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文学_从诗经到陶渊明 - 第五讲 魏晋文学:多元时代的归宿


《短歌行》:孤独的诗人,孤独的霸主

  三国两晋南北朝,从曹丕建立魏国开始,之后进入司马氏篡位建立的西晋,“永嘉之乱”后在南方建立东晋,此后又有一个南北朝时期,共三百多年时间。这三百多年在文化上与汉朝最大的不同,就是文人阶层的活跃。曹操、曹丕、曹植和陶渊明,他们都是文人。可是前面从《诗经》、《楚辞》,一直到汉乐府,文人的个性没有那么明显,屈原身上有一点文人的个性,可是基本上还是一个贵族。

  文人阶层的出现,其实从东汉已经出现端倪。东汉时期土地兼并,士族出现,都是文人出现的先兆。文人阶层起来以后,对整个中国美学都产生了影响。一个农夫也会有对美的欣赏,他看到日出,日落,会有一种感怀,可是这种欣赏与文人不同。这一部分我们先讲三曹、竹林七贤等人,陶渊明我们会另开一题来讲。

  我们从曹操的这首《短歌行》开始: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alt,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我选这一首,是因为可以借此发现曹操的性格多么复杂。如果今天看有关曹操的戏剧,你会看到一个大白脸,阴险狡诈,充满心机,总是不相信别人。

  台湾这几年常常演一出京剧:《曹操与杨修》。杨修是一个很有才华的知识分子,这出戏写的是他向曹操进谏、被曹操陷害的一系列故事。这是从杨修这样一个受伤害的文人的角度来看曹操,可是大家不要忘记,曹操身上也有非常强烈的文人个性,我将他定位为魏晋时期的第一个诗人。他的个性介于诗人和霸主之间,他对美是非常敏感的。

  他既能欣赏到世界的美,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孤独。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是霸主,霸主是要争夺权力的。让我们最惊讶的是,这两个角色,竟然毫无冲突地融合在曹操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复杂性,使后来的人对曹操这个角色感到费解。但是自从《三国演义》出来以后,曹操就被塑造成了一个充满心机的人。比如他和陈宫去吕伯奢家借宿,忽闻庄后有磨刀之声,仔细一听,只听厨房的人说:“捆起来杀,怎么样?”曹操就把那家人全杀了,后来才知道人家是要杀猪来款待他的。这当然只是小说,可是小说里延续了曹操个性上的多变。

  搞政治的人一般都很冷酷,可是曹操却非常热情。他热情的时候,你很容易相信他,觉得他是一个诗人,可是过一会儿他就忽然变成了霸主,可以冷酷无情地对人。

  曹操出身卑微,可他最后使得各方英雄都去为他服务,为他效劳。这也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至于这种魅力到底是什么却很难解释。我认为曹操是集真性情与政治冷酷于一身的人,这两种东西在他身上都有极致的体现,所以我把《短歌行》作为魏晋时代美学最重要的开端。

  当他讲“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时,一开场就是对生命无常的感慨,人生这么短,那就好好喝酒吧。一个人会写这样的诗,你会觉得他很虚无,只是想要好好去享受生活,根本不会去当霸主。但他的每一个部分都是真的,这是曹操的厉害之处。他在唱这首歌的时候,全都是真感情。“譬如朝露”,生命就像清晨树叶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它就干了。所以“去日苦多”,很快就要结束了。

  如果以每四句作为一组来看,每一组都在变调。我把它分成了八组,八个不同的变调。在这八个变调中,你可以看到生命情境的复杂转换。我们回头看自己的人生,会不会觉得其实也是很复杂的?有时候忧郁,有时候虚无,第一天觉得拼命挣钱并无意义,可是第二天又会和同事计较升迁的问题,这些部分在我们身上都有。

  他身上这两种气质都特别强大:一个极其孤独的诗人与一个极其孤独的霸主。如果曹操没有机会从事政治,他就是一个很好的诗人。可是一旦从事政治,在那样的环境里,没有人不阴险狡诈。你打开《三国演义》,哪个人不是和曹操一样?只是曹操在与他们斗智斗勇的过程中被凸显出来了,他更懂得怎么先下手为强。汉朝的时候,因为有很稳定的农业,人们可以只思考符合伦理的角色,可是三国以后天下大乱,曹操在人性的解放方面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人。

  原来个人的性情是不能解放的,你只能是符合伦理的角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曹操是第一个打破君臣、父子这种定位的人,当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他就是乱世一枭雄,那是典型的对君臣伦理的挑战。当他广招天下有才无德者时,就是反抗了伦理道德。

  东汉的时候,因为举孝廉制度的推行,社会上出现了很多虚伪的“道德”。后来出现的竹林七贤,他们的个性就是反对虚伪的“道德”的。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在母亲去世的时候,人家要看他哭灵,可他在人前就是不哭,等到宾客散尽时却吐血了。他当然爱他的母亲,但在他看来,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表演给别人看?当时社会的道德已经虚伪化,曹操提出“招天下有才无德者”,是对整个社会所做的大胆揭发。他是剑走偏锋的人,就那样直接犀利地说:“不要再装假了,有道德的你们去别的地方吧,我这边要建立政权,有才华的人都来吧。”这是曹操的厉害之处,他太懂政治的本质,那时大家明明都在争权夺利,却都不明讲,曹操大胆明白地讲出来了。

  历史记载常常有很强的愚民性,目的是让大家都乖乖的。可是汉朝的人不见得乖乖的,西汉刚开国时就斗争不断,可是老百姓很乖,因为整个教育体系里有伦理观:君臣父子。曹操却打破了这种伦理,他懂得美,极爱美,对后来的文人影响很大,可是他又极懂权力与残酷。

  很多人看完《曹操与杨修》后,都觉得自己是杨修。可大家有没有想过,曹操这时也许在旁边冷笑着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做杨修?”文人其实已经被伦理定位了,你是一个文人,就好好做别人的幕僚,一辈子好好为你相信的那个“君”服务。可是曹操觉得,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出来干一番事业?文人很早就被界定为永远的被动角色,曹操也是文人,和杨修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他知道在那个争权夺利的时代必须争取主动。

  这首《短歌行》延续了东汉以来文人的虚无感,也表现了《古诗十九首》里对生命无常的无奈。曹操是一个太监的养子,这使他在稳定的贵族社会里不太有稳定感、确定感。他认为生命非常无奈,好像朝露一样,一下就没有了。

  第二段有更大的颓废感:“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生命里的忧愁是本质,人活着不快乐是必然的。在这个必然的不快乐里,惟有“杜康”(一种酒)可以稍微化解自己的忧愁。这是非常颓废的思想。

  之前都是在讲苦、忧,可是从“青青子衿”开始,忽然看到美的东西了。“青青子衿”就是穿着一件青色长衫,其实是在讲一个漂亮的人,“悠悠我心”,是他所向往、所爱的。一个极度虚无的人,因为爱,忽然有了一种深层的缠绵、眷恋。最美的句子是“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没有任何理由,就是为了你,“但为君故”是情诗里最美的四个字。后面大家读到他儿子曹植写一个女人的美,用了好多形容词。可是这个老爸真厉害,只用“但为君故”几个字,他的情感里有一种真实。我们的逻辑通常是“因为什么,所以什么”,总有一个原因,有一个结论。可是曹操“但为君故”的“故”,把原因和结果放在了一起。曹操在诗人领域、爱情领域、政治领域都是高手,既很会玩手腕,很有计谋,又能在情感领域里一清如水。

  曹操写诗时,处处都是真性情,前面还讲“去日苦多”,现在忽然“但为君故”。生命忽然变得快乐起来,不再虚无。只是因为这个人,他就可以写诗,可以创作。因为一个自己所爱的对象,诗马上转成了华丽的场面,转成了积极正面的人生态度。

  “呦呦鹿鸣,食野之alt。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四句是《诗经》的句子。前两句的场景有点像日本奈良的东大寺,有鹿在吃野地上的草。一个本质虚无的诗人,可以号召天下,一呼百应,这些嘉宾都是很有才华的文人,他们全部投在曹操门下。这一段又有了生命的华美,是在尽情地享受生命。

  接下来又回到了对自然的描绘:“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看到月亮的圆和缺,忧愁的情绪又起来了。他在本质上还是认为生命是没有意义的,可是他要创造出生命的意义,这本是互相矛盾的。可是曹操是一个创作者,是一个诗人,在他笔下,这种矛盾就没有那么明显了。在战争中,他下了马就写诗,“上马横槊,下马赋诗”就是讲曹操。他霸主的个性与诗人的个性一直在交错。刚刚“鼓瑟吹笙”,应该很开心,可是一看到明月,马上联想到我何时才可以把月光留住,又忍不住开始忧愁,这完全是诗人的个性。身边这些有才华的人都像月光一样明亮,可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把你变成我的一部分?

  三国的时候,大家都在打天下,读到“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明月。如果曹操处处都让人觉得他在搞政治,大家一定会害怕他,防范他,但他也懂得什么叫才华,所以这些文人才会投靠于他,跟他成为知己,可是有一天他忽然觉得你不是知己的时候,你根本来不及反应。

  我们每个人身上其实都有这部分,只是大多数起伏不那么明显,影响不大。而曹操这个人是大幅度起伏的,当他觉得生命虚无时,我们很想安慰他,告诉他生命没有那么虚无,他就会利用你的安慰了。其实当时的文人都跑到曹操门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虚无感很迷人。在那个天下大乱的年代,每个人都会有一种无常感,可是没有一个人的虚无感比曹操更彻底。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曹操每天上朝的时候,一方面在搞政治斗争,一方面随时都说真是不想干了,生命怎么这么无聊。这是很厉害的,这样就会让别人没有防范意识。只是我不认为这是计谋,因为他的每一面都是真的。作为一个太监的养子,他没有大的政治背景支撑,一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依靠,他的不快乐和缺乏安全感,让他在虚无中更加小心。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穿过一片一片的田地,为了找一个人,找一个知己。本来很遥远、很陌生的人,因为彼此可以谈心,就成了知己。这一段其实非常政治化,曹操因此而感召了不少当时有能力、有才华的人,比如杨修读到这句可能马上就会跑去,他会觉得这是一个爱才的人。文人也不会随便被人家用,什么样的人会被什么样的人用。你想杨修是何等人物,他那么有智慧,有才华。曹操的确也懂他们,因为他本身也是有才华的。当一个稳定的伦理崩溃之后,大家都希望看到生命中最美的品质。曹操身上这个美的品质,就变成了像吸铁石一样的东西,把真正有才的文人全部吸过来了。这四句其实是政治方面的有力号召。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这可能是曹操最有名的句子。“月明星稀”,回到大自然里,“乌鹊南飞”,绕着树飞了好久,没有找到可以停下来的地方。表面上是在讲大自然,其实讲的是生命的无所依靠,又出现了虚无感和孤独感。很多人都奇怪,他怎么会在去征战的路上写出这种苍凉的句子。

  当时,曹操既拥有权力,又不断取得胜利,可是他永远被一种巨大的无常感和虚无感笼罩着。这种混合,形成了曹操身上不可替代的魅力。其实无论是《三国演义》,还是各种戏剧,都对曹操存在着误解,都觉得他太令人费解,干脆简单地把他变成了一个纯粹作假的人,而把他真性情的部分拿掉。

  这也与宋朝人对曹操的定位有关。大家可以翻一下唐史,唐太宗同时代的人在赞颂太宗时,用了一个说法:“神武同于魏祖。”“魏祖”就是曹操,表明当时人非常敬佩曹操。可是宋朝以后曹操的形象就慢慢地变了,因为他挟持天子,名不正则言不顺,宋代非常忌讳这种违背伦理的人,所以宋朝人改变了两个历史人物的形象,一个是曹操,另一个就是武则天。

  这两个人物在唐代的历史中都是被歌颂的,唐代承认物竞天择的规则,所以歌颂武则天和曹操。宋朝以后的历史,尤其是《资治通鉴》中,有一个定位,即伦理是不可以随便改换、逾越的,所以曹操和武则天的形象变得越来越糟糕,很多坏的东西都被加到了他们身上。后来《三国演义》一出来,曹操就再也翻不了身。

  历史上的曹操和文学作品中的曹操是不同的。如果用西方的世界观来给曹操拍一部电影,诗人和霸主两种身份所构成的复杂性,加上他极懂得美这方面,拍出来一定会很好看,可惜我们后来的历史将曹操的形象窄化了。从美学的角度看,曹操的被窄化是件非常可惜的事。我们现在只有通过他的文字,才能感觉到这种有趣的复杂。最复杂的就在“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这几句,是对生命无常的彻悟。

