蒋勋说文学_从唐代散文到现代文学 - 第六讲《红楼梦》:青春王国


文学史的期末考

  我们对整个中国文学的欣赏渐渐接近尾声,接下来我会用比较多的篇幅跟大家谈一部小说——《红楼梦》。《红楼梦》有点儿像文学史的期末考试,诗词歌赋,任何一种文学形式,大概都可以在《红楼梦》里找到。我常常觉得,如果对整个汉语文学的传统有兴趣的话,不妨反复阅读《红楼梦》,在里面可以接触到的文化资源实在是多得不得了。

  现在《红楼梦》已经不仅是文学史上的课题,而且已经成为一门单独的学问,即“红学”。对“红学”影响很大的一个人物是胡适,他找到了《红楼梦》的“程乙本”。

  《红楼梦》在清代被创作出来之后,一直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民间流传。手抄本通常不太完整,有的时候甚至只有全书的片段。《红楼梦》的各种手抄本流落到旧书摊或者卖旧纸的地方,散失了很多。民国初年,很多学者重视《红楼梦》,开始搜购这些手抄本,与刊行本《红楼梦》进行比对。所谓的刊行本《红楼梦》,就是用木刻活字排印的版本。

  第一个活字本是乾隆五十六年由程伟元刊刻的,全书为一百二十回本,其中后四十回是一个叫高鹗的作者补作的。这个版本我们称为“程甲本”。乾隆五十七年,程伟元再一次刊刻《红楼梦》,可见当时很多人喜欢这部小说,第一次印的很快就卖完了。第二个版本校订了“程甲本”的很多错误,就是后来我们所说的“程乙本”。

  《红楼梦》从手抄本到活字印刷版本的过程,在版本学上非常复杂。曹雪芹创作的八十回和高鹗补写的四十回之间其实存在着很大的不同,但因为时人只把《红楼梦》当成一部小说来看,只是茶余饭后的消遣,没有人很正经地去研究它或者考订它,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其实并不了解这部作品。张爱玲很排斥高鹗补写的四十回,她曾说《红楼梦》读到第八十回之后,总是觉得如同嚼蜡,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我们现在读起来也许不会觉得差别这么大,可是如果大家真的对文学有兴趣,愿意去了解细节,多读几遍,就会发现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不同,里面有非常多生活的细节,不像在写小说。一般来说,小说里有主角、有故事,譬如以薛宝钗、贾宝玉、林黛玉作为主角,故事就应当以这三个人为主体发展,但你会发现前八十回里常常散开去谈其他的事情,这与中国传统的话本小说有很大关系。我一再强调《红楼梦》虽然是一部直接创作的小说,可实质上是“仿话本小说”。什么叫作“仿话本”呢?《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等作品,起先都是说书的人、讲话的人说给大家听的故事,是真正的话本,因为没有人把故事写下来。《红楼梦》是曹雪芹真正写出来的故事,但是他模仿了话本的形式,采用章回体,而且章回结尾还有类似“各位看官,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的话。可是,请注意,《红楼梦》不是说给人家听的,而是直接写出来的,我们称它为“仿话本”。所以,我们可以说它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模仿话本的文学形式、用手写创作出来的重要作品。

  好的小说和不好的小说之间很大的差别在于,不好的小说通常会急切地把故事告知读者,而好的小说真正要给读者的很可能并不在于故事本身,它要借着故事传达很多人生的现象。所以细节越多的小说越耐读,而且可以反复地读,因为它在讲现象,而现象不是意见。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分得出来,比如,我们看到一个社会新闻,里面有个人很坏,欺负另一个人,这就不能叫小说,因为它只是个“事件”;我们通常讲的“现象”是说,细节描述越多,你越会发现自己没有办法随便判断哪一个人是好人,哪一个人是坏人。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曾用“七不可解”打破了七种对立关系,包括贵贱、贫富等,他认为人生不是那么单一的,不是说这个人一定高贵,那个人一定下贱。在小说里,很可能“低贱者”表现出了高尚情操,而“高贵者”则表现得很下贱,它是混合的。好的文学家才能看到这个部分,并在作品中进行呈现,《红楼梦》可以说是第一部把这样的人文情怀真正传达出来的作品。


此系身前身后事

  曹雪芹家原本是一个大家族,他上面几辈人都曾担任“江宁织造”。“江宁”指的是今天南京一带,“江宁织造”是那个地方管理皇帝及贵族所用丝织品织造的官员。“江宁织造”的品级并不高,却是一个肥缺,我们可以想象曹家曾经富有到什么程度。据说康熙皇帝(也有人说是顺治)两次南巡就是由这个家族接驾的,而且还住在他家。当时,担任江宁织造的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

  《红楼梦》里面最重要的大园林叫作“大观园”,是为了迎接贾宝玉的姐姐、皇帝的贵妃贾元春回家省亲而建造的别墅。一般认为这里面有曹家以私宅为皇帝接驾的影子,当然那是曹家的极盛时代。可是担任这种官员很容易得罪当朝,因为他太富有,很多人想抢这个肥缺。到了曹雪芹这一代,整个家族就没落了。

  曹雪芹晚年住在北京西山,那里现在有一个非常朴素的曹雪芹纪念馆。当初曹雪芹住在这个地方的时候,可以说是在非常艰苦的状况下进行写作。整个家族败落之后,他必须要靠别人救济度日,他想把自己的一生做一些记录,于是开始写《红楼梦》。《红楼梦》最早叫作“石头记”,我们简单说一下《红楼梦》书名的演变过程。

  “石头记”是曹雪芹自己定的名称,因为他一开始并没有直接写自己家族的故事,而是从“女娲补天”的神话写起,这个神话的部分可能也是《红楼梦》里面最重要的部分。

  这是一个传统的神话故事,大家可能都听过,还会用它来解释为什么在夏天的晚上我们往西边看的时候会看到晚霞,那就是女娲补天用的五彩石的色彩。可是这个神话故事其实有比较复杂的寓意。首先就是女性所扮演的角色。在神话所描述的时代,男性常常扮演挑起战争的角色,而女性则扮演了某种弥补的角色,比较具有安慰性。早期的男性神,比如夸父,比如后羿,个性都比较阳刚,追日或者射日,都是比较有征服性和侵略性的行为。具有代表性的一个女性神则是精卫。精卫本是个小姑娘,名叫女娃,在过海时被淹死,她痛恨那海,就变成精卫鸟,用自己小小的嘴巴衔着小石头、小树枝去填海。这一类的神话叫作“女性神话故事”,比较委婉,里面有女性的哀痛和委屈,然后用补偿的方法去安慰生命里面的哀怨。

  于是,我们看到曹雪芹非常巧妙地采用了女娲补天的神话故事作为自己作品的开端。《红楼梦》里面说:“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接着,曹雪芹讲到《红楼梦》故事是从“大荒山无稽崖”开始,“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一段,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神话故事。女娲氏于大荒山无稽崖炼石补天,“大荒”是时间还没有开始的状态,“无稽”是无可考证的意思,所以“大荒山”是时间开始之前的山,“无稽崖”是不可考证的悬崖。女娲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三六五”正是一年的天数。所以,这里讲“三万六千五百”其实是在讲时间;女娲炼的其实也不是石头,而是时间。曹雪芹用十年时间写了《红楼梦》,所以“三万六千五百”这个数字也暗示了他自己和时间的关系。然后,他特别讲到“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一般认为青埂的“青”是“情”的暗喻。《红楼梦》的故事不是由人世的故事讲起,而是从大荒、无稽、青埂三个神话寓言开始。

  这里最有趣的一点是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都有用处,都被拿去补天了,只有一块“无材可去补苍天”,它就是后来贾宝玉的来源。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为什么曹雪芹用一块没有用的石头作为故事的起始。张岱在《自为墓志铭》里面说自己一生“一事无成”,和《红楼梦》异曲同工,都是将自己(主人公)描述成无用之人。

  《红楼梦》一开始对全书的交代是非常具有自传性的。第一回里,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这是说他经历过一番人世沧桑,就像张岱,年轻的时候那么富有,享受繁华,可是四十八岁时却遭遇国破家亡。曹雪芹经过一番梦幻后,将真事隐去——请注意,《红楼梦》开头有一个重要人物叫“甄士隐”,这是一个双关语,“甄士隐”即“真事隐”,就是真正的事情已经隐藏掉了。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叫“贾雨村”,意思是“假语村言”,就是借用乡野众人之口来流传这个故事。全书最重要的一个家族是贾家,可是事实上也是甄家,这个“假”其实是在讲“真”,贾宝玉在太虚幻境所见联语的上联“假作真时真亦假”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可以在书里发现很多这类语言上的双关。曹雪芹开言便讲神话的原因,就在于这个神话听起来是假的,是荒唐之语,可是它同时又把真正的寓意隐藏在了其中。所以,他“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徐渭也写花木兰,写女状元,中国女性思想的萌芽非常奇特的一点,就是它出现在一些开明的男性作者身上,他们认为男子是大不如女子的。曹雪芹讲自己为什么要写《红楼梦》,是因为他自己虽然“一事无成”,但一生中碰到的女子都非常精彩,如果因为自己一事无成而使这些女子的故事得不到流传,他会觉得对不起她们。他写这本书就是为了流传女子的故事,全书除了贾宝玉以外,大部分在描写女性,精彩的都是女性。一开始,就是女性神女娲炼石补天,而他自己是那块没用的石头。这里完全延续了晚明徐渭、张岱一脉的思想,构成了《红楼梦》的奇特架构,也可以看到在一个父权、男权、君权非常强大的时代里,最早觉醒的其实是男性。这些人开始意识到文化中最优美的部分体现在女性身上,而不是男性,从而产生了忏悔、自责的心理,着力去展现女性的价值。

