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白雪黄芽说有无,指归性命未全虚。
养生从此留真诀,休向嫏環问素书。
——管贻葄
分题沈三白处士《浮生六记》[之六]

以下是后人伪作。

  自芸娘之逝,戚戚无欢;春朝秋夕,登山临水,极目伤心,非悲则恨。读坎坷记愁,而余所遭之拂逆可知也。

  静念解脱之法,行将辞家远去,求赤松子于世外,嗣以淡安揖山两昆季之劝,遂乃栖身苦庵,惟以南华经自遣,乃知蒙庄鼓盆而歌,岂真忘情哉。无可奈何,而翻作达耳。

  余读其书,渐有所悟,读养生主而悟达观之士,无时而不安,无顺而不处,冥然与造化为一;将何得而何失,孰死而孰生耶?故任其所受,而哀乐无所错其间矣。

  又读逍遥游,而悟养生之要,惟在闲放不拘,怡适自得而已。始悔前此之一段痴情,得勿作茧自缚矣乎!此养生记道之所为作也。亦或采前贤之说以自广,扫除种种烦恼,惟以有益身心为主,即蒙庄之旨也。庶几可以全生,可以尽年。余年才四十,渐呈衰象,盖以百忧摧撼,历年郁抑,不无闷损。淡安劝余每日静坐数息,仿子瞻养生颂之法,余将遵而行之。调息之法,不拘时候,兀身端坐,子瞻所谓摄身使加木偶也。解衣缓带,务令适然,口中舌搅数次,微微吐出浊气,不令有声,鼻中微微纳之。或三五遍,二七遍,有津咽下,叩齿数通,舌抵上腭,唇齿相著,两目垂帘,令胧胧然渐次调息。不喘不粗,或数息出或数息入,从一至十,从十至百,摄心在数,勿令散乱,子瞻所谓寂然兀然与虚空等也。

  如心息相依,杂念不生,则止勿数,任其自然。子瞻所谓“随”也,坐久愈妙,若欲起身,须徐徐舒放手足,勿得遽起,能勤行之,静中光景,种种奇特,子瞻所谓定能生慧,自然明悟,譬如盲人忽然有眼也,直可明心见性,不但养身全生而已。出入绵绵,若存若亡,神气相依,是为真息,息息归根,自能夺天地之造化,长生不死之妙道也。

  人大言,我小语,人多烦,我少记,人悸怖,我不怒,澹然无为,神气自满,此长生之药。秋声赋云:“奈何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默然黑者为星星。”此士大夫通患也。又曰:“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人常有多忧多思之患,方壮遽老,方老遽衰,仅此亦长生之法。舞衫歌扇,转眼皆非!红粉青楼,当场即幻,秉灵烛以照迷情,持慧剑以割爱欲,殆非大勇不能也。

  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其情于卉木,不如寄其情于书画,与对艳妆美人何异?可省却许多烦恼。范文正有云:“千古贤贤,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身从无中来,欲归无中去,谁是亲疏,能主宰,既无奈何,即放心逍遥,任委来往,如此断了,既心气渐顺,五脏亦和,药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乐人,勿有忧事,便吃食不下,何况久病。要忧身死,更忧身后,乃在大怖中,饮食安可得下?请宽心将息”云云,乃劝其中舍三哥之帖。余近日多忧多虑,正宜读此一段,放翁胸次广大,盖与渊明、乐天、尧夫、子瞻等,同其旷逸。其于养生之道,千言万语,真可谓有道之士。此后当玩索陆诗,正可疗余之病。淴浴极有益,余近制一大盆,盛水极多,淴浴后,至为畅适,东坡诗所谓“淤槽漆斛江河倾,本来无垢洗更轻。”颇领略得一二。治有病,不若治于无病,疗身,不若疗心。使人疗尤不若先自疗也。林鉴堂诗曰:“自家心病自家知,起念还当把念医,只是心生心作病,心安那有病来时。”此之谓自疗之药,游心于虚静,结志于微妙,委虑于无欲,指归于无为,故能达生延命,与道为久。仙径以精、气、神为内三室,耳、目、口为外三室,常令内三室不逐物而流,外三室,不诱中而扰。重阳祖师于十二时中,行住坐卧,一切动中,要把心似泰山,不摇不动,谨守四门,眼耳鼻口,不令内入外出,此名养寿紧要。外无劳形之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

  益州老人尝言:凡欲身之无病,必须先正其心,使其心不乱求,心不狂思,不贪嗜欲,不著迷惑,则心君泰然矣。心君泰然,则百骸四体,虽有病,不难治疗,独此心一动,百患为招,即扁鹊华佗在旁,亦无所措手矣。林鉴堂先生有安心诗六首。真长生之要诀也。诗云:

  我有灵丹一小锭,能医四海群迷病,些儿吞下体安然,管取延年兼接命。安心心法有谁知,却把无形妙药医,医得此心能不病,翻身跳入太虚时。念杂由来业障多,憧憧扰扰竟如何,驱魔自有玄微诀,引入尧夫安乐窝。人有二心方显念,念无二心始为人,人心无二浑无念,念绝悠然见太清。这也了时那也了,纷纷攘攘皆分晓,云开万里见清光,明月一轮圆皎皎。四海邀游养浩然,心连碧水水连天,津头自有渔郎问,洞里桃花日日鲜。

  禅师与余谈养心之法,谓心如明镜,不可以尘之也,又如止水,不可以波之也,此与晦庵所言所学者,常要提醒此心,惺惺不寐,如日中天,群邪自息,其旨正同,又言目毋妄视,耳毋妄听,口毋妄言,心毋妄动,贪嗔痴爱,是非人我,一切放下,未事不可先迎,遇事不宜过扰,既事不可留住,听其自来,应以自然,信其自去,忿懥恐惧,好乐忧患,皆得其正。此养心之要也。

  王华子曰:“斋者,齐也,齐其心而洁其体也,岂仅茹素而已。所谓齐其心者,澹志寡营,轻得失,勤内省,远荤酒;洁其体者,不履邪径,不视恶色,不听淫声,不为物诱,入室闭户,烧香静座,方可谓之斋也。诚能如是,则身中之神明自安,升降不碍,可以祛病,可以长生。”余所居室,四边皆窗户,遇风即阖,风息即开,余所居室,前帘后屏,太明即小帘,以和其内映,太暗则卷帘,以通其外耀,内以安心,外以安目,心目俱安,则身安矣。

  禅师称二语告我曰: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有生,谓妄念初生。杀生,谓立予铲除也。此与孟子勿忘勿助之功相通。孙真人卫生歌云:

  “卫生切要知三戒,大怒大欲并大醉,三者若还有一焉,须防损失真元气。”

  又云:“世人欲知卫生道,喜乐有常嗔怒少,心诚意正思虑除,理顺修身去烦恼。”

  又云:“醉后强饮饱强食,未有此生不成疾,入资饮食以养身,去其甚者自安适。”

  又蔡西山卫生歌云:

  “何必餐霞饵大药,忘意延岁等龟鹤,但于饮食嗜欲间,去其甚者将安乐,食后徐行百步多,两手摩胁并胸腹。”

  又云:“醉眠饱卧俱无益,渴饮饥餐尤戒多,食不欲粗并欲速,宁可少餐相接续,若教一顿饱充肠,损气伤脾非尔福。”

  又云:“饮酒莫教令大醉,大醉伤神损心志,酒渴饮水并啜茶,腰脚自兹成重坠。”

  又云:“视听行坐不可久,五劳七伤从此有,四肢亦欲得小劳,譬如户枢终不朽。”

  又云:“道家更有颐生旨,第一戒人少嗔恚。”凡此数言,果能遵行,功臻旦夕,勿谓老生常谈也。

  洁一室,开南牖,八窗通明,勿多陈列玩器,引乱心目,设广榻长几各一,笔砚楚楚,旁设小几一,挂字画一幅,频换,几上置得意书一二部,古帖一本,古琴一张,心目间,常要一尘不染。

  晨入园林,种植蔬果,芟草,灌花,莳药,归来入室,闭目定神,时读快书,怡悦神气,时吟好诗,畅发幽情。临古帖,抚古琴,倦即止,知己聚淡,勿及时事,勿及权势,勿臧否人物,勿争辩是非,或约闲行,不衫不履,勿以劳苦徇礼节,小饮勿醉,陶然而已。

  诚然如是,亦堪乐志,以视夫蹙足入绊,申脰就羁。游卿相之门,有簪佩之累,岂不霄壤之悬哉。

  太极拳非他种拳术可及,太极二字已完全包括此种拳术之意义,太极乃一圆圈,太极拳即由无数圆圈联贯而成之一种拳术,无论一举手,一投足,皆不能离此圆圈,离此圆圈,便违太极拳之原理,四肢百骸不动则已,动则皆不能离此圆圈,处处成圆,随虚随实,练习以前,先须存神纳气,静坐数刻,并非道家之守窍也,只须屏绝思虑,务使万缘俱静,以缓慢为原则,以毫不使力为要义,自首至尾,联绵不断。相传为辽阳张通于洪武初奉召入都,路阻武当,夜梦异人,授以此种拳术。余近年从事练习,果觉身体较健,寒暑不侵,用以卫生,诚有而无损者也。

  省多言,省笔札,省交游,省妄想,所一息不可省者,居敬养心耳。杨廉夫有路逢三叟词云:

  “上叟前致词,大道抱天全,中叟前致词,寒暑每节宣,下叟前致词,百年半单眠。”

  尝见后山诗中一词,亦此意。盖出应璩,璩诗曰:

  “昔有行道人,陌上见三叟,年各百岁余,相与锄禾麦,往前问三叟,何以得此寿,上叟前致词,室内姬粗丑,二叟前致词,量腹节所受,下叟前致词,夜卧不覆首,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长久,古人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此最是寻乐妙法也。将啼饥者比,则得饱自乐,将号寒者比,则得暖自乐,将劳役者比,则优闲自乐,将疾病者比,则康健自乐,将祸患者比,则平安自乐,将死亡者比,则生存自乐。白乐天诗有云:‘蜗牛角内争何事,石光火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喜,不开口笑是痴人。’近人诗有云:‘人生世间一大梦,梦里胡为苦认真,梦短梦长俱是梦,忽然一觉梦何存。’与乐天同一旷达也!”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什么龙楼凤阁,说什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傍,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此不知为谁氏所作,读之而若大梦之得醒,热火世界一帖清凉散也。程明道先生曰:吾受气甚薄,因厚为保生。至三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后完。今生七十二年矣。较其筋骨,于盛年无损也,若人待老而保生,是犹贫而后蓄积,虽勤亦无补矣,口中言少,心头事少,肚里食少,有此三少,神仙可到。

  酒宜节饮,忿宜速惩,欲宜力制,依此三宜,疾病自稀。病有十可却,静坐观空,觉四大原从假合,一也。烦恼现前,以死譬之,二也。常将不如我者,巧自宽解,三也。造物劳我以生,遇病少闲,反生庆幸,四也。宿孽现逢,不可逃避,欢喜领受,五也。家庭和睦,无交谪之言,六也。众生各有病根,常自观察克治,七也。风寒谨访,嗜欲淡薄,八也。饮食宁节毋多,起居务适毋强,九也。觅高明亲友讲开怀出世之谈,十也。

  邵康节居安乐窝中,自吟曰:“老年肢体索温存,安乐窝中别有春,万事去心闲偃仰,四肢由我任舒伸,炎天傍竹凉铺簟,寒雪围炉软布茵,昼数落花聆鸟语,夜邀明月操琴音,食防难化常思节,衣必宜温莫懒增,谁道山翁拙于用,也能康济自家身。”养生之道,只清净明了四字,内觉身心空,外觉万物空,破诸妄想,—无执著,是曰清净明了。万病之毒,皆生于浓,浓于声色,生虚怯病。浓于贷利,生食饕病。浓于功业,生造作病。浓于名誉,生矫激病。噫!浓之为毒甚矣。樊尚默先生以一味药解之曰:“淡”,云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鸟笑,谷答樵讴,万境自闻,人心自闹。岁暮访淡安,见其凝尘满室,泊然处之。叹曰:“所居,必洒扫涓洁,虚室以居,尘嚣不杂,斋前杂树花木,时观万物生意,深夜独坐,或启扉以漏月光,至昧爽,但觉天地万物,清气自远而届,此心与相流通,更无窒碍,今室中芜秽不治,弗以累心,但恐于神爽,未必有助也。”

  余年来静坐枯庵,迅埽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幽谷,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湖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似有所得,陈白沙曰:“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知此者谓之善学,抑亦养寿之真诀也。圣贤皆无不乐之理,孔子曰:“乐在其中。”颜子曰:“不改其乐。”孟子以“不愧、不作”为乐。论语开首说乐,中庸言“无入而不自得。”程朱教寻孔颜乐趣,皆是此意。圣贤之乐,余何敢望,欲仿白傅之“有叟在中,白须飘然,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之乐云耳。

  冬夏皆当以日出而起,于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气,最为爽神,失之甚为可惜,余居山寺之中,暑月日出则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莲方敛而未开,竹含露而犹滴,可谓至快,日长漏永,午睡数刻,焚香垂幙,净展桃笙,睡足而起,神清气爽,真不啻天际真人也。

  乐即是苦,苦即是乐,带些不足,安知非福,举家事事如意,一身件件自在,热光景,即是冷消息。圣贤不能免厄,仙佛不能免劫,厄以铸圣贤,劫以炼仙佛也。

  牛喘月,雁随阳,总成忙世界;蜂采香,蝇逐臭,同是苦生涯;劳生扰扰,惟利惟名,牿旦画,蹶寒暑,促生死,皆此两字误之。以名为炭而灼心,心之液涸矣。以利为虿而螫心,心之神损矣,今欲安心而却病,非将名利两字,涤除净尽不可。余读柴桑翁闲情赋,而叹其钟情,读归去来辞,而叹其忘情,读五柳先生传,而叹其非有情,非无情,钟之忘之,而妙焉者也。

  余友淡公最慕柴桑翁,书不求解而能解,酒不期醉而能醉,且语余曰:“诗何必五言,官何必五斗,子何必五男,宅何必五柳,可谓逸矣!”余梦中有句云:“五百年谪在红尘,略成游戏。三千里击开沧海,便是逍遥。”醒而述诸琢堂,琢堂以为飘逸可诵,然而谁能会此意乎,真定梁公每语人,每晚家居,必寻可喜笑之事,与客纵谈,掀髯大笑,以发舒一日劳顿郁结之气,此真得养生要诀也。

  曾有乡人过百岁,余扣其术,笑曰:“余乡村人,无所知,但一生只是喜欢,从不知忧恼,此岂名利中人所能哉。”昔王右军:“吾笃嗜种果,此中有至乐存焉,我种之树,开一花,结一实,玩之偏爱,食之益甘。”右军可谓自得其乐矣。放翁梦至仙馆,得诗云:“长廊下瞰碧莲沼,小阁正对青萝峰。”便以为极胜之景。余居禅房,颇擅此胜,可傲放翁矣。

  余昔在球阳,日则步履于空潭、碧涧、长松、茂竹之侧,夕则挑灯读白香山、陆放翁之诗,焚香煮茶,延两君子于坐,与之相对,如见其襟怀之澹宕,几欲弃万事而从之游,亦愉悦身心之一助也。

  余自四十五岁以后,讲求安心之法,方寸之地,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凡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决不令之入,譬如制为一城,将城门紧闭,时加防守,惟恐此数者阑入。近来渐觉阑入之时少,主人居其中,乃有安适之象矣。养身之道,一在慎嗜欲,一在慎饮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烦劳,有一于此,足以致病,安得不时时谨慎耶!张敦复先生尝言:古人读文选而悟养生之理,得力于两句。曰:“石蕴玉而山辉,水含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尝见兰蕙芍药之蒂间,必有露珠一点,若此一点为蚁虫所食,则花萎矣。又见笋初出,当晓,则必有露珠数颗在其末,日出,则露复敛而归根,夕则复上,田闲有诗云:“夕看露颗上梢行”是也。若侵晓入园,笋上无露珠,则不成材,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现而朝敛,人之元气全在乎此,故文选二语,不可不时时体察,得诀固不在多也。余之所居,仅可容膝,寒则温室拥杂花,暑则垂帘对高槐,所自适于天壤间者,止此耳。

  然退一步想,我所得于天者已多,因此心平气和,无歆羡,亦无怨尤,此余晚年自得之乐也,圃翁曰: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惟读书可以养之。闲适无事之人,整日不观书,则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也。古人有言,扫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读书,其无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

  且从来拂意之事,自不读书者见之,似为我所独遭,极其难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细心体验耳!即如东坡先生殁后,遭逢高孝,文字始出,而当时之忧谗畏讥,困顿转徙潮惠之间,且遇跣足涉水,居近牛栏,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无嗣,陆放翁之忍饥,皆载在书卷。彼独非千载闻人,而所遇皆如此。诚一平心静观,则人间拂意之事,可以涣然冰释。若不读书,则但见我所遭甚苦,而无穷怨尤嗔忿之心,烧灼不静,其苦为何如耶?故读书为颐养第一事也。吴下有石琢堂先生之城南老屋,屋有五柳园,颇具泉石之胜,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观,诚养神之胜地也。有天然之声籁,抑扬顿挫,荡漾余之耳边。群鸟嘤鸣林间时,所发之断断续续声,微风振动树叶时所发之沙沙簌簌声,和清溪细流流出时所发出之潺潺淙淙声,余泰然仰卧于青葱可爱之草地上,眼望蔚蓝澄澈之穹苍,真是一幅绝妙画图也。

  以视拙政园一喧一静,真远胜之。吾人须于不快乐之中,寻一快乐之方法。先须认清快乐与不快乐之造成。固由于处境之如何,但其主要根苗,还从己心发长耳。同是一人,同处一样之境,甲却能战胜劣境,乙反为劣境所征服,能战胜劣境之人,视劣境所征服之人,较为快乐,所以不必歆羡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是何异雪上加霜,愈以毁灭人生之一切也。无论如何处境之中,可以不必郁郁,须从郁郁之中,生出希望和快乐之精神。偶与琢堂道及,琢堂亦以为然。家如残秋,身如昃晚,情如剩烟,才如遣电,余不得已而游于画,而狎於诗,竖笔横墨,以自鸣其所喜,亦犹小草无聊,自矜其花,小鸟无奈,自矜其舌,小春之月,一霞始晴,一峰始明,一禽始清,一梅始生,而一诗一画始成。与梅相悦,与禽相得,与峰相立,与霞相揖,画虽拙而或以为工,诗虽苦而自以为甘,四壁已倾,一瓢已敝。无以损其愉悦之胸襟也。

  圃翁拟一联。将悬之草堂中“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其语虽俚,却有至理,天下佳山胜水,名花美竹无限,大约富贵人役于名利,贫贱人役于饥寒,总鲜领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闲,斯为自得其乐。斯为善于摄生也。

  心无止息,百忧以感之,众虑以扰之!若风之吹水,使之时起波澜,非所以养寿也。大约从事静坐,初不能妄念尽捐,宜注一念。由一念至于无念,如水之不起波澜,寂定之余,觉有无穷恬淡之意味,愿与世人共之。阳明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且如读书时,知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仔他读书,亦只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录此以为读书之法,汤文正公抚吴时,日给惟韭菜,其公子偶市一鸡,公知之,责曰:“恶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即遣去,奈何世之肉食者流,竭其脂膏,供其口腹,以为分所应尔,不知甘脆肥浓,乃腐肠之药也。

  大概受病之始,必由饮食不节,俭以养廉,澹以寡欲,安贫之道在是,欲疾之方亦在是,余喜食蒜,素不食屠门之嚼,食物素从省俭。

  自芸娘之逝,梅花盒亦不复用矣。庶不为汤公所呵乎,留侯邺侯之隐于白云乡,刘阮陶李之隐于醉乡。司马长卿以温柔乡隐,希夷先生以睡乡隐。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

  余谓白云乡,则近于渺茫,醉乡温柔乡,抑非所以却病而延年,而睡乡为胜矣。妾言息躬,辄造逍遥之境,静寐成梦,旋臻甜适之乡。余时时税驾,咀嚼其味,但不从邯郸道上,向道人借黄粱枕耳。

  养生之道,莫大于眠食,菜根粗粝,但食之甘美,即胜于珍馔也。眠亦不在多寝,但实得神凝梦甜,即片刻,亦足摄生也。放翁每以美睡为乐,然睡亦有诀,孙真人云:“能息心,自瞑目。”蔡西山云:“先睡心,后睡眼。”此真未发之妙。禅师告余伏气,有三种眠法,病龙眠,屈其膝也。寒猿眠,抱其膝也。龟鹤眠,踵其膝也。余少时,见先君子于午餐之后,小睡片刻,灯后治事,精神焕发,余近日亦思法之,午餐后,于竹床小睡,入夜果觉清爽,益信吾父之所为,一一皆可为法。余不为僧,而有僧意,自芸之殁,一切世味,皆生厌心,一切世缘,皆生悲想。奈何颠倒不自痛悔耶!近年与老僧,共话无生,而生趣始得,稽首世尊,小忏宿愆,献佛以诗,餐僧以画,画性宜静,诗性宜孤,即诗与画,必悟禅机,始臻超脱也。


全书完



瀛海曾乘汉使槎,中山风土纪皇华。
春云偶住留痕室,夜半涛声听煮茶。
——管贻葄
分题沈三白处士《浮生六记》[之五]

以下是后人伪作。

  嘉庆四年,岁在己未,琉球国中山王尚穆薨。世子尚哲,先七年卒;世孙尚温,表请袭封。中朝怀柔远藩,锡以恩命,临轩召对,特简儒臣。

  于是,赵介山先生名文楷,太湖人,官翰林院修撰,充正使,李和叔先生名鼎元,绵州人,官内阁中书,副焉。介山驰书约余偕行,余以高堂垂老,惮于远游;继思游幕二十年,遍窥两域,然而尚囿方隅之见,未观域外,更历瀴溟之胜,庶广异闻。禀商吾父,允以随往。

  从客凡五人:王君文诰,秦君元钧,缪君颂,杨君华才,其一即余也。五年五月朔日,随荡节以行,祥飙送风,神鱼扶舳,计六昼夜,径达所届。

  凡所目击,咸登掌录。志山水之丽崎,记物产之瓌怪,载官司之典章,嘉士女之风节。文不矜奇,事皆记实。自惭谫陋,甘贻测海之嗤,要堪传言,或胜凿空之说云尔。

  五月朔日,恰逢夏至,袱被登舟,向来封中山王,去以夏至,乘西南风,归以冬至,乘东北风,风有信也。舟二,正使与副使,共乘其一,舟身上七尺,首尾虚艄三丈,深一丈三尺,宽二丈二尺,较历来封舟,几小一半,前后各一桅,长六丈有奇,围三尺。中舱前一桅,长十丈有奇,围六尺,以番木为之,通计二十四舱,舱底贮石,载货十一万斤有奇,龙口置大炮一,左右各置大炮二,兵器贮舱内,大桅下,横大木为辘轳,移炮升篷皆仗之,辇以数十人;舱面为战台,尾楼为将台,立帜列藤牌,为使臣厅事;下即舵楼,舵前有小舱,实以沙布针盘,中舱梯而下,高可六尺,为使臣会食地。前舱贮火药贮米,后以居兵,稍后为水舱,凡四井。二号船亦是。每船约二百六十余人,船小人多,无立锥处。风信已届,如欲易舟,恐延时日也。

  初二日,午刻,移泊鳌门,申刻,庆云见于西方,五色轮囷,适与楼船旗帜,上下辉映,观者莫不叹为奇瑞。或如玄圭,或如白珂,或如灵芝,或如玉禾,或如绛绡,或如紫藤,或如文杏之叶,或如含桃之颗,或如秋原之草,或如春湘之波,向读屠长卿赋,今始知其形容之妙也。

  画士施生,为航海行乐图,甚工,余见兹图,遂乃搁笔,香崖虽善画,亦不能办此。

  初四日,亥刻起碇,乘潮至罗星塔。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余妇芸娘,昔游太湖,谓得天地之宽,不虚此生,使观于海,其愉快又当何如?