  可是接下来的笔锋马上又转了。“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完全像皇帝庆寿时讲的话。“周公吐哺”,据说周公在治理天下的时候,常常有人来问他事情,他吃着饭就要把口中的食物吐出来,因为要去回答问题。这是在讲周公勤于政事,到了这里,曹操就完全是周公了。一般能写出“月明星稀”这样诗句的诗人,似乎是写不出“天下归心”的,前者很孤独,后者很有政治上的想法。可是曹操两者兼有,他的有趣也在这里。

  魏晋社会的伦理架构已经开始松动、瓦解,当时文人最大的特殊性在于开始去思考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而不再是接受别人给予的意义。这一时期,曹操是一种个性,陶渊明何尝不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就是要走出社会的伦理,他在背叛社会,曹操也一样在背叛。曹子建的《洛神赋》写自己爱上一个水上的女神,也是背叛伦理,因为这个女神是以他嫂嫂为原型的。日本的文学史家经常称中国魏晋时期为“唯美时代”,是说这个时代特别重视美。美和伦理不同,可是在此以前,所有的文学都必须在道德的旗帜下发展,合于道德的,才合于美。魏晋时期,美开始有了独立的地位。像曹子建的《洛神赋》,就在洛神身上寄托了女性纯粹的美,里面可能还有一点点道德的部分,但至少美的部分比较多了。

  这一时期的文学对日本,乃至整个亚洲都有影响。像王羲之、陶渊明等人的生活方式,对日本影响非常大。日本的武士道精神,甚至包括僧侣,都带有魏晋文人的个性。日本的枯山水与文人的生活品位和审美观有很大关系。这一时期对美的看重,标志着文化的一个新阶段。

  伦理道德和审美是两个很不同的领域,可是彼此之间又有错综复杂的部分。这两个领域在曹操身上是最明显的,在他的两个儿子身上,也能明显看到这两个部分。其实后来真正篡位的是曹丕。当一个人还有争的欲望的时候,就是还不够虚无。曹操其实是有能力篡位的,但他到最后也没有,直到曹丕篡位后,才追封他为魏太祖。他去世之前一直自称丞相,就是不要皇帝的位置,可见曹操这个人真的很特别。


不同生命经验的对话

  曹丕的诗非常感伤。奇怪,明明是一个篡位的皇帝,可是写出的诗却感伤到极点。而曹植明明是一个被打击、被流放的角色,可是他的文学反而拥有很华丽的美学。

  曹操、曹丕、曹植的个性都很复杂,内心都有非常多的纠结。曹植的文学比曹丕华丽,同时也表现出对现世的更大热情。他写到侠士、剑客、洛神,都是对美的执着,可他在现实中却是一个被流放的角色。

  历史上第一次建立人的风范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史记》最早总结了这个时期的人的故事,屈原、荆轲,全是《史记》留下来的。第二次就是三国,一个时代可以创造出这么多具有个性的人物。今天大家还在看《三国演义》,是因为这些人这么有趣。曹操有趣,刘备也有趣,他身上也有种复杂性,动不动就哭,其实也暗藏着好多心机。你一看到他哭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会同情他,很少有哪个帝王这么爱哭。还有诸葛孔明,他本是卧龙岗上一个隐士,他却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刘备三次去拜访他,最后他终于出山了。如果你要讲心机,这是最大的心机。在舞台上,你觉得诸葛亮简直是完美的,他永远都不争,可是他所有东西都得到了。他会用很多计,最了不起的一个就是“空城计”。司马懿大军在前面,但是诸葛亮的城里没有兵,他束手无策,就安排大开城门,自己在城楼上弹琴,身边只有两个琴童。可司马懿就是不敢进来,他不相信人守在一座空城时可以这么安宁。司马懿心思缜密,他努力地听诸葛亮的琴声有没有发抖,如果发抖就表示里面是空城。可是琴声这么安宁,他不敢进去。诸葛亮把国家大事安排得像下棋一样,他的手指当然是安宁的。人与人之间斗智斗勇,并不一定完全预知结局,就是试一下看,就像演戏一样。

  我们喜欢故事里的张飞,因为张飞是个一点儿都不会演戏的人,他更真。三国有趣的地方在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如果你一定要说喜欢谁,不喜欢谁,你就很难读透三国。我常常跟朋友开玩笑说,我最辛苦的时候是做系主任的时候,要开很多会,开到很烦很烦,同样的事情要讲好多次。那个时候我就开始用《红楼梦》中的方法去看身边的人,忽然觉得好有趣。好小说的厉害,就在于它能把每个人的性情都囊括在里面,然后你开始真心爱每一个人,因为你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个性,你不可能让他改变。薛宝钗一定是大大方方的,而林黛玉一定是哭哭啼啼的。

  文学的重要在于它提供了多种美的欣赏角度。文学不是结论,而是一个过程,当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不应该下结论说曹操是好人还是坏人,这是一个远离文学的问题。我们通过文学上的曹操,了解了自己,了解了身边很多人,你就会有一个新的欣赏角度。我觉得台湾急切地需要建立教育里的欣赏角度,不是是非题和选择题,没有答案。带孩子去看一朵花,去看月夜,这不是答案,而是会对他产生长久影响的东西。他会欣赏春天的花朵,也会欣赏冬天的枯叶,这都是对生命的欣赏。我在法国读书的时候,很感谢他们的教育中有欣赏的部分。很多课程就是带着孩子们去接触自然,接触一块石头,去讨论石头的美和花的美。其实我国宋朝也有这样的文化传统。石头的美是花不能替代的,花的美是石头不能替代的,所以有一天他会知道,人的生命不管是石头的状态还是花的状态,都是好的。

  我中学时代读《三国演义》,读到后来爸爸不准我读,因为学校功课因此搞得一塌糊涂。年纪大了我就和他讲,功课很好是一种好,功课不好也是一种好。《三国演义》打开了我的世界,让我着迷于这些有趣的人,不同的人。每个人都有完成自我的方式,这个方式绝对是别人无法取代的,所以就没有输赢。从狭隘的角度看,曹丕赢了,曹植输了,因为曹丕做了皇帝,娶了甄妃,可是曹植写了《洛神赋》,他真的失恋了,真的失去了这个女人吗?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他比娶到这个女子更幸福。如果从狭隘的角度看,这样不是很阿Q吗?你没有得到你还欣赏?可是把嫉妒转成羡慕,就是真正的美学态度。

  魏晋时代已经有了对生命的欣赏。所有征战的三国英雄,他们是敌人,可是也彼此欣赏。我相信诸葛亮一定很欣赏司马懿,司马懿也很欣赏诸葛亮。输赢之间其实只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其实所有的结局都一样,那就是死亡,这是生命的本质。

  俄国在十九世纪时出现了一个“虚无主义”流派,屠格涅夫的小说被称为“虚无主义”,但这并不是我们在世俗里讲的虚无。世俗里的虚无,是说这个人什么事都不做,可是美学上讲的虚无,是说他认识到了生命的本质,但这并不影响他参与生活的积极性。比如佛经里讲“色即是空”,如果大家读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就会知道他讲的并不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而是说眼睛看到的叫色,耳朵听到的叫声,鼻子闻到的叫香,舌头尝到的叫味,皮肤感觉到的叫触,所有我们感官感觉到的世界都是空的,有一天它们都会不复存在,因为物质的东西会形成,会持续,可是也会坏,会空,即“成住坏空”。可是佛经又讲“空即是色”,是说你虽然认识到生命本质是空的,最后什么都没有,可是现在都是存在的,现在你眼睛看到的、耳朵听见的、鼻子闻到的、嘴巴里感觉到的、身体触碰到的,都是存在的。人要从虚无当中感觉到这些感官的重要。这不刚好是曹操的美学吗?一部分感觉到“忧思难忘”,色即是空;可是还有一部分是“天下归心”,空即是色。

  儒家的生命哲学是比较一元化的,佛教的善与恶却并不是儒家讲的好与坏,其实是两种力量。巴厘岛的寺庙里有善神和恶神,两个都是神,他们认为善是一种力量,恶也是一种力量。恶并没有坏的意思,善和恶可能更像一个创造的力量和一个破坏的力量。如果没有破坏,也就不会有创造,印度原始宗教其实是在讲创造和破坏,这个部分是儒家所没有的。儒家只看到创造的部分,压抑了破坏的部分。可是老庄的哲学和《易经》的哲学里却有两方面的东西,阴与阳并没有好坏,它们只是互动关系。

  三国以后,佛教思想和老庄思想发展起来,使得人性有了解放。儒家关心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可是佛教从没有任何美化人的价值判断。

  我们今天都喜欢捐款布施,这是一个大功德。但大家不要忘记,达摩在见梁武帝的时候,梁武帝说我本身是皇帝,可曾三次舍身同泰寺,而且捐助了很多庙宇,功德很大,达摩都说“无有功德”。这是真正的原始佛教。原始佛教认为,本来就是空的,你要什么功德。今天台湾的佛教非常儒家化,反而是在曹操的诗里,我们看到了佛教最早传进来的“空”的概念,那种虚无、忧伤,可是他又与儒家的思想混合,产生了多重的矛盾。任何一个生命都是复杂的,我们身上都有基督教、古希腊的东西,这与你是不是基督徒无关,因为那个文化已经进来了。你看过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这个图像,赎罪牺牲的概念就会在你身上产生影响。

  曹操写这首诗的时代,是一座座庙宇正在开始兴建的时代,是一部部佛经已经被翻译的时代。这对整个中国的思潮产生了巨大冲击,那种对生命本质的思考,构成了诗人写诗、画家画画、书法家写字的重要源头。

  王羲之也是虚无的。他在天下丧乱之极的时代,写出来的字里有一种很强的悲剧性。儒家文化有个毛病,永远把人界定在现实世界里,要你做一个成功的角色。在一个相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世界里,没有个人。可是当人要做一个孝顺父母、忠于族群的角色时,内心又活着一个想要背离的角色,人的信仰与背离,是两个同样大的力量。

  魏晋时期的很多人都有这种特性,他会从生命的角度去思考。陶渊明为什么写《归去来兮辞》?因为他在做官,可是又想退隐,其实本质上是两个“我”之间的斗争。他要没做过官就不会写《归去来兮辞》。我们今天可能误解了陶渊明,认为他是隐士,但其实他是参与过官场、很了解政治的人,所以才对归隐有这么大的向往。注意一下,谁在读《桃花源记》?谁在读《归去来兮辞》?全是中国古代的文人,全是那些做官做得不快乐的人。每天都跟自己说“归去来兮”,可是真正回去的没几个。赵孟alt到了一品官,可是他也有另外一个世界,也写《归去来兮辞》。他赢了现世,赢了政治,可是输掉了美学,所以他要弥补那个部分。

  凡是能够把自然、隐士、心灵的美学修得很好的人,其实常常是在政治里混得很深的人。真正的隐士就隐了,没必要去写东西,因为他已经用行为完成了隐居的理想。苏东坡也是,他从来没有隐居过,只是一直被贬谪而已,可是贬谪的时候也还是在做官。他被流放,复出,又被流放,又复出,起起伏伏,对退隐的特别向往,总想有一天脱离政治,可是直到六十四岁去世时还在其中。当他从海南岛被召回时,还是很高兴。他每次被流放时都觉得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要被召回了,可是每次被召回时又会很开心,最后死在回京城的路上。

  显然,归隐和入世构成了中国文人世界里一种非常奇特的纠缠,如果用这个来解释曹操,他也一直在不断地放下和复出。这种人懂得什么叫作下野,也懂得怎么去玩,本身就分裂成了两个部分,在进退之间游刃有余。从文学的角度看,这是一个精彩的时代,文学和美术都一定是从人的解放开始的。

  台湾曾经展出过“巴黎画派”的八十一张画作,共由十二个画家完成,很多是我们过去所不熟悉的。在整理他们作品的时候,你就能明白巴黎之所以在二十世纪初就形成了一个了不起的画派,吸引毕加索、马蒂斯这些人都去,是因为它给这些人提供了解放的可能。当时有一个女画家罗兰桑,她的父亲是贵族后裔,也是议员,她是父亲和婚外的女人生的私生女,一直不被承认。可是她又觉得自己是贵族,就画很美很美的画。香奈儿本来是一个乡下女孩子,可是二十几岁就成名了。她刚开始只是设计帽子,巴黎那个时候刚好特别讲究时尚,香奈儿一下子就发了大财,后来又开始设计时装,她设计的时装多用蓝色、白色,比如白色的套装滚蓝色的边,模特剪短短的头发,强调女性的中性化、知性化。这之前女性大多是娇滴滴地靠在男人身上,现在女性出来做职业妇女了,所以都流行那种套装。香奈儿的成名,就是因为有一个女性要解放的大背景。她成名以后,就找罗兰桑给她画像,因为罗兰桑很有名。罗兰桑把她画得美得不得了,画中有小鸟飞下来,又有小鹿抱在怀里,很娇媚。结果香奈儿气得不得了,说我不要这样的像,把画退了回去,两个人因此吵架。罗兰桑就说,香奈儿虽然现在很有名,是时装界的大腕,可是毕竟还是一个乡下来的小女人。那是一个有趣的时代,因为每个人有自己的个性。今天我们看这张画,你会觉得香奈儿有她的地位,罗兰桑也有她的地位,彼此并不冲突,并不能因为她们吵架,这幅画被退货,就判定哪一个人好,哪一个人不好,两人各有各的特点。罗兰桑强调的是女人就应该很娇媚,应该受宠爱,可是香奈儿则觉得女人应该有自己的独立性,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能力,这种不同的对话,体现那个时代的精彩。