  他继续说:“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亲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背父兄教育之恩”是说父兄要他做官,他没有做成;“负亲友规训之德”是说亲戚朋友要他做的事情,他也多没有做,所以一事无成,生活潦倒。这完全是张岱“忏悔录”式的形态。

  所以,他把这样的一生“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已短,一并使其泯灭也”。从这里可以看出《红楼梦》其实是一部自传。可是自“程甲本”“程乙本”出现并在民间流传后,大家谈起《红楼梦》,并不把它当成曹雪芹的自传,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背景下,没有人觉得写几个女孩子是重要的事。

  关于《红楼梦》的写作意图还有其他一些说法,完全是在讲政治。比如,说贾宝玉是顺治帝,林黛玉是董小宛,书里很多暗喻都是为了讲反清复明。中国“文以载道”的传统太长了,如果一部作品没有伟大的主题,人们就不承认它是伟大的文学,而“伟大的主题”是什么呢?是反清复明这种。你写身边的几个女孩子,其中还包括丫头,怎么可以叫作“伟大的文学”?大家喜欢读《红楼梦》,可是读后告诉别人“很好看”的时候,会觉得不好意思:怎么会喜欢这种闲书?所以一定要讲这不是闲书,这里隐藏了什么,你看史湘云是在讲谁,另一个人又是在讲谁。也有人说《红楼梦》是套用了清初大词人纳兰性德的家族故事,把一个很大的框架套在这部书上。这样一来,曹雪芹讲的“荒唐”二字,反而没有人懂是什么意思了。“荒唐”就是说本来没有什么伟大,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很荒谬的事情罢了。胡适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没有任何上面说的那些寓意。所谓的“真事隐”,隐藏的只是他自己家族的故事,转而用虚构的方法来讲述,于是形成了《石头记》。

  受到佛教影响以后,中国文化里相信任何物体——哪怕是一支笔、一块石头——都是有生命的,就像希腊神话或者东方神话中相信任何物体本身是有灵的。这块“无用”的石头被丢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雨露变化,经过几世几劫,不断地自我修炼,最后修成了男身,幻化出人形,成为赤瑕宫的神瑛侍者。他到灵河岸边游玩,遇到了一株仙草(绛珠草),看到它因为天大旱而没有雨水滋润,就以很大的悲悯之心去浇灌它。后来,绛珠草“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修成了一个女身,即绛珠仙子。此时,神瑛侍者已经下凡到人间历练,绛珠仙子认为自己曾受他雨露之恩,应该跟随到人间去还他的水,就是眼泪。林黛玉就是绛珠仙子托生,所以她整天都在哭,又讲不出理由,其实就是在将该还的眼泪还掉。他们各自回到天上后,仍是石头和草木,所以《红楼梦》里一直在讲“木石前盟”。而薛宝钗有一个金锁,贾宝玉生下来的时候口中含了一块玉,所以有人说薛宝钗和贾宝玉应该结婚,是为“金玉良缘”。可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却有神话故事里的前缘——“木石前盟”,必须要了结。整部书都在讲“金玉”和“木石”,金玉是美的,是华丽的,石头修成了玉,可是玉的本质是最朴素的石头,所以它还是惦念自己与木的缘分,而不是金。

  贾宝玉是石头幻化的,他后来也回到了大荒山无稽崖下,把自己一生的故事全部刻在这块石头上。这块石头是神话里的石头,可大可小,空空道人经过,读到了上面的字,非常感动,就把它整个抄录下来,并将《石头记》改名为“情僧录”。《石头记》是讲天上的故事,而《情僧录》是和尚(空空道人后易名为“情僧”)把它带到了人间转述。也有人说因为宝玉后来出家了,可是还记得自己出家前所有的人世间的情爱,并将它传流下来,就变成《情僧录》。《红楼梦》第五回讲到“太虚幻境”,希望大家不仅把这部书当作爱情故事来读,而是要有所警戒,因此又有名为“风月宝鉴”。

  《红楼梦》这个名字是由贾宝玉所居住的怡红院的“怡红”二字而来的。从《石头记》到《情僧录》,再到《风月宝鉴》和《红楼梦》,大家可以大概了解这部书名字的改换情况。但严格来讲,《红楼梦》现在仍是未定稿,很多人还在继续搜寻它的手抄本。

  “脂砚斋本”出现以后,俞平伯曾将不同版本中的评语辑录成书。“脂砚斋”的名字很有特点,“斋”是书房,而“脂”是女孩子化妆喜欢用的“胭脂”,于是我们恍然大悟:《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不想读书做官,却最爱吃女孩子用的胭脂。所以,“脂砚斋”三字和《红楼梦》中的描述其实是有关的。脂砚斋在书上做了很多评注,有很多感慨,令人觉得他才是真正经历过家庭极盛的人。有人因此说《红楼梦》讲的是曹雪芹某一位叔叔的故事,但并无定论。总之,《红楼梦》到现在还是一个谜,也许还要等待更多的稿本出来,我们才能够对它有更深入的理解。

  不过,考证一部文学作品的意义,与欣赏一部文学作品的意义,其实是不一样的。我简单交代一下考证的部分,主要是希望大家能够了解由《红楼梦》延伸出来的所谓“大红学”的情况。很多国家都有学者在非常精深地研究这部书,比如俄罗斯、法国、英国等。但《红楼梦》很难翻译,它最早的英译本就翻译得非常不好。比如“贾”这个字,在汉语系统里,我们知道它有双关的意味,但在翻译成外语的时候,要怎么去保留呢?我见过最滑稽的翻译,是将贾母贴身丫头鸳鸯的名字译成“wild duck”(意为“水鸭、野鸭”),对西方人来说那就是鸳鸯。但后来有一位精通汉学的英国学者重新翻译了《红楼梦》,翻得非常精致。我想对于西方翻译学来讲,《红楼梦》是一个最大的考试,因为文学是和文字有关的,而汉字本身有非常多的特性,《红楼梦》又将这些特性发挥到了极致。

  我们第一次读《红楼梦》的时候,可能只是在看一个外在的故事,但其实书中大量内容是具有双重意义的。比如,“甄士隐”是一个人的名字,可同时又是“将真事隐去”的意思。通过甄士隐讲的话和通过贾雨村讲的话是不一样的,你先要注意到是真话还是假话。作者一直在玩这种像谜语一样的游戏,造成了阅读的难度。

  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会隐约觉得作者暗示了很多自己家族的情况,可是作为阅读者却不见得必须知道。就算没有胡适的考证,我一样觉得《红楼梦》是一部好看的书,因为它在对人性的书写当中有很多活泼的东西。

  我们前面讲到过,《红楼梦》故事是从神话开始的:“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补天),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文学在某一段时间里是正统之外的一种另类的生命状态。张岱也好,徐渭也好,都自觉无法纳入一般人世价值的系统,是无用之人、无材之人,所以就去做一些大家不愿做的、“不重要”的事情。我们小时候写《我的志愿》,都是伟大的志愿,很少有人说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这些人却将自己界定为“无材者”,然后去发展自己生命中真正的性情。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空空、茫茫、渺渺”,三个词都在说一无所有,其实表达的是对生命虚幻的领悟。《红楼梦》中的神话其实是全书最重要的部分。这块石头投胎到人间,可是作者却用了“堕落”二字,假设我们每个人本来在天上都有一个位置的话,那么进入红尘便是堕落人间,很多佛家、道家的故事都这样讲。空空、茫茫、渺渺,这一世所有的东西最后都会还掉,一切繁华只是过眼云烟。

  《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个好汉本是天上一百零八颗星,他们堕落到人间来,完成在人间要完成的东西,之后还是要回到他们在天上的位置。《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原本是天上的石头和草木,到人间幻化一次,还是要回去做顽石和绛珠草。幻入人间,然后再回去,这是东方哲学的思想,旨在让我们了解自身在人世只是暂时存在的,而我们在人世碰到的所有人、事,都是因为前缘未了。

  相信人此生一切因果都有前缘,这是《红楼梦》中非常重要的思想。提到前缘的时候,你或许会珍惜此世的因果。或者其实我们并不能清晰了知个中因果,贾宝玉和林黛玉也不知道,因为投胎的时候要经过“忘”的过程,但二人第一次见面,彼此便都觉得似曾相识。贾宝玉直接说出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却笑他胡说。他说的不是这一世见过,而是前一世见过,虽然讲不出到底是在哪里,却开始有了一种珍惜的感觉,并随着整个故事发展。

  顽石之上,镌刻着“……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我们在《红楼梦》中看到的一切,都在这块石头上面,神话故事在此转成了来自人间的内容。我想这是东方小说一个非常奇特的部分,《西游记》里花果山的猴子也有自己的前缘,《水浒传》里的好汉也各有前缘,都是先追溯到神话,再来谈人间的一切,将我们这一生无法了解的因果归结为前缘。这里面有一种宽容,我们这一世的爱恨或许是讲不清楚的,你大概只会称最爱的那个人为“冤家”,因为他就是来“折磨”你的,或者说来让你牵挂的。林黛玉来这一遭就是要把眼泪还掉,所以《红楼梦》是没有大团圆结局的。高鹗的续书虽然被很多人批评,可是也获得了一些肯定,他毕竟没有让林黛玉和贾宝玉一定要成婚。续书中的《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比较感人,一边是林黛玉把所有写给贾宝玉的诗稿拿出来烧掉,随即亡故,一边是薛宝钗在热热闹闹地出阁,一个悲剧就此结束。绛珠草要回归自己的身份,要回到天上去了,它和神瑛侍者的缘分本来也只是受过他的灌溉,所以用泪来报还;还完了,就没有缘分了,还要各自去修炼自己的生命。再好的感情也不是永恒的,终究要回到空空、渺渺、茫茫的关系,这当中其实有一种悲情。

