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卷39 ‧ 福禄寿三星度世

  欲学为仙说与贤,长生不死是虚传。
  少贪色欲身康健,心不瞒人便是仙。

  说这四句诗,单说一个官人,二十年灯窗用心,苦志勤学,谁知时也,运也,命也,连举不第,没分做官,有分做仙去。这大宋第三帝主,乃是真宗皇帝。景德四年秋八月中,这个官人水乡为活,捕鱼为生。捕鱼有四般:攀矰者仰,鸣榔者闹,垂钓者静,撒网者舞。

  这个官人在一座州,谓之江州,军号定江军。去这江州东门,谓之九江门;外一条江,随地呼为浔阳江。

  万里长江水似倾,东连大海若雷鸣。
  一江护国清泠水,不请衣粮百万兵。

  这官人于八月十四夜,解放渔船,用棹竿掉开,至江中,水光月色,上下相照。这官人用手拿起网来,就江心一撒,连撒三网,一鳞不获。只听得有人叫道:“刘本道,刘本道,大丈夫不进取光显,何故捕鱼而堕志?”那官人吃一惊,连名道姓,叫得好亲。收了网,四下看时,不见一人。再将网起来撒,又有人叫。四顾又不见人。似此三番,当夜不曾捕鱼,使船傍岸。

  到明日十五夜,再使船到江心,又有人连名道姓,叫刘本道。本道焦躁,放下网听时,是后面有人叫。使船到后看时,其声从芦苇中出。及至寻入芦苇之中,并无一人,却不作怪!使出江心举网再撒,约莫网重,收网起来看时,本道又惊又喜,打得一尾赤梢金色鲤鱼,约长五尺。本道道谢天地,来日将入城去卖,有三五日粮食。将船傍岸,缆住鲤鱼,放在船板底下,活水养着。待欲将身入舱内解衣睡,觉肚中又饥又渴。看船中时,别无止饥止渴的物。怎的好?番来覆去,思量去那江岸上,有个开村酒店张大公家,买些酒吃才好。就船中取一个盛酒的葫芦上岸来,左胁下挟着棹竿,右手提着葫芦,乘着月色,沿江而走。肚里思量:知他张大公睡也未睡?未睡时,叫开门,沽些酒吃。睡了时,只得忍饥渴睡一夜。

  迤逦行来,约离船边半里多路,见一簇人家,这里便是张大公家。到他门前,打一望,里面有灯也无,但见张大公家有灯。怎见得,有只词名《西江月》,单咏着这灯花:

  零落不因春雨,吹残岂藉东风。结成一朵自然红,费尽工夫怎种。
  有焰难藏粉蝶,生花不惹游蜂。更阑人静画堂中,曾伴玉人春梦。

  本道见张大公家有灯,叫道:“我来问公公沽些酒吃,公公睡了便休;未睡时,可沽些与我。”张大公道:“老汉未睡。”开了门,问刘官人讨了葫芦,问了升数,入去盛将出来道:“酒便有,却是冷酒。”本道说与公公:“今夜无钱,来日卖了鱼,却把钱来还。”张大公道:“妨甚事。”张大公关了门。

  本道挟着棹竿,提着葫芦,一面行,肚中又饥,顾不得冷酒,一面吃,就路上也吃了二停。到得船边,月明下,见一个人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材不满三尺,觑着本道掩面大哭道:“吾之子孙,被汝获尽!”本道见了大惊,江边无这般人,莫非是鬼!放下葫芦,将手中棹竿去打。叫声:“着!”打一看时,火光迸散,豁剌剌地一声响。本道凝睛看时,不是有分为仙,险些做个江边失路鬼,波内横亡人。有诗为证:

  高人多慕神仙好,几时身在蓬莱岛。
  由来仙境在人心,清歌试听《渔家傲》。
  此理渔人知得少,不经指示谁能晓。
  君欲求鱼何处非,鹊桥有路通仙道。

  当下本道看时,不见了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不满三尺的人。却不作怪!

  到这缆船岸边,却待下船去,本道叫声苦,不知高低,去江岸边不见了船。“不知甚人偷了我的船去?”看那江对岸,万籁无声;下江一带,又无甚船只。今夜却是那里去歇息?思量:“这船无人偷我的,多时捕鱼不曾失了船,今日却不见了,这船不是下江人偷去,还是上江人偷我的!”本道不来下江寻船,将葫芦中酒吃尽了,葫芦撇在江岸,沿那岸走。从二更走至三更,那里见有船。思量:“今夜何处去好?”

  走来走去,不知路径。走到一座庄院前,放下棹竿,打一望,只见庄里停着灯。本道进退无门,欲待叫,这庄上素不相识;欲待不叫,又无栖止处。只得叫道:“有人么?念本道是打鱼的,因失了船,寻来到此。夜深无止宿处,万望庄主暂借庄上告宿一宵。”只听得庄内有人应道:“来也!官人少待。”却是女人声息。那女娘开放庄门,本道低头作揖,女娘答礼相邀道:“官人请进,且过一宵了去。”本道谢了,挟着棹竿,随那女娘入去。女娘把庄门掩上,引至草堂坐地,问过了姓名,殷勤启齿道:“敢怕官人肚饥,安排些酒食与官人充饥,未知何如?”本道道:“谢娘子,胡乱安顿一个去处,教过得一夜,深谢相留!”女娘道:“不妨,有歇卧处,……”

  说犹未了,只听得外面有人声唤:“阿耶!阿耶!我不撩拨你,却打了我!这人不到别处去,定走来我庄上借宿。”这人唤开门,本道吃一惊:“告娘子,外面声唤的是何人?”女娘道:“是我哥哥。”本道且走入一壁厢黑地里立着看时,女娘移身去开门,与哥哥叫声万福。那人叫唤:“阿耶!阿耶!妹妹关上门,随我入来。”女娘将庄门掩了,请哥哥到草堂坐地。本道看那草堂上的人,叫声苦:“我这性命须休!”正是猪羊入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有诗为证:

  撇了先妻娶晚妻,晚妻终不恋前儿。
  先妻却在晚妻丧,盖为冤家没尽期。

  本道看草堂上那个人,便是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子不满三尺的人。“我曾打他一棹竿,去那江里死了,我却如何到他庄上借宿?”本道顾不得那女子,挟着棹竿,偷出庄门,奔下江而走。

  却说庄上那个人声唤,看着女子道:“妹妹安排乳香一块,暖一碗热酒来与我吃,且定我脊背上疼。”即时,女子安排与哥哥吃。问道:“哥哥做甚么唤?”哥哥道:“好教你得知,我又不撩拨他。我在江边立地,见那厮沽酒回来,我掩面大哭道:‘吾之子孙,尽被汝获之。’那厮将手中棹竿打一下,被我变一道火光走入水里去。那厮上岸去了,我却把他的打鱼船摄过。那厮四下里没寻处,迤逦沿江岸走来。我想他不走别处去,只好来我庄上借宿。妹妹,他曾来借宿也不?”妹妹道:“却是兀谁?”哥哥说:“是刘本道,他是打鱼人。”女娘心中暗想:“原来这位官人,是打我哥哥的,不免与他遮饰则个。”遂答应道:“他曾来庄上借宿,我不曾留他,他自去了。哥哥辛苦了,且安排哥哥睡。”

  却说刘本道沿着江岸,荒荒走去,从三更起仿佛至五更,走得腿脚酸疼。明月下,见一块大石头,放下棹竿,方才歇不多时,只听得有人走得荒速,高声大叫:“刘本道休走,我来赶你!”本道叫声苦,不知高低!“莫是那汉赶来,报那一棹竿的冤仇?”把起棹竿立地,等候他来。无移时渐近看时,见那女娘身穿白衣,手捧着一个包裹走至面前道:“官人,你却走了。后面寻不见你,我安排哥哥睡了,随后赶来。你不得疑惑,我即非鬼,亦非魅,我乃是人。你看我衣裳有缝,月下有影,一声高似一声。我特地赶你来。”本道见了,放下棹竿,问:“娘子连夜赶来,不知有何事?”女娘问:“官人有妻也无?有妻为妾,无妻嫁你。包裹中尽有馀资,勾你受用。官人是肯也不?”本道思量,恁般一个好女娘,又提着一包衣饰金珠,这也是求之不得的,觑着女娘道:“多谢,本道自来未有妻子。”将那棹竿撇下江中,同女娘行至天晓,入江州来。本道叫女娘做妻,女娘问道:“丈夫,我两个何处安身是好?”本道应道:“放心,我自寻个去处。”

  走入城中,见一人家门首,挂着一面牌,看时,写着“顾一郎店”。本道向前问道:“那个是顾一郎?”那人道:“我便是。”本道道:“小生和家间爹爹说不着,赶我夫妻两口出来,无处安歇。问一郎讨间小房,权住三五日。亲戚相劝,回心转意时,便归去,却得相谢。”顾一郎道:“小娘子在那里?”本道叫;“妻子来相见则个。”顾一郎见他夫妻两个,引来店中,去南首第三间房,开放房门,讨了钥匙。本道看时,好喜欢。当日打火做饭吃了,将些金珠变卖来,买些箱笼被卧衣服。在这店中约过半年,本道看着妻子道:“今日使,明日使,金山也有使尽时。”女娘大笑道:“休忧!”去箱子内取出一物,教丈夫看:“我两个尽过得一世。”正是:

  休道男儿无志气,妇人犹且辨贤愚。

  当下女娘却取出一个天圆地方卦盘来。本道见了,问妻子缘何会他。女娘道:“我爹爹在日,曾任江州刺史,姓齐名文叔。奴小字寿奴。不幸去任时,一行人在江中遭遇风浪,爹妈从人俱亡。奴被官人打的那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材不满三尺的人,救我在庄上,因此拜他做哥哥。如何官人不见了船,却是被他摄了。你来庄上借宿,他问我时,被我瞒过了,有心要与你做夫妻。你道我如何有这卦盘?我幼年曾在爹行学三件事:第一写字读书,第二书符咒水,第三算命起课。我今日却用着这卦盘,可同顾一郎出去寻个浮铺,算命起课,尽可度日。”本道谢道:“全仗我妻贤达。”

  当下把些钱,同顾一郎去南瓦子内,寻得卦铺,买些纸墨笔砚,挂了牌儿。拣个吉日,去开卦肆,取名为“白衣女士”。顾一郎相伴他夫妻两人坐地,半日先回。当日不发市,明日也不发市,到后日午后,又不发市。女娘觑着丈夫道:“一连三日不发市,你理会得么?必有人冲撞我。你去看有甚事,来对我说。”

  本道起身,去瓦左、瓦右都看过,无甚事。走出瓦子来,大街上但见一伙人围着。本道走来人丛外打一看时,只见一个先生,把着一个药瓢在手,开科道:

  五里亭亭一小峰,自知南北与西东。
  世间多少迷途客,不指还归大道中。

  看官听说:贫道乃是皖公山修行人。贫道有三件事,离了皖公山,走来江州。在席一呵好事君子,听贫道说:第一件,贫道在山修行一十三年,炼得一炉好丹,将来救人;第二件,来寻一物;第三件,贫道救你江州一城人。”众人听说皆惊。先生正说未了,大笑道:“众多君子未曾买我的药,却先见了这一物。你道在何处?”

  觑着人丛外头用手一招道:“后生,你且入来。”本道看那先生,先生道:“你来!我和你说。”吓得本道慌随先生入来。先生拍着手:“你来救得江州一城人!贫道见那一物了。在那里?这后生便是。”众人吃惊,如何这后生却是一物?先生道:“且听我说。那后生,你眉中生黑气,有阴祟缠扰。你实对我说。”本道将前项见女娘的话,都一一说知。先生道:“众人在此,这一物,便是那女子。贫道救你!”去地上黄袱里,取出一道符,把与本道:“你如今回去,先到房中,推醉了去睡。女娘到晚归来,睡至三更,将这符安在他身上,便见他本来面目。”本道听那先生说了,也不去卦肆里,归到店中,开房门,推醉去睡。

  却说女娘不见本道来,到晚,自收了卦铺。归来焦躁,问顾一郎道:“丈夫归也未?”顾一郎道:“官人及早的醉了,入房里睡。”女娘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入房来,见了本道,大喝一声,本道吃了一惊。女娘发话道:“好没道理!日多时夫妻,有甚亏负你,去信人斗叠我两人不和!我教你去看有甚人冲撞卦铺,教我三日不发市;你却信乞道人言语,推醉睡了,把一道符教安在我身上,看我本来面目。我是齐刺史女儿,难道是鬼祟?去信恁般没来头的话,要来害我!你好好把出这符来,和你做夫妻。不把出来时,目前相别!”本道怀中取出符来付与女娘,安排晚饭吃了。睡一夜。

  明早起来吃了早饭,却待出门,女娘道:“且住,我今日不开卦铺,和你寻那乞道人,问他是何道理,却把符来,唆我夫妻不和;二则去看我与他斗法!”两个行到大街上,本道引至南瓦子前,见一伙人围住先生。先生正说得高兴,被女娘分开人丛,喝声:“乞道人,你自是野外乞丐,却把一道符斗叠我夫妻不和。你教安在我身上,见我本来面目。”女娘拍着手道:“我乃前任刺史齐安抚女儿,你们都是认得我爹爹的,辄敢道我是鬼祟!你有法,就众人面前赢了我;我有法,赢了你。”先生见了,大怒,提起剑来,觑着女子头便斫,看的人只道先生坏了女娘。只见先生一剑斫去,女娘把手一指,众人都发声喊,皆惊呆了。有诗为证:

  昨夜东风起太虚,丹炉无火酒杯疏。
  男儿未遂平生志,时复挑灯玩古书。

  女娘把手一指,叫声:“着!”只见先生剑不能下,手不能举。女娘道:“我夫妻两个无事,把一道符与他奈何我,却奈何我不得!今日有何理说?”先生但言:“告娘子,恕贫道!贫道一时见不到,激恼娘子,望乞恕饶!”众人都笑,齐来劝女娘,女娘道:“看众人面,饶了你这乞道人。”女娘念念有词,那剑即时下地,众皆大笑。先生分开人丛走了,一呵人尚未散。先生复回来,莫是奈何那女娘?却是来取剑,先生去了。

  自后女子在卦铺里,从早至晚,挨挤不开,算命发课,书符咒水,没工夫得吃点心,因此出名。

  忽一日,见一个人,引着一乘轿子,来请小娘子道:“小人是江州赵安抚老爷的家人,今有小衙内患病,日久不痊。奉台旨,请教小娘子乘轿就行。”女娘分付了丈夫,教回店里去。女子上轿来,见赵安抚,引入花园,见小衙内在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酒香喷鼻。一行人在花园角门边,看白衣女士作法,念咒毕,起一阵大风。

  来无形影去不知,吹开吹谢总由伊。
  无端暗度花枝上,偷得清香送与谁。

  风过处,见一黄衣女子,怒容可掬,叱喝:“何人敢来奈何我!”见了白衣女士,深深下拜道:“原来是妹子!”白衣女士道:“甚的姐姐从空而下?”那女子道:“妹妹,你如何来这里?”白衣女士道:“奉赵安抚请来救小衙内,坏那邪祟。”女子不听得,万事俱休,听了时,睁目切齿道:“你丈夫不能救,何况救外人!”一阵风不见了黄衣女子。白衣女士就花园内救了小衙内,赵安抚礼物相酬谢了,教人送来顾一郎店中。到得店里,把些钱赏与来人,发落他去。问顾一郎,丈夫可在房里,顾一郎道:“好教小娘子得知,走一个黄衣女子入房,挟了官人,托起天窗,望西南上去了!”白衣女士道:“不妨!”即喝声:“起!”就地上踏一片云,起去赶那黄衣女子,仿佛赶上,大叫:“还我丈夫来!”黄衣女子看见赶来,叫声:“落!”放下刘本道,却与白衣女士斗法。

  本道顾不得妻子,只顾自走。走至一寺前,力乏了,见一僧在门首立地。本道问:“吾师,借上房歇脚片时则个。”僧言:“今日好忙哩!有一施主来寺中斋僧。”正说间,只见数担柴,数桶酱,数担米,更有香烛纸札,并斋衬钱;远望凉伞下一人,便见那球头光纱帽,宽袖绿罗袍,身材不满三尺的人。本道见了,落荒便走。被那施主赶上,一把捉住道:“你便是打我一棹竿的人!今番落于吾手,我正要取你的心肝,来做下酒!”本道正在危急,却得白衣女士赶来寺前。见了那人,叫道:“哥哥莫怪!他是我丈夫,……”说犹未毕,黄衣女子也来了,对那人高叫道:“哥哥,莫听他,那里是他真丈夫?既是打哥哥的,姊妹们都是仇人了。”一扯一拽,四个搅做一团。

  正争不开。只见寺中走出一个老人来,大喝一声:“畜生不得无礼!”叫:“变!”黄衣女子变做一只黄鹿;绿袍的人,变做绿毛灵龟;白衣女子,变做一只白鹤。老人乃是寿星,骑白鹤上升,本道也跨上黄鹿,跟随寿星,灵龟导引,上升霄汉。

  那刘本道原是延寿司掌书记的一位仙官,因好与鹤鹿龟三物顽耍,懒惰正事,故此谪下凡世为贫儒。谪限完满,南极寿星引归天上。那一座寺,唤做寿星寺,见在江州浔阳江上,古迹犹存。诗云:

  原是仙官不染尘,飘然鹤鹿可为邻。
  神仙不肯分明说,误了阎浮多少人。


End



卷38 ‧ 蒋淑真刎颈鸳鸯会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终拟约登楼。
  光阴负我难相偶,情绪牵人不自由。
  遥夜定怜香蔽膝,闷时应弄玉搔头。
  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

  右诗单说着“情色”二字。此二字,乃一体一用也。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虽亘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晋人有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慧远曰:“情色觉如磁石,遇针不觉合为一处;无情之物尚尔,何况我终日在情里做活计耶?”

  如今只管说这“情色”二字则甚?且说个临淮武公业,于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弱不胜绮罗。善秦声,好诗弄笔。公业甚嬖之。比邻乃天水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其子赵象,端秀有文学。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窥见非烟,而神气俱丧,废食思之。遂厚赂公业之阍人,以情相告,阍有难色。后为赂所动,令妻伺非烟闲处,具言象意。非烟闻之,但含笑不答。阍媪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如。乃取薛涛笺,题一绝于上。诗曰:

  绿暗红稀起暝烟,独将幽恨小庭前。
  沉沉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写讫,密缄之,祈阍媪达于非烟。非烟读毕,吁嗟良久,向媪而言曰:“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今生薄福,不得当之。尝嫌武生粗焊,非青云器也。”乃复酬篇,写于金凤笺。诗曰:

  画檐春燕须知宿,兰浦双鸳肯独飞。
  长恨桃源诸女伴,待闲花里送郎归。

  封付阍媪,令遗象。象启缄,喜曰:“吾事谐矣!”但静坐焚香,时时虔祷以候。越数日,将夕,阍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象惊,连问之。传非烟语曰:“功曹今夜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即君之前垣也。若不渝约好,专望来仪,方可候晤。”语罢,既曛黑,象乘梯而登,非烟已置重榻于下。既下,见非烟艳妆盛服,迎入室中,相携就寝,尽缱绻之意焉。及晓,象执非烟手曰:“接倾城之貌,挹希世之人。已担幽明,永奉欢狎。”言讫,潜归。兹后不盈旬日,常得一期于后庭矣。展幽彻之恩,罄宿昔之情,以为鬼鸟不知,人神相助。如是者周岁。

  无何,非烟数以细故挞其女奴,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勿扬声,我当自察之!”后至堂直日,乃密陈状请假。迨夜,如常入直,遂潜伏里门。俟暮鼓既作,蹑足而回,循墙至后庭。见非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忿,挺前欲擒象,象觉跳出,公业持之,得其半襦。乃入室,呼非烟诘之。非烟色动,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林柱,鞭挞血流。非烟但云:“生则相亲,死亦无恨。”遂饮杯水而绝。象乃变服易名,远窜于江湖间,稍避其锋焉。可怜雨散云消,花残月缺。

  且如赵象知机识务,离脱虎口,免遭毒手,可谓善悔过者也。于今又有个不识窍的小二哥,也与个妇人私通,日日贪欢,朝朝迷恋,后惹出一场祸来,尸横刀下,命赴阴间。致母不得侍,妻不得顾,子号寒于严冬,女啼饥于永昼。静而思之,着何来由!况这妇人不害了你一条性命了?真个:

  蛾眉本是婵娟刃,杀尽风流世上人。

  说话的,你道这妇人住居何处?姓甚名谁?元来是浙江杭州府武林门外落乡村中,一个姓蒋的生的女儿,小字淑真。生得甚是标致,脸衬桃花,比桃花不红不白;眉分柳叶,如柳叶犹细犹弯。自小聪明,从来机巧。善描龙而刺凤,能剪雪以裁云。心中只是好些风月,又饮得几杯酒。年已及笄,父母议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每兴凿穴之私,常感伤春之病。自恨芳年不偶,郁郁不乐。垂帘不卷,羞杀紫燕双飞;高阁慵凭,厌听黄莺并语。未知此女几时得偶素愿?因成商调《醋葫芦》小令十篇,系于事后,少述斯女始末之情。奉劳歌伴,先听格律,后听芜词:

  湛秋波两剪明,露金莲三寸小。弄春风杨柳细身腰,比红儿态度应更娇。他生得诸般齐妙,纵司空见惯也魂消!

  况这蒋家女儿,如此容貌,如此伶俐,缘何豪门巨族,王孙公子,文士富商,不行求聘?却这女儿心性有些跷蹊,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个纵鬓头儿,着件叩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或倚槛凝神,或临街献笑,因此闾里皆鄙之。所以迁延岁月,顿失光阴,不觉二十余岁。

  隔邻有一儿子,名叫阿巧,未曾出幼,常来女家嬉戏,不料此女已动不正之心有日矣。况阿巧不甚长成,父母不以为怪,遂得通家往来无间。一日,女父母他适,阿巧偶来,其女相诱入室,强合焉。忽闻扣户声急,阿巧惊遁而去,女父母至家亦不知也。且此女欲心如炽,久渴此事,自从情窦一开,不能自已。阿巧回家,惊气冲心而殒。女闻其死,哀痛弥极,但不敢形诸颜颊。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锁修眉恨尚存,痛知心人已亡。霎时间云雨散巫阳,自别来几日行坐想。空撇下一天情况,则除是梦里见才郎。

  这女儿自因阿巧死后,心中好生不快活,自思量道:“皆由我之过,送了他青春一命。”日逐蹀躞不下。

  倏尔又是一个月来。女儿晨起梳妆,父母偶然视听,其女颜色精神,语言恍惚,老儿因谓妈妈曰:“莫非淑真做出来了?”殊不知其女春色飘零,蝶粉蜂黄都退了;韶华狼藉,花心柳眼已开残。妈妈、老儿互相埋怨了一会,只怕亲戚耻笑,“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留在家中,却如私盐包儿,脱手方可。不然,直待事发,弄出丑来,不好看!”那妈妈和老儿说罢,央王嫂嫂作媒,“将高就低,添长补短,发落了罢!”

  一日,王嫂嫂来说,嫁与近村李二郎为妻。且李二郎是个农庄之人,又四十多岁,只图美貌,不计其他。过门之后,两个颇说得着。瞬息间十有馀年,李二郎被他彻夜盘弄,衰惫了。年将五十之上,此心已灰。奈何此妇正在妙龄,酷好不厌,仍与夫家西宾有事。李二郎一见,病发身故。这妇人眼见断送两人性命了。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结姻缘十数年,动春情三四番。萧墙祸起片时间,到如今反为难上难。把一对凤鸾惊散,倚阑干无语泪偷弹。

  那李大郎斥退西宾,择日葬弟之柩。这妇人不免守孝三年。其家已知其非,着人防闲。本妇自揣于心,亦不敢妄为矣。朝夕之间,受了多少的熬煎,或饱一顿,或缺一餐,家人都不理他了。将及一年之上,李大郎自思留此无益,不若逐回,庶免辱门败户。遂唤原媒眼同,将妇罄身赶回。本妇如鸟出笼,似鱼漏网,其馀物饰,亦不计较。本妇抵家,父母只得收留,那有好气待他,如同使婢,妇亦甘心忍受。

  一日有个张二官过门,因见本妇,心甚悦之,挽人说合,求为继室。女父母允诺,恨不推将出去。且张二官是个行商,多在外,少在内,不曾打听得备细。设下盒盘羊酒,涓吉成亲。这妇人不去则罢,这一去,好似:

  猪羊奔屠宰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是夜,画烛摇光,粉香喷雾。绮罗筵上,依旧两个新人;锦绣衾中,各出一般旧物。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喜今宵月再圆,赏名园花正芳。笑吟吟携手上牙床,恣交欢恍然入醉乡。不觉的浑身通畅,把断弦重续两情偿。

  他两个自花烛之后,日则并肩而坐,夜则叠股而眠,如鱼藉水,似漆投胶。一个全不念前夫之恩爱,一个那曾题亡室之音容。妇羡夫之殷富,夫怜妇之丰仪。两个过活了一月。

  一日,张二官人早起,分付虞候收拾行李,要往德清取帐。这妇人怎生割舍得他去。张二官人不免起身,这妇人簌簌垂下泪来。张二官道:“我你既为夫妇,不须如此。”各道保重而别。

  别去又过了半月光景,这妇人是久旷之人,既成佳配,未尽畅怀,又值孤守岑寂,好生难遣,觉身子困倦,步至门首闲望。对门店中一后生,约三十已上年纪,资质丰粹,举止闲雅。遂问随侍阿瞒,阿瞒道:“此店乃朱秉中开的,此人和气,人称他为朱小二哥。”妇人问罢,夜饭也不吃,上楼睡了。楼外乃是官河,舟船歇泊之处。将及二更,忽闻梢人嘲歌声隐约,侧耳而听,其歌云:

  二十去了廿一来,不做私情也是呆。
  有朝一日花容退,双手招郎郎不来。

  妇人自此复萌觊觎之心,往往倚门独立,朱秉中时来调戏。彼此相慕,目成眉语,但不能一叙款曲为恨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美温温颜面肥,光油油鬓发长。他半生花酒肆颠狂,对人前扯拽都是谎。全无有风云气象,一味里窃玉与偷香。

  这妇人羡慕朱秉中不已,只是不得凑巧。一日,张二官讨帐回家,夫妇相见了,叙此间阔的话。本妇似有不悦之意,只是勉强奉承,一心倒在朱秉中身上了。张二官在家又住了一个月之上。正值仲冬天气,收买了杂货赶节,赁船装载到彼,发卖之间,不甚称意,把货都赊与人上了,旧帐又讨不上手。俄然逼岁,不得归家过年,预先寄些物事回家支用,不题。

  且说朱秉中因见其夫不在,乘机去这妇人家贺节。留饮了三五杯,意欲做些暗昧之事。奈何往来之人,应接不暇,取便约在灯宵相会,秉中领教而去。捻指间又届十三日试灯之夕,于是户户鸣锣击鼓,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仕女翩翩垂舞袖。鳌山彩结,嵬峨百尺矗晴空;凤篆香浓,缥渺千层笼绮陌。闲庭内外,溶溶宝烛光辉;杰阁高低,烁烁华灯照耀。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奏箫韶一派鸣,绽池莲万朵开。看六街三市闹挨挨,笑声高满城春似海。期人在灯前相待,几回价又恐燕莺猜。

  其夜秉中侵早的更衣着靴,只在街上往来。本妇也在门首抛声炫俏,两个相见暗喜,准定目下成事。不期伊母因往观灯,就便探女。女扃户邀入参见,不免留宿。秉中等至夜分,闷闷归卧。次夜如前。正遇本妇,怪问如何爽约。挨身相就,止做得个吕字儿而散。少间,具酒奉母,母见其无情无绪,向女言曰:“汝如今迁于乔木,只宜守分,也与父母争一口气。”岂知本妇已约秉中等了二夜了,可不是鬼门上占卦。平旦,买两盒饼馓,雇顶轿儿,送母回了。薄晚,秉中张个眼慢,钻进妇家,就便上楼。本妇灯也不看,解衣相抱,曲尽于飞。然本妇相接数人,或老或少,那能造其奥处?自经此合,身酥骨软,飘飘然其滋味不可胜言也。且朱秉中日常在花柳丛中打交,深谙十要之术,那十要?

  一要滥于撒漫,二要不算工夫,三要甜言美语,四要软款温柔,五要乜斜缠帐,六要施逞枪法,七要妆聋做哑,八要择友同行,九要穿着新鲜,十要一团和气。

  若狐媚之人,缺一不可行也。再说秉中已回,张二官又到。本妇便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要好只除相见。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报黄昏角数声,助凄凉泪几行。论深情海角未为长,难捉摸这般心内痒。不能勾相偎相傍,恶思量萦损九回肠。

  这妇人自庆前夕欢娱,直至佳境,又约秉中晚些相会,要连歇几十夜。谁知张二官家来,心中纳闷,就害起病来。头疼腹痛,骨热身寒。张二官颙望回家,将息取乐,因见本妇身子不快,倒戴了一个愁帽。遂请医调治,倩巫烧献,药必亲尝,衣不解带,反受辛苦,不似在外了。

  且说秉中思想,行坐不安,托故去望张二官,称道:“小弟久疏趋侍,昨闻荣回,今特拜谒。奉请明午于蓬舍,少具鸡酒,聊与兄长洗尘,幸勿他却!”翌日,张二官赴席,秉中出妻女奉劝,大醉扶归。已后还了席,往往来来。本妇但闻秉中在座,说也有,笑也有,病也无。倘或不来,就呻吟叫唤,邻里厌闻。

  张二官指望便好,谁知日渐沉重。本妇病中,但瞑目,就见向日之阿巧和李二郎偕来索命,势渐狞恶。本妇惧怕,难以实告,惟向张二官道:“你可替我求问:‘几时脱体?’”如言径往洞虚先生卦肆,卜下卦来。判道:“此病大分不好,有横死老幼阳人死命为祸,非今生乃宿世之冤。今夜就可办备福物酒果冥衣各一分,用鬼宿度河之次,向西铺设,苦苦哀求,庶有少救。不然,决不好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揶揄来,苦怨咱,朦胧着,便见他。病恹恹害的眼儿花,瘦身躯怎禁没乱杀!则说不和我干休罢,几时节离了两冤家!

  张二官正依法祭祀之间,本妇在床,又见阿巧和李二郎击手言曰:“我辈已诉于天,着来取命。你央后夫张二官再四恳求,意甚虔恪。我辈且容你至五五之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却假弓长之手,与你相见。”言讫,欻然不见了。本妇当夜似觉精爽些个,后看看复旧。张二官喜甚,不题。

  却见秉中旦夕亲近,馈送迭至,意颇疑之,尤未为信。一日,张二官入城催讨货物,回家进门,正见本妇与秉中执手联坐。张二官倒退扬声,秉中迎出相揖。他两个亦不知其见也。张二官当时见他殷勤,已自生疑七八分了,今日撞个满怀,凑成十分。张二官自思量道:“他两个若犯在我手里,教他死无葬身之地!”遂往德清去做买卖。到了德清,已是五月初一日。安顿了行李在店中,上街买一口刀,悬挂腰间。至初四日连夜奔回,匿于他处,不在话下。

  再题本妇渴欲一见,终日去接秉中。秉中也有些病在家里,延至初五日,阿瞒又来请赴鸳鸯会,秉中勉强赴之。楼上已筵张水陆矣,盛两盂煎石首,贮二器炒山鸡,酒泛菖蒲,糖烧角黍。其馀肴馔蔬果,未暇尽录。两个遂相轰饮,亦不顾其他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绿溶溶酒满斟,红焰焰烛半烧。正中庭花月影儿交,直吃得玉山时自倒。他两个贪欢贪笑,不提防门外有人瞧!