  三国时代的精彩是对话特别多,各种不同的生命经验在三国产生了有趣的对话关系,很迷人。他们每个人都是历史上不可替代的符号,我们身上可能都有他们的东西,无法不用好坏来判别。这是只有三国才能提供给我们的丰富。


篡位者的心灵故乡

  刘邦留下了“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种大气的诗句,开场就是一个开国之君的气魄。可是来看曹丕的一首《杂诗》: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
  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
  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
  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
  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
  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这完全是《古诗十九首》的调子,晚上睡不着觉,披着衣服起来到处走,那种心里的茫然,完全不像个帝王。他心里有这么多的忧伤、迷惑、茫然。曹氏家族有非常强烈的诗人气质,曹丕内心那种本质上的忧伤和他的父亲非常像。“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因为睡不着觉,在花园中走来走去,时间长了,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去看一看水池的水波,看一看月亮,这大概是现在的政治圈里的人不会做的事情。曹丕获得皇帝位置的过程非常复杂,可是他回到家里,就会写这样的诗句,这是很迷人的。

  三国人物的有趣,是因为他们都非常复杂,身上有如此爱美的部分,晚上睡不着觉会起来看月光、看水波,能把自己从险恶的政治环境中解放出来,恢复其作为一个人的部分。人的部分,是美学中最重要的课题。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担任各种角色,可能是父亲,可能是母亲,可能是老师,可能是公司主管。可是一旦某个角色做久了以后,你有一天会忘掉这些角色,忽然流露出一些属于人的部分,学生可能会说这句话不像老师讲的,或者孩子认为这话不像爸爸讲的,可是那一刹那你会明白,他不只是一个主管,不只是爸爸,不只是老师,他首先是一个人。曹丕在政治和社会定位之外,有“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的部分,这时候他回到了人这个角色本身,这个角色有很可爱的部分。文学和美学最大的贡献,就是能把人从各种固定的身份中解救出来。

  比如,我们为什么会喜欢唐明皇这个角色?他是我们美学里的第一男主角。日本人也拍他的故事,迷他迷得不得了,就是因为他违反了帝王的角色,去谈了一次恋爱。这种角色是你在道德上不能接受的——皇帝爱上自己的儿媳妇,而且年龄差距那么大。在传统道德标准里,他这是不伦之恋。可是很奇怪,唐代的诗人写有关他的诗句的时候,会忘掉他的其他角色,把他还原为一个男人,那里面有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爱。我相信我们很多人,包括我自己,也不具备这种勇气,你还是会觉得尴尬。我是学历史出身,讲到历史真实的时候,会觉得这个故事实在很糟糕,它完全可以变成一个很肮脏的故事。可他就是要这个儿媳妇,先让她出家去做道士,然后再转回皇宫里来做他的妃子。我们从世俗角度很难接受,可是你读《长恨歌》的时候,会完全忘了他的角色。“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我们读这些句子的时候,所有道德alt绊一笔勾销,只剩下人对人的真情。这就是文学和美学的迷人之处,它把人解放出来,还原成一个个体,而这个个体可以超越国家、家族、伦理、性别。

  我们也常常感动于白蛇和许仙的爱情,但你在现实里绝对不会爱上一条蛇。可是在看戏的时候,你会落泪,会感动,会觉得那条蛇被压在雷峰塔底下是不对的。

  文学和美学对人的拯救很明显,我们平常总是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僵硬的角色,可是当我们面对真情的时刻,社会角色就变得不重要了。那些要在伦理和社会里完成的部分,会被文学和美学消解掉。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喜欢《白蛇传》?爱情发生的时候,连对方是不是人都不管了。如果一个生命从来没有经历过一次无怨无悔的爱情,应该是最大的遗憾,所以文学和艺术解放了很多东西。我常跟朋友开玩笑说,我们在初恋的时候,都是白蛇和许仙,可是等到做了父母,就都变成法海了。

  经常有学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诉我,说她爸爸妈妈怎么反对她和某个男孩子在一起。我就带她看《白蛇传》,说你现在就是白蛇,觉得自己被压在雷峰塔下好可怜,可是小心一点,三十年后你可能就是法海,因为角色一直在转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但还有一个更大的、更有超越感的立场:美学。

  三国就是一个大的美学时代,因为它的立场非常多。我们在读曹操、曹丕的时候,会发现他们所有的角色都在倒错,而倒错是美学里很重要的部分,帝王不像帝王了,变得如此忧伤。“天汉回西流”,整个天河都在回转,“三五正纵横”,所有的星辰都在天上布列。夜晚失眠,起来看大自然,白天沉溺于政治斗争的帝王,忽然在这个时候恢复了人的本性,恢复了对大自然的感情。倒错是种弥补,使人能拥有丰富、完满的人性。

  在曹丕看“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的时候,可能有一个农夫因为要去田里工作而早起,也看到了“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只是他写不出这样的诗。可是在对美的欣赏这一点上,帝王和农民其实是没有差别的。

  “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这里的草虫和孤雁,都是讲自己生命里的哀伤和孤独。“郁郁多悲思”,生命里有这么多忧郁和悲愁,“绵绵思故乡”,久久回想着故乡的种种。他大概还记得曾经和弟弟曹植骑着竹马一起玩,一起打闹,可现在是君臣关系,兄弟二人要争夺一位女性,争夺皇位。

  所有人都曾经天真过,文学就是为这份天真留存的最后一片净土。一个老师或者父亲与孩子最接近的时刻,是因为你忽然想起,其实你自己也有过童年或者当学生的时候。一个学生因为恋爱谈得一塌糊涂而哭哭啼啼,我就会想到自己那时候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这时彼此一定会有很好的沟通。

  大家一定觉得不可理解,一个篡位的皇帝怎么会这么优柔寡断,这么感伤?按照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说,白天完成的我,跟晚上完成的我,刚好是两个相反的我。白天一切不能满足的部分,会在梦里满足。弗洛伊德也指出,艺术创作也是生命的弥补,所以艺术并不是我们平常的形象,而是反常的。在艺术里表达的部分,刚好是我们在现实中无法完成的部分。苏东坡越不能退隐,越要去写退隐的诗,真正退隐的人可能就不会再写这类诗了。

  “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想要飞,可是连翅膀都没有,想要过河,连桥梁都没有,生命竟然如此悲哀。“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这样的结局,连曹操的复杂性都没有,他就是一味地呈现人的孤独和虚无,可是这个人在白天是会篡位的。

  三国的时候,五言诗的结构已经非常稳定,譬如曹丕的另一首《杂诗》: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
  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
  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
  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
  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从一朵自西北边飘来的云开始描述,说云像车的盖子。它和“飘风”会在一起,就往东南去,“行行至吴会”。可是吴郡和会稽郡并不是故乡,也不可能停留很久。“弃置勿复陈”,这些东西形成困扰,他很想不去管它们。《圣经》有一个浪子的传说,其实浪子是一个很特别的象征,没有稳定的居处,不断经历生命的各种孤独感和冒险感。曹丕讲的“客子”就是“浪子”的意思。

  这种说法可能与《文选》里的注解不一样。大家都认为这首诗是描写曹丕想念自己的故乡,但我觉得这个故乡不是地理上的,而是心灵上的故乡,是对生命无常的感悟,心里有一种无主性,就像陶渊明的“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我自己也有很深的体会。我出生在福建长乐,一岁来到台湾。有一段时间,我对故乡一点记忆都没有。等到某一年回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诗里所写的乡愁其实是一个莫须有的东西,它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地点、事件,只是心灵的一种状态。

  “乡愁”是觉得自己所在之处都不是故乡,因为你有更大的归宿,那个地方我们可能还不知道。曹操和曹丕的诗一直有一种很强的流浪感,它和世俗里的漂泊不一样。他们已经是帝王,现实中有很大的稳定感,可是他讲的故乡,是心灵上莫须有的归宿。

  三国时期的文学和汉代文学最大的不同在于,汉代有一块土地在脚下,但这块土地在三国时不见了,那土地就是心灵的认同和归宿。如果生命是无常的,故乡的意义又是什么?脚下的土地又有什么意义?就像苏东坡讲的“人生如逆旅”,他到每个地方,都觉得身在异乡。

  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里讲过一个人,看到父亲也陌生,看到母亲也陌生,看到身边所有的人都觉得陌生,这其实不是异乡人,而是陌生者,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人家问他的家乡在哪里?他说我没有家乡。你属于哪里?他说我不属于哪里。父亲是谁?他说不确定父亲是谁。所有的东西都不确定,其实就是心灵的乡愁,是生命本质的虚幻,是有一天你忽然觉得最亲密的人也很陌生,是那种彻底的荒凉。

  三国的时候会出现这种虚无思想,与佛教的传入有很大关系。儒家非常强调亲情,可是佛教认为生命是一个孤立的个体,这种忧郁在曹丕的诗里非常明显。曹植的诗比较华丽,带有很多贵族气息,可是曹丕的诗中却有一种很强的流浪感和虚无感,可见三国时代人的两极性。


《白马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曹操一度非常溺爱曹植,想要立他为世子,所以曹植的诗里有一种“骄纵”。来看一下曹植的《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唐诗里有很多这种诗,比如我们称李白的诗为“贵游文学”,就有点类似这种。“白马饰金羁”,连白马身上的配件都是黄金的,一开始就是贵族,诗里有华丽的贵族气。“……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原来是幽州和并州的游侠。曹植的诗形成了中国的游侠文学,这也是流浪,可是和曹丕的流浪不一样。曹丕的流浪有一种孤独感和忧愁感,曹植的流浪却是一种冒险的快乐,有点儿像李白《少年行》的感觉,李白的“银鞍白马度春风”也是在讲一个贵族少年在春天里游玩的景象。

  曹植身上有一种被宠爱、溺爱的贵族气,这可能也变成他后来没有获取权力的原因,其实华贵是很容易堕落、耽溺的。曹丕和曹操都有一种不稳定感,这种不稳定感,反倒使他们对世事有一种谨慎。

  但是曹植身上有明显的贵游文学气质,“白马饰金羁”,“羁”是绑住马鞍的部分,就是笼头一类的东西,全部用黄金装饰。“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很小就离开家乡了,前一句和曹丕离开故乡的忧愁一样,可是下面一句是“扬声沙漠垂”,在大漠中建立了名声,因为他是游侠,这个部分曹丕没有,曹丕很少有大气度、很快乐、很昂扬的东西,大多都是哀愁的。两个诗人的风格截然不同。

  这一家真是很不得了,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个人,形成三种不同的诗风,三个人的个性也不同。其实曹丕和曹植的东西都是从曹操那里获得的。曹操这个人很丰富,有对华贵的追求,又有忧思的成分。父亲对两个孩子的影响很明显,可是两个孩子的个性迥然不同。“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游侠手上不管白天晚上总是拿着一把良弓,“楛矢”是用楛木做箭杆的箭。

  下面这一段很精彩,进入到一种电影的蒙太奇手法里,叙述一个游侠在马上射击的速度感。我说蒙太奇,是因为这里有一种快速连接的感觉。“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左边打到靶心,右边也打到了靶心,“仰手接飞猱”,往上伸手射中敏捷的猿猴,“俯身散马蹄”,然后趴下身子来去射马蹄箭靶。“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这前后六句是对左右上下四个动作全方位的描写,把四个毫不相干的动作连接在一起,从而产生一种清晰的速度感。

  “蒙太奇”这个词我在美术课上常常提到,它在法语里的意思是把两个不相关的东西嫁接在一起。我们的广告词常常使用蒙太奇手法,可是我们对于蒙太奇不见得很了解。当它用在文学和艺术上时,会产生一种速度感。最早的蒙太奇出现在艾森斯坦的电影里,一边是马蹄的快速奔跑特写,一边拍一个人要被杀死了,拍着那个马蹄,再拍那个人被杀死前的挣扎,就这样一直来回跳,观众就会因此产生紧张感,因为这个马蹄与这个人会不会被杀有关,这就叫作蒙太奇。如今的电影里常常看到这种手法,可是在早期的文学中,比如曹植这首诗里就已经用到了。