  初九日,卯刻,见彭家山,列三峰,东高而西下;申刻,见钓鱼台三峰离立,如笔架,皆石骨,惟时水天一色,舟平而驶,有白鸟无数,绕船而送,不知所自来。

  入夜,星影横斜,月光破碎,海面尽作火焰,浮沉出没,木华海赋,所谓阴火潜然者也。

  初十日,辰正,见赤尾屿。屿方而赤,东西凸而中凹,凹中又有小峰二,船从山北过,有大鱼二,夹舟行,不见首尾,脊黑而微绿,如十围枯木,附于舟侧,舟人以为风暴将起,鱼先来护。午刻,大雷雨以震,风转东北,舵无主。舟转侧甚危!幸而大鱼附舟,尚未去,忽闻霹雳一声,风雨顿止。申刻,风转西南且大,合舟之人,举手加额,咸以为有神助,得二诗以志之。诗云:“平生浪迹遍齐州,又附星槎作远游,鱼解夫危风转顺,海云红处是琉球。”“白浪滔滔撼大荒,海天东望正茫茫,此行足壮书生胆,手挟风雷意激长。”自谓颇能写出尔时光景。

  十一日,午刻,见姑米山。山共八岭,岭各一二峰,或断或续。未刻,大风暴雨如注,然雨虽暴而风顺。酉刻,舟已近山。琉球人以姑米多礁,黑夜不敢进,待明而行,亦不下碇,但将篷收回,顺风而立,则舟荡漾而不能退。戌刻,舟中举号火,姑米山有火应之。询知为球人暗令,日则放炮!夜则举火,仪注所谓得信者,此也。

  十二日,辰刻,过马齿山,山如犬羊相错,四峰离立,若马行空,计又行七更,船再用甲寅针,取那霸港,回望见迎封船在后,共相庆幸。历来针路所见,尚有小琉球,鸡笼山,黄麻屿,此行俱未见,问知琉球伙长,年已六十,往来海面八次,每度细审,得其准的,以为不出辰卯二位,而乙卯位单,乙针尤多,故此次最为简捷,而所见亦仅三山,即至姑米。针则开洋用单辰,行七更后,用乙辰,自后尽用乙。过姑米,乃用乙卯,惟记更以香,殊难凭准,念五虎门至官塘,里有定数,因就时辰表按时计里,每时约行百有十里。自初八日未时开洋,讫十二日辰时,计共五十八时;初十日,暴风停两时;十一日夜,畏触礁,停三时,实行五十三时,计程应得五千八百三十里。计到那霸港,实洋面六千里有奇,据琉球伙长云:海上行舟,风小固不能驶,风过大,亦不能驶,风大则浪大,浪大力能壅船,进尺仍退二寸,惟风七分,浪五分,最宜驾驶,此次是也。

  从来渡海,未有平稳而驶如此者。于时,球人驾独木船数十,以纤挽舟而行,迎封三接如仪,辰刻,进那霸港,先是,二号船于初十日望不见,至是乃先至,迎封船亦随后至,齐泊临海寺前。伙长云:从未有三舟齐到者。午刻,登岸,倾国人士,聚观于路。世孙率百官迎诏如仪。世孙年十七,白皙而丰颐,仪度雍容,善书,颇得松雪笔意,按中山世鉴,随使羽骑尉朱宽至国。于万涛间,见地形如虬龙浮水,始曰流虬。而隋书又作流求,新唐书作流鬼,元史又作璃求,明复作琉球。世鉴又载,元延祜元年,国分为三大里。凡十八国,或称山南王,或称山北王,余于中山,南山,游历几遍,大村不及二里,而即谓之国,得勿夸大乎。琉人每言大风,必曰台飓,按韩昌黎诗“雷霆逼飓(风日)”,是与飓同称者为(风日)。王篇:“(风日),大风也,于笔切。”唐书百官志,有(风日)海道,或系球人误书。隋书称琉球有虎、狼、熊、罴,今实无之。又云:无牛羊驴马,驴诚无,而六畜无不备,乃知书不可尽信也。

  天使馆西向,仿中华廨署,有旗竿二,上悬册封黄旂。有照墙,有东西辕门,左右有鼓亭,有班房,大门署曰“天使馆”,门内廊房各四楹,仪门署曰“天泽门”,万历中使臣夏子阳题,年久失去,前使徐葆光补出。门内左右各十一间,中有甬道,道西榕树一株,大可十围,徐公手植。最西者为厨房,大堂五楹,署曰“敷命堂”,前使汪楫题。稍北葆光额曰“皇纶三锡”堂后有穿堂,直达二堂,堂五楹,中为副使会食之地,前使周公署曰“声教东渐”。左右即寤室,堂后南北各一楼,南楼为正使所居,汪楫额曰“长风阁”。北楼为副使所居,前使林麟焻额曰“停云楼”,额北有诗牌,乃海山先生所题也。周砺礁石为垣,望同百雉,垣上悉植火凤,干方,无花有刺,似霸王鞭,叶似慎火草,俗谓能避火,名吉姑罗。南院有水井,楼皆上覆瓦,下砌方砖,院中平似沙,桌椅床帐,悉仿中国式。寄尘得诗四首,有句云“相看楼阁云中出,即是蓬莱岛上居。”又有句云“一舟翦径凭风信,五日飞帆驻月楂。”皆真情真境也。

  孔子庙,在久米村,堂三楹,中为神座,如王者垂旒旒圭,而署其主曰“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左右两龛,龛二人立侍,各手一经,标曰“易、书、诗、春秋”。即所谓四配也。堂外为台,台东西,拾级以登,栅如棂星门,中仿戟门,半树塞以止行者,其外临水为屏墙,堂之东,为明伦堂,堂北祀启圣,久米士之秀者,皆肄业其中。择文理精通者为师,匀有禀给,丁祭一如中国仪,敬题一诗云“洋溢声名四海驰,岛邦也解拜先师,庙堂肃穆垂旒贵,圣教如今洽九夷。”用伸仰止之忱。

  国中诸寺,以圆觉为大,渡观莲塘桥,亭供辨才天女,云即斗姥,将入门,有池曰“圆鉴”,行藻交横,芰荷半倒,门高敞有楼翼然。左右金刚四,规格略仿中国。佛殿七楹,更进,大殿亦七楹,名龙渊殿,中为佛堂。左右奉木主,亦祀先王神位,兼祀祧主,左序为方丈,右序为客座,皆设席。周缘以布,下衬极平而净,名曰“踏脚绵”,方丈前,为蓬莱庭。左为香积厨,侧有井,名不冷泉,客座右,为古松岭,异石错舛,列于松间,左厢为僧寮,右厢为狮子窟,僧寮南,有乐楼,楼南有园,饶花木,此乃圆觉寺之胜概也。

  又有护国寺,为国王祷雨之所,龛内有神,黑而裸,手剑立,状甚狰狞。有钟,为前明景泰七年铸。寺后多凤尾蕉,一名铁树。又有天王寺,有钟亦为景泰七年铸。又有定海寺,有钟为前明天顺三年铸。至于龙渡寺,善兴寺,和光寺,荒废无可述者。

  此邦海味,颇多特产,为中国之所罕见。一石鮔,以墨鱼而大腹圆如蜘蛛,双须八手,攒生两肩,有刺,类海参,无足无鳞介,如鲍鱼,登莱有所谓八带鱼者。以形考之,殆是石鲗,或即乌鲗之别种欤。

  一海蛇,长三尺,僵直如朽索,色黑,状狰狞,土人云:能杀虫疗痼,已疠,殆永州异蛇类。土俗甚重之,以为贵品。一海胆,如蝟,剥皮去肉,捣成泥,盛以小瓶,可供馔。一寄生螺,大小不一,长圆各异,皆负壳而行,螺中有蟹,两螯八跪,跪四大四小,以大跪行,螯一大一小,小者常隐,大者以取食,触之则大跪尽缩,以一大螯拒户。蟹也而有螺性,海赋所云“璅蛄腹蟹,岂其类欤”。太平广记,谓蟹入螺中,似先有蟹,然取置碗中,以观其求脱之势,力猛壳脱,顷刻死。则又与壳相依为命,造物不测,难以臆度也。

  一沙蟹,阔而薄,两螯大于身,甲小而缺其前,缩两螯以补之,若无缝,八跪特短,脐无甲,尖团莫辨。凶人,则凹双睛,噀水高寸许,似善怒,养以沙水,经十余日,不食亦不死。一蚶,径二尺以上,围五尺许,古人所谓屋瓦子,壳形凹凸,像瓦屋也。一海马肉,薄片回屈如刨,花色如片茯苓,品之最贵者,不易得,得则先以献王,其状鱼身马首,无毛而有足,皮如江豚,此皆海味之特产也。

  此邦果实,说有与中国不同者,蕉实状如手指,色黄,味甘,瓣如柚,亦名甘露,初熟色青,以糖覆之则黄;其花红,一穗数尺;瓤须五六出,岁实为常,实如其须之数,中国亦有蕉,不闻岁结实,亦无有抽其丝作布者,或其性殊欤。布之原料,与制布之法,亦有与中国异者,一曰蕉布,米色,宽一尺,乃芭蕉沤抽其丝织成轻密如罗;一曰苧布,白而细,宽尺二寸,可敌棉布;一曰丝布,折而棉软,苧经而丝纬,品之最尚者。汉书所谓蕉、筒、荃、葛,即此类也。一曰麻布,米色而粗,品最下矣,国人善印花,花样不一,皆剪纸为范,加范于布,涂灰焉,灰干去范,乃著色干而浣之,灰去而花出,愈浣而愈鲜,衣敝而色不退,此必别有制法,秘不语人。故东洋花布,特重于闽也。

  此邦草木,多与中国异称,惜未携群芳谱来,一一辨证之耳。“罗汉松”谓之樫木,“冬青”谓之福木,“万寿菊”谓之禅菊,“铁树”谓之凤尾蕉,以叶对出形似了,亦谓之海棕榈,以叶盖头形似也。有携至中华以为盆玩者,则谓之万年棕云。

  凤梨,开花者谓之男木,白瓣若莲,颇香烈,不实,无花者谓之女木,而实大,如瓜可食,或云,即波罗蜜别种,球人又谓之阿咀呢。月橘,谓之十里香,叶如枣,小白花,甚芳烈,实如天竹子,稍大,闻二月中,红累累满树,若火齐然。惜余未及见也。

  球阳地气多暖,时届深秋,花草不杀,蚊雷不收,荻花盛开,野牡丹二三月开,至八月复复,花累累如铃铎,素瓣,紫晕,檀心,圆而大,颇芳烈,佛桑四季皆花,有白色,有深红粉红二色,因得一诗,诗云。“偶随使节泛仙槎,日日春游玩物华,天气常如二三月,山林不断四时花。”亦真情真景也。

  球人嗜兰,谓之孔子花,陈宅尤多异产,有风兰,叶较兰稍长,篾竹为盆,挂风前,即蕃衍。有名护兰,叶类挂而厚,稍长如指,花一箭八九出,以四月开,香胜于兰,出名护岳岩石间,不假水土,或寄树桠,或裹以棕,而悬之,无不茂。有粟兰,一名芷兰,叶如凤尾花,作珍珠状,有棒兰,绿色,茎如珊瑚,无叶,花出桠间,如兰而小,亦寄树活。又有西表松兰,竹兰之目,或致自外岛,或取之岩间,香皆不减兰也,因得一诗:

  诗云“移根绝岛最堪夸,道是森森阙里花,不比寻常凡草木,春风一到即繁华。”题诗既毕,并为写生,愧无黄筌之妙笔耳。

  沿海多浮石,嵌空玲珑,水击之,声作钟磬,此与中国彭蠡之口石钟山相似。闲居无可消遣,与施生弈,用琉球棋子,白者磨螺之封口石为之,内地小螺拒户有圆壳,海螺大者,其拒户之壳,厚五六分,径二寸许,圆白如砗磲,土人名曰封口石,黑者磨苍石为之,子径六分许,围二寸许,中凹而四周削,无正背面,不类云南子式。棋盘以木为之,厚八寸,四足,足高四寸,面刻棋路,其俗好弈,举棋无不定之说,颇亦有国手,局终数空眼多少,不数实子,数正同,相传国中供奉棋神,画女相如仙子,不令人见,乃国中雅尚也。

  六月初八日,辰刻,正副使恭奉谕祭文,及祭银焚帛,安放龙彩亭内,出天使馆东行,过久米林,泊村,至安里桥,即真玉桥,世孙跪接如仪,即导引入庙。礼毕,引观先王庙,正庙七楹,正中向外,通为一龛,安奉诸王神位,左昭自舜马至尚穆,共十六位,右穆自义本至尚敬,共十五位,是日球人观者,弥山匝地,男子跪于道左,女子聚立远观。亦有施帷挂竹帘者,土人云:系贵官眷属,女皆黥首指节为饰,甚昔全黑,少者间作梅花斑,国俗不穿耳,不施脂粉,无珠翠首饰,人家门户,多树石敢当碣,墙头多植吉姑罗,或柔树,翦剔极齐整,国人呼中国为唐山,呼华人为唐人。

  球地皆土沙,雨过即可行,无泥泞。奥山有却金亭,前明册使陈给事侃归时却金,故国人造亭以表之。辨岳,在王宫东南三里许,过圆觉寺,从山脊行,水分左右,堪舆家谓之过峡,中山来脉也,山大小五峰,最高者谓之辨岳,灌水密覆,前有石柱二,中置栅二,外板阁二,少左,有小石塔,左右列石案五,折而东,数十级至顶,有石垆二,西祭山,东祭海岳之神,曰祝,祝谓是天孙氏第二女云。国王受封,必斋戒亲祭,正五九月,祭山海及护国神,皆在辨岳也。

  波上,雪崎,及龟山,余已游遍,而要以鹤头为最胜,随正副使往游,陡其巅,避日而坐。草色粘天,松阴匝地,东望辨岳,秀出天半,王宫历历如画。其南,则近水如湖,远山如岸,丰见城巍然突出,山南王之旧迹犹有存者,西望马齿姑米,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封舟之来路也。

  北俯那霸久米,人烟辐辏,举凡山川灵异,草木荫翳,鱼鸟沉浮,云烟变灭,莫不争奇献巧,毕集目前,乃知前日之游,殊为鲁莽。

  梁大夫小具盘樽,席地而饮,余亦趣仆以酒肴至。未申之交,凉风乍生,微雨将洒,乃移樽登舟,时海潮正涨,沙岸弥漫,遂由奥山南麓,折而东北,山石嵌空欲落,海燕如鸥,渔舟似织,俄而返照入山,冰轮出水,水鳐无数,飞射潮头。与介山举觞弄月,击楫而歌,樽不空,客皆醉,越渡里村,漏已三下,却金亭前,列炬如昼,迎者倦矣。

  乃相与步月而归,为中山第一游焉,泉崎桥桥下,为漫湖浒,每当晴夜,双门供月,万象澄清。如玻璃世界,为中山八景之一。旺泉味甘,亦为中山八景之一。王城有亭,依城望远,因小憩亭中,品瑞泉,纵观中山八景,八景者,泉崎夜月,临海潮声,久米村竹篱,龙洞松涛,苟崖夕照,长虹秋霁,城岳灵泉,中岛蕉园也。

  亭下多棕榈紫竹,竹丛生,高三尺余,叶如棕,狭而长,即所谓观音竹也。亭南有蚶壳,长八尺许,贮水以供盥,知大蚶不易得也。

  国人浣漱不用汤,家竖石桩,置石盂,或蚶壳其上,贮水,旁置一柄筒,晓起,以筒盛水,浇而盥漱之,客至亦然。地多草,细软如毯,有事则取新沙覆之,国人取玳瑁之甲,以为长簪,传到中国,率由闽粤商贩,球人不知贵,以为贱品,查对崐山之旁,以玉抵鹊,地使然也。

  丰见山顶,有山南王第故城。徐葆光诗有“颓垣宫阙无全瓦,荒草牛羊似破村”之句,王之子孙,今为那姓,犹聚居于此,辻山国人读为失山,琉球字皆对音,十失无别,疑迭之误也。

  副使辑球雅,谓一字作二三字读,二三字作一字读音,皆义而非音,即所谓寄浯,国人尽知之,音则合百余字,或十余字为一音,与中国音迥异,国中惟读书通文理者,乃知对音,庶民皆不知也。久米官之子弟,能言,教以汉语,能书,教以汉文,十岁称若秀才,王给米一石,十五薙发,先谒孔圣,次谒国王,王籍其名,谓之“秀才”,给米三石。长则选为通事,为国中文物声名最,即明三十六姓后裔也。那霸人以商为业,多富室。

  明洪武初,赐人三十六姓善操舟者,往来朝贡,国中久米村,梁、蔡、毛、郑、陈、曾、阮、金等姓,乃三十六姓之裔,至今国人重之,与寄公谈玄理,颇有入悟处,遂与唱和成诗,法司蔡温,紫金大夫程顺则,蔡文溥,三人梁集,有作者气,顺则别著航海指南,言渡海事甚悉,蔡温尤肆力于古文,有蓑翁语录至言等目,语根经学,有道学气,出入二氏之学,盖学朱子而未纯者。

  琉球山多瘠硗,独宜薯,父老相传,受封之岁,必有丰年,今岁五月稍旱,幸自后雨不愆期,卒获大丰,薯可四收,海邦臣民,倍觉欢欣。佥曰,非受封岁,无此丰年也。

  六月初旬,稻已尽收,球阳地气温暖,稻常早熟,种以十一月,收以五六月。薯则四时皆种,三熟为丰,四熟则为大丰。稻田少,薯田多,国人以薯为命,米则王宫始得食。亦有麦豆,所产不多。五月二十日,国中祭稻神,此祭未行,稻虽登场,不敢入家也。

  七月中旬,始见燕,不巢入屋,中国燕以八月归,此燕疑未入中国者,其来以七月,巢必有地,别有所谓海燕,较紫燕稍大,而白其羽,有全白似鸥者,多巢岛中,间有至中国,人皆以为瑞。应潮鸡,雄纯黑,雌纯白,皆短足长尾,驯不避人。香崖购一小犬,而毛豹斑,性灵警,与饭不食,与薯乃食,知人皆食薯矣。鼠雀最多,而鼠尤虐,亦有猫,不知捕鼠,邦人以为玩,乃知物性亦随地而变。鹰、雁、鹅、鸭特少。

  枕有方如圭者,有圆如轮而连以细轴者,有如文具藏数层者,制特精,皆以木为之,率宽三寸,高五寸,漆其外,或黑或朱,立而枕之,反侧则仆。按礼记少仪注。颖,警枕也,谓之颖者,颖然警悟也,又司马文正公,以圆木为警枕,少睡则转而觉,乃起读书,此殆警枕之遗。

  衣制皆宽博交衽,袖广二尺,口皆不缉,特短袂,以便作事,襟率无钮带,总名衾。男束大带,长丈六尺,宽四寸以为度,腰围四五转,而收其垂于两胁间。烟包、纸袋、小刀、梳、篦之属,皆怀之。故胸前襟带勃起凸然,其胁下不缝者,惟幼童及僧衣为然。僧别有短衣如背心,谓之断俗降,此其概也。帽以薄木片为骨叠帕而蒙之,前七层,后十一层,花锦帽远望如屋漏痕者,品最贵。惟摄政王叔国相得冠之;次品花紫帽,法司冠之。其次则纯紫,大略紫为贵,黄次之,红又次之,青绿斯下。各色又以绫为贵,绢为次,国王未受封时,戴乌纱帽。双翅侧冲上向,盘金,朱缨垂颔,下束五色绦,至是冠皮弁,状如中国梨园演王者便帽,前直列花瓣七,衣蟒腰玉,肩舆如中国饼桥,中置大椅,上施大盖,无帷幔,辕粗而长,无绊,无横木,以八人左右肩之而行。

  杜氏通典,载琉球国俗,谓妇人产必食子衣,以火自炙,令汗出,余举以问杨文凤,然乎?对曰:“火炙诚有之,食衣则否。”即今中山已无火炙俗,惟北山犹未尽改。

  嫁娶之礼,固陋已甚,世家亦有以酒肴珠贝为聘者,婚时即用本国轿,结彩鼓乐而迎,不计妆奁,父母送至夫家即返,不宴客,至亲具酒贺,不过数人。隋书云:琉球风俗,男女相悦,便相匹偶,盖其旧俗也。

  询之郑得功,郑得功曰:三十六姓初来时,俗尚未改,后渐知婚礼,此俗遂革。今国中有夫之妇,犯奸即杀,余始悟琉球所以号守礼之国者,亦由三十六姓教化之力也。

  小民有丧,则邻里聚送,观者护丧,掩毕即归。宦家则同官相知者,亦来送柩,出即归,大都不宴客,题主官率皆用僧,男书圆寂大禅定,女书禅定尼,无考妣称。

  近日宦家亦有书官爵者,棺制三尺,屈身而殓之,近宦家亦有长五六尺者,民则仍旧。此邦之人,肘比华人稍短,朝野佥载,亦谓人形短小似崐仑,余所见士大夫短小者固多;亦有修髯丰颐者,颀而长者,胖而腹腰十围者,前言似未足信。人体多狐臭,古所谓愠羝也。世禄之家皆赐姓,士庶率以田地为姓,更无名,其后裔则云:某氏之,子孙几男,所谓田米私姓也。国中兵刑惟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重罪徒,轻罪罚日中晒之。”计罪而定其日,国中数年无斩犯,间有犯斩罪者,又率引刀自剖腹死。

  七月十五夜,开窗,风见人家门外,皆列火炬二,询之土人云:国俗于十五日盆祭,预期迎神,祭后乃去之,盆祭者,中国所谓盂兰会也。连日见市上小儿,各手一纸幡,对立招展,作迎神状,知国俗盆祭祀先,亦大祭矣。

  龟山南岸有窑,国人取车螯大蚶之壳以煅,塈灰壁不及石灰,而粘过者,再东北有池,国为人煮盐处。

  七月二十五日,正副使行册封礼,途中观者益众,上万松岭,迤逦而车,衢道修广,有坊,牓曰:中山道。又进一坊,牓曰:守礼之邦,世孙戴皮弁,服蟒衣,腰玉带,垂裳结佩,率百官跪迎道左。更进为欢会门,踞山巅叠,礁石为城,削磨刀壁,有鸟道,无雉堞,高五尺以上,远望如聚髑髅。始悟隋书所谓王居多聚髑髅于其下者,乃远望误于形似,实未至城下也。城外石崖,左镌“龙冈”字,右镌“虎崒”字,王宫西向,以中国在海面,表忠顺面向之意。

  后东向为继世门,左南向为水门,右北向为久庆门,再进层崖,有门西北向曰瑞泉,左右甬道,有左掖、右掖二门,更进有漏西向,牓曰“刻漏”。上设铜壶漏水,更进有门西北向,为奉神门,即王府门也,殿廷方广数十亩,分砌二道,由甬道进至阙廷,为王听政之所。壁悬伏羲画卦象,龙马负图立其前,绢色苍古,微有剥蚀,殆非近代物。北宫,殿屋固朴,屋举手可接,以处山冈,且阻海飓,面对为南宫。此日正副使宴于北宫,大礼既成,通国欢忭,闻国王经行处,悉有彩饰,泉崎道旁,列盆花异卉,绕以朱栏,中刻木作麒麟形,题曰:“非龙非彪,非熊非罴,王者之瑞兽。”天妃宫前,植大松六,叠假山四,作白鹤二,生子母鹿三,池上结棚,覆以松枝,松子垂如葡萄,池中刻木鲤大小五令浮水面,环池以竹,栏旁有坊:曰偕乐坊。柱悬一版。题曰:“鹿濯濯,鸟翯翯,牣鱼跃。”归而述诸副使,副使曰:“此皆志略所载,事隔数十年。一字不易,可谓印板文字矣。”从客皆笑。

  宜野湾县,有龟寿者,事继母以孝,国人莫不闻,母爱所生子,而短龟寿于其父伊佐前,且不食以激其怒。伊佐惑之,欲死龟寿,将令深夜汲北宫,要而杀之,仆匿龟寿于家,往谏伊佐,伊佐缚而放之,且谓事已露,不可杀,乃逐龟寿,龟寿既被放,欲自尽,又恐张母恶,值天雨雹,病不支,僵卧于路,巡官见之,近而抚其体犹温,知未死,覆以己衣,渐甦,徐诘其故,龟寿不欲扬父母之恶,饰词告之。

  初巡官闻孝子龟寿被放,意不平,至是见言语支吾。疑即龟寿,赐衣食令去,密访得其状,乃传集村人,系伊佐妻至,数其罪而监之。将告于王,龟寿愿以身代,巡官不忍伤孝子心。召伊佐夫妇面谕之,妇感悟,卒为母子如初,副使既为之记,余复为诗以表章之,诗云:“輶轩问欲到球阳,潜德端须为阐扬,诚孝由来能感格,何殊闵损与王祥。”以为事继母而不能尽孝者劝。

  经迭山墟方集,因步行集中。观所市物,薯为多,亦有鱼、盐、酒、菜、陶、木器、蕉苧、土布,粗恶无足观者,国无肆店,率业于其家,市货以有易无,不用银钱。闻国中日本宽永钱,此来亦不见,昨香崖携示串钱,环如鹅眼,无轮廊,贯以绳,积长三寸许,连四贯而合之,封以纸,上有钤记。此球人新制钱,每封当大钱十,盖国中钱少,宽永钱铜质较美,恐或有人买去,故收藏之,特制此钱应用。市中无钱以比。国中男逸女劳,无有肩担背负者,趋集,缝纫,及采薪,运水,皆妇人主之。凡物皆戴之顶,女衣既无钮无带,又不束腰,而国俗男女皆无袴,势须以手曳襟,襟较男衣长,叠襟下为两层,风不得开。因悟髻必偏坠者,以手既曳襟,须空其顶以戴物,童而习之,虽重百觔,登山涉涧,无倾侧,是国中第一绝技也。

  其动作时,常卷两袖至背,贯绳而束之,发垢辄洗,洗用泥,脱衣结于腰,赤身低头,见人亦不避,抱儿惟一手,叉置腰间,即藉以曳襟。

  东苑在崎山,出欢会门,折而北,逐瑞泉下流,至龙渊桥,汇而为池。广可十丈,长可数十丈。捍以堤,曰龙潭,水清鱼可数,荷叶半倒。再折而东,有小村,筿屏修整,松盖阴翳,薄云补林,微风啸竹,园外已极幽趣。

  入门,板亭二,南向,更进而南,屋三楹,亭东有阜如覆盂。折而南,有岩西向,上镌梵宇。下蹲石狮一,饰以五彩,再下,有小方池,凿石为龙首,泉从口出,有金鱼池,前竹万竿,后松百挺。

  再东,为望仙阁,前有东苑阁,后为能仁堂,东北望海,西南望山,国中形胜,此为第一。

  南苑之胜,亦不灭于东苑,苑中马富盛,折而东,循行阡陌间,水田漠漠,番薯油油,绝无秋景。薯有新种者,问知已三收矣。再入山,松阴夹道,茅屋参差,田家之景可画,计十余里,始入苑村,名姑场川,即同乐苑也。

  苑踞山脊,轩五楹,夹室为复阁,颇曲折,轩前有池,新凿,狭而东西长,叠礁为桥;桥南新阜累累,因阜以为亭,宜远眺;亭东,植奇花异卉,有新绝类蝴蝶,绛红色,叶如嫩槐,曰蝴蝶花,有松叶如白毛,曰白发松。

  池东,旧有亭圮,以布代之。池西有阁,颇轩敞,四面风来,宜纳凉。有阁曰迎晖,有亭曰一览,即正副使所题也。轩北有松,有凤蕉,有桃,有柳。

  黄昏举烟火,略同中国,余偕寄尘游波上,板阁无他神,惟挂铜片幡,上凿“奉寄御币”字,后署云:元和二年壬戌。或疑为唐时物,非也,按元和二年为丁亥,非壬戌也。日本马场信武,撰八卦通变指南,内列三元指掌。云上元起永禄七年甲子,止元和三年癸亥,如元起宽永元年甲子,止元和三年癸亥,下元起贞亭元年甲子。