  曹雪芹一方面用道家、佛家的内容来勘悟情的眷恋,可是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在眷恋存在的时刻,要把它当成真实的东西来看待。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花时间来讲《红楼梦》的神话部分,因为那其实是一个总纲,在整个故事中常常出现。贾宝玉出生的时候,口中就含了一块玉,这块玉在书中经常出现,如果不见了,宝玉就会发疯。王国维认为这块玉象征的是叔本华讲的“意志”,即人的理性,玉不见了,就是理性不见了,就是贾宝玉的精神本质不见了。因为不满意别人口中的“金玉良缘”,贾宝玉几次要砸毁这块玉,可是这块玉是打不碎的,并且有很多象征意义。他的名字叫作宝玉,可是事实上他又是顽石,有自己的顽固和石头本质上的素朴。

  也是这个神话引出了甄士隐和贾雨村。这两个人物是从神话过渡到历史,从洪荒进入人世的关键。甄士隐是“真事隐去”,更多一点儿神话的渊源;贾雨村则是“假语村言”,更多进入红尘的牵连。贾雨村是贾府的亲戚,由他开始进入贾家的历史。《红楼梦》里一直在讲假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假事是对真事的“包装”,可是猜了两三百年,第一流的学者纷纷进行考证,还是没能将它完全猜透,可见它隐藏的本领之高。

  文学和艺术很重要的部分,就是上面提到的“包装”,我对它的解释是一种包容。比如我们看到一个好朋友的故事,觉得写成小说真是太棒了,可是如果小说写出来很伤害自己的朋友,我就会不写;如果非写不可,也会尽量把真人抽掉,只写那件事,使大家能够有一种领悟,而不是直接去刺某个人。好的小说很难出来,小说最大的对立面就是“八卦”,它其实是一种很委婉的担待。

  对于《红楼梦》,最后能不能考证出背后的“真事”,我觉得倒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作者所观照的生命现象。《红楼梦》最动人的部分,在于最后你会发现其中所有的人物都在你自己身上。什么叫作“真事”?所谓的“真事”是贾瑞也在我们身上,薛蟠也在我们身上,林黛玉、薛宝钗都是我们自己而已。我觉得这是文学最大的价值,让人在里面恍然看到自己一刹那之间的精神状态。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与假是互换的过程,我们自己也常常把生命中真的事情当成假的去处理。曹雪芹在做真与假的游戏,所有“假”家的故事都是“真”家的故事。所以,他也讲到在南方有个甄家,有个甄宝玉。两个宝玉,一南一北。


“青春”是《红楼梦》的美学基础

  神话结束以后,就进入了对人世间的叙述。贾宝玉第一次出场是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林黛玉的母亲名叫贾敏,是贾政的妹妹,嫁给了林如海,又随他去了苏州。林黛玉是在姑苏长大的,十二三岁的时候,因母亲去世,遂到贾府投靠外祖母(贾母),进府后就见到了她的表兄贾宝玉。宝玉和她是姑表兄妹,宝钗和宝玉是姨表姐弟,宝玉曾对林黛玉说姑表要比姨表亲,强调和她更要好。林黛玉进了贾府,第一次见到贾宝玉,经过几世几劫后,原来的那块石头和那棵草以人的形象见面了。这段描述呼应了神话的渊源。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过去这种大家族礼貌非常严格,早上起来先向祖母请安,再向父母请安,所以林黛玉还在思量是在哪里见过贾宝玉的时候,宝玉已经离开了。这个时候,贾宝玉没有被直写出来,过会儿再来时,我们得知这是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我们或许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在这个年龄时那种恍惚的情思了。我一直在强调年龄,是因为我们今天很难想象《红楼梦》里的人年龄这么小(薛宝钗大一点儿,也只有十四岁),怎么会给人那么成熟的感觉。我们现在演《红楼梦》的电影、电视剧,永远演得不对,因为不可能找那个年龄的小孩子去演,总是找一些大很多的人。而《红楼梦》里的主人公是青少年的状态,又像大人,又像小孩;这才是《红楼梦》整个美学的基础:青春。

  宝玉向母亲请安之后又回来了,再来时“已换了冠带”,穿上了讲究的衣服。这是书中第一次描述宝玉的样子:“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这里全部是对宝玉出场时穿戴的描写,在讲他那种世家子弟的华贵、漂亮和装饰上的美。他那块玉就被镶在项圈上面。我们今天要理解《红楼梦》中对人的描述,进入那种状况,是需要花一番工夫的,因为现在我们几乎没有那样的基础了,即便是大户人家或官宦之家,也不会在小孩子身上讲究到这种程度。

  接下来讲宝玉样貌的美:“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一首道:“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注意后两句,完全是张岱提过的意思:外表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其实肚子里没什么东西。这是曹雪芹自己写自己,他介绍贾宝玉出场的时候,是用自责的“忏悔录”的形式来写的,就像我们提到过的那些好的晚明文学。“……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这里面明显有徐渭、张岱的精神,一方面是对世人的批判并不在乎,任人评说;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一生一事无成,有忏悔录的感觉。另一首道:“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这里面有劝谏的意思,告诫所有好人家的孩子,千万不要学这个人。可是既然不希望大家学,为什么又写了这么大一部书呢?忏悔录的意义就在这里,曹雪芹写的并不是所谓的完美,而正是不完美。

  我一直强调一点,好的文学其实是在写生命不完美的状态。完美可能是作假的,可能是做给别人看的,而在自己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时候,会看到许许多多的不完美,那时忏悔的意义会在美学中体现出来。我想我们可以把《红楼梦》和晚明文学中从负面去描述人的价值的作品一起进行探讨。

  行文本来是林黛玉的视角,可是两首《西江月》出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又转回了自己写自己的角度,这就是文学叙事中的“全知”。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组织小说架构的经验,但我想大家多多少少都读过一些小说。我们在读小说的时候,不容易注意到小说的叙事观点,所谓“全知”就是叙事者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你”,有时候是“他”,或者是更多的人,这是小说写作中非常难用的一种手法。比如写怡红院,我们一度没有见过贾宝玉的卧房,因为客人来的时候,薛宝钗也好,林黛玉也好,都是在怡红院的书房、客厅里面坐一坐,谈谈话。我们第一次见到贾宝玉的卧房,也就是他最隐秘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竟然是通过刘姥姥。刘姥姥在贾府用饭之后要泻肚子,找不到厕所,就四处乱跑,跑到一面大镜子跟前,一碰,镜子就转开了,后面正是贾宝玉的卧房。她进去一看,吓了一跳,说这是不是神仙住的地方。倒在床上睡着后,她放了个屁,弄得一屋子都是臭的。这是非常有趣的一个视角,有意颠覆了贾宝玉卧房应有的样子。贾宝玉是有点儿洁癖的人,卧房是一般人根本无法进入的隐私世界,结果被刘姥姥闯进去,还搞得乱七八糟。《红楼梦》叙事的角度、观点经常在转换,作者好像是个“精神分裂”的人,一下子变成刘姥姥,一下子变成贾宝玉,一下子又变成林黛玉。

  明明是林黛玉在看贾宝玉,可是到了“无故寻愁觅恨”这里,忽然变成贾宝玉自己在讲自己了,通过全知观点转换了视角。这其实是《红楼梦》里面最特殊的部分,我们今天喜欢写作的人,大概最叹为观止的也是这个部分。譬如各位要变成我小说里的人物,我会想要不要从自己的观点去讲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怎么样,或是设想你是什么样的状况;我在写你的时候,根本就是变成了你,这时我就不见了。曹雪芹就是这样一个“不见”的状态,或者说他幻化成了所有的个体,然后在书里多重出现。

  我特别希望能带着大家把我自己觉得每一回可能要注意的东西了解一下。《红楼梦》基本上是由许多短篇小说构成的长篇小说,这一点我在前面也提过,中国小说的最大特征在于它看起来是长篇小说,其实是由短篇小说组合而成的,因为每一回有非常高的独立性,并不见得一定是连贯的。比如武松打虎的故事,从《水浒传》里抽离出来也可以单独存在,不看前面,也不看后面,都没有影响。如果作者写到第八十回时去世,其他人是不是接着写,也不太重要。有人说还没有写完,可是对于这样的小说来讲,所谓“写完”的意义和西方长篇小说并不完全一样。《红楼梦》的结局到底应该在哪里,人们并不清楚,它的每一回都可能有一个暂时的结局。


如果有一首诗,写出了生命的结局

  下面我想和大家一起读一读《红楼梦》里面最重要的一回,很多书里都提过,即第五回。第五回是《红楼梦》的总纲。这一回中,贾宝玉在宁国府秦可卿家里。大家知道《红楼梦》里有荣国府和宁国府,分别由贾家第一代两个有功业的人传下来。贾宝玉是荣国府一边的,而贾蓉、秦可卿是宁国府一边的。贾宝玉当时十三岁,到宁国府做客,大家给他喝了一点酒,他就醉了。醉了以后人就有些混混沌沌,讲话也乱七八糟的。大家看贾宝玉一个男孩子第一次醉酒,就把他带到一个书房去休息,但他进去以后说“快出去!快出去!”——他很拗,觉得那个地方很道学,连“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都很无聊,就是要鼓励你读书做官的。