  诗很像电影,因为它有很多连接的方式,像“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就是用九个不连贯的东西来构成蒙太奇。如果我是导演,我就需要拍枯藤、老树、乌鸦等九个画面,构成一种心境。卓别林有一部电影叫《寻子遇仙记》。一个小孩长大后,卓别林把他叫来说:“今天我们要走哪一条路,你知道吗?”小孩说:“知道。”这是一个画面。接下来是卓别林把一个玻璃工人的玻璃架在背上,背对着镜头。下一个镜头,那个小孩拿着石头把玻璃打破。第四个镜头是一个女人走出来,看到玻璃被打破了,一个玻璃工人说:“修玻璃,修玻璃。”大家就笑起来了。当然这是一部默片,上面是想象一下众人的对话。这部电影就是用蒙太奇的方法,把不同场景拉在一起,产生戏剧效果。蒙太奇只是一个客观技法,能产生你想要的各种效果:紧张、宁静、喜悦。

  从“白马饰金羁”,到“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速度感加快。如果念这首诗,前面可能会比较缓和,到了这四句速度就会加快,将阅读带入一种视觉现场。因为那四个句子的蒙太奇手法已经完成,这个人身手矫健,既可以左,可以右,又可以上,可以下,再讲这个“狡捷过猴猿”的结论,就显得合理了。如果去掉这四句,直接得出结论,就没有力量,因为没有了过程。

  曹植在《诗品》当中被列为上品,他是个好诗人,在叙述过程中有很多技法,能把你带入现场。相比起来,曹丕的诗就是保守的,是从汉乐府延续下来的,没有那么大的创造性。

  在单纯的文学创作方面,曹植的才华明显比他哥哥曹丕高。我想曹操也看得出来,可是曹操也要考虑,诗歌才华这么高,是不是适合做人主?这是很复杂的问题。这两兄弟从小就在斗争,斗争的主题是人主的位置,也在比文学才华。在这方面,哥哥是个受压迫者,他永远都觉得自己输给了弟弟。民间流传七步诗就可以证明这个哥哥真是很惨。

  从心理学上来讲,哥哥所受压抑很大,但我们通常只看到曹植的压抑。我为什么那么推广欣赏论?因为才华不被欣赏,嫉妒不能转成羡慕,真的非常不幸。曹丕因为弟弟的才华而从小受到压迫,这也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他个性上的阴狠。有没有注意到,曹丕身边有“建安七子”,他们是非常精彩的一批文人。曹丕本身文采也极好,他对别人都欣赏,就是对自己的弟弟没办法欣赏。

  我们总觉得苏东坡一直受打击,频频被流放,可是我们没有想过,他能写出那么好的诗,令身边多少人嫉妒得要死?其实生命是共同创造的过程,美而不让别人受伤害,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是很大的包容。能够让所有的嫉妒都变成羡慕和欣赏,是人生非常重要的一种学习。台湾目前刚好处在这种阶段,个体生命都解放了,可是在这个过程里,每个人都不服别人。那怎样才能做到既自我完成,又让别人羡慕和欣赏?这是我们正在面对的,必须经历的非常重要的文化阶段。

  曹丕也不见得做得很好,他还是要去嫉恨弟弟。事实上,我也不太清楚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弟弟自己将会怎样对待他。你看曹植的诗都觉得发亮,其实影响李白最深的一个人就是曹植。他的诗里有一种光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诗有一种别人无法企及的光亮,如果说别人是木头,那他真的就是黄金和珠宝。

  其实曹丕和曹植也可能彼此欣赏,因为兄弟俩都爱文学,都有才华。可是他们的才华又这么不同,所以彼此间又有一种抗争的力量,这其实是非常值得体会的一种矛盾。但我们不能用世俗、狭窄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我一直很怕看诗文的注解,因为注解会把这个东西定型。其实,这两兄弟之间一直在比,这可能也是他们的父亲造成的。曹操要他们在各方面比:权力、智慧、文采,甚至爱情。在比的过程中,他们俩都有很强的表现力,大家一味地认为曹植输了,是弱者,其实不一定。他在诗上是强者,他的诗锋芒毕露,曹丕的诗则比较木讷、敦厚。而在政治上,曹植反而是弱者,是受伤的角色,因为在政治上他们俩和自己的文学完全是两个路子。

  大家读曹植的诗,可以感受到他的力量。“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曹操很大的一个贡献是把领土往北边拓展了。隋唐以后,文化与北方的胡族融合,当中有曹魏很大贡献。曹操在赤壁之战中受到阻碍后,没有再往南走,而把精力放在了北方,拿下了半个朝鲜半岛,又一直打到了今天的新疆地区。曹植因为从小就跟着父亲去打仗,所以才会写“羽檄从北来”,描述的是告急的书信频频传来。

  “虏骑数迁移”,“虏骑”是指匈奴,被打败以后,只能往北逃。其实唐代的边塞诗人也是从曹植这里继承了传统。整个魏国将攻击目标转移到北方以后,开拓出了新的边疆文化,一种与胡族文化来往、交融的文化。

  假设当时曹操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南方,我想三国的历史可能很快就结束了。所以赤壁之战未必是坏事,对于曹操来讲,他明白了自己以后的重心在北方,而占有南方是迟早的事,所以他在赤壁之战后把大部分的力量都转到了北方,这就产生了“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这些句子。“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这是汉武帝以后又一次汉族与游牧民族之间的大争战,曹操使北方的边界大体稳定。

  三国虽然是分裂局面,但这个分裂只是在内部。对外来讲,曹魏不断往北方打,蜀汉不断往西南打,孙吴不断往马来半岛打,从整体而言,这个时期反而是个汉族的大扩张时期。中国历史上有个很奇怪的现象,每次看上去最弱的时候,总是扩张最激烈的时期,三国时期内部是分裂的,边陲地区却在拓展。

  蜀国的诸葛亮七擒孟获,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搞得对方糊里糊涂,直到最后心悦诚服。这其实是汉族的一种政治炫耀。诸葛亮的目的就是要稳定西南边疆,如果后方不稳定,他每次出征都会有后顾之忧。曹操对北方也是一样,发展非常快,因此也让曹植的诗里出现了塞外的美学。

  汉诗里很少见到“长驱蹈匈奴”这种句子,虽然汉武帝时也曾北伐匈奴。《史记·李将军列传》里能读到一些,可是对文学影响不大。第一次在诗里写出这种句子的就是曹植,这直接影响到了唐朝的边塞诗。汉族属于农业社会,大家都稳定在土地上,文学也比较抒情、温柔,没有什么开拓性和冒险精神。曹植经历过开疆拓土的冒险之后创作的作品,形成了唐代边塞诗的源头。

  曹植的影响太大,在文学史上被反复提及。“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佛教文化和老庄文化兴起的时候,儒家文化也有机会被提出来单独思考。父母、妻子都是儒家文化里最重要的部分,可是游侠是背叛儒家文化的,他们把生命放在锋刃之端。我非常喜欢这个“弃身锋刃端”,就是把人的生命放在刀锋的边缘。当生命被放在刀锋边缘的时候,人就会有一种冒险精神,这与农业文化中的安分稳定很不一样。“弃身锋刃端”是典型的三国美学,“性命安可怀”,是说连生命都变得不再重要,父母、妻子就更不用说了。

  如何把个人从群体当中解放出来,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很大的难题。中国人群体的力量太大了,与古希腊的个人主义非常不同。我们讨论一切问题都需要从群体的角度出发,任何人对任何事情的看法、态度往往也是群体的。个人一旦离开群体就是背离,就是大逆不道。所以中国文化的典型特征就是不具冒险性,人一定要躲在群体中,才有安全感,可是西方的文化却特别鼓励个人的孤独。

  三国时期利用游侠这种角色,开始把个人从群体中分离,变得孤独,而这种孤独,是把生命放在冒险的边缘,父母和妻子都可以不顾,这对于儒家伦理而言当然是非常大的叛逆。从曹植到李白,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很重要的阶段,此时出现了孤独的个人,这是对个人精神的解放。我们很少在李白的诗里看到爸爸、妈妈、妻子、孩子,都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而杜甫的诗里总是妻子、孩子,他又重新回到农业文明里。

  当然他们的诗没有好坏之分,只是文化根基不同。中国历来就群体性太强,所以需要一点个人的释放,很多文学都是对个人的解放。譬如《红楼梦》,林黛玉、贾宝玉都是背离群体的。贾宝玉的父亲让他考试做官,他坚持不去。林黛玉一开始就父母双亡,孤独地进入一个群体,而她对群体一直持批判态度。她十三岁进入贾府,贾府上上下下三百人都是亲戚,可是她从一个孤独者的角度来看这个家族,她是唯一不鼓励贾宝玉进入这个群体的人,所以他们才会成为知己。薛宝钗却总是劝贾宝玉读书,理由是大家都这样,你不能和大家不一样。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曹植很有趣,他在这里认为这个“我”是属于侠士、侠客、壮士这个族群的,而不属于儒家的族群。儒家是要照顾亲族关系的,但他却从亲族关系中解放出来,反而把群体当成私,因为眷顾父母、妻子会变得没有更大的生命情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个结尾其实有一点转回到了儒家,为了国家,把生命捐献出去。“视死忽如归”,恐怕这才是本质,把死亡当成人真正的最后归宿。

  “视死忽如归”是很迷人的句子。过去“视死如归”都被用在为国家赴难的忠臣身上,可是视死如归就是把死亡当成归宿,它和为国捐躯是两个不同的意思。曹植的“视死如归”与曹操的“去日苦多”,本质上完全一样。“视死忽如归”,看待死亡如同归宿,这样的句子里蕴含着一种豪迈、悲壮的美。可是曹植这样讲的时候,表达的是对生命本质的态度,从中可见曹植的悲壮、华丽,以及个人的解放、任性和骄纵。


《名都篇》:青春像花开一样

  再来看一下这首《名都篇》: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
  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
  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
  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
  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
  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
  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
  脍鲤臇胎鰕,寒鳖炙熊蹯。
  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
  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
  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这一篇直接用文字和词汇来形容华美。“名都多妖女”,他竟敢直接用“妖”这样的字眼,我们现在都不太敢用,觉得很另类。曹植的诗从来就不是现在正常的状况,而是远离正常伦理的。“妖”就是年轻漂亮,就是朝气蓬勃。曹植的诗中有一种很强的青春感,一点也不老态龙钟。“京洛出少年”——我们后来的文化大多是歌颂老年,京剧中的主角常常是白发苍苍的老生,少年在舞台上常常不美,总是那种会躲到女人背后的类型,比如王金龙、陈世美,都不是很正面的形象;但曹植和李白的诗里有中国的游侠传统,有对青春的歌颂,青春像花开一样,有一种灿烂的美。

  可是宋朝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传统消失了,对少年的歌颂就变得非常少,因为追求安定,追求中年以后的稳重圆融,而少掉了少年的青春之美。人可能都要历经沧桑,才能形成对生命的美的体会,曹植的诗有一种对青春美的眷恋。“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这两句充满贵族气,色彩华丽而鲜艳,这是汉诗中没有的,汉诗绝不敢这么夸张。过去一定是强调道德的,可是这里强调华美。一个社会在动荡不安或者即将革命的时候,这种句子就会出来。

  “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斗鸡、走马都是少年、妖女们的休闲活动,对西洋美术史比较熟悉的朋友可能会因此联想到希腊精神。希腊精神有一种对强健体能的崇拜,这种强健在中国的宋代以后极度没落。可是三国魏晋时期有,它能刺激出一种生命里的激情,从体能上把人的精神扩展到很阳刚的状态。

  曹植常常被误会,因为写了《洛神赋》,大家觉得他似乎整天都在谈情说爱,把他界定为很阴柔的诗人。我却认为曹植的诗非常阳刚,他的个性里有很多开朗的东西,绝对是纨绔子弟。“纨绔子弟”现在已经带有贬义,可是在古代,曹植和李白就是那种整天穿着丝绸骑马出去玩的纨绔子弟,他们是贵族里的精英。你可以批判他们,可是他们身上又带有一种豪迈之气,那种阔绰、开朗。可以说,没有曹植就没有李白,李白的豪气全部来自曹植。

  “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这里又开始用电影的蒙太奇手法。他在墓道的树边赛马,跑了一半的时候,忽然看到两只兔子。“揽弓捷鸣镝”,马上就拿起弓,响箭快速地射出去。曹植的诗中有很多关于声音和关于速度之类的感官上的东西。