  今元禄十六年癸未。国中既行宽永钱,证以元和日本僭号,知琉球旧会奉日本王朔,今讳言之欤。

  纸鸢制无精巧者,儿童多立屋上放之,按中国多放于清明前,义取张口仰视,宣导阳气。今放于九月,以非九月纸鸢不能上,则风力与中国异,即此可验球阳气暖,故能十月种稻。国俗男欲为僧者听,即受戒有廪给,有犯戒者,饬令还俗,放之别岛。

  女子愿为土妓者亦听,接交外客,女之兄弟,仍与外客叙亲往来,然率皆贫民,故不以为耻,若已嫁夫而复敢犯奸者,许女之父兄自杀之,不以告王,即告王,王亦不赦。此国中良贱之大防,所以重廉耻也。

  此邦有红衣妓,与之言不解,按拍清歌,皆方言也,然风韵亦正有佳者,殆不减憨园,近忽因事他迁,以扇索诗,因题二诗以赠之,诗云:“芳龄二八最风流,楚楚腰身剪剪眸,手抱琵琶浑不语,似曾相识在苏州。新愁旧恨感千端,再见真如隔世难,可惜今宵好明月,与谁共卷绣帘看。”国人率恭谨,有所受,必高举为礼,有所敬,则俯身搓手。而后膜拜,劝尊者酒,酌而置杯于指尖以为警,平等则置手心。

  此邦屋俱不高,瓦必(同瓦)以避飓也。地板必去地三尺,以避湿也,屋脊四出,如八角亭,四面接修,更无重构复室,以省材也。屋无门户,上限刻双沟,设方格,糊以纸,左右推移,更不设暗闩,利省便,恃无盗也,临街则设矣。神龛置青石于炉,实以砂,祀祖神也。国以石为神,无传真也,瓦上瓦狮,隋书所谓兽头骨角也。壁无粉墁,示朴也。贵家间有糊蚜花笺,习华风,渐奢也。

  龟山有峰独出,与众山绝,前附小峰,离约二丈许,邦人驾石为洞,连二山,高十丈余,结布幔于洞东,不憩,拾级而登,行洞上,又十余级,乃陟巅,巅恰容一楼,楼无名,四面轩豁,无户牖,副使谓余曰:兹楼俯中山之全势,不可无名,因名之曰蜀楼。并为之跋曰:“蜀者何,独也。楼何以蜀名,以其踞独山也。不曰独而曰蜀者。以副使为蜀人,楼构已百年,而副使乃名之,若有待也。”楼左瞰青畴,右扶苍石,后临大海,前揖中山,坐其中以望,若建瓴焉,余又请于副使曰:“额不可无联。”副使因书前四语付之,归路,循海而西,崖洞溪壑,皆奇峭,是又一胜游矣。

  越南山,度丝满村,人家皆面海,奇石林立,遵海而西,有山,翠色攒空,石骨穿海,曰砂岳。时午潮初退,白石邻邻,群马争驰,飞溅如雨。再西,度大岭村,丛棘为篱,渔网数百晒其上。村外水田漠漠,泥淖陷马,有牛放于冈,汪录谓马畊无牛,今不尽然也。

  本岛能中山语者给黄帽,为酋长。岁遣“亲云上”监抚之,名奉行官,主其赋讼,各赋其土不宜,以贡于王。间切者,外府之谓,首里,泊,久来。那霸四府为王畿,故不设。此外皆设,职在亲民,察其村之利弊,而报于亲云上。间切,略如中国知府,中山属府十四,间切十,山南省属府十二,山北省属府九,间切如其府数。

  国俗自八月初十至十五日,并蒸米;拌赤小豆,为饭相饷,以祭月,风同中国。是夜,正副使邀从客露饮,月光澄水,天色拖蓝,风寂动息,潮声杂丝竹声,自远而至。恍置身三山,听子晋吹笙,麻姑度曲,万缘俱静矣。宇宙之大,同此一月。回忆昔日萧爽楼中,良宵美景,轻轻放过,今则天各一方,能无对月而兴怀乎?

  世传八月十八日,为潮生辰,国俗,于是夜候潮波上。子刻,偕寄尘至波上,草如碧毯,沾露愈滑,扶仆行,凭垣倚石而坐。丑刻,潮始至,若云峰万叠,卷海飞来。须臾,腥气大盛,水怪抟风,金蛇掣电,天柱欲折,地轴暗摇,雪浪溅衣,直高百尺,未敢遽窥鲛宫,已若有推而起之者。迷离惝恍,千态万状。观此,乃知枚乘七发,犹形容未尽也。

  潮既退,始闻哙吰之声,出礁石间。徐步至护国寺。尚似有雷霆震耳,潮至此,观止矣。

  元旦至六日,贺节,初五日,迎灶。二月,祭麦神,十二日,浚井,汲新水,俗谓之洗百病。三月三日,作艾糕。五月五日,竞渡。六月六日,国中作六月节,家家蒸糯米,为饭相饷。十二月八日,作糯米糕,层裹棕叶,蒸以相饷,名曰鬼饼,二十四日,送灶。正三五九为吉月,妇女率游海畔,拜水神祈福。逢朔日,群汲新水献神,此甚略也。余独疑国俗敬佛,而不知四月八日为佛诞辰。

  腊八鬼饼如角黍,而不知七宝粥,国王送菊二十余盆,花叶并茂,根际皆以竹签标名,内三种尤异类;一名“金锦”,朵兼红黄白三色,小而繁,灿如列星。一名“理宝”,瓣如莲而小,色淡红。一名“素球”,瓣宽,不类菊,重叠千层,白如雪,皆所未见者,媵之以诗,诗云:“陶篱韩圃多秋色,未必当年有此花,似汝幽姿真可惜,移根无路到中华”。

  见狮子舞,布为身,皮为头,丝为尾,翦彩如毛饰其外,头尾口眼皆活,镀睛贴齿,两人居其中,俯仰跳跃,相驯狎欢腾状。余曰:“此近古乐矣。”按旧唐书音乐志,后周武帝时,选太平乐,亦谓之五方狮子舞,白乐天西凉诗云:“假面夷人弄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贴齿,奋迅毛衣罢双耳。”即此舞也。

  此邦有所谓“踏柁戏”者,横木以为梁,高四尺余,复置板而横之,长丈有二尺,虚其两端,均力焉。夷女二,结束衣采,赤双足,各手一巾,对立相视而歌,歌未竟,跃立两端,稍作低昂,势若水碓之起伏,渐起渐高,东者陡落而激之,则西飞起三丈余,翩翩若轻燕之舞于空也。西者落而陡激之,则东者复起,又如鸷鸟之直上青云也。叠相起伏,愈激愈疾,几若山鸡舞镜,不复辨其孰为影,孰为形焉。俄焉势渐衰,机渐缓,板末乃安,齐跃而下,整衣而立,终戏,无虚蹈方寸者,技至此绝矣。

  接送宾客颇真率,无揖让之烦,客至不迎,随意坐,主人即具烟架火炉,竹筒木匣各一,横烟管其上,匣以烟,筒以弃灰也。遇所敬客,乃烹茶,以细末粉少许,杂茶末,入沸水半瓯,搅以小竹帚,以沫满瓯面为度,客去,亦不送,贵官劝客,常以筋蘸浆少许,纳客唇以为敬。烧酒著黄糖则名福,著白糖则名寿,亦劝客之一贵品也。

  重阳具龙舟竞渡于龙潭。琉球亦于五月竞渡,重阳之戏,专为宴天使而设。因成三诗以志之,诗云:“故园辜负菊花黄,万里迢迢在异乡。舟泛龙潭看竞渡,重阳错认作端阳。去年秋在洞庭湾,亲插黄花插翠鬟,今日登高来海外,累伊独上望夫山。待将风信泛归槎,犹及初冬好到家,已误霜前开菊宴,还期雪裹访梅花”。闻程顺则曾于津门购得宋朱文公墨迹十四字。今其后裔犹宝之,借观不得,因至其家,开卷,见笔势森严,如奇峰怪石,有岩岩不可犯之色。想见当日道学气象,字径八寸以上,文曰:“香飞翰苑围川野,春报南桥叠萃新。”后有名款,无岁月,文公墨迹。流传世间者,莫不宝而藏之。盖其所就者大,笔墨乃其余事而能自成一家言如此。知古人学力,无所不至也。又游蔡清派家祠,祠内供蔡君谟画像,并出君谟墨迹见示,知为君谟的派。由明初至琉球,为三十六姓之一,清派能汉语,人迹倜傥,由祠至其家,花木俱有清致,池圆如月,为额其室曰:月波大屋。大抵球人工剪剔树木,叠砌假山,故士大夫家,率有丘壑以供游览。庭中树长竿,上置小木舟,长二尺,桅舵帆橹皆备。首尾风轮五叶,挂色旗以候风,渡海之家,率预计归期。南风至,则合家欢喜,谓行人当时,归则撤之。

  即古正两旗遗意,国王有墨长五寸,宽二寸,有老坑端砚,长一尺,宽六寸,有永乐四年字,砚背,有七年四月,东坡居士留赠潘邠老字。问知为前明受赐物。国中有东坡诗集,知王不但宝其砚矣,棉纸清纸,皆以谷皮为之,恶不中书者。有护书纸,大者佳,高可三尺许,阔二尺,白如玉,小者减其半。亦有印花诗笺,可作札。别有围屏红,则糊壁用矣。

  徐葆光球纸诗云:“冷金入手白于练,侧理海涛凝一片,昆刀截截径尺方,叠雪千层无幂面”。形容殆尽。

  南炮台间,有碑二,一正书,剥蚀甚微,奉书造三字,一其国学书,前朝嘉靖二十一年建。惟不能尽识,其笔力正自遒劲飞舞。

  有木曰山米,又名野麻姑,叶可染,子如女贞,味酸。土人榨以为醋,球醋纯白,不甚酸,供者以为米醋,味不类,或即此果所榨欤。席地坐,以东为上,设毡,食皆小盘,方盈尺,著两板为脚,高八寸许。肴凡四进,各盘贮而不相共,三进皆附以饭,至四肴乃进酒二,不过三巡。每进肴止一盘,必撤前肴而后进其次肴,饭用油煎面果,次肴饭用炒米花,二肴用饭,每供肴酒,主人必亲手高举,置客前俯身搓手而退,终席,主人不陪,以为至敬。

  此球人宴会尊客之礼,平等乃对饮,大要球俗,席皆坐地,无椅桌之用,食具如古俎豆,肴尽干制,无所用勺。虽贵官家食,不过一肴,一饭,一箸,箸多削新柳为之。即妻子不同食,犹有古人之遗风焉。

  使院敷命堂后,旧有二牓,一书前明册使姓名,洪武五年,封中山王察度,使行人汤载;永乐二年,封武宁,使行人时中;洪熙元年,封巴志,使中官柴山;正统七年,封尚忠,使给事中俞忭,行人刘逊;十三年,封尚思达,使给事中陈传,行人万祥;景泰二年,封尚景福,使给事中乔毅,行人童守宏;六年,封尚泰久,使给事中严诚,行人刘俭;天顺六年封尚德,使吏科给事中潘荣,行人蔡哲;成化六年,封尚圆,使兵科给事中官荣,行人韩文;十三年,封尚真,使兵科给事中董旻,行人司司副张祥;嘉靖七年,封尚清,使吏科给事中陈侃,行人高澄;四十一年,封尚元,使吏科左给事中郭汝霖,行人李际春;万历四年,封尚永,使户科左给事中肖崇业,行人谢杰;二十九年封尚宁,使兵科右给事中夏子阳,行人王士正;崇祯元年,封尚丰,使户科左给事中杜三策,行人司司正杨伦。凡十五次,二十七人,柴山以前,无副也。一书本朝册使姓名:康熙二年,封尚质,使兵科副理官张学礼,行人王垓;二十一年,封尚贞,使翰林院检讨汪楫,内阁中书舍人林麟焻;五十八年,封尚敬,使翰林院检讨海宝,翰林院编修徐葆光,乾隆二十一年,封尚穆,使翰林院侍讲全魁,翰林院编修周煌。凡四次,共八人。

  清明后,南风为常,霜降后,南北风为常,反是飓将作,正一二三月多飓,五六八月多,飓聚发而倏止,渐作而多日,九月北风或连月,俗称九降风,间有起,亦骤如飓。遇飓犹可,遇难当。十月后多北风,飓无定期,舟人视风隙以来往,凡飓将至,天色有黑点,急收帆严舵以待,迟则不及,或至倾覆,将至天边断虹若片帆,曰“破帆”,稍及半天如鲎尾,曰屈鲎。若见北方尤虐,又海面骤变,多秽如米糠,及海蛇浮游,或红蜻蜓飞绕,皆飓风徵。

  自来球阳,忽已半年。东风不来,欲归无计,十月二十五日,乃始扬帆返国,至二十九日,见温州南杞山,少顷,见北杞山,有船数十只泊焉。舟人皆喜,以为此必迎护船也。

  守备登后艄以望,惊报曰,泊者贼船也,又取,贼船皆扬帆矣,未几,贼船十六只,吆喝而来,我船从舵门,放子母炮,立毙四人。击喝者坠海,贼退。枪并发,又毙六人,复以炮击之,毙五人,稍进,又击之,复毙四人,乃退去。其时贼船已占上风。暗移子母炮,至舵右舷边,连毙贼十二人,焚其头篷,皆转舵而退,中有二船较大,复鼓噪,由上风飞至,大炮准对贼船,即施放,一发中其贼首,烟迷里许。既散,则贼船已尽退。是役也,枪炮俱无虚发,幸免于危。不一时,北风又至,浪飞过船,梦中闻舟人哗曰:到官塘矣,惊起,从客皆一夜不眠。语余曰:“险至此,汝尚能睡耶?”余问其状,曰:“每侧则篷皆卧水,一浪盖船,则船身入水,惟闻瀑布声,垂流不息,其不覆者,幸耶!”余笑应之曰:“设覆,君等能免乎?余入黑酣乡,未曾目击其险,岂非幸乎。”盥后,登战台,视之,前后十余灶,皆没,船面无一物,爨火断矣。舟人指曰:“前即定海,可无虑矣。”申刻乃得泊,船户登岸购米薪,乃得食。是夜修家书,以慰芸之悬系,而归心益切,犹忆昔年,芸尝谓余,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此番航海,虽奇而险,濒危幸免,始有味乎芸之言也。


End



秦楚江山逐望开,探奇还上粤王台。
游踪第一应相忆,舟泊胥江月夜杯。
——管贻葄
分题沈三白处士《浮生六记》[之四]

  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惜乎轮蹄征逐,处处随人,山水怡情,云烟过眼,不过领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寻幽也。

  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聊以平生所历者记之。

  余年十五时,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阴赵明府幕中。有赵省斋先生名传者,杭之宿儒也,赵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门下。暇日出游,得至吼山,离城约十余里,不通陆路。近山见一石洞,上有片石横裂欲堕,即从其下荡舟入。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园”。临流建石阁五椽,对面石壁有“观鱼跃”三字。水深不测,相传有巨鳞潜伏,余投饵试之,仅见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阁后有道通旱园,拳石乱矗,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凿痕犹在,一无可取。游览既毕,宴于水阁,命从者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声。此幼时快游之始。惜乎兰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为憾。

  至山阴之明年,先生以亲老不远游,设帐于家,余遂从至杭,西湖之胜因得畅游。结构之妙,予以龙井为最,小有天园次之。石取天竺之飞来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大约至不堪者,葛岭之玛瑙寺。其余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余思古来烈魄忠魂堙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齐至今,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

  桥北数武有崇文书院,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时值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坐石阑上。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午后缴卷,偕缉之纳凉于紫云洞。大可容数十人,石窍上透日光。有人设短几矮凳,卖酒于此。解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缉之曰:“上有朝阳台,颇高旷,盍往一游?”余亦兴发,奋勇登其巅。觉西湖如镜,杭城如丸,钱塘江如带,极目可数百里。此生平第一大观也。坐良久,阳乌将落,相携下山,南屏晚钟动矣。韬光、云栖路远未到,其红门局之梅花、姑姑庙之铁树,不过尔尔。紫阳洞予以为必可观,而访寻得之。洞口仅容一指,涓涓流水而已,相传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门而入。

  清明日,先生春祭扫墓,挈余同游。墓在东岳,是乡多竹。坟丁掘未出土之毛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余甘之,尽其两碗。先生曰:“噫!是虽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余素不贪屠门之嚼,至是饭量且因笋而减,归途觉烦躁,唇舌几裂。过石屋洞,不甚可观。水乐洞峭壁多藤萝,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声琅琅。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余俯流就饮,烦躁顿解。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听泉声。衲子请观万年缸。缸在香积厨,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久结苔厚尺许,冬日不冰,故不损也。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不听,竟转伤寒,病势日重。余侍奉汤药,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吾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心境恶劣,莫可名状。吾父呼余嘱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业可耳。”越日思斋来,即于榻前命拜为师。未几,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父病渐痊。芸亦得徐力起床。而余则从此习幕矣。此非快事,何记于此?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

  思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随习幕于奉贤官舍。有同习幕者,顾姓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亦苏州人也。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长余一岁,呼之为兄。鸿干即毅然呼余为弟,倾心相友。此余第一知己交也,惜以二十二岁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

  忆与鸿干订交,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重九日,余与鸿干俱在苏,有前辈王小侠与吾父稼夫公唤女伶演剧,宴客吾家,余患其扰,先一日约鸿干赴寒山登高,借访他日结庐之地。芸为整理小酒榼。

  越日天将晓,鸿干已登门相邀。遂携榼出胥门,入面肆,各饱食。渡胥江,步至横塘枣市桥,雇一叶扁舟,到山,日犹未午。舟子颇循良,令其籴米煮饭。余两人上岸,先至中峰寺。寺在支硎古刹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树,山门寂静,地僻僧闲,见余两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在此,未深入。归舟,饭已熟。饭毕,舟子携榼相随,嘱其子守船,由寒山至高义园之白云精舍。轩临峭壁,下凿小池,围以石栏,一泓秋水,崖悬薜荔,墙积莓苔。坐轩下,惟闻落叶萧萧,悄无人迹。出门有一亭,嘱舟子坐此相候。余两人从石罅中入,名“一线天”,循级盘旋,直造其巅,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颓,存一危楼,仅可远眺。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舟子曰:“登高忘携酒榼矣。”鸿干曰:“我等之游,欲觅偕隐地耳,非专为登高也。”舟子曰:“离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余喜曰:“此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处也,有园闻极幽雅,从未一游。”于是舟子导往。

  村在两山夹道中。园依山而无石,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茆舍,不愧隐者之居。中有皂荚亭,树大可两抱。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园左有山,俗呼鸡笼山,山峰直竖,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珑。旁一青石如榻,鸿干卧其上曰:“此处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旷且幽,可以开樽矣。”因拉舟子同饮,或歌或啸,大畅胸怀。土人知余等觅地而来,误以为堪舆,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岂意竟成谶语!)酒瓶既罄,各采野菊插满两鬓。

  归舟,日已将没。更许抵家,客犹未散。芸私告余曰:“女伶中有兰官者,端庄可取。”余假传母命呼之入内,握其腕而睨之,果丰颐白腻。余顾芸曰:“美则美矣,终嫌名不称实。”芸曰:“肥者有福相。”余曰:“马嵬之祸,玉环之福安在?”芸以他辞遣之出,谓余曰:“今日君又大醉耶?”余乃历述所游,芸亦神往者久之。

  癸卯春,余从思斋先生就维扬之聘,始见金、焦面目。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视,惜余往来其间,未尝登眺。渡江而北,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活现矣!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功,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

  其妙处在十余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入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而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城尽,以虹园为首,折而向北,有石梁曰“虹桥”——不知园以桥名乎?桥以园名乎?荡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垒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闻此地本沙土,屡筑不成,用木排若干,层叠加土,费数万金乃成,若非商家,乌能如是。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河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高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彩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曰“五云多处”,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过此名“蜀冈朝旭”,平坦无奇,且属附会。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然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平山堂”为欧阳文忠公所书。所谓淮东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过一井耳,味与天泉同;其荷亭中之六孔铁井栏者,乃系假设,水不堪饮。九峰园另在南门幽静处,别饶天趣,余以为诸园之冠。康山未到,不识如何。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余适恭逢南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驾点缀,因得畅其大观,亦人生难遇者也。

  甲辰之春,余随侍吾父于吴江何明府幕中,与山阴章苹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顾霭泉诸公同事,恭办南斗圩行宫,得第二次瞻仰天颜。一日,天将晚矣,忽动归兴。有办差小快船,双橹两桨,于太湖飞棹疾驰,吴俗呼为“出水辔头”,转瞬已至吴门桥。即跨鹤腾空,无此神爽。抵家,晚餐未熟也。

  吾乡素尚繁华,至此日之争奇夺胜,较昔尤奢。灯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阑干”、“锦步障”,不啻过之。余为友人东拉西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游览,少年豪兴,不倦不疲。苟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观哉?

  是年,何明府因事被议,吾父即就海宁王明府之聘。嘉兴有刘蕙阶者,长斋佞佛,来拜吾父。其家在烟雨楼侧,一阁临河,曰“水月居”,其诵经处也,洁净如僧舍。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有平台可远眺。渔舟星列,漠漠平波,似宜月夜。衲子备素斋甚佳。

  至海宁,与白门史心月、山阴俞午桥同事。心月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

  游陈氏安澜园,地占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池甚广,桥作六曲形。石满藤萝,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参天之势。鸟啼花落,如入深山。此人功而归于天然者,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此为第一。曾于桂花楼中张宴,诸味尽为花气所夺,惟酱姜味不变。姜桂之性老而愈辣,以喻忠节之臣,洵不虚也。

  出南门,即大海。一日两潮,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船有迎潮者,潮至,反棹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状如长柄大刀。招一捺,潮即分破,船即随招而入。俄顷始浮起,拨转船头,随潮而去,顷刻百里。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吾父观潮于此。循塘东约三十里,名尖山,一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有阁,匾曰“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但见怒涛接天而已。

  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过富春山,登子陵钓台。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十余丈。岂汉时之水竟与峰齐耶?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黄山仅见其脚,惜未一瞻面目。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邑,民情淳朴。近城有石镜山。由山弯中曲折一里许,悬崖急湍,湿翠欲滴。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面皆陡壁。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能照前生。黄巢至此,照为猿猴形,纵火焚之,故不复现。离城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凹凸巉岩,如黄鹤山樵笔意,而杂乱无章。洞石皆深绛色。旁有一庵,甚幽静,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余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乃攒凑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他日余邀同人携榼再往,老僧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与。”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余谓同人曰:“作和尚者,必居此等僻地,终身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若吾乡之虎丘山,终日目所见者妖童艳妓,耳所听者弦索笙歌,鼻所闻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会,十二年一举,每举各出盆花为赛。余在绩溪适逢其会,欣然欲往,苦无轿马,乃教以断竹为杠,缚椅为轿,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许策廷,见者无不讶笑。至其地,有庙,不知供何神。庙前旷处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焕,近视则纸扎彩画,抹以油漆者。锣声忽至,四人抬对烛大如断柱,八人抬一猪大若牯牛,盖公养十二年始宰以献神。策廷笑曰:“猪固寿长,神亦齿利。我若为神,乌能享此。”余曰:“亦足见其愚诚也。”入庙,殿廊轩院所设花果盆玩,并不剪枝拗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皆黄山松。既而开场演剧,人如潮涌而至,余与策廷遂避去。未两载,余与同事不合,拂衣归里。

  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余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之仙人塘作酿酒生涯。余与施心耕附资合伙。袁酒本海贩。不一载,值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阻隔,货积本折。不得已仍为“冯妇”,馆江北四年,一无快游可记。

  迨居萧爽楼,正作烟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东归,见余闲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笔耕而炊,终非久计。盍偕我作岭南游?当不仅获蝇头利也。”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不如一劳永逸。”余乃商诸交游者,集资作本。芸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等物。禀知堂上,于小春十日,偕秀峰由东坝出芜湖口。

  长江初历,大畅襟怀。每晚舟泊后,必小酌船头。见捕鱼者罾幂不满三尺,孔大约有四寸,铁箍四角,似取易沉。余笑曰:“圣人之教虽曰‘罟不用数’,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能有获?”秀峰曰:“此专为网鳊鱼设也。”见其系以长绠,忽起忽落,似探鱼之有无。未几,急挽出水,已有鳊鱼枷罾孔而起矣。余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见,未可测其奥妙!”一日,见江心中一峰突起,四无依倚。秀峰曰:“此小孤山也。”霜林中,殿阁参差,乘风径过,惜未一游。至滕王阁,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马头,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即于阁下换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赣关至南安登陆,值余三十诞辰,秀峰备面为寿。越日过大庾岭,山巅一亭,匾曰“举头日近”,言其高也。山头分为二,两边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口列两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梅将军祠,未考为何朝人。所谓岭上梅花,并无一树,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余所带送礼盆梅,至此将交腊月,已花落而叶黄矣。过岭出口,山川风物便觉顿殊。岭西一山,石窍玲珑,已忘其名,舆夫曰:“中有仙人床榻。”匆匆竟过,以未得游为怅。至南雄,雇老龙船。过佛山镇,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盖山茶花也。

  腊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门内,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秀峰货物皆销与当道,余亦随其开单拜客。即有配礼者络绎取货,不旬日而余物已尽。除夕蚊声如雷。岁朝贺节,有棉袍纱套者。不惟气候迥别,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异。

  正月既望,有署中同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名曰“打水围”,妓名“老举”。于是同出靖海门,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妓船名“花艇”,皆对头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每帮约一二十号,横木绑定,以防海风。两船之间钉以木桩,套以藤圈,以便随潮长落。鸨儿呼为“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于外,以长耳挖插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汗巾,或红或绿,赤足撒鞋,式如梨园旦脚;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帏入舱。旁列椅杌,中设大炕,一门通艄后。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或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门,双瞳闪闪,一言不发。余顾秀峰曰:“此何为者也?”秀峰曰:“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余试招之,果即欢容至前,袖出槟榔为敬。入口大嚼,涩不可耐,急吐之,以纸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皆大笑。又至军工厂,妆束亦相等,惟长幼皆能琵琶而已。与之言,对曰:“𠺗”。“𠺗”者“何”也。余曰:“少不入广者,以其销魂耳,若此野妆蛮语,谁为动心哉?”一友曰:“潮帮妆束如仙,可往一游。”至其帮,排舟亦如沙面。有著名鸨儿素娘者,妆束如花鼓妇。其粉头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袜,亦著蝴蝶履,长拖裤管,语音可辨。而余终嫌为异服,兴趣索然。秀峰曰:“靖海门对渡有扬帮,皆吴妆,君往,必有合意者。”一友曰:“所谓扬帮者,仅一鸨儿,呼曰邵寡妇,携一媳曰大姑,系来自扬州;余皆湖、广、江西人也。”

  因至扬帮,对面两排仅十余艇,其中人物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所谓邵寡妇者殷勤相接。遂有一友另唤酒船,大者曰“恒艛”,小者曰“沙姑艇”,作东道相邀,请余择妓。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秀峰唤一妓,名翠姑。余皆各有旧交。放艇中流,开怀畅饮。至更许,余恐不能自持,坚欲回寓,而城已下钥久矣。盖海疆之城,日落即闭,余不知也。及终席,有卧而吃鸦片烟者,有拥妓而调笑者。伻头各送衾枕至,行将连床开铺。余暗询喜儿:“汝本艇可卧否?”对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寮者,船顶之楼。)余曰:“姑往探之。”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见合帮灯火相对如长廊,寮适无客。鸨儿笑迎曰:“我知今日贵客来,故留寮以相待也。”余笑曰:“姥真荷叶下仙人哉!”遂有伻头移烛相引,由舱后梯而登,宛如斗室,旁一长榻,几案俱备。揭帘再进,即在头舱之顶,床亦旁设,中间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满一室,盖对船之灯光也。衾帐镜奁,颇极华美。喜儿曰:“从台可以望月。”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顶也。三面皆设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闪烁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灯也;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令人情为之移。余曰:“‘少不入广’,当在斯矣!”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回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烛而卧。天将晓,秀峰等已哄然至。余披衣起迎,皆责以昨晚之逃。余曰:“无他,恐公等掀衾揭帐耳!”遂同归寓。

  越数日,偕秀峰游海珠寺。寺在水中,围墙若城四周。离水五尺许,有洞,设大炮以防海寇。潮长潮落,随水浮沉,不觉炮门之或高或下,亦物理之不可测者。十三洋行在幽兰门之西,结构与洋画同。对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广州卖花处也。余自以为无花不识,至此仅识十之六七,询其名,有《群芳谱》所未载者,或土音之不同欤?