  两个正饮间,秉中自觉耳热眼跳,心惊肉战,欠身求退。本妇怒曰:“怪见终日请你不来,你何轻贱我之甚!你道你有老婆,我便是无老公的?你殊不知我做鸳鸯会的主意。夫此二鸟,飞鸣宿食,镇常相守,尔我生不成双,死作一对。”昔有韩凭妻美,郡王欲夺之,夫妻皆自杀。王恨,两冢瘗之,后冢上生连理树,上有鸳鸯,悲鸣飞去。此两个要效鸳鸯比翼交颈,不料便成语谶。况本妇甫能挣挫得病好,就便荒淫无度,正是:

  偷鸡猫儿性不改,养汉婆娘死不休。

  再说张二官提刀在手,潜步至门,梯树窃听。见他两个戏谑歌呼,历历在耳,气得按捺不下,打一砖去。本妇就吹灭了灯,声也不则了。连打了三块,本妇教秉中先睡:“我去看看便来!”阿瞒持烛先行,开了大门,并无人迹。本妇叫道:“今日是个端阳佳节,那家不吃几杯雄黄酒?”……正要骂间,张二官跳将下来,喝道:“泼贱!你和甚人夤夜吃酒?”本妇吓得战做一团,只说:“不不不!”张二官乃曰:“你同我上楼一看,如无便罢,慌做甚么?”本妇又见阿巧、李二郎一齐都来,自分必死,延颈待尽。秉中赤条条惊下床来,匍匐口称:“死罪,死罪!情愿将家私并女奉报,哀怜小弟母老妻娇,子幼女弱!”张二官那里准他,则见刀过处,一对人头落地,两腔鲜血冲天。正是:

  当时不解恩成怨,今日方知色是空。

  当初本妇卧病,已闻阿巧、李二郎言道:“五五之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假弓长之手,再与相见。”果至五月五日,被张二官杀死。“一会之人”,乃秉中也。祸福未至,鬼神必先知之,可不惧欤!故知士矜才则德薄,女炫色则情放。若能如执盈,如临深,则为端士淑女矣,岂不美哉!惟愿率土之民,夫妇和柔,琴瑟谐协;有过则改之,未萌则戒之;敦崇风教,未为晚也。在座看官,漫听这一本《鸳鸯刎颈会》。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见抛砖意暗猜,入门来魂已惊。举青锋过处丧多情,到今朝你心还未省!送了他三条性命,果冤冤相报有神明。

  又调《南乡子》一阕,词曰:

  春老怨啼鹃,玉损香消事可怜。一对风流伤白刃,冤冤,惆怅劳魂赴九泉。
  抵死苦留连,想是前生有业缘。景色依然人已散,天天,千古多情月自圆。


End



卷37 ‧ 万秀娘仇报山亭儿

  春浓花艳佳人胆,月黑风高壮士心。
  讲论只凭三寸舌,秤评天下浅和深。

  话说山东襄阳府,唐时唤做山南东道。这襄阳府城中,一个员外,姓万,人叫做万员外。这个员外,排行第三,人叫做万三官人。在襄阳府市心里住,一壁开着乾茶铺,一壁开着茶坊。家里一个茶博士,姓陶,小名叫做铁僧,自从小时绾着角儿,便在万员外家中掉盏子,养得长成二十馀岁,是个家生孩儿。当日茶市罢,万员外在布帘底下,张见陶铁僧这厮栾四十五见钱在手里。万员外道:“且看如何?”元来茶博士市语,唤做“走州府”,且如道市语说:“今日走到馀杭县”,这钱,一日只稍得四十五钱,余杭是四十五里;若说一声“走到平江府”,早一日稍三百六十足。若还信脚走到“西川成都府”,一日却是多少里田地!万员外望见了,且道:“看这厮如何?”只见陶铁僧栾了四五十钱,鹰觑鹘望,看布帘里面,约莫没人见,把那见钱怀中便搋。

  万员外慢腾腾地掀开布帘出来,柜身里凳子上坐地,见陶铁僧舒手去怀里摸一摸,唤做“自搜”,腰间解下衣带,取下布袱,两只手提住布袱角,向空一抖,拍着肚皮和腰,意思间分说,教万员外看道,我不曾偷你钱。万员外叫过陶铁僧来问道:“方才我见你栾四五十钱在手里,望这布帘里一望了,便搋了。你实对我说,钱却不计利害。见你解了布袋,空中抖一抖,真个瞒得我好!你这钱藏在那里?说与我,我到饶你;若不说,送你去官司。”陶铁僧叉大拇指不离方寸地道:“告员外,实不敢相瞒,是有四五十钱,安在一个去处。”那厮指道:“安在挂着底浪荡灯铁片儿上。”万员外把凳子站起脚上去,果然是一垛儿安着四五十钱。万员外复身再来凳上坐,叫这陶铁僧来问道:“你在我家里几年?”陶铁僧道:“从小里随先老底便在员外宅里掉茶盏抹托子,自从老底死后,罪过员外收留,养得大,却也有十四五年。”万员外道:“你一日只做偷我五十钱,十日五百,一个月一贯五百,一年十八贯,十五来年,你偷了我二百七十贯钱。如今不欲送你去官司,你且闲休!”当下发遣了陶铁僧。这陶铁僧辞了万员外,收拾了被包,离了万员外茶坊里。

  这陶铁僧小后生家,寻常和罗槌不曾收拾得一个,包裹里有得些个钱物,没十日都使尽了。又被万员外分付尽一襄阳府开茶坊底行院,这陶铁僧没经纪,无讨饭吃处。当时正是秋间天色,古人有一首诗道:

  柄柄芰荷枯,叶叶梧桐坠。
  细雨洒霏微,催促寒天气。
  蛩吟败草根,雁落平沙地。
  不是路途人,怎知这滋味。

  一阵价起底是秋风,一阵价下的是秋雨。陶铁僧当初只道是除了万员外不要到我,别处也有经纪处。却不知吃这万员外都分付了行院,没讨饭吃处。那厮身上两件衣裳,身绢底衣服,渐渐底都曹破了,黄草衣裳,渐渐底卷将来。曾记得建康府中二官人有一词儿,名唤做《鹧鸪天》:

  黄草秋深最不宜,肩穿袖破使人悲,领单色旧衤奚先卷,怎奈金风早晚吹。
  才挂体,皱双眉,出门羞赧见相知。邻家女子低声问,觅与奴糊隔帛儿。

  陶铁僧看着身上黄草布衫,卷将来,风飕飕地起,便再来周行老家中来。心下自道:“万员外忒恁地毒害!便做我拿了你三五十钱,你只不使我便了,那个猫儿不偷食?直分付尽一襄阳府开茶坊底教不使我,致令我而今没讨饭吃处。这一秋一冬,却是怎地计结?做甚么是得?”正恁地思量,则见一个男女来行老家中道:“行老,我问你借一条匾担。”那周行老便问道:“你借匾担做甚么?”那个哥哥道:“万三员外女儿万秀娘,死了夫婿,今日归来。我问你借匾担去挑笼仗则个!”陶铁僧自道:“我若还不被赶了,今日我定是同去搬担,也有百十钱撰。”当时越思量越烦恼,转恨这万员外。陶铁僧道:“我如今且出城去,看这万员外女儿归,怕路上见他,告这小娘子则个;怕劝得他爹爹,再去求得这经纪也好。”陶铁僧拽开脚出这门去,相次到五里头,独自行。身上又不齐不整,一步懒了一步。正恁地行,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叫道:“铁僧,我叫你!”回头看那叫底人时,却是:

  人材凛凛,掀翻地轴鬼魔王;容貌堂堂,撼动天关夜叉将。

  陶铁僧唱喏道:“大官人叫铁僧做甚么?”大官人道:“我几遍在你茶坊里吃茶,都不见你。”铁僧道:“上覆大官人,这万员外不近道理,赶了铁僧多日。则恁地赶了铁僧,兀自来利害,如今直分付一襄阳府开茶坊行院,教不得与铁僧经纪。大官人看铁僧身上衣裳都破了,一阵秋风起,饭也不知在何处吃,不是今秋饿死,定是今冬冻死!”那大官人问道:“你如今却那里去?”铁僧道:“今日听得说,万员外底女儿万秀娘死了夫婿,带着一个房卧,也有数万贯钱物,到晚归来,欲待拦住万小娘子,告他则个!”大官人听得道是:“入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

  大官人说:“大丈夫,告他做甚么?把以告他,何似自告。”自便把指头指一个去处,叫铁僧道:“这里不是说话处,随我来。”两个离了五里头大路,入这小路上来,见一个小小地庄舍寂静去处。这座庄:

  前临剪径道,背靠杀人冈。远看黑气冷森森,近视令人心胆丧。料应不是孟尝家,只会杀人并放火。

  大官人见庄门闭着,不去敲那门,就地上捉一块砖儿,撒放屋上。顷刻之间,听得里面掣玷抽擐,开放门,一个大汉出来。看这个人,兜腮卷口,面上刺着六个大字。这汉不知怎地,人都叫他做大字焦吉。出来与大官人厮叫了,指着陶铁僧问道:“这个是甚人?”大官人道:“他今日看得外婆家报与我,是好一拳买卖。”三个都入来大字焦吉家中。大官人腰里把些碎银子,教焦吉买些酒和肉来共吃。陶铁僧吃了,便去打听消息,回来报说道:“好教大官人得知,如今笼仗什物,有二十来担,都搬入城去了。只有万员外的女儿万秀娘,与他万小员外,一个当直,唤做周吉,一担细软头面金银钱物笼子,共三个人,两匹马,到黄昏前后,到这五里头,要赶门入去。”大官人听得说,三人把三条朴刀,叫:“铁僧随我来。”去五里头林子前等候。

  果是黄昏左右,万小员外和那万秀娘,当直周吉,两个使马的,共五个人,待要入城去。行到五里头,见一所林子,但见:

  远观似突兀云头,近看似倒悬雨脚。
  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

  那五个人方才到林子前,只听得林子内大喊一声,叫道:“紫金山三百个好汉且未消出来,恐怕唬了小员外共小娘子!”三条好汉,三条朴刀,唬得五个人顶门上荡了三魂,脚板下走了七魄,两个使马的都走了,只留下万秀娘、万小员外、当直周吉三人。大汉道:“不坏你性命,只多留下买路钱!”万小员外教周吉把与他,周吉取一锭二十五两银子把与这大汉。那焦吉见了道:“这厮,却不叵耐你!我们却只直你一锭银子!”拿起手中朴刀,看着周吉,要下手了。那万小员外和万秀娘道:“如壮士要时,都把去不妨!”大字焦吉担着笼子,都待入这林子去,只听得万小员外叫一声道:“铁僧,却是你来劫我!”唬得焦吉放了担子道:“却不利害,若放他们去,明日襄阳府下状,捉铁僧一个去,我两个怎的计结?”都赶来看着小员外,手起刀举,道声:“着!”看小员外时:

  身如柳絮飘飏,命似藉丝将断。

  大字焦吉一下朴刀杀了万小员外和那当直周吉,拖这两个死尸入林子里面去,担了笼仗,陶铁僧牵了小员外底马,大官人牵了万秀娘底马。万秀娘道:“告壮士,饶我性命则个!”当夜都来焦吉庄上来。连夜敲开酒店门,买些个酒,买些个食吃了。打开笼仗里金银细软头面物事,做三分,陶铁僧分了一分,焦吉分了一分,大官人也分了一分。这大官人道:“物事都分了,万秀娘却是我要,待把来做个札寨夫人。”当下只留这万秀娘在焦吉庄上。万秀娘离不得是把个甜言美语,啜持过来。

  在焦吉庄上不则一日,这大官人无过是出路时抢金劫银,在家时饮酒食肉。一日大醉,正是:

  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脸上来。

  万秀娘问道:“你今日也说大官人,明日也说大官人,你如今必竟是我底丈夫,犬马尚分毛色,为人岂无姓名,敢问大官人姓甚名谁?”大官人乘着酒兴,就身上指出一件物事来道:“是。我是襄阳府上一个好汉,不认得时,我说与你道,教你顶门上走了三魂,脚板下荡散七魄。”掀起两只腿上间朱刺着的文字,道:“这个便是我姓名,我便唤做十条龙苗忠,我却说与你。”原来是:壁间犹有耳,窗外岂无人。

  大字焦吉在窗子外面听得,说道:“你看我哥哥苗大官人,却没事说与他姓名做甚么?”走入来道:“哥哥,你只好推了这牛子休!”元来强人市语唤杀人做“推牛子”。焦吉便要教这十条龙苗忠杀了万秀娘,唤做:

  斩草除根,萌芽不发;斩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发。

  苗忠那里肯听焦吉说,便向焦吉道:“钱物平分,我只有这一件偏倍得你们些子,你却恁地吃不得,要来害他。我也不过只要他做个札寨夫人,又且何妨。”焦吉道:“异日却为这妇女变做个利害,却又不坏了我。”

  忽一日,等得苗忠转脚出门去,焦吉道:“我几回说与我这哥哥,教他推了这牛子,左右不肯。把似你今日不肯,明日又不肯,不如我与你下手推了这牛子,免致后患。”那焦吉怀里和鞘搋着一把尖长靶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走入那房里来。万秀娘正在房里坐地,只见焦吉掣那尖刀执在手中,左手捽住万秀娘,右手提起那刀,方欲下手。只见一个人从后面把他腕子一捉,捉住焦吉道:“你却真个要来坏他,也不看我面!”焦吉回头看时,便是十条龙苗忠。那苗忠道:“只消叫他离了你这庄里便了,何须只管要坏他。”当时焦吉见他恁地说,放下了。

  当日天色晚了。红轮西坠,玉兔东生。佳人秉烛归房,江上渔翁罢钓。萤火点开青草面,蟾光穿破碧云头。

  到一更前后,苗忠道:“小娘子,这里不是安顿你去处,你须见他们行坐时只要坏你。”万秀娘道:“大官人,你如今怎地好!”苗忠道:“容易事。”便背了万秀娘,夜里走了一夜,天色渐渐晓,到一所庄院。苗忠放那万秀娘在地上,敲那庄门,里面应道:“便来。”不移时,一个庄客来。苗忠道:“报与庄主,说道苗大官人在门前。”庄客入去报了庄主。那庄中一个官人出来,怎地打扮?且看那官人:背系带砖项头巾,着斗花青罗褙子,腰系袜头裆裤,脚穿时样丝鞋。

  两个相揖罢,将这万秀娘同来草堂上,三人分宾主坐定。苗忠道:“相烦哥哥,甚不合寄这个人在庄上则个!”官人道:“留在此间不妨。”苗忠向那人同吃了几碗酒,吃些个早饭,苗忠掉了自去。

  那官人请那万秀娘来书院里,说与万秀娘道:“你更知得一事么?十条龙苗大官人把你卖在我家中了。”万秀娘听得道,簌簌地两行泪下。有一首《鹧鸪天》,道是:

  碎似真珠颗颗停,清如秋露脸边倾。洒时点尽湘江竹,感处曾摧数里城。   思薄幸,忆多情,玉纤弹处暗销魂。有时看了鲛鮹上,无限新痕压旧痕。

  万秀娘哭了,口中不说,心下寻思道:“苗忠底贼!你劫了我钱物,杀了我哥哥,又杀了当直周吉,奸骗了我身己,刬地把我来卖了!教我如何活得。”

  则好过了数日。当夜,天昏地惨,月色无光,各自都去睡了,万秀娘移步出那脚子门,来后花园里,仰面观天祷祝道:“我这爹爹万员外,想是你寻常不近道理,而今教我受这折罚,有今日之事。苗忠底贼!你劫了我钱物,杀了我哥哥,杀了我当直周吉,骗了我身己。又将我卖在这里!”就身上解下抹胸,看着一株大桑树上,掉将过去道:“哥哥员外阴灵不远,当直周吉,你们在鬼门关下相等我。生为襄阳府人,死为襄阳府鬼!”

  欲待把那颈项伸在抹胸里自吊,忽然黑地里隐隐见假山子背后一个大汉,手里把着一条朴刀,走出来指着万秀娘道:“不得做声,我都听得你说底话。你如今休寻死处,我救你出去,不知如何?”万秀娘道:“恁地时可知道好!敢问壮士姓氏?”那大汉道:“我姓尹,名宗,我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我寻常孝顺,人都叫做孝义尹宗。当初来这里,指望偷些个物事,卖来养这八十岁底老娘,今日却限撞着你。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你出去,却无他事,不得慌!”把这万秀娘一肩肩到园墙根底,用力打一耸,万秀娘骑着墙头,尹宗把朴刀一点,跳过墙去,接这万秀娘下去。一背背了,方才待行,则见黑地里把一条笔头枪看得清,喝声道:“着!”向尹宗前心便擢将来,扢折地一声响。这汉是园墙外面巡逻的,见一个大汉,把条朴刀,跳过墙来,背着一个妇女,一笔头枪擢将来。黑地里尹宗侧身躲过,一枪擢在墙上,正摇索那枪头不出。尹宗背了万秀娘,提着朴刀,拽开脚步便走。

  相次走到尹宗家中,尹宗在路上说与万秀娘道:“我娘却是怕人,不容物,你到我家中,实把这件事说与我娘道。”万秀娘听得道:“好!”巴得到家中,尹宗的娘听得道:“儿子归来。”那婆婆开放门,便着手来接这儿子,将为道儿子背上偷得甚底物事了喜欢,则见儿子背着一个妇女。婆婆不问事由,拿起一条柱杖,看着尹宗落夹背便打,也打了三四柱杖,道:“我教你去偷些个物事来养我老,你却没事背这妇女归来则甚?”那尹宗吃了三四柱杖,未敢说与娘道。万秀娘见那婆婆打了儿子,肚里便怕。尹宗却放下万秀娘,教他参拜了婆婆,把那前面话对着婆婆说了一遍,道谢尹宗“救妾性命”。婆婆道:“何不早说。”尹宗便问娘道:“我如今送他归去,不知如何?”婆婆问道:“你而今怎地送他归去?”尹宗道:“路上一似姊妹,解房时便说是哥哥、妹妹。”婆婆道:“且待我来教你。”即时走入房里,却取出一件物事。婆婆提出一领千补百衲旧红衲背心,披在万秀娘身上,指了尹宗道:“你见我这件衲背心,便似见娘一般,路上且不得胡乱生事,淫污这妇女。”万秀娘辞了婆婆。尹宗脊背上背着万秀娘,迤逦取路,待要奔这襄阳府路上来。

  当日天色晚,见一所客店,姊妹两人解了房,讨些饭吃了。万秀娘在客店内床上睡,尹宗在床面前打铺。夜至三更前后,万秀娘在那床上睡不着,肚里思量道:“荷得尹宗救我,便是我重生父母,再长爷娘一般。只好嫁与他,共做个夫妻谢他。”万秀娘移步下床,款款地摇觉尹宗道:“哥哥,有三二句话与哥哥说。妾荷得哥哥相救,别无答谢,有少事拜覆,未知尊意如何?”尹宗见说,拿起朴刀在手,道:“你不可胡乱。”万秀娘心里道:“我若到家中,正嫁与他。尹宗定不肯胡乱做些个。”得这尹宗却是大孝之人,依娘言语,不肯胡行。万秀娘见他焦躁,便转了话道:“哥哥,若到襄阳府,怕你不须见我爹爹、妈妈。”尹宗道:“只是恁地时不妨。来日到襄阳府城中;我自回,你自归去。”

  到得来日,尹宗背着万秀娘走,相将到襄阳府,则有得五七里田地。正是:

  遥望楼头城不远,顺风听得管弦声。

  看看望见襄阳府,平白地下一阵雨:

  云生东北,雾涌西南。须臾倒瓮倾盆,顷刻悬河注海。

  这阵雨下了不住,却又没处躲避。尹宗背着万秀娘,落路来见一个庄舍,要去这庄里躲雨,只因来这庄里,教两人变做:

  青云有路,翻为苦楚之人;白骨无坟,变作失乡之鬼。

  这尹宗分明是推着一车子没兴骨头,入那千万丈琉璃井里。这庄却是大字焦吉家里。万秀娘见了焦吉那庄,目睁口痴,罔知所措。焦吉见了万秀娘,又不敢问,正恁地踌蹰,则见一个人吃得八分来醉,提着一条朴刀从外来。万秀娘道:“哥哥,兀底便是劫了我底十条龙苗忠!”尹宗听得道,提手中朴刀,奔那苗忠。当时苗忠一条朴刀来迎这尹宗,元来有三件事奈何尹宗不得:第一是苗忠醉了;第二是苗忠没心,尹宗有心;第三是苗忠是贼人心虚。苗忠自知奈何尹宗不得,提着朴刀便走。尹宗把一条朴刀赶将来,走了一里田地,苗忠却遇着一堵墙,跳将过去。尹宗只顾赶将来,不知大字焦吉也把一条朴刀,却在后面,把那尹宗坏了性命。果谓是:

  螳螂正是遭黄雀,岂解堤防挟弹人。

  那尹宗一个,怎抵当得两人。不多时,前面焦吉,后面苗忠,两个回来。苗忠放下手里朴刀,右手换一把尖长靶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左手捽住万秀娘胸前衣裳,骂道:“你这个贱人!却不是叵耐你,几乎教我吃这大汉坏了性命,你且吃取我几刀!”正是:

  故将挫玉摧花手,来折江梅第一枝。

  那万秀娘见苗忠刀举,生一个急计,一只手托住苗忠腕子道:“且住,你好没见识,你情知道我又不识这个大汉姓甚名谁,又不知道他是何等样人,不问事由,背着我去,恰好走到这里,我便认得这里是焦吉庄上,故意叫他行这路,特地来寻你。如今你倒坏了我,却不是错了。”苗忠道:“你也说得是。”把那刀来入了鞘,却来啜醋万秀娘道:“我争些个错坏了你!”正恁地说,则见万秀娘左手捽住苗忠,右手打一个漏风掌,打得苗忠耳门上似起一个霹雳。那苗忠:

  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

  那苗忠怒起来,却见万秀娘说道:“苗忠底贼,我家中有八十岁底老娘,你共焦吉坏了我性命,你也好休!”道罢,僻然倒地。苗忠方省得是这尹宗附体在秀娘身上,即时扶起来,救到苏醒,当下却没甚话说。

  却说这万员外,打听得儿子万小员外和那当直周吉,被人杀了,两个死尸在城外五里头林子,更劫了一万馀贯家财,万秀娘不知下落。去襄阳府城里下状,出一千贯赏钱,捉杀人劫贼,那里便捉得。万员外自备一千贯,过了几个月,没捉人处。州府赏钱,和万员外赏钱,共添做三千贯,明示榜文,要捉这贼,则是没捉处。当日万员外邻舍,一个公公,七十馀岁,养得一个儿子,小名叫做合哥。大伯道:“合哥,你只管躲懒,没个长进,今日也好去上行些个‘山亭儿’来卖。合哥挑着两个土袋,搋着二三百钱,来焦吉庄里,问焦吉上行些个“山亭儿”,拣几个物事,唤做:山亭儿、庵儿、宝塔儿、石桥儿、屏风儿、人物儿,买了几件了。合哥道:“更把几件好样式底‘山亭儿’卖与我。”大字焦吉道:“你自去屋角头窗子外面自拣几个。”

  当时合哥移步来窗子外面,正在那里拣“山亭儿”。则听得窗子里面一个人,低低地叫道:“合哥。”那合哥听得:“这人好似万员外底女儿声音。”合哥道:“谁叫我?”应声道:“是万秀娘叫。”那合哥道:“小娘子,你如何在这里?”万秀娘说:“一言难尽,我被陶铁僧领他们劫我在这里,相烦你归去,说与我爹爹、妈妈,教去下状,差人来捉这大字焦吉,十条龙苗忠,和那陶铁僧。如今与你一个执照归去。”就身上解下一个刺绣香囊,从那窗窟窿子掉出,自入去。合哥接得,贴腰搋着,还了焦吉“山亭儿”钱,挑着担子便行。焦吉道:“你这厮在窗子边和甚么人说话?”唬得合哥一似:

  分开八面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合哥放下“山亭儿”担子,看着焦吉道:“你见甚么,便说我和兀谁说话?”焦吉探那窗子里面,真个没谁。

  担起担子便走,一向不歇脚,直入城来,把一担“山亭儿”,和担一时尽都把来倾在河里,掉臂挥拳归来。爷见他空手归来,问道:“‘山亭儿’在那里?”合哥应道:“倾在河里了。”问道:“担子呢?”应道:“撺在河里。”“匾担呢?”应道:“撺在河里。”大伯焦躁起来道:“打杀这厮!你是甚意思?”合哥道:“三千贯赏钱劈面地来。”大伯道:“是如何?”合哥道:“我见万员外女儿万秀娘在一个去处。”大伯道:“你不得胡说,他在那里?”合哥就怀里取出那刺绣香囊,教把看了,同去万员外家里。

  万员外见说,看了香囊,叫出他这妈妈来,看见了刺绣香囊,认得真个是秀娘手迹,举家都哭起来。万员外道:“且未消得哭。”即时同合哥来州里下状。官司见说,即特差兵二十馀人,各人尽带着器械,前去缉捉这场公事。当时叫这合哥引着一行人,取苗忠庄上去,即时就公厅上责了限状,唱罢喏,迤逦登程而去。真个是:

  个个威雄似虎,人人猛烈如龙。雨具麻鞋,行缠搭膊。手中杖牛头铛,拨互叉,鼠尾刀,画皮弓,柳叶箭。在路上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才过杏花村,又经芳草渡。好似皂雕追紫燕,浑如饿虎赶黄羊。

  其时合哥一行到得苗忠庄上,分付教众缉捕人:“且休来,待我先去探问。”多时不见合哥儿回来,那众人商议道:“想必是那苗忠知得这事,将身躲了。”合哥回来,与众人低低道:“作一计引他,他便出来。”离不得到那苗忠庄前庄后,打一观看,不见踪由。众做公底人道:“是那苗忠每常间见这合哥儿来家中,如父母看待,这番却是如何?”别商量一计,先教差一人去,用火烧了那苗忠庄,便知苗忠躲在那里。苗忠一见土兵烧起那庄子,便提着一条朴刀,向西便走。做公底一发赶将来,正是:

  有似皂雕追困雁,浑如雪鹘打寒鸠。

  那十条龙苗忠慌忙走去,到一个林子前,苗忠入这林子内去,方才走得十馀步,则见一个大汉,浑身血污,手里搦着一条朴刀,在林子里等他,便是那吃他坏了性命底孝义尹宗在这里相遇。所谓是:

  劝君莫要作冤仇,狭路相逢难躲避。

  苗忠认得尹宗了,欲待行,被他拦住路,正恁地进退不得。后面做公底赶上,将一条绳子,缚了苗忠,并大字焦吉、茶博士陶铁僧,解在襄阳府来,押下司理院,绷爬吊拷,一一勘正,三人各自招伏了。同日将大字焦吉、十条龙苗忠、茶博士陶铁僧,押赴市曹,照条处斩。合哥便请了那三千贯赏钱。万员外要报答孝义尹宗,差人迎他母亲到家奉养。又去官中下状用钱,就襄阳府城外五里头,为这尹宗起立一座庙宇。直到如今,襄阳府城外五头孝义庙,便是这尹宗底,至今古迹尚存,香烟不断。话名只唤做:《山亭儿》,亦名《十条龙陶铁僧孝义尹宗事迹》。后人评得好:

  万员外刻深招祸,陶铁僧穷极行凶。
  生报仇秀娘坚忍,死为神孝义尹宗。


End



卷36 ‧ 皂角林大王假形

  富贵还将智力求,仲尼年少合封侯。
  时人不解苍天意,空使身心半夜愁。

  话说汉帝时,西川成都府,有个官人,姓栾,名巴,少好道术,官至郎中,授得豫章太守,择日上任。不则一日,到得半路,远近接见,到了豫章,交割牌印已毕。元来豫章城内有座庙,唤做庐山庙。好座庙,但见:

  苍松偃盖,古桧蟠龙;侵云碧瓦鳞鳞,映日朱门赫赫。巍峨形势,控万里之澄江;生杀威灵,总一方之祸福。新建庙牌镌古篆,两行庭树种宫槐。

  这座庙甚灵,有神能于帐中共人说话,空中饮酒掷杯。豫章一郡人,尽来祈求福德,能使江湖分风举帆,如此灵应。这栾太守到郡,往诸庙拈香。次至庐山庙,庙祝参见,太守道:“我闻此庙有神最灵,能对人言,我欲见之集福。”太守拈香下拜道:“栾巴初到此郡,特来拈香,望乞圣慈,明彰感应。”问之数次,不听得帐内则声。太守焦躁道:“我能行天心正法,此必是鬼,见我害怕,故不敢则声!”向前招起帐幔,打一看时,可煞作怪,那神道塑像都不见了。这神道是个作怪的物事,被栾太守来看,故不敢出来。太守道:“庙鬼诈为天官,损害百姓。”即时教手下人把庙来拆毁了。太守又恐怕此鬼游行天下,所在血食,诳惑良民,不当稳便,乃推问山川社稷,求鬼踪迹。

  却说此鬼走至齐郡,化为书生,风姿绝世,才辨无双,齐郡太守却以女妻之。栾太守知其所在,即上章解去印绶,直至齐郡,相见太守,往捕其鬼。太守召其女婿出来,只是不出。栾太守曰:“贤婿非人也,是阴鬼诈为天官,在豫章城内被我追捕甚急,故走来此处。今欲出之甚易。”乃请笔砚书成一道符,向空中一吹,一似有人接去的。那一道符,径入太守女儿房中。且说书生在房里觑着浑家道:“我去必死!”那书生口衔着符,走至栾太守面前。栾太守打一喝:“老鬼何不现形!”那书生即变为一老狸,叩头乞命。栾太守道:“你不合损害良民,依天条律令处斩。”喝一声,但见刀下,狸头坠地。遂乃平静。

  说话的说这栾太守断妖则甚?今日一个官人,只因上任,平白地惹出一件跷蹊作怪底事来,险些坏了性命。却说大宋宣和年间,有个官人姓赵,名再理,东京人氏,授得广州新会县知县。这广里怎见得好?”有诗道:

  苏木沉香劈作柴,荔枝圆眼绕篱栽。
  船通异国人交易,水接他邦客往来。
  地暖三冬无积雪,天和四季有花开。
  广南一境真堪羡,琥珀砗璖玳瑁阶。

  当下辞别了母亲、妻子,带着几个仆从迤逦登程。非止一日,到得本县,众官相贺。第一日谒庙行香,第二日交割牌印,第三日打断公事。只见:

  冬冬牙鼓响,公吏两边排。阎王生死案,东岳摄魂台。

  知县恰才坐衙,忽然打一喷涕,厅上阶下众人也打喷涕。客将覆判县郎中:“非敢学郎中打喷涕。离县九里有座庙,唤做皂角林大王庙。庙前有两株皂角树,多年结成皂角,无人敢动,蛀成末子。往时官府到任,未理公事,先去拈香。今日判县郎中不曾拈香,大王灵圣,一陈风吹皂角末到此,众人闻了皂角末,都打喷涕。”知县道:“作怪!”即往大王庙烧香。到得庙前,离鞍下马,庙祝接到殿上,拈香拜毕。知县揭起帐幔,看神道怎生结束:

  戴顶簇金蛾帽子,着百花战袍,系蓝田碧玉带,抹绿绣花靴,脸子是一个骷髅,去骷髅眼里生出两只手来,左手提着方天戟,右手结印。

  知县大惊,问庙官:“春秋祭赛何物?”庙官覆知县:“春间赛七岁花男,秋间赛个女儿。都是地方敛钱,预先买贫户人家儿女。临祭时将来背剪在柱上,剖腹取心,劝大王一杯。”知县大怒,教左右执下庙官送狱勘罪:“下官初授一任,为民父母,岂可枉害人性命!”即时教从人打那泥神,点火把庙烧做白地。

  一行人簇拥知县上马。只听得喝道:“大王来!大王来!”问左右是甚大王。客将覆告:“是皂角林大王。”知县看时,红纱引道,闹装银鞍马上坐着一个鬼王,眼如漆丸,嘴尖数寸,妆束如庙中所见。知县叫取弓箭来,一箭射去,昏天闭日,霹雳交加,射百道金光,大风起飞砂走石,不见了皂角林大王。人从扶策知县归到县衙。明日依旧判断公事,众父老下状要与皂角林大王重修庙宇,知县焦躁,把众父老赶出来。说这广州有数般瘴气:

  欲说岭南景,闻知便大忧。
  巨象成群走,巴蛇捉对游。
  鸠鸟藏枯木,含沙隐渡头。
  野猿啼叫处,惹起故乡愁。

  赵知县自从烧了皂角林大王庙,更无些个事。在任治得路不拾遗,犬不夜吠,丰稔年熟。时光似箭,不觉三年。新官上任,赵知县带了人从归东京。在路行了几日,离那广州新会县有二千馀里。来到座馆驿,唤做峰头驿,知县入那馆驿安歇,仆从唱了下宿喏。到明朝,天色已晓,赵知县开眼看时,衣服箱笼都不见。叫人从时,没有人应。叫管驿子,也不应。知县披了被起来,开放閤门看时,不见一人一骑,馆驿前后并没一人。荒忙出那馆驿门外看时:

  经年无客过,尽日有云收。

  思量:“从人都到那里去了?莫是被强寇劫掠?”披着被,飞也似下那峰头驿,行了数里,没一个人家。赵知县长叹一声,自思量道:“休,休!生作湘江岸上人,死作路途中之鬼。”

  远远地见一座草舍,知县道:“惭愧!”行到草舍,见一个老丈,便道:“老丈拜揖,救赵再理性命则个!”那老儿见知县披着被,便道:“官人如何恁的打扮?”知县道:“老丈,再理是广州新会县知县,来到这峰头驿安歇。到晓,人从、行李都不见!”老儿道:“却不作怪!”也亏那老儿便教知县入来,取些旧衣服换了,安排酒饭请他。住了五六日,又措置盘费撺掇知县回东京去。知县谢了出门。

  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东京。归去那对门茶坊里,叫点茶婆婆:“认得我?”婆婆道:“官人失望。”赵再理道:“我便是对门赵知县,归到峰头驿安歇,到晓起来,人从、担仗都不见一个。罪过村间一老儿与我衣服盘费。不止一日,来到这里。”婆婆道:“官人错了!对门赵知县归来两个月了。”赵再理道:“先归的是假,我是真的。”婆婆道:“那得有两个知县?”再理道:“相烦婆婆叫我妈妈过来。”婆婆仔细看时,果然和先前归来的不差分毫。只得走过去,只见赵知县在家坐地,婆婆道了万福,却和外面一般的。入到里面,见了妈妈,道:“外面又有一个知县归来。”妈妈道:“休要胡说!我只有一个儿子,那得有两个知县来!”婆婆道:“且去看一看。”走到对门,赵再理道:“妈妈认得儿?”妈妈道:“汉子休胡说!我只有一个儿子,那得两个?”赵再理道:“儿是真的。儿归到峰头驿,睡了一夜。到晓,人从、行李都不见了。如此这般,来到这里。”看的人扌牙肩叠背,拥约不开。赵再理捽着娘不肯放。点茶的婆婆道:“生知县时须有个瘢痕隐记。”妈妈道:“生那儿时,脊背下有一搭红记。”脱下衣裳,果然有一搭红记。看的人发一声喊:“先归的是假的!”