  “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追兔子追到了南山上。“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这里面全是在讲速度,有一种对生命的征服,这些对后来的唐诗产生了很大影响。我一再强调,在一个稳定的农业社会里,不会出现这样的诗,稳定的农业时代一定是“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之类很平和的诗,因为那种社会里的生命不会有大起伏,可是贵游文学和游侠文学里就会出现冒险和冲撞力。当然,这里没有好坏之别,二者都是应运而生。

  有才气的人似乎都出在三国,这些人如果活在汉代,就必须安分,因为在农业文化里,才气会让大家不安定。四百年的汉朝没有出现什么竹林七贤,一到三国时就都出来了。从美学上讲,乱世是释放才能的极好机会。在一个一切制度都很稳定的时代,大家就安安稳稳的了。魏晋美学并不是文学的主流,汉唐美学才是主流,可是魏晋美学会引发一种另类思考,会让这个民族在木讷的时候有些变化,让我们感觉到一些新鲜的味道。所以三国的动荡其实是人性的一种完成,“一纵两禽连”其实并不是在讲抓兔子本身,而是指对生命潜能的激发。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好精彩!这是典型魏晋美学的句子,把旺盛的生命力扩展出来。我们都有余巧,有很多的潜能,只是在一个稳定的社会里没有机会施展,稳定会把你的潜能从一百变成五十,甚至三十。如果用到五十或者八十,就会变成叛离。可是在曹植的诗里,生命里那些发亮的潜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鼓励。表面上是在写打猎,其实是在讲生命的某种状态。

  “仰手接飞鸢”,用手接住从天上掉下来的鹞鹰。“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旁边人开始呼叫、赞美。“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回来以后就招呼大家一起喝酒玩乐。李白的《将进酒》里也全是这种东西,可见李白从曹植这里偷了多少东西。曹植的文学对唐代文学影响非常深远。“美酒斗十千“,非常感官化。接下来,他要告诉你菜怎么做,鲤鱼怎么烩,alt鱼有多么嫩,鳖和熊掌是怎么料理的,用蒙太奇的手法,鲤鱼、alt鱼、鳖、熊掌,四盘菜出来,仿佛都能从字里行间感觉到香味。一个好诗人会直接把你带到现场,绝对不是第三人称的客观叙述。我们好像跟他一起去抓了兔子,一起感觉到鸟从天上掉到手里的快乐,现在又一起喝酒,一起吃这些美味佳肴。

  “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大家已经觉得快乐得不得了,这么好的一个宴会,都是好朋友。可是还没有完,大家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说我们来踢球。鞠是一种用皮革做的球,实心。蹴鞠是当时贵族很重要的游戏,有很多技巧,可以用身体的各个部位去接触球,会带来身体上的各种变化。

  “连翩击鞠壤”,踢球、击壤,“连翩”是形容身体像鸟一样在飞。“巧捷惟万端”,是说身体变化万端,很像我们现在看的世界杯。这里其实有一种西方精神,古希腊的运动就与个人生命解放有关,这是我们非常不熟悉的,因为我们后来的文化里越来越少这个东西。等到《红楼梦》的时候,所有青少年就都已经不运动了。

  曹植的诗中有一种开拓精神,初唐延续了他的这种精神。曹操身上也有这种精神,所以人们会说唐太宗“神武同于魏祖”。他有一种大精神,不计较篡位不篡位,其实政治斗争很可怕,可是大家也不在乎,老百姓会觉得你杀你哥哥关我什么事。百姓要的是国家好,能开疆拓土。

  可是唐代的史官和宋代完全不一样,宋代的史官很在意伦理和道德上的角色。一个规矩越来越多的文化,到最后就少了创造力。创造力太强的文化,就会很野,很残酷。唐太宗和武则天都够残酷,可是他们都有创造力。这有点像佛教所讲,创造和破坏本来就是同一个东西。在大历史中,这一段时间是野的,下一段时间就会文雅,历史会调整。如果大家觉得从曹植到唐代这段时间越来越野,越来越残酷,那不用太担心,因为宋以后就努力地规矩了,社会最后会在自由和秩序之间找到平衡。宋朝人不是骂李白说“白昼杀人,不以为非”吗?那是因为李白写过“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的诗句。我们读李白的诗觉得很豪迈,可是被杀的人当然不觉得豪迈。唐朝是从游侠的角度来看,宋朝是从被杀者的角度来看的,所以宋朝人不喜欢李白,这就是平衡。美学是需要不断平衡的,再好的文学都不可能永远不变。魏晋的东西是在平衡汉代,因为四百年间一直太稳定了。

  “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夕阳下山,生命里最美好的东西毕竟留不住。魏晋时期那种对生命的虚无感又来了,不管多快乐,吃再好的鳖,踢再好的足球,到最后还是发现,唯一无法超越的东西是死亡。李白有一句诗“长绳难系日”,用再长的绳子,都没有办法把太阳拉住,死亡是他们最大的悲哀。

  “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曹丕的哀伤是一路到底的,但曹植在本质上是乐观的。乐观的人,在政治上常常会失败,因为他比较天真,很直接。曹植的个性里有一种直率、阳刚,有对生命的爱和眷恋,我特别不认同人们说他阴柔。


《洛神赋》:作为独立个体的女性之美

  一个男子用这么长篇幅的文字来写一个女子,一般人就认为他如此耽溺于女性,肯定是阴柔的。在儒家的伦理里,女性的任务就是传宗接代,她不代表别的角色,当时人从来不用“性爱”这样的字眼,而是叫“敦伦”,因为就是完成伦理。男性的爱情有时候会转移到别的地方去,而不是妻子。他可以纳妾,可以有很多歌伎,可以转移,就是不会在妻子身上。

  如果我们明白当时的女性只是被界定在这样的角色里时,就会知道《洛神赋》的重要。它是男子用美学的态度来对待女性,完全不是伦理,曹植把这个角色转化为一个神,因为她不可能在现实里存在。

  南宋以后为什么会出现白蛇这样的女性?因为这种女性在现实里是不存在的。当时男人恋爱的对象大多是神、仙、妖,要不然就是狐狸。比如《聊斋志异》中,男性和鬼恋爱,和狐狸恋爱,其实都是他们现实中爱情愿望受到阻碍的结果。儒家伦理把两性关系界定在这样的状况里,就会有一部分没法满足。

  赵孟alt手书过一部《洛神赋》。赵孟alt是一个幸福的人,在我们的传统伦理之下,很少有男性像他这样幸福。他的夫人管道升刚好是他的爱人,也画画、写诗,常和赵孟alt以诗相对,“你侬我侬”就是他夫人写的。他一生的政治也很顺利。从他书写的《洛神赋》,能感觉到一个男性对女性的那份爱。因为他和夫人管道升之间真的是爱情关系,一直到年纪很大时,都有爱情。就像李清照与赵明诚,也是爱情的关系。

  我想这是我们文化中非常需要找回的东西。过去丈夫和妻子的关系被定位为伦理,如果只是伦理,他们之间几十年相处,会变成非常可怕的关系。所以男性会在文学的世界里背离出去,向往一个虚幻的世界,不管是狐、妖、鬼,他都要,他太渴望找到一份可以眷恋,可以忧伤,可以依靠,也可以感觉到体温的爱情。可是在伦理的关系里,这些都无法存在,有的只是请安、敦伦。所以,《洛神赋》非常重要。大画家顾恺之后来将它画成了画,但失传了,现在能看到的是摹本。中国文人一哀伤的时候就会以洛神为主题画画。在这个文化中,男性的性需求有太多机会可以解决,可是他的爱却是空虚的,他始终没有办法真正好好爱一个人,可以这么久地去端详一个女子的美,去形容这种美。男性和女性都很欠缺这个部分。

  明白了这一切,再去读《洛神赋》,大家就可以了解到,曹植将自己对上述情感的一种向往,变成了一篇美丽的文字。

  这篇文章为什么这么重要?这幅画为什么这么重要?因为在此之前,男性对女性的爱情完全是被堵塞的,《洛神赋》就是在文学和美术上,给大家一个出路。你可以想象过去那些可怜的男人读这篇文章时的满足感,他可以这样去欣赏一个“肩如削成,腰如约素”的女性,回到家里,为什么就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去欣赏太太?因为一旦被定位为伦理以后,他就不会去欣赏她。这篇文章与道德毫无关系,“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惊鸿一瞥”,全部都是欣赏。为什么顾恺之这么想画这张画?因为文字的描述太美,而且将女性的美变得独立了。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alt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alt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古希腊女性的美一直和雕刻联系在一起,今天还可以在卢浮宫看到《米罗的维纳斯》,让人可以如此直接地感觉到女性身体的美。可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完全没有这部分,唯一的可能是通过文学来描述身体。可是和古希腊比起来,还是不那么直接。文学的满足变成很大很大的渴望和向往,然后又有画家画出来,但基本上还属于精神层面美。

  中国文人在女性身上得到的美,长期以来都是精神与性灵的美,不像古希腊那样。古希腊是非常直接的肉体美,让你感觉到这是一个身体,感觉到这个身体的骨骼、肌肉,甚至体温。橘园美术馆曾来台湾办展,你可以看到雷诺阿和毕加索是怎样处理女性身体的,他们特别直接。可是顾恺之的画则非常注重精神,因为曹植写《洛神赋》的时候,一开始就把这个女性定位于精神状态,是神,根本不存在于现实里。所以她的肉体不是最重要的,虽然其中也有对肉体的描述,但大部分都是“神光离和”,一直在那边闪烁、飘忽,让你看不清楚,捉摸不定。

  中国人的两性之爱很复杂,很大一部分是在调情。这个调情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调情,而是精神上的调情,因为怕真正相遇就幻灭了。《洛神赋》这么长,全部是精神上仿佛听到了,又好像没有听到,看到了,又好像没有看到。她一会儿在水面上,一会儿又跑到云端。所以顾恺之这张画也画得非常超现实,这个女子忽而在水面,忽而在云端,不是人可以追踪的,而是人们向往的那种不确定。恋爱的迷人也在这里,如果一个人总是在你面前,你大概也挺烦的。就因为这种飘忽不定,构成了极度的缠绵。

  《红楼梦》很大胆。其中写到贾宝玉有一次在梦里跑到太虚幻境,天上的警幻仙姑来迎接他,说他是天下第一淫人。贾宝玉吓了一大跳,全身发抖,说我才十几岁,根本不知“淫”这一回事。这绝对是儒家的观点。警幻仙姑说,天下那种淫都不算淫,那只是皮肉之滥淫,几分钟的快感,我说的“淫”是意淫,是精神上的追求和向往。《洛神赋》表达的就是这种情感,但还是不敢用“淫”字,可是曹雪芹就直接用了,就是精神上的交会。肉体上的亲密非常短暂,也很粗糙,曹雪芹是一个好的文学家,他能够透视我们这个民族里层的一些东西。

  赵孟頫和管道升一起写诗,一起弹唱,一起画画、聊天,其实他们之间是精神恋爱。如果肉体的恋爱缺少了精神的部分,就会变得非常粗俗。台湾目前也很需要向精神层面过渡,而不是几分钟买一个槟榔都觉得有性爱在里面。其实情感可以有另外一种包装。文化本来就是一种包装,它能把人类最原始的东西,慢慢地用不同方式修饰到更能体会到人的意义和价值。人的问题如果像动物一样,以交媾来解决就可以了,可是人毕竟不是动物,还是要追求精神层面上的满足。

  曹植用了这么长一篇文章来写洛神,可是通篇没有事件,全都是描述对象本身。他的观察与欣赏要专注到一定程度,这个东西才会出来。有的注解说,他可能并没有爱自己的嫂嫂,但我觉得这不太可能。他如果从来没有这样专注地欣赏过女性,绝对写不出这篇文章。他所有的描述都集中在女性的服装、化妆、五官上,可见他对女性有过非常细腻的观察。他对女性身体的细腻描述,是在他以前的文学中完全没有过的,但是曹植全都注意到了,比如走路的姿态、像雾一样飘起来的衣裙,全是细节描述。这篇文章可能是中国情书的最早范本,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我们大家还在抄“惊鸿一瞥”之类的词,就是你看到一个东西,忽然又不见了,那个东西变成你记忆里最长久、最不能忘掉的美。

  确定和不确定的状态是很不同的,婚姻会比较确定,恋爱是很不确定的,可是在确定的婚姻中,如果能保有一个长期的不确定,婚姻就会有另外一种丰富度。婚姻最怕完全确定,一旦变得无论如何都跑不掉,那就够可怕的。我有很多朋友的婚姻发生问题,我就说那是因为你们太确定了,太确定以后,会觉得对方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婚姻中的两个人都对我讲,恋爱时他是什么样子,现在完全变了。因为确定以后就觉得无所谓,其实他们没有意识到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有所谓的。