  按辈分,贾蓉的夫人秦可卿是贾宝玉的侄媳妇,要叫宝玉叔叔的,可是她的年龄比宝玉大。秦可卿长得非常漂亮,而且聪明能干,是同辈中最受宠的女孩子。她见宝玉不愿意在这个书房里休息,没有办法,就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卧房。贾宝玉喝醉了酒,觉得秦可卿的卧房美得不得了,就开始描述所见,然后睡在了那里。之前有嬷嬷说:“那里有个叔叔住侄儿房里睡觉的理?”因为古代男女之间很严,尤其他们又是亲戚,以辈分伦理来讲,这是不伦的。但秦可卿就笑道:“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意思是说,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又不是大男人,在我的卧房睡一下有什么关系。其实宝玉的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是小孩子,可是他已经发育了。接下来我们看到了贾宝玉第一次关于性的经验,他的第一个性幻想对象就是秦可卿。

  秦可卿后来忽然死掉了,对此脂砚斋的评语非常微妙。脂砚斋说作者是厚道之人,将这一段隐去,称秦可卿是得重病而死。而很多人根据找到的资料,认为秦可卿是被公公逼奸后自杀的,这个家族里面有很多不能张扬的丑事,它后来之所以败落,也是由于很多类似原因的累积。

  贾宝玉因为喝醉了酒,看到的东西都变了。《红楼梦》中最耐人寻味的一段,就在第五回,是青少年期宝玉的第一次性幻想。“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便到了侄媳妇秦可卿的卧房,“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这是嗅觉描写。“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眼饧骨软”这四个字,是不是很像情色小说里的语言?他的全部感官突然放开了。人在理性的世界里是与感官对抗的,可是这个“眼饧骨软”完全在讲感官,非常香艳的用字,先是甜香袭来,然后讲身体上的感觉。“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这些都在引导一个青少年进入他自己的感官世界,而这些在正统的道学文化里是根本不敢谈论的。“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秦太虚就是秦观,写“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秦观,从曹雪芹的喜好也可以看出,他是非常感性的一个作者。这副对联的用字也非常具有感官色彩。整个第五回都在描写一个青春期男孩子的性幻想,而在接下来的第六回,这种幻想被付诸实践,即“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直到这里,贾宝玉都还在理性思维的现实之中,但是诗画与感官上的香气,已使他进入超现实的感官世界。紧接着的一段便完全是历史与神话的错综写法。他通过醉眼看到秦可卿的房间:“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武则天是唐朝人,可是贾宝玉看到了她的镜子;赵飞燕是汉朝人,可是贾宝玉看到了她起舞的金盘;杨太真也是唐朝人,可是贾宝玉看到了曾经掷中她的木瓜。这里时间完全错乱了,我们大概只有在喝醉酒或者其他非理性的状况里,才会有这样脱离逻辑的情形。这里完全是超现实的写法,这个小孩已经醉了,他“看到”的东西根本就是幻觉。可是每次看到这里我都要叹为观止,这就是大家笔法,你会发现他完全变成了喝醉酒的贾宝玉,才会看到这么奇怪的景象。“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到这里,神话与历史已经被全部纠缠在一起。

  贾宝玉随后开始做梦,进入了太虚幻境。他看到一个大大的牌坊,上面有“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对联。接着他遇到了警幻仙姑——注意,“太虚”“警幻”,当然都有作者的寓意。警幻仙姑觉得宝玉颇有灵性,希望能够“警幻”,能够早一点儿提醒他、惊动他,告诉他生命中将要碰到的事情,于是故意带他到了内室。宝玉打开有自己家乡封条的橱柜,取出里面的册子,册子上有诗。第五回的要点在这里,每一首诗都是小说里一个女子的结局。比如,“玉带林中挂”,“玉带林”就是林黛玉;“金簪雪里埋”,这是在讲薛宝钗,“金簪”就是“宝钗”,用雪来代表“薛”,书中其他地方也常常用雪来代表薛家。《红楼梦》里充满这种隐喻性的文字,虽然作者早早将结局告诉了我们,但其实我们并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今天也有一首诗写出了我们生命的结局,在事情没有发生的时候,我们是无知无觉的。

  这部分非常非常重要。按照以往的经验,我的学生读《红楼梦》的话,大概停下来的地方都在第五回,因为第五回有很多诗,对于现在比较年轻的朋友来讲阅读比较困难;可是读过去的人大概就会将整部书读完。我有一个建议,如果真的觉得第五回那么难,不妨先将第五回跳过,读完其他章节再来补上,因为第五回其实是结局。这会是一个很有趣的体验,你想想看,在生命的终点看到结局,和在十几岁时就了知结局是两种不同的感觉。十几岁时,如果有人告诉你生命的结局大概是什么样,你是将信将疑的,感受也和一步一步一直走到最后的结局不同,前者是一个领悟的过程。直到《红楼梦》的故事讲完,贾宝玉都在回想自己十三岁梦中那些橱柜里的句子,发现每个人的结局和册子上说的完全一样,都走在自己的路上。

  “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金陵十二钗”就是十二个女孩子,他们的名字在宝玉先前见到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上,都是家里的小姐,包括王熙凤、贾元春、贾探春、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人。“副册”记的是丫头,然后还有“又副册”。不同阶层的人在不同的柜子,有贵贱之分,有上品、中品、下品之别。但这种分类与人自身的价值无关。“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这是在讲晴雯,一个非常要强的姑娘,可命里是在贾家做丫头的,最后凄惨地死去。“多情公子”当然是贾宝玉,正册、副册上所有的女子都与贾宝玉有关,她们围绕着他发生了不同的感情,但所有感情到最后都归于空幻。

  宝玉看了之后,似懂非懂,他不知道册子里写的是谁,也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因为事情还没有发生。接着,他“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读过《红楼梦》的朋友大概记得,贾宝玉有个很重要的丫头名叫花袭人,这里的鲜花、席子很明显是在讲袭人。袭人是最温柔的,又像桂花,又像兰花,尽心地照顾宝玉,和顺得不得了;有人吵架,她永远是妥协的那一个。贾母很早就说要让她做宝玉的妾,认为她可以照顾宝玉一生。但没有想到,她和宝玉这位公子无缘,最后嫁给了一位优伶,即蒋玉菡。我第一次读《红楼梦》的时候,到这里一头雾水,因为还不知道袭人最后的结局是嫁给唱戏的蒋玉菡,贾宝玉也一样想不到。这有点儿像到庙里求签,我们其实不懂抽到的签文是什么寓意,因为事情还没有发生,它只是一个吸引你去揣测的谜语。《红楼梦》第五回的精彩就在这个地方。

  我们下面再举一些“正册”中的例子。读过《红楼梦》的人,大概一眼就能看出每首判词写的是谁,可是即便你看出来了,对结局的真实性也未必有把握,因为曹雪芹并没有将这部书写完。

  每一册中的文字和画面是配合在一起的。比如这一页,画的是“几缕飞云,一湾逝水”,我们明显感到史湘云出现了。史湘云是“金陵十二钗”中的一位,是贾母史太君家族的一个女孩。她虽生于富贵之家,可是生下来没多久父母就都去世了,所以判词说“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判词接下来又说:“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斜晖”是夕阳的光辉,史湘云后来嫁得非常不好,婚姻很不快乐。但是,在宝钗、宝玉的“金玉良缘”和黛玉、宝玉的“木石前盟”之外,书中也有关于史湘云和贾宝玉情感的暗示。两人各有一个金麒麟,第三十一回的回目里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说法,表明史湘云也是贾宝玉爱情故事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可是史湘云的性格大大咧咧的,有点儿像男孩子,人家在那里钩心斗角,她永远都看不出来。她的哥哥嫂嫂后来把她嫁到一个很不好的家庭,落得“湘江水逝楚云飞”的结局——这句里有“湘云”两个字。贾宝玉十三岁梦中打开的橱柜里,藏满了天机,史湘云这首判词是其中讲得非常清楚的,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故事。下面妙玉这首也是。

  妙玉是《红楼梦》中被着力描写的一个人物。林语堂曾经讲过,《红楼梦》里他最讨厌的就是妙玉,这当然不排除有他自己的偏见,也看出曹雪芹和林语堂的不同。我认为曹雪芹并不讨厌妙玉,而是对她怀有很大的同情。妙玉出身官宦人家,幼年因体弱多病而皈依佛门,带发修行。后来到了贾家,她就住在栊翠庵。妙玉很讲究喝茶,冬天将梅花蕊上沾到梅花香味的雪扫下来,放在一个瓮里,在地底下埋好几年,然后用这个水来烹茶。当然她的茶也不随便给人喝,林黛玉、贾宝玉都是她很看得起的人,才肯给他们喝这个茶。而且她喝茶的杯子也都是古董,非常讲究。妙玉有很重的洁癖。有一天,刘姥姥来了,拿起茶便喝,后来妙玉就要把刘姥姥用过的杯子丢掉。那么好、那么贵重的古董,因为嫌脏,她就要丢掉。

  妙玉不仅洁癖吓人,脾气也古怪,和一般人根本不来往。下雪的时候,大家看到栊翠庵里的红梅开得很漂亮,可是谁都不敢去要,因为都知道妙玉脾气很怪,常常会遭她白眼。于是大家就让宝玉去,这里面暗示着妙玉喜欢宝玉,所以宝玉去要,大概没有要不到的。宝玉傻傻地跑去,就擎了一大枝红梅花回来。妙玉就是参禅、谈空,可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你想要干净,想要空,但你真的干净了吗?真的空了吗?判词所配图画为“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也在暗示妙玉“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的凄惨结局。