  却说对门赵知县问门前为甚乱嚷?院子道:“门前又一个知县归来。”赵知县道:“甚人敢恁的无状!我已归来了,如何又一个赵知县?”出门,看的人都四散走开。知县道:“妈妈,这汉是甚人?如何扯住我的娘无状!”娘道:“我儿身上有红记,是真的。”赵知县也脱下衣裳,众人大喊一声,看那脊背上,也有一搭红记。众人道:“作怪!”

  赵知县送赵再理去开封府,正直大尹升堂。那先回的赵知县,公然冠带入府,与大尹分宾而坐,谈是说非,大尹先自信了。反将赵再理喝骂,几番便要用刑拷打。赵再理理直气壮,不免将峰头驿安歇事情,高声抗辨。大尹再三不决,猛省思量:“有告劄文凭是真的。”便问赵再理:“你是真的,告劄文凭在那里?”赵再理道:“在峰头驿都不见了。”大尹台旨,教客将请假的赵知县来。太守问:“判县郎中,可有告劄文字在何处?”知县道:“有!令人去妈妈处取来呈上。”大尹叫:“赵再理,你既是真的,如何官告文凭,却在他处?”再理道:“告大尹,只因在峰头驿失去了。却问他几年及第?试官是兀谁?当年做甚题目?因何授得新会县知县?”大尹思量道:“也是。”问那假的赵知县,一一对答,如赵再理所言,并无差误。大尹一发决断不下。

  那假的赵知县归家,把金珠送与推款司。自古“官不容针,私通车马。”推司接了假的知县金珠,开封府断配真的出境直到兖州奉符县,两个防送公人,带着衣包雨伞,押送上路。

  不则一日,行了三四百里路。地名青岩山脚下,前后都没有人家。公人对赵再理道:“官人,商量句话。你到牢城营里,也是担土挑水,作塌杀你,不如就这里寻个自尽。非甘我二人之罪,正是上命差遣,盖不由己。我两个去本地官司讨得回文。你便早死,我们也得早早回京。”赵再理听说,叫苦连天:“罢,罢!死去阴司告状理会!”当时颤做一团,闭着眼等候棍子落下。公人手里把着棍子,口里念道:“善去阴司,好归地府。”恰才举棍要打,只听得背后有人大叫道:“防送公人不得下手!”吓得公人放下棍子,看时,见一个六七岁孩儿,裹着光纱帽、绿襕衫、玉束带、甜鞋净袜,来到目前。公人问是谁?说道:“我非是人。”吓得两个公人,喏喏连声。便道:“他是真的赵知县,却如何打杀他?我与你一笏银,好看承他到奉符县。若坏了他性命,教你两个都回去不得。”一阵风,不见了小儿。

  二人便对赵知县道:“莫怪,不知道是真的!若得回东京,切莫题名!”迤逦来到奉符县牢城营,端公交割了。公人说上项事,端公便安排书院,请那赵知县教两个孩儿读书,不教他重难差役。然虽如此,坐过公堂的人,却教他做这勾当,好生愁闷,难过日子。不觉捱了一年。

  时遇春初,往后花园闲步散闷,见花柳生芽,百禽鸣舞。思想为官一场,功名已付之度外。奈何骨肉分离,母子夫妻,俱不相认,不知前生作何罪业,受此恶报!糊口于此,终无出头之日,凄然堕下泪来。猛见一所池子,思量:“不如就池里投水而死,早去阴司地府告理他。”叹了口气,觑着池里一跳。只听得有人叫道:“不得投水!”回头看时,只见个光纱帽、绿襕衫、玉束带孩儿道:“知县,婆婆教你三月三日上东峰东岳左廊下,见九子母娘娘,与你一件物事,上东京报仇。”赵知县拜谢道:“尊神,如今在东京假赵某的是甚人?”孩儿道:“是广州皂角林大王。”说罢,一阵风不见了。

  巴不得到三月三日,辞了端公,往东峰东岱岳烧香。上得岳庙,望那左廊下,见九子母娘娘,拜祝再三。转出庙后,有人叫:“赵知县。”回头看时,见一个孩儿,挽着三个角儿,棋子布背心,道:“婆婆叫你。”随那小儿,行半里田地看时,金钉朱户,碧瓦雕梁,望见殿上坐着一个婆婆,眉分两道雪,髻挽一窝丝,有三四个孩儿,叫:“恩人来了。”——如何叫赵知县是恩人?他在广州做知县时,一年便救了两个小厮,三年便救几人性命,因此叫做恩人。知县在阶下拜求。婆婆便请知县上殿来:“且坐,安排酒来。”数杯酒后,婆婆道:“见今在燕京夺你家室的是皂角林大王,官事如何断决得?我念你有救童男童女之功,却用救你。”便叫第三个孩儿:“你取将那件物事。”孩儿手里托着黄帕,包着一个盒儿。婆婆去头上拔一只金钗,分付知县道:“你去那山脚下一所大池边头,一株大树,把金钗去那树上敲三敲,那水面上定有夜叉出来。你说是九子母娘娘差来,便带你到九宫海藏取一件物事在盒子内,便可往东京坏那皂角林大王。”知县拜谢婆婆,便下东峰东岱岳来。

  到山脚下,寻见池子边大树,用金钗去敲三敲。一阵风起,只见水面上一个夜叉出来,问:“是甚人?”便道:“奉九子母娘娘命,来见龙君。”夜叉便入去,不多时,复出来,叫知县闭目,只听得风雨之声。夜叉叫开眼,看时:

  霭霭详云笼殿宇,依依薄雾罩回廊。

  夜叉教知县把那盒子来,知县便解开黄袱,把那盒子与夜叉。夜叉揭开盒盖,去那殿角头叫恶物过来,只见一件东西,似龙无角,似虎有鳞,入于盒内。把盒盖定,把黄袱包了,付与知县牢收,直到东京去坏皂角林大王。夜叉依旧教他闭目,引出水中。

  知县离了东峰东岱岳,到奉符县。一路上自思量:“要去问牢城营端公还是不去好?我是配来的罪人,定不肯放我去,留住便坏了我的事,不如一径取路。”过了奉符县,趁金水银堤汴河船,直到东京开封府前,大声叫屈:“我是真的赵知县,却配我到兖州奉符县。如今占住我浑家的不是人,是广州新会县皂角林大王!”众人都拥将来看。便有做公的捉入府来,驱到厅前阶下,大尹问道:“配去的罪人,辄敢道我打断不明?”赵知县告大尹:“再理授得广州新会县知县,第一日打断公事,忽然打一个喷涕,厅上厅下人都打喷涕。客将禀覆;‘离县九里有座皂角林大王庙,庙前有两株皂角树,多年蛀成末,无人敢动。判县郎中不曾拈香,所以大王显灵,吹皂角末来打喷涕。’再理即时备马往庙拈香,见神道形容怪异,眼里伸出两只手来。问庙祝春秋祭赛何物。覆道:‘春赛祭七岁花男,秋赛祭一童女,背绑那将军柱上,剖腹取心供养。’再理即时将庙官送狱究罪,焚烧了庙宇神像。回来路上,又见喝:“大王来!’红纱照道,再理又射一箭,次后无事。捻指三年任满,到半路馆驿安歇。到天明起来,三十馀人从者不见一人。上至头巾,下至衣服,并不见,只得披着被走乡中。亏一个老儿赠我衣服盘费,得到东京,不想大尹将再理断配去奉符县。因上东峰东岱岳,遇九子母娘娘,得其一物,在盒子中,能坏得皂角林大王。若请那假知县来,坏他不得,甘罪无辞。”大尹道:“你且开盒子先看一看,是甚物件。”再理告大尹:“看不得!揭开后,坏人性命。”

  大尹教押过一边。即时请将假知县来,到厅坐下。大尹道:“有人在此告判县郎中非人,乃是广州新会县皂角林大王。”假知县听说,面皮通红,问道:“是谁说的?”大尹道:“那真赵知县上东峰东岱岳,遇九子母娘娘所说。”假知县大惊,仓皇欲走。那真的赵知县在阶下,也不等大尹台旨,解开黄袱,揭开盒子,只见风雨便下,伸手不见掌。须臾,云散风定,就厅上不见了假的知县。大尹吓得战做一团,只得将此事奏知道君皇帝,降了三个圣旨:第一,开封府问官追官勒停;第二,赵知县认了母子,仍旧补官;第三,广州一境不许供养神道。

  赵知县到家,母亲、妻子号啕大哭。“怎知我儿却是真的!”叫那三十馀人从问时,覆道:“驿中五更前后,教备马起行,怎知是假的!”众人都来贺喜。问盒中是何物,便坏得皂角林大王。赵知县道:“下官亦不认得是何物。若不是九子母娘娘,满门被这皂角林大王所坏。须往东峰东岱岳烧香拜谢则个!”即便拣日,带了妈妈、浑家、仆从,上汴河船,直到兖州奉符县,谢了端公。那端公晓得是真赵知县,奉承不迭。

  住了三两日,上东峰东岱岳来,入得庙门,径来左廊下谢那九子母娘娘。烧罢香,拜谢出门,妈妈和浑家先下山去,赵知县带两个仆人往山后闲行。见怪石上坐一个婆婆,颜如莹玉,叫一声:“赵再理,你好喜也!”赵知县上前认时,便是九子母娘娘,赵知县即时拜谢。娘娘道:“早来祈祷之事,吾已都知。盒子中物,乃是东峰东岱岳一个狐狸精。皂角林大王,乃是阴鼠精,非狸不能捕鼠。知县不妨到御前奏上,宣扬道力。”道罢,一阵风不见了。赵知县骇然大惊。下山来,对妈妈、浑家说知,感谢不尽。直到东京,奏知道君皇帝。此时道教方当盛行,降一道圣旨,逢州遇县,都盖九子母娘娘神庙,至今庙宇犹有存者。诗云:

  世情宜假不宜真,信假疑真害正人。
  若是世人能辨假,真人不用诉明神。


End



卷35 ‧ 况太守断死孩儿

  春花秋月足风流,不分红颜易白头。
  试把人心比松柏,几人能为岁寒留?

  这四句诗,泛论春花秋月,恼乱人心,所以才子有悲秋之辞,佳人有伤春之咏。往往诗谜写恨,目语传情;月下幽期,花间密约;但图一刻风流,不顾终身名节。这是两下相思,各还其债,不在话下。又有一等男贪而女不爱,女爱而男不贪。虽非两相情愿,却有一片精诚。如冷庙泥神,朝夕焚香拜祷,也少不得灵动起来。其缘短的,合而终暌;倘缘长的,疏而转密。这也是风月场中所有之事,亦不在话下。又有一种男不慕色,女不怀春,志比精金,心如坚石,没来由被旁人播弄,设圈设套,一时失了把柄,堕其术中,事后悔之无及。如宋时玉通禅师,修行了五十年,因触了知府柳宣教,被他设计,教妓女红莲假扮寡妇借宿,百般诱引,坏了他的戒行。这般会合,那些个男欢女爱,是偶然一念之差。如今再说个诱引寡妇失节的,却好与玉通禅师的故事做一对儿。正是:

  未离恩山休问道,尚沉欲海莫参禅。

  话说宣德年间,南直隶扬州府仪真县有一民家,姓丘,名元吉。家颇饶裕。娶妻邵氏,姿容出众,兼有志节。夫妇甚相爱重。相处六年,未曾生育,不料元吉得病身亡。邵氏年方二十三岁,哀痛之极,立志守寡,终身永无他适。不觉三年服满,父母家因其年少,去后日长,劝他改嫁。叔公丘大胜,也叫阿妈来委曲譬喻他几番。那邵氏心如铁石,全不转移,设誓道:“我亡夫在九泉之下,邵氏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亡,便是绳上死!”众人见他主意坚执,谁敢再去强他!自古云:“呷得三斗醋,做得孤孀妇。”孤孀不是好守的。替邵氏从长计较,到不如明明改个丈夫,虽做不得上等之人,还不失为中等,不到得后来出丑。正是:

  作事必须踏实地,为人切莫务虚名。

  邵氏一口说了满话,众人中贤愚不等,也有啧啧夸奖他的,也有似疑不信,睁着眼看他的。谁知邵氏立心贞洁,闺门愈加严谨。止有一侍婢,叫做秀姑,房中作伴,针指营生;一小厮叫做得贵,年方十岁,看守中门,一应薪水买办,都是得贵传递。童仆已冠者,皆遣出不用。庭无闲杂,内外肃然。如此数年,人人信服。那个不说邵大娘少年老成,治家有法。

  光阴如箭,不觉十周年到来。邵氏思念丈夫,要做些法事追荐。叫得贵去请叔公丘大胜来商议,延七众僧人,做三昼夜功德。邵氏道:“奴家是寡妇,全仗叔公过来主持道场。”大胜应允。

  语分两头,却说邻近新搬来一个汉子,姓支,名助,原是破落户,平昔不守本分,不做生理,专一在街坊上赶热管闲事过活。闻得人说邵大娘守寡贞洁,且是青年标致,天下难得,支助不信,不论早暮,常在丘家门首闲站。果然门无杂人,只有得贵小厮买办出入。支助就与得贵相识,渐渐熟了。闲话中问得贵:“闻得你家大娘生得标致,是真也不?”得贵生于礼法之家,一味老实,遂答道:“标致是真。”又问道:“大娘也有时到门前看街么?”得贵摇手道:“从来不曾出中门,莫说看街,罪过,罪过!”

  一日得贵正买办素斋的东西,支助撞见,又问道:“你家买许多素口为甚么?”得贵道:“家主十周年,做法事要用。”支助道:“几时?”得贵道:“明日起,三昼夜,正好辛苦哩!”支助听在肚里,想道:“既追荐丈夫,他必然出来拈香,我且去偷看看,什么样嘴脸?真像个孤孀也不?”

  却说次日,丘大胜请到七众僧人,都是有戒行的,在堂中排设佛像,鸣铙击鼓,诵经礼忏,甚是志诚。丘大胜勤勤拜佛。邵氏出来拈香,昼夜各只一次,拈过香,就进去了。支助趁这道场热闹,几遍混进去看,再不见邵氏出来。又问得贵,方知日间只昼食拈香一遍。支助到第三日,约莫昼食时分,又踅进去,闪在槅子傍边隐着。见那些和尚都穿着袈裟,站在佛前吹打乐器,宣和佛号;香火道人在道场上手忙脚乱的添香换烛。本家止有得贵,只好往来答应,那有工夫照管外边。就是丘大胜同着几个亲戚,也都呆看和尚吹打,那个来稽查他。少顷,邵氏出来拈香,被支助看得仔细。常言:“若要俏,添重孝。”缟素妆束,加倍清雅。分明是:

  广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里来。

  支助一见,遍体酥麻了,回家想念不已。是夜,道场完满,众僧直至天明方散。邵氏依旧不出中堂了。支助无计可施,想道:“得贵小厮老实,我且用心下钓子。”

  其时五月端五日,支助拉得贵回家,吃雄黄酒。得贵道:“我不会吃酒,红了脸时,怕主母嗔骂!”支助道:“不吃酒,且吃只粽子。”得贵跟支助家去,支助教浑家剥了一盘粽子,一碟糖,一碗肉,一碗鲜鱼,两双箸,两个酒杯,放在桌上。支助把酒壶便筛。得贵道:“我说过不吃酒,莫筛罢!”支助道:“吃杯雄黄酒应应时令,我这酒淡,不妨事!”得贵被央不过,只得吃了。支助道:“后生家莫吃单杯,须吃个成双。”得贵推辞不得,又吃了一杯。支助自吃了一回,夹七夹八说了些街坊上的闲话,又斟一杯劝得贵,得贵道:“醉得脸都红了,如今真个不吃了。”支助道:“脸左右红了,多坐一时回去,打甚么紧?只吃这一杯罢,我再不劝你了。”

  得贵前后共吃了三杯酒。他自幼在丘家被邵大娘拘管得严,何曾尝酒的滋味,今日三杯落肚,便觉昏醉。支助乘其酒兴,低低说道:“得贵哥!我有句闲话问你。”得贵道:“有甚话尽说。”支助道:“你主母孀居已久,想必风情亦动。倘得个汉子同眠同睡,可不喜欢?从来寡妇都牵挂着男子,只是难得相会。你引我去试他一试何如?若得成事,重重谢你。”得贵道:“说甚么话!亏你不怕罪过!我主母极是正气,闺门整肃,日间男子不许入中门,夜间同使婢持灯照顾四下,各门锁讫,然后去睡。便要引你进去,何处藏身?地上使婢不离身畔,闲话也说不得一句,你却恁地乱讲!”

  支助道:“既如此,你的房门可来照么?”得贵道:“怎么不来照?”支助道:“得贵哥,你今年几岁了?”得贵道:“十七岁了。”支助道:“男子十六岁精通,你如今十七岁,难道不想妇人?”得贵道:“便想也没用处。”支助道:“放着家里这般标致的,早暮在眼前,好不动兴!”得贵道:“说也不该,他是主母,动不动非打则骂,见了他,好不怕哩!亏你还敢说取笑的话。”支助道:“你既不肯引我去,我教导你一个法儿,作成你自去上手何如?”得贵摇手道:“做不得,做不得!我也没有这样胆!”支助道:“你莫管做得做不得,教你个法儿,且去试他一试。若得上手,莫忘我今日之恩。”

  得贵一来乘着酒兴,二来年纪也是当时了,被支助说得心痒。便问道:“你且说如何去试他?”支助道:“你夜睡之时,莫关了房门,由他开着,如今五月,天气正热,你却赤身仰卧,待他来照门时,你只推做睡着了。他若看见,必然动情。一次两次,定然打熬不过,上门就你。”得贵道:“倘不来如何?”支助道:“拼得这事不成,也不好嗔责你,有益无损。”得贵道:“依了老哥的言语,果然成事,不敢忘报。”须臾酒醒,得贵别了,是夜依计而行。正是:

  商成灯下瞒天计,拨转闺中匪石心。

  论来邵氏家法甚严,那得贵长成十七岁,嫌疑之际,也该就打发出去,另换个年幼的小厮答应,岂不尽善。只为得贵从小走使服的,且又粗蠢又老实。邵氏自己立心清正,不想到别的情节上去,所以因循下来。

  却说是夜,邵氏同婢秀姑点灯出来照门,见得贵赤身仰卧,骂:“这狗奴才,门也不关,赤条条睡着,是甚么模样?”叫秀姑与他扯上房门。若是邵氏有主意,天明后叫得贵来,说他夜里懒惰放肆,骂一场,打一顿,得贵也就不敢了。他久旷之人,却似眼见希奇物,寿增一纪,绝不做声。得贵胆大了,到夜来,依前如此。邵氏同婢又去照门,看见又骂道:“这狗才一发不成人了,被也不盖!”叫秀姑替他把卧单扯上,莫惊醒他。此时便有些动情,奈有秀姑在傍碍眼。

  到第三日,得贵出外撞见了支助,支助就问他曾用计否?得贵老实,就将两夜光景都叙了。支助道:“他叫丫头替你盖被,又教莫惊醒你,便有爱你之意,今夜决有好处。”其夜得贵依原开门,假睡而待。邵氏有意,遂不叫秀姑跟随。自己持灯来照,径到得贵床前,看见得贵赤身仰卧,那话儿如枪一般。禁不住春心荡漾,欲火如焚。自解去小衣,爬上床去。还只怕惊醒了得贵,悄悄地跨在身上,从上而压下。得贵忽然抱住,番身转来,与之云雨。

  一个久疏乐事,一个初试欢情。一个认着故物肯轻抛,一个尝了甜头难遽放。一个饥不择食,岂嫌小厮粗丑;一个狎恩恃爱,那怕主母威严。分明恶草藤萝,也共名花登架去。可惜清心冰雪,化为春水向东流。十年清白已成虚,一夕垢污难再洗。

  事毕,邵氏问得贵道:“我苦守十年,一旦失身于你,此亦前生冤债,你须谨口,莫泄于人,我自有看你之处。”得贵道:“主母分付,怎敢不依!”自此夜为始,每夜邵氏以看门为由,必与得贵取乐而后入。又恐秀姑知觉,到放个空,教得贵连秀姑奸骗了。邵氏故意欲责秀姑,却教秀姑引进得贵以塞其口。彼此河同水密,各不相瞒,得贵感支助教导之恩,时常与邵氏讨东讨西,将来奉与支助。支助指望得贵引进,得贵怕主母嗔怪,不敢开口。支助几遍讨信,得贵只是延捱下去。过了三五个月,邵氏与得贵如夫妇无异。

  也是数该败露,邵氏当初做了六年亲,不曾生育;如今才得三五月,不觉便胸高腹大,有了身孕。恐人知觉不便,将银与得贵教他悄地赎贴坠胎的药来,打下私胎,免得日后出丑。得贵一来是个老实人,不晓得坠胎是甚么药;二来自得支助指教,以为恩人,凡事直言无隐。今日这件私房关目,也去与他商议。那支助是个棍徒,见得贵不肯引进自家,心中正在忿恨,却好有这个机会,便是生意上门。心生一计,哄得贵道:“这药只有我一个相识人家最效,我替你赎去!”乃往药铺中赎了固胎散四服,与得贵带回,邵氏将此药做四次吃了,腹中未见动静。叫得贵再往别处赎取好药。得贵又来问支助:“前药如何不效?”支助道:“打胎只是一次,若一次打不下,再不能打了。况这药,只此一家最高,今打不下,必是胎受坚固;若再用狼虎药去打,恐伤大人之命。”得贵将此言对邵氏说了,邵氏信以为然。

  到十月将满,支助料是分娩之期,去寻得贵说道:“我要合补药,必用一血孩子。你主母今当临月,生下孩子,必然不养,或男或女,可将来送我。你亏我处多,把这一件谢我,亦是不费之惠,只瞒过主母便是。”得贵应允。

  过了数日,果生一男,邵氏将男溺死,用蒲包裹来,教得贵密地把去埋了。得贵答应晓得,却不去埋,背地悄悄送与支助。支助将死孩收讫,一把扯住得贵,喝道:“你主母是丘元吉之妻,家主已死多年,当家寡妇,这孩子从何而得?今番我去出首。”得贵慌忙掩住他口,说道:“我把你做恩人,每事与你商议,今日何反面无情?”支助变着脸道:“干得好事!你强奸主母,罪该凌迟,难道叫句恩人就罢了?既知恩当报恩,你作成得我什么事?你今若要我不开口,可问主母讨一百两银子与我,我便隐恶而扬善;若然没有,决不干休!见有血孩作证,你自到官司去辨,连你主母做不得人。我在家等你回话,你快去快来!”

  急得得贵眼泪汪汪,回家料瞒不过,只得把这话对邵氏说了。邵氏埋怨道:“此是何等东西,却把做礼物送人!坑死了我也!”说罢,流泪起来。得贵道:“若是别人,我也不把与他,因他是我的恩人,所以不好推托。”邵氏道:“他是你什么恩人?”得贵道:“当初我赤身仰卧,都是他教我的方法来调引你,没有他时,怎得你我今日恩爱?”他说要血孩合补药,我好不奉他?谁知他不怀好意!”邵氏道:“你做的事,忒不即溜。当初是我一念之差,堕在这光棍术中,今已悔之无及。若不将银买转孩子,他必然出首,那时难以换回。”只得取出四十两银子,教得贵拿去与那光棍赎取血孩,背地埋藏,以绝祸根。

  得贵老实,将四十两银子,双手递与支助,说道:“只有这些,你可将血孩还我罢!”支助得了银子,贪心不足,思想:“此妇美貌,又且囊中有物。借此机会,倘得捱身入马,他的家事在我掌握之中,岂不美哉!”乃向得贵道:“我说要银子,是取笑话。你当真送来,我只得收受了。那血孩我已埋讫。你可在主母前引荐我与他相处,倘若见允,我替他持家,无人敢欺负他,可不两全其美?不然,我仍在地下掘起孩子出首。限你五日内回话。”得贵出于无奈,只得回家述与邵氏。邵氏大怒道:“听那光棍放屁,不要理他!”得贵遂不敢再说。

  却说支助将血孩用石灰腌了,仍放蒲包之内,藏于隐处。等了五日,不见得贵回话。又捱了五日,共是十日。料得产妇也健旺了,乃往丘家门首,伺候得贵出来,问道:“所言之事济否?”得贵摇头道:“不济,不济!”支助更不问第二句,望门内直闯进去,得贵不敢拦阻,到走往街口远远的打听消息。邵氏见有人走进中堂,骂道:“人家内外各别,你是何人,突入吾室?”支助道:“小人姓支,名助,是得贵哥的恩人。”邵氏心中已知,便道:“你要寻得贵,在外边去,此非你歇脚之所!”支助道:“小人久慕大娘,有如饥渴。小人纵不才,料不在得贵哥之下,大娘何必峻拒?”邵氏听见话不投机,转身便走。支助赶上,双手抱住,说道:“你的私孩,现在我处,若不从我,我就首官。”邵氏忿怒无极,只恨摆脱不开,乃以好言哄之,道:“日里怕人知觉,到夜时,我叫得贵来接你。”支助道:“亲口许下,切莫失信!”放开了手,走几步,又回头,说道:“我也不怕你失信!”一直出外去了。

  气得邵氏半晌无言,珠泪纷纷而坠。推转房门,独坐凳子上,左思右想,只是自家不是。当初不肯改嫁,要做上流之人;如今出乖露丑,有何颜见诸亲之面?又想道:“日前曾对众发誓:‘我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亡,便是绳上死。’我今拚这性命,谢我亡夫于九泉之下,却不干净!”秀姑见主母啼哭,不敢上前解劝。守住中门,专等得贵回来。

  得贵在街上望见支助去了,方才回家。见秀姑问:“大娘呢?”秀姑指道:“在里面。”得贵推开房门看主母。却说邵氏取床头解手刀一把,欲要自刎,担手不起。哭了一回,把刀放在桌上。在腰间解下八尺长的汗巾,打成结儿,悬于梁上,要把颈子套进结去,心下展转凄惨,禁不住呜呜咽咽的啼哭。忽见得贵推门而进,抖然触起他一点念头:“当初都是那狗才做圈做套,来作弄我,害了我一生名节!”说时迟,那时快,只就这点念头起处,仇人相见,分外眼睁。提起解手刀,望得贵当头就劈。那刀如风之快,恼怒中,气力倍加,把得贵头脑劈做两界,血流满地,登时呜呼了。邵氏着了忙,便引颈受套,两脚蹬开凳子,做一个秋千把戏:

  地下新添冤恨鬼,人间少了俏孤孀。

  常言:“赌近盗,淫近杀。”今日只为一个“淫”字,害了两条性命。

  且说秀姑平昔惯了,但是得贵进房,怕有别事,就远远闪开。今番半晌不见则声,心中疑惑。去张望时,只见上吊一个,下横一个,吓得秀姑软做一团。按定了胆,把房门款上,急跑到叔公丘大胜家中报信。丘大胜大惊,转报邵氏父母,同到丘家,关上大门,将秀姑盘问致死缘由。元来秀姑不认得支助,连血孩诈去银子四十两的事,都是瞒着秀姑的。以此秀姑只将邵氏得贵平昔奸情叙了一遍。“今日不知何故两个都死了?”三番四复问他,只如此说。邵公、邵母听说奸情的话,满面羞惭,自回去了,不管其事,丘大胜只得带秀姑到县里出首知县验了二尸,一名得贵,刀劈死的;一名邵氏,缢死的。审问了秀姑口辞。知县道:“邵氏与得贵奸情是的,主仆之分已废。必是得贵言语触犯,邵氏不忿,一时失手,误伤人命,情慌自缢,更无别情。”责令丘大胜殡殓,秀姑知情,问杖官卖。