  《洛神赋》是对两性关系的提醒,告诉我们要随时保持对美的欣赏,一点点服饰,一点点动作,一点点声音,一点点笑容,都是被记忆的,也是被认真看待的,这就是我们今天一直在讲的美和欣赏的重要性。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曹植到京城拜见做皇帝的哥哥,回来的时候经过洛水。古人说:“斯水之神,名曰宓妃。”这个地方有一个神叫宓妃,有人认为就是甄后,所以他“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

  下面是他讲的话:“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alt辕,经通谷,陵景山。”全是漫漫长途的疲倦感。到了“日既西倾,”太阳西斜,“车殆马烦”,车马都累得不得了。我们生命的状况常常是这个样子,每天上班、打卡,整得自己疲倦不堪,因为生命变成重复,只是为了到达某个目的地,完全看不见过程的美好。所以“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让车子停下来休息一下,让马可以吃一点草。“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流眄”是眼睛顾盼,如水波般流动。这篇赋不只是对一个女性的爱恋,也是对自己生命的爱恋。在生命疲倦时,要尽量找到属于自己本原的部分,所以很重要的转折在于“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这是休息的开始。

  “精移神骇,忽焉思散”,平常我们的精神会专注,可是这个时候他的精神忽然开始涣散。涣散很重要,当一个人做所有事情都有目的性时,精神移动了,就有了另外的发展。我觉得这八个字特别重要,生命处在放松状态,不再那么追求目的性。“俯则未察,仰以殊观”,我们平常仰观宇宙、俯察地理,但这个时候他什么都不看了,就像一个空的容器,什么东西都让它进来,风吹过来就让它吹,它自己会发出声音。这一段是曹植对心灵放松所做的非常恰切的形容。

  “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一定是在这种时候,美丽的生命才会出现,平常就算出现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这个出场非常惊人,一个作家如何形容一个美丽女子的出场,千百年来都是件大事,“睹一丽人,于岩之畔”很精彩。“乃援御者而告之”,曹植问帮他驾车的人,说你们有没有看到这个人,怎么这么漂亮。所有的臣子都看不见,只是讲“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你看到的大概就是她吧,我们看不见,你可不可以形容给我们看?接下来,曹植就讲了后面的东西。

  美只有他看得见,其他人看不见。这个现象非常有趣,完全像一个神话,在漫漫生命的旅途中,你如何去等待那个美丽时刻的出现。而且,这种时候你非常孤独,因为旁边的人都看不见,你没有办法证明,大部分人都不相信你真的看到了。

  我们的传统文化教育很少鼓励人的非理性,可是在审美、艺术领域中的非理性非常珍贵。我们通常都有很多理性的思考与执着,忽然冒出来一个理性之外的空间或时间,是生命里非常重要的时刻。不管是从整个的中国文化史来看,还是从曹植自己的生命形态来看,《洛神赋》表达的都是一种超越、出轨的状态,使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它。

  平时,学校和家庭都不鼓励大家越轨,一旦被鼓励出轨就没意义了。所有的美,都是生命的某种超越。白蛇永远被喜爱,法海永远被憎恨,可是无论多被憎恨,你都没有办法把他拿掉,因为在现实社会里,他是必须存在的角色。好的文学和戏剧,就是要有一些意外。我的意思是说,大部分的时间,我们是站在白蛇的立场去憎恨法海的,可是我们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其实常常是法海。正因为如此,在文学里我们才会有被打开而豁然开朗的感觉。所以文学并不是让我们把某些角色拿掉,真正的美学里是没有坏人的,这些角色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产生一种特殊的张力,这正是文学的支点。

  很多人问我什么叫作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可是我有一个很深的感触,只有在美学领域里,才可以让在现实里被憎恨的人可以被欣赏。美学的领域非常特殊。比如创作《白蛇传》这个故事的作者可能很爱白蛇,因为很爱,他才能够把白蛇写得非常好。可是如果他完全从白蛇的角度考虑,法海的角色就写不好。你看一部小说时,如果这个作家特别爱哪一个人,而努力把他写到最好,这个角色常常因此被毁掉。美的创造需要有疏离。曹雪芹的伟大在于,他创造了一百多个人物,对每一个人物他都有关心,但同时他又都是疏离的,你搞不清楚他到底更爱哪一个。

  在现实里一定要选择,所以很辛苦,文学里你可以不选择。大家读一下《洛神赋》,就会发现作者把自然里的所有状态,全部放在一个女子身上来写。曹植让我们经过对某个个人的眷恋,扩大到对世界上所有事物的欣赏。

  比如他说“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是用大自然中的鸟和游动的蛇一类的动物来形容她身体的美,所以下一次看到“惊鸿”和“游龙”时,我们就会欣赏了。美是可以互通的,我们往往因为特别眷爱一个对象,而能扩展到对不同事物的欣赏。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秋天的菊和春天的松,都可以成为美的欣赏对象。我一再强调美是可以互通的,美可以从音乐里得到,可以从文学里得到,也可以从美术、戏剧里得到。恋爱真的很重要,当你那么深地去爱一个对象而讲不出理由的时候,就是“但为君故”的时候,你就会用一切大自然的东西去形容他,那时候你看到的生命就会扩展、丰富。

  惊鸿、游龙、秋菊、春松,本来与这个人毫无关系,可是因为对一个女子的眷爱,这些事物都变得有意义了。大家读下去可能隐约会感觉到曹植根本不只是形容一个女子,是在形容整个大自然,或者形容一个生命。像秋天的菊花那样发亮,像春天的松树那样青翠。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好像淡淡的云遮蔽了月亮,其实是在形容一种光线非常不确定的感觉,所以用“髣髴”来形容“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好像回旋的风把雪吹起来。作者用了大自然的各种季节,包括各种植物的景象,你会发现生命的美其实可以扩大。

  我们在教育里常常忽略恋爱对一个孩子成长的重要性。其实一个孩子会因为恋爱关心外部世界,由此而使他的生命变得丰富起来。我们通常认为恋爱就是两个人黏在一起,其实不是。恋爱能使生命扩大,扩大到可以去欣赏整个大自然的美。一份好的情感,会维持很久,因为彼此可以不断地进步、学习、扩大。如果只是挤在一堆,很快就会腻,因为扩展不开。如果只是一种美,也很快就会厌烦,不会产生这么复杂的感觉。所以曹植一定有一次很惊人的恋爱,这个恋爱使他的生命变得开阔、丰富。他因为这样一个可以欣赏又不能接近的女子,而去看花,看月亮,看云,看各种事物,生命从而得以扩大。所以恋爱要成就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自己在恋爱中得到丰富和成长。我们可以用这样的角度来看《洛神赋》:生命的爱与美是混合在一起的。

  下面开始用不同的距离感。“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远远看起来好像旭日东升,淡淡的颜色在发生变化;“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走近去看的时候,她鲜艳的颜色好像碧水中的荷花。诗人用了很大的风景和很小的荷花,来形容一个女子,表示生命既可以远观,也可以近看。所以《洛神赋》读起来很有趣,他教我们怎么去审美。我们出去写生,如果是从山顶俯瞰整个辽阔的平野,是一个远观的大格局,譬如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可是也可以近观一朵花,像荷兰的写实主义一般细致。

  宋代画坛同时出现了大山水和小花鸟,欣赏的态度会使人的生命兼具两种审美,大小都得看到,既能欣赏纤细的美,也能欣赏辽阔、壮大的美。《洛神赋》到最后让我们感觉到美的不矛盾性。现实中所有东西都是矛盾对立的,富贵就不贫贱,贫贱就不富贵,可是在美的领域里,一切都会统一,有的只是差异而已,壮大和纤细都可以是美,高贵和卑微也都可以是美。你会对帝王的威仪有一种羡慕,也会对路边的乞丐有一种怜惜。在审美领域里,这些都是不冲突的。很多人认为美是永恒的,因为任何状态都是美,能超越现实中的分别。

  下面大概是中国男性文人第一次对女性的身体做具体的形容,“秾纤得衷”,“秾”是非常鲜艳、浓密、丰硕的意思,“纤”是纤细的意思。壮观和纤细都是美,“秾纤得衷,修短合度”,一切都刚刚好。讲美讲到这种地步就是没话可讲了,就是刚刚好,到底什么叫刚刚好,其实没有标准。当美变成客观存在的时候,常常会很矛盾。比如“大大的眼睛、红红的嘴”,眼睛很大,嘴唇很红,其实都可以是很可怕的程度。可是当美到了“修短合度”、刚刚好的时候,就根本没有办法形容,因为它是一种精神状态,不一定是客观状态。

  古希腊的美常常希望把生命变成客观状态,做雕像的时候,头和身体的比例是一比七或者一比八,都会计算出来的。可是中国人一直不相信客观可以成为美,客观和主观的调配才是美。别人可能觉得太胖或太瘦,太白或太黑,可是对于你来讲,她就是刚刚好,就是你没法解释的“但为君故”。

  世俗生活中的美常常有客观的标准,或者是有某种流行趋势。我在日本看到男孩子都把眉毛修得很细,刚开始觉得好可怕,像鬼一样,后来我的学生带我去看柏原崇的照片,那是他们的偶像,原来柏原崇就把眉毛修得很细,他们觉得那是美,是时尚。可是这种客观的美,和我们所讲的精神的美是不同的。在精神领域的美里,客观的部分不重要,甚至会被转化,当他讲“秾纤得衷,修短合度”的时候,意思就是说已经不再去计较了。这是一种活泼的生命状态,你不能给她定型。当别人要你形容她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你会发现美常常是不可言传的。

  很多人觉得《洛神赋》是需要学习的情书范本,可是它是无法学的,因为它是抽象的。我记得中学的时候,很多同学把它抄来抄去,最后变成一个很怪的东西。大家可以回想一下自己初恋时最眷爱的美,想要形容还真做不到。

  大家也许可以从顾恺之的画里看到什么叫作“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以前国文老师给我们讲这个,老是讲不清楚。我们觉得肩膀这样削下来怎么会好看,可是你看顾恺之画的时候可以感觉出来。魏晋时期流行修长的身体,佛教传入以后,印度人的身形比较丰满,到唐代时就流行那种两耳垂肩、下巴很宽、比较胖的体形。魏晋时期美的身体都是直线的,所以顾恺之在画的时候,有一点把她拉长了。肩膀有一点柔弱的感觉,身体有一点往下垂,尤其是衣服,因为丝织品的衣服有很多拖着的飘带,这使得她肉体的部分被服装的线条所包裹,所以“腰如约素”。“素”就是没有染色的丝,这里意思是说,她的腰好像没有骨骼,没有肌肉,只是一块丝布在那里绑住。

  顾恺之的画里没有实质存在的肌肉和骨骼,有的只是衣服的纹理。这与古希腊的美学非常不一样,你注意一下《米罗的维纳斯》,几乎全部是肉体的美,可是唐宋观音像全部是线条的美,中国古代的画家不会处理肉体的。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各位也可以在顾恺之的画里去感受“延颈秀项”,也可以去看一下日本的古典电影,因为女性的头发往上梳以后,最美的是脖子上的线条。日本的电影很懂得从什么角度才能拍出修长的脖子,这与西方非常不同:西方的美可能是在胸部,东方的美重点可能在颈部,也可能在足踝,这些部分在日本的电影里都明显保留了。小林正树以前的古典电影总是拍颈部,头部有一点往前倾,眼皮有一点往下垂,要不然就是特写女性的足踝,这一切构成东方女性的美,比较含蓄、内敛。

  古希腊的女性美更多偏重生理特征,东方则比较注重精神的部分,需要你去感受脖子的美。我记得小时候,女性流行穿高领旗袍,其中就有人们对于脖子的美的强调。

  “皓质呈露”,“皓”是白的意思。如果你到日本京都的祗园去走一走,会在街上看到很多艺伎。日本的艺伎必须会做诗,会斟酒,会唱戏,会玩猜谜。她们有专门的服装,非常漂亮。有一位第一天出来陪人喝酒的艺伎,穿着漂亮的衣服,很安静地坐着,粉一直扑到脖子上,并延续到颈背部。扑粉时,用纸剪一个图案,用这个图案沾粉扑出妆面上的花纹。花纹下面的皮肤就偏黄色或咖啡色,上面很白,我当时就想到这句“皓质呈露”。曹植就是在讲女性的妆容,如果不借助画面,今天读起来会比较难想象。“芳泽无加”,古代讲究用香料来熏衣服,他说不必再加什么香味,因为她身上已经足够了。“铅华弗御”,古代女子的粉是用铅磨出来的,和画画用的铅白是同一个东西。胭脂涂在嘴唇上,也是画画的东西,都是矿物颜料。不需要洒香水,也不需要扑粉,“皓质呈露”的美已经够了。