  海幢寺规模极大。山门内植榕树,大可十余抱,阴浓如盖,秋冬不凋。柱槛窗阑皆以铁梨木为之。有菩提树,其叶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纱,可裱小册写经。

  归途访喜儿于花艇,适翠、喜二妓俱无客。茶罢欲行,挽留再三。余所属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谓邵鸨儿曰:“若可同往寓中,则不妨一叙。”邵曰:“可。”秀峰先归,嘱从者整理酒肴。余携翠、喜至寓。正谈笑间,适郡署王懋老不期而来,挽之同饮。酒将沾唇,忽闻楼下人声嘈杂,似有上楼之势。盖房东一侄素无赖,知余招妓,故引人图诈耳。秀峰怨曰:“此皆三白一时高兴,不合我亦从之。”余曰:“事已至此,应速思退兵之计,非斗口时也。”懋老曰:“我当先下说之。”余念唤仆速雇两轿,先脱两妓,再图出城之策。闻懋老说之不退,亦不上楼。两轿已备,余仆手足颇捷,令其向前开路。秀峰挽翠姑继之,余挽喜儿于后,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喜儿为横手所拏。余急起腿,中其臂,手一松而喜儿脱去,余亦乘势脱身出。余仆犹守于门,以防追抢。急问之曰:“见喜儿否?”仆曰:“翠姑已乘轿去。喜娘但见其出,未见其乘轿也。”余急燃炬,见空轿犹在路旁。急追至靖海门,见秀峰侍翠轿而立。又问之,对曰:“或应投东,而反奔西矣。”急反身,过寓十余家,闻暗处有唤余者,烛之,喜儿也。遂纳之轿,肩而行。秀峰亦奔至,曰:“幽兰门有水窦可出,已托人贿之启钥。翠姑去矣,喜儿速往!”余曰:“君速回寓退兵,翠、喜交我!”至水窦边,果已启钥。翠先在。余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鹤步,踉跄出窦。天适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小艇有识翠姑者,招呼登舟。始见喜儿首如飞蓬,钗环俱无有。余曰:“被抢去耶?”喜儿笑曰:“闻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楼时已除去,藏于囊中。若被抢去,累君赔偿耶。”余闻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钗环,勿告阿母,托言寓所人杂,故仍归舟耳。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饱,备粥可也。”时寮上酒客已去。邵鸨儿命翠亦陪余登寮。见两对绣鞋泥污已透。三人共粥,聊以充饥。剪烛絮谈,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产,本姓欧阳,父亡母醮,为恶叔所卖。翠姑告以迎新送旧之苦,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更有乖张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喜儿年轻初到,母犹惜之。不觉泪随言落。喜儿亦默然涕泣。余乃挽喜入怀,抚慰之。嘱翠姑卧于外榻,盖因秀峰交也。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来招。喜或自放小艇,亲至河干迎接。余每去,必偕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一夕之欢,番银四圆而已。秀峰今翠明红,俗谓之跳槽,甚至一招两妓;余则惟喜儿一人。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饮,温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之。有空闲无客者,知余在寮,必来相访。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上其艇,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

  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余患其扰,遂图归计。秀峰迷恋于此,因劝其购一妾,仍由原路返吴。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准偕游,遂就青浦杨明府之聘。及秀峰归,述及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噫!“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倖名”矣!

  余自粤东归来,馆青浦两载,无快游可述。未几,芸、憨相遇,物议沸腾。芸以愤激致病。余与程墨安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侧,聊佐汤药之需。

  中秋后二日,有吴云客偕毛忆香、王星烂邀余游西山小静室。余适腕底无闲,嘱其先往。吴曰:“子能出城,明午当在山前水踏桥之来鹤庵相候。”余诺之。

  越日,留程守铺。余独步出阊门,至山前,过水踏桥,循田塍而西,见一庵南向,门带清流。剥琢问之。应曰:“客何来?”余告之。笑曰:“此‘得云’也,客不见匾额乎?‘来鹤’已过矣!”余曰:“自桥至此,未见有庵。”其人回指曰:“客不见土墙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余乃返,至墙下,小门深闭。门隙窥之,短篱曲径,绿竹猗猗,寂不闻人语声。叩之,亦无应者。一人过,曰:“墙穴有石,敲门具也。”余试连击,果有小沙弥出应。余即循径入,过小石桥,向西一折,始见山门,悬黑漆额,粉书“来鹤”二字,后有长跋,不暇细观。入门经韦驼殿,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知为好静室。忽见左廊又一小沙弥奉壶出。余大声呼问,即闻室内星烂笑曰:“何如?我谓三白决不失信也!”旋见云客出迎,曰:“候君早膳,何来之迟?”一僧继其后,向余稽首,问知为竹逸和尚。入其室,仅小屋三椽,额曰“桂轩”。庭中双桂盛开。星烂、忆香群起嚷曰:“来迟罚三杯!”席上荤素精洁,酒则黄白俱备。余问曰:“公等游几处矣?”云客曰:“昨来已晚,今晨仅到得云、河亭耳。”欢饮良久。饭毕,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处,至华山而止,各有佳处,不能尽述。华山之顶有莲花峰,以时欲暮,期以后游。桂花之盛,至此为最,就花下饮清茗一瓯,即乘山舆,径回来鹤。

  桂轩之东另有临洁小阁,已杯盘罗列。竹逸寡言静坐,而好客善饮。始则折桂催花,继则每人一令,二鼓始罢。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卧,未免有负清光。何处得高旷地,一玩月色,庶不虚此良夜也?”竹逸曰:“放鹤亭可登也。”云客曰:“星烂抱得琴来,未闻绝调,到彼一弹何如?”乃偕往。但见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星烂弹《梅花三弄》,飘飘欲仙。忆香亦兴发,袖出铁笛,呜呜而吹之。云客曰:“今夜石湖看月者,谁能如吾辈之乐哉?”盖吾苏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串月胜会,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虽看月,实则挟妓哄饮而已。未几,月落霜寒,兴阑归卧。

  明晨,云客谓众曰:“此地有无隐庵,极幽僻,君等有到过者否?”咸对曰:“无论未到,并未尝闻也。”竹逸曰:“无隐四面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向年曾一至,已坍废。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后,未尝往焉。今犹依稀识之。如欲往游,请为前导。”忆香曰:“枵腹去耶?”竹逸笑曰:“已备素面矣。再令道人携酒榼相从也。”面毕,步行而往。过高义园,云客欲往白云精舍。入门就坐,一僧徐步出,向云客拱手曰:“违教两月。城中有何新闻?抚军在辕否?”忆香忽起曰:“秃!”拂袖径出。余与星烂忍笑随之,云客、竹逸酬答数语,亦辞出。高义园即范文正公墓。白云精舍在其旁。一轩面壁,上悬藤萝,下凿一潭,广丈许,一泓清碧,有金鳞游泳其中,名曰“钵盂泉”。竹炉茶灶,位置极幽。轩后于万绿丛中,可瞰范园之概。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是时由上沙村过鸡笼山,即余与鸿干登高处也。风物依然,鸿干已死,不胜今昔之感。

  正惆怅间,忽流泉阻路不得进,有三五村童掘菌子于乱草中,探头而笑,似讶多人之至此者。询以无隐路。对曰:“前途水大不可行,请返数武,南有小径,度岭可达。”从其言。度岭南行里许,渐觉竹树丛杂,四山环绕,径满绿茵,已无人迹。竹逸徘徊四顾,曰:“似在斯,而径不可辨,奈何?”余乃蹲身细瞩,于千竿竹中隐隐见乱石墙舍,径掩丛竹间,横穿入觅之,始得一门,曰“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喜,曰:“非君则武陵源矣!”山门紧闭,敲良久,无应者。忽旁开一门,呀然有声,一鹑衣少年出,面有菜色,足无完履,问曰:“客何为者?”竹逸稽首曰:“慕此幽静,特来瞻仰。”少年曰:“如此穷山,僧散无人接待,请觅他游。”言已,闭门欲进。云客急止之,许以启门放游,必当酬谢。少年笑曰:“茶叶俱无,恐慢客耳,岂望酬耶?”山门一启,即见佛面,金光与绿阴相映,庭阶石础苔积如绣。殿后台级如墙,石阑绕之。循台而西,有石形如馒头,高二丈许,细竹环其趾。再西折北,由斜廊蹑级而登。客堂三楹紧对大石。石下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交横。堂东即正殿。殿左西向为僧房厨灶。殿后临峭壁,树杂阴浓,仰不见天。星烂力疲,就池边小憩。余从之。将启榼小酌,忽闻忆香音在树杪,呼曰:“三白速来,此间有妙境!”仰而视之,不见其人,因与星烂循声觅之。由东厢出一小门,折北,有石磴如梯,约数十级;于竹坞中瞥见一楼。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额曰“飞云阁”。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遥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即太湖也。倚窗俯视,风动竹梢,如翻麦浪。忆香曰:“何如?”余曰:“此妙境也。”忽又闻云客于楼西呼曰:“忆香速来,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楼,折而西,十余级,忽豁然开朗,平坦如台。度其地已在殿后峭壁之上,残砖缺础尚存,盖亦昔日之殿基也。周望环山,较阁更畅。忆香对太湖长啸一声,则群山齐应。乃席地开樽,忽愁枵腹。少年欲烹焦饭代茶,随令改茶为粥,邀与同啖。询其何以冷落至此,曰:“四无居邻,夜多暴客。积粮时来强窃,即植蔬果,亦半为樵子所有。此为崇宁寺下院,长厨中月送饭干一石、盐菜一坛而已。某为彭姓裔,暂居看守,行将归去,不久当无人迹矣。”云客谢以番银一圆。

  返至来鹤,买舟而归。余绘《无隐图》一幅,以赠竹逸,志快游也。

  是年冬,余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欢,寄居锡山华氏。明年春,将之维扬而短于资,有故人韩春泉在上洋幕府,因往访焉。衣敝履穿,不堪入署,投札约晤于郡庙园亭中。及出见,知余愁苦,慨助十金。园为洋商捐施而成,极为阔大,惜点缀各景杂乱无章,后叠山石亦无起伏照应。归途忽思虞山之胜,适有便舟附之。时当春仲,桃李争妍,逆旅行踪,苦无伴侣,乃怀青铜三百,信步至虞山书院。墙外仰瞩,见丛树交花,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饶幽趣。惜不得其门而入。问途以往。遇设篷瀹茗者,就之。烹碧罗春,饮之极佳。询虞山何处最胜,一游者曰:“从此出西关,近剑门,亦虞山最佳处也,君欲往,请为前导。”余欣然从之。出西门,循山脚,高低约数里,渐见山峰屹立,石作横纹。至则一山中分,两壁凹凸,高数十仞。近而仰视,势将倾堕。其人曰:“相传上有洞府,多仙景,惜无径可登。”余兴发,挽袖卷衣,猿攀而上,直造其巅。所谓洞府者,深仅丈许,上有石罅,洞然见天。俯首下视,腿软欲堕。乃以腹面壁,依藤附蔓而下。其人叹曰:“壮哉!游兴之豪,未见有如君者。”余口渴思饮,邀其人就野店沽饮三杯。阳乌将落,未得遍游,拾赭石十余块,怀之归寓。负笈搭夜航至苏,仍返锡山。此余愁苦中之快游也。

  嘉庆甲子春,痛遭先君之变,行将弃家远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秋八月,邀余同往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沙隶崇明。出刘河口,航海百余里。新涨初辟,尚无街市。茫茫芦荻,绝少人烟。仅有同业丁氏仓房数十椽,四面掘沟河,筑堤栽柳绕于外。丁字宝初,家于崇,为一沙之首户,司会计者姓王;俱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与余乍见即同故交。宰猪为饷,倾瓮为饮。令则拇战,不知诗文;歌则号呶,不讲音律。酒酣,挥工人舞拳相扑为戏。蓄牯牛百余头,皆露宿堤上。养鹅为号,以防海贼。日则驱鹰犬猎于芦丛沙渚间,所获多飞禽。余亦从之驰逐,倦则卧。引至园田成熟处,每一字号圈筑高堤,以防潮汛。堤中通有水窦,用闸启闭。旱则长潮时启闸灌之,潦则落潮时开闸泄之。佃人皆散处如列星,一呼俱集,称业户曰“产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而激之非义,则野横过于狼虎,幸一言公平,率然拜服。风雨晦明,恍同太古。卧床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一夜,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浮于海中,又见红光烛天,势同失火。宝初曰:“此处起现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揖山兴致素豪,至此益放。余更肆无忌惮,牛背狂歌,沙头醉舞,随其兴之所至,真生平无拘之快游也。事竣,十月始归。

  吾苏虎丘之胜,余取后山之千顷云一处,次则剑池而已,余皆半借人功,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桥,不过留名雅耳。其冶坊滨,余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脂乡粉队,徒形其妖冶而已。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狮子林,虽曰云林手笔,且石质玲珑,中多古木;然以大势观之,竟同乱堆煤渣,积以苔藓,穿以蚁穴,全无山林气势。以余管窥所及,不知其妙。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故址,上有西施洞、响屧廊、采香径诸胜,而其势散漫,旷无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别饶幽趣。

  邓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居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名“香雪海”。山之左有古柏四树,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盖;奇者,卧地三曲,形同“之”字;古者,秃顶扁阔,半朽如掌;怪者,体似旋螺,枝干皆然。相传汉以前物也。

  乙丑孟春,揖山尊人莼芗先生偕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往幞山家祠春祭,兼扫祖墓,招余同往。顺道先至灵岩山,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观梅。幞山祠宇即藏于香雪海中,时花正盛,咳吐俱香。余曾为介石画《幞山风木图》十二册。

  是年九月,余从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庆府之任。溯长江而上,舟抵皖城。皖山之麓,有元季忠臣余公之墓。墓侧有堂三楹,名曰“大观亭”。面临南湖,背倚潜山。亭在山脊,眺远颇畅。旁有深廊,北窗洞开。时值霜叶初红,烂如桃李。同游者为蒋寿朋、蔡子琴。南城外又有王氏园。其地长于东西,短于南北,盖北紧背城南则临湖故也。既限于地,颇难位置,而观其结构,作重台叠馆之法。重台者,屋上作月台为庭院,叠石栽花于上,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盖上叠石者则下实,上庭院者则下虚,故花木仍得地气而生也。叠馆者,楼上作轩,轩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莫测其何虚何实。其立脚全用砖石为之,承重处仿照西洋立柱法。幸面对南湖,目无所阻,骋怀游览,胜于平园,真人功之奇绝者也。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迤黄鹄山,俗呼为蛇山。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屹峙,面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余与琢堂冒雪登焉。仰视长空,琼花风舞,遥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江中往来小艇,纵横掀播,如浪卷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壁间题咏甚多,不能记忆。但记楹对有云:“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焉。《水经》谓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兵处,则非也。壁下已成陆地。上有二赋亭。

  是年仲冬抵荆州。琢堂得升潼关观察之信,留余住荆州。余以未得见蜀中山水为怅。时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属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于荆州。居刘氏废园,余记其厅额曰“紫藤红树山房”。庭阶围以石栏,凿方池一亩。池中建一亭,有石桥通焉。亭后筑土叠石,杂树丛生。余多旷地,楼阁俱倾颓矣。客中无事,或吟或啸,或出游,或聚谈。岁暮虽资斧不继,而上下雍雍,典衣沽酒,且置锣鼓敲之。每夜必酌,每酌必令。窘则四两烧刀,亦必大施觞政。遇同乡蔡姓者,蔡子琴与叙宗系,乃其族子也。倩其导游名胜,至府学前之曲江楼。昔张九龄为长史时,赋诗其上。朱子亦有诗曰:“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城上又有雄楚楼,五代时高氏所建。规模雄峻,极目可数百里。绕城傍水,尽植垂杨,小舟荡桨往来,颇有画意。荆州府署即关壮缪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赤兔马食槽也。访罗含宅于城西小湖上,不遇;又访宋玉故宅于城北。昔庾信遇侯景之乱,遁归江陵,居宋玉故宅,继改为酒家。今则不可复识矣。

  是年大除,雪后极寒。献岁发春,无贺年之扰。日惟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以为乐。既而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琢堂诸姬携其少女幼子顺川流而下。敦夫乃重整行装,合帮而走。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由河南阌乡县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字,即老子乘青牛所过之地。两山夹道,仅容二马并行。约十里即潼关,左背峭壁,右临黄河。关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叠垛,极其雄峻,而车马寂然,人烟亦稀。昌黎诗曰:“日照潼关四扇开”,殆亦言其冷落耶?

  城中观察之下,仅一别驾。道署紧靠北城,后有园圃,横长约三亩。东西凿两池,水从西南墙外而入,东流至两池间,支分三道:一向南,至大厨房,以供日用;一向东,入东池;一向北折西,由石螭口中喷入西池,绕至西北,设闸泄泻,由城脚转北,穿窦而出,直下黄河。日夜环流,殊清人耳。竹树荫浓,仰不见天。西池中有亭,藕花绕左右。东有面南书室三间,庭有葡萄架,下设方石,可弈可饮。以外皆菊畦。西有面东轩屋三间,坐其中可听流水声。轩南有小门可通内室。轩北窗下另凿小池。池之北有小庙,祀花神。园正中筑三层楼一座,紧靠北城,高与城齐,俯视城外即黄河也。河之北,山如屏列,已属山西界,真洋洋大观也!余居园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览园中之概。绿阴四合,夏无暑气。琢堂为余颜其斋曰“不系之舟”。此余幕游以来第一好居室也。土山之间,艺菊数十种,惜未及含葩,而琢堂调山左廉访矣。眷属移寓潼川书院,余亦随往院中居焉。

  琢堂先赴任。余与子琴、芝堂等无事,辄出游。乘骑至华阴庙。过华封里,即尧时三祝处。庙内多秦槐汉柏,大皆三四抱,有槐中抱柏而生者,柏中抱槐而生者。殿廷古碑甚多。内有陈希夷书“福”、“寿”字。华山之脚有玉泉院,即希夷先生化形骨蜕处。有石洞如斗室,塑先生卧像于石床。其地水净沙明,草多绛色,泉流甚急,修竹绕之。洞外一方亭,额曰“无忧亭”。旁有古树三株,纹如裂炭,叶似槐而色深,不知其名,土人即呼曰“无忧树”。太华之高不知几千仞,惜未能裹粮往登焉。归途见林柿正黄,就马上摘食之。土人呼止,弗听,嚼之涩甚,急吐去。下骑觅泉漱口,始能言。土人大笑。盖柿须摘下,煮一沸,始去其涩,余不知也。

  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遂出潼关,由河南入鲁。山东济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其中有历下亭、水香亭诸胜。夏月柳阴浓处,菡萏香来,载酒泛舟,极有幽趣。余冬日往视,但见衰柳寒烟,一水茫茫而已。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势如腾沸。凡泉皆从上而下,此独从下而上,亦一奇也。池上有楼,供吕祖像,游者多于此品茶焉。

  明年二月,余就馆莱阳。至丁卯秋,琢堂降官翰林,余亦入都。所谓登州海市,竟无从一见。


End



坎坷中年百不宜,无多骨肉更离披。
伤心替下穷途泪,想见空江夜雪时。
——管贻葄
分题沈三白处士《浮生六记》[之三]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

  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仍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竟不自白。

  庚戌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孚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春,余馆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随侍。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嘱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末。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吒利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曰:“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与其后悔,莫若无成。”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不数年而逋负日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单股栗,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适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矣!”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遣来耶?抑便道来耶?”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媳,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廿五日也。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密禀吾父,亦以为然。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侍在侧,拭泪不已。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芸曰:“将出门就医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勿哭”而已。青君闭门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待,率两小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屋啾啾。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哔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门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枵腹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来以番饼二圆授余,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账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措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

  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廿五日,乃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瘳,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余筹划,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余曰:“此言虽是,奈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厝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赉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房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尽出,谓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窃者。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余冀魂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张曰:“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遽睡耶?开目四视,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待家乡信息。”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

  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争产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

  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余曰:“然则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西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本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余曰:“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余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号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九月杪,揖山有田在东海永泰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叩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与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途长费钜,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End



烟霞花月费平章,转觉闲来事事忙。
不以红尘易清福,未妨泉石竟膏肓。
——管贻葄
分题沈三白处士《浮生六记》[之二]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

  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蛤蟆,鞭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称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壁。

  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

  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

  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

  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

  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

  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技,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

  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

  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管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

  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无灵壁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盆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菖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搞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干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

  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巉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

  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镬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半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芸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居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芸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居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廊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烂,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憨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考,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十二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烂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烂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榼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

  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盖视之,如菜装于花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暗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

  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芸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既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End


作者:﹝清 ‧ 沈复﹞。

《浮生六记》为自传散文体小说,书中记闺房之乐,琴瑟相和、缱绻情深;记闲情雅趣,贫士心性、喜恶爱憎;记人生坎坷,困顿离合、人情世态;记各地浪游,山水名胜、奇闻趣观。作者以纯朴的文笔,记叙大半生的经历,欢愉与愁苦两相对照,真切动人。书中描述了他和妻子陈芸志趣投合,伉俪情深,愿意过一种布衣蔬食的生活,可由于贫困生活的煎熬,终至理想破灭,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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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集倩篇

  倩不可多得,美人有其韵,名花有其致,青山绿水有其丰标。外则山臞韵士,当情景相会之时,偶出一语,亦莫不尽其韵,极其致,领略其丰标。可以启名花之笑,可以佐美人之歌,可以发山水之清音,而又何可多得!集倩第十二。

  会心处,自有濠濮间想,然可亲人鱼鸟;偃卧时,便是羲皇上人,何必秋月凉风。

  一轩明月,花影参差,席地便宜小酌;十里青山,鸟声断续,寻春几度长吟。

  入山采药,临水捕鱼,绿树阴中鸟道;扫石弹琴,卷帘看鹤,白云深处人家。

  南涧科头,可任半帘明月;北窗坦腹,还须一榻清风。

  披帙横风榻,邀棋坐雨窗。

  洛阳每遇梨花时,人多携酒树下,曰:“为梨花洗妆。”

  绿染林皋,红销溪水。

  几声好鸟斜阳外,一簇春风小院中。

  有客到柴门,清尊开江上之月;无人剪蒿径,孤榻对雨中之山。

  恨留山鸟,啼百卉之春红;愁寄陇云,锁四天之暮碧。

  涧口有泉常饮鹤,山头无地不栽花。

  双杵茶烟,具载陆君之灶;半床松月,且窥扬子之书。

  寻雪后之梅,几忙骚客;访霜前之菊,颇惬幽人。

  瘦竹如幽人,幽花如处女。

  晨起推窗,红雨乱飞,闲花笑也;绿树有声,闲鸟啼也;烟岚灭没,闲云度也;藻荇可数,闲池静也;风细帘青,林空月印,闲庭峭也。山扉昼扃,而剥啄每多闲侣;帖括因人,而几案每多闲编。绣佛长斋,禅心释谛,而念多闲想,语多闲词。闲中滋味,洵足乐也。

  水流云在,想子美千载高标;月到风来,忆尧夫一时雅致。何以消天下之清风朗月,酒盏诗筒;何以谢人间之覆雨翻云,闭门高卧。

  雨中连榻,花下飞觞。进艇长波,散发弄月。紫箫玉笛,飒起中流。白露可餐,天河在袖。

  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雨霁,宜新月,宜暖房;温花宜晴日,宜轻寒,宜华堂;暑花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浓阴,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边。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比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

  云霞争变,风雨横天,终日静坐,清风洒然。

  妙笛至山水佳处,马上临风,快作数弄。

  心中事,眼中景,意中人。

  园花按时开放,因即其佳称待之以客。梅花索笑客,桃花销恨客,杏花倚云客,水仙凌波客,牡丹酣酒客,芍药占春客,萱草忘忧客,莲花禅社客,葵花丹心客,海棠昌州客,桂花青云客,菊花招隐客,兰花幽谷客,酴醾清叙客,腊梅远寄客。须是身闲,方可称为主人。

  马蹄入树鸟梦坠,月色满桥人影来。

  无事当看韵书,有酒当邀韵友。

  红寥滩头,青林古岸,西风扑面,风雪打头,披蓑顶笠,执竿烟水,俨然在米芾《寒江独钓图》中。

  冯惟一以杯酒自娱,酒酣即弹琵琶,弹罢赋诗,诗成起舞。时人爱其俊逸。

  风下松而合曲,泉萦石而生文。

  秋风解缆,极目芦苇,白露横江,情景凄绝。孤雁惊飞,秋色远近,泊舟卧听,沽酒呼卢,一切尘事,都付秋水芦花。

  设禅榻二,一自适,一待朋。朋若未至,则悬之。敢曰:“陈蕃之榻,悬待孺子,长史之榻,专设休源。”亦惟禅榻之侧,不容着俗人膝耳。诗魔酒颠,赖此榻祛醒。

  留连野水之烟,澹荡寒山之月。

  春夏之交,散行麦野;秋冬之际,微醉稻场。欣看麦浪之翻银,称翠直侵衣带;快睹稻香之覆地,新醅欲溢尊罍。每来得趣于庄村,宁去置身于草野。

  羁客在云村,蕉雨点点,如奏笙竽,声极可爱。山人读《易》、《礼》,斗后骑鹤以至,不减闻《韶乐》也。

  阴茂树,濯寒泉,溯冷风,宁不爽然洒然!