  再说支助自那日调戏不遂回家,还想赴夜来之约。听说弄死了两条人命,吓了一大跳,好几时不敢出门。一日早起,偶然检着了石灰腌的血孩,连蒲包拿去抛在江里。遇着一个相识叫做包九,在仪真闸上当夫头,问道:“支大哥,你抛的是甚么东西?”支助道:“腌几块牛肉,包好了,要带出去吃的,不期臭了。九哥,你两日没甚事,到我家吃三杯。”包九道:“今日忙些个,苏州府况钟老爷驰驿复任,即刻船到,在此趱夫哩!”支助道:“即如此,改日再会。”支助自去了。

  却说况钟原是吏员出身,礼部尚书胡潆荐为苏州府太守,在任一年,百姓呼为“况青天”。因丁忧回籍,圣旨夺情起用,特赐驰驿赴任。船至仪真闸口,况爷在舱中看书,忽闻小儿啼声,出自江中,想必溺死之儿,差人看来,回报:“没有。”如此两度。况爷又闻啼声,问众人皆云不闻。况爷口称怪事,推窗亲看,只见一个小小蒲包,浮于水面。况爷叫水手捞起,打开看了,回复:“是一个小孩子。”况爷问:“活的?死的?”水手道:“石灰腌过的,象死得久了。”况爷想道:“死的如何会啼?况且死孩子,抛掉就罢了,何必灰腌,必有缘故。”叫水手,把这死孩连蒲包放在船头上:“如有人晓得来历,密密报我,我有重赏。”水手奉钧旨,拿出船头。恰好夫头包九看见小蒲包,认得是支助抛下的,“他说是臭牛肉,如何却是个死孩?”遂进舱禀况爷:“小人不晓得这小孩子的来历,却认得抛那小孩子在江里这个人,叫做支助。”况爷道:“有了人,就有来历了。”一面差人密拿支助,一面请仪真知县到察院中同问这节公事。

  况爷带了这死孩,坐了察院,待得知县来时,支助也拿到了。况爷上坐,知县坐于左手之傍。况爷因这仪真不是自己属县,不敢自专,让本县推问。那知县见况公是奉过敕书的,又且为人古怪,怎敢僣越。推逊了多时,况爷只得开言,叫:“支助,你这石灰腌的小孩子,是那里来的?”支助正要抵赖,却被包九在傍指实了。只得转口道:“小的见这臜东西在路傍不便,将来抛向江里,其实不知来历。”况爷问包九:“你看见他在路傍检的么?”包九道:“他抛下江里,小的方才看见。问他什么东西,他说是臭牛肉。”况爷大怒道:“既假说臭牛肉,必有瞒人之意!”喝教手下选大毛板,先打二十再问。况爷的板子利害,二十板抵四十板还有馀,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支助只是不招。况爷喝教夹起来。

  况爷的夹棍也利害,第一遍,支助还熬过;第二遍就熬不得了,招道:“这死孩是邵寡妇的。寡妇与家童得贵有奸,养下这私胎来。得贵央小的替他埋藏,被狗子爬了出来,故此小的将来抛在江里。”况爷见他言词不一。又问:“你肯替他埋藏必然与他家通情。”支助道:“小的并不通情,只是平日与得贵相熟。”况爷道:“他埋藏只要朽烂,如何把石灰腌着?”支助支吾不来,只得磕头道:“青天爷爷,这石灰其实是小的腌的。小的知邵寡妇家殷实,欲留这死孩去需索他几两银子。不期邵氏与得贵都死了。小的不遂其愿,故此抛在江里。”况爷道:“那妇人与小厮果然死了么?”知县在傍边起身打一躬,答应道:“死了,是知县亲验过了。”况爷道:“如何便会死?”知县道:“那小厮是刀劈死的,妇人是自缢的。知县也曾细详,他两个奸情已久,主仆之分久废。必是小厮言语触犯,那妇人一时不忿,提刀劈去,误伤其命,情慌自缢,别无他说。”况爷肚里踌躇:“他两个既然奸密,就是语言小伤,怎下此毒手!早间死孩儿啼哭,必有缘故。”遂问道:“那邵氏家还有别人么?”知县道:“还有个使女,叫做秀姑,官卖去了。”况爷道:“官卖,一定就在本地。烦贵县差人提来一审,便知端的。”知县忙差快手去了。

  不多时,秀姑拿到,所言与知县相同。况爷踌躇了半晌,走下公座,指着支助,问秀姑道:“你可认得这个人?”秀姑仔细看了一看,说道:“小妇人不识他姓名,曾认得他嘴脸。”况爷道:“是了,他和得贵相熟,必然曾同得贵到你家来。你可实说,若半句含糊,便上拶!”秀姑道:“平日间实不曾见他上门,只是结末来,他突入中堂,调戏主母,被主母赶去。随后得贵方来,主母正在房中啼哭,得贵进房,不多时两个就都死了!”况爷喝骂支助:“光棍!你不曾与得贵通情,如何敢突入中堂?这两条人命,都因你起!”叫手下:“再与我夹起来。”支助被夹昏了,不由自家做主,从前至尾,如何教导得贵哄诱主母,如何哄他血孩到手诈他银子,如何挟制得贵要他引入同奸,如何闯入内室抱住求奸,被他如何哄脱了,备细说了一遍:“后来死的情由,其实不知。”况爷道:“这是真情了。”放了夹,叫书吏取了口词明白。知县在傍,自知才力不及,惶恐无地。况爷提笔,竟判审单:

  “审得支助,奸棍也。始窥寡妇之色,辄起邪心;既乘弱仆之愚,巧行诱语。开门裸卧,尽出其谋;固胎取孩,悉堕其术。求奸未能,转而求利;求利未厌,仍欲求奸。在邵氏一念之差,盗铃尚思掩耳;乃支助几番之诈,探箧加以窬墙。以恨助之心恨贵,恩变为仇;于杀贵之后自杀,死有馀愧。主仆既死勿论,秀婢已杖何言。惟是恶魁,尚逃法网。包九无心而遇,腌孩有故而啼,天若使之,罪难容矣!宜坐致死之律,兼追所诈之赃。”

  况爷念了审单,连支助亦甘心服罪。况爷将此事申文上司,无不夸奖大才,万民传颂,以为包龙图复出,不是过也。这一家小说,又题作《况太守断死孩儿》。有诗为证:

  俏邵娘见欲心乱,蠢得贵福过灾生。
  支赤棍奸谋似鬼,况青天折狱如神。


End



卷34 ‧ 王娇鸾百年长恨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昔年歌管变荒台,转眼是非兴败。
  须识闹中取静,莫因乖过成呆。不贪花酒不贪财,一世无灾无害。

  话说江西饶州府馀干县长乐村,有一小民叫做张乙。因贩些杂货到于县中,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满,不能相容。间壁锁下一空房,却无人住。张乙道:“店主人何不开此房与我?”主人道:“此房中有鬼,不敢留客。”张乙道:“便有鬼,我何惧哉!”主人只得开锁,将灯一盏,扫帚一把,交与张乙。张乙进房,把灯放稳,挑得亮亮的。房中有破床一张,尘埃堆积,用打帚扫净,展上铺盖,讨些酒饭吃了,推转房门,脱衣而睡。梦见一美色妇人,衣服华丽,自来荐枕,梦中纳之。及至醒来,此妇宛在身边。张乙问是何人。此妇道:“妾乃邻家之妇,因夫君远出,不能独宿,是以相就。勿多言,又当自知。”张亦不再问。天明,此妇辞去。至夜又来,欢好如初。如此三夜。

  店主人见张客无事,偶话及此房内曾有妇人缢死,往往作怪,今番却太平了。张乙听在肚里。至夜,此妇仍来,张乙问道:“今日店主人说这房中有缢死女鬼,莫非是你?”此妇并无惭讳之意,答道:“妾身是也!然不祸于君,君幸勿惧。”张乙道:“试说其详。”此妇道:“妾乃娼女,姓穆,行廿二,人称我为廿二娘。与馀干客人杨川相厚,杨许娶妾归去,妾将私财百金为助。一去三年不来,妾为鸨儿拘管,无计脱身,挹郁不堪,遂自缢而死。鸨儿以所居售人,今为旅店。此房,昔日妾之房也,一灵不泯,犹依栖于此。杨川与你同乡,可认得么?”张乙道:“认得。”此妇道:“今其人安在?”张乙道:“去岁已移居饶州南门,娶妻开店,生意甚足。”妇人嗟叹良久,更无别语。

  又过了二日,张乙要回家,妇人道:“妾愿始终随君,未识许否?”张乙道:“倘能相随,有何不可。”妇人道:“君可制一小木牌,题曰:‘廿二娘神位’,置于箧中。但出牌呼妾,妾便出来。”张乙许之。妇人道:“妾尚有白金五十两埋于此床之下,没人知觉,君可取用。”张掘地果得白金一瓶,心中甚喜。过了一夜。次日张乙写了牌位,收藏好了,别店主而归。

  到于家中,将此事告与浑家。浑家初时不喜,见了五十两银子,遂不嗔怪。张乙于东壁立了廿二娘神主,其妻戏往呼之,白日里竟走出来,与妻施礼。妻初时也惊讶,后遂惯了,不以为事。夜来张乙夫妇同床,此妇亦来,也不觉床之狭窄。过了十馀日,此妇道:“妾尚有夙债在于郡城,君能随我去索取否?”张利其所有,一口应承。即时顾船而行,船中供下牌位。此妇同行同宿,全不避人。

  不则一日,到了饶州南门,此妇道:“妾往杨川家讨债去。”张乙方欲问之,此妇倏已上岸。张随后跟去,见此妇竟入一店中去了。问其店,正杨川家也。张久候不出。忽见杨举家惊惶,少顷哭声振地。问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杨川向来无病,忽然中恶,九窍流血而死!”张乙心知廿二娘所为,嘿然下船,向牌位苦叫,亦不见出来了。方知有夙债在郡城,乃杨川负义之债也。有诗叹云:

  王魁负义曾遭谴,李益亏心亦改常。
  请看杨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说穆廿二娘事,虽则死后报冤,却是鬼自出头,还是渺茫之事。如今再说一件故事,叫做“王娇鸾百年长恨”,这个冤更报得好。此事非唐非宋,出在国朝天顺初年。广西苗蛮作乱,各处调兵征剿,有临安卫指挥王忠所领一枝浙兵,违了限期,被参降调河南南阳卫中所千户,即日引家小到任。王忠年六十馀,止一子王彪,颇称骁勇,督抚留在军前效用。到有两个女儿,长曰娇鸾,次曰娇凤。鸾年十八,凤年十六。凤从幼育于外家,就与表兄对姻,只有娇鸾未曾许配。夫人周氏,原系继妻。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贫,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娇鸾,举家呼为曹姨。娇鸾幼通书史,举笔成文。因爱女慎于择配,所以及笄未嫁,每每临风感叹,对月凄凉。惟曹姨与鸾相厚,知其心事,他虽父母亦不知也。

  一日清明节届,和曹姨及侍儿明霞后园打秋千耍子。正在闹热之际,忽见墙缺处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头观看,连声喝采!慌得娇鸾满脸通红,推着曹姨的背,急回香房。侍女也进去了。生见园中无人,窬墙而入,秋千架子尚在,馀香仿佛,正在凝思。忽见草中一物,拾起看时,乃三尺线绣香罗帕也,生得此如获珍宝。闻有人声自内而来,复窬墙而出,仍立于墙缺边。看时,乃是侍儿来寻香罗帕的。生见其三回五转,意兴已倦,微笑而言:“小娘子,罗帕已入人手,何处寻觅?”侍儿抬头见是秀才,便上前万福,道:“相公想已检得,乞即见还,感德不尽!”那生道:“此罗帕是何人之物?”侍儿道:“是小姐的。”那生道:“既是小姐的东西,还得小姐来讨,方才还他。”侍儿道:“相公府居何处?”那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江县人,父亲为本学司教,随任在此,与尊府只一墙之隔。”

  原来卫署与学宫基址相连,卫叫做东衙,学叫做西衙。花园之外,就是学中的隙地。侍儿道:“贵公子又是近邻,失瞻了。妾当禀知小姐,奉命相求。”廷章道:“敢闻小姐及小娘子大名?”侍儿道:“小姐名娇鸾,主人之爱女,妾乃贴身侍婢明霞也。”廷章道:“小生有小诗一章,相烦致于小姐,即以罗帕奉还。”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诗,因要罗帕入手,只得应允。廷章道:“烦小娘子少待。”廷章去不多时,携诗而至,桃花笺叠成方胜。明霞接诗在手,问:“罗帕何在?”廷章笑道:“罗帕乃至宝,得之非易,岂可轻还?小娘子且将此诗送与小姐看了,待小姐回音,小生方可奉璧。”明霞没奈何,只得转身。

  只因一幅香罗帕,惹起千秋《长恨歌》。

  话说鸾小姐自见了那美少年,虽则一时惭愧,却也挑动个情字。口中不语,心下踌躇道:“好个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聪明一世。”忽见明霞气忿忿的入来,娇鸾问:“香罗帕有了么?”明霞口称怪事:“香罗帕却被西衙周公子收着,就是墙缺内喝采的那紫衣郎君。”娇鸾道:“与他讨了就是。”明霞道:“怎么不讨!也得他肯还!”娇鸾道:“他为何不还?”明霞道:“他说‘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江人氏,父为司教,随任到此。’与吾家只一墙之隔。既是小姐的香罗帕,必须小姐自讨。”娇鸾道:“你怎么说?”明霞道:“我说待妾禀知小姐,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诗一章,烦吾传递,待有回音,才把罗帕还我。”明霞将桃花笺递与小姐。娇鸾见了这方胜,已有三分之喜,拆开看时,乃七言绝句一首:

  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
  殷勤寄取相思句,拟作红丝入洞房。

  娇鸾若是个有主意的,拚得弃了这罗帕,把诗烧却,分付侍儿,下次再不许轻易传递,天大的事都完了。奈娇鸾一来是及瓜不嫁,知情慕色的女子;二来满肚才情不肯埋没,亦取薛涛笺答诗八句:

  妾身一点玉无瑕,生自侯门将相家。
  静里有亲同对月,闲中无事独看花。
  碧梧只许来奇凤,翠竹那容入老鸦。
  寄语异乡孤另客,莫将心事乱如麻。

  明霞捧诗方到后园,廷章早在缺墙相候。明霞道:“小姐已有回诗了,可将罗帕还我。”廷章将诗读了一遍,益慕娇鸾之才,必欲得之,道:“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再回书房,写成一绝:

  居傍侯门亦有缘,异乡孤另果堪怜。
  若容鸾凤双栖树,一夜箫声入九天。

  明霞道:“罗帕又不还,只管寄什么诗?我不寄了。”廷章袖中出金簪一根道:“这微物奉小娘子,权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贪了这金簪,又将诗回复娇鸾。娇鸾看罢,闷闷不悦。明霞道:“诗中有甚言语触犯小姐?”娇鸾道:“书生轻薄,都是调戏之言。”明霞道:“小姐大才,何不作一诗骂之,以绝其意。”娇鸾道:“后生家性重,不必骂,且好言劝之可也。”再取薛笺题诗八句:

  独立庭际傍翠阴,侍儿传语意何深。
  满身窍玉偷香胆,一片撩云拨雨心。
  丹桂岂容稚子折,珠帘那许晓风侵。
  劝君莫想阳台梦,努力攻书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渐渐情熟,往来不绝。明霞的足迹不断后园,廷章的眼光不离墙缺。诗篇甚多,不暇细述。时届端阳,王千户治酒于园亭家宴。廷章于墙缺往来,明知小姐在于园中,无由一面,侍儿明霞亦不能通一语。正在气闷,忽撞见卫卒孙九,那孙九善作木匠,长在卫里服役,亦多在学中做工。廷章遂题诗一绝封固了,将青蚨二百赏孙九买酒吃,托他寄与衙中明霞姐。孙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伺候到次早,才觑个方便,寄得此诗于明霞。明霞递于小姐,拆开看之,前有叙云:“端阳日园中望娇娘子不见,口占一绝奉寄:

  配成彩线思同结,倾就蒲觞拟共斟。
  雾隔湘江欢不见,锦葵空有向阳心。

  后写“松陵周廷章拜稿。”娇娘看了,置于书几之上。适当梳头,未及酬和。忽曹姨走进香房,看见了诗稿,大惊道:“娇娘既有西厢之约,可无东道之主,此事如何瞒我?”娇鸾含羞答道:“虽有吟咏往来,实无他事,非敢瞒姨娘也。”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门户相当,何不教他遣谋说合,成就百年姻缘,岂不美乎?”娇鸾点头道:“是。”梳妆已毕,遂答诗八句:

  深锁香闺十八年,不容风月透帘前。
  绣衾香暖谁知苦?锦帐春寒只爱眠。
  生怕杜鹃声到耳,死愁蝴蝶梦来缠。
  多情果有相怜意,好倩冰人片语传。

  廷章得诗,遂假托父亲周司教之意,央赵学究往王千户处求这头亲事。王千户亦重周生才貌,但娇鸾是爱女,况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一应卫中文书笔札,都告着女儿相帮,少他不得,不忍弃之于他乡,以此迟疑未许。廷章知姻事未谐,心中如刺,乃作书寄于小姐。前写“松陵友弟廷章拜稿”:

  “自睹芳容,未宁狂魄。夫妇已是前生定,至死靡他;媒妁传来今日言,为期未决。遥望香闺深锁,如唐玄宗离月宫而空想嫦娥;要从花圃戏游,似牵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织女。倘复迁延于月日,必当夭折于沟渠。生若无缘,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怜。

  诗曰: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怜春价值千金。
  闷来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
  人在琐窗深处好,闷回罗帐静中吟。
  孤鳷一样昏黄月,肯许相携诉寸心?”

  娇鸾看罢,即时复书。前写“虎衙爱女娇鸾拜稿”:

  “轻荷点水,弱絮飞帘。拜月亭前,懒对东风听杜宇;画眉窗下,强消长昼刺鸳鸯。人正困于妆台,诗忽坠于香案。启观来意,无限幽怀。自怜薄命佳人,恼杀多情才子。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几度诗来,几度令人添寂寞。休得跳东墙学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驾折桂之心。眼底无媒,书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将消息问来人。谨和佳篇,仰祈深谅!

  诗曰:

  秋月春花亦有情,也知身价重千金。
  虽窥青琐韩郎貌,羞听东墙崔氏琴。
  痴念已从空里散,好诗惟向梦中吟。
  此生但作干兄妹,直待来生了寸心。”

  廷章阅书,赞叹不已,读诗至末联,“此生但作干兄妹”,忽然想起一计道:“当初张珙申纯皆因兄妹得就私情。王夫人与我同姓,何不拜之为姑?便可通家往来,于中取事矣!”遂托言西衙窄狭,且是喧闹,欲借卫署后园观书。周司教自与王千户开口。王翁道:“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见成茶饭,不烦馈送。”周翁感激不尽,回向儿子说了。廷章道:“虽承王翁盛意,非亲非故,难以打搅。孩儿欲备一礼,拜认周夫人为姑。姑侄一家,庶乎有名。”周司教是糊涂之人,只要讨些小便宜,道:“任从我儿行事。”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妇,择个吉日,备下彩缎书仪,写个表侄的名刺,上门认亲,极其卑逊,极其亲热。王翁是个武人,只好奉承,遂请入中堂,教奶奶都相见了。连曹姨也认做姨娘,娇鸾是表妹,一时都请见礼。王翁设宴后堂,权当会亲。一家同席,廷章与娇鸾,暗暗欢喜,席上眉来眼去,自不必说,当日尽欢而散。

  姻缘好恶犹难问,踪迹亲疏已自分。

  次日王翁收拾书室,接内侄周廷章来读书。却也晓得隔绝内外,将内宅后门下锁,不许妇女入于花园。廷章供给,自有外厢照管。虽然搬做一家,音书来往反不便了。娇鸾松筠之志虽存,风月之情已动。况既在席间,眉来眼去,怎当得园上凤隔鸾分。愁绪无聊,郁成一病,朝凉暮热,茶饭不沾。王翁迎医问卜,全然不济。廷章几遍到中堂问病,王翁只教致意,不令进房。廷章心生一计,因假说:“长在江南,曾通医理。表妹不知所患何症,待侄儿认脉便知。”王翁向夫人说了,又教明霞,道达了小姐,方才迎入。廷章坐于床边,假以看脉为由,抚摩了半晌。其时王翁夫妇俱在,不好交言。只说得一声保重,出了房门,对王翁道:“表妹之疾,是抑郁所致,常须于宽敞之地,散步陶情,更使女伴劝慰,开其郁抱,自当勿药。”王翁敬信周生,更不疑惑,便道:“衙中只有园亭,并无别处宽敞。”廷章故意道:“若表妹不时要园亭散步,恐小侄在彼不便,暂请告归。”王翁道:“既为兄妹,复何嫌阻?”即日教开了后门,将锁钥付曹姨收管,就教曹姨陪侍女儿,任情闲耍,明霞伏侍,寸步不离,自以为万全之策矣。

  却说娇鸾原为思想周郎致病,得他抚摩一番,已自欢喜。又许散步园亭,陪伴伏侍者,都是心腹之人,病便好了一半。每到园亭,廷章便得相见,同行同坐。有时亦到廷章书房中吃茶,渐渐不避嫌疑,挨肩擦背。廷章捉个空,向小姐恳求,要到香闺一望。娇鸾目视曹姨,低低向生道:“锁钥在彼,兄自求之。”廷章已悟。次日廷章取吴绫二端,金钏一副,央明霞献与曹姨。姨问鸾道:“周公子厚礼见惠,不知何事?”娇鸾道:“年少狂生,不无过失,渠要姨包容耳!”曹姨道:“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但有往来,决不泄漏!”因把匙钥付与明霞。鸾心大喜,遂题一绝,寄廷章云:

  暗将私语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乱开。
  今夜香闺春不锁,月移花影玉人来。

  廷章得诗,喜不自禁。是夜黄昏已罢,谯鼓方声,廷章悄步及于内宅,后门半启,捱身而进。自那日房中看脉出园上来,依稀记得路径,缓缓而行。但见灯光外射,明霞候于门侧。廷章步进香房,与鸾施礼,便欲搂抱,鸾将生挡开,唤明霞快请曹姨来同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陈苦情,责其变卦,一时急泪欲流。鸾道:“妾本贞姬,君非荡子。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爱相怜。妾既私君,终当守君之节;君若弃妾,岂不负妾之诚?必矢明神,誓同白首,若还苟合,有死不从。”说罢,曹姨适至,向廷章谢日间之惠。

  廷章遂央姨为媒,誓谐伉俪,口中咒愿如流而出。曹姨道:“二位贤甥,既要我为媒,可写合同婚书四纸,将一纸焚于天地,以告鬼神;一纸留于吾手,以为媒证;你二人各执一纸,为他日合卺之验。女若负男,疾雷震死;男若负女,乱箭亡身。再受阴府之愆,永堕酆都之狱。”生与鸾听曹姨说得痛切,各各欢喜。遂依曹姨所说,写成婚书誓约。先拜天地,后谢曹姨。姨乃出清果醇醪,与二人把盏称贺。三人同坐饮酒,直至三鼓,曹姨别去。生与鸾携手上床,五鼓,鸾促生起身,嘱付道:“妾已委身于君,君休负恩于妾。神明在上,鉴察难逃。今后妾若有暇,自遣明霞奉迎,切莫轻行,以招物议。”廷章字字应承,留恋不舍。鸾急教明霞送出园门。是日鸾寄生二律云:

  其一:
  昨夜同君喜事从,芙蓉帐暖语从容。
  贴胸交股情偏好,拨雨撩云兴转浓。
  一枕凤鸾声细细,半窗花月影重重。
  晓来窥视鸳鸯枕,无数飞红扑绣绒。

  其二:
  衾翻红浪效绸缪,乍抱郎腰分外羞。
  月正圆时花正好,云初散处雨初收。
  一团恩爱从天降,万种情怀得自由。
  寄语今宵中夕夜,不须欹枕看牵牛。

  廷章亦有酬答之句。自此鸾疾尽愈,门锁竟弛。或三日、或五日,鸾必遣明霞召生,来往既频,恩情愈笃。如此半年有余。

  周司教任满,升四川峨眉县尹。廷章恋鸾之情,不肯同行,只推身子有病,怕蜀道艰难;况学业未成,师友相得,尚欲留此读书,周司教平昔纵子,言无不从。起身之日,廷章送父出城而返。鸾感廷章之留,是日邀之相会,愈加亲爱。如此又半年有馀。其中往来诗篇甚多,不能尽载。

  廷章一日阅邸报,见父亲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乡。久别亲闱,欲谋归觐,又牵鸾情爱,不忍分离。事在两难,忧形于色。鸾探知其故,因置酒劝生道:“夫妇之爱,瀚海同深;父子之情,高天难比。若恋私情而忘公义,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妇道矣!”曹姨亦劝道:“今日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暂回乡故,且觐双亲。倘于定省之间,即议婚姻之事,早完誓愿,免致情牵。”廷章心犹不决。娇鸾教曹姨竟将公子欲归之情,对王翁说了。此日正是端阳,王翁治酒与廷章送行,且致厚赆。廷章义不容已,只得收拾行李。

  是夜,鸾另置酒香闺,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订婚期。曹姨亦在坐,千言万语,一夜不睡。临别,又问廷章住居之处。廷章道:“问做甚么?”鸾道:“恐君不即来,妾便于通信耳。”廷章索笔写出四句:

  思亲千里返姑苏,家住吴江十七都。
  须问南麻双漾口,延陵桥下督粮吴。

  延章又解说:“家本吴姓,祖当里长督粮,有名督粮吴家,周是外姓也。此字虽然写下,欲见之切,度日如岁。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定当持家君柬帖,亲到求婚,决不忍闺阁佳人,悬悬而望。”言罢,相抱而泣。将次天明,鸾亲送生出园,有联句一律:

  绸缪鱼水正投机,无奈思亲使别离。(廷章)
  花圃从今谁待月?兰房自此懒围棋。(娇鸾)
  惟忧身远心俱远,非虑文齐福不齐。(廷章)
  低首不言中自省,强将别泪整蛾眉。(娇鸾)

  须臾天晓,鞍马齐备。王翁又于中堂设酒,妻女毕集,为上马之饯,廷章再拜而别。鸾自觉悲伤欲泣,潜归内室,取乌丝笺题诗一律,使明霞送廷章上马,伺便投之。章于马上展看云:

  同携素手并香肩,送别那堪双泪悬。
  郎马未离青柳下,妾心先在白云边。
  妾持节操如姜女,君重纲常类闵骞。
  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闺人瘦不禁眠。

  廷章读之泪下,一路上触景兴怀,未尝顷刻忘鸾也。

  闲话休叙,不一日,到了吴江家中,参见了二亲,一门欢喜。原来父亲已与同里魏同知家议亲,正要接儿子回来行聘完婚。生初时有不愿之意,后访得魏女美色无双,且魏同知十万之富,妆奁甚丰。慕财贪色,遂忘前盟。过了半年,魏氏过门,夫妻恩爱,如鱼似水,竟不知王娇鸾为何人也。

  但知今日新妆好,不顾情人望眼穿。

  却说娇鸾一时劝廷章归省,是他贤慧达理之处。然已去之后,未免怀思。白日凄凉,黄昏寂寞。灯前有影相亲,帐底无人共语。每遇春花秋月,不觉梦断魂劳,捱过一年,杳无音信。忽一日明霞来报道:“姐姐可要寄书与周姐夫么?”娇鸾道:“那得这方便?”明霞道:“适才孙九说临安卫有人来此下公文。临安是杭州地方,路从吴江经过,是个便道。”娇鸾道:“既有便,可教孙九嘱付那差人不要去了。”即时修书一封,曲叙别离之意。嘱他早至南阳,同归故里,践婚姻之约,成终始之交。书多不载。书后有诗十首。录其一云:

  端阳一别杳无音,两地相看对月明。
  暂为椿萱辞虎卫,莫因花酒恋吴城。
  游仙阁内占离合,拜月亭前问死生。
  此去愿君心自省,同来与妾共调羹。

  封皮上又题八句:

  此书烦递至吴衙,门面春风足可夸。
  父列当今宣化职,祖居自古督粮家。
  已知东宅邻西宅,犹恐南麻混北麻。
  去路逢人须借问,延陵桥在那村些?

  又取银钗二股,为寄书之赠。书去了七个月,并无回耗。时值新春,又访得前卫有个张客人要往苏州收货。娇鸾又取金花一对,央孙九送与张客,求他寄书。书意同前。亦有诗十首。录其一云:

  春到人间万物鲜,香闺无奈别魂牵。
  东风浪荡君尤荡,皓月团圆妾未圆。
  情洽有心劳白发,天高无计托青鸾。
  衷肠万事凭谁诉?寄与才郎仔细看。

  封皮上题一绝:

  苏州咫尺是吴江,吴姓南麻世督粮。
  嘱付行人须着意,好将消息问才郎。

  张客人是志诚之士,往苏州收货已毕,赍书亲到吴江。正在长桥上问路,恰好周廷章过去。听得是河南声音,问的又是南麻督粮吴家,情知娇鸾书信,怕他到彼,知其再娶之事。遂上前作揖通名,邀往酒馆三杯,拆开书看了。就于酒家借纸笔。匆匆写下回书,推说父亲病未痊,方侍医药,所以有误佳期。不久即图会面,无劳注想。书后又写:“路次借笔不备,希谅!”张客收了回书,不一日,回到南阳,付孙九回复鸾小姐。鸾拆书看了,虽然不曾定个来期,也当画饼充饥,望梅止渴。

  过了三四个月,依旧杳然无闻。娇鸾对曹姨道:“周郎之言欺我耳!”曹姨道:“誓书在此,皇天鉴知!周郎独不怕死乎?”忽一日,闻有临安人到,乃是娇鸾妹子娇凤生了孩儿,遣人来报喜。娇鸾彼此相形,愈加感叹。且喜又是寄书的一个顺便,再修书一封托他。这是第三封书,亦有诗十首。末一章云:

  叮咛才子莫蹉跎,百岁夫妻能几何?
  王氏女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
  三封心事烦青鸟,万斛闲愁锁翠蛾。
  远路尺书情未尽,相思两处恨偏多!