  林语堂讨厌道学,所以他觉得妙玉在故意假装——你喜欢就喜欢,干吗要遮遮掩掩?但我觉得,妙玉本身是不得已出家的,她所有人世的情爱其实无法表达,于是变成了一种扭曲的状态。她是“金陵十二钗”中非常值得同情的一个角色,从幼年出家,到寄人篱下,再到后来爱情上的空幻,直至“落在泥垢之中”,她一直要自己的东西是最精致、最美的,比如那些古董茶杯,因为被刘姥姥用了,就嫌脏要扔掉,但自身最终却落入最肮脏、最粗暴的境地。人世间的事情真的无法用所谓常理去推测,这么要求洁净、追求空灵的一个人,命运却这么悲惨。

  我们读到“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的时候,会为妙玉感叹,可是十三岁的宝玉看到这个,当然不会知道所指,而且那时妙玉还没有到贾府,未在故事中出现,又遑论结局。我觉得作者这里的写法非常奇特,早早将生命的结局点出来。这有点儿像民间的抓周,通过小孩子选中的物品来预判他今后的前途。贾宝玉抓周时,面前“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他偏偏抓了女人用的胭脂,好像是宿命一般。贾政此时已经对自己这个儿子非常不满,后来得知他和戏子混在一起,差点儿把他打死,幸亏有贾母来救。

  《红楼梦》里有很多这样的“预言”。史湘云和妙玉的部分,我们都比较容易读懂。白先勇先生写过一篇文章,谈及《红楼梦》里面四个用“玉”做名字的人,除了妙玉、黛玉、宝玉,还有一个蒋玉菡,就是后来娶到袭人的优伶。他讲到,有人认为“玉”实际是指欲望的“欲”,妙玉、黛玉和蒋玉菡是和宝玉关系最大的人。这个解释当然是一种可以讨论的观点。另外,“玉”这个字在书里也不是可以随便使用的。有个丫头原名红玉,非常好强的一个人,但因为这个“玉”字冲撞了宝玉和黛玉,所以大家都只叫她小红或红儿,意思就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玉”当名字的。书中名字里真正有“玉”的只有四个人:黛玉和宝玉有“木石前盟”,是有仙缘的;妙玉是宝玉佛缘的部分;蒋玉菡则是宝玉的尘缘,他是个唱旦角的男子,有一段时间相当于是宝玉的情人,宝玉就是因为他挨打。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四个“玉”错综复杂的关系。蒋玉菡后来又娶了第一个和贾宝玉发生性关系的丫头——袭人。

  很多人一直在解读《红楼梦》,挖掘其中的隐喻、象征,可是我已经读过二十几遍《红楼梦》,仍有一些东西解不通。有些内容其实是谜,因为曹雪芹没有把这本书写完,所以最后大家无法确知某个人的结局应该是什么样,比如王熙凤。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云:‘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这一段无论从画面来看,还是从判词来看,都很明显是在讲王熙凤。王熙凤是“金陵十二钗”中非常重要的一位,也是大家公认在文学上塑造得很成功的一个角色。狠辣、漂亮、妩媚、迷人、能干……多重特质都融合在她一个人身上。如果你看到电视剧或者电影里把王熙凤拍成一个大家都很讨厌的女人,那绝对是错的;在小说里,她是大家非常喜欢的女人。贾母那么疼她,觉得她是孙媳妇当中最能干的,她只有十七岁,却管着有数百口人的荣宁二府,所有事情清清楚楚、有条有理。以现代管理学的眼光来看,王熙凤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才,比她那整天想着如何勾引女仆或者纳个妾回来的丈夫贾琏能干多了。很多人认为荣宁二府如果没有王熙凤,大概更早就败掉了,她很懂得怎么去处理家庭内务,但这难免会得罪一些人。

  我们说说她狠毒的部分。在《红楼梦》第六十四回到第六十九回,出现了尤二姐这个人物。贾琏喜欢尤二姐,但是他很怕王熙凤,于是在外面租了一个房子,悄悄地把尤二姐养起来。这件事后来被王熙凤知晓,她假装通融,让尤二姐住到家里来,转头就利用贾琏的另一个妾秋桐去斗尤二姐,最后逼得尤二姐自杀身亡。你会觉得王熙凤很阴险、很毒辣,可是从她事实上的处境来讲,她也没有其他选择。在那么复杂的关系里,也谈不上什么爱情,有的大概只是对于位置的争夺。王熙凤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从她的角度来讲,就是在争取自己的权力,站稳自己的位置,保证在两府绝对的影响力。

  我们看到了王熙凤的争强好胜、心高气傲,但她最后的悲哀其实我们是不知道的。胡适考证过所谓的“一从二令三人木”,但直到现在我们也不是很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认为,“一从二令三人木”一定是在讲某一个影响了王熙凤,并且与王熙凤最后的死亡相关的人,但是我们解读不出来。另外一首判词则获得了比较统一的认识:“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它讲的是香菱,就是喜欢学写诗的那个香菱,也是被卖到贾家做下女的一个女孩。胡适考证出“自从两地生孤木”是个“桂”字,指夏金桂,就是这个人把香菱害死了。可是“一从二令三人木”指谁,仍然是个未解开的谜。

  曹雪芹玩了一个文字游戏,在每个人背后都设置了很多隐喻空间。在第五回当中,大家可以看看曹雪芹怎样安排书中女子的命运的,但不必太拘泥于要将每一首判词都完全解读出来。有时候,两个人是合在一首判词里的,比如我们刚才提到的“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就是在写林黛玉和薛宝钗,书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一起出现。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对于贾宝玉来讲,这两个女子好像是一个生命的两面:薛宝钗永远是乐观的、积极的,努力争取生命里最好的部分;林黛玉永远是看到生命中的悲哀与委屈——两人一个是春天,一个是秋天。我们常常会听到有人说自己喜欢薛宝钗或者林黛玉,但事实上我们会发现这两个生命如果能合在一起,大概才是完美的状态。

  今天我们再来解读《红楼梦》,每个人的看法或许会完全不同。林语堂不喜欢妙玉,但其他人转换角度之后就不一定。我有个朋友在美国教《红楼梦》,期末时做了个调查,让学生写出最喜欢的女子,结果第一名是王熙凤,最后一名是林黛玉。他吓了一跳,写信给我。我想这是因为对于女性的观点在改变,很多人不喜欢一直在哭的女孩,而王熙凤对自己命运的把握和追求都非常主动,如果生活在今天,绝对是一个女强人。

  虽然我们对“一从二令三人木”的意思不甚明了,但“哭向金陵事更哀”却指出了王熙凤的悲剧结局。贾府被查抄时,王熙凤是一个关键人物,因为贾府的租税、高利贷等都由她掌管,而这些事情是贾府被查抄的重要原因。她唯一的女儿巧姐也非常惨,后来被卖到妓院去了。救出巧姐的是谁?是刘姥姥。这里面的因缘很有趣——王熙凤接济过刘姥姥,自己的女儿又在巧合之下获得了刘姥姥的救助。

  巧姐被刘姥姥从妓院救出后,嫁给了刘姥姥的孙子板儿,从前富贵人家的掌上明珠,成为了一名农妇。俞平伯等人考证出《红楼梦》真正的结局其实是八十回中没有写到的。有人说曹雪芹去世了,没有写完;也有人说他根本就不忍心写下去了,那些人的结局绝不仅仅是死掉而已,而是受到过很严重的侮辱,早早死掉的(比如林黛玉)都可以算是幸福了。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这是巧姐的判词。家势已经败落,就不要再讲富贵了;家已经亡了,已经被抄了,也不要再讲什么亲戚。巧姐的兄长、舅舅都不救她,反而将她卖到妓院里去,而她家曾经帮助过的乡下妇人刘姥姥,却在巧合之下成为解救她的恩人。这里在讲另外一种因果。王熙凤一生那么厉害、那么毒辣,可是真正使她的后代获益的,却是对刘姥姥的一点儿帮助。《红楼梦》里还有很多类似的伏笔。作为一个作者,千丝万缕,每一条都不能错,要记得再把它们写回来。有的小说写着写着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可是曹雪芹的思维细密到惊人的地步,因果相续,环环相扣。而第五回是全书总纲,我希望大家可以认真地读一读。

  《红楼梦》第五回中的判词,有与人物完全相合的(如史湘云和妙玉的判词),也有王熙凤令人费解的“一从二令三人木”,而秦可卿判词中的结局则与真正书写出来的相反。秦可卿出场没多久,就突然病死了。我们前面讲过,她是贾宝玉第一个性幻想对象,她的长相和警幻仙姑完全一样。秦可卿就是警幻,就是那个警告贾宝玉对于情感不要太执着的人。虽然在故事的一开始就死掉了,但是她的影响力贯穿了整部作品。

  “情天情海幻情身”,这里当然是在讲“情”。秦可卿有个弟弟名叫秦钟,是贾宝玉最早的同性伴侣。“秦”和“情”谐音,我们看到这两姐弟都脱不开一个“情”字,其实两个命都不好。秦可卿死后不久,秦钟也病死了。“情既相逢必主淫”,《红楼梦》有一个基本观点:“情”是一个美好的字眼,可是发展到过分的时候,就成了淫滥。下面两句非常有趣:“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贾宝玉出场的时候,就被冠以“天下不肖无双”,但不要说不像样的人都出自荣国府,一切祸乱、灾难的开端其实在宁国府。秦可卿和她的丈夫贾蓉就是宁国府这一支的,她被自己的公公逼奸,被迫悬梁自尽。曹雪芹后来把她的结局改成病死,所以脂砚斋称其为厚道之人,没有把家族的丑事讲出来。通过判词和图画,你可以看到他本来是要讲真事的,但后来写写改改,大概还是觉得很不忍,就将秦可卿写成了病死的。