  “修眉联娟”是说眉毛修长,魏晋时期都喜欢用纤细和修长来形容女性。“丹唇外朗”讲嘴唇的润,“皓齿内鲜”讲牙齿的美,“明眸善睐”讲眼睛流动的美。“善睐”是说她懂得用眼睛与人家说话,用眼神与人接触和交流。“靥辅承权”是说颧骨下面有两个酒窝。

  春秋战国以来,从儒家到老庄,所有的经典里都没有对人身体的直接描述。可是《洛神赋》很多在讲身体,比如眼睛、嘴唇、牙齿、眉毛、脖子,所以就显得异常珍贵。西方讲身体的非常多,《荷马史诗》里全是对海伦身体的形容。可是在儒家文化传统里,觉得描写身体就是罪恶。所以,曹植是在用一种另类的方式描写洛神。

  “瓌姿艳逸,仪静体闲”,“逸”是飘动的意思,“静闲”是形容身体的姿态。“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身体的姿态比语言还要招人喜爱,因为写到这里,洛神还一直没有开口讲话。曹植用这样的方法,其实也说明创作者在这个时刻感觉到的语言的无力,单用语言根本没有办法形容她的美。

  “奇服旷世,骨像应图”,南朝的谢赫曾经编过绘画的六法,其中之一就是骨法用笔,“骨像应图”是说洛神简直就像画的一样。可是当你看到一幅画,觉得画得很好的时候又会说“像真的一样”,这就是美学上的互动。

  注意一下,魏晋时期多四六骈文,可是“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一路下来,全是四个字的句式。《诗经》是四个字的规格,有平衡感、稳定感,可感觉稍有点呆板。当它需要发生变化的时候,就有了《楚辞》中的“兮”。《洛神赋》里一连串的四个字之后,出现了“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的句式,开始形容洛神衣服的灿烂。

  “珥瑶碧之华琚”,“珥”本义是耳环,这里用作动词,是佩戴的意思,“瑶碧”是美玉,身上佩戴的饰物。“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描写从身体扩大到洛神的衣服和身上的饰物,比如金银翡翠,比如珍珠。

  “践远游之文履”,“文”是花纹的意思,“履”是鞋子,鞋子上有很漂亮的花纹。“曳雾绡之轻裾”,“绡”是一种很薄的丝,洛神拖着长长的、像一阵雾一样的“绡”。一般“绡”是用在里边做衬裙的,可是最下边会露在外面,拖得长长的。顾恺之的画里就有“曳雾绡之轻裾”的形象。我们写情书写到这么长,大概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形容了。我常常考我的学生,用《洛神赋》这样的长度,来给你的恋爱对象写一封情书,来描述她的形态,我发现他们写两三句就没有词了。曹植在《洛神赋》里,几乎把各个部位的美都讲到了。

  接下来是动作。“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这里开始讲步伐,讲人走动带来的裙摆飘动。她在山边徘徊,周身是兰花芳草的香气。“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到现在为止,全部在讲女性本身,这时,作者忽然又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了,可是却掉进了儒家文化的伦理中,说“无良媒以接欢兮”。在儒家文化里,两性的接触需要“媒”,媒是公证或者公信的力量,直到今天我们相亲还要有媒人。他觉得没有很好的媒介来和她取得联系,发生关系,所以只好“托微波而通辞”。因为洛神是在水上走的,就拜托水波来传达他的心意。这两句又把伦理转成了自然,在伦理社会的世界,我们要托良媒,可是在自然的世界,我可以借助于水波把自己的意思传达出去。

  曹植一直在思考伦理与个人的关系。个人能够从伦理当中解放,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回归了自然。“托微波而通辞”非常漂亮,但他和洛神之间一直隔着水波。“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中国古代有一个习惯,碰到最心爱的人,会把身上的玉佩解下来送给对方,算是一个邀请,一个发誓,一种信约。

  可是曹植毕竟活在伦理社会当中,我们在这里也看到他身上道德性的东西。他相信这个女孩子很有教养,她也读诗,所以他很怕“托微波以通辞”造成一种无媒状况下的两性关系,这是伦理社会所不能容忍的。其实我们的社会今天也仍然如此,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要有大家的公证。上一次毕加索的画来台湾展览,陆蓉之老师写了个儿童版的解说词,提到曾与毕加索同居的女性都有谁谁谁,有小朋友的父母就写信骂她说:“怎么可以说同居?”“同居”其实是一个中性词,可是在我们的社会里,同居含有贬义,就因为它是婚姻以外的东西。我和陆老师开玩笑说:“你应该写‘室友’。”我们的婚姻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的,非常怕私下的东西。这里也透露了曹植一旦意识到“我”的时候,也非常紧张“无良媒”这件事,有点儿遗憾。又讲这个女子是读诗的、有教养的,这与他前面描绘的身体的美是不同的。“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他们两个之间互相爱慕,洛神手持美玉与曹植应答,指着深深的流水许下期待。

  “执眷眷之款实兮”,他这么认真,“惧斯灵之我欺”,他很害怕洛神骗他,其实曹植的内心恐惧来自他的情感解放。一般认为这篇赋是因为他爱上自己的嫂嫂而写的,因为那份感情是不可能发展的,所以他有恐惧。两个人之间存在对彼此才华的欣赏和相爱的可能,但是在伦理上却不被允许,所以他才会说“惧斯灵之我欺”。其实他自己也明白,这份感情根本不可能在现实世界中发展,只有在文学、美学或是梦里才能发展。

  “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这是他的彷徨,其实是失恋的状态。喜悦与悲伤加起来才叫恋爱,所以每当有人告诉我说他失恋了,我会说“恭喜恭喜”,因为如果没有恋爱的喜悦,就不会有恋爱的哀伤,这两种情感是一体的。

  诗写至此,作者呈现出很大的犹疑、徘徊,觉得一切都不确定。尽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是他已经觉得自己的追求受到很大阻碍,也担心对方在骗自己。恋爱里的人有时会觉得对方在骗自己,大家都沉溺在被骗的恐惧里,一旦这样,情感就进入一种紧张、猜测的状态,用“狐疑”来形容非常精彩。狐狸是非常警觉、非常敏感的动物,听到一点声音就会紧张,曹植用这个词来形容情感上的变化。“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礼教出来了,男女之间应该有所防范,应该收敛。

  在爱情中我们都有这种体会:情感很热烈,可同时又害怕,紧张,退缩,觉得有礼教在。曹植完全没有任何隐讳地写出了他爱的状态、恐惧的状态、猜测的状态。下面一段忽然转到第三人称,“于是洛灵感焉”。就在他要开始收敛的时候,对方感觉到了,所以下面一段描述非常神秘。“洛灵感焉,徙倚彷徨”,徘徊,犹豫,迷惘,“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好像洛神也一时被他的爱感动,不晓得该怎么办。“神光离合”完全用光线来形容爱情里的喜悦、忧伤,好像初春的天气,若阴若阳。这是用很抽象的方法在讲恋爱的状态。

  “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刚才还在讲洛神的牙齿、嘴唇,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很具体的人。可是现在她好像要飞起来,忽然变成神了。洛神一直在肉体与精神之间游离,让人不太确定这个女性到底是肉体的存在还是精神的存在。“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这里开始形容她走过的草地,她留下的香味,她悠远的歌声中蕴含的凄厉和哀伤。这个时候,洛神已经走了,可是却留下了声音和气味,“郁烈”、“流芳”是讲香味,“哀厉”、“弥长”是讲声音,有一种凄厉的感伤。

  顾恺之的洛神画得非常好,他画了两个洛神,一个在水中,一个在天上。很多人读《洛神赋》都觉得这一段非常漂亮,洛神忽然飞起来,忽然把肉体上的美转换成了精神上的美。恋爱当中,常常是喜悦与哀伤并存。你最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搞不清楚是她在你面前的时候,还是不在的时候。有时候你去翻日记,里面写的都是对方不在的时候。这四句就是“不在”的状态,“郁烈”、“流芳”、“永慕”,“永慕”当然是不在了,声音却还留在那里。也许曹植碰到了人与人的情感描述中最核心的部分。在回忆中,你自己完成的部分,你所眷恋的部分,正是你自己对美的追求。

  “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洛神是主神,旁边有很多仙女。她们有的在水中玩耍,有的在沙洲上玩耍,完全营造了一个神话世界。因为洛神是神,结尾才会产生忽然发现人天永隔的哀伤,人和神原来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作者用这样一种方式,为一个非常怅惘的结尾做了铺垫。“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这里用了典故,“南湘之二妃”是古代舜帝的两个妃子,死后化为湘水之神,“汉滨之游女”为汉水之神,神话里面的水仙都出现了。“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匏瓜星无偶,牵牛星独处,这些都让洛神叹息。曹植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人,他没有办法进入神话世界。

  前面一段他还觉得自己可以拥抱洛神,可以爱她,可是这一段,神话世界不断出现,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和洛神之间的距离。“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还在形容洛神的身体。“体迅飞凫,飘忽若神”,说她的身体很快地飞过去,“凫”是水鸟。下面这句是很常用,“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踩着水波就飘过去了。“凌波微步”,这么漂亮的句子,你能从中感觉到女性身体的美,没有重量感,快速移动。

  古代对于女性美的形容,有一部分就是从这里来的。后来大家不断在戏剧舞蹈上锻炼这种姿势,现在大家都能知道到什么叫“凌波微步”,什么叫“罗袜生尘”。那是一种运动中的美,现在看起来很简单,因为总是被人抄来抄去,可是第一个人看到这样的东西,想到用这四个字来形容,非常不容易,这就是文学创造。“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我最喜欢这里。“若危若安”,“若往若还”,他一直在矛盾中,不确定。美通常都能在运动规则中找到平衡。我们觉得古希腊的雕像非常美,因为它是在运动里找身体的平衡。

  我讲希腊美术史的时候说,有一个扔标枪的男子的身体,他其实是在找平衡,找到后,标枪就可以非常准地扔出去,而且扔得非常远。这些人是“动无常则”的,没有规矩,可是“动无常则”就是美,就有创造性。“若危若安”是在讲身体的一个非常奇特的行动。一般人觉得危险就是危险,安定就是安定,可是不要忘记,“若危若安”意味着每一次的危险都可能是转机,没有危险的时候,转机也没有了。“若往若还”,好像要往前走又回来了。大家可以去看一下张继青的演出,在要下场时,你看到他进去了,觉得戏要完了,可是他走到门边,又会回过头来再唱一句,这就是“若往若还”。

  曹植的文章很特别,到最后你可以扩大开来,觉得他不是在形容恋爱和女子的美,他其实在讲美学,在讲美学的平衡。“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这些都是美学里的原则。如果你恋爱时碰到一个这样的人,那对方真的是高手。在情感中,因为关心、专注,你会特别在意对方到底要干什么,这也变成两个人之间最有趣的部分。如果一切都在预料当中,肯定没有那么迷人,迷人之处在于有很多意外。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又讲到眼睛的流动,洛神在用眼睛来传达精神。“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嘴巴好像要张开讲话,可是并没有讲出来,但口中的气息却如兰花般芳香。曹植的厉害就在这里,我们现在还使用一个成语形容女孩子的美——吐气如兰,如果没有《洛神赋》,肯定会少掉很多描写女性的美的成语。

  之前的“丹唇外朗”是口嘴唇的肉体部分,这里也讲口唇,却是精神性的描绘,已经变成了“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太美了,美到我连饭都不想吃了。“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这不完全是自然的变化,这其实是赋的节奏变化,水上忽然没有波了,风收起来了,这风不是大自然的风,是洛神带出来的风。

  “冯夷鸣鼓,女娲清歌。”冯夷和女娲都是古代神话里的人。“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洛神要坐神的车子走了,她的车子是有翅的文鱼来拉的。“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这是在讲洛神乘着车子离开的情形。因为她是河的主神,像皇后一样,所以整个仪仗队很漂亮。“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所有的鸟、鱼,都来做她的护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三个字一组,变成了短节奏,前面有“背伊阙,越alt辕,经通谷,陵景山”,现在又回到速度感里。曹植一直善于运用蒙太奇手法。“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洛神缓缓地讲述了交接来往的纲要,但结局却是“恨人神之道殊兮”。人神殊途,留下一个最大的怅惘,非常悲哀。“抗罗袂以掩涕兮”,用袖子盖着脸哭,“泪流襟之浪浪”,这两句的情景大家很熟,失恋时一定会这样子。眼泪流在衣服上,止也止不住。“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这样一次有缘的会面,再也不会有了,这一别,从此就是天各一方。“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从这些字眼里,我们可以感觉到,当“足往神留”的时候,洛神的肉体已经走了,可是精神还留在这里。在这样一个感情体验中,曹植真正经历了从肉体体验到精神体验的转化。