  封皮上亦写四句:

  此书烦递至吴江,粮督南麻姓字香。
  去路不须驰步问,延陵桥下暂停航。

  鸾自此寝废餐忘,香消玉减,暗地泪流,恹恹成病。父母欲为择配,娇鸾不肯,情愿长斋奉佛。曹姨劝道:“周郎未必来矣,毋拘小信,自误青春。”娇鸾道:“人而无信,是禽兽也。宁周郎负我,我岂敢负神明哉?”光阴荏苒,不觉已及三年。娇鸾对曹姨说道:“闻说周郎已婚他族,此信未知真假。然三年不来,其心肠亦改变矣。但不得一实信,吾心终不死!”曹姨道:“何不央孙九亲往吴江一遭,多与他些盘费。若周郎无他更变,使他等候同来,岂不美乎?”娇鸾道:“正合吾意,亦求姨娘一字,促他早早登程可也。”当下娇鸾写就古风一首。其略云:

  忆昔清明佳节时,与君邂逅成相知。
  嘲风弄月通来往,拨动风情无限思。
  侯门曳断千金索,携手挨肩游画阁。
  好把青丝结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
  白云渺渺草青青,才子思亲欲别情。
  顿觉桃脸无春色,愁听传书雁几声。
  君行虽不排鸾驭,胜似征蛮父兄去。
  悲悲切切断肠声,执手牵衣理前誓。
  与群成就鸾凤友,切莫苏城恋花柳。
  自君之去妾攒眉,脂粉慵调发如帚。
  姻缘两地相思重,雪月风花谁与共?
  可怜夫妇正当年,空使梅花蝴蝶梦。
  临风对月无欢好,凄凉枕上魂颠倒。
  一宵忽梦汝娶亲,来朝不觉愁颜老。
  盟言愿作神雷电,九天玄女相传遍。
  只归故里未归泉,何故音容难得见?
  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驰驿使陈丹心。
  可怜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闺思不禁。

  曹姨书中亦备说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二书共作一封。封皮亦题四句:

  荡荡名门宰相衙,更兼粮督镇南麻。
  逢人不用停舟问,桥跨延陵第一家。

  孙九领书,夜宿晓行,直至吴江延陵桥下。犹恐传递不的,直候周廷章面送。廷章一见孙九,满脸通红,不问寒温,取书纳于袖中,竟进去了。少顷教家童出来回复道:“相公娶魏同知家小姐,今已二年。南阳路远,不能复来矣!回书难写,仗你代言。这幅香罗帕乃初会鸾姐之物,并合同婚书一纸,央你送还,以绝其念。本欲留你一饭,诚恐老爹盘问嗔怪。白银五钱权充路费,下次更不劳往返!”孙九闻言大怒,掷银于地不受,走出大门,骂道:“似你短行薄情之人,禽兽不如!可怜负了鸾小姐一片真心,皇天断然不佑你!”说罢,大哭而去。路人争问其故,孙老儿数一数二的逢人告诉。自此周廷章无行之名,播于吴江,为衣冠所不齿。正是:

  平生不作亏心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再说孙九回至南阳,见了明霞,便悲泣不已。明霞道:“莫非你路上吃了苦?莫非周家郎君死了?”孙九只是摇头,停了半晌,方说备细,如此如此:“他不发回书,只将罗帕婚书送还,以绝小姐之念。我也不去见小姐了。”说罢,拭泪汉息而去。明霞不敢隐瞒,备述孙九之语。娇鸾见了这罗帕,已知孙九不是个谎话,不觉怨气填胸,怒色盈面。就请曹姨至香房中,告诉了一遍。曹姨将言劝解,娇鸾如何肯听!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将三尺香罗帕,反覆观看,欲寻自尽。又想道:“我娇鸾名门爱女,美貌多才。若嘿嘿而死,却便宜了薄情之人。”乃制绝命诗三十二首及《长恨歌》,一篇云:

  倚门默默思重重,自叹双双一笑中。
  情惹游丝牵嫩绿,恨随流水缩残红。
  当时只道春回准,今日方知色是空。
  回首凭栏情切处,闲愁万里怨东风。

  余诗不载。其《长恨歌》略云:

  长恨歌,为谁作?题起头来心便恶。
  朝思暮想无了期,再把鸾笺诉情薄。
  妾家原在临安路,麟阁功勋受恩露。
  后因亲老失军机,降调南阳卫千户。
  深闺养育娇鸾身,不曾举步离中庭。
  岂知二九灾星到,忽随女伴妆台行。
  秋千戏蹴方才罢,忽惊墙角生人话。
  含羞归去香房中,仓忙寻觅香罗帕。
  罗帕谁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来走。
  得蒙君赠香罗诗,恼妾相思淹病久。
  感君拜母结妹兄,来词去简饶恩情。
  只恐恩情成苟合,两曾结发同山盟。
  山盟海誓还不信,又托曹姨作媒证。
  婚书写定烧苍穹,始结于飞在天命。
  情交二载甜如蜜,才子思新忽成疾。
  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劝才郎归故籍。
  叮咛此去姑苏城,花街莫听阳春声。
  一睹慈颜便回首,香闺可念人孤另。
  嘱付殷勤别才子,弃旧怜新任从尔。
  那知一去意忘还,终日思君不如死。
  有人来说君重婚,几番欲信仍难凭。
  后因孙九去复返,方知伉俪谐文君。
  此情恨杀薄情者,千里姻缘难割舍。
  到手恩情都负之,得意风流在何也。
  莫论妾愁长与短,无处箱囊诗不满。
  题残锦札五千张,写秃毛锥三百管。
  玉闺人瘦娇无力,佳期反作长相忆。
  枉将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
  从头一一思量起,往日交情不亏汝。
  既然恩爱如浮云,何不当初莫相与。
  莺莺燕燕皆成对,何独天生我无配。
  娇凤妹子少二年,适添孩儿已三岁。
  自惭轻弃千金躯,伊欢我独心孤悲。
  先年誓愿今何在?举头三尺有神祇。
  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关山远相隔。
  若能两翅忽然生,飞向吴江近君侧。
  初交你我天地知,今来无数人扬非。
  虎门深锁千金色,天教一笑遭君机。
  恨君短行归阴府,譬似皇天不生我。
  从今书递故人收,不望回音到中所。
  可怜铁甲将军家,玉闺养女娇如花。
  只因颇识琴书味,风流不久归黄沙。
  白罗丈二悬高梁,飘然眼底魂茫茫。
  报道一声娇鸾缢,满城笑杀临安王。
  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闺情贱轻许。
  相思债满还九泉,九泉之下不饶汝。
  当初宠妾非如今,我今怨汝如海深。
  自知妾意皆仁意,谁想君心似兽心!
  再将一幅罗鲛绡,殷勤远寄郎家遥。
  自叹兴亡皆此物,杀人可恕情难饶。
  反覆叮咛只如此,往日闲愁今日止。
  君今肯念旧风流,饱看娇鸾书一纸。

  书已写就,欲再遣孙九。孙九咬牙怒目,决不肯去。正无其便,偶值父亲痰火病发,唤娇鸾替他检阅文书。娇鸾看文书里面有一宗乃勾本卫逃军者,其军乃吴江县人。鸾心生一计,乃取从前倡和之词,并今日《绝命诗》及《长恨歌》汇成一帙,合同婚书二纸,置于帙内,总作一封,入于官文书内,封筒上填写‘南阳卫掌印千户王投下直隶苏州府吴江县当堂开拆”,打发公差去了,王翁全然不知。

  是晚,娇鸾沐浴更衣,哄明霞出去烹茶,关了房门,用杌子填足,先将白练挂于梁上,取原日香罗帕,向咽喉扣住,接连白练,打个死结,蹬开杌子,两脚悬空,煞时间,三魂漂渺,七魄幽沉,刚年二十一岁。

  始终一幅香罗帕,成也萧何败也何!

  明霞取茶来时,见房门闭紧,敲打不开,慌忙报与曹姨。曹姨同周老夫人打开房门看了,这惊非小。王翁也来了,合家大哭,竟不知什么意故。少不得买棺殓葬。此事阁过休题。

  再说吴江阙大尹接得南阳卫文书,拆开看时,深以为奇,此事旷古未闻。适然本府赵推官随察院樊公祉按临本县。阙大尹与赵推官是金榜同年,因将此事与赵推官言及。赵推官取而观之,遂以奇闻报知樊公。樊公将诗歌及婚书反覆详味,深惜娇鸾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幸。乃命赵推官密访其人,次日,擒拿解院,樊公亲自诘问。廷章初时抵赖,后见婚书有据,不敢开口。樊公喝教重责五十收监。行文到南阳卫查娇鸾曾否自缢。不一日文书转来,说娇鸾已死。樊公乃于监中吊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骂道:“调戏职官家子女,一罪也;停妻再娶,二罪也;因奸致死,三罪也。婚书上说:‘男若负女,万箭亡身。’我今没有箭射你,用乱棒打杀你,以为薄幸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齐举竹批乱打。下手时宫商齐响,着体处血肉交飞;顷刻之间,化为肉酱,满城人无不称快。周司教闻知,登时气死。魏女后来改嫁。向贪新娶之财色,而没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诗叹云:

  一夜恩情百夜多,负心端的欲如何?
  若云薄幸无冤报,请读当年长恨歌。


End



卷33 ‧ 乔彦杰一妾破家

  世事纷纷难诉陈,知机端不误终身。
  若论破国亡家者,尽是贪花恋色人。

  话说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这浙江路宁海军,即今杭州是也。在城众安桥北首观音庵相近,有一个商人,妖乔,名俊,字彦杰,祖贯钱塘人。自幼年丧父母,长而魁伟雄壮,好色贪淫。娶妻高氏,各年四十岁。夫妻不生得男子,止生一女,年一十八岁,小字玉秀,至亲三口儿。止有一仆人,唤作赛儿。这乔俊看来有三五万贯资本,专一在长安崇德收丝,往东京卖了,贩枣子,胡桃、杂货回家来卖,一年有半年不在家。门首交赛儿开张酒店,雇一个酒大工叫做洪三,在家造酒。其妻高氏,掌管日逐出进钱钞一应事务,不在话下。

  明道二年春间,乔俊在东京卖丝已了,买了胡桃,枣子等货,船到南京上新河泊,正要行船,因风阻了。一住三日,风大,开船不得。忽见邻船上有一美妇,生得肌肤似雪,髻挽乌云。乔俊一见,心甚爱之,乃访问梢工,道:“你船中是甚么客人?缘何有宅眷在内?”梢工答道:“是建康府周巡检病故,今家小扶灵柩回山东去。这年小的妇人,乃是巡检的小娘子,官人问他做甚?”乔俊道:“梢工,你与我问巡检夫人,若肯将此妾与人,我情愿多与他些财礼,讨此妇为妾,说得这事成了。我把五两银子谢你。”梢工遂乃下船舱里去说这亲事。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这乔俊娶这个妇人为妾,直使得:

  一家人口因他丧,万贯家资指日休。

  当下梢工下船舱问老夫人道:“小人告夫人跟前,这个小娘子,肯嫁与人么?”老夫人道:“你有甚好头脑说他?若有人要娶他,就应承罢,只要一千贯文财礼。”梢工便说:“邻船上有一贩枣子客人,要娶一个二娘子,特命小人来与夫人说知。”夫人便应承了。梢工回复乔俊说:“夫人肯与你了,要一千贯文财礼哩!”乔俊听说大喜,即便开箱,取出一千贯文,便教梢工送过夫人船上去。夫人接了,说与梢工,教请乔俊过船来相见。乔俊换了衣服,径过船来拜见夫人。夫人问明白了乡贯姓氏,就叫侍妾近前分付道:“相公已死,家中儿子利害。我今做主,将你嫁与这个官人为妾,即今便过乔官人船上去,宁海郡大马头去处,快活过了生世。你可小心伏侍,不可托大!”这妇人与乔俊拜辞了老夫人,夫人与他一个衣箱物件之类,却送过船去。乔俊取五两银子谢了梢工,心中十分欢喜。乃问妇人:“你的名字叫做甚么?”妇人乃言:“我叫作春香,年二十五岁。”当晚就舟中与春香同铺而睡。

  次日天晴,风息浪平,大小船只,一齐都开。乔俊也行了五六日,早到北新关,歇船上岸。叫一乘轿子抬了春香,自随着径入武林门里。来到自家门首,下了轿,打发轿子去了,乔俊引春香入家中来。自先走入里面去与高氏相见,说知此事,出来引春香入去参见。高氏见了春香,焦躁起来,说:“丈夫,你既娶来了,我难以推故。你只依我两件事,我便容你。”乔俊道:“你且说那两件事?”高氏启口说出,直教乔俊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正是:

  妇人之语不宜听,割户分门坏五伦。
  勿信妻言行大道,世间男子几多人!

  当下高氏说与丈夫:“你今已娶来家,我说也自枉然了。只是要你与他别住,不许放在家里!”乔俊听得说:“这个容易,我自赁房屋一间与他另住。”高氏又说:“自从今日为始,我再不与你做一处。家中钱本什物,首饰衣服,我自与女儿两个受用,不许你来讨。一应官司门户等事,你自教贱婢支持,莫再来缠我,你依得么?”乔俊沉吟了半晌,心里道:“欲待不依,又难过日子。罢罢!”乃言:“都依你。”高氏不语。次日早起去搬货物行李回家,就央人赁房一间,在铜钱局前,——今对贡院是也。拣个吉日,乔俊带了周氏,点家火一应什物完备,搬将过去。住了三朝两日,归家走一次。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半年有馀。乔俊刮取人头帐目,及私房银两,还勾做本钱。收丝已完,打点家中柴米之类,分付周氏:“你可耐静,我出去多只两月便回。如有急事,可回去大娘家里说知。”道罢,径到家里说与高氏:“我明日起身去后,多只两月便回。倘有事故,你可照管周氏,看夫妻之面!”女儿道:“爹爹早回!”别了妻女,又来新住处打点明早起程。此时是九月间,出门搭船,登途去了。

  一去两个月,周氏在家终日倚门而望,不见丈夫回来。看看又是冬景至了,其年大冷。忽一日晚,彤云密布,纷纷扬扬,下一天大雪。高氏在家里思忖,丈夫一去,因何至冬时节,只管不回?这周氏寒冷,赛儿又病重,起身不得,乃叫洪三将些柴米炭火钱物,送与周氏。周氏见雪下得大,闭门在家哭泣。听得敲门,只道是丈夫回来,慌忙开门,见了洪大工挑了东西进门,周氏乃问大工:“大娘、大姐一向好么?”大工答道:“大娘见大官人不回,记挂你无盘缠,教我送柴米钱钞与你用。”周氏见说,回言:“大工,你回家去,多多拜上大娘大姐!”大工别了,自回家去。次日午牌时分,周氏门首又有人敲门。周氏道:“这等大雪,又是何人敲门?”只因这人来,有分教周氏再不能与乔俊团圆。正是:

  闭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

  当日雪下得越大,周氏在房中向火。忽听得有人敲门,起身开门看时,见一人头戴破头巾,身穿旧衣服。便问周氏道:“嫂子,乔俊在家么?”周氏答道:“自从九月出门,还未回哩!”那人说:“我是他里长,今来差乔俊去海宁砌江塘,做夫十日,歇二十日,又做十日。他既不在家,我替你们寻个人,你出钱雇他去做工。”周氏答道:“既如此,只凭你教人替了,我自还你工钱。”里长相别出门。次日饭后,领一个后生,年约二十岁,与周氏相见。里长说与周氏:“此人是上海县人,姓董,名小二。自幼他父母俱丧。如今专靠与人家做工过日,每年只要你三五百贯钱,冬夏做些衣服与他穿。我看你家里又无人,可雇他在家走动也好。”周氏见说,心中欢喜道:“委实我家无人走动,看这人,想也是个良善本分的,工钱便依你罢了。”当下遂谢了里长,留在家里。至次日,里长来叫去海宁做夫,周氏取些钱钞与小二,跟着里长去了十日回来。这小二在家里小心谨慎,烧香扫地,件件当心。

  且说乔俊在东京卖丝,与一个上厅行首沈瑞莲来往,倒身在他家使钱,因此留恋在彼,全不管家中妻妾。只恋花门柳户,逍遥快乐,那知家里赛儿病了两个馀月死了。高氏叫洪三买具棺木,扛出城外化人场烧了。

  高氏立性贞洁,自在门前卖酒,无有半点狂心。不想周氏自从安了董小二在家,到有心看上他。有时做夫回来,热羹热饭搬与他吃。小二见他家无人,勤谨做活。周氏时常眉来眼去的勾引他,这小二也有心,只是不敢上前。

  一日正是十二月三十日夜,周氏叫小二去买些酒、果、鱼、肉之类过年。到晚,周氏叫小二关了大门,去灶上烫一注子酒,切些肉做一盘,安排火盆,点上了灯,就摆在房内床面前桌儿上。小二在灶前烧火,周氏轻轻的叫道:“小二,你来房里来,将些东西去吃!”小二千不合万不合走入房内,有分教小二死无葬身之地。正是:

  僮仆人家不可无,岂知撞了不良徒。
  分明一段跷蹊事,瞒着堂堂大丈夫。

  此时周氏叫小二到床前,便道:“小二你来,你来!我和你吃两杯酒,今夜你就在我房里睡罢!”小二道:“不敢!”周氏骂了两三声“蛮子!”双手把小二抱到床边,挨肩而坐。便将小二扯过怀中,解开主腰儿,教他摸胸前麻团也似白奶。小二淫心荡漾,便将周氏脸搂过来,将舌尖儿度在周氏口内,任意快乐。周氏将酒筛下,两个吃一个交杯酒,两人合吃五六杯。周氏道:“你在外头歇,我在房内也是自歇,寒冷难熬。你今无福,不依我的口。”小二跪下道:“感承娘子有心,小人亦有意多时了,只是不敢说。今日娘子抬举小人,此恩杀身难报!”二人说罢,解衣脱带,就做了夫妻。一夜快乐,不必说了。天明,小二先起来烧汤、洗碗、做饭,周氏方起,梳汝洗面罢,吃饭。正是:少女少郎,情色相当。却如夫妻一般在家过活,左右邻舍皆知此事,无人闲管。

  却说高氏因无人照管门前酒店,忽一日,听得闲人说:“周氏与小二通奸。”且信且疑,放心不下。因此教洪大工去与周氏说:“且搬回家,省得两边家火。”周氏见洪大工来说,沉吟半晌,勉强回言道:“既是大娘好意,今晚就将家火搬回家去。”洪大工得了言语自回家了。周氏便叫小二商量,“今大娘要我搬回家去,料想违他不得,只是你却如何?”小二答道:“娘子,大娘家里也无人,小人情愿与大娘家送酒走动。只是一件,不比此地,不得与娘子快乐了。不然,就今日拆散了罢!”说罢,两个搂抱着,哭了一回。周氏道:“你且安心,我今收拾衣箱什物,你与我挑回大娘家去。我自与大娘说,留你在家,暗地里与我快乐。且等丈夫回来,再做计较。”小二见说,才放心欢喜,回言道:“万望娘子用心!”

  当日下午收拾已了,小二先挑了箱笼来。捱到黄昏,洪大工提个灯笼去接周氏。周氏取具锁锁了大门,同小二回家。正是:

  飞蛾扑火身须丧,蝙蝠投竿命必倾。

  当时小二与周氏到家,见了高氏。高氏道:“你如今回到家一处住了,如何带小二回来?何不打发他去了?”周氏道:“大娘门前无人照管,不如留他在家使唤,待等丈夫回时,打发他未迟。”高氏是个清洁的人,心中想道:“在我家中,我自照管着他,有甚皂丝麻线?”遂留下教他看店,讨酒坛,一应都会得。不觉又过了数月。周氏虽和小二有情,终久不比自住之时,两个任意取乐。

  一日,周氏见高氏说起小二诸事勤谨,又本分,便道:“大娘何不将大姐招小二为婿,却不便当?”高氏听得大怒,骂道:“你这个贱人,好没志气!我女儿招雇工人为婿?”周氏不敢言语,吃高氏骂了三四日。高氏只倚着自身正大,全不想周氏与他通奸,故此要将女儿招他。若还思量此事,只消得打发了小二出门,后来不见得自身同女打死在狱,灭门之事。

  且说小二自三月来家,古人云:一年长工,二年家公,三年太公。不想乔俊一去不回,小二在大娘家一年有馀,出入房室,诸事托他,便做乔家公,欺负洪三。或早或晚,见了玉秀,便将言语调戏他。不则一日,不想玉秀被这小二奸骗了。其事周氏也知,只瞒着高氏。

  似此又过了一月。其时是六月半,天道大热,玉秀在房内洗浴。高氏走入房中,看见女儿奶大,吃了一惊。待女儿穿了衣裳,叫女儿到面前问道:“你吃何人弄了身体,这奶大了?你好好实说,我便饶你!”玉秀推托不过,只得实说:“我被小二哄了。”高氏跌脚叫苦:“这事都是这小婆娘做一路,坏了我女孩儿,此事怎生是好?”欲待声张起来,又怕嚷动人知,苦了女儿一世之事。当时沉吟了半晌,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只除害了这蛮子,方才免得人知。

  不觉又过了两月。忽值八月中秋节到,高氏叫小二买些鱼肉、果子之物,安排家宴。当晚高氏、周氏、玉秀在后园赏月,叫洪三和小二别在一边吃。高氏至夜三更,叫小二赏了两大碗酒。小二不敢推辞,一饮而尽,不觉大醉,倒了。洪三也有酒,自去酒房里睡了。这小二只因酒醉,中了高氏计策,当夜便是:

  东岳新添枉死鬼,阳间不见少年人。

  当时高氏使女儿自去睡了,便与周氏说:“我只管家事买卖,那知你与这蛮子通奸。你两个做了一路,故意教他奸了我的女儿。丈夫回来,教我怎的见他分说?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讨了你来,被你玷辱我的门风,如何是好?我今与你只得没奈何害了这蛮子性命,神不知,鬼不觉。倘丈夫回来,你与我女儿俱各免得出丑,各无事了。你可去将条索来!”周氏初时不肯,被高氏骂道:“都是你这贱人与他通奸,因此坏了我女儿,你还恋着他?”周氏吃骂得没奈何,只得去房里取了麻索,递与高氏。高氏接了,将去小二脖项下一绞。原来妇人家手软,缚了一个更次,绞不死。小二喊起来,高氏急了,无家火在手边,教周氏去灶前捉把劈柴斧头,把小二脑门上一斧,脑浆流出死了。高氏与周氏商量:“好却好了,这死尸须是今夜发落便好。”周氏道:“可叫洪三起来,将块大石缚在尸上,驮去丢在新桥河里水底去了,待他尸首自烂,神不知,鬼不觉!”高氏大喜,便到酒作坊里叫起洪大工来。

  大工走入后园,看见了小二尸首,道:“祛除了这害最好,倘留他在家,大官人回来,也有老大的口面。”周氏道:“你可趁天未明,把尸首驮去新河里,把块大石缚住,坠下水里去。若到天明,倘有人问时,只说道小二偷了我家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他家一向又无人往来的,料然没事。”洪大工驮了尸首,高氏将灯照出门去。此时有五更时分,洪大工驮到河边,掇块大石,绑缚在尸首上,丢在河内,直推开在中心里。这河有丈馀深水,当时沉下水底去了,料道永无踪迹。洪大工回家,轻轻的关了大门,高氏与周氏各回房里睡了。高氏虽自清洁,也欠些聪明之处,错干了此事。既知其情,只可好好打发了小二出门便了。千不合,万不合,将他绞死。后来却被人首告,打死在狱,灭门绝户,悔之何及!

  且说洪大工睡至天明,起来开了酒店,高氏依旧在门前卖酒。玉秀眼中不见了小二,也不敢问。周氏自言自语,假意道:“小二这厮无礼,偷了我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玉秀自在房里,也不问他。那邻舍也不管他家小二在与不在。高氏一时害了小二性命,疑决不下,早晚心中只恐事发,终日忧闷过日。正是:

  要人知事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却说武林门外清湖闸边,有个做靴的皮匠,姓陈,名文,浑家程氏五娘,夫妻两口儿,止靠做靴鞋度日。此时是十月初旬,这陈文与妻子争论,一口气,走入门里满桥边皮市里买皮,当日不回,次日午后也不回。程五娘心内慌起来。又过了一夜,亦不见回,独自一个在家烦恼。将及一月,并无消息。这程五娘不免走入城里问讯。径到皮市里来,问卖皮店家,皆言:“一月前何曾见你丈夫来买皮?莫非死在那里了?”有多口的道:“你丈夫穿甚衣服出来?”程五娘道:“我丈夫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着青绢一口中。一月前说来皮市里买皮,至今不见信息,不知何处去了?”众人道:“你可城内各处去寻,便知音信。”程五娘谢了众人,绕城中逢人便问。一日,并无踪迹。

  过了两日,吃了早饭,又入城来寻问。不端不正,走到新桥上过。正是事有凑巧,物有偶然。只见河岸上有人喧哄说道:“有个人死在河里,身上穿领青衣服,泛起在桥下水面上。”程五娘听得说,连忙走到河岸边,分开人众一看时,只见水面上漂浮一个死尸,穿着青衣服。远远看时,有些相像。程氏便大哭道:“丈夫缘何死在水里?”看的人都呆了。程氏又哀告众人:“那个伯伯肯与奴家拽过我的丈夫尸首到岸边,奴家认一认看。奴家自奉酒钱五十贯。”当时有一个破落户,叫做王酒酒,专一在街市上帮闲打哄,赌骗人财,这厮是个泼皮,没人家理他。当时也在那里看,听见程五娘许说五十贯酒钱,便说道:“小娘子,我与你拽过尸首来岸边你认看。”五娘哭罢道:“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难报!”这王酒酒见只过往船,便跳船上去,叫道:“梢工,你可住一住,等我替这个小娘子拽这尸首到岸边。”当时王酒酒拽那尸首来。王酒酒认得乔家董小二的尸首,口里不说出来,只教程氏认看。只因此起,有分教高氏一家,死于非命。正是:

  闹里钻头热处歪,遇人猛惜爱钱财。
  谁知错认尸和首,引出冤家祸患来。

  此时王酒酒在船上,将竹篙推那尸首到岸边来,程氏看时,见头面皮肉却被水浸坏了,全不认得。看身上衣服却认得,是丈夫的模样。号号大哭,哀告王酒酒道:“烦伯伯同奴去买口棺木来盛了,却又作计较。”王酒酒便随程五娘到褚堂仵作李团头家,买了棺木,叫两个火家来河下捞起尸首,盛于棺内,就在河岸边存着。那时新桥下无甚人家住,每日止有船只来往。程氏取五十贯钱,谢了王酒酒。

  王酒酒得了钱,一径走到高氏酒店门前,以买酒为名,便对高氏说:“你家缘何打死了董小二,丢在新桥河内?如今泛将起来。你道一场好笑!那里走一个来错认做丈夫尸首,买具棺木盛了,改日却来埋葬。”高氏道:“王酒酒,你莫胡言乱语,我家小二,偷了首饰衣服在逃,追获不着,那得这话!”王酒酒道:“大娘子,你不要赖!瞒了别人,不要瞒我。你今送我些钱钞买求我,我便任那妇人错认了去。你若白赖不与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你吃一场人命官司!”高氏听得,便骂起来:“你这破落户,千刀万剐的贼,不长俊的乞丐!见我丈夫不在家,今来诈我!”王酒酒被骂,大怒而去。能杀的妇人,到底无志气,胡乱与他些钱钞,也不见得弄出事来。当时高氏千不合万不合,骂了王酒酒这一顿,被那厮走到宁海郡安抚司前叫起屈来。

  安抚相公正坐厅上押文书,叫左右唤至厅下,问道:“有何屈事?”王酒酒跪在厅下,告道:“小人姓王,名青,钱塘县人,今来首告。邻居有一乔俊,出外为商未回。其妻高氏,与妾周氏,一女玉秀,与家中一雇工人董小二有奸情。不知怎的缘故,把董小二谋死,丢在新桥河里,如今泛起。小人去与高氏言说,反被本妇百般辱骂。他家有个酒大工,叫做洪三,敢是同心谋害的。小人不甘,因此叫屈,望相公明镜昭察!”安抚听罢,着外郎录了王青口词,押了公文,差两个牌军押着王青去捉拿三人并洪三,火急到厅。

  当时公人径到高氏家,捉了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关了大门,取锁锁了,径到安抚司厅上。一行人跪下。相公是蔡州人,姓黄,名正大,为人奸狡,贪滥酷刑。问高氏:“你家董小二何在?”高氏道:“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王青道:“要知明白,只问洪三,便知分晓。”安抚遂将洪三拖翻拷打,两腿五十黄荆,血流满地。打熬不过,只得招道:“董小二先与周氏有奸,后搬回家,奸了玉秀。高氏知觉,恐丈夫回家,辱灭门风。于今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赏月,教小的同小二两个在一边吃酒,我两个都醉了。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内睡了。到五更时分,只见高氏、周氏来酒房门边,叫小的去后园内,只见小二尸首在地,教我速驮去丢在河内去。小的问高氏因由。高氏备将前事说道:‘二人通同奸骗女儿,倘或丈夫回日,怎的是好?我今出于无奈,因是赶他不出去,又怕说出此情,只得用麻索绞死了。’小的是个老实的人,说道:‘看这厮忒无理,也祛除了一害。’小的便将小二尸首,驮在新桥河边,用块大石,缚在他身上,沉在水底下。只此便是实话。”安抚见洪三招状明白,点指画字。二妇人见洪三已招,惊得魂不附体,玉秀抖做一块。

  安抚叫左右将三个妇人过来供招,玉秀只得供道:“先是周氏与小二有奸,母高氏收拾回家,将奴调戏,奴不从。后来又调戏,奴又不从。将奴强抱到后园奸骗了。到八月十五日,备果吃酒赏月,母高氏先叫奴去房内睡了,并不知小二死亡之事。”安抚又问周氏:“你既与小二有奸,缘何将女孩儿坏了?你好好招承,免至受苦!”周氏两泪交流,只得从头一一招了。安抚又问高氏:“你缘何谋杀小二?”高氏抵赖不过,从头招认了。都押下牢监了。安抚俱将各人供状立案,次日差县尉一人,带领仵作行了,押了高氏等去新河桥下检尸。当日闹动城里城外人都得知。男子妇人,挨肩擦背,不计其数,一齐来看。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县尉押着一行人到新桥下,打开棺木,取出尸首,检看明白。将尸放在棺内,县尉带了一干人回话。董小二尸虽是斧头打碎顶门,麻索绞痕见在。安抚叫左右将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晕复醒。取一面长枷,将高氏枷了。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铁索锁了,押下大牢内监了。王青随衙听候。且说那皮匠妇人,也知得错认了,再也不来哭了。思量起来,一场惶恐,几时不敢见人。这话且不说。

  再说玉秀在牢中汤水不吃,次日死了。又过了两日,周氏也死了。洪三看看病重,狱卒告知安抚,安抚令官医医治,不痊而死。止有高氏浑身发肿,棒疮疼痛熬不得,饭食不吃,服药无用,也死了。可怜不勾半个月日,四个都死在牢中。狱卒通报,知府与吏商量,乔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谋死人命,本该偿命。凶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奏朝廷,方可决断。不则一日,圣旨到下,开读道:“凶身俱已身死,将家私抄紥入官。小二尸首,又无苦主亲人来领,烧化了罢。”当时安抚即差吏去,打开乔俊家大门,将细软钱物,尽数入官。烧了董小二尸首,不在话下。

  却说乔俊合当穷苦,在东京沈瑞莲家,全然不知家中之事。住了两年,财本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发语道:“我女儿恋住了你,又不能接客,怎的是了?你有钱钞,将些出来使用;无钱,你自离了我家,等我女儿接别个客人。终不成饿死了我一家罢!”乔俊是个有钱过的人,今日无了钱,被虔婆赶了数次,眼中泪下。寻思要回乡,又无盘缠。那沈瑞莲见乔俊泪下,也哭起来,道:“乔郎,是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趱下的零碎钱,与你些做盘缠回去了罢。你若有心,到家取得些钱,再来走一遭。”乔俊大喜,当晚收拾了旧衣服,打了一个衣包;沈行首取出三百贯文,把与乔俊打在包内。别了虔婆,驮了衣包,手提了一条棍棒,又辞了瑞莲,两个流泪而别。

  且说乔俊于路搭船,不则一日,来到北新关。天色晚了,便投一个相识船主人家宿歇,明早入城。那船主人见了乔俊,吃了一惊,道:“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去了,只管不回?你家中小娘子周氏,与一个雇工人有奸。大娘子取回一家住了,却又与你女儿有奸。我听得人说,不知争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谋杀了雇工人,酒大工洪三将尸丢在新桥河内。有了两个月,尸首泛将起来,被人首告在安抚司。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儿并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过,只得招认。监在牢里,受苦不过,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书下来,抄紥你家财产入官。你如今投那里去好?”乔俊听罢,却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来!