  韵言一展卷间,恍坐冰壶而观龙藏。

  春来新笋,细可供茶;雨后奇花,肥堪待客。

  赏花须结豪友,观妓须结澹友,登山须结逸友,泛舟须结旷友,对月须结冷友,待雪须结艳友,捉酒须结韵友。

  问客写药方,非关多病;闭门听野史,只为偷闲。

  岁行尽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间得小趣。

  山鸟每夜五更喧起五次,谓之报更,盖山间率真漏声也。

  分韵题诗,花前酒后;闭门放鹤,主去客来。

  插花着瓶中,令俯仰高下,斜正疏密,皆存意态,得画家写生之趣,方佳。

  法饮宜舒,放饮宜雅,病饮宜小,愁饮宜醉;春饮宜郊,夏饮宜庭,秋饮宜舟,冬饮宜室,夜饮宜月。

  甘酒以待病客,辣酒以待饮客,苦酒以待豪客,淡酒以待清客,浊酒以待俗客。

  仙人好楼居,须岧峣轩敞,八面玲珑,舒目披襟,有物外之观,霞表之胜。宜对山,宜临水;宜待月,宜观霞;宜夕阳,宜雪月。宜岸帻观书,宜倚栏吹笛;宜焚香静坐;宜挥麈清谈。江干宜帆影,山郁宜烟岚;院落宜杨柳,寺观宜松篁;溪边宜渔樵、宜鹭鸶,花前宜娉婷、宜鹦鹉;宜翠雾霏微,宜银河清浅;宜万里无云,长空如洗;宜千林雨过,叠嶂如新;宜高插江天,宜斜连城郭;宜开窗眺海日,宜露顶卧天风;宜啸,宜咏,宜终日敲棋;宜酒,宜诗,宜清宵对榻。

  良夜风清,石床独坐,花香暗度,松影参差。黄鹤楼可以不登,张怀民可以不访,《满庭芳》可以不歌。

  茅屋竹窗,一榻清风邀客;茶炉药灶,半帘明月窥人。

  娟娟花露,晓湿芒鞋;瑟瑟松风,凉生枕簟。

  绿叶斜披,桃叶渡头,一片弄残秋月;青帘高挂,杏花村里,几回典却春衣。

  杨花飞入珠帘,脱巾洗砚;诗草吟成锦字,烧竹煎茶。良友相聚,或解衣盘礴,或分韵角险,顷之貌出青山,吟成丽句,从旁品题之,大是开心事。

  木枕傲,石枕冷,瓦枕粗,竹枕鸣。以藤为骨,以漆为肤,其背圆而滑,其额方而通。此蒙庄之蝶庵,华阳之睡几。

  小桥月上,仰盼星光,浮云往来,掩映于牛渚之间,别是一种晚眺。

  医俗病莫如书,赠酒狂莫如月。

  明窗净几,好香苦茗,有时与高衲谈禅;豆棚菜圃,暖日和风,无事听友人说鬼。

  花事乍开乍落,月色乍阴乍晴,兴未阑,踌躇搔首;诗篇半拙半工,酒态半醒半醉,身方健,潦倒放怀。

  湾月宜寒潭,宜绝壁,宜高阁,宜平台,宜窗纱,宜帘钩;宜苔阶,宜花砌,宜小酌,宜清谈,宜长啸,宜独往,宜搔首,宜促膝。春月宜尊罍,夏月宜枕簟,秋月宜砧杵,冬月宜图书。楼月宜箫,江月宜笛,寺院月宜笙,书斋月宜琴。闺闱月宜纱橱,勾栏月宜弦索;关山月宜帆樯,沙场月宜刁斗。花月宜佳人,松月宜道者,萝月宜隐逸,桂月宜俊英;山月宜老衲,湖月宜良朋,风月宜杨柳,雪月宜梅花。片月宜花梢,宜楼头,宜浅水,宜杖藜,宜幽人,宜孤鸿。满月宜江边,宜苑内,宜绮筵,宜华灯,宜醉客,宜妙妓。

  佛经云:“细烧沉水,毋令见火。”此烧香三昧语。

  石上藤萝,墙头薜荔,小窗幽致,绝胜深山,加以明月清风,物外之情,尽堪闲适。

  出世之法,无如闭关。计一园手掌大,草木蒙茸,禽鱼往来,矮屋临水,展书匡坐,几于避秦,与人世隔。

  山上须泉,径中须竹。读史不可无酒,谈禅不可无美人。

  幽居虽非绝世,而一切使令供具交游晤对之事,似出世外。花为婢仆,鸟为笑谈;溪漱涧流代酒肴烹炼,书史作师保,竹石质友朋;雨声云影,松风萝月,为一时豪兴之歌舞。情景固浓,然亦清趣。

  蓬窗夜启,月白于霜,渔火沙汀,寒星如聚。忘却客子作楚,但欣烟水留人。

  无欲者其言清,无累者其言达。口耳巽人,灵窍忽启,故曰不为俗情所染,方能说法度人。

  临流晓坐,欸乃忽闻,山川之情,勃然不禁。

  舞罢缠头何所赠,折得松钗;饮余酒债莫能偿,拾来榆荚。

  午夜无人知处,明月催诗;三春有客来时,香风散酒。

  如何清色界,一泓碧水含空;那可断游踪,半砌青苔歹带雨。

  村花路柳,游子衣上之尘;山雾江云,行李担头之色。

  何处得真情,买笑不如买愁;谁人效死力,使功不如使过。

  芒鞋甫挂,忽想翠微之色,两足复绕山云;兰棹方停,忽闻新涨之波,一叶仍飘烟水。

  旨愈浓而情愈淡者,霜林之红树;臭愈近而神愈远者,秋水之白蘋。

  龙女濯冰绡,一带水痕寒不耐;姮娥携宝药,半囊月魄影犹香。

  石洞寻真,绿玉嵌乌藤之仗;苔矶垂钓,红翎间白鹭之蓑。

  晚村人语,远归白社之烟;晓市花声,惊破红楼之梦。

  案头峰石,四壁冷浸烟云,何与胸中丘壑;枕边溪涧,半榻寒生瀑布,争如舌底鸣泉。

  扁舟空载,赢却关津不税愁;孤杖深穿,揽得烟云闲入梦。

  幽堂昼密,清风忽来好伴;虚窗夜朗,明月不减故人。

  晓入梁王之苑,雪满群山;夜登庾亮之楼,月明千里。

  名妓翻经,老僧酿酒,书生借箸谈兵,介胄登高作赋,羡他雅致偏增;屠门食素,狙侩论文,厮养盛服,领缘方外,束修怀刺,令我风流顿减。

  高卧酒楼,红日不催诗梦醒;漫书花榭。白云恒带墨痕香。

  相美人如相花,贵清艳而有若远若近之思;看高人如看竹,贵潇洒而有不密不疏之致。

  梅称清绝,多却罗浮一段妖魂;竹本萧疏,不耐湘妃数点愁泪。

  穷秀才生活,整日荒年;老山人出游,一派熟路。

  眉端扬未得,庶几在山月吐时;眼界放开来,只好向水云深处。

  刘伯伦携壶荷锸,死便埋我,真酒人哉;王武仲闭关护花,不许踏破,直花奴耳。

  一声秋雨,一行秋雁,消不得一室清灯;一月春花,一池春草,绕乱却一生春梦。

  一片秋色,能疗客病;半声春鸟,偏唤愁人。

  云落寒潭,涤尘容于水镜;月流深谷,拭淡黛于山妆。

  寻芳者追深径之兰,识韵者穷深山之竹。

  花间雨过,蜂粘几片蔷薇;柳下童归,香散数茎檐卜。

  幽人到处烟霞冷,仙子来时云雨香。

  野筑郊居,绰有规制;茅亭草舍,棘垣竹篱,构列无方,淡宕如画,花间红白,树无行款。徜徉洒落,何异仙居?

  墨池寒欲结,冰分笔上之花;炉篆气初浮,不散帘前之雾。

  青山在门,白云当户,明月到窗,凉风拂座。胜地皆仙,五城十二楼,转觉多设。

  何为声色俱清?曰: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何为神情俱彻?曰: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

  逸字是山林关目,用于情趣,则清远多致;用于事务,则散漫无功。

  宇宙虽宽,世途眇于鸟道;征逐日甚,人情浮比鱼蛮。

  问人情何似?曰: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问世事何似?曰:马上悬壶浆,刀头分顿肉。

  尘情一破,便同鸡犬为仙,世法相拘,何异鹤鹅作阵。

  清恐人知,奇足自赏。

  与客到,金樽醉来一榻,岂独客去为佳;有人知玉律,回车三调,何必相识乃再。笑元亮之逐客何迂,羡子猷之高情可赏。

  高士岂尽无染,莲为君子,亦自出于污泥;丈夫但论操持,竹作正人,何妨犯以霜雪。

  东郭先生之履,一贫从万古之清;山阴道士之经,片字收千金之重。

  因花索句,胜他牍奏三千;为鹤谋粮,赢我田耕二顷。

  至奇无惊,至美无艳。

  瓶中插花,盆中养石,虽是寻常供具,实关幽人性情。若非得趣,个中布置,何能生致!

  舌头无骨,得言语之总持;眼里有筋,具游戏之三昧。

  养花,瓶亦须精良,譬如玉环、飞燕不可置之茅茨,嵇阮贺李不可请之店中。

  才有力以胜蝶,本无心而引莺;半叶舒而岩暗,一花散而峰明。

  急不急之辩,不如养默;处不切之事,不如养静;助不直之举,不如养正;恣不禁之费,不如养福;好不情之察,不如养度;走不实之名,不如养晦;近不祥之人,不如养愚。

  诚实以启人之信我,乐易以使人之亲我,虚己以听人之教我,恭己以取人之敬我,奋发以破人之量我,洞彻以备人之疑我,尽心以报人之托我,坚持以杜人之鄙我。


全书完



卷十一 集法篇

  自方袍幅巾之态,遍满天下,而超脱颖绝之士,遂以同污合流矫之,而世道不古矣。夫迂腐者,既泥于法,而超脱者,又越于法,然则士君子亦不偏不倚,期无所泥越则己矣,何必方袍幅巾,作此迂态耶!集法第十一。

  一心可以交万友,二心不可以交一友。

  凡事留不尽之意则机圆,凡物留不尽之意则用裕,凡情留不尽之意则味深,凡言留不尽之意则致远,凡兴留不尽之意则趣多,凡才留不尽之意则神满。

  有世法,有世缘,有世情。缘非情,则易断;情非法,则易流。世多理所难必之事,莫执宋人道学;世多情所难通之事,莫说晋人风流。

  少年人要心忙,忙则摄浮气;老年人要心闲,闲则乐余年。

  晋人清谈,宋人理学,以晋人遣俗,以宋人禔躬,合之双美,分之两伤也。

  莫行心上过不去事,莫存事上行不去心。

  忙处事为,常向闲中先检点;动时念想,预从静里密操持。青天白日处节义,自暗室屋漏处培来;旋转乾坤的经纶,自临深履薄处操出。

  以积货财之心积学问,以求功名之念求道德,以爱子女之心爱父母,以保爵位之策保国家。

  何以下达,惟有饰非;何以上达,无如改过。

  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生物之根芽;一段不为的气象,是撑天撑地之柱石。

  不可乘喜而轻诺,不可因醉而生嗔;不可乘快而多事,不可因倦而鲜终。

  意防虑如拨,口防言如遏,身防染如夺,行防过如割。

  白沙在泥,与之俱黑,渐染之习久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切磋之力大焉。

  礼义廉耻,可以律己,不可以绳人。律己则寡过,绳人则寡合。

  凡事韬晦,不独益己,抑且益人;凡事表暴,不独损人,抑且损己。

  觉人之诈,不形于言;受人之侮,不动于色。此中有无穷意味,亦有无穷受用。

  爵位不宜太盛,太盛则危;能事不宜尽毕,尽毕则衰。

  遇故旧之交,意气要愈新;处隐微之事,心迹宜愈显;待衰朽之人,恩礼要愈隆。

  忧勤是美德,太苦则无以适性怡情;澹泊是高风,太枯则无以济人利物。

  做人要脱俗,不可存一矫俗之心;应世要随时,不可起一趋时之念。

  从师延名士,鲜垂教之实益;为徒攀高第,少受诲之真心。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

  病中之趣味,不可不尝;穷途之景界,不可不历。

  才人国士,既负不群之才,定负不羁之行,是以才稍压众则忌心生,行稍违时则侧目至。死后声名,空誉墓中之骸骨;穷途潦倒,谁怜宫外之蛾眉。

  贵人之交贫士也,骄色易露;贫士之交贵人也,傲骨当存。

  君子处事,宁人负己,己无负人;小人处事,宁己负人,无人负己。

  砚神曰淬妃,墨神曰回氏,纸神曰尚卿,笔神曰昌化,又曰佩阿。

  要治世,半部《论语》;要出世,一卷《南华》。

  求见知于人世易,求真知于自己难;求粉饰于耳目易,求无愧于隐微难。

  圣人之言,须常将来眼头过,口头转,心头运。

  与其巧持于末,不若拙戒于初。

  君子有三惜:此生不学,一可惜;此日闲过,二可惜;此身一败,三可惜。

  昼观诸妻子,夜卜诸梦寐。两者无愧,始可言学。

  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礼义不交,便觉面目可憎,语言无味。

  与其密面交,不若亲谅友;与其施新恩,不若还旧债。

  士人所贵,节行为大。轩冕失之,有时而复来;节行失之,终身不可得矣。

  势不可倚尽,言不可道尽,福不可享尽,事不可处尽,意味偏长。

  静坐然后知平日之气浮,守默然后知平日之言躁,省事然后知平日之贵闲,闭户然后知平日之交滥,寡欲然后知平日之病多,近情然后知平日之念刻。

  喜时之言多失信,怒时之言多失体。

  泛交则多费,多费则多营,多营则多求,多求则多辱。

  正以处心,廉以律己,忠以事君,恭以事长,信以接物,宽以待下,敬以洽事,此居官之七要也。

  圣人成大事业者,从战战兢兢之小心来。

  酒入舌出,舌出言失,言失身弃。余以为弃身,不如弃酒。

  青天白日,和风庆云,不特人多喜色,即鸟鹊且有好音。若暴风怒雨,疾雷幽电,鸟亦投林,人皆闭户。故君子以太和元气为主。

  胸中落意气两字,则交游定不得力;落骚雅二字,则读书定不得深心。

  惟书不问贵贱贫富老少,观书一卷,则增一卷之益;观书一日,则有一日之益。

  坦易其心胸,率真其笑语,疏野其礼数,简少其交游。

  好丑不可太明,议论不可务尽,情势不可殚竭,好恶不可骤施。

  不风之波,开眼之梦,皆能增进道心。

  开口讥诮人,是轻薄第一件,不惟丧德,亦足丧身。

  不能受言者,不可轻与一言,此是善交法。

  君子于人,当于有过中求无过,不当于无过中求有过。

  我能容人,人在我范围,报之在我,不报在我;人若容我,我在人范围,不报不知,报之不知。自重者然后人重,人轻者由我自轻。

  高明性多疏脱,须学精严;狷介常苦迂拘,当思圆转。

  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从烈火锻来;思立揭地掀天的事功,须向薄冰履过。

  性不可纵,怒不可留,语不可激,饮不可过。

  市私恩,不如扶公议;结新知,不如敦旧好;立荣名,不如种隐德;尚奇节,不如谨庸行。

  不实心,不成事;不虚心,不知事。

  老成人受病,在作意步趋;少年人受病,在假意超脱。

  为善有表里始终之异,不过假好人;为恶无表里始终之异,倒是硬汉子。

  入心处咫尺玄门,得意时千古快事。

  世间会讨便宜人,必是吃过亏者。

  书是同人,每读一篇,自觉寝食有味;佛为老友,但窥半偈,转思前境真空。

  天地俱不醒,落得昏沉醉梦;洪濛率是客,枉寻寥廓主人。

  老成人必典必则,半步可规;气闷人不吐不茹,一时难对。

  重友者,交时极难,看得难,以故转重;轻友者,交时极易,看得易,以故转轻。

  掩户焚香,清福已具。如无福者,定生他想。更有福者,辅以读书。

  国家用人,犹农家积粟。粟积于丰年,乃可济饥;才储于平时,乃可济用。

  考人品,要在五伦上见。此处得,则小过不足疵;此处失,则众长不足录。

  以无累之神,合有道之器,宫商暂离,不可得已。

  精神清旺,境境都有会心;志气昏愚,处处俱成梦幻。

  孟郊有句云:“青山碾为尘,白日无闲人。”于邺云:“白日若不落,红尘应更深。”又云:“如逢幽隐处,似遇独醒人。”王维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又云:“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皎然云:“少时不见山,便觉无奇趣。”每一吟讽,逸思翩翩。


End



卷十 集豪篇

  今世矩视尺步之辈,与夫守株待兔之流,是不束缚而阱者也。宇宙寥寥,求一豪者,安得哉?家徒四壁,一掷千金,豪之胆;兴酣落笔,泼墨千言,豪之才;我才必用,黄金复来,豪之语。夫豪既不可得,而后世倜傥之士,或以一言一字写其不平,又安与沉沉故纸同为销没乎!集豪第十。

  桃花马上,春衫少年侠气;贝叶斋中,夜衲老去禅心。

  岳色江声,富煞胸中丘壑;松阴花影,争残局上山河。

  骥虽伏枥,足能千里;鹄即垂翅,志在九霄。

  个个题诗,写不尽千秋花月;人人作画,描不完大地江山。

  诗酒兴将残,剩却楼头几明月;登临情不已,平分江上半青山。

  闲行消白日,悬李贺呕字之囊;搔首问青天,携谢朓惊人之句。

  假英雄专吷不鸣之剑,若尔锋铓,遇真人而落胆;穷豪杰惯作无米之炊,此等作用,当大计而扬眉。

  深居远俗,尚愁移山有文;纵饮达旦,犹笑醉乡无记。

  藜床半穿,管宁真吾师乎;轩冕必顾,华歆洵非友也。

  车尘马足之下,露出丑形,深山穷谷之中,剩些真影。

  吐虹霓之气者,贵挟风霜之色;依日月之光者,毋怀雨露之私。

  清襟凝远,卷秋江万顷之波;妙笔纵横,挽昆仑一峰之秀。

  闻鸡起舞,刘琨其壮士之雄心乎;闻筝起舞,迦叶其开士之素心乎?

  友遍天下英杰人士,读尽人间未见之书。

  交友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存一点素心。

  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变者,凄凉万古。

  深山穷谷,能老经济才猷;绝壑断崖,难隐灵文奇字。

  献策金门苦未收,归心日夜水东流。扁舟载得愁千斛,闻说君王不税愁。

  世事不堪评,掩卷神游千古上;尘氛应可却,闭门心在万山中。

  英雄未转之雄图,假糟邱为霸业;风流不尽之余韵,托花谷为深山。

  丈夫须有远图,眼孔如轮,可怪处堂燕雀;豪杰宁无壮志,风棱似铁,不忧当道豺狼。

  云长香火,千载遍于华夷;坡老姓字,至今口于妇孺。意气精神,不可磨灭。

  据床嗒尔,听豪士之谈锋;把盏惺然,看酒人之醉态。

  登高远眺,吊古寻幽,广胸中之丘壑,游物外之文章。

  雪霁清境,发于梦想。此间但有荒山大江,修竹古木。

  每饮村酒后,曳杖放脚,不知远近,亦旷然天真。

  王仲祖有好形仪,每览镜自照,曰:“王文开那生宁馨儿?”

  毛澄七岁善属对,诸喜之者赠以金钱,归掷之曰,“吾犹薄苏秦斗大,安事此邓通靡靡!”

  梁公实荐一士于李于麟,士欲以谢梁,曰:“吾有长生术,不惜为公授。”梁曰:“吾名在天地间,只恐盛着不了,安用长生!”

  高言成啸虎之风,豪举破涌山之浪。

  襟怀贵疏朗,不宜太逞豪华;文字要雄奇,不宜故求寂寞。

  悬榻待贤士,岂曰交情已乎;投辖留好宾,不过酒兴而已。

  才以气雄,品由心定。

  济笔海则为舟航,骋文囿则为羽翼。

  胸中无三万卷书,眼中无天下奇山川,未必能文。纵能,亦无豪杰语耳。

  山厨失斧,断之以剑。客至无枕,解琴自供。盥盆溃散,磬为注洗。盖不暖足,覆之以蓑。

  孟宗少游学,其母制十二幅被,以招贤士共卧,庶得闻君子之言。

  张烟雾于海际,耀光景于河渚;乘天梁而皓荡,叩帝阍而延伫。

  声誉可尽,江天不可尽;丹青可穷,山色不可穷。

  闻秋空鹤唳,令人逸骨仙仙;看海上龙腾,觉我壮心勃勃。

  明月在天,秋声在树,珠箔卷啸倚高楼;苍苔在地,春酒在壶,玉山颓醉眠芳草。

  胸中自是奇,乘风破浪,平吞万顷苍茫;脚底由来阔,历险穷幽,飞度千寻杳霭。

  每从白门归,见江山逶迤,草木苍郁。人常言佳,我觉是别离人肠中一段酸楚气耳。

  放不出憎人面孔,落在酒杯;丢不下怜世心肠,寄之诗句。

  春到十千美酒,为花洗妆;夜来一片名香,与月薰魄。

  忍到熟处则忧患消,淡到真时则天地赘。

  醺醺熟读《离骚》,孝伯外敢曰并皆名士;碌碌常承色笑,阿奴辈果然尽是佳儿。

  云破月窥花好处,夜深花睡月明中。

  三春花鸟犹堪赏,千古文章只自知。文章自是堪千古,花鸟三春只几时。

  士大夫胸中无三斗墨,何以运管城?然恐酝酿宿陈,出之无光泽耳。

  攫金于市者,见金而不见人;剖身藏珠者,爱珠而忘自爱。与夫决性命以饕富贵,纵嗜欲以戕生者何异?

  说不尽山水好景,但付沉吟;当不起世态炎凉,惟有闭户。

  处世当于热地思冷,出世当于冷地求热。

  办大事者,匪独以意气胜,盖亦其智略绝也,故负气雄行,力足以折公侯,出奇制算,事足以骇耳目。如此人者,俱千古矣。嗟嗟!今世徒虚语耳。

  说剑谈兵,今生恨少封侯骨;登高对酒,此日休吟烈士歌。

  身许为知己死,一剑夷门,到今侠骨香仍古;腰不为督邮折,五斗彭泽,从古高风清至今。

  剑击秋风,四壁如闻鬼啸;琴弹夜月,空山引动猿号。

  壮志愤懑难消,高人情深一往。

  先达笑弹冠,休向侯门轻曳裾;相知犹按剑,莫从世路暗投珠。


End



卷九 集绮篇

  君子不傲人以不如,不疑人以不肖。

  读诸葛武侯《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

  世味非不浓艳,可以淡然处之。独天下之伟人与奇物,幸一见之,自不觉魄动心惊。

  道上红尘,江中白浪,饶他南面百城;花间明月,松下凉风,输我北窗一枕。

  涯如沙聚,响若潮吞。

  石怪常疑虎,云闲却类僧。

  大豪杰,舍己为人,小丈夫,因人利己。

  一段世情,全凭冷眼觑破;几番幽趣,半从热肠换来。

  识尽世间好人,读尽世间好书,看尽世间好山水。

  以一石一树与人者,非佳子弟。

  一勺水,便具四海水味,世法不必尽尝;千江月,总是一轮月光,心珠宜当独朗。

  面上扫开十层甲,眉目才无可憎;胸中涤去数斗尘,语言方觉有味。

  愁非一种,春愁则天愁地愁;怨有千般,闺怨则人怨鬼怨。天懒云沉,雨昏花蹙,法界岂少愁云;石颓山瘦,水枯木落,大地觉多窘况。

  笋含禅味,喜坡仙玉版之参;石结清盟,受米颠袍笏之辱。文如临画,曾至诮于昔人;诗类书抄,竟沿流于今日。

  缃绨递满而改头换面,兹律既湮;缥帙动盈而活剥生吞,斯风亦坠。

  先读经,后可读史;非作文,未可作诗。

  俗气入骨,即吞刀刮肠,饮灰洗胃,觉俗态之益呈;正气效灵,即刀锯在前,鼎镬具后,见英风之益露。

  于琴得道机,于棋得兵机,于卦得神机,于兰得仙机。

  世界极于大千,不知大千之外更有何物;天宫极于非想,不知非想之上毕竟何穷。

  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茗碗炉烟。

  作梦则天地亦不醒,何论文章;为客则洪濛无主人,何有章句?