  我在前边讲过,我们关于情感的回忆中,很多是不存在的状况,当我们眷恋存在的部分的时候,对一份感情来讲并不合适。其实我们眷恋的是不存在的时刻,那时只有思念、爱慕、等待、渴望,才能将情感变成另外一种完成。读完这样一篇文章,回过头来就会思考,在永恒的怅惘中,怎样才能再一次提高自我。其中讲的与我们一般失恋的感受是相通的,可是又有一种从肉体到精神的升华与领悟。

  “遗情想像,顾望怀愁。”余情难了,我们永远会盼望、期待,怀着很深的忧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洛神还会再出现吧?所以就在洛水上去行船,逆流而上到处寻找,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这样的愿望,会促使你不断地寻找与等待,“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在长河中一直找,不想回家,思念越来越多,爱慕越来越多。“夜耿耿而不寐”,心绪不安,睡不着觉。“沾繁霜而至曙”,彻夜未眠地流连在河边,衣服都已经被露水打湿了。“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最后不得已,只能叫仆人把马车驾好,继续往东走。前面说他要“归东藩”,本来是在回家的路上,半路碰到洛神,才停留下来。“揽alt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即使决定要回到常态,但还是有这么大的眷恋,一直徘徊在那里舍不得走。

  《洛神赋》是曹植的一次出轨,这次出轨最后演变成在美学上鼓励其他人给自己一点出轨的可能。后来的赵孟alt,还有其他文人,不时书写这篇文章,喜爱这篇文章,可是出轨的机会并不多。但出轨的满足感却在阅读这样一篇美丽的文章时完成了,这就是文学和艺术的贡献。精神的出轨是另外一种出轨,它用美学的形式,释放了很多渴望、爱慕。

  《洛神赋》为什么在中国文学史中扮演了这么重要的角色?是因为它让人有精神的向往和提升,这在现实世界里越来越没有可能,所以阅读者会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中得到一种满足。这可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是在完成生命的丰富性方面非常重要。皮肉的瞬间快感与精神上绵长的思念是不同的,这也是为什么康德一直认为肉体上的感觉只是快感,不叫美感。他认为美感是精神性的回忆,快感是身体上的刺激,快感是短暂的刺激,美感是深厚的满足。在快感太强的社会,美感没有机会呈现。人们没有耐心去把情感变成回忆,变成美学,都是短暂的、刺激性的东西。所以《洛神赋》出来以后,对于整个民族文化和爱情的引导,都显得很重要的。


竹林七贤与文人的自我完成

  魏晋时期,社会里文人阶层活跃。我们今天很难给“文人”定位。文人也许是一个形象,他既不是贵族,也不是平民,没有贵族那么多威仪、财富和权力,又不是农民这种淳朴的劳动阶级。他介于两者之间,是游离态的,往上走可以去做贵族,可是退下来却不太可能变成劳动阶级。文人在中国社会里扮演了一种很奇特的角色,像诸葛亮这样一个人,他影响了天下很多事物,可他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文人。

  最早的文人角色的形成和竹林七贤有很大关系。人物大家很熟悉,比如王戎、山涛。南京的墓葬里出土过东晋时期的砖,砖上刻着竹林七贤的像,你可以从中看到当时文人的衣服、形貌。他们是七个好朋友,经常一起作诗唱歌,最多的时候是喝酒。他们当时吃一种叫作“五石散”的东西,能够使人亢奋。以世俗伦理来看,他们是些奇怪的人物,可是他们有一种特殊的自我完成。坐在竹林里,手上拿一个抓背的如意,靠在一个小板凳上,长衫下摆撩起来,露着腿,很自在。这种感觉有点像六合夜市上的老伯伯,很放松。可是《历代帝王图》里不会有这种姿势。竹林七贤是一个文化的异类,标举人的随意自在。

  “七贤”其实是七种不同的生命典范。山涛就是要去做官,你看他头上戴着青巾,穿比较正式的服装,喝酒的时候也比较端正,左手拿着酒杯,右手轻轻拉着衣袖,小手指翘起来,这是做官的感觉。嵇康曾经写过一封信——《与山巨源绝交书》,要与山涛绝交。可是,嵇康与山涛绝交,并不表示山涛就不好,只是两个人对生命的诉求不同。山涛觉得时代没那这么坏,就去做官,想办法进行改革。竹林七贤每个人的个性都不同,美是必须自我完成的,不同的个性,就以不同的方式来完成。竹林七贤个性不同,可最关键的是他们彼此欣赏。

  魏晋时代的了不起,在于第一次让人性解放,人对生命有了不同的诠释,各自留下让我们感动的部分。比如我身边有老师在台湾“白色恐怖”期间坐过七年牢,可是也有龙应台这样的朋友去做官,其实是很不同的生命完成。多一点对人的欣赏,对生命的欣赏,比随意的轻慢要好得多。

  竹林七贤里最为大家所熟知的是阮籍和嵇康。阮籍坐在竹林里长啸——魏晋的人都喜欢到山里面去大叫,叫声变成一种歌声,非常悲壮。刘伶叫人带一把锄头随行,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死便埋我”,意思是我在哪里死去,就在哪里把我埋了。魏晋的人总有这种生命的无常感,死是必然的,不必有恐惧。陶渊明的诗里有“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讲的也是这个。可这些人又有所坚持,比如阮籍,常常走到没有路可走,就穷途而哭。

  嵇康是那个时代的俊男,也是有名的音乐家,《广陵散》是他擅长弹奏的曲子。当时的画家喜欢画他的像,顾恺之也画过他,说“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意思是画他弹琴不难,可是画他的眼睛看着鸿雁越飞越远非常难,因为眼睛里有人的精神活动。嵇康后来娶了长乐亭主,可是他痛恨政治,对政治斗争厌烦到了极点。他不喜欢的人,都不用黑眼珠看,而是以“白眼对之”,所以很多人就去皇帝那里讲他的坏话。

  这样一个人,最后当然要被抓了。罪状上说:“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这样的人活着很不易,因为他不尊敬大家觉得应该尊敬的人。嵇康得罪权臣,犯下死罪,但他临刑前留下了一个非常美的故事。他在刑场上弹琴,夕阳在天,人影在地,三千太学生为他求情而未获准,他说:“《广陵散》于今绝矣!”当时他的两个小孩都很小,哭哭啼啼的。他说:“不要怕,将来山涛会把你们养大。”

  竹林七贤是七个胸怀坦荡的人物,他们用各自的方式去完成自己。这才是魏晋时期的人品、风格。山涛去做官,嵇康拒绝他的举荐,写信与他绝交,可是当嵇康被杀以后,保护他儿女的又是山涛。

  再看阮籍,很多人都说他是最早的嬉皮士,美国在“嬉皮士运动”的时候,翻译了大量竹林七贤的故事和诗文,并以竹林七贤作为他们的典范,喝酒,吸大麻,写诗,厌恨所有的虚伪和政治。可是竹林七贤有不少是贵族出身,阮籍家里是几代的大官,嵇康娶了长乐亭主,都是上层,但他们看到政治的肮脏,不愿意同流合污。

  “七贤”中的另外三个是向秀、刘伶、阮咸。向秀是一个读书人,每天都在思考老子讲什么,庄子讲什么,然后靠在树上就睡着了。这个人不像阮籍那么悲壮,也不像嵇康那么痛苦。他写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思旧赋》,在里面怀念老朋友。他有一种木讷、敦厚,和社会的冲突没那么大,他活着是为了给历史做见证,《思旧赋》让我们看到嵇康的死亡之美。

  魏晋时代,每一个人都在自我完成,都是别人不可取代的,有的颓废,有的放纵,有的悲壮,有的端庄,有的去做官,有的当酒鬼,可是这些人缺一不可。


书画中的魏晋风度

  《洛神赋图》是一幅长卷,进行故事化的叙述。其中有曹植,他跟着仆从翻山越岭、车怠马乏以后,忽然看到一个丽人在河边。顾恺之在局部画了几棵柳树,风正在吹拂着柳条。这部分应该就是“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因为我们看到两个洛神,一个在水面飘,一个飞到了空中。这里忽然变成神话,画了非常多飘动的衣服纹路,带出洛神的神话性。后面的树木和山非常抽象。树和人的比例,山和人的比例,都用了超现实的方法,带我们进入神话世界。

  画家读了《洛神赋》以后,如何把抽象的文字变成具体的绘画?而且连山脉和水波都好像在动。譬如山的光线,顾恺之做了一点明暗对比,想要把“乍阴乍阳”那种不确定的飘忽感传达出来。这部分最超现实,两个洛神同时出现,其实也在讲速度。

  顾恺之的画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对树和山的处理,他画了很优美的自然风景。空间也用得极好,表现人物在动。飘带飞起来,有种速度感,这是曹植和洛神最接近的一段,他已经开始怀疑,他希望她能够有所表达。这一段好像是要发生些什么,他要“托微波以通辞”,然后“洛灵感焉”。洛神回过头来,这是她第一次与他直接发生关系,好像要表达什么,可是最后只留下了无尽的怅惘。神话世界把她接走了,所以虽然她的面容还在看这里,身体已经开始消失了。

  再来看王羲之的字。王羲之的书法很多是给朋友的信,信里面一直有一个主题:死亡。在《姨母帖》里,姨母去世了,他“哀痛摧剥,情不自胜。奈何、奈何!”魏晋的背后,是战争与死亡,人们有一种巨大的无常感,死亡本身和对死亡的哀痛,都会变成无法超越的精神创伤。“因反惨塞,不次。”凄怆之情充塞心胸,连言语都失去了章法,只能“顿首、顿首”。

  在王羲之的信里,都在讲时代的哀痛,再来看藏在日本的《丧乱帖》。“羲之顿首”的意思是“王羲之敬上”。“丧乱之极”,天下大乱到这种程度。“先墓再离荼毒”,王羲之祖籍山东,后迁浙江,山东的老家已经为胡人所掌管,祖先的坟墓被挖掉了。当时的人觉得祖坟被破坏是最痛苦的事情,“追惟酷甚,号慕摧绝”,想到这件事,觉得非常残酷,然后大哭,很绝望。“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心肝都被刺穿了的那种痛,不知如何是好。“虽即修复”,后来很快把坟墓修好了,但是“未获奔驰”,没有办法去扫墓。“……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写着写着信就又哭起来,不知道要讲什么了。“羲之顿首、顿首。”在一个丧乱之极的时代,整个社会伦理崩溃,人的生命没有保障,这时就产生出一种文学上的特殊性。

  我在《新编传说》里写过嵇康的故事,他的故事一直很令我感动。竹林七贤这些人物,他们各自活出了生命的形态。生命本身是多重的。过去可以用简单的几句话就把一个人的一生讲完,可是到了魏晋时期,我们慢慢领悟到,任何生命,无论是帝王,还是路边的乞丐,生命都是丰富的,都可以写成一本小说,丰富的生命并不见得一定要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我年轻的时候,对嵇康的生命有很多向往,那种悲壮、浪漫,对于体制和腐败生命的不屑一顾,给我很大的震动。我必须承认,在那个年龄,我不太懂山涛,对山涛的生命是比较晚才了解的。一个社会是非常多元的,竹林七贤这七个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贡献。七贤刚好是七种不同的生命形态,也让我们第一次感觉到中国文化当中开始出现了对生命的多元观察。在孔子的时代,他不希望人做“贤”,而是做“圣”。“圣”是生命的完美,“贤”毕竟有一部分没有完成。魏晋时代,大家都不是“圣”,生命中都有缺点,可是在缺点中,也感觉到自己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我比较关心的是,魏晋以后,中国出现了对竹林七贤的推崇,用“七”代替了原来单一的“圣”,再晚一点,发展出民间的八仙。这是非常重要的过程,很少看到某种宗教里会出现八个怪里怪气的人。何仙姑拿着一朵荷花,铁拐李是瘸腿,汉钟离挺着一个大肚子,吕洞宾是一个道士……七贤、八仙都是对生命的多重观察。在戏剧舞台上,《八仙过海》是一出非常有名的戏。八仙要过海,各自用不同的方法,有的很滑稽,有的倒骑着驴子,可是他们都过了海。这其实是一种对生命不同形式的宽容。在魏晋时期,曹丕是一种完成,曹植也是一种完成。他们各自的生命不同,有的是在帝王权力上的完成,有的是诗人创作上的完成,都不应该用一般的输赢来做简单化的对比。宽容地来看,我们每一个人生命里都有“赢”的部分,给我们人生以快乐和意义。魏晋的重要性,魏晋文学和美学的重要性,我想也在这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