  看完秦可卿的判词,“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看到秦可卿他就没再看下去,秦可卿的判词等于是对“金陵十二钗”的总结,而秦可卿本身就是警幻仙姑,是来点醒宝玉的。大家把第五回的判词读一读,大概就可以初步掌握《红楼梦》最重要的内容。


大观园:写实与象征之间的世界

  《红楼梦》的有趣和精彩绝不仅仅是在文学上,它的内涵实在太丰富了,我们随便抽取其中一些片段,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譬如第十七回的“元妃省亲”一段。贾元春是贾府的一个孙女,生在一月一日,因而得名“元春”。接下来的几个女孩跟着用春字辈,依次为迎春、探春和惜春,连起来就是“原应叹惜”。这是贾家四个主要的女孩,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作者对女性所受委屈的哀叹,感受到旧时代女性的命运其实也就是这样:元春最后病死宫中;迎春被丈夫虐待而死;探春精明能干,但身份是庶出,远嫁南方的蛮荒之地;惜春本就喜欢和妙玉亲近,后来出家做了尼姑。林语堂最喜欢探春,觉得她是最明理、最大方的人,处理自己的命运也最有自主性。

  好好的四个女儿,下场却是“原应叹惜”,这里面有对女性很大的悲悯与疼惜。我们刚刚提到的元春,大概十四五岁就被选入宫,非常得宠,封为贵妃。后来,她要回家省亲,贾府就专门为她盖了一座“省亲别墅”,也就是后来的大观园。这座别墅盖了很久,在第十七回里终于盖好了。园子刚刚盖好,所有屋子的匾额、对联都还没有,贾政就想考考宝玉,于是有了“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公以何题此?’”给风景以文学性的题名,这就是一种考试。我们现在也有这个习惯,但因为典故太少了,所以每个学校都是醉梦、幻梦之类的,我记得东海政大就有醉梦溪。贾政要考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读书读到什么程度,选择的方法不是在学校搞期末考,而是走进一个园林,让他即兴应景“题对额”。宝玉很少获得父亲的称赞,但这次是个例外。他为沁芳亭拟了一副对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此联对仗工整,颇显才情,“贾政听了,点头微笑”。这样的考试不是在书房里,不是只有文字,而是要融入现实风景,实际上非常难。

  对联的学习,大概是整个传统文化当中对于一个孩子最严格的训练方法。我们前面不是也提到过,张岱小时候,陈继儒曾以“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为上联,要他对下联。对联其实就是在考你对于文字、词性的掌握能力。从《诗经》《楚辞》一路下来,到《红楼梦》,其实是整个中国古典文学的期末考。

  第十七回是把一个孩子的学习放到大自然当中,表达对空间、对建筑、对方方面面的感觉。十三岁的贾宝玉走过这处新盖好的园林的时候,开始把文学的东西一步一步放进去。又如下面这段:“一面走,一面说,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看了这番描述,大家便知是稻香村了。其实贾宝玉不大喜欢稻香村,他觉得在贵族园林里故意弄一个田园景象,“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气得贾政要人将他“叉出去”。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有着对民间的爱好和向往,喜欢隐士、渔樵之类,所以要在堂皇华丽的大观园里弄一个稻香村。但贾宝玉觉得何必做这个假,这就冒犯了他的父亲。后来住在稻香村的是李纨,即贾珠的夫人;贾珠是宝玉的哥哥,很早就亡故了,李纨从出场就在守寡。李纨的儿子名叫贾兰,在高鹗的续书里,他后来考取了状元,使贾家获得了复兴。

  我们回到稻香村。“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注意,又在强调这里是农民的田舍,所以不要用匾,应该在石头上题名。这里完全在讲景观设计。有人提议叫“杏花村”,但贾政说“犯了正名”,众人正在思忖,宝玉却等不了,也不等贾政发话,就说:“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大家都说好。宝玉又道:“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哄声拍手称“妙”。贾政却“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贾府养着不少清客,永远在拍马屁,贾宝玉最讨厌这种人。如果我们说书中曹雪芹所不太包容的,大概也只有这种人。

  第十七回大部分在讲建筑,比如假山怎么摆,怎么引水,水这一岸和那一岸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都是非常珍贵的建筑史资料。比如稻香村,因模仿江南农家风景而得名,名字后来题在路旁石碣之上,“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建筑空间与文学空间就这样结合起来。如果大家有机会去苏州园林,或者到日本黄檗山万福寺,可以看到很多对联。一个好的东方古典建筑里面,文字非常重要,它的内容,它被放在什么位置,完全在点醒人和空间的互动关联。

  古典文学的教育不止是在学校里,大部分其实是在生活当中。一个父亲带着孩子去游园,彼此出上联、对下联的时候,学习到的可能不仅是文学,还有建筑空间。我自己在苏州走了那么多园林之后,感觉到很多文学并不是坐在家里从书上读到的。比如网师园的“风风雨雨寒寒暖暖处处寻寻觅觅,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情境与文字相融合,感受会更为真切。

  之前我们开过一个座谈会,有人想按照第十七回的描述将大观园建造出来,但我觉得提议很难实现,因为大观园是一个介于写实和梦幻之间的空间。你知道有稻香村,有潇湘馆,有怡红院,有蘅芜苑,有很多区域,这些是写实的。可是各区域之间的关系是错乱的,把整本书读完以后,你会发现从潇湘馆走到怡红院,有时候远,有时候近,有时候要经过蘅芜苑,有时候又不经过蘅芜苑,此时你会发现大观园的布局其实是一个梦想世界中的虚幻布局。这也是《红楼梦》最有趣的地方——介于写实与象征之间的世界。世上可能真的曾有“大观园”,可是作者没有呆板地写这处建筑在北边,那处在南边,它的位置和空间方向其实是不定的。那次座谈会上,一个建筑界的朋友,读过很多遍《红楼梦》,将所有和空间有关的内容一条一条摘出来,然后做了一个大模型。可是我问他反正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找到的其实是定位,可是《红楼梦》里面有很多是心理空间。

  元春回到贾府,就住在大观园,这也是这个园子最繁华的时期。元春非常疼爱弟弟宝玉,她入宫之前,曾亲自教宝玉读书。但因为她是贵妃,在皇宫里面根本没有办法再照顾到家里,所以那次家族见面是非常凄楚的情形。贵妃端坐在上,贾母(元春的祖母)、贾政(元春的父亲)、王夫人(元春的母亲)等人跪在底下磕头,因为家里的这个孩子身份变了,已经是贵妃了。元春当然要大家免礼,将祖母、父亲、母亲扶起来,大家哭成一团,然后说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她心里其实有很大的哀伤,身为贵妃,虽然回到家里,也还是在主位上,祖母、父亲、母亲却都在臣子的位置。

  本来,元春回宫后,大观园就要封起来,不准他人居住,但元春却破例让自己的平辈住了进去,让他们可以好好地读书、玩耍。除了前面提到的稻香村,还有林黛玉住的潇湘馆,里面种了很多湘妃竹,湘妃竹上的斑点传说是舜的两个妻子——娥皇、女英的泪痕形成,和黛玉整天哭的形象很契合;怡红院成了贾宝玉的住处,“红”是很强烈、鲜艳的颜色,一直与宝玉密切相关;蘅芜苑则归薛宝钗居住,等等。

  一个被剥夺了青春的姐姐,给了弟弟妹妹们一个特权,大观园也因此变成了“青春王国”,十三岁的宝玉、十二岁半的黛玉、十四岁的宝钗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在这样一个家族当中,青春是很容易被压抑的,但大观园却提供了一种保护,可以说是元春留给这些孩子的一个礼物,衍生出后来的种种故事。我希望通过这一部分,帮助大家了解大观园,了解《红楼梦》真正要写的其实是“青春”。


宝玉是一个最善良的人

  下面我要讲讲《红楼梦》里我自己非常喜欢的部分,反复读过很多次,出自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元春回宫后,大家也放松下来。贾珍请宝玉看戏,看着看着,宝玉觉得挺无聊,就不想看了,起身走开。接下来一段我觉得非常有趣:“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这完全是宝玉那种呆想法。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刚刚开始有一些“情”,喜欢那些美丽的少女,戏房里那样热闹,书房里却是无人,他记挂里面的美人图,觉得那美人好寂寞,想去陪她。这种文字,如果不是像曹雪芹那样“痴呆”,大概写不出来,可是我觉得这一段写得非常精彩,把一个十三岁男孩那种傻傻的、痴情的感觉,写到了最好。

  宝玉“想着,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宝玉带书童茗烟到人家做客看戏,书童竟然和人家的丫头搞起来了,这时他就要骂自己的仆人了。“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因为他的行为在古代很严重,是可以打死的。宝玉就说:“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边骂边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有动人处,羞的面红耳赤,低首无言”。一个女孩子,被人家抓到这种事情,低着头不敢讲话。“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从这里你可以看到宝玉真是一个最善良的人,他骂归骂,其实是在帮这两个人,要是被别人抓到,就真是不得了了。“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这完全是贾宝玉的个性——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很善良,作为主人,觉得要教训下人,可是对着一个已经羞得脸红耳赤的女孩子,又觉得不忍。“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贾宝玉善良,可是又傻,从这里你会看到他的仆人之所以不怕他,是因为他很厚道。把人物的个性写活并不容易,必须要有事件来牵引。

  上面的事件描写,我觉得是《红楼梦》中的绝笔。它与故事主线其实无关,只是一个小插曲,可是却能看到贾宝玉的个性,也透露出贾家将要败落的信息——上面贾政管家那么严,一直在讲礼教,讲道学,可是底下已经一塌糊涂了。宝玉本身又是一个宽柔的人,不会管这些。