  这乔俊惊得呆了半晌,语言不得。那船主人排些酒饭与乔俊吃,那里吃得下!两行泪珠,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心下思量:“今日不想我闪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如何是好?”番来覆去,过了一夜。

  次日黑早起来,辞了船主人,背了衣包,急急奔武林门来,到着自家对门一个古董店王将仕门首立了。看自家房屋,俱拆没了,止有一片荒地。却好王将仕开门,乔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家中如此模样!”王将仕道:“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不回?”乔俊道:“只为消折了本钱,归乡不得,并不知家中的消息。”王将仕邀乔俊到家中坐定道:“贤侄听老身说,你去后,家中如此,……”把从头之事,一一说了。“只好笑一个皮匠妇人,因丈夫死在外边,到来错认了尸。却被王酒酒那厮首告,害了你大妻、小妾、女儿并洪三到官,被打得好苦恼,受疼不过,都死在牢里,家产都抄紥入官了。你如今那里去好?”乔俊听罢,两泪如倾,辞别了王将仕。上南不是,落北又难!叹了一口气,道:“罢罢罢!我今年四十馀岁,儿女又无,财产妻妾俱丧了,去投谁的是好?”一径走到西湖上第二桥,望着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而死。这乔俊一家人口,深可惜哉!

  却说王青这一日午后,同一般破落户在西湖上闲荡,刚到第二桥坐下,大家商量凑钱出来买碗酒吃。众人道:“还劳王大哥去买,有些便宜。”只见王酒酒接钱在手,向西湖里一撒,两眼睁得圆滴溜,口中大骂道:“王青!那董小二奸人妻女、自取其死,与你何干?你只为诈钱不遂,害得我乔俊好苦!一门亲丁四口,死无葬身之地。今日须偿还我命来!”众人知道是乔俊附体,替他磕头告饶。只见王青打自己把掌约有百馀,骂不绝口,跳入湖中而死。众人传说此事,都道乔俊虽然好色贪淫,却不曾害人,今受此惨祸,九泉之下,怎放得王青过!这番索命,亦天理之必然也。后人有诗云:

  乔俊贪淫害一门,王青毒害亦亡身。
  从来好色亡家国,岂见诗书误了人?


End



卷32 ‧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夏,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

  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哱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哱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栗入监之例。原来纳栗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向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谄笑,奉承不暇。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馀,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是延挨。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克,词气愈和。妈妈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馀,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钟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娘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来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便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这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到也欢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支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就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

  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婊子,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

  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户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字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郎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身?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

  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郎,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钟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三人又饮了一日酒。

  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洲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馀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勾轿马之费。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钥开箱。公子在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群可开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到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独酌无聊。急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展转寻思,通宵不寐。挨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迎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道: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熟。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

  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

  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比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不言耶?”孙富道:“兄飘零岁馀,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

  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其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

  公子再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

  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

  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装束方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

  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替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珰,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馀,终日见杜十娘在傍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

  后来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End



卷31 ‧ 赵春儿重旺曹家庄

  东邻昨夜报吴姬,一曲琵琶荡客思。
  不是妇人偏可近,从来世上少男儿。

  这四句诗是夸奖妇人的。自古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且如妇人中,只有娼流最贱,其中出色的尽多。有一个梁夫人,能于尘埃中识拔韩世忠。世忠自卒伍起为大将,与金兀术四太子相持于江上,梁夫人脱簪珥犒军,亲自执桴,擂鼓助阵,大败金人。后世忠封蕲王,退居西湖,与梁夫人谐老百年。又有一个李亚仙,他是长安名妓,有郑元和公子嫖他,吊了稍,在悲田院做乞儿,大雪中唱莲花落。亚仙闻唱,知是郑郎之声,收留在家,绣繻裹体,剔目劝读,一举成名,中了状元。亚仙直封至一品夫人。这两个是红粉班头,青楼出色:

  若与寻常男子比,好将巾帼换衣冠。

  如今说一个妓家故事,虽比不得李亚仙、梁夫人恁般大才,却也在千辛百苦中熬炼过来,助夫成家,有个小小结果,这也是千中选一。

  话说扬州府城外,有个地名,叫曹家庄。庄上曹太公是个大户之家。院君已故,止生一位小官人,名曹可成。那小官人人材出众,百事伶俐。只有两件事非其所长,一者不会读书,二者不会作家。常言道:“独子得惜。”因是个富家爱子,养骄了他;又且自小纳栗入监,出外都称相公,一发纵荡了。专一穿花街,串柳巷,吃风月酒,用脂粉钱,真个满面春风,挥金如土,人都唤他做“曹呆子”。太公知他浪费,禁约不住,只不把钱与他用。他就瞒了父亲,背地将田产各处抵借银子。那败子借债,有几般不便宜处:第一,折色短少,不能足数,遇狠心的,还要搭些货物;第二,利钱最重;第三,利上起利,过了一年十个月,只倒换一张文书,并不催取,谁知本重利多,便有铜斗家计,不够他盘算;第四,居中的人还要扣些谢礼,他把中人就自看做一半债主,狐假虎威,需索不休;第五,写借票时,只拣上好美产,要他写做抵头,既写之后,这产业就不许你卖与他人。及至准算与他,又要减你的价钱;准算过,便有几两赢馀,要他找绝,他又东扭西捏,朝三暮四,没有得爽利与你。有此五件不便宜处,所以往往破家。为尊长的只管拿住两头不放,却不知中间都替别人家发财去了。十分家当,实在没用得五分。这也是只顾生前,不顾死后。左右把与他败的,到不如自眼里看他结末了,也得明白。

  明识儿孙是下流,故将锁钥用心收。
  儿孙自有儿孙算,枉与儿孙作马牛。

  闲话休叙。却说本地有个名妓,叫做赵春儿,是赵大妈的女儿。真个花娇月艳,玉润珠明,专接富商巨室,赚大主钱财。曹可成一见,就看上了,一住整月,在他家撒漫使钱。两下如胶似漆,一个愿讨,一个愿嫁,神前罚愿,灯下设盟。争奈父亲在堂,不敢娶他入门。那妓者见可成是慷慨之士,要他赎身。原来妓家有这个规矩:初次破瓜的,叫做梳栊孤老。若替他把身价还了鸨儿,由他自在接客,无拘无管,这叫做赎身孤老。但是赎身孤老要歇时,别的客只索让他,十夜五夜,不论宿钱,后来若要娶他进门,别不费财礼。又有这许多脾胃处。曹可成要与春儿赎身,大妈索要五百两,分文不肯少。可成各处设法,尚未到手。

  忽一日,闻得父亲唤银匠在家倾成许多元宝,未见出笏。用心体访,晓得藏在卧房床背后复壁之内,用帐子掩着。可成觑个空,踅进房去,偷了几个出来。又怕父亲查检,照样做成贯铅的假元宝,一个换一个,大模大样的,与春儿赎了身,又置办衣饰之类。以后但是要用,就将假银换出真银,多多少少都放在春儿处,凭他使费,并不检查。真个来得易,去得易,日渐日深,换个行云流水,也不曾计个数目是几锭几两。春儿见他撒漫,只道家中有馀,亦不知此银来历。

  忽一日,大公病笃,唤可成夫妇到床头叮嘱道:“我儿,你今三十馀岁。也不为年少了。‘败子回头便作家!’你如今莫去花柳游荡,收心守分。我家当之外,还有些本钱,又没第二个兄弟分受,尽够你夫妻受用。”遂指床背后说道:“你揭开帐子,有一层复壁,里面藏着元宝一百个,共五千两。这是我一生的精神。向因你务外,不对你说,如今交付你夫妻之手,置些产业,传与子孙,莫要又浪费了!”又对媳妇道:“娘子,你夫妻是一世之事,莫要冷眼相看,须将好言谏劝丈夫,同心合胆,共做人家。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说罢,须臾死了。

  可成哭了一场,少不得安排殡葬之事。暗想复壁内,正不知还存得多少真银?当下搬将出来,铺满一地,看时,都是贯铅的假货,整整的数了九十九个,刚剩得一个真的。五千两花银,费过了四千九百五十两。可成良心顿萌,早知这东西始终还是我的,何须性急!如今大事在身,空手无措,反欠下许多债负,懊悔无及,对着假锭放声大哭。浑家劝道:“你平日务外,既往不咎,如今现放着许多银子,不理正事,只管哭做甚么?”可成将假锭偷换之事,对浑家叙了一遍。浑家平昔间为老公务外,谏劝不从,气得有病在身。今日哀苦之中,又闻了这个消息,如何不恼,登时手足俱冷。扶回房中,上了床,不够数日,也死了。这便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可成连遭二丧,痛苦无极,勉力支持。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各债主都来算帐,把曹家庄祖业田房,尽行盘算去了。因出房与人,上紧出殡。此时孤身无靠,权退在坟堂屋内安身。不在话下。

  且说赵春儿久不见可成来家,心中思念。闻得家中有父丧,又浑家为假锭事气死了,恐怕七嘴八张,不敢去吊问。后来晓得他房产都费了,搬在坟堂屋里安身,甚是凄惨,寄信去请他来。可成无颜相见,回了几次。连连来请,只得含羞而往。春儿一见,抱头大哭,道:“妾之此身,乃君身也。幸妾尚有馀资可以相济,有急何不告我!”乃治酒相款,是夜留宿。明早,取白金百两,赠与可成,嘱付他拿回家省吃省用:“缺少时,再来对我说。”可成得了银子,顿忘苦楚,迷恋春儿,不肯起身。就将银子买酒买肉,请旧日一班闲汉同吃。春儿初次不好阻他,到第二次,就将好言苦劝,说:“这班汉闲,有损无益。当初你一家人家,都是这班人坏了,如今再不可近他了,我劝你回去是好话。且待三年服满之后,还有事与你商议。”一连劝了几次。可成还是败落财主的性子,疑心春儿厌薄他,忿然而去。春儿放心不下,悄地教人打听他,虽然不去跳槽,依旧大吃大用。春儿暗想,他受苦不透,还不知稼穑艰难,且由他磨炼去。过了数日,可成盘缠竭了,有一顿,没一顿,却不伏气去告求春儿。春儿心上虽念他,也不去惹他上门了,约莫十分艰难,又教人送些柴米之类,小小周济他,只是不敷。

  却说可成一般也有亲友,自己不能周济,看见赵春儿家担东送西,心上反不乐,到去撺掇可成道:“你当初费过几千银子在赵家,连这春儿的身子都是你赎的。你今如此落莫,他却风花雪月受用,何不去告他一状,追还些身价也好。”可成道:“当初之事,也是我自家情愿,相好在前。今日重新番脸,却被子弟们笑话。”又有嘴快的,将此话学与春儿听了,暗暗点头:“可见曹生的心肠还好。”又想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若再有人撺掇,怕不变卦?”踌蹰了几遍,又教人去请可成到家,说道:“我当初原许嫁你,难道是哄你不成?一来你服制未满,怕人议论;二来知你艰难,趁我在外寻些衣食之本。你切莫听人闲话,坏了夫妻之情。”可成道:“外人虽不说好话,我却有主意,你莫疑我。”住了一二晚,又赠些东西去了。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服满。春儿备了三牲祭礼,香烛纸钱,到曹氏坟堂拜奠;又将钱三串,把与可成做起灵功德,可成欢喜。功德完满,可成到春儿处作谢,春儿留款。饮酒中间,可成问从良之事,春儿道:“此事我非不愿,只怕你还想娶大娘!”可成道:“我如今是什么日子,还说这话?”春儿道:“你目下虽如此说,怕日后挣得好时,又要寻良家正配,可不枉了我一片心机。”可成就对天说起誓来。春儿道:“你既如此坚心,我也更无别话。只是坟堂屋里不好成亲。”可成道:“在坟边左近,有一所空房要卖,只要五十两银子。荀买得他的,到也方便。”春儿就凑五十两银子,把与可成买房。又与些另碎银钱,教他收拾房室,置办些家火。择了吉日。至期,打叠细软,做几个箱笼装了。带着随身伏侍的丫鬟,叫做翠叶,唤个船只,蓦地到曹家,神不知,鬼不觉,完其亲事。

  收将野雨闲云事,做就牵丝结发人。

  毕姻之后,春儿与可成商议过活之事。春儿道:“你生长富室,不会经营生理,还是赎几亩田地耕种,这是务实的事。”可成自夸其能,说道:“我经了许多折挫,学得乖了,不到得被人哄了。”春儿凑出三百两银子,交与可成。可成是散漫惯了的人,银子到手,思量经营那一桩好?往城中东占西卜。有先前一班闲汉遇见了,晓得他纳了春姐,手中有物,都来哄他,某事有利无利,某事利重利轻,某人五分钱,某人合子钱。不一时,都哄尽了。空手而回,却又去问春儿要银子用。气得春儿两泪交流道:“‘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你当初浪费以有今日,如今是有限之物,费一分没一分了。”

  初时硬了心肠,不管闲事。以后夫妻之情看不过,只得又是一五一十担将出来,无过是买柴籴米之类。拿出来多遍了,觉得渐渐空虚,一遍少似一遍。可成先还有感激之意,一年半载,理之当然,只道他还有多少私房,不肯和盘托出,终日闹吵逼他拿出来。春儿被逼不过,别口气,将箱笼上钥匙一一交付丈夫,说道:“这些东西,左右是你的,如今都交与你,省得欠挂。我今后自和翠叶纺绩度日,我也不要你养活,你也莫缠我。”

  春儿自此日为始,就吃了长斋,朝暮纺绩自食。可成一时虽不过意,却喜又有许多东西。暗想道:“且把来变买银两,今番赎取些恒业,为恢复家缘之计,也在浑家面上争口气。”虽然腹内踌蹰,却也说而不作。常言:食在口头,钱在手头;费一分,没一分,坐吃山空。不上一年,又空言了。更无出没,瞒了老婆,私下把翠叶这丫头卖与人去。春儿又失了个纺绩的伴儿。又气又苦,从前至后,把可成诉说一场。可成自知理亏,懊悔不迭,禁不住眼中流泪。

  又过几时,没饭吃了,对春儿道:“我看你朝暮纺绩,到是一节好生意。你如今又没伴,我又没事做,何不将纺绩教会了,也是一只饭碗。”春儿又好笑又好恼,忍不住骂道:“你堂堂一躯男子汉,不指望你养老婆,难道一身一口,再没个道路寻饭吃?”可成道:“贤妻说得是。‘鸟瘦毛长,人贫智短。’你教我那一条道路寻得饭吃的,我去做。”春儿道:“你也曾读书识字,这里村前村后少个训蒙先生,坟堂屋里又空着,何不聚集几个村童教学,得些学俸,好盘用。”可成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贤妻说得是。”当下便与乡老商议,聚了十来个村童,教书写仿,甚不耐烦,出于无奈。过了些时,渐渐惯了,枯茶淡饭,绝不想分外受用。春儿又不时牵前扯后的诉说他,可成并不敢回答一字,追思往事,要便流泪。想当初偌大家私,没来由付之流水,不须题起;就是春儿带来这些东西,若会算计时,尽可过活,如今悔之无及!

  如此十五年。急一日,可成入城,撞见一人,豸补银带,乌纱皂靴,乘舆张盖而来,仆从甚盛。其人认得是曹可成,出轿施礼。可成躲避不迭。路次相见,各问寒暄。此人姓殷名盛,同府通州人。当初与可成同坐监,同拨历的,近选得浙江按察使经历,在家起身赴任,好不热闹。

  可成别了殷盛,闷闷回家,对浑家说道:“我的家当已败尽了,还有一件败不尽的,是监生。今日看见通州殷盛选了三司首领官,往浙江赴任,好不兴头!我与他是同拨历的,我的选期已透了,怎得银子上京使用!”春儿道:“莫做这梦罢,见今饭也没得吃,还想做官。”过了几日,可成欣羡殷监生荣华,三不知又说起。春儿道:“选这官要多少使用?”可成道:“本多利多,如今的世界,中科甲的也只是财来财往,莫说监生官。使用多些,就有个好地方,多趁得些银子;再肯营干时,还有一两任官做;使用得少,把个不好的缺打发你,一年二载,就升你做王官,有官无职,监生的本钱还弄不出哩。”春儿道:“好缺要多少?”可成道:“好缺也费得千金”。春儿道:“百两尚且难措,何况千金?还是训蒙安稳。”可成含着双泪,只得又去坟堂屋里教书。正是:

  渐无面目辞家祖,剩把凄凉对学生。

  忽一日,春儿睡至半夜醒来,见可成披衣坐于床上,哭声不止。问其缘故,可成道:“适才梦见得了官职,在广东潮州府。我身坐府堂之上,众书吏参谒。我方吃茶,有一吏,瘦而长,黄须数茎,捧文书至公座,偶不小心,触吾茶瓯,翻污衣袖,不觉惊醒,醒来乃是一梦。自思一贫如洗,此生无复冠带之望,上辱宗祖,下玷子孙,是以悲泣耳!”春儿道:“你生于富家,长在名门,难道没几个好亲眷?何不去借贷,为求官之资。倘得一命,偿之有日。”可成道:“我因自小务外,亲戚中都以我为不肖,摈弃不纳。今穷因如此,枉自开口,人谁托我?便肯借时,将何抵头?”春儿道:“你今日为求官借贷,比先前浪费不同,或者肯借也不见得。”可成道:“贤妻说得是。”次日真个到三亲四眷家去了一巡,也有闭门不纳的,也有回说不在的;就是相见时,说及借贷求官之事,也有冷笑不答的,也有推辞没有的,又有念他开口一场,少将钱米相助的。可成大失所望,回复了春儿。

  早知借贷难如此,悔却当初不作家。

  可成思想无计,只是啼哭。春儿道:“哭恁么?没了银子便哭,有了银子又会撒漫起来。”可成道:“到此地位,做妻子的还信我不过,莫说他人!”哭了一场:“不如死休!只可惜负了赵氏妻十五年相随之意,如今也顾不得了。”可成正在寻死,春儿上前解劝道:“‘物有一变,人有千变,若要不变,除非三尺盖面。’天无绝人之路,你如何把性命看得恁轻?”可成道:“蝼蚁尚且贪生,岂有人不惜死?只是我今日生而无用,到不如死了干净,省得连累你终身。”

  春儿道:“且不要忙,你真个收心务实,我还有个计较。”可成连忙跪道:“我的娘,你有甚计较?早些救我性命!”春儿道:“我当初未从良时,结拜过二九一十八个姊妹,一向不曾去拜望。如今为你这冤家,只得忍着羞去走一遍。一个姊妹出十两,十八个姊妹,也有一百八十两银子。”可成道:“求贤妻就去。”春儿道:“初次上门,须用礼物,就要备十八副礼。”可成道:“莫说一十八副礼,就是一副礼也无措。”春儿道:“若留得我一两件首饰在,今日也还好活动。”可成又啼哭起来。

  春儿道:“当初谁叫你快活透了,今日有许多眼泪!你且去理会起送文书,待文书有了,那京中使用,我自去与人讨面皮。若弄不来文书时,可不枉了。”可成道:“我若起不得文,誓不回家。”一时间说了大话,出门去了。暗想道:“要备起送文书,府县公门也得些使用。”不好又与浑家缠帐,只得自去,向那几个村童学生的家里告借。一钱五分的凑来,好不费力。若不是十五年折挫到于如今,这些须之物把与他做一封赏钱,也还不够,那个看在眼里。正是彼一时此一时。

  可成凑了两许银子,到江都县干办文书。县里有个朱外郎,为人忠厚,与可成旧有相识,晓得他穷了,在众人面前,替他周旋其事,写个欠票,等待有了地方,加利寄还。可成欢欢喜喜,怀着文书回来,一路上叫天地,叫祖宗,只愿浑家出去告债,告得来便好。走进门时,只见浑家依旧坐在房里绩麻,光景甚是凄凉。口虽不语,心下慌张,想告债又告不来了,不觉眼泪汪汪,又不敢大惊小怪。怀着文书立于房门之外,低低的叫一声“贤妻”。春儿听见了,手中擘麻,口里问道:“文书之事如何?”可成便脚揣进房门,在怀中取出文书,放于桌上道:“托赖贤妻福荫,文书已有了。”春儿起身,将文书看了,肚里想道:“这呆子也不呆了。”相着可成问道:“你真个要做官?只怕为妻的叫奶奶不起!”可成道:“说那里话?今日可成前程,全赖贤妻扶持挈带,但不识借贷之事如何?”春儿道:“都已告过,只等你有个起身日子,大家送来。”

  可成也不敢问借多借少,慌忙走去肆中择了个吉日,回复了春儿。春儿道:“你去邻家借把锄头来用用。”须臾锄头借到。春儿拿开了绩麻的篮儿,指这搭地说道:“我嫁你时,就替你办一顶纱帽埋于此下。”可成想道:“纱帽埋在地下,却不朽了?莫要拗他,且锄着看。”怎地运起锄头,狠力几下,只听得当的一声响,翻起一件东西。可成到惊了一跳,检起看,是个小小瓷坛,坛里面装着散碎银两和几件银酒器。春儿叫丈夫拿去城中倾兑,看是多少。可成倾了锞儿,兑准一百六十七两,拿回家来,双手捧与浑家,笑容可掬。春儿本知数目,有心试他,见分毫不曾苟且,心下甚喜。叫再取锄头来,将十五年常坐下绩麻去处,一个小矮凳儿搬开了,教可成再锄下去,锄出一大瓷坛,内中都是黄白之物,不下千金。原来春儿看见可成浪费,预先下着,悄地埋藏这许多东西,终日在上面坐着绩麻,一十五年并不露半字,真女中丈夫也。

  可成见了许多东西,掉下泪来。春儿道:“官人为甚悲伤?”可成道:“想着贤妻一十五年,勤劳辛苦,布衣蔬食。谁知留下这一片心机。都因我曹可成不肖,以至连累受苦!今日贤妻当受我一拜!”说罢,就拜下去。春儿慌忙扶起道:“今日苦尽甘来,博得好日,共享荣华。”可成道:“盘缠尽有,我上京听选,留贤妻在家,形孤影只。不若同到京中,百事也有商量。”春儿道:“我也放心不下,如此甚好。”当时打叠行李,讨了两房童仆,雇下船只,夫妻两口,同上北京。正是:

  运去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可成到京,寻个店房,安顿了家小,吏部投了文书。有银子使用,就选了出来。初任是福建同安县二尹,就升了本省泉州府经历,都是老婆帮他做官,宦声大振。又且京中用钱谋为,公私两利,升了广东潮州府通判。适值朝觐之年,太守进京,同知、推官俱缺,上司道他有才,批府印与他执掌,择日升堂管事。吏书参谒已毕,门子献茶。方才举手,有一外郎,捧文书到公座前,触翻茶瓯,淋漓满袖。可成正欲发怒,看那外郎瘦而长,有黄须数茎。猛然想起数年之前,曾有一梦,今日光景,宛然梦中所见。始知前程出处,皆由天定,非偶然也。那外郎惊慌,磕头谢罪。可成好言抚慰,全无怒意,合堂称其大量。

  是日退堂,与奶奶述其应梦之事。春儿亦骇然说道:“据此梦,量官人功名止于此任。当初坟堂中教授村童,衣不蔽体,食不充口。今日三任为牧民官,位至六品大夫,太学生至此足矣。常言:‘知足不辱。’官人宜急流勇退,为山林娱老之计。”可成点头道是。坐了三日堂,就托病辞官。上司因本府掌印无人,不允所辞。勉强视事,分明又做了半年知府。新官上任,交印已毕,次日又出致仕文书。上司见其恳切求去,只得准了。百姓攀辕卧辙者数千人,可成一一抚慰,夫妻衣锦还乡。三任宦资约有数千金,赎取旧日田产房屋,重在曹家庄兴旺,为宦门巨室。这虽是曹可成改过之善,却都亏赵春儿赞助之力也。后人有诗赞云:

  破家只为貌如花,又仗红颜再起家。
  如此红颜千古少,劝君还是莫贪花。


End



卷30 ‧ 金明池吴清逢爱爱

  朱文灯下逢刘倩,师厚燕山遇故人。
  隔断死生终不泯,人间最切是深情。

  话说大唐中和年间,博陵有个才子,姓崔,名护,生得风流俊雅,才貌无双。偶遇春榜动,选场开,收拾琴剑书箱,前往长安应举。时当暮春,崔生暂离旅舍,往城南郊外游赏。但觉口燥咽干,唇焦鼻热。一来走得急,那时候也有些热了。

  这崔生只为口渴,又无溪涧取水。只见一个去外:

  灼灼桃红似火,依依绿柳如烟;竹篱,茅舍、黄土壁、白板扉,哰々犬吠桃源中,两两黄鹂鸣翠柳。

  崔生去叩门,觅一口水。立了半日,不见一人出来。正无计结,忽听得门内笑声,崔生鹰觑鹘望,去门缝里一瞧:元来那笑的,却是一个女孩儿,约有十六岁。那女儿出来开门,崔生见了,口一发燥,咽一发干,唇一发焦,鼻一发热。连忙叉手向前道:“小娘子拜揖!”那女儿回个娇娇滴滴的万福,道:“官人宠顾茅舍,有何见谕?”崔生道:“卑人博陵崔护,别无甚事,只因走远气喘,敢求勺水解渴则个。”女子听罢,并无言语,疾忙进去,用纤纤玉手,捧着磁瓯,盛半瓯茶,递与崔生。崔生接过,呷入口,透心也似凉好爽利。只得谢了自回,想着功名,自去赴选。谁想时运未到,金榜无名;离了长安,匆匆回乡去了。

  倏忽一年,又遇开科。崔生又起身赴试。追忆故人,且把试事权时落后,急往城南,一路上东观西望,只怕错认了女儿住处。顷刻到门前,依旧桃红柳绿,犬吠莺啼。崔生至门,见寂寞无人,心中疑惑。还去门缝里瞧时,不闻人声。徘徊半晌,去白板扉上题四句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题罢,自回。明日放心不下,又去探看,忽见门儿呀地开了,走出一个人来。生得:

  须眉皓白,鬓发稀疏。身披白布道袍,手执斑竹拄杖。堪为四皓商山客,做得磻溪执钓人。

  那老儿对崔生道:“君非崔护么?”崔生道:“丈人拜揖,卑人是也。不知丈人何以见识?”那老儿道:“君杀我女儿,怎生不识?”惊得崔护面色如土,道:“卑人未尝到老丈宅中,何出此言?”老儿道:“我女儿去岁独自在家,遇你来觅水。去后昏昏如醉,不离床席。昨日忽说道:‘去年今日曾遇崔郎,今日想必来也。’走到门前,望了一日,不见。转身抬头,忽见白板扉上诗,长哭一声,瞥然倒地,老汉扶入房中,一夜不醒。早间忽然开眼道:‘崔郎来了,爹爹好去迎接!”今君果至,岂非前定?且请进去一看。”谁想崔生入得门来,里面哭了一声。仔细看时,女儿死了。老儿道:“郎君今番真个偿命!”崔生此时,又惊又痛。便走到床前,坐在女儿头边,轻轻放起女儿的头,伸直了自家腿,将女儿的头,放在腿上,亲着女儿的脸道:“小娘子,崔护在此!”顷刻间,那女儿三魂再至,七魄重生,须臾就走起来。老儿十分欢喜,就赔妆奁,招赘崔生为婿。后来崔生发迹为官,夫妻一世团圆。正是:

  月缺再圆,镜离再合,花落再开,人死再活。

  为甚今日说这段话?这个便是死中得活。有一个多情的女儿,没兴遇着个子弟,不能成就,干折了性命,反作成别人洞房花烛。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说这女儿遇着的子弟,却是宋朝东京开封府有一员外,姓吴,名子虚。平生是个真实的人,止生得一个儿子,名唤吴清。正是爱子娇痴,独儿得惜。那吴员外爱惜儿子,一日也不肯放出门。那儿子却是风流博浪的人,专要结识朋友,觅柳寻花。忽一日,有两个朋友来望,却是金枝玉叶,凤子龙孙,是宗室赵八节使之子,兄弟二人,大的讳应之,小的讳茂之,都是使钱的勤儿。两个叫院子通报,吴小员外出来迎接,分宾而坐。献茶毕,问道:“幸蒙恩降,不知又何使令?”二人道:“即今清明时候,金明池上,士女喧阗,游人如蚁。欲同足下一游,尊意如何?”小员外大喜道:“蒙二兄不弃寒贱,当得奉赔。”小员外便教童儿挑了酒樽食罍,备三匹马,与两个同去。迤逦早到金明池。陶谷学士有首诗道:

  万座笙歌醉后醒,绕池罗泬翠烟生。
  云藏宫殿九重碧,日照乾坤五色明。
  波面画桥天上落,岸边游客鉴中行。
  驾来将幸龙舟宴,花外风传万岁声。

  三人绕池游玩,但见:

  桃红似锦,柳绿如烟。花间粉蝶双双,枝上黄鹂两两。踏青士女纷纷至,赏玩游人队队来。

  三人就空处,饮了一回酒。吴小员外道:“今日天气甚佳,只可惜少个侑酒的人儿。”二赵道:“酒已足矣,不如闲步消遣观看士女游人,强似呆坐。”三人挽手同行。刚动脚不多步,忽闻得一阵香风,绝似麝兰香,又带些脂粉气。吴小员外迎这阵香风上去。忽见一簇妇女,如百花斗彩,万卉争妍。内中一位娘子,刚则十五六岁模样,身穿杏黄衫子,生得如何:

  眼横秋水,眉拂春山,发似云堆,足如莲蕊。两颗樱桃分素口,一枝杨柳斗纤腰。未领略遍体温香,早已睹十分丰韵。

  吴小员外看见,不觉遍体苏麻,急欲捱身上前。却被赵家两兄弟拖回,道:“良家女子,不可调戏。恐耳目甚多,惹祸招非。”小员外虽然依允,却似勾去了魂灵一般。那小娘子随着众女娘自去了。

  小员外与二赵相别自回。一夜不睡,道:“好个十相具足的小娘子,恨不曾访问他居止姓名。若访问得明白,央媒说合,或有三分侥幸。”次日,放心不下,换了一身整齐衣服,又约了二赵,在金明池上寻昨日小娘子踪迹。

  分明昔日阳台路,不见当时行雨人。

  吴小员外在游人中,往来寻趁,不见昨日这位小娘子,心中闷闷不悦。赵大哥道:“足下情怀少乐,想寻春之兴未遂。此间酒肆中,多有当垆少妇。愚弟兄陪足下一行,倘有看得上肯的,沽饮三杯,也当春风一度,如何?”小员外道:“这些老妓夙娼,残花败柳,学生平日都不在意。”赵二哥道:“街北第五家,小小一个酒肆,到也精雅。内中有个量酒的女儿,大有姿色,年纪也只好二八,只是不常出来。”小员外欣然道:“烦相引一看!”三人移步街北,果见一个小酒店,外边花竹扶疏,里面杯盘罗列。赵二哥指道:“此家就是。”

  三人入得门来,悄无人声。不免唤一声:“有人么?有人么?”须臾之间,似有如无,觉得娇娇媚媚,妖妖娆娆,走一个十五六岁花朵般多情女儿出来。那三个子弟,见了女儿,齐齐的三头对地,六臂向身,唱个喏道:“小娘子拜揖。”那多情的女儿,见了三个子弟,一点春心动了,按捺不下,一双脚儿出来了,则是麻麻地进去不得。紧挨着三个子弟坐地,便教迎儿取酒来。那四个可知道喜!四口儿并来,没一百岁。方才举得一杯,忽听得驴儿蹄响,车儿轮响,却是女儿的父母上坟回来。三人败兴而返。