  艳出浦之轻莲,丽穿波之半月。

  云气恍堆窗里岫,绝胜看山;泉声疑泻竹间樽,贤于对酒。杖底唯云,囊中唯月,不劳关市之讥;石笥藏书,池塘洗墨,岂供山泽之税。

  有此世界,必不可无此传奇;有此传奇,乃可维此世界,则传奇所关非小,正可借口《西厢》一卷,以为风流谈资。

  非穷愁不能著书,当孤愤不宜说剑。

  湖山之佳,无如清晓春时。当乘月至馆,景生残夜,水映岑楼,而翠黛临阶,吹流衣袂,莺声鸟韵,催起哄然。披衣步林中,则曙光薄户,明霞射几,轻风微散,海旭乍来。见沿堤春草霏霏,明媚如织,远岫朗润出林,长江浩渺无涯,岚光晴气,舒展不一,大是奇绝。

  心无机事,案有好书,饱食晏眠,时清体健,此是上界真人。

  读《春秋》,在人事上见天理;读《周易》,在天理上见人事。

  则何益矣,茗战有如酒兵;试妄言之,谈空不若说鬼。

  镜花水月,若使慧眼看透;笔彩剑光,肯教壮志销磨。

  委形无寄,但教鹿豕为群;壮志有怀,莫遣草木同朽。

  哄日吐霞,吞河漱月,气开地震,声动天发。

  论名节,则缓急之事小;较生死,则名节之论微。但知为饿夫以采南山之薇,不必为枯鱼以需西江之水。

  儒有一亩之宫,自不妨草茅下贱;士无三寸之舌,何用此土木形骸。


End



卷八 集奇篇

  我辈寂处窗下,视一切人世,俱若蠛蠓婴媿,不堪寓目。而有一奇文怪说,目数行下,便狂呼叫绝,令人喜,令人怒,更令人悲,低徊数过,床头短剑亦呜呜作龙虎吟,便觉人世一切不平,俱付烟水,集奇第八。

  吕圣公之不问朝士名,张师高之不发窃器奴,韩稚圭之不易持烛兵,不独雅量过人,正是用世高手。

  花看水影,竹看月影,美人看帘影。

  佞佛若可忏罪,则刑官无权;寻仙若可延年,则上帝无主。达士尽其在我,至诚贵于自然。

  以货财害子孙,不必操戈入室;以学校杀后世,有如按剑伏兵。

  君子不傲人以不如,不疑人以不肖。

  读诸葛武侯《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

  世味非不浓艳,可以淡然处之。独天下之伟人与奇物,幸一见之,自不觉魄动心惊。

  道上红尘,江中白浪,饶他南面百城;花间明月,松下凉风,输我北窗一枕。

  涯如沙聚,响若潮吞。

  石怪常疑虎,云闲却类僧。

  大豪杰,舍己为人,小丈夫,因人利己。

  一段世情,全凭冷眼觑破;几番幽趣,半从热肠换来。

  识尽世间好人,读尽世间好书,看尽世间好山水。

  以一石一树与人者,非佳子弟。

  一勺水,便具四海水味,世法不必尽尝;千江月,总是一轮月光,心珠宜当独朗。

  面上扫开十层甲,眉目才无可憎;胸中涤去数斗尘,语言方觉有味。

  愁非一种,春愁则天愁地愁;怨有千般,闺怨则人怨鬼怨。天懒云沉,雨昏花蹙,法界岂少愁云;石颓山瘦,水枯木落,大地觉多窘况。

  笋含禅味,喜坡仙玉版之参;石结清盟,受米颠袍笏之辱。文如临画,曾至诮于昔人;诗类书抄,竟沿流于今日。

  缃绨递满而改头换面,兹律既湮;缥帙动盈而活剥生吞,斯风亦坠。

  先读经,后可读史;非作文,未可作诗。

  俗气入骨,即吞刀刮肠,饮灰洗胃,觉俗态之益呈;正气效灵,即刀锯在前,鼎镬具后,见英风之益露。

  于琴得道机,于棋得兵机,于卦得神机,于兰得仙机。

  世界极于大千,不知大千之外更有何物;天宫极于非想,不知非想之上毕竟何穷。

  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茗碗炉烟。

  作梦则天地亦不醒,何论文章;为客则洪濛无主人,何有章句?

  艳出浦之轻莲,丽穿波之半月。

  云气恍堆窗里岫,绝胜看山;泉声疑泻竹间樽,贤于对酒。杖底唯云,囊中唯月,不劳关市之讥;石笥藏书,池塘洗墨,岂供山泽之税。

  有此世界,必不可无此传奇;有此传奇,乃可维此世界,则传奇所关非小,正可借口《西厢》一卷,以为风流谈资。

  非穷愁不能著书,当孤愤不宜说剑。

  湖山之佳,无如清晓春时。当乘月至馆,景生残夜,水映岑楼,而翠黛临阶,吹流衣袂,莺声鸟韵,催起哄然。披衣步林中,则曙光薄户,明霞射几,轻风微散,海旭乍来。见沿堤春草霏霏,明媚如织,远岫朗润出林,长江浩渺无涯,岚光晴气,舒展不一,大是奇绝。

  心无机事,案有好书,饱食晏眠,时清体健,此是上界真人。

  读《春秋》,在人事上见天理;读《周易》,在天理上见人事。

  则何益矣,茗战有如酒兵;试妄言之,谈空不若说鬼。

  镜花水月,若使慧眼看透;笔彩剑光,肯教壮志销磨。

  委形无寄,但教鹿豕为群;壮志有怀,莫遣草木同朽。

  哄日吐霞,吞河漱月,气开地震,声动天发。

  论名节,则缓急之事小;较生死,则名节之论微。但知为饿夫以采南山之薇,不必为枯鱼以需西江之水。

  儒有一亩之宫,自不妨草茅下贱;士无三寸之舌,何用此土木形骸。


End



卷七 集韵篇

  人生斯世,不能读尽天下秘书灵笈。有目而昧,有口而哑,有耳而聋,而面上三斗俗尘,何时扫去?则韵之一字,其世人对症之药乎?虽然,今世且有焚香啜茗,清凉在口,尘俗在心,俨然自附于韵,亦何异三家村老妪,动口念阿弥,便云升天成佛也。集韵第七。

  陈慥家蓄数姬,每日晚藏花一枝,使诸姬射覆,中者留宿,时号“花媒”。

  雪后寻梅,霜前访菊;雨际护兰,风外听竹。

  清斋幽闭,时时暮雨打梨花:冷句忽来,字字秋风吹木叶。

  多方分别,是非之窦易开;一味圆融,人我之见不立。

  春云宜山,夏云宜树,秋云宜水,冬云宜野。

  清疏畅快,月色最称风光;潇洒风流,花情何如柳态。

  春夜小窗兀坐,月上木兰有骨,凌冰怀人如玉。因想“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语此际光景颇似。

  文房供具,藉以快目适玩,铺叠如市,颇损雅趣,其点缀之法,罗罗清疏,方能得致。

  香令人幽,酒令人远,茶令人爽,琴令人寂,棋令人闲,剑令人侠,杖令人轻,麈令人雅,月令人清,竹令人冷,花令人韵,石令人隽,雪令人旷,僧令人淡,蒲团令人野,美人令人怜,山水令人奇,书史令人博,金石鼎彝令人古。

  吾斋之中,不尚虚礼,凡入此斋,均为知己。随分款留,忘形笑语,不言是非,不侈荣利,闲谈古今,静玩山水,清茶好酒,以适幽趣,臭味之交,如斯而已。

  窗宜竹雨声,亭宜松风声,几宜洗砚声,榻宜翻书声,月宜琴声,雪宜茶声,春宜筝声,秋宜笛声,夜宜砧声。

  鸡坛可以益学,鹤阵可以善兵。

  翻经如壁观僧,饮酒如醉道士,横琴如黄葛野人,肃客如碧桃渔父。

  竹径款扉,柳阴班席。每当雄才之处,明月停辉,浮云驻影。退而与诸俊髦西湖靓媚,赖此英雄,一洗粉泽。

  云林性嗜茶,在惠山中,用核桃、松子肉和白糖,成小块,如石子,置茶中,出以啖客,名曰清泉白石。

  有花皆刺眼,无月便攒眉,当场得无妒我;花归三寸管,月代五更灯,此事何可语人?

  求校书于女史,论慷慨于青搂。

  填不满贪海,攻不破疑城。

  机息便有月到,风来不必苦海。人世心远,自无车尘马迹,何须痼疾丘山?

  郊中野坐,固可班荆;径里闲谈,最宜拂石。

  侵云烟而独冷,移开清笑胡床,借竹木以成幽,撤去庄严莲坐。

  幽心人似梅花,韵心士同杨柳。

  情因年少,酒因境多。

  看书筑得村楼,空山曲抱,趺坐扫来花径,乱水斜穿。

  倦时呼鹤舞,醉后倩僧扶。

  鸟衔幽梦远,只在数尺窗纱,蛩递秋声悄,无言一龛灯火。

  借草班荆,安稳林泉之窔;披裘拾穗,逍遥草泽之臞。

  万绿阴中,小亭避暑,八闼洞开,几簟皆绿。

  雨过蝉声来,花气令人醉。

  剸犀截雁之舌锋,逐日追风之脚力。

  瘦影疏而漏月,香阴气而堕风。

  修竹到门云里寺,流泉入袖水中人。

  诗题半作逃禅偈,酒价都为买药钱。

  扫石月盈帚,滤泉花满筛。

  流水有方能出世,名山如药可轻身。

  与梅同瘦,与竹同清,与柳同眠,与桃李同笑,居然花里神仙;与莺同声,与燕同语,与鹤同唳,与鹦鹉同言,如此话中知己。

  栽花种竹,全凭诗格取裁;听鸟观鱼,要在酒情打点。

  登山遇厉瘴,放艇遇腥风,抹竹遇缪丝,修花遇酲雾,欢场遇害马,吟席遇伧夫,若斯不遇,甚于泥涂。偶集逢好花,踏歌逢明月,席地逢软草,攀磴逢疏藤,展卷逢静云,战茗逢新雨,如此相逢,逾于知己。

  草色遍溪桥,醉得蜻蜓春翅软;花风通驿路,迷来蝴蝶晓魂香。

  田舍儿强作馨语,博得俗因;风月场插入伧父,便成恶趣。

  诗瘦到门邻,病鹤清影颇嘉;书贫经座并,寒蝉雄风顿挫。

  梅花入夜影萧疏,顿令月瘦,柳絮当空晴恍忽,偏惹风狂。

  花阴流影,散为半院舞衣;水响飞音,听来一溪歌板。

  萍花香里风清,几度渔歌;杨柳影中月冷,数声牛笛。

  谢将缥缈无归处,断浦沉云;行到纷纭不系时,空山挂雨。

  浑如花醉,潦倒何妨,绝胜柳狂,风流自赏。

  春光浓似酒,花故醉人,夜色澄如水,月来洗俗。

  雨打梨花深闭门,怎生消遣;分忖梅花自主张,着甚牢骚?

  对酒当歌,四座好风随月到;脱巾露顶,一楼新雨带云来。

  浣花溪内,洗十年游子衣尘;修木林中,定四海良朋交籍。

  人语亦语,诋其昧于钳口;人默亦默,訾其短于雌黄。

  艳阳天气,是花皆堪酿酒,绿阴深处,凡叶尽可题诗。

  篇诗斗酒,何殊太白之丹丘,扣舷吹箫,好继东坡之赤壁。

  获佳文易,获文友难;获文友易,获文姬难。

  茶中着料,碗中着果,譬如玉貌加脂,蛾眉着黛,翻累本色。煎茶非漫浪,要须人品与茶相得,故其法往往传于高流隐逸,有烟霞泉石磊落胸次者。

  楼前桐叶,散为一院清阴,枕上鸟声,唤起半窗红日。

  天然文锦,浪吹花港之鱼;自在笙簧,风戛园林之竹。

  高士流连,花木添清疏之致:幽人剥啄,莓苔生淡冶之光。

  松涧边携杖独往,立处云生破衲;竹窗下枕书高卧,觉时月浸寒毡。

  散履闲行,野鸟忘机时作伴;披襟兀坐,白云无语漫相留。

  客到茶烟起竹下,何嫌展破苍苔;诗成笔影弄花间,且喜歌飞《白雪》。

  月有意而入窗,云无心而出岫。

  屏绝外慕,偃息长林,置理乱于不闻,托清闲而自佚。松轩竹坞,酒瓮茶铛,山月溪云,农蓑渔罟。

  怪石为实友,名琴为和友,好书为益友,奇画为观友,法帖为范友,良砚为砺友,宝镜为明友,净几为方友,古磁为虚友,旧炉为熏友,纸帐为素友,拂麈为静友。

  扫径迎清风,登台邀明月。琴觞之余,间以歌咏,止许鸟语花香,来吾几榻耳。

  风波尘俗,不到意中,云水淡情,常来想外。

  纸帐梅花,休惊他三春清梦,笔床茶灶,可了我半日浮生。

  酒浇清苦月,诗慰寂寥花。

  好梦乍回,沉心未烬,风雨如晦,竹响入床,此时兴复不浅。

  山非高峻不佳,不远城市不佳,不近林木不佳,无流泉不佳,无寺观不佳,无云雾不佳,无樵牧不佳。

  一室十圭,寒蛩声暗,折脚铛边,敲石无火,水月在轩,灯魂未灭,揽衣独坐,如游皇古意思。

  遇月夜,露坐中庭,心爇香一住,可号伴月香。

  襟韵洒落如晴雪,秋月尘埃不可犯。

  峰峦窈窕,一拳便是名山,花竹扶疏,半亩如同金谷。

  观山水亦如读书,随其见趣高下。

  深山高居,炉香不可缺,取老松柏之根枝实叶,共捣治之,研风昉羼和之,每焚一丸,亦足助清苦。

  白日羲皇世,青山绮皓心。

  松声,涧声,山禽声,夜虫声,鹤声,琴声,棋子落声,雨滴阶声,雪洒窗声,煎茶声,皆声之至清,而读书声为最。

  晓起入山,新流没岸;棋声未尽,石磬依然。

  松声竹韵,不浓不淡。

  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世路中人,或图功名,或治生产,尽自正经。争奈大地间好风月、好山水、好书籍,了不相涉,岂非枉却一生!

  李岩老好睡。众人食罢下棋,岩老辄就枕,阅数局乃一展转,云:“我始一局,君几局矣?”

  晚登秀江亭,澄波古木,使人得意于尘埃之外,盖人闲景幽,两相奇绝耳。

  笔砚精良,人生一乐,徒设只觉村妆;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才陈便得天趣。

  蔡中郎传,情思逶迤;北西厢记,兴致流丽。学他描神写景,必先细味沉吟,如曰寄趣本头,空博风流种子。

  夜长无赖,徘徊蕉雨半窗,日永多闲,打叠桐阴一院。

  雨穿寒砌,夜来滴破愁心;雪洒虚窗,晓去散开清影。

  春夜宜苦吟,宜焚香读书,宜与老僧说法,以销艳思。夏夜宜闲谈,宜临水枯坐,宜听松声冷韵,以涤烦襟。秋夜宜豪游,宜访快士,宜谈兵说剑,以除萧瑟。冬夜宜茗战,宜酌酒说《三国》、《水浒》、《金瓶梅》诸集,宜箸竹肉,以破孤岑。

  玉之在璞,追琢则珪璋;水之发源,疏浚则川沼。

  山以虚而受,水以实而流,读书当作如是观。

  古之君子,行无友,则友松竹;居无友,则友云山。余无友,则友古之友松竹、友云山者。

  买舟载书,作无名钓徒。每当草蓑月冷,铁笛风清,觉张志和、陆天随去人未远。

  “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此趣惟白香山得之。

  清姿如卧云餐雪,天地尽愧其尘污;雅致如蕴玉含珠,日月转嫌其泄露。

  焚香啜茗,自是吴中习气,雨窗却不可少。

  茶取色臭俱佳,行家偏嫌味苦;香须冲淡为雅,幽人最忌烟浓。

  朱明之候,绿阴满林,科头散发,箕踞白眼,坐长松下,萧骚流觞,正是宜人疏散之场。

  读书夜坐,钟声远闻,梵响相和,从林端来,洒洒窗几上,化作天籁虚无矣。

  夏日蝉声太烦,则弄萧随其韵转,秋冬夜声寥飒,则操琴一曲咻之。

  心清鉴底潇湘月,骨冷禅中太华秋。

  语鸟名花,供四时之吟啸,清泉白石,成一世之幽怀。

  扫石烹泉,舌底朝朝茶味,开窗染翰,眼前处处诗题。

  权轻势去,何妨张雀罗于门前;位高金多,自当效蛇行于郊外。盖炎凉世态,本是常情,故人所浩叹,惟宜付之冷笑耳。

  溪畔轻风,沙汀印月,独往闲行,尝喜见渔家笑傲;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甘心藏拙,不复问人世兴衰。

  手抚长松,仰视白云,庭空鸟语,悠然自欣。

  或夕阳篱落,或明月帘栊,或雨夜联榻,或竹下传觞,或青山当户,或白云可庭,于斯时也,把臂促膝,相知几人,谑语雄谈,快心千古。

  疏帘清簟,销白昼惟有棋声;幽径柴门,印苍苔只容屐齿。

  落花慵扫,留衬苍苔,村酿新刍,取烧红叶。

  幽径苍苔,杜门谢客,绿阴清昼,脱帽观诗。

  烟萝挂月,静听猿啼,瀑布飞虹,闲观鹤浴。

  帘卷八窗,面面云峰送碧,塘开半亩,潇潇烟水涵清。

  云衲高僧,泛水登山,或可藉以点缀;如必莲座说法,则诗酒之间,自有禅趣,不敢学苦行头陀,以作死灰。

  遨游仙子,寒云几片束行妆,高卧幽人,明月半床供枕簟。

  落落者难合,一合便不可分,欣欣者易亲,乍亲忽然成怨。故君子之处世也,宁风霜自挟,无鱼鸟亲人。

  海内慇勤,但读停云之赋,目中寥廓,徒歌明月之诗。

  生平愿无恙者四:一曰青山,一曰故人,一曰藏书,一曰名草。

  闻暖语如挟纩,闻冷语如饮冰,闻重语如负山,闻危语如压卵,闻温语如佩玉,闻益语如赠金。

  旦起理花,午窗剪茶,或截草作字,夜卧忏罪,令一日风流萧散之过,不致堕落。

  快欲之事,无如饥餐;适情之时,莫过甘寝。求多于清欲,即侈汰亦茫然也。

  云随羽客,在琼台双关之间;鹤唳芝田,正桐阴灵虚之上。


End



卷六 集景篇

  茅屋三间,木榻一枕,烧高香,啜苦茗,读数行书,懒倦便高卧松梧之下,或科头行吟。日常以苦茗代肉食,以松石代珍奇,以琴书代益友,以著述代功业,此亦乐事。

  挟怀朴素,不乐权荣;栖迟僻陋,忽略利名;葆守恬淡,希时安宁;晏然闲居,时抚瑶琴。

  人生自古七十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阴晴与烦恼。到了中秋月倍明,到了清明花更好。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须漫把金樽倒。世上财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钱多身转劳,落得自家头白早。请君细看眼前人,年年一分埋青草。草里多多少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饥乃加餐,菜食美于珍味;倦然后睡,草蓐胜似重裀。

  流水相忘游鱼,游鱼相忘流水,即此便是天机;太空不碍浮云,浮云不碍太空,何处别有佛性?

  颇怀古人之风,愧无素屏之赐,则青山白云,何在非我枕屏。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入室许清风,对饮惟明月。

  山房置一钟,每于清晨良宵之下,用以节歌,令人朝夕清心,动念和平。李秃谓:“有杂想,一击遂忘;有愁思,一撞遂扫。”知音哉!

  潭涧之间,清流注泻,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却自胸无宿物,漱清流,令人濯濯清虚,日来非惟使人情开涤,可谓一往有深情。

  林泉之浒,风飘万点,清露晨流,新桐初引,萧然无事,闲扫落花,足散人怀。

  浮云出岫,绝壁天悬,日月清朗,不无微云点缀。看云飞轩轩霞举,踞胡床与友人咏谑,不复滓秽太清。

  山房之磬,虽非绿玉,沉明轻清之韵,尽可节清歌洗俗耳。山居之乐,颇惬冷趣,煨落叶为红炉,况负暄于岩户。土鼓催梅,荻灰暖地,虽潜凛以萧索,见素柯之凌岁。同云不流,舞雪如醉,野因旷而冷舒,山以静而不晦。枯鱼在悬,浊酒已注,朋徒我从,寒盟可固,不惊岁暮于天涯,即是挟纩于孤屿。

  步障锦千层,氍毹紫万叠,何似编叶成帏,聚茵为褥?绿阴流影清入神,香气氤氲彻人骨,坐来天地一时宽,闲放风流晓清福。

  送春而血泪满腮,悲秋而红颜惨目。

  翠羽欲流,碧云为飏。

  郊中野坐,固可班荆;径里闲谈,最宜拂石。侵云烟而独冷,移开清啸胡床,藉草木以成幽,撤去庄严莲界。况乃枕琴夜奏,逸韵更扬;置局午敲,清声甚远;洵幽栖之胜事,野客之虚位也。

  饮酒不可认真,认真则大醉,大醉则神魂昏乱。在书为沉湎,在诗为童羖,在礼为豢豕,在史为狂药。何如但取半酣,与风月为侣?

  家鸳鸯湖滨,饶兼葭凫鹥,水月澹荡之观。客啸渔歌,风帆烟艇,虚无出没,半落几上,呼野衲而泛斜阳,无过此矣!

  雨后卷帘看霁色,却疑苔影上花来。

  月夜焚香,古桐三弄,便觉万虑都忘,妄想尽绝。试看香是何味,烟是何色,穿窗之白是何影,指下之余是何音,恬然乐之而悠然忘之者,是何趣,不可思量处,是何境?

  贝叶之歌无碍,莲花之心不染。

  河边共指星为客,花里空瞻月是卿。

  人之交友,不出趣味两字,有以趣胜者,有以味胜者。然宁饶于味,而无饶于趣。

  守恬淡以养道,处卑下以养德,去嗔怒以养性,薄滋味以养气。

  吾本薄福人,宜行惜福事;吾本薄德人,宜行厚德事。

  知天地皆逆旅,不必更求顺境;视众生皆眷属,所以转成冤家。

  只宜于着意处写意,不可向真景处点景。

  只愁名字有人知,涧边幽草;若问清盟谁可托,沙上闲鸥。山童率草木之性,与鹤同眠;奚奴领歌咏之情,检韵而至。闭户读书,绝胜入山修道;逢人说法,全输兀坐扪心。

  砚田登大有,虽千仓珠粟,不输两税之征,文锦运机杼,纵万轴龙文,不犯九重之禁。

  步明月于天衢,览锦云于江阁。

  幽人清课,讵但啜茗焚香;雅士高盟,不在题诗挥翰。

  以养花之情自养,则风情日闲;以调鹤之性自调,则真性自美。

  热汤如沸,茶不胜酒;幽韵如云,酒不胜茶。茶类隐,酒类侠。酒固道广,茶亦德素。

  老去自觉万缘都尽,那管人是人非;春来倘有一事关心,只在花开花谢。

  是非场里,出人逍遥;顺逆境中,纵横自在。竹密何妨水过,山高不碍云飞。

  口中不设雌黄,眉端不挂烦恼,可称烟火神仙;随意而栽花柳,适性以养禽鱼,此是山林经济。

  午睡醒来,颓然自废,身世庶几浑忘;晚炊既收,寂然无营,烟火听其更举。

  花开花落春不管,拂意事休对人言;水暖水寒鱼自知,会心处还期独赏。

  心地上无风涛,随在皆青山绿水;性天中有化育,触处见鱼跃鸢飞。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斗室中万虑都捐,说甚画栋飞云,珠帘卷雨;三杯后一真自得,谁知素弦横月,短笛吟风。

  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间,烟霞具足;会景不在远,蓬窗竹屋下,风月自赊。

  会得个中趣,五湖之烟月尽入寸衷:破得眼前机,千古之英雄都归掌握。

  细雨闲开卷,微风独弄琴。

  水流任意景常静,花落虽频心自闲。

  残醺供白醉,傲他附热之蛾;一枕余黑甜,输却分香之蝶。闲为水竹云山主,静得风花雪月权。

  半幅花笺入手,剪裁就腊雪春冰;一条竹杖随身,收拾尽燕云楚水。

  心与竹俱空,问是非何处安觉;貌偕松共瘦,知忧喜无由上眉。

  芳菲林圃看蜂忙,觑破几多尘情世态;寂寞衡茆观燕寝,发起一种冷趣幽思。

  何地非真境?何物非真机?芳园半亩,便是旧金谷;流水一湾,便是小桃源。林中野鸟数声,便是一部清鼓吹;溪上闲云几片,便是一幅真画图。

  人在病中,百念灰冷,虽有富贵,欲享不可,反羡贫贱而健者。是故人能于无事时常作病想。一切名利之心,自然扫去。

  竹影入帘,蕉阴荫槛,故蒲团一卧,不知身在冰壶鲛室。

  霜降木落时,入疏林深处,坐树根上,飘飘叶点衣袖,而野鸟从梢飞来窥人。荒凉之地,殊有清旷之致。

  明窗之下,罗列图史琴尊以自娱。有兴则泛小舟,吟啸览古于江山之间。渚茶野酿,足以消忧;莼鲈稻蟹,足以适口。又多高僧隐士,佛庙绝胜。家有园林,珍花奇石,曲沼高台,鱼鸟流连,不觉日暮。

  山中莳花种草,足以自娱,而地朴人荒,泉石都无,丝竹绝响,奇士雅客亦不复过,未免寂寞度日。然泉石以水竹代,丝竹以莺舌蛙吹代,奇士雅客以蠹简代,亦略相当。

  闲中觅伴书为上,身外无求睡最安。

  栽花种竹,未必果出闲人;对酒当歌,难道便称侠士?