  《红楼梦》中还有很多类似的伏笔,如果大家要读这部书,我认为一定要用很仔细的读法。我会在家里存一部贵价买来的善本《红楼梦》,很珍惜地读;也会带一个袖珍本在路上,旅行的时候拆成一页一页的看,在任何一个车站,我都可以读其中的片段。《红楼梦》的精彩不是一定要连在一起读才能体会,你可以把它变成自己生活里的一部分。有一次,我在学校里给学生讲《红楼梦》,有学生指着班上的一个同学说“他就是这样子,他就是这样子”。我当然没有追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会知道同学里也有和书中人物个性相近的人。他们会有不对老师讲的事情,却在书里找到了自己生活的影子。

  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方法,让大家慢慢知道怎样去读《红楼梦》,怎样去读其中的细节,能够更深入地理解这部文学上集大成的名作。


生命中爆发的力量

  从《诗经》开始,我都是选取某一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最重要的作品来介绍,希望大家能够具体而微地看到当时文学的某一种特征。文学和其他艺术形式一样,能够将一个时代当中大家所渴望的,或者关心的最特殊的事物表达出来。但是,并不是每个时代都会有精华之作流传下来。清朝数百年间,文人在不断地通过文字进行表达,或许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在做最重要的一些书写,可是事实上真的能够碰触到时代精神的反而很少。今天我们如果要挑一部最重要的作品出来,好像只有《红楼梦》。

  在曹雪芹创作《红楼梦》那段时间前后,“扬州画派”出了一个重要的画家——郑板桥,后者也在民间产生了很大影响。曹雪芹和郑板桥都是通过比较另类的方式出现的——我们从《诗经》一路看下来,会发现能够将时代的心声表达出来的人,其实常常是一些另类的文字使用者,而不是那些正统的人。

  文字通常会有两个走向。一是成为统治者的一种工具,自古以来所谓的教科书大概都与统治有关,当中会表达政策上的意见。我们为什么要选这些书、这些文字给下一代看?谁在选择?在什么样的观念之下选择?其实都是非常有趣的问题。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们认为这些是“最好的书”,可是什么叫作“最好的书”?我们从这个角度向所谓的正统文学的教科书系统反问的时候,会觉得非常有趣。文学有一部分最后会和执政、统治这些东西混在一起,法国哲学家福柯说过“知识即权力”,你掌握知识本身也就掌握了某种权力,而掌握权力的人也会试图使知识变成他所需要的知识。

  可是,我们也不要忘记前面讲到的“另类”。“另类”是在文字的正统性之外去开发文字真正的可能性。唐诗也好,宋词也好,元曲也好,一代一代的文学都具有各自的风范。到了明清,由于正统的道学系统太严格,大量知识分子把最好的生命、最好的心血都拿来读政府要他读的书,准备应试做官,所谓自我的性情已经完全没有了。这个时候,往往会出现特别另类的人,比如明朝的徐渭、张岱,或者清朝的曹雪芹、郑板桥。郑板桥是走过正统路途的。他经过苦读,考取进士,到地方上做官。待他发现整个政治的腐败,辞官跑到扬州卖画为生的时候,就把自我重新救回来了。

  我们在郑板桥的诗句里看到他对当时的读书人进行了非常直接的批判。他称对方为“小儒”,即不是真正的大学者。他说:“小儒之文何所长?”这些每天准备考试做官的小小的读书人,他们的文章有什么长处呢?不能说一点儿“长处”都没有,“抄经摘史饾饤强”。“抄经摘史”就是把“四书五经”和史书抄来抄去、东拼西凑;“饾饤强”是说那些人只剩拼凑的能力,写文章已经不是生命力的原创。比较而言,《红楼梦》是一部原创作品,却是由没有经历过考试做官这个所谓正统系统的曹雪芹创作的。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碰触了各种不同的文学形式,题对联、写匾额,甚至是猜灯谜,将文学的传统使用得非常充分。那些住在大观园里的十几岁的小孩子,聚在一起,以菊花作题目来写诗,每个人都在写自己的心情。林黛玉写的是“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菊花不在春、夏开花,不和其他花朵一起开放,它有自己的个性,林黛玉用“孤”和“傲”来形容它的个性。“孤标傲世偕谁隐”,菊花像一个隐士一样,这里面其实也在讲林黛玉自己——她不屑于和别人争什么东西,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中自有一份孤傲。“一样花开为底迟?”,其他的花开放的时候,我们称之为“争春”,可是菊花到了秋凉之后才孤独开放。说是林黛玉写诗,其实当然是曹雪芹借林黛玉的形象,以林黛玉的个性去写的。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这些人的个性都不一样,所写的东西也大不相同,从中可以看到一个伟大的文学创作者在精神上的多重面貌。读《红楼梦》绝不仅仅是在看小说,我们可以看到它对古典文学的精华做了一次完整的集合。

  郑板桥又讲:我们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要读历史?其实可以不用读的。这是很大胆的讲法,我们今天哪里敢对学生说“那些书你可以不要读”?你要有更好的替代的理由,才能说这个话。郑板桥的理由是什么呢?作为一个从正统出来的文人,郑板桥已经对正统的文化产生了巨大的排斥性和叛逆性,他要背叛正统文化,所以他说“英雄何必读书史”。这里讲的“英雄”刚好是和“小儒”对立的——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小儒,你就去“抄经摘史”,没有创造力,也没有生命力;可是如果你是一个有生命力的人,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是一个“英雄”的话,何必还要浪费时间去读那些所谓的正统的道学文章?你应该“直摅血性为文章”,真正抓到自己生命中热情的部分,凭本性来写文章,这样的文章才是好文章。这刚好就是后来“文学革命”的主张,就是胡适之先生后来讲的“八不主义”——不要用典故,不要押韵,不要再注重形式了,你要真正讲你心里面要讲的话。

  好的文学、好的艺术,一定具有直接从生命里面所爆发出来的力量,能让我们感觉到生命活泼的部分。“直摅血性为文章”后面就是“不仙不佛不贤圣”。郑板桥否定了三个文化传统,即道家文化传统、佛教文化传统和儒家文化传统。他觉得这些文化传统已经太老旧了,大家就想着成仙、成佛、做圣人,可是却碰不到生命的本质。徐渭和张岱也是“不仙不佛不贤圣”的,他们说自己一事无成,说自己不是完美的人,学什么都不成。这些人不想变成假想的仙佛或贤圣——这个“贤圣”,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被政治所利用、经由正统塑造出来的框架,可并不具有真正感人的生命力。“不仙不佛不贤圣,笔墨之外有主张。”一个真正的创作者关心的是笔墨之外的东西。明末清初的石涛说:“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我”才是最重要的,生命的本质要被提炼出来,而不是执着于小小的形式技巧。《红楼梦》当然是形式技巧了不起的一部书,《葬花辞》写得那么美,里面的对联、谜语都那么典雅,可是它真正重要的东西并不是文学的技巧与形式,而是创造出了人的生命力。


刘姥姥的“颠覆”

  《红楼梦》很有趣,曹雪芹营造了那么完美、优雅的贵族文化家庭,但是又特意让刘姥姥这样的人跑进去“搞破坏”,而刘姥姥很可能是帮助优雅的文化回到生命本质的那个人。民间那些听水浒、听三国的人,反而没有受到“文化污染”,还有活泼的创造力。《红楼梦》第四十一回题为“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姥姥醉卧怡红院”,贾宝玉的房间就连和他最要好的林黛玉、薛宝钗都没进去过,但是刘姥姥闯进去了。起先,宝玉一行人到栊翠庵品茶,刘姥姥用了妙玉的茶杯,妙玉便要扔掉,后经宝玉劝说,送给了刘姥姥。但接下来事情更严重了——刘姥姥跑进了怡红院。这里完全变成了对阶级的颠覆,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化当然是不怕颠覆的,它应该经得起这样的挑战。

  “那刘姥姥因喝了些酒,他脾气不与黄酒相宜,且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发渴多喝了几碗茶,不免通泻起来,蹲了半日方完。即出厕来,酒被风禁,且年迈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觉得眼花头眩,辨不出路径。四顾一望,皆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那一处是往那里去的了,只得认着一条石子路慢慢的走来。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着门,再找了半日,忽见一带竹篱,刘姥姥心中自忖道:‘这里也有扁豆架子。’”大观园会弄一带竹篱,是为了优雅,而刘姥姥是乡下人,看到篱笆就想到要种扁豆,这里曹雪芹完全是以刘姥姥的眼光在看大观园。“一面想,一面顺着花障走了来,得了一个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忽有一带水池,只有七八尺宽,石头砌案,里面碧浏清水流往那边去了,上面有一块白石横架在上面,刘姥姥便度石过去,顺着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一房门。于是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可见贾家当时已经有西洋画(即油画)了。西方绘画讲究透视法,画的人物看起来就像真的,在一个乡下老太太看来,这就是活人走出来了,于是她伸手去摸她,一摸才发现是平的。有人考证过,《红楼梦》里讲到很多西洋的贡品,比如“自来钟”,比如鼻烟壶上画有黄发赤身长肉翅的女子(即西方的天使)。“一转身方得了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刘姥姥本来已经头晕晕的,进入贾宝玉的房间后觉得眼更花了。作者特意通过一个完全没有体验过贵族生活的乡下老太太的眼睛去看贵族的生活,使这种生活在显得令人惊讶的同时,又格外真实。

  “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他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他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前面遇见的是画里的姑娘,现在刘姥姥看到的是大镜子。她头晕晕的,以为镜子里的“人”是自己的亲家母,觉得很奇怪;又看到这个“亲家母”带着满头的花,就笑话对方没见过世面。当然,她看到的是自己,讲的其实也是自己。如果不是安排刘姥姥进了怡红院,对于里面的摆设,其实我们是无法知道的,因为作者不会刻意去描写。可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贾宝玉的房间里有一面大镜子,镜子转过去才是他的卧房,这个信息是通过刘姥姥那活泼有趣的举动透露出来的。“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贾府有很多舶来品,这里又出现了西洋机关。“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刘姥姥又惊又喜,迈步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这便是贾宝玉的卧房了。他的床旁人是不敢上去的,唯一例外的就是醉酒的刘姥姥。作者有意用这样一种另类的方式把贾宝玉精致、唯美的世界完全颠覆,这在文学上是最难的。张岱在《自为墓志铭》里面讲贵贱贫富都是可以打破的——在一般人眼里,刘姥姥是贱,贾宝玉是贵,刘姥姥是贫,贾宝玉是富,可是在她一屁股坐到宝玉的床上睡着的时候,全部都被打破了。

  “且说众人等他不见,板儿见没了他姥姥,急的哭了。众人都笑道:‘别是掉在茅厕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两个婆子去找,回来说没有。众人各处搜寻不见。袭人敠其道路:‘是他醉了迷了路,顺着这一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若进了花障子到后房门进去,虽然碰头,还有小丫头们知道;若不进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绕出去还好,若绕不出去,可够他绕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想,一面回来,进了怡红院便叫人,谁知那几个房子里小丫头已偷空顽去了。”众人发现刘姥姥久去不回,便要寻她,袭人一路就来到了怡红院。

  “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槅子……”袭人的身份在这里就显示出来了,她是伺候贾宝玉的丫头,所以她知道那是集锦槅子;可是刘姥姥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会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说是“左一架书”。“……就听的鼾齁如雷。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我们看袭人和刘姥姥的反应:“袭人这一惊不小,慌忙赶上来将他没死活的推醒。那刘姥姥惊醒,睁眼见了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失错了!并没弄脏了床帐。’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掸。”袭人吓了一大跳,刘姥姥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曹雪芹这里是有意在颠覆贫富之间的阶级性,是写得极好的地方。“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他摇手,不叫他说话。忙将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须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随我出来。’”我们前面讲过,袭人是最柔顺的,什么事情都能包容、能担待,这里她就担待了刘姥姥。刘姥姥“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们房中,命他坐了,向他说道:‘你就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袭人当然是在保护她。这里也透露出阶级的严格,今天你就是再讨厌一个人,他到你房间里睡个觉,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刘姥姥答应知道。又与他两碗茶吃,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象到了天宫里的一样。’袭人微微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室。’那刘姥姥吓的不敢作声。袭人带他从前面出去,见了众人,只说他在草地下睡着了,带了他来的。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众人并不关心刘姥姥做过什么,都不过问,因此也就没人知道她曾到怡红院走了一遭。

  大家或许可以感受到,这部分其实相当于一个小小的短篇小说。全然不同的两个生命——一个在这么富贵的人家长大的公子,一个永远在做粗活的乡下老太太,他们在偶然的机缘之下发生关联,而且是在这个富家公子的私人空间之中。这种错位给人的感受要比空洞地谈阶级更直接。如果是一个不好的作者,大概就会说,你看刘姥姥多么穷,贾宝玉多么有钱;可是好的作者会安排一个场景,让二者发生碰撞,一直到刘姥姥从宝玉卧房出来,她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还以为是哪一个小姐的绣房。文学描绘很重要的地方就在这里。


晚清小说的社会意识

  曹雪芹从自己生长的富贵当中,从自己后来的人生当中,感受到人与人有这么大的不同,却并没有说谁对谁错。可是在接下来晚清的文学作品里,你就会看到作家们对社会变革问题的关注,希望批判某一种独占性的贵族权力阶层,认为在这样腐败的政治当中,某些人应该对老百姓生活的苦楚负一些责任。我们在谈论《红楼梦》之后的小说时,常常提到社会意识的萌芽和觉醒,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包括《老残游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

  中国和西方的接触很早就开始了,但西方科技通常只是被当作“机巧之术”,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清朝的康熙皇帝吸收了非常多的西方文化,他的大臣当中也不乏洋人。大概从乾隆朝开始,中国文化的自大感越来越强,但是当时的西方却正进行着“启蒙运动”。道光年间,鸦片被倾销到中国,以煤炭作为能源的外国蒸汽轮船出现在中国的海岸线上。清朝政治的腐败性日益显露出来,人们觉得中国的社会、文化都需要进行改革了。

  从文学的立场来说,虽然《老残游记》中有很好的片段(譬如“明湖居听书”那一段),但是从整个架构来讲,其实称不上是伟大的小说。为什么呢?因为它主题的意识太强了——作者急着告诉读者这个国家已经不行了,如果再不改革的话,立刻就要完蛋。我们认为内容很重要,但是内容被这么直接地叫出来,我们又觉得它“不是”文学了,因为文学毕竟不是政治议论。你读一部小说,作者突然开始讲这个国家已经如何腐败,要你赶快救国,你大概会觉得它不像小说了。除了这类以救国思想作为贯穿的作品,民间还出现或整理了一批传奇故事,如《施公案》《彭公案》等,全是破冤狱的故事,将战胜腐败官僚系统、救治生民苦痛的希望寄托在“青天”身上。有人写过这方面的论文,说凡是政治不好的时代,大众对法律失去了信心,社会中就会出现“青天”思想,渴望有一个代表正义的人出现。在西方没有这种文学,比如你在法国就找不到类似包公、施公的角色,这是我们文化里很奇特的一个现象。这些故事往往文字粗糙,有一点一点拼凑而成的感觉,算不得好的文学作品。

  严格讲起来,我觉得晚清小说除了提出比较强的社会意识之外,在文学上的贡献其实不大。基本上,《施公案》《彭公案》《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只能作为社会意识觉醒的表现,但这个社会意识很空洞、很抽象。到底什么叫作社会意识?其实非常不容易界定清楚。一个社会由很多不同的分子构成了它的全体,当少部分人以独占的方法垄断了它的资源和利益的时候,占大多数的人意识到自己有权力去反抗、去争取,大概就是所谓的“社会意识”。女性是大量的受压迫者,所以女性的意识觉醒是其中一部分,另外还包括一般的劳动者,比如农民、工人等。刘姥姥如果生活在晚清,她大概就是一个革命的人,不会再满头戴着花去玩。《红楼梦》有没有社会意识?我觉得有,因为曹雪芹安排了刘姥姥这个人物,而且对她在贾府这个大家族中的状况有一种悲悯。不过,我们也能够看到刘姥姥的社会意识并不强烈,王熙凤的女儿落难时,她还可以救她,还可以报恩。可是到晚清的时候,鸦片战争败了,太平天国等民变风起云涌,八国联军也来了,民族矛盾、阶级对立都越发尖锐。晚清小说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其中一些已经“预见”了日后会发生的革命。

  晚清还有一部吴语小说叫作“海上花列传”,写的是上海妓女的故事。张爱玲觉得这部小说极好,把它翻译成国语版本,后来侯孝贤又把它拍成电影。作者韩子云要替上海这一批妓女立传,我们现在大概会很不解:妓女不是社会里最糟糕的一群人吗?怎么会为她们立传?张爱玲却认为,如果是真正了解上海文化的人就会发现,在当时的上海,接受新思想最快的就是妓女。

  所谓风尘中人,身上有一点儿江湖气,反而能够突破礼教加诸身上的束缚。你哪里能够要求杜丽娘去革命,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林黛玉也不会去革命。反而是这种身份的人,有机会接触社会,穿西方来的服装,开始学洋文。侯孝贤电影《海上花》中李嘉欣演的那个角色,她的房间摆设就是西洋式的。按照清朝的法律,官员可以纳妾无数,其实他们没有所谓的性的问题。《海上花》电影里从头到尾没有性的场面,这些男子到风月场所去,寻求的其实是心灵上的慰藉。他想找一个知己,这个知己不见得和他有性的关系,而是可以满足他在文化部分的需求。这些上海名妓在当时是非常复杂的角色,和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妓女不太一样,她们其实是有文化品位的一群人,从小要学弹唱、书法,玩赏古物、书画。对她们的书写也是晚清文学中很重要的一个系列,《海上花列传》即是属于“鸳鸯蝴蝶派”系统的小说。一般的文学史对“鸳鸯蝴蝶派”的评价非常低,尤其是在五四运动以后,因为人们认为文学应该肩负起比较大的社会使命,但“鸳鸯蝴蝶派”只是描述男女之间的情爱关系。不过,现在也有人替这个系统辩护。大家知道,张爱玲是“鸳鸯蝴蝶派”作家,张恨水也是,他们就是描写情爱。这类小说产生于近代意义上的城市(例如上海)之中,是在商业大繁荣的背景下发展起来的,商业城市中人的生活与农村是非常不一样的。当时,中国已经有了报纸、期刊,很多小说最开始就是在这类出版物上连载的,对读者来说主要是休闲的作用。比如报纸上刊登小说的部分叫作“副刊”,是读者看完国家大事之后的消遣。上海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城市,当时上海有租界,有所谓“十里洋场”,现在大家到外滩去,还能看到很多西式的楼房,有意大利式的,有法国式的,有西班牙式的,原先是外国人的商业机构之类。当时上海引进了很多外洋的东西,外洋文化在这里发展起来,促使旧的文化发生了最大的质变。靠稿费生活的职业小说家,也在近代化的背景下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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