  虚堂留烛,抄书尚存老眼;有客到门,挥麈但说青山。

  帝子之望巫阳,远山过雨;王孙之别南浦,芳草连天。

  室距桃源,晨夕恒滋兰菃;门开杜径,往来惟有羊裘。

  枕长林而披史,松子为餐;入丰草以投闲,蒲根可服。

  一泓溪水柳分开,尽道清虚搅破;三月林光花带去,莫言香分消残。

  荆扉昼掩,闲庭宴然,行云流水襟怀;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太山乔岳气象。

  窗前独榻频移,为亲夜月;壁上一琴常挂,时拂天风。

  萧斋香炉书史,酒器俱捐;北窗石枕松风,茶铛将沸。

  明月可人,清风披坐,班荆问水,天涯韵士高人;下箸佐觞,品外涧毛溪蔌,主之荣也。高轩寒户,肥马嘶门,命酒呼茶,声势惊神震鬼;叠筵累几,珍奇罄地穷天,客之辱也。

  贺函伯坐径山竹里,须眉皆碧;王长公龛杜鹃楼下,云母都红。

  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流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

  年年落第,春风徒泣于迁莺;处处羁游,夜雨空悲于断雁。金壶霏润,瑶管舂容。

  菜甲初长,过于酥酪。寒雨之夕,呼童摘取,佐酒夜谈,嗅其清馥之气,可涤胸中柴荆,何必纯灰三斛!

  暖风春座酒,细雨夜窗棋。

  秋冬之交,夜静独坐,每闻风雨潇潇,既凄然可愁,亦复悠然可喜。至酒醒灯昏之际,尤难为怀。

  长亭烟柳,白发犹劳,奔走可怜名利客:野店溪云,红尘不到,逍遥时有牧樵人。天之赋命实同,人之自取则异。

  富贵大是能俗人之物,使吾辈当之,自可不俗;然有此不俗胸襟,自可不富贵矣。

  风起思莼,张季鹰之胸怀落落;春回到柳,陶渊明之兴致翩翩。然此二人,薄宦投簪,吾犹嗟其太晚。

  黄花红树,春不如秋;白雪青松,冬亦胜夏。春夏园林,秋冬山谷,一心无累,四季良辰。

  听牧唱樵歌,洗尽五年尘土肠胃;奏繁弦急管,何如一派山水清音。

  孑然一身,萧然四壁,有识者当此,虽未免以冷淡成愁,断不以寂寞生悔。

  从五更枕席上参看心体,心未动,情未萌,才见本来面日;向三时饮食中谙练世味,浓不欣,淡不厌,方为切实功夫。

  瓦枕石榻,得趣处下界有仙,木食草衣,随缘时西方无佛。

  当乐境而不能享者,毕竟是薄福之人;当苦境而反觉甘者,方才是真修之士。

  半轮新月数竿竹,千卷藏书一盏茶。

  偶向水村江郭,放不系之舟,还从沙岸草桥,吹无孔之笛。

  物情以常无事为欢颜,世态以善托故为巧术。

  善救时,若和风之消酷暑,能脱俗,似淡月之映轻云。

  廉所以惩贪,我果不贪,何必标一廉名,以来贪夫之侧目;让所以息争,我果不争,又何必立一让名,以致暴客之弯弓?

  曲高每生寡和之嫌,歌唱需求同调;眉修多取入宫之妒,梳洗切莫倾城。

  随缘便是遣缘,似舞蝶与飞花共适;顺事自然无事,若满月偕盆水同圆。

  耳根似飙谷投响,过而不留,则是非俱谢;心境如月池浸色,空而不着,则物我两忘。

  心事无不可对人语,则梦寐俱清;行事无不可使人见,则饮食俱健。


End



卷五 集素篇

  袁石公云:“长安风雪夜,古庙冷铺中,乞儿丐僧,齁齁如雷吼,而白髭老贵人,拥锦下帷,求一合眼不得。呜呼!松间明月,槛外青山,未常拒人,而人人自拒者何哉?”集素第五。

  田园有真乐,不潇洒终为忙人;诵读有真趣,不玩味终为鄙夫;山水有真赏,不领会终为漫游;吟咏有真得,不解脱终为套语。

  居处寄吾生,但得其地,不在高广;衣服被吾体,但顺其时,不在纨绮;饮食充吾腹,但适其可,不在膏粱;宴乐修吾好,但致其诚,不在浮靡。

  披卷有余闲,留客坐残良夜月;褰帷无别务,呼童耕破远山云。

  琴觞自对,鹿豕为群;任彼世态之炎凉,从他人情之反覆。

  家居苦事物之扰,惟田舍园亭,别是一番活计;焚香煮茗,把酒吟诗,不许胸中生冰炭。

  客寓多风雨之怀,独禅林道院,转添几种生机;染翰挥毫,翻经问偈,肯教眼底逐风尘。

  茅齐独坐茶频煮,七碗后,气爽神清;竹榻斜眠书漫抛,一枕余,心闲梦稳。

  带雨有时种竹,关门无事锄花;拈笔闲删旧句,汲泉几试新茶。

  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饷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几行,随意观古画数幅。心目间,觉洒洒灵空,面上俗尘,当亦扑去三寸。

  但看花开落,不言人是非。

  莫恋浮名,梦幻泡影有限;且寻乐事,风花雪月无穷。

  白云在天,明月在地;焚香煮茗,阅偈翻经;俗念都捐,尘心顿尽。

  暑中尝默坐,澄心闭目,作水观久之,觉肌发洒洒,几阁间似有爽气。

  胸中只摆脱一恋字,便十分爽净,十分自在;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割断耳。

  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此巧于处贫矣。

  三月茶笋初肥,梅风未困;九月莼鲈正美,秫酒新香;胜友晴窗,出古人法书名画,焚香评赏,无过此时。

  高枕邱中,逃名世外,耕稼以输王税,采樵以奉亲颜;新谷既升,田家大洽,肥羜烹以享神,枯鱼燔而召友;蓑笠在户,桔槔空悬,浊酒相命,击缶长歌,野人之乐足矣。

  为市井草莽之臣,早输国课;作泉石烟霞之主,日远俗情。

  覆雨翻云何险也,论人情,只合杜门;吟风弄月忽颓然,全天真,且须对酒。

  春初玉树参差,冰花错落,琼台奇望,恍坐玄圃,罗浮若非;黄昏月下,携琴吟赏,杯酒留连,则暗香浮动,疏影横斜之趣,何能真实际。

  性不堪虚,天渊亦受鸢鱼之扰;心能会境,风尘还结烟霞之娱。

  身外有身,捉麈尾矢口闲谈,真如画饼;窍中有窍,向蒲团回心究竟,方是力田。

  山中有三乐。薜荔可衣,不羡绣裳;蕨薇可食,不贪粱肉;箕踞散发,可以逍遥。

  终南当户,鸡峰如碧笋左簇,退食时秀色纷纷堕盘,山泉绕窗入厨,孤枕梦回,惊闻雨声也。

  世上有一种痴人,所食闲茶冷饭,何名高致。

  桑林麦陇,高下竞秀;风摇碧浪层层,雨过绿云绕绕。雉雊春阳,鸠呼朝雨,竹篱茅舍,闲以红桃白李,燕紫莺黄,寓目色相,自多村家闲逸之想,令人便忘艳俗。

  云生满谷,月照长空,洗足收衣,正是宴安时节。

  眉公居山中,有客问山中何景最奇,曰:“雨后露前,花朝雪夜。”又问何事最奇,曰:“钓因鹤守,果遣猿收。”

  古今我爱陶元亮,乡里人称马少游。

  嗜酒好睡,往往闭门;俯仰进趋,随意所在。

  霜水澄定,凡悬崖峭壁;古木垂萝,与片云纤月;一山映在波中,策杖临之,心境俱清绝。

  亲不抬饭,虽大宾不宰牲;匪直戒奢,侈而可久,亦将免烦劳以安身。

  饥生阳火炼阴精,食饱伤神气不升。

  心苟无事,则息自调;念苟无欲,则中自守。

  文章之妙:语快令人舞,语悲令人泣,语幽令人冷,语怜令人惜,语险令人危,语慎令人密;语怒令人按剑,语激令人投笔,语高令人入云,语低令人下石。

  溪响松声,清听自远;竹冠兰佩,物色俱闲。

  鄙吝一销,白云亦可赠客;渣滓尽化,明月自来照人。

  存心有意无意之间,微云淡河汉;应世不即不离之法,疏雨滴梧桐。

  肝胆相照,欲与天下共分秋月;意气相许,欲与天下共坐春风。

  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古琴一张,儒道佛书各数卷。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水,傍睨竹树云石,自辰及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和,外适内舒,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

  偶坐蒲团,纸窗上月光渐满,树影参差,所见非空非色;此时虽名衲敲门,山童且勿报也。

  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闲想,不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轻;茶欲新,墨欲陈。

  馥喷五木之香,色冷冰蚕之锦。

  筑风台以思避,构仙阁而入圆。

  客过草堂问:“何感慨而甘栖遯?”余倦于对,但拈古句答曰:“得闲多事外,知足少年中。”问:“是何功课?”曰:“种花春扫雪,看箓夜焚香。”问:“是何利养?”曰:“砚田无恶岁,酒国有长春。”问:“是何还往?”曰:“有客来相访,通名是伏羲。”

  山居胜于城市,盖有八德:不责苛礼,不见生客,不混酒肉,不竞田产,不闻炎凉,不闹曲直,不微文逋,不谈士籍。

  采茶欲精,藏茶欲燥,烹茶欲洁。

  茶见日而味夺,墨见日而色灰。

  磨墨如病儿,把笔如壮夫。

  园中不能辨奇花异石,惟一片树阴,半庭藓迹,差可会心忘形。友来或促膝剧论,或鼓掌欢笑,或彼谈我听,或彼默我喧,而宾主两忘。

  尘缘割断,烦恼从何处安身;世虑潜消,清虚向此中立脚。

  檐前绿蕉黄葵,老少叶,鸡冠花,布满阶砌。移榻对之,或枕石高眠,或捉尘清话。门外车马之尘滚滚,了不相关。

  夜寒坐小室中,拥炉闲话。渴则敲冰煮茗;饥则拨火煨芋。

  阿衡五就,那如莘野躬耕;诸葛七擒,争似南阳抱膝。

  饭后黑甜,日中薄醉,别是洞天;茶铛酒臼,轻案绳床,寻常福地。

  翠竹碧梧,高僧对奕;苍苔红叶,童子煎茶。

  久坐神疲,焚香仰卧;偶得佳句,即令毛颖君就枕掌记,不则展转失去。

  和雪嚼梅花,羡道人之铁脚;烧丹染香履,称先生之醉吟。

  灯下玩花,帘内看月,雨后观景,醉里题诗,梦中闻书声,皆有别趣。

  王思远扫客坐留,不若杜门;孙仲益浮白俗谈,足当洗耳。

  铁笛吹残,长啸数声,空山答响;胡麻饭罢,高眠一觉,茂树屯阴。

  编茅为屋,叠石为阶,何处风尘可到;据梧而吟,烹茶而语,此中幽兴偏长。

  皂囊白简,被人描尽半生;黄帽青鞋,任我逍遥一世。

  清闲之人不可惰其四肢,又须以闲人做闲事:临古人帖,温昔年书;拂几微尘,洗砚宿墨;灌园中花,扫林中叶。觉体少倦,放身匡床上,暂息半晌可也。

  待客当洁不当侈,无论不能继,亦非所以惜福。

  葆真莫如少思,寡过莫如省事;善应莫如收心,解谬莫如澹志。

  世味浓,不求忙而忙自至;世味淡,不偷闲而闲自来。

  盘餐一菜,永绝腥膻,饭僧宴客,何烦六甲行厨;茆屋三楹,仅蔽风雨,扫地焚香,安用数童缚帚。

  以俭胜贫,贫忘;以施代侈,侈化;以省去累,累消;以逆炼心,心定。

  净几明窗,一轴画,一囊琴,一只鹤,一瓯茶,一炉香,一部法帖;小园幽径,几丛花,几群鸟,几区亭,几拳石,几池水,几片闲云。

  花前无烛,松叶堪燃;石畔欲眠,琴囊可枕。

  流年不复记,但见花开为春,花落为秋;终岁无所营,惟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脱巾露项,斑文竹箨之冠;倚枕焚香,半臂华山之服。

  谷雨前后,为和凝汤社,双井白茅,湖州紫笋,扫臼涤铛,征泉选火。以王濛为品司,卢仝为执权,李赞皇为博士,陆鸿渐为都统。聊消渴吻,敢讳水淫,差取婴汤,以供茗战。

  窗前落月,户外垂萝;石畔草根,桥头树影;可立可卧,可坐可吟。

  亵狎易契,日流于放荡;庄厉难亲,日进于规矩。

  甜苦备尝,好丢手,世味浑如嚼蜡;生死事大,急回头,年光疾于跳丸。

  若富贵,由我力取,则造物无权;若毁誉,随人脚根,则谗夫得志。

  清事不可着迹。若衣冠必求奇古,器用必求精良,饮食必求异巧,此乃清中之浊,吾以为清事之一蠹。

  吾之一身,常有少不同壮,壮不同老;吾之身后,焉有子能肖父,孙能肖祖?如此期,必属妄想,所可尽者,惟留好样与儿孙而已。

  若想钱,而钱来,何故不想;若愁米,而米至,人固当愁。晓起依旧贫穷,夜来徒多烦恼。

  半窗一几,远兴闲思,天地何其寥阔也;清晨端起,亭午高眠,胸襟何其洗涤也。

  行合道义,不卜自吉;行悖道义,纵卜亦凶。人当自卜,不必问卜。

  奔走于权幸之门,自视不胜其荣,人窃以为辱;经营于利名之场,操心不胜其苦,己反以为乐。

  宇宙以来有治世法,有傲世法,有维世法,有出世法,有垂世法。唐虞垂衣,商周秉钺,是谓治世;巢父洗耳,褒公瞠目,是谓傲世;首阳轻周,桐江重汉,是谓维世;青牛度关,白鹤翔云,是谓出世;若乃鲁儒一人,邹传七篇,始谓垂世。

  书室中修行法:心闲手懒,则观法帖,以其可逐字放置也;手闲心懒,则治迂事,以其可作可止也;心手俱闲,则写字作诗文,以其可以兼济也;心手俱懒,则坐睡,以其不强役于神也;心不甚定,宜看诗及杂短故事,以其易于见意不滞于久也;心闲无事,宜看长篇文字,或经注,或史传,或古人文集,此又甚宜于风雨之际及寒夜也。又曰:“手冗心闲则思,心冗手闲则卧,心手俱闲,则著作书字,心手俱冗,则思早毕其事,以宁吾神。”

  片时清畅,即享片时;半景幽雅,即娱半景;不必更起姑待之心。

  一室经行,贤于九衢奔走;六时礼佛,清于五夜朝天。

  会意不求多,数幅晴光摩诘画;知心能有几,百篇野趣少陵诗。

  醇醪百斛,不如一味太和之汤;良药千包,不如一服清凉之散。

  闲暇时,取古人快意文章,朗朗读之,则心神超逸,须眉开张。

  修净土者,自净其心,方寸居然莲界;学禅坐者,达禅之理,大地尽作蒲团。

  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偃蓬庐。

  因葺旧庐,疏渠引泉,周以花木,日哦其间;故人过逢,瀹茗奕棋,杯酒淋浪,殆非尘中物也。

  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

  闲居之趣,快活有五。不与交接,免拜送之礼,一也;终日可观书鼓琴,二也;睡起随意,无有拘碍,三也;不闻炎凉嚣杂,四也;能课子耕读,五也。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独卧林泉,旷然自适,无利无营,少思寡欲,修身出世法也。


End



卷四 集灵篇

  天下有一言之微,而千古如新,一字之义,而百世如见者,安可泯灭之?故风雷雨露,天之灵,山川名物,地之灵,语言文字,人之灵;毕三才之用,无非一灵以神其间,而又何可泯灭之?集灵第四。

  投刺空劳,原非生计;曳裾自屈,岂是交游。

  事遇快意处当转,言遇快意处当住。

  俭为贤德,不可着意求贤;贫是美称,只是难居其美。

  志要高华,趣要淡泊。

  眼里无点灰尘,方可读书千卷;胸中没些渣滓,才能处世一番。

  眉上几分愁,且去观棋酌酒;心中多少乐,只来种竹浇花。

  茅屋竹窗,贫中之趣,何须脚到李侯门;草帖画谱,闲里所需,直凭心游杨子宅。

  好香用以熏德,好纸用以垂世,好笔用以生花,好墨用以焕彩,好茶用以涤烦,好酒用以消忧。

  声色娱情,何若净几明窗,一坐息顷;利荣驰念,何若名山胜景,一登临时。

  竹篱茅舍,石屋花轩,松柏群吟,藤萝翳景;流水绕户,飞泉挂檐;烟霞欲栖,林壑将瞑。中处野叟山翁四五,予以闲身,作此中主人。坐沉红烛,看遍青山,消我情肠,任他冷眼。

  问妇索酿,瓮有新刍;呼童煮茶,门临好客。

  花前解佩,湖上停桡,弄月放歌,采莲高醉;晴云微袅,渔笛沧浪,华句一垂,江山共峙。

  胸中有灵丹一粒,方能点化俗情,摆脱世故。

  独坐丹房,潇然无事,烹茶一壶,烧香一炷,看达摩面壁图。垂帘少顷,不觉心净神清,气柔息定,濛濛然如混沌境界,意者揖达摩与之乘槎而见麻姑也。

  无端妖冶,终成泉下骷髅;有分功名,自是梦中蝴蝶。

  累月独处,一室萧条;取云霞为伴侣,引青松为心知。或稚子老翁,闲中来过,浊酒一壶,蹲鸱一盂,相共开笑口,所谈浮生闲话,绝不及市朝。客去关门,了无报谢,如是毕余生足矣。

  半坞白云耕不尽,一潭明月钓无痕。

  茅檐外,忽闻犬吠鸡鸣,恍似云中世界;竹窗下,唯有蝉吟鹊噪,方知静里乾坤。

  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若能行乐,即今便好快活。身上无病,心上无事,春鸟是笙歌,春花是粉黛。闲得一刻,即为一刻之乐,何必情欲乃为乐耶?

  开眼便觉天地阔,挝鼓非狂;林卧不知寒暑,上床空算。

  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

  山泽未必有异士,异士未必在山泽。

  业净六根成慧眼,身无一物到茅庵。

  人生莫如闲,太闲反生恶业;人生莫如清,太清反类俗情。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念头稍缓时,便宜庄诵一遍。

  梦以昨日为前身,可以今夕为来世。

  读史要耐讹字,正如登山耐仄路,蹈雪耐危桥,闲居耐俗汉,看花耐恶酒,此方得力。

  世外交情,惟山而已。须有大观眼,济胜具,久住缘,方许与之莫逆。

  九山散樵迹,俗间徜徉自肆,遇佳山水处,盘礴箕踞,四顾无人,则划然长啸,声振林木;有客造榻与语,对曰:“余方游华胥,接羲皇,未暇理君语。”客之去留,萧然不以为意。

  择池纳凉,不若先除热恼;执鞭求富,何如急遣穷愁。

  万壑疏风清,两耳闻世语,急须敲玉磬三声;九天凉月净,初心诵其经,胜似撞金钟百下。

  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这便是一座活地狱,更说甚么铜床铁柱,剑树刀山也。

  烦恼之场,何种不有,以法眼照之,奚啻蝎蹈空花。

  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拂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藉以卧,意亦甚适,梦亦同趣。

  闭门阅佛书,开门接佳客,出门寻山水,此人生三乐。

  客散门扃,风微日落,碧月皎皎当空,花阴徐徐满地;近檐鸟宿,远寺钟鸣,荼铛初熟,酒瓮乍开;不成八韵新诗,毕竟一个俗气。

  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

  秋月当天,纤云都净,露坐空阔去处,清光冷浸,此身如在水晶宫里,令人心胆澄澈。

  遗子黄金满箧,不如教子一经。

  凡醉各有所宜。醉花宜昼,袭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醉得意宜唱,宣其和也;醉将离宜击钵,壮其神也;醉文人宜谨节奏,畏其侮也;醉俊人宜益觥盂加旗帜,助其怒也;醉楼宜暑,资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此皆审其宜,考其景,反此则失饮矣。

  竹风一阵,飘飏茶灶疏烟;梅月半湾,掩映书窗残雪。

  厨冷分山翠,楼空入水烟。

  闲疏滞叶通邻水;拟典荒居作小山。

  聪明而修洁,上帝固录清虚;文墨而贪残,冥官不受词赋。

  破除烦恼,二更山寺木鱼声;见彻性灵,一点云堂优钵影。

  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机息坐忘磐石上,古今尽属蜉蝣。

  老树着花,更觉生机郁勃;秋禽弄舌,转令幽兴潇疏。

  完得心上之本来,方可言了心;尽得世间之常道,才堪论出世。

  雪后寻梅,霜前访菊,雨际护兰,风外听竹;固野客之闲情,实文人之深趣。

  结一草堂,南洞庭月,北蛾眉雪,东泰岱松,西潇湘竹;中具晋高僧支法,八尺沉香床。浴罢温泉,投床鼾睡,以此避暑,讵不乐也?

  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淡宕故也。

  以看世人青白眼,转而看书,则圣贤之真见识;以议论人雌黄口,转而论史,则左狐之真是非。

  事到全美处,怨我者不能开指摘之端;行到至污处,爱我者不能施掩护之法。

  必出世者,方能入世,不则世缘易堕;必入世者,方能出世,不则空趣难持。

  调性之法,急则佩韦,缓则佩弦;谐情之法,水则从舟,陆则从车。

  才人之行多放,当以正敛之;正人之行多板,当以趣通之。

  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义相干,可以理遣。佩此两言,足以游世。

  冬起欲迟,夏起欲早;春睡欲足,午睡欲少。

  无事当学白乐天之嗒然,有客宜仿李建勋之击磬。

  郊居,诛茅结屋,云霞栖梁栋之间,竹树在汀洲之外;与二三之同调,望衡对宇,联接巷陌;风天雪夜,买酒相呼;此时觉曲生气味,十倍市饮。

  万事皆易满足,惟读书终身无尽;人何不以不知足一念加之书。又云:读书如服药,药多力自行。

  醉后辄作草书十数行,便觉酒气拂拂,从十指出也。

  书引藤为架,人将薜作衣。

  从江干溪畔,箕踞石上,听水声浩浩潺潺,粼粼冷冷,恰似一部天然之乐韵,疑有湘灵在水中鼓瑟也。

  鸿中叠石,常论高下,但有木阴水气,便自超绝。

  段由夫携瑟,就松风涧响之间曰,三者皆自然之声,正合类聚。

  高卧闲窗,绿阴清昼,天地何其寥廓也。

  少学琴书,偶爱清净,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映,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卧北窗下,遇凉风暂至,自谓羲皇上人。

  空山听雨,是人生如意事。听雨必于空山破寺中,寒雨围炉,可以烧败叶,烹鲜笋。

  鸟啼花落,欣然有会于心。遣小奴,挈瘿樽,酤白酒,釂一梨花瓷盏;急取诗卷,快读一过以咽之,萧然不知其在尘埃间也。

  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

  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犹难为怀。

  欲见圣人气象,须于自己胸中洁净时观之。

  执笔惟凭于手熟,为文每事于口占。

  箕踞于班竹林中,徙倚于青矶石上;所有道笈梵书,或校雠四五字,或参讽一两章。茶不甚精,壶亦不燥,香不甚良,灰亦不死;短琴无曲而有弦,长讴无腔而有音。激气发于林樾,好风逆之水涯,若非羲皇以上,定亦稽阮之间。

  闻人善则疑之,闻人恶则信之,此满腔杀机也。

  士君子尽心利济,使海内少他不得,则天亦自然少他不得,即此便是立命。

  读书不独变气质,且能养精神,盖理义收缉故也。

  周旋人事后,当诵一部清静经;吊丧问疾后,当念一通扯淡歌。

  卧石不嫌于斜,立石不嫌于细,倚石不嫌于薄,盆石不嫌于巧,山石不嫌于拙。

  雨过生凉境闲情,适邻家笛韵,与晴云断雨逐听之,声声入肺肠。

  不惜费,必至于空乏而求人;不受享,无怪乎守财而遗诮。

  园亭若无一段山林景况,只以壮丽相炫,便觉俗气扑人。

  餐霞吸露,聊驻红颜;弄月嘲风,闲销白日。

  清之品有五:睹标致,发厌俗之心,见精洁,动出尘之想,名曰清兴;知蓄书史,能亲笔砚,布景物有趣,种花木有方,名曰清致;纸裹中窥钱,瓦瓶中藏粟,困顿于荒野,摈弃乎血属,名曰清苦;指幽僻之耽,夸以为高,好言动之异,标以为放,名曰清狂;博极今古,适情泉石,文韵带烟霞,行事绝尘俗,名曰清奇。

  对棋不若观棋,观棋不若弹瑟,弹瑟不若听琴。古云:“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斯言信然。

  奕秋往矣,伯牙往矣,千百世之下,止存遗谱,似不能尽有益于人。唯诗文字画,足为传世之珍,垂名不朽。总之身后名,不若生前酒耳。

  君子虽不过信人,君子断不过疑人。

  人只把不如我者较量,则自知足。

  折胶铄石,虽累变于岁时;热恼清凉,原只在于心境。所以佛国都无寒暑,仙都长似三春。

  鸟栖高枝,弹射难加;鱼潜深渊,网钓不及;士隐岩穴,祸患焉至。

  于射而得楫让,于碁而得征诛;于忙而得伊周,于闲而得巢许;于醉而得瞿昙,于病而得老庄,于饮食衣服、出作入息,而得孔子。

  前人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不当草草看过。

  优人代古人语,代古人笑,代古人愤,今文人为文似之。优人登台肖古人,下台还优人,今文人为文又似之。假令古人见今文人,当何如愤,何如笑,何如语?

  看书只要理路通透,不可拘泥旧说,更不可附会新说。

  简傲不可谓高,谄谀不可谓谦,刻薄不可谓严明,阘茸不可谓宽大。

  作诗能把眼前光景,胸中情趣,一笔写出,便是作者,不必说唐说宋。

  少年休笑老年颠,及到老时颠一般,只怕不到颠时老,老年何暇笑少年。

  饥寒困苦福将至已,饱饫宴游祸将生焉。

  打透生死关,生来也罢,死来也罢;参破名利场,得了也好,失了也好。

  混迹尘中,高视物外;陶情杯酒,寄兴篇咏;藏名一时,尚友千古。

  痴矣狂客,酷好宾朋;贤哉细君,无违夫子。醉人盈座,簪裾半尽;酒家食客满堂,瓶瓮不离米肆。灯烛荧荧,且耽夜酌;爨烟寂寂,安问晨炊。生来不解攒眉,老去弥堪鼓腹。

  皮囊速坏,神识常存,杀万命以养皮囊,罪卒归于神识。佛性无边,经书有限,穷万卷以求佛性,得不属于经书。

  人胜我无害,彼无蓄怨之心;我胜人非福,恐有不测之祸。

  书屋前,列曲槛栽花,凿方池浸月,引活水养鱼;小窗下,焚清香读书,设净几鼓琴,卷疏帘看鹤,登高楼饮酒。

  人人爱睡,知其味者甚鲜;睡则双眼一合,百事俱忘,肢体皆适,尘劳尽消,即黄梁南柯,特余事已耳。静修诗云:“书外论交睡最贤。”旨哉言也。

  过份求福,适以速祸;安分远祸,将自得福。

  倚势而凌人者,势败而人凌;恃财而侮人者,财散而人侮。此循环之道。

  我争者,人必争,虽极力争之,未必得;我让者,人必让,虽极力让之,未必失。

  贫不能享客,而好结客;老不能徇世,而好维世;穷不能买书,而好读奇书。

  沧海日,赤城霞;蛾眉雪,巫峡云;洞庭月,潇湘雨;彭蠡烟,广凌涛;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偶饭淮阴,定万古英雄之眼;醉题便殿,生千秋风雅之光。

  清闲无事,坐卧随心,虽粗衣淡食,自有一段真趣;纷扰不宁,忧患缠身,虽锦衣厚味,只觉万状愁苦。

  我如为善,虽一介寒士,有人服其德;我如为恶,虽位极人臣,有人议其过。

  读理义书,学法帖字;澄心静坐,益友清谈;小酌半醺,浇花种竹;听琴玩鹤,焚香煮茶;泛舟观山,寓意奕棋。虽有他乐,吾不易矣。

  成名每在穷苦日,败事多因得志时。

  宠辱不惊,肝木自宁;动静以敬,心火自定;饮食有节,脾土不泄;调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欲,肾水自足。

  让利精于取利,逃名巧于邀名。

  彩笔描空,笔不落色,而空亦不受染;利刀割水,刀不损锷,而水亦不留痕。

  唾面自干,娄师德不失为雅量;睚眦必报,郭象玄未免为祸胎。

  天下可爱的人,都是可怜人;天下可恶的人,都是可惜人。

  事业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如新;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一日。

  读书到快目处,起一切沉沦之色;说话到洞心处,破一切暧昧之私。

  谐臣媚子,极天下聪颖之人;秉正嫉邪,作世间忠直之气。

  隐逸林中无荣辱,道义路上无炎凉。

  闻谤而怒者,谗之囮;见誉而喜者,佞之媒。

  滩浊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法也。

  藏锦于心,藏绣于口;藏珠玉于咳唾,藏珍奇于笔墨;得时则藏于册府,不得则藏于名山。

  读一篇轩快之书,宛见山青水白;听几句伶俐之语,如看岳立川行。

  读书如竹外溪流,洒然而往;咏诗如苹末风起,勃焉而扬。

  子弟排场,有举止而谢飞扬,难博缠头之锦;主宾御席,务廉隅而少蕴藉,终成泥塑之人。

  取凉于箑,不若清风之徐来;激水于槔,不若甘雨之时降。

  有快捷之才,而无所建用,势必乘愤激之处,一逞雄风;有纵横之论,而无所发明,势必乘簧鼓之场,一恣余力。

  月榭凭栏,飞凌缥缈;云房启户,坐看氤氲。

  发端无绪,归结还自支离;入门一差,进步终成恍惚。

  李纳性辨急,酷尚奕棋,每下子,安详极于宽缓。有时躁怒,家人辈则密以棋具陈于前,纳睹便欣然改容,取子布算,都忘其恚。

  竹里登楼,远窥韵士,聆其谈名理于坐上,而人我之相可忘;花间扫石,时候棋师,观其应危劫于枰间,而胜负之机早决。

  六经为庖厨,百家为异馔;三坟为瑚琏,诸子为鼓吹;自奉得无大奢,请客未必能享。

  说得一句好言,此怀庶几才好.揽了一分闲事,此身永不得闲。

  古人特爱松风,庭院皆植松,每闻其响,欣然往其下,曰:“此可浣尽十年尘胃。”

  凡名易居,只有清名难居;凡福易享,只有清福难享。

  贺兰山外虚兮怨,无定河边破镜愁。

  有书癖而无剪裁,徒号书厨;惟名饮而少酝藉,终非名饮。

  飞泉数点雨非雨,空翠几重山又山。

  夜者日之余,雨者月之余,冬者岁之余。当此三余,人事稍疏,正可一意问学。

  树影横床,诗思平凌枕外;云华满纸,字意隐跃行间。

  耳目宽则天地窄,争务短则日月长。

  秋老洞庭,霜清彭泽。

  听静夜之钟声,唤醒梦中之梦;观澄潭之月影,窥见身外之身。

  事有急之不白者,宽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人有操之不从者,纵之或自化,毋操切以益其顽。

  士君子贫不能济物者,遇人痴迷处,出一言提醒之;遇人急难处,出一言解救之,亦是无量功德。

  处父兄骨肉之变,宜从容,不宜激烈;遇朋友交游之失,宜剀切,不宜优游。

  问祖宗之德泽,吾身所享者,是当念其积累之难;问子孙之福祉,吾身所贻者,是要思其倾覆之易。

  韶光去矣,叹眼前岁月无多,可惜年华如疾马;长啸归与,知身外功名是假,好将姓字任呼牛。

  意慕古,先存古,未敢反古;心持世,外厌世,未能离世。

  苦恼世上,度不尽许多痴迷汉,人对之肠热,我对之心冷;嗜欲场中,唤不醒许多伶俐人,人对之心冷,我对之肠热。

  自古及今,山之胜多妙于天成,每坏于人造。

  画家之妙,皆在运笔之先,运思之际;一经点染便减机神。

  长于笔者,文章即如言语;长于舌者,言语即成文章。昔人谓“丹青乃无言之诗,诗句乃有言之画”;余则欲丹青似诗,诗句无言,方许各臻妙境。

  舞蝶游蜂,忙中之闲,闲中之忙;落花飞絮,景中之情,情中之景。

  五夜鸡鸣,唤起窗前明月;一觉睡起,看破梦里当年。

  想到非非想,茫然天际白云;明至无无明,浑矣台中明月。

  逃暑深林,南风逗树;脱帽露顶,沉李浮瓜;火宅炎宫,莲花忽迸;较之陶潜卧北窗下,自称羲皇上人,此乐过半矣。

  霜飞空而漫雾,雁照月而猜弦。

  既景华而凋彩,亦密照而疏明;若春阳之扬蘤,似秋汉之含星。

  景澄则岩岫开镜,风生则芳树流芬。

  类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同至人之无迹,怀明义以应时。

  一翻一覆兮如掌,一死一生兮如轮。


End



卷三 集峭篇

  今天下皆妇人矣,封疆缩其地,而中庭之歌舞犹喧;战血枯其人,而满座之貂貚自若。我辈书生,既无诛贼讨乱之柄,而一片报国之忱,惟于寸楮尺只字间见之;使天下之须眉而妇人者,亦耸然有起色。集峭第三。

  忠孝吾家之宝,经史吾家之田。

  闲到白头真是拙,醉逢青眼不知狂。

  兴之所到,不妨呕出惊人心,故不然,也须随场作戏。

  放得俗人心下,方可为丈夫。放得丈夫心下,方名为仙佛。放得仙佛心下,方名为得道。

  吟诗劣于讲学,骂座恶于足恭。两而揆之,宁为薄行狂夫,不作厚颜君子。

  观人题壁,便识文章。

  宁为真士夫,不为假道学。

  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

  随口利牙,不顾天荒地老;翻肠倒肚,那管鬼哭神愁。

  身世浮名,余以梦蝶视之,断不受肉眼相看。

  达人撒手悬崖,俗子沉身苦海。

  销骨口中,生出莲花九品,铄金舌上,容他鹦鹉千言。

  少言语以当贵,多著述以当富,载清名以当车,咀英华以当肉。

  竹外窥莺,树外窥水,峰外窥云,难道我有意无意;鸟来窥人,月来窥酒,雪来窥书,却看他有情无情。

  体裁如何,出月隐山;情景如何,落日映屿;气魄如何,收露敛色;议论如何,回飙拂渚。

  有大通必有大塞,无奇遇必无奇穷。

  雾满杨溪,玄豹山间偕日月;云飞翰苑,紫龙天外借风雷。

  西山霁雪,东岳含烟;驾凤桥以高飞,登雁塔而远眺。

  一失脚为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

  居轩冕之中,不可无山林的气味;处林泉之下,须常怀廊庙的经纶。

  学者要有兢业的心思,又要有潇洒的趣味。

  平民种德施惠,是无位之卿相;仕夫贪食财好货,乃有爵的乞人。

  烦恼场空,身住清凉世界;营求念绝,心归自在乾坤。

  觑破兴衰究竟,人我得失冰消;阅尽寂寞繁华,豪杰心肠灰冷。

  名衲谈禅,必执经升座,便减三分禅理。

  穷通之境未遭,主持之局已定;老病之势未催,生死之关先破。求之今世,谁堪语此?

  一纸八行,不遇寒温之句;鱼腹雁足,空有往来之烦。是以嵇康不作,严光口传,豫章掷之水中,陈秦挂之壁上。

  枝头秋叶,将落犹然恋树;檐前野鸟,除死方得离笼。人之处世,可怜如此。

  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才有万变不穷之妙用。

  立业建功,事事要从实地着脚;若少慕声闻,便成伪果。讲道修德,念念要从虚处立基;若稍计功效,便落尘情。

  执拗者福轻,而圆融之人其禄必厚;操切者寿夭,而宽厚之士其年必长;故君子不言命,养性即所以立命;亦不言天,尽人自可以回天。

  才智英敏者,宜以学问摄其躁;气节激昂者,当以德性融其偏。

  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所以君子宁以风霜自挟,毋为鱼鸟亲人。

  伺察以为明者,常因明而生暗,故君子以恬养智;奋迅以求速者,多因速而致迟,故君子以动持轻。

  有面前之誉易,无背后之毁难;有乍交之欢易,无久处之厌难。

  宇宙内事,要力担当,又要善摆脱。不担当,则无经世之事业,不摆脱,则无出世之襟期。

  待人而留有余不尽之恩,可以维系无厌之人心;御事而留有余不尽之智,可以堤防不测之事变。

  无事如有事时堤防,可以弭意外之变;有事如无事时镇定,可以销局中之危。

  爱是万缘之根,当知割舍;识是众欲之本,要力扫除。

  舌存,常见齿亡,刚强终不胜柔弱;户朽,未闻枢蠹,偏执岂及圆融。

  荣宠旁边辱等待,不必扬扬;困穷背后福跟随,何须戚戚。

  看破有尽身躯,万境之尘缘自息;悟入无怀境界,一轮之心月独明。

  霜天闻鹤唳,雪夜听鸡鸣,得乾坤清绝之气;晴空看鸟飞,活水观鱼戏,识宇宙活泼之机。

  斜阳树下,闲随老衲清谈;深雪堂中,戏与骚人白战。

  山月江烟,铁笛数声,便成清赏;天风海涛,扁舟一叶,大是奇观。

  秋风闭户,夜雨挑灯,卧读离骚泪下;霁日寻芳,春宵载酒,闲歌乐府神怡。

  云水中载酒,松篁里煎茶,岂必銮坡侍宴;山林下著书,花鸟间得句,何须凤沼挥毫。

  人生不好古,象鼎牺樽,变为瓦缶;世道不怜才,凤毛麟角,化作灰尘。

  要做男子,须负刚肠,欲学古人,当坚苦志。

  风尘善病,伏枕处一片青山;岁月长吟,操觚时千篇白雪。

  亲兄弟折箸,壁合翻作瓜分;士大夫爱钱,书香化为铜臭。

  心为形役,尘世马牛;身被名牵,樊笼鸡骛。

  懒见俗人,权辞托病;怕逢尘事,诡迹逃禅。

  人不通古今,襟裾马牛;士不晓廉耻,衣冠狗彘。

  道院吹笙,松风袅袅;空门洗钵,花雨纷纷。

  囊无阿堵物,岂便求人;盘有水晶盐,犹堪留客。

  种两倾负郭田,量晴校雨;寻几个知心友,弄月嘲风。

  着屐登山,翠微中独逢老衲;乘桴浮海,雪浪里群傍闲鸥。

  才士不妨泛驾,辕下驹吾弗愿也;诤臣岂合摸棱,殿上虎君无尤焉。

  荷钱榆荚,飞来都作青蚨;柔玉温香,观想可成白骨。

  旅馆题蕉,一路留来魂梦谱;客途惊雁,半天寄落别离书。

  歌儿带烟霞之致,舞女具邱壑之资;生成世外风姿,不惯尘中物色。

  今古文章,只在苏东坡鼻端定优劣;一时人品,却从阮嗣宗眼内别雌黄。

  魑魅满前,笑着阮家无鬼论;炎嚣阅世,愁披刘氏北风图。

  气夺山川,色结烟霞。

  诗思在灞凌桥上,微吟处,林岫便已浩然;野趣在镜湖曲边,独往时,山川自相映发。

  至音不合众听,故伯牙绝弦;至宝不同众好,故卞和泣玉。

  看文字,须如猛将用兵,直是鏖战一阵;亦如酷吏治狱,直是推勘到底,决不恕他。

  名山乏侣,不解壁上芒鞋;好景无诗,虚携囊中锦字。

  辽水无极,雁山参云,闺中风暖,陌上草薰。

  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声应气求之夫,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风行水上之文,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

  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礧磈。

  春至不知湘水深,日暮忘却巴陵道。

  奇曲雅乐,所以禁淫也;锦绣黼黻,所以御暴也。缛则太过,是以檀卿刺郑声,周人伤北里。

  静若清夜之列宿,动若流彗之互奔。

  振骏气以摆雷,飞雄光以倒电。

  停之如栖鹄,挥之如惊鸿,飘缨蕤于轩幌,发晖曜于群龙。

  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庑,未萦盈于帷席。

  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落叶半床,狂花满屋。

  雨送添砚之水,竹供扫榻之风。

  血三年而藏碧,魂一变而成红。

  举黄花而乘月艳,笼黛叶而卷云翘。

  垂纶帘外,疑钩势之重悬;透影窗中,若镜光之开照。

  叠轻蕊而矜暖,布重泥而讶湿;迹似连珠,形如聚粒。

  霄光分晓,出虚窦以双飞;微阴合瞑,舞低檐而并入。

  任他极有见识,看得假认不得真;随你极有聪明,卖得巧藏不得拙。

  伤心之事,即懦夫亦动怒发;快心之举,虽愁人亦开笑颜。

  论官府不如论帝王,以佐史臣之不逮;谈闺阃不如谈艳丽,以补风人之见遗。

  是技皆可成名天下,唯无技之人最苦;片技即足自立天下,唯多技之人最劳。

  傲骨、侠骨、媚骨,即枯骨可致千金;冷语、隽语、韵语,即片语亦重九鼎。

  议生草莽无轻重,论到家庭无是非。

  圣贤不白之衷,托之日月;天地不平之气,托之风雷。

  风流易荡,佯狂近颠。

  书载茂先三十乘,便可移家;囊无子美一文钱,尽堪结客。

  有作用者,器宇定是不凡;有受用者,才情决然不露。夫人有短,所以见长。

  松枝自是幽人笔,竹叶常浮野客杯。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

  好山当户天呈画,古寺为邻僧报钟。

  瑶草与芳兰而并茂,苍松齐古柏以增龄。

  群鸿戏海,野鹤游天。


End



卷二 集情篇

  语云,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明乎情者,原可死而不可怨者也。虽然,既云情矣,此身已为情有,又何忍死耶?然不死终不透彻耳。韩翃之柳,崔护之花,汉宫之流叶,蜀女之飘梧,令后世有情之人咨嗟想慕,讬之语言,寄之歌咏;而奴无昆仑,客无黄衫,知己无押衙,同志无虞侯,则虽盟在海棠,终是陌路萧郎耳。集情第二。

  几条杨柳,沾来多少啼痕;三叠阳关,唱彻古今离恨。

  世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

  荀令君至人家,坐处常三日香。

  罄南山之竹,写意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情不尽;愁如云而长聚,泪若水以难干。

  弄绿绮之琴,焉得文君之听;濡彩毫之笔,难描京兆之眉;瞻云望月,无非凄怆之声;弄柳拈花,尽是销魂之处。

  悲火常烧心曲,愁云频压眉尖。

  五更三四点,点点生愁;一日十二时,时时寄恨。

  燕约莺期,变作鸾悲凤泣;蜂媒蝶使,翻成绿惨红愁。

  花柳深藏淑女居,何殊弱水三千;雨云不入襄王梦,空忆十二巫山。

  枕边梦去心亦去,醒后梦还心不还。

  万里关河,鸿雁来时悲信断;满腔愁绪,子规啼处忆人归。

  千叠云山千叠愁,一天明月一天恨。

  豆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结雨中愁。

  月色悬空,皎皎明明,偏自照人孤另;蛩声泣露,啾啾唧唧,都来助我愁思。

  慈悲筏,济人出相思海;恩爱梯,接人下离恨天。

  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

  孤灯夜雨,空把青年误,楼外青山无数,隔不断新愁来路。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蛾眉未赎,谩劳桐叶寄相思;潮信难通,空向桃花寻往迹。

  野花艳目,不必牡丹,村酒酣人,何须绿蚁。

  琴罢辄举酒,酒罢辄吟诗,三友递相引,循环无已时。

  阮籍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

  隔帘闻堕钗声,而不动念者,此人不痴则慧,我幸在不痴不慧中。

  桃叶题情,柳丝牵恨。

  胡天胡帝,登徒于焉怡目;为云为雨,宋玉因而荡心。

  轻泉刀若土壤,居然翠袖之朱家,重然诺如邱山,不添红籹之季布。

  蝴蝶长悬孤枕梦,凤凰不上断弦鸣。

  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

  妙唱非关古,多情岂在腰。

  孤鸣翱翔以不去,浮云黯_而荏苒。

  楚王宫里,无不推其细腰;魏国佳人,俱言讶其纤手。

  传鼓瑟于杨家,得吹萧于秦女。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玉树以珊瑚作枝,珠帘以玳瑁为押。

  东邻巧笑,来侍寝于更衣;西子微颦,将横陈于甲帐。

  骋纤腰于结风,奏新声于度曲,妆鸣蝉之薄鬓,照堕马之垂鬟。金星与婺女争华,麝月共嫦娥竞爽。惊鸾冶袖,时飘韩椽之香;飞燕长裾,宜结陈王之佩。轻身无力,怯南阳之捣衣;生长深宫,笑扶风之织锦。

  青牛帐里,余曲既终,朱鸟窗前,新妆已竟。

  山河绵邈,粉黛若新。椒华承彩,竟虚待月之帘;癸骨埋香,谁作双鸾之雾。

  蜀纸麝煤添笔媚,越瓯犀液发茶香,风飘乱点更筹转,拍送繁弦曲破长。

  教移兰烬频羞影,自拭香汤更怕深,初似染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岂知侍女帘帏外,剩取君玉数饼金。

  静中楼阁深春雨,远处帘拢半夜灯。

  绿屏无睡秋分簟,红叶伤时月午楼。

  但觉夜深花有露,不知人静月当楼,何郎烛暗谁能咏,韩寿香薰亦任偷。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墻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风阶拾叶,山人茶灶劳薪;月迳聚花,素士吟坛绮席。

  当场笑语,尽如形骸外之好人;背地风波,谁是意气中之烈士。

  山翠扑帘,卷不起青葱一片,树阴流径,扫不开芳影几重。

  珠帘蔽月,翻窥窈窕之花;绮幔藏云,恐碍扶疏之柳。

  幽堂昼深,清风忽来好伴,虚窗夜朗,明月不减故人。

  多恨赋花风瓣乱侵笔墨,含情问柳雨丝牵惹衣裾。

  亭前杨柳,送尽到处游人;山下蘼芜,知是何时归路。

  天涯浩缈,风飘四海之魂;尘士流离,灰染半生之劫。

  蝶憩香风,尚多芳梦;鸟沾红雨,不任娇啼。

  幽情化而石立,怨风结而冢青,千古空闺之感,顿令薄幸惊魂。

  一片秋山,能疗病容,半声春鸟,偏唤愁人。

  李太白酒圣,蔡文姬书仙,置之一时,绝妙佳偶。

  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

  缘之所寄,一往而深。故人恩重,来燕子于雕梁;逸士情深,托凫雏于春水。好梦难通,吹散巫山云气;仙缘未合,空探游女珠光。

  桃花水泛,晓妆宫里腻胭脂;杨柳风多,堕马结中摇翡翠。

  对妆则色殊,比兰则香越,泛明彩于宵波,飞澄华于晓月。

  纷弱叶而凝照,竞新藻而抽英。

  手巾还欲燥,愁眉即使开,逆想行人至,迎前含笑来。

  逶迤洞房,半入宵梦,窈窕闲馆,方增客愁。

  悬媚子于搔头,拭钗梁于粉絮。

  临风弄笛,栏杆上桂影一轮;扫雪烹茶,篱落边梅花数点。

  银烛轻弹,红妆笑倚,人堪惜情更堪惜;困雨花心,垂阴柳耳,客堪怜春亦堪怜。

  肝胆谁怜,形影自为管鲍;唇齿相济,天涯孰是穷交。兴言及此,辄欲再广绝交之论,重作署门之句。

  燕市之醉泣,楚帐之悲歌,岐路之涕零,穷途之恸哭。每一退念及此,虽在千载以后,亦感慨而兴嗟。

  陌上繁华,两岸春风轻柳絮;闺中寂寞,一窗夜雨瘦梨花。

  芳草归迟,青骢别易,多情成恋,薄命何嗟;要亦人各有心,非关女德善怨。

  山水花月之际,看美人更觉多韵。非美人借韵于山水花月也,山水花月直借美人生韵耳。

  深花枝,浅花枝,深浅花枝相间时,花枝难似伊;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青娥皓齿别吴倡,梅粉妆成半额黄;罗屏绣幔围寒玉,帐里吹笙学凤凰。

  初弹如珠后如缕,一声两声落花雨,诉尽平生云水心,尽是春花秋月语。

  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妆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

  琵琶新曲,无待石崇;箜篌杂引,非因曹植。

  休文腰瘦,羞惊罗带之频宽;贾女容销,懒照蛾眉之常锁。

  琉璃砚匣,终日随身;翡翠笔床,无时离手。

  清文满箧,非惟芍药之花;新制连篇,宁止葡萄之树。

  西蜀豪家,讬情穷于鲁殿;东台甲馆,流咏止于洞萧。

  醉把杯酒,可以吞江南吴越之清风;拂剑长啸,可以吸燕赵秦陇之劲气。

  林花翻洒,乍飘飏于兰皋;山禽啭响,时弄声于乔木。

  长将姊妹丛中避,多爱湖山僻处行。

  未知枕上曾逢女,可认眉尖与画郎。

  苹风未冷催鸳别,沉檀合子留双结;千缕愁丝只数围,一片香痕才半节。

  那忍重看娃鬓绿,终期一遇客衫黄。

  金钱赐侍儿,暗嘱教休话。

  薄雾几层推月出,好山无数渡江来;轮将秋动虫先觉,换得更深鸟越催。

  花飞帘外凭笺讯,雨到窗前滴梦寒。

  樯标远汉,昔时鲁氏之戈;帆影寒沙,此夜姜家之被。

  填愁不满吴娃井,剪纸空题蜀女祠。

  良缘易合,红叶亦可为媒;知己难投,白璧未能获主。

  填平湘岸都栽竹,截住巫山不放云。

  鸭为怜香死,鸳因泥睡痴。

  红印山痕春色微,珊瑚枕上见花飞,烟鬟潦乱香云湿,疑向襄王梦里归。

  零乱如珠为点妆,素辉乘月湿衣裳,只愁天酒倾如斗,醉却环姿傍玉床。

  有魂落红叶,无骨锁青鬟。

  书题蜀纸愁难浣,雨歇巴山话亦陈。

  盈盈相隔愁追随,谁为解语来香帷。

  斜看两鬟垂,俨似行云嫁。

  欲与梅花斗宝籹,先开娇艳逼寒香,只愁冰骨藏珠屋,不似红衣待玉郎。

  从教弄酒春衫涴,别有风流上眼波。

  听风声以兴思,闻鹤唳以动怀,企庄生之逍遥,慕尚子之清旷。

  灯结细花成穗落,泪题愁字带痕红。

  无端饮却相思水,不信相思想杀人。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

  杏子轻纱初脱暖,梨花深院自多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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