  迤逦春色凋残,胜游难再,只是思忆之心,形于梦寐。转眼又是一年。三个子弟不约而同,再寻旧约。顷刻已到。但见门户萧然,当垆的人不知何在。三人少歇一歇问信,则见那旧日老儿和婆子走将出来,三人道:“丈丈拜揖,有酒打一角来。”便问:“丈丈,去年到此,见个小娘子量酒,今日如何不见?”那老儿听了,簌地两行泪下:“覆官人,老汉姓卢,名荣。官人见那量酒的就是老拙女儿,小名爱爱。去年今日合家去上坟,不知何处来三个轻薄厮儿,和他吃酒,见我回来散了,中间别事不知。老拙两个薄薄罪过他两句言语,不想女儿性重,顿然悒怏,不吃饮食,数日而死。这屋后小丘,便是女儿的坟。”说罢,又簌簌地泪下。三人噤口不敢再问,连忙还了酒钱,三个马儿连着,一路伤感不已。回头顾盼,泪下沾襟,怎生放心得下!正是:

  夜深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那三个正行之际,恍惚见一妇人,素罗罩首,红帕当胸,颤颤摇摇,半前半却,觑着三个,低声万福,那三个如醉如痴,罔知所措。道他是鬼,又衣裳有缝,地下有影;道是梦里,自家掐着又疼。只见那妇人道:“官人认得奴家,即去岁金明池上人也。官人今日到奴家相望,爹妈诈言我死,虚堆个土坟,待瞒过官人们。奴家思想前生有缘,幸得相遇。如今搬在城里一个曲巷小楼,且是潇洒,尚不弃嫌,屈尊一顾。”三人下马齐行。瞬息之间,便到一个去处。入得门来,但见:

  小楼连苑,斗帐藏春。低檐浅映红帘,曲阁遥开锦帐。半明半暗,人居掩映之中,万绿万红,春满风光之内。

  上得楼儿,那女儿便叫:“迎儿,安排酒来,与三个姐夫贺喜。”无移时,酒到痛饮。那女儿所事熟滑。唱一个娇滴滴的曲儿,舞一个妖媚媚的破儿,搊一个紧飕飕的筝儿,道一个甜甜嫩嫩的千岁儿。那弟兄两个饮散,相别去了。吴小员外回身转手,搭定女儿香肩,搂定女儿细腰,捏定女儿纤手,醉眼乜斜,只道楼儿便是床上,火急做了一班半点儿事。端的是:

  春衫脱下,绣被铺开。酥胸露一朵雪梅,纤足启两弯新月。未开桃蕊,怎奈他浪蝶深偷;半折花心,忍不住狂蜂恣采。潸然粉汗,微喘相偎。

  睡到天明,起来梳洗,吃些早饭,两口儿絮絮叨叨,不肯放手。吴小员外焚香设誓,啮臂为盟。那女儿方才掩着脸,笑了进去。

  吴小员外自一路闷闷回家。见了爹妈,道:“我儿,昨夜宿于何处?教我一夜不睡,乱梦颠倒。”小员外道:“告爹妈,儿为两个朋友是皇亲国戚,要我陪宿,不免依他。”爹妈见说是皇亲,又曾来望,便不疑他。谁想情之所锺,解释不得。有诗为证:

  铲平荆棘盖楼台,楼上笙歌鼎沸开。
  欢笑未终离别起,从前荆棘又生来。

  那小员外与女儿两情厮投,好说得着。可知哩,笋芽儿般后生,遇着花朵儿般女娘,又是芳春时候,正是:

  佳人窈窕当春色,才子风流正少年。

  小员外只为情牵意惹,不隔两日,少不得去伴女儿一宵。只一件,但见女儿时,自家觉得精神百倍,容貌胜常;才到家便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渐渐有如鬼质,看看不似人形;饮食不思,药饵不进。

  父母见儿如此,父子情深,顾不得朋友之道,也顾不得皇亲国戚,便去请赵公子兄弟二人来,告道:“不知二兄日前带我豚儿何处非为?今已害得病深。若是医得好,一句也不敢言;万一有些不测,不免击鼓诉冤,那时也怪老汉不得。”那兄弟二人听罢,切切偶语:“我们虽是金枝玉叶,争奈法度极严,若子弟贤的,一般如凡人叙用;若有些争差的,罪责却也不小。万一被这老子告发时,毕竟于我不利。”疾忙回言:“丈丈,贤嗣之疾本不由我弟兄。”遂将金明口酒店上遇见花枝般多情女儿,始末叙了一遍。老儿大惊,道:“如此说,我儿着鬼了!二位有何良计可以相救?”二人道:“有个皇甫真人,他有斩妖符剑,除非请他来施设,退了这邪鬼,方保无恙。”老儿拜谢道:“全在二位身上。”二人回身就去。却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两个上了路,远远到一山中,白云深处,见一茅庵:

  黄茅盖屋,白石垒墙。阴阴松螟鹤飞回,小小池晴龟出曝;翠柳碧梧夹路,玄猿白鹤迎门。

  顷刻间庵里走出个道童来,道:“二位莫不是寻师父救人么?”二人道:“便是,相烦通报则个!”道童道:“若是别患,俺师父不去,只割情欲之妖。却为甚的?情能生人,亦能死人。生是道家之心,死是道家之忌。”二人道:“正要割情欲之妖,救人之死!”小童急去,请出皇甫真人。真人见道童已说过了,“吾可一去!”迤逦同到吴员外家。

  才到门首,便道:“这家被妖气罩定,却有生气相临。”却好小员外出见,真人吃了一惊,道:“鬼气深了!九死一生,只有一路可救!”惊得老夫妻都来跪告真人:“俯垂法术,救俺一家性命!”真人道:“你依吾说,急往西方三百里外避之。若到所在,这鬼必然先到。倘若满了一百二十日,这鬼不去,员外拼着一命,不可救治矣!”员外应允。备素斋,请皇甫真人斋罢,相别自去。老员外速教收拾担仗,往西京河南府去避死。正是:

  曾观前定录,生死不由人。

  小员外请两个赵公子相伴同行。沿路去时,由你登山涉岭,过涧渡桥,闲中闹处,有伴无人,但小员外吃食,女儿在旁供菜;员外临睡,女儿在傍解衣;若员外登厕,女儿拿着衣服。处处莫避,在在难离。不觉在洛阳几日。

  忽然一日屈指算时,却好一百二十日。如何是好?那两个赵公子和从人守着小员外,请到酒楼散闷,又愁又怕,都阁不住泪汪汪地,又怕小员外看见,急急拭了。小员外目睁口呆,罔知所措。正低了头倚着栏干,恰好皇甫真人骑个驴儿过来。赵公子看见了,慌忙下楼,当街拜下,扯住真人,求其救度。吴清从人都一齐跪下拜求。真人便就酒楼上结起法坛,焚香步罡,口中念念有词。行持了毕,把一口宝剑,递与小员外道:“员外本当今日死!且将这剑去,到晚紧闭了门。黄昏之际,定来敲门。休问是谁,速把剑斩之。若是有幸,斩得那鬼,员外便活;若不幸误伤了人。员外只得纳死。总然一死还有可脱之理。”分付罢,真人自骑去了。

  小员外得了剑,巴到晚间,闭了门。渐次黄昏,只听得剥啄之声。员外不露声息,悄然开门,便把剑斫下,觉得随手倒地。员外又惊又喜,心窝里突突地跳,连叫:“快点灯来。”众人点灯来照,连店主人都来看。不看犹可,看时,众人都吃了一大惊: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店主人认得砍倒的尸首,却是店里奔走的小厮阿寿,十五岁了,因往街上登东,关在门外,故此敲门,恰好被剑砍坏了。当时店中嚷动,地方来,见了人命事,便将小员外缚了。两个赵公子也被缚了。等待来朝,将一行人解到河南府。

  大尹听得是杀人公事,看了辞状,即送狱司勘问。吴清将皇甫真人斩妖事,备细说了。狱司道:“这是荒唐之言。见在杀死小厮,真正人命,如何抵释!”喝教手下用刑。却得跟随小员外的在衙门中使透了银子。狱卒禀道:“吴清久病未痊,受刑不起。那两个宗室,止是干连小犯。”狱官借水推船,权把吴清收监,候病痊再审,二赵取保在外。一面着地方将棺木安放尸首,听候堂上吊验,斩妖剑作凶器驻库。

  却说吴小员外是夜在狱中垂泪叹道:“爹娘止生得我一人,从小寸步不离,何期今日死于他乡!早知左右是死,背井离乡,着甚么来!”又叹道:“小娘子呵,只道生前相爱,谁知死后缠绵,恩变成仇,害得我骨肉分离,死无葬身之地,我好苦也!我好恨也!”嗟怨了半夜,不觉睡去。梦见那花枝般多情的女儿,妖妖娆娆,走近前来,深深道个万福,道:“小员外休得怅恨奴家。奴自身亡之后,感太元夫人空中经过,怜奴无罪早夭,授以太阴炼形之术,以此元形不损,且得游行世上。感员外隔年垂念,因而冒耻相从。亦是前缘罕分,合有一百二十日夫妻。今已完满,奴自当去。前夜特来奉别,不意员外起其恶意,将剑砍奴。今日受一夜牢狱之苦,以此相报。阿寿小厮,自在东门外古墓之中,只教官府覆验尸首,便得脱罪。奴又与上元夫人求得玉雪丹二粒,员外试服一粒,管取百病消除,元神复旧;又一粒员外谨藏之,他日成就员外一段佳姻,以报一百二十日夫妻之恩。”说罢,出药二粒,如鸡豆般,其色正红,分明是两粒火珠。那女儿将一粒纳于小员外袖内,一粒纳于口中,叫声:“奴去也,还乡之日,千万到奴家荒坟一顾,也表员外不忘故旧之情。”

  小员外再欲叩问详细,忽闻钟声聒耳,惊醒将来。口中觉有异香,腹里一似火团展转,汗流如雨。巴到天明,汗止,身上顿觉健旺。摸摸袖内,一粒金丹尚在,宛如梦中所见。小员外隐下馀情,只将女鬼托梦说阿寿小厮见在,请覆验尸首,便知真假。狱司禀过大尹,开棺检视,原来是旧笤帚一把,并无他物。寻到东门外古墓,那阿寿小厮如醉梦相似,睡于破石椁之内。众人把姜汤灌醒,问他如何到此,那小厮一毫不知。狱司带那小厮并笤帚到大尹面前,教店主人来认,实是阿寿未死,方知女鬼的做作,大尹即将众人赶出。皇甫真人已知斩妖剑不灵,自去入山修道去了。二赵接得吴小员外,连称恭喜,酒店主人也来谢罪。

  三人别了主人家,领着仆从,欢欢喜喜回开封府来。离城还有五十馀里,是个大镇,权歇马上店,打中火。只见间壁一个大户人家门首,贴一张招医榜文:

  “本宅有爱女患病垂危,人不能识。倘有四方明医,善能治疗者,奉谢青蚨十万。花红羊酒奉迎,决不虚示。”

  吴小员外看了榜文,问店小二道:“间壁何宅?患的是甚病?没人识得?”小二道:“此地名褚家庄,间壁住的,就是褚老员外,生得如花似玉一位小娘子,年方一十六岁。若干人来求他,老员外不肯轻许。一月之间,忽染一病,发狂谵语,不思饮食。许多太医下药,病只有增无减。好一主大财乡,没人有福承受得。可惜好个小娘子,世间难遇。如今看看欲死,老夫妻两口儿昼夜啼哭,只祈神拜佛,做好事保福,也不知费了若干钱钞了。”小员外听说,心中暗喜,道:“小二哥,烦你做个媒,我要娶这小娘子为妻。”小二道:“小娘子十生九死,官人便要讲亲,也待病痊。”小员外道:“我会医的是狂病,不愿受谢,只要许下成婚,手到病除。”小二道:“官人请坐,小人即时传语。”

  须臾之间,只见小二同着褚公到店中来,与三人相见了。问道:“那一位先生善医?”二赵举手道:“这位吴小员外。”褚公道:“先生若医得小女病痊,帖上所言,毫厘不敢有负。”吴小员外道:“学生姓吴,名清,本府城内大街居住。父母在堂,薄有家私,岂希罕万钱之赠!但学生年方二十,尚未婚配。久慕宅上小娘子容德俱全,倘蒙许谐秦晋,自当勉举卢扁。”二赵在傍,又帮衬许多好言,夸吴氏名门富室,又夸小员外做人忠厚。褚公爱女之心,无所不至,不由他不应承了。便道:“若果然医得小女好时,老汉赔薄薄妆奁,送至府上成婚。”吴清向二赵道:“就烦二兄为煤,不可退悔!”褚公道:“岂敢。”

  当下褚公连三位都请到家中,设宴款待。吴清性急,就教老员外:“引进令爱房中,看病下药。”褚公先行,吴清随后。也是缘分当然,吴小员外进门时,那女儿就不狂了。吴小员外假要看脉,养娘将罗帏半揭,帏中但闻金钏索琅的一声,舒出削玉团冰的一只纤手来。正是:

  未识半面花容,先见一双玉腕。

  小员外将两手脉俱已看过,见神见鬼的道:“此病乃邪魅所侵,非学生不能治也。”遂取所存玉雪丹一粒,以新汲升花水,令其送下。那女子顿觉神清气爽,病体脱然。褚公感谢不尽。

  是日,三人在褚家庄欢饮。至夜,褚公留宿于书斋之中。次日,又安排早酒相请。二赵道:“扰过就告辞了。只是吴小员外姻事,不可失认!”褚公道:“小女蒙活命之恩,岂敢背恩忘义。所谕敢不如命!”小员外就拜谢了岳丈。褚公备礼相送,为程仪之敬。三人一无所受,作别还家。

  吴老员外见儿子病好回来,欢喜自不必说。二赵又将婚姻一事说了,老员外十分之美。少不得择日行聘,六礼既毕,褚公备千金嫁装,亲送女儿过门成亲。吴小员外在花烛之下,看了新妇,吃了一惊:好似初次在金明池上相逢这个穿杏黄衫的美女。过了三朝半月,夫妇厮熟了,吴小员外叩问妻子,去年清明前二日,果系探亲入城,身穿杏黄衫,曾到金明池上游玩。正是人有所愿,天然之。那褚家女子小名,也唤做爱爱。

  吴小员外一日对赵氏兄弟说知此事,二赵各各称奇:“此段姻缘乃卢女成就,不可忘其功也!”吴小员外即日到金明池北卢家店中,述其女儿之事,献上金帛,拜认卢荣老夫妇为岳父母,求得开坟一见,愿买棺改葬。卢公是市井小人,得员外认亲,无有不从。小员外央阴阳生择了吉日,先用三牲祭礼烧奠,然后启土开棺。那爱爱小娘子面色如生,香泽不散,乃知太阴炼形之术所致,吴小员外叹羡了一回。改葬已毕,请高僧广做法事七昼夜。其夜又梦爱爱来谢,自此踪影遂绝。后吴小员外与褚爱爱百年谐老。卢公夫妇亦赖小员外送终,此小员外之厚德也。有诗为证:

  金明池畔逢双美,了却人间生死缘。
  世上有情皆似此,分明火宅现金莲。


End



卷29 ‧ 宿香亭张浩遇莺莺

  闲向书斋阅古今,生非草木岂无情。
  佳人才子多奇遇,难比张生遇李莺。

  话说西洛有一才子,姓张,名浩,字巨源,自儿曹时清秀异众。既长,才摛蜀锦,貌莹寒冰,容止可观,言词简当。承祖父之遗业,家藏镪数万,以财豪称于乡里。贵族中有慕其门第者,欲结婚姻;虽媒妁日至,浩正色拒之。人谓浩曰:“君今冠矣,男子二十而冠,何不求名家令德女子配君,其理安在?”浩曰:“大凡百岁姻缘,必要十分美满。某虽非才子,实慕佳人。不遇出世娇姿,宁可终身鳏处。且俟功名到手之日,此愿或可遂耳!”缘此至弱冠之年,犹未纳室。浩性喜厚自奉养,所居连檐重阁,洞户相通,华丽雄壮,与王侯之家相等。浩犹以为隘窄,又于所居之北,创置一园。中有:

  风亭月榭,杏坞桃溪;云楼上倚晴空,水阁下临清泚。横塘曲岸,露偃月虹桥;朱槛雕栏,叠生云怪石。烂熳奇花艳蕊,深沉竹洞花房。飞异域佳禽,植上林珍果。绿荷密锁寻芳路,翠柳低笼斗草场。

  浩暇日,多与亲朋宴息其间。西都风俗,每至春时,园圃无大小,皆修莳花木,洒扫亭轩,纵游人玩赏,以此递相夸逞,士庶为常。浩闾巷有名儒廖山甫者,学行俱高,可为师范,与浩情爱至密。浩喜园馆新成,花木茂盛,一日,邀山甫闲步其中,行至宿香亭共坐。时当仲春,桃李正芳,牡丹花放,嫩白妖红,环绕亭砌。浩谓山甫曰:“淑景明媚,非诗酒莫称韶光。今日幸无俗事,先饮数杯,然后各赋一诗,咏目前景物。虽园圃消疏,不足以当君之盛作,若得一诗,可以永为壮观。”山甫曰:“愿听指挥。”浩喜,即呼小童,具饮器、笔砚于前。

  酒三行,方欲索题,忽遥见亭下花间,有流莺惊飞而起。山甫曰:“莺语堪听,何故惊飞?”浩曰:“此无他,料必有游人偷折花耳。邀先生一往观之。”遂下宿香亭,径入花阴,蹑足潜身,寻踪而去。过太湖石畔,芍药栏边,见一垂鬟女子,年方十五,携一小青衣,倚栏而立。但见:

  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光。莲步一折,着弓弓扣绣鞋儿;螺髻双垂,插短短紫金钗子。似向东君夸艳态,倚栏笑对牡丹丛!

  浩一见之,神魂飘荡,不能自持。又恐女子惊避,引山甫退立花阴下,端详久之,真出世色也。告山甫曰:“尘世无此佳人,想必上方花月之妖!”山甫曰:“花月之妖,岂敢昼见?天下不乏美妇人,但无缘者自不遇耳。”浩曰:“浩阅人多矣,未尝见此殊丽。使浩得配之,足快平生。兄有何计,使我早遂佳期,则成我之恩,与生我等矣!”山甫曰:“以君之门第才学,欲结婚姻,易如反掌,何须如此劳神!”浩曰:“君言未当,若不遇其人,宁可终身不娶。今既遇之,即顷刻亦难捱也。媒妁通问,必须岁月,将无已在枯鱼之肆乎!”山甫曰:“但患不谐,苟得谐,何患晚也。请询其踪迹,然后图之。”

  浩此时情不自禁,遂整巾正衣,向前而揖。女子敛袂答礼。浩启女子曰:“贵族谁家?何因至此?”女子笑曰:“妾乃君家东邻也。今日长幼赴亲族家会,惟妾不行。闻君家牡丹盛开,故与青衣潜启隙户至此。”浩闻此语,乃知李氏之女莺莺也,与浩童稚时曾共扶栏之戏。再告女子曰:“敝园荒芜,不足寓目,幸有小馆,欲备肴酒,尽主人接邻里之欢,如何?”女曰:“妾之此来,本欲见君。若欲开樽,决不敢领。愿无及乱,略诉此情。”浩拱手鞠躬而言曰:“愿闻所谕!”女曰:“妾自幼年慕君清德,缘家有严亲,礼法所拘,无因与君聚会。今君犹未娶,妾亦垂髻,若不以丑陋见疏,为通媒妁,使妾异日奉箕帚之末,立祭祀之列,奉侍翁姑,和睦亲族,成两姓之好,无七出之玷,此妾之素心也。不知君心还肯从否?”

  浩闻此言,喜出望外,告女曰:“若得与丽人偕老,平生之乐事足矣。但未知缘分何如耳?”女曰:“两心既坚,缘分自定。君果见许,愿求一物为定,使妾藏之异时,表今日相见之情。”浩仓卒中无物表意,遂取系腰紫罗绣带,谓女曰:“取此以待定议。”女亦取拥项香罗,谓浩曰:“请君作诗一篇,亲笔题于罗上,庶几他时可以取信。”浩心转喜,呼童取笔砚,指栏中未开牡丹为题,赋诗一绝于香罗之上,诗曰:

  沉香亭畔露凝枝,敛艳含娇未放时。
  自是名花待名手,风流学士独题诗。

  女见诗大喜,取香罗在手,谓浩曰:“君诗句清妙,中有深意,真才子也。此事切宜缄口,勿使人知,无忘今日之言,必遂他时之乐。父母恐回,妾且归去。”道罢,莲步却转,与青衣缓缓而去。

  浩时酒兴方浓,春心淫荡,不能自遏,自言:“下坡不赶,次后难逢。争忍弃人归去?杂花影下,细草如茵,略效鸳鸯,死亦无恨!”遂奋步赶上,双手抱持。女子顾恋恩情,不忍移步绝裾而去,正欲启口致辞,含羞告免。忽自后有人言曰:“相见已非正礼,此事决然不可!若能用我一言,可以永谐百岁。”浩舍女回视,乃山甫也。女子已去。山甫曰;“但凡读书,盖欲知礼别嫌。今君诵孔圣之书,何故习小人之态?若使女子去迟,父母先回,必询究其所往,则女祸延及于君。岂可恋一时之乐,损终身之德。请君三思,恐成后悔!”浩不得已,怏怏复回宿香亭上,与山甫尽醉散去。

  自此之后,浩但当歌不语,对酒无欢,月下长吁,花前偷泪。俄而绿暗红稀,春光将暮。浩一日独步闲斋,反覆思念,一段离愁,方恨无人可诉。忽有老尼惠寂自外而来,乃浩家香火院之尼也。浩礼毕,问曰:“吾师何来?”寂曰:“专来传达书信。”浩问:“何人致意于我?”寂移坐促席请浩曰:“君东邻李家女子莺莺,再三申意。”浩大惊,告寂曰:“宁有是事,吾师勿言!”寂曰:“此事何必自隐?听寂拜闻:李氏为寂门徒二十馀年,其家长幼相信。今日因往李氏诵经,知其女莺莺染病,寂遂劝令勤服汤药。莺屏去侍妾,私告寂曰:‘此病岂药所能愈耶!’寂再三询其仔细,莺遂说及园中与君相见之事,又出罗巾上诗,向寂言:‘此即君所作也。’令我致意于君,幸勿相忘,以图后会。盖莺与寂所言也,君何用隐讳耶?”浩曰:“事实有之,非敢自隐。但虑传扬遐迩,取笑里闾。今日吾师既知,使浩如何而可?”寂曰:“早来既知此事,遂与莺父母说及莺亲事,答云:‘女儿尚幼,未能干家。’观其意在二三年后,方始议亲。更看君缘分如何?”言罢,起身谓浩曰:“小庵事冗,不及款话,如日后欲寄音信,但请垂谕!”遂相别去。自此香闺密意,书幌幽怀,皆托寂私传。

  光阴迅速,倏忽之间,已经一载。节过清明,桃李飘零,牡丹半折。浩倚栏凝视,睹物思人,情绪转添。久之,自思去岁此时,相逢花畔,今岁花又重开,玉人难见。沉吟半晌,不若折花数枝,托惠寂寄莺莺同赏。遂召寂至,告曰:“今折得花数枝,烦吾师持往李氏,但云吾师所献。若见莺莺,作浩起居:去岁花开时,相见于西栏畔;今花又开,人犹间阻。相忆之心,言不可尽。愿似叶如花,年年长得相见。”寂曰:“此事易为,君可少待。”遂持花去。

  逾时复来,浩迎问:“如何?”寂于袖中取彩笺小柬,告浩曰:“莺莺寄君,切勿外启!”寂乃辞去。浩启封视之,曰:

  “妾莺莺拜启:相别经年,无日不怀思忆。前令乳母以亲事白于父母,坚意不可。事须后图,不可仓卒。愿君无忘妾,妾必不负君!姻若不成,誓不他适。其他心事,询寂可知。昨夜宴花前,众皆欢笑,独妾悲伤。偶成小词,略诉心事。君读之,可以见妾之意。读毕毁之,切勿外泄!

  词曰:

  红疏绿密时喧,还是困人天。相思极处,凝睛月下,洒泪花前。誓约已知俱有愿,奈目前两处悬悬!鸾凰未偶,清宵最苦,月色先圆。”

  浩览毕,敛眉长叹,曰:“好事多磨,信非虚也!”展放案上,反覆把玩,不忍释手。感刻寸心,泪下如雨。又恐家人见疑,询其所因,遂伏案掩面,偷声潜泣。

  良久,举首起视,见日影下窗,瞑色已至。浩思适来书中言:“心事讯寂可知”,今抱愁独坐,不若询访惠寂,究其仔细,庶几少解情怀。遂徐步出门,路过李氏之家。时夜色已阑,门户皆闭,浩至此,想像莺莺,心怀爱慕,步不能移,指李氏之门曰:“非插翅步云,安能入此?”方徘徊未进,忽见旁有隙户半开,左右寂无一人。浩大喜曰:“天赐此便,成我佳期。远托惠寂,不如潜入其中,探问莺莺消息。”浩为情爱所重,不顾礼法,蹑足而入。既到中堂,匿身回廊之下。左右顾盼,见:

  闲庭悄悄,深院沉沉。静中闻风响丁当,暗里见流萤聚散。更筹渐急,窗中风弄残灯;夜色已阑,阶下月移花影。香闺想在屏山后,远似巫阳千万重。

  浩至此,茫然不知所往。独立久之,心中顿省。自思设若败露,为之奈何?不惟身受苦楚,抑且玷辱祖宗,此事当款曲图之。不期隙户已闭,返转回廊,方欲寻路复归,忽闻室中有低低而唱者。浩思深院净夜,何人独歌?遂隐住侧身,静听所唱之词,乃《行香子》词:

  “雨后风微,绿暗红稀。燕巢成蝶绕残枝,杨花点点,永日迟迟,动离怀,牵别恨,鹧鸪啼。

  辜负佳期,虚度芳时。为甚褪尽罗衣?宿香亭下,红芍栏西。当时情,今日恨,有谁知!”

  但觉如雏莺啭翠柳阴中,彩凤鸣碧梧枝上。想是清夜无人,调韵转美。浩审词察意,若非莺莺,谁知宿香亭之约?但得一见其面,死亦无悔。方欲以指击窗,询问仔细,忽有人叱浩曰:“良士非媒不聘,女子无故不婚。今女按板于窗中,小子逾墙到厅下,皆非善行,玷辱人伦。执诣有司,永作淫奔之戒。”浩大惊退步,失脚堕于砌下,久之方醒。开目视之,乃伏案昼寝于书窗之下,时日将晡矣。

  浩曰:“异哉梦也!何显然如是?莫非有相见之期,故先垂吉兆告我?”方心绪扰扰未定,惠寂复来,浩讯其意。寂曰:“适来只奉小柬而去,有一事偶忘告君。莺莺传语,他家所居房后,乃君家之东墙也,高无数尺。其家初夏二十日,亲族中有婚姻事,是夕举家皆往,莺托病不行。令君至期,于墙下相待,欲逾墙与君相见,君切记之。”惠寂且去,浩欣喜之心,言不能尽。

  屈指数日,已至所约之期。浩遂张帷幄,具饮馔,器用玩好之物,皆列于宿香亭中。日既晚,悉逐僮仆出外,惟留一小鬟。反闭园门,倚梯近墙,屏立以待。未久,夕阳消柳外,暝色暗花间,斗柄指南,夜传初鼓。浩曰:“惠寂之言岂非谑我乎?……”语犹未绝,粉面新妆,半出短墙之上,浩举目仰视,乃莺莺也。急升梯扶臂而下,携手偕行,至宿香亭上。明烛并坐,细视莺莺,欣喜转盛。告莺曰:“不谓丽人果肯来此!”莺曰:“妾之此身,异时欲作闺门之事,今日宁肯诳语!”浩曰:“肯饮少酒,共庆今宵佳会可乎?”莺曰:“难禁酒力,恐来朝获罪于父母。”浩曰:“酒既不饮,略歇如何?”莺笑倚浩怀,娇羞不语。浩遂与解带脱衣,入鸳帏共寝。但见:

  宝炬摇红,麝裀吐翠。金缕绣屏深掩,绀纱斗帐低垂。并连鸳枕,如双双比目同波;共展香衾,似对对春蚕作茧。向人尤殢春情事,一搦纤腰怯未禁。

  须臾,香汗流酥,相偎微喘,虽楚王梦神女,刘阮入桃源,相得之欢,皆不能比。少顷,莺告浩曰:“夜色已阑,妾且归去。”浩亦不敢相留,遂各整衣而起。浩告莺曰:“后会未期,切宜保爱!”莺曰:“去岁偶然相遇,犹作新诗相赠,今夕得侍枕席,何故无一言见惠?岂非猥贱之躯,不足当君佳句?”浩笑谢莺曰:“岂有此理!谨赋一绝:

  华胥佳梦徒闻说,解佩江皋浪得声。
  一夕东轩多少事,韩生虚负窃香名。”

  莺得诗,谓浩曰:“妾之此身,今已为君所有,幸终始成之。”遂携手下亭,转柳穿花,至墙下,浩扶策莺升梯而去。

  自此之后,虽音耗时通,而会遇无便。经数日,忽惠寂来告曰:“莺莺致意,其父守官河朔,来日挈家登程,愿君莫忘旧好。候回日,当议秦晋之礼!”惠寂辞去。浩神悲意惨,度日如年,抱恨怀愁,俄经二载。

  一日,浩季父召浩语曰:“吾闻不孝以无嗣为大,今汝将及当立之年,犹未纳室,虽未至绝嗣,而内政亦不可缺。此中有孙氏者,累世仕宦,家业富盛,其女年已及笄,幼奉家训,习知妇道。我欲与汝主婚,结亲孙氏。今若失之,后无令族。”浩素畏季父赋性刚暴,不敢抗拒,又不敢明言李氏之事,遂通媒妁,与孙氏议姻。择日将成,而莺莺之父任满方归。浩不能忘旧情,乃遣惠寂密告莺曰:“浩非负心,实被季父所逼,复与孙氏结亲,负心违愿,痛彻心髓!”莺谓寂曰:“我知其叔父所为,我必能自成其事。”寂曰:“善为之!”遂去。

  莺启父母曰:“儿有过恶,玷辱家门,愿先启一言,然后请死!”父母惊骇,询问:“我儿何自苦如此?”莺曰:“妾自幼岁慕西邻张浩才名,曾以此身私许偕老。曾令乳母白父母欲与浩议姻,当日尊严不蒙允许。今闻浩与孙氏结婚,弃妾此身,将归何地?然女行已失,不可复嫁他人,此愿若违,含笑自绝!”父母惊谓莺曰:“我止有一女,所恨未能选择佳婿。若早知,可以商议。今浩既已结婚,为之奈何!”莺曰:“父母许以儿归浩,则妾自能措置。”父曰:“但愿亲成,一切不问。”莺曰:“果如是,容妾诉于官府。”遂取纸作状,更服旧妆,径至河南府讼庭之下。

  龙图阁待制陈公方据案治事,见一女子执状向前。公停笔问曰:“何事?”莺莺敛身跪告曰:“妾诚诳妄,上渎高明,有状上呈。”公令左右取状展视云:

  “告状妾李氏:切闻语云:‘女非媒不嫁。’此虽至论,亦有未然,何也?昔文君心喜司马,贾午志慕韩寿,此二女皆有私奔之名,而不受无媒之谤。盖所归得人,青史标其令德,注在篇章,使后人断其所为,免委身于庸俗。妾于前岁慕西邻张浩才名,已私许之偕老。言约已定,誓不变更。今张浩忽背前约,使妾呼天叩地,无所告投!切闻律设大法,礼顺人情。若非判府龙图明断,孤寡终身何恃!为此冒耻渎尊,幸望台慈,特赐予决!谨状。”

  陈公读毕,谓莺莺曰:“汝言私约已定,有何为据?”莺取怀中香罗并花笺上二诗,皆浩笔也。陈公命追浩至公庭,责浩与李氏既已约婚,安可再婚孙氏?浩仓卒但以叔父所逼为辞,实非本心。再讯莺曰:“尔意如何?”莺曰:“张浩才名,实为佳婿。使妾得之,当克勤妇道。实龙图主盟之大德。”陈公曰:“天生才子佳人,不当使之孤另,我今曲与汝等成之。”遂于状尾判云:

  “花下相逢,已有终身之约;中道而上,竟乖偕老之心。在人情既出至诚,论律文亦有所禁。宜从先约,可断后婚。”

  判毕,谓浩曰:“吾今判合与李氏为婚。”二人大喜,拜谢相公恩德,遂成夫妇,偕老百年。后生二子,俱擢高科。话名《宿香亭张浩遇莺莺》:

  当年崔氏赖张生,今日张生仗李莺。
  同是风流千古话,西厢不及宿香亭。


End



卷28 ‧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话说西湖景致,山水鲜明。晋朝咸和年间,山水大发,汹涌流入西门。忽然水内有牛一头见浑身金色。后水退,其牛随行至北山,不知去向。哄动杭州市上之人,皆以为显化。所以建立一寺,名曰金牛寺。西门,即今之涌金门,立一座庙,号金华将军。当时有一番僧,法名浑寿罗,到此武林郡云游,玩其山景,道:“灵鹫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见,原来飞到此处。”当时人皆不信。僧言:“我记得灵鹫山前峰岭,唤做灵鹫岭,这山洞里有个白猿,看我呼出为验。”果然呼出白猿来。山前有一亭,今唤做冷泉亭。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先曾有林和靖先生在此山隐居,使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条走路,东接断桥,西接栖霞岭,因此唤作孤山路。又唐时有刺史白乐天,筑一条路,南至翠屏山,北至栖霞岭,唤做白公堤,不时被山水冲倒,不只一番,用官钱修理。后宋时苏东坡来做太守,因见有这两条路被水冲坏,就买木石,起人夫筑得坚固。六桥上朱红栏杆,堤上栽种桃柳,到春景融和,端的十分好景,堪描入画,后人因此只唤做苏公堤。又孤山路畔,起造两条石桥,分开水势,东边唤做断桥,西边唤做西宁桥。真乃:

  隐隐山藏三百寺,依稀云锁二高峰。

  说话的,只说西湖美景,仙人古迹。俺今日且说一个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着两个妇人,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有分教才人把笔,编成一本风流话本。单说那子弟,姓甚名谁?遇着甚般样的妇人?惹出甚般样事?有诗为证: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话说宋高宗南渡,绍兴年间,杭州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个宦家,姓李,名仁。见做南廊阁子库募事官,又与邵太尉管钱粮。家中妻子有一个兄弟许宣,排行小乙。他爹曾开生药店,自幼父母双亡,却在表叔李将仕家生药铺做主管,年方二十二岁。那生药店开在官巷口。忽一日,许宣在铺内做买卖,只见一个和尚来到门首,打个问讯,道:“贫僧是保叔塔寺内僧,前日已送馒头并卷子在宅上。今清明节近,追修祖宗,望小乙官到寺烧香,勿误。”许宣道:“小子准来。”和尚相别去了。许宣至晚归姐夫家去。原来许宣无有老小,只在姐姐家住。当晚与姐姐说:“今日保叔塔和尚来请烧絪子,明日要荐祖宗,走一遭了来。”

  次日早起买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一应等项,吃了饭,换了新鞋袜;衣服,把{奄}子、钱马使条袱子包了,径到官巷口李将仕家来。李将仕见,问许宣何处去,许宣道:“我今日要去保叔塔烧絪子,追荐祖宗,乞叔叔容暇一日。”李将仕道:“你去便回。”

  许宣离了铺中,入寿安坊,花市街,过井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径到保叔塔寺。寻见送馒头的和尚,忏悔过疏头,烧了{奄}子,到佛殿上看众僧念经。吃斋罢,别了和尚,离寺迤逦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看林和靖坟,到六一泉闲走。不期云生西北,雾锁东南,落下微微细雨,渐大起来。正是清明时节,少不得天公应时,催花雨下,那阵雨下得绵绵不绝。许宣见脚下湿,脱下了新鞋袜,走出四圣观来寻船,不见一只。正没摆布处,只见一个老儿摇着一只船过来。许宣暗喜,认时,正是张阿公。叫道:“张阿公,搭我则个。”老儿听得叫,认时,原来是许小乙。将船摇近岸来,道:“小乙官,着了雨,不知要何处上岸?”许宣道:“涌金门上岸。”这老儿扶许宣下船,离了岸,摇近丰乐楼来。

  摇不上十数丈水面,只见岸上有人叫道:“公公,搭船则个。”许宣看时,是一个妇人,头戴孝头髻,乌云畔插着些素钗梳,穿一领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布裙。这妇人肩下一个丫鬟,身上穿着青衣服,头上一双角髻,戴两条大红头须,插着两件着饰,手中捧着一个包儿,要搭船。那老张对小乙官道:“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发搭了他去。”许宣道:“你便叫他下来。”老儿见说,将船傍了岸边,那妇人同丫鬟下船,见了许宣,起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向前道一个万福。许宣慌忙起身答礼。

  那娘子和丫鬟舱中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频转,瞧着许宣。许宣平生是个老实之人,见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妇人,傍边又是个俊俏美女样的丫鬟,也不免动念。那妇人道:“不敢动问官人,高姓尊讳?”许宣答道:“在下姓许,名宣,排行第一。”妇人道:“宅上何处?”许宣道:“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儿巷,生药铺内做买卖。”那娘子问了一回,许宣寻思道:“我也问他一问。”起身道:“不敢拜问娘子高姓?潭府何处?”那妇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张官人,不幸亡过了,见葬在这雷岭。为因清明节近,今日带了丫鬟,往坟上祭扫了方回。不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实是狼狈。”又闲讲了一回,迤逦船摇近岸。只见那妇人道:“奴家一时心忙,不曾带得盘缠在身边,万望官人处借些船钱还了,并不有负。”许宣道:“娘子自便,不妨,些须船钱,不必计较。”还罢船钱,那雨越不住,许宣挽了上岸。那妇人道:“奴家只在箭桥双茶坊巷口,若不弃时,可到寒舍拜茶,纳还船钱。”许宣道:“小事何消挂怀。天色晚了,改日拜望。”说罢,妇人共丫鬟自去。

  许宣入涌金门,从人家屋檐下到三桥街,见一个生药铺,正是李将仕兄弟的店。许宣走到铺前,正见小将仕在门前。小将仕道:“小乙哥,晚了那里去?”许宣道:“便是去保叔塔烧{奄}子,着了雨,望借一把伞则个。”将仕见说,叫道:“老陈,把伞来与小乙官去。”不多时,老陈将一把雨伞撑开,道:“小乙官,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不曾有一些儿破,将去休坏了!仔细,仔细!”许宣道:“不必分付。”接了伞,谢了将仕,出羊坝头来。

  到后市街巷口。只听得有人叫道:“小乙官人。”许宣回头看时,只见沈公井巷口小茶坊屋檐下,立着一个妇人,认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许宣道:“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便是雨不得住,鞋儿都踏湿了。教青青回家取伞和脚下。又见晚下来,望官人搭几步则个。”许宣和白娘子合伞到坝头,道:“娘子到那里去?”白娘子道:“过桥投箭桥去。”许宣道:“小娘子,小人自往过军桥去,路又近了,不若娘子把伞将去,明日小人自来取。”白娘子道:“却是不当,感谢官人厚意!”许宣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回来,只见姐夫家当直王安拿着钉靴雨伞来接不着,却好归来。到家内吃了饭。当夜思量那妇人,翻来覆去睡不着。梦中共日间见的一般,情意相浓。不想金鸡叫一声,却是南柯一梦。正是:

  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

  到得天明起来,梳洗罢,吃了饭,到铺中,心忙意乱,做些买卖也没心想。

  到午时后,思量道:“不说一谎,如何得这伞来还人?”当时许宣见老将仕坐在柜上,向将仕说道:“姐夫叫许宣归早些,要送人情,请暇半日。”将仕道:“去了,明日早些来!”许宣唱个喏,径来箭桥双茶坊巷口寻问白娘子家里。问了半日,没一个认得。

  正踌踌间,只见白娘子家丫鬟青青,从东边走来。许宣道:“姐姐,你家何处住?讨伞则个。”青青道:“官人随我来。”许宣跟定青青,走不多路,道:“只这里便是。”许宣看时,见一所楼房,门前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槅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对门乃是秀王府墙。那丫头转入帘子内,道:“官人请入里面坐。”许宣随步入到里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许小乙官人在此。”白娘子里面应道:“请官人进里面拜茶。”许宣心下迟疑,青青三回五次催许宣进去。许宣转到里面,只见四扇暗槅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菖蒲,两边也挂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一个万福,道:“夜来多蒙小乙官人应付周全,识荆之初,甚是感谢不浅!”许宣道:“些微何足挂齿。”白娘子道:“少坐拜茶。”茶罢,又道:“片时薄酒三杯,表意而已。”许宣方欲推辞,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流水排将出来。许宣道:“感谢娘子置酒,不当厚扰。”饮至数杯,许宣起身道:“今日天色将晚,路远,小子告回。”娘子道:“官人的伞,舍亲昨夜转借去了,再饮几杯,着人取来。”许宣道:“日晚,小子要回。”娘子道:“再饮一杯。”许宣道:“饮馔好了,多感,多感!”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回,这伞相烦明日来取则个。”许宣只得相辞了回家。

  至次日,又来店中做些买卖,又推个事故,却来白娘子家取伞。娘子见来,又备三杯相款。许宣道:“娘子还了小子的伞罢,不必多扰。”那娘子道:“既安排了,略饮一杯。”许宣只得坐下。那白娘子筛一杯酒,递与许宣,启樱桃口,露榴子牙,娇滴滴声音,带着满面春风,告道:“小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缘,一见便蒙错爱。正是你有心,我有意。烦小乙官人寻一个媒证,与你共成百年姻眷,不枉天生一对,却不是好?”许宣听那妇人说罢,自己寻思:“真个好一段姻缘,若取得这个浑家,也不枉了。我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谐,思量我日间李将仕家做主管,夜间在姐夫家安歇,虽有些少东西,只好办身上衣服,如何得钱来娶老小?”自沉吟不答。只见白娘子道:“官人何故不回言语?”许宣道:“多感过爱,实不相瞒,只为身边窘迫,不敢从命。”娘子道:“这个容易,我囊中自有馀财,不必挂念。”便叫青青道:“你去取一锭白银下来。”只见青青手扶栏杆,脚踏胡梯,取下一个包儿来,递与白娘子。娘子道:“小乙官人,这东西将去使用,少欠时再来取。”亲手递与许宣。许宣接得包儿,打开看时,却是五十两雪花银子。藏于袖中,起身告回。青青把伞来还了许宣,许宣接得相别,一径回家,把银子藏了。当夜无话。

  明日起来,离家到官巷口,把伞还了李将仕。许宣将些碎银子,买了一只肥好烧鹅、鲜鱼、精肉、嫩鸡、果品之类,提回家来。又买了一樽酒,分付养娘、丫鬟安排整下。那日却好姐夫李募事在家,饮馔俱已完备,来请姐夫和姐姐吃酒。李募事却见许宣请他,到吃了一惊,道:“今日做甚么子坏钞?日常不曾见酒盏儿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饮酒。酒至数杯,李募事道:“尊舅,没事教你坏钞做甚么?”许宣道:“多谢姐夫,切莫笑话,轻微何足挂齿。感谢姐夫、姐姐管雇多时,一客不烦二主人,许宣如今年纪长成,恐虑后无人养育,不是了处。今有一头亲事在此说起,望姐夫、姐姐与许宣主张,结果了一生终身也好。”姐夫、姐姐听得说罢,肚内暗自寻思,道:“许宣日常一毛不拔,今日坏得些钱钞,便要我替他讨老小?”夫妻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话。吃酒了,许宣自做买卖。

  过了三两日,许宣寻思道:“姐姐如何不说起?”忽一日,见姐姐问道:“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不曾。”计宣道:“如何不曾商量?”姐姐道:“这个事不比别样的事,仓卒不得,又见姐夫这几日面色心焦,我怕他烦恼,不敢问他。”许宣道:“姐姐,你如何不上紧?这个有甚难处?你只怕我教姐夫出钱,故此不理。”许宣便起身到卧房中,开箱取出白娘子的银来,把与姐姐,道:“不必推故,只要姐夫做主。”姐姐道:“吾弟多时在叔叔家中做主管,积趱得这些私房,可知道要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

  却说李募事归来,姐姐道:“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来自趱得些私房,如今教我倒换些零碎使用,我们只得与他完就这亲事则个。”李募事听得说道:“原来如此,得他积得些私房也好。拿来我看!”做妻的连忙将出银子,递与丈夫。李募事接在手中,番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苦!不好了,全家是死!”那妻吃了一惊,问道:“丈夫,有甚么利害之事?”李募事道:“数日前邵太尉库内封记锁押俱不动,又无地穴得入,平空不见了五十锭大银。见今着落临安府提捉贼人,十分紧急,没有头路得获,累害了多少人。出榜缉捕,写着字号、锭数,‘有人捉获贼人、银子者,赏银五十两;知而不首,及窝藏贼人者,除正犯外,全家发边远充军。’这银子与榜上字号不差,正是邵太尉库内银子。即今捉捕十分紧急。正是火到身边,顾不得亲眷,自可去拨。明日事露,实难分说。不管他偷的、借的,宁可苦他,不要累我。只得将银子出首,免了一家之害。”老婆见说了,合口不得,目睁口呆。当时拿了这锭银子,径到临安府出首。

  那大尹闻知这话,一夜不睡。次日,火速差缉捕使臣何立。何立带了伙伴,并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径到官巷口李家生药店提捉正贼许宣。到得柜边,发声喊,把许宣一条绳子绑缚了,一声锣,一声鼓,解上临安府来。正值韩大尹升厅,押过许宣,当厅跪下,喝声:“打!”许宣道:“告相公,不必用刑,不知许宣有何罪?”大尹焦躁道:“真赃正贼,有何理说!还说无罪?邵太尉府中不动封锁,不见了一号大银五十锭,见有李募事出首,一定这四十九锭也在你处。想不动封皮,不见了银子,你也是个妖人!不要打,……”喝教:“拿些秽血来!”许宣方知是这事,大叫道:“不是妖人,待我分说!”大尹道:“且住!你且说这银子从何而来?”许宣将借伞、讨伞的上项事,一一细说一遍。大尹道:“白娘子是甚么样人?见住何处?”许宣道:“凭他说,是白三班白殿直的亲妹子,如今见住箭桥边双茶坊巷口,秀王墙对黑楼子高坡儿内住。”那大尹随即便叫缉捕使臣何立押领许宣,去双茶坊巷口捉拿本妇前来。

  何立等领了钧旨,一阵做公的径到双茶坊巷口秀王府墙对黑楼子前看时,门前四扇看阶,中间两扇大门,门外避藉陛,坡前却是垃圾,一条竹子横夹着。何立等见了这个模样,到都呆了!当时就叫捉了邻人,上首是做花的后大,下首是做皮匠的孙公。那孙公摆忙的吃他一惊,小肠气发,跌倒在地。众邻舍都走来,道:“这里不曾有甚么白娘子。这屋不五六年前有一个毛巡检合家时病死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来买东西,无人敢在里头住。几日前,有个疯子立在门前唱喏。”

  何立教众人解下横门竹竿,里面冷清清地,起一阵风,卷出一道腥气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倒退几步。许宣看了,则声不得,一似呆的。做公的数中,有一个能胆大,排行第二,姓王,专好酒吃,都叫他做“好酒王二”。王二道:“都跟我来。”发声喊,一齐哄将入去,看时,板壁、坐起、桌凳都有。来到胡梯边,教王二前行,众人跟着,一齐上楼。楼上灰尘三寸厚,众人到房门前,推开房门一望,在上挂着一张帐子,箱笼都有,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穿着白的美貌娘子,坐在床上。众人看了,不敢向前。众人道:“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临安大尹钧旨,唤你去与许宣执证公事。”那娘子端然不动。“好酒王二”道:“众人都不敢向前,怎的是了?你可将一坛酒来,与我吃了,做我不着,捉他去见大尹。”众人连忙叫两三个下去,提一坛酒来与王二吃。王二开了坛口,将一坛酒吃尽了,道:“做我不着!”将那空坛望着帐子内打将去。不打万事皆休,才然打去,只听得一声响,却是青天里打一个霹雳,众人都惊倒了!起来看时,床上不见了那娘子,只见明晃晃一堆银子。众人向前看了,道:“好了。”计数四十九锭。众人道:“我们将银子去见大尹也罢。”扛了银子,都到临安府。

  何立将前事禀覆了大尹。大尹道:“定是妖怪了。也罢,邻人无罪宁家。”差人送五十锭银子与邵太尉处,开个缘由,一一禀覆过了。许宣照“不应得为而为之事”,理重者决杖,免刺,配牢城营做工,满日疏放。牢城营乃苏州府管下,李募事因出首许宣,心上不安,将邵太尉给赏的五十两银子,尽数付与小舅作为盘费。李将仕与书二封,一封与押司范院长,一封与吉利桥下开客店的王主人。

  许宣痛哭一场,拜别姐夫、姐姐,带上行枷,两个防送人押着,离了杭州,到东新桥,下了航船。不一日,来到苏州。先把书去见了范院长并王主人。王主人与他官府上下使了钱,打发两个公人去苏州府,下了公文,交割了犯人,讨了回文,防送人自回。范院长、王主人保领许宣不入牢中,就在王主人门前楼上歇了。许宣心中愁闷,壁上题诗一首:

  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
  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娘!
  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岂识在何方?
  抛离骨肉来苏地,思想家中寸断肠!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在王主人家住了半年之上。忽遇九月下旬,那王主人正在门首闲立,看街上人来人往,只见远远一乘轿子,傍边一个丫鬟跟着,道:“借问一声:此间不是王主人家么?”王主人连忙起身,道:“此间便是。你寻谁人?”丫鬟道:“我寻临安府来的许小乙官人。”主人道:“你等一等,我便叫了他出来。”这乘轿子便歇在门前。王主人便入去,叫道:“小乙哥,有人寻你。”许宣听得,急走出来,同主人到门前看时,正是青青跟着,轿子里坐着白娘子。许宣见了,连声叫道:“死冤家!自被你盗了官库银子,带累我吃了多少苦,有屈无伸,如今到此地位,又赶来做甚么?可羞死人!”那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怪我,今番特来与你分辩这件事。我且到主人家里面与你说。”

  白娘子叫青青取了包裹下轿。许宣道:“你是鬼怪,不许入来。”挡住了门不放他。那白娘子与主人深深道了个万福,道:“奴家不相瞒,主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缝,对日有影。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人欺负!做下的事是先夫日前所为,非干我事。如今怕你怨畅我。特地来分说明白了,我去也甘心。”主人道:“且教娘子入来,坐了说。”那娘子道:“我和你到里面,对主人家的妈妈说。”门前看的人自都散了。

  许宣入到里面,对主人家并妈妈道:“我为他偷了官银子事,如此如此,因此教我吃场官司。如今又赶到此,有何理说?”白娘子道:“先夫留下银子,我好意把你,我也不知怎的来的。”许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时,门前都是垃圾?就帐子里一响,不见了你?”白娘子道:“我听得人说,你为这银子捉了去,我怕你说出我来,捉我到官,妆幌子羞人不好看。我无奈何,只得走去华藏寺前姨娘家躲了,使人担垃圾堆在门前,把银子安在床上,央邻舍与我说谎。”许宣道:“你却走了去,教我吃官事!”白娘子道:“我将银子安在床上,只指望要好,那里晓得有许多事情?我见你配在这里,我便带了些盘缠,搭船到这里寻你。如今分说都明白了,我去也。敢是我和你前生没有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许多路来到这里,难道就去?且在此间住几日,却理会。”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再三劝解,娘子且住两日。当初也曾许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随口便道:“羞杀人!终不成奴家没人要?只为分别是非而来。”王主人道:“既然当初许嫁小乙哥,却又回去!且留娘子在此。”打发了轿子,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白娘子先自奉承好了主人的妈妈,那妈妈劝主人与许宣说合,选定十一月十一日成亲,共百年谐老。光阴一瞬,早到吉日良时。白娘子取出银两,央王主人办备喜筵,二人拜堂结亲。酒席散后,共入纱厨,白娘子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百媚千娇,喜得许宣如遇神仙,只恨相见之晚。正好欢娱,不觉金鸡三唱,东方渐白。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自此日为始,夫妻二人如鱼似水,终日在王主人家快乐昏迷缠定。

  日往月来,又早半年光景。时临春气融和,花开如锦,车马往来,街坊热闹。许宣问主人家道:“今日如何人人出去闲游,如此喧嚷?”主人道:“今日是二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你也好去承天寺里闲走一遭。”许宣见说,道:“我和妻说一声,也去看一看。”许宣上楼来,和白娘子说:“今日二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我也看一看就来。有人寻说话,回说不在家,不可出来见人。”白娘子道:“有甚好看,只在家中却不好?看他做甚么?”许宣道:“我去闲耍一遭就回,不妨。”

  许宣离了店内,有几个相识同走,到寺里看卧佛。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了一遭。方出寺来,见一个先生,穿着道袍,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符水。许宣立定了看。那先生道:“贫道是终南山道士,到处云游,散施符水,救人病患灾厄,有事的向前来。”那先生在人丛中看见许宣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怪缠他,叫道:“你近来有一妖怪缠你,其害非轻。我与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烧,一道符放在自头发内。”许宣接了符,纳头便拜,肚内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妇人是妖怪,真个是实。”谢了先生,径回店中。

  至晚,白娘子与青青睡着了,许宣起来道:“料有三更了。”将一道符放在自头发内,正欲将一道符烧化,只见白娘子叹一口气道:“小乙哥和我许多时夫妻,尚兀自不把我亲热,却信别人言语,半夜三更,烧符来压镇我!你且把符来烧看!”就夺过符来,一时烧化,全无动静。白娘子道:“却如何?说我是妖怪!”许宣道:“不干我事,卧佛寺前一云游先生知你是妖怪。”白娘子道:“明日同你去看他一看,如何模样的先生。”

  次日,白娘子清早起来,梳妆罢,戴了钗环,穿上素净衣服,分付青青看管楼上。夫妻二人来到卧佛寺前。只见一簇人团团围着那先生,在那里散符水。只见白娘子睁一双妖眼,到先生面前喝一声:“你好无礼!出家人枉在我丈夫面前说我是一个妖怪,书符来捉我!”那先生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他即变出真形来。”那白娘子道:“众人在此,你且书符来我吃看。”那先生书一道符,递与白娘子;白娘子接过符来,便吞下去。众人都看,没些动静。众人道:“这等一个妇人,如何说是妖怪?”众人把那先生齐骂,那先生骂得口睁眼呆,半晌无言,惶恐满面。白娘子道:“众位官人在此,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学得个戏术,且把先生试来与众人看。”只见白娘子口内喃喃的不知念些甚么,把那先生却似有人擒的一般,缩做一堆,悬空而起。众人看了,齐吃一惊。许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众位面上,把这先生吊他一年。”白娘子喷口气,只见那先生依然放下,只恨爹娘少生两翼,飞也似走了。众人都散了。夫妻依旧回来。不在话下。日逐盘缠,都是白娘子将出来用度。正是:

  夫唱妇随,朝欢暮乐。

  不觉光阴似箭,又是四月初八日,释迦佛生辰。只见街市上人抬着柏亭浴佛,家家布施。许宣对王主人道:“此间与杭州一般。”只见邻舍边一个小的,叫作铁头,道:“小乙官人,今日承天寺里做佛会,你去看一看。”许宣转身到里面,对白娘子说了。白娘子道:“甚么好看,休去!”许宣道:“去走一遭,散闷则个。”娘子道:“你要去,身上衣服旧了,不好看,我打扮你去。”叫青青取新鲜时样衣服来。许宣着得不长不短,一似像体裁的,戴一顶黑漆头巾,脑后一双白玉环,穿一领青罗道袍,脚着一双皂靴,手中拿一把细巧百摺描金美人珊瑚坠上样春罗扇。打扮得上下齐整,那娘子分付一声,如莺声巧啭,道:“丈夫早早回来,切勿教奴记挂!”许宣叫了铁头相伴,径到承天寺来看佛会。人人喝采:“好个官人!”

  只听得有人说道:“昨夜周将仕典当库内,不见了四五千贯金珠细软物件,见今开单告官挨查,没捉人处。”许宣听得,不解其意,自同铁头在寺。其日烧香官人、子弟、男女人等,往往来来,十分热闹。许宣道:“娘子教我早回,去罢。”转身,人丛中不见了铁头,独自个走出寺门来。只见五六个人似公人打扮,腰里挂着牌儿,数中一个看了许宣,对众人道:“此人身上穿的,手中拿的,好似那话儿。”数中一个认得许宣的道:“小乙官,扇子借我一看。”许宣不知是计,将扇递与公人。那公人道:“你们看这扇子扇坠,与单上开的一般!”从人喝声:“拿了!”就把许宣一索子绑了,好似:

  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饿虎啖羊羔。

  许宣道:“众人休要错了,我是无罪之人。”众公人道:“是不是,且去府前周将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贯金珠细软,白玉绦环,细巧百摺扇,珊瑚坠子,你还说无罪?真赃正贼,有何分说!实是大胆汉子,把我们公人作等闲看成。见今头上、身上、脚上,都是他家物件,公然出外,全无忌惮!”许宣方才呆了,半晌不则声。许宣道:“原来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众人道:“你自去苏州府厅上分说。”

  次日大尹升厅,押过许宣见了。大尹审问:“盗了周将仕库内金珠宝物在于何处?从实供来,免受刑法拷打。”许宣道:“禀上相公做主,小人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从何而来。望相公明镜详辨则个!”大尹喝道:“你妻子今在何处?”许宣道:“见在吉利桥下王主人楼上。”大尹即差缉捕使臣袁子明,押了许宣,火速捉来。

  差人袁子明来到王主人店中,主人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做甚么?”许宣道:“白娘子在楼上么?”主人道:“你同铁头早去承天寺里,去不多时,白娘子对我说道:‘丈夫去寺中闲耍,教我同青青照管楼上。此时不见回来,我与青青去寺前寻他去也,望乞主人替我照管。’出门去了,到晚不见回来。我只道与你去望亲戚,到今日不见回来。”众公人要王主人寻白娘子,前前后后,遍寻不见。袁子明将王主人捉了,见大尹回话。大尹道:“白娘子在何处?”王主人细细禀覆了,道:“白娘子是妖怪。”大尹一一问了,道:“且把许宣监了。”王主人使用了些钱,保出在外,伺候归结。

  且说周将仕正在对门茶坊内闲坐,只见家人报道:“金珠等物都有了,在库阁头空箱子内。”周将仕听,慌忙回家看时,果然有了。只不见了头巾、绦环、扇子并扇坠。周将仕道:“明是屈了许宣,平白地害了一个人,不好。”暗地里到与该房说了,把许宣只问个小罪名。

  却说邵太尉使李募事到苏州干事,来王主人家歇。主人家把许宣来到这里,又吃官事,一一从头说了一遍。李募事寻思道:“看自家面上亲眷,如何看做落?”只得与他央人情,上下使钱。一日,大尹把许宣一一供招明白,都做在白娘子身上,只做“不合不出首妖怪”等事,杖一百,配三百六十里,押发镇江府牢城营做工。李募事道:“镇江去便不妨。我有一个结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针子桥下开生药店。我写一封书,你可去投托他。”许宣只得问姐夫借了些盘缠,拜谢了王主人并姐夫,就买酒饭与两个公人吃,收拾行李起程。王主人并姐夫送了一程,各自回去了。

  且说许宣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镇江。先寻李克用家,来到针子桥生药铺内。只见主管正在门前卖生药,老将仕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公人同许宣慌忙唱个喏道:“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家中人,有书在此。”主管接了,递与老将仕。老将仕拆开看了,道:“你便是许宣?”许宣道:“小人便是。”李克用教三人吃了饭,分付当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了钱,保领回家,防送人讨了回文,自归苏州去了。

  许宣与当直一同到家中,拜谢了克用,参见了老安人。克用见李募事书,说道:“许宣原是生药店中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做买卖,夜间教他去五条巷卖豆腐的王公楼上歇。克用见许宣药店中十分精细,心中欢喜。原来药铺中有两个主管,一个张主管,一个赵主管。赵主管一生老实本分,张主管一生克剥奸诈,倚着自老了,欺侮后辈。见又添了许宣,心中不悦,恐怕退了他,反生奸计,要嫉妒他。

  忽一日,李克用来店中闲看,问:“新来的做买卖如何?”张主管听了,心中道:“中我机谋了!”应道:“好便好了,只有一件。……”克用道:“有甚么一件?”老张道:“他大主买卖肯做,小主儿就打发去了,因此人说他不好。我几次劝他,不肯依我。”老员外说:“这个容易,我自分付他便了,不怕他不依。”赵主管在傍听得此言,私对张主管说道:“我们都要和气,许宣新来,我和你照管他才是。有不是,宁可当面讲,如何背后去说他?他得知了,只道我们嫉妒。”老张道:“你们后生家,晓得甚么!”天已晚了,各回下处。

  赵主管来许宣下处,道:“张主管在员外面前嫉妒你,你如今要愈加用心,大主、小主儿买卖,一般样做。”许宣道:“多承指教!我和你去闲酌一杯。”二人同到店中,左右坐下。酒保将要饭果碟摆下,二人吃了几杯。赵主管说:“老员外最性直,受不得触。你便依随他生性,耐心做买卖。”许宣道:“多谢老兄厚爱,谢之不尽!”又饮了两杯,天色晚了。赵主管道:“晚了路黑难行,改日再会。”许宣还了酒钱,各自散了。

  许宣觉道有杯酒醉了,恐怕冲撞了人,从屋檐下回去。正走之间,只见一家楼上推开窗,将熨斗播灰下来,都倾在许宣头上。立住脚,便骂道:“谁家泼男女不生眼睛,好没道理!”只见一个妇人慌忙走下来,道:“官人休要骂,是奴家不是,一时失误了,休怪!”许宣半醉,抬头一看,两眼相观,正是白娘子。许宣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无明火焰腾腾高起三千丈,掩纳不住,便骂道:“你这贼贱妖精!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官事!”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许宣道:“你如今又到这里,却不是妖怪?”赶将入去,把白娘子一把拿住,道:“你要官休,私休?”白娘子陪着笑面,道:“丈夫,一夜夫妻百夜恩,和你说来事长。你听我说,当初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与你恩爱深重,教你穿在身上。恩将仇报,反成吴越。”许宣道:“那日我回来寻你,如何不见了?主人都说你同青青来寺前看我,因何又在此间?”白娘子道:“我到寺前,听得说你被捉了去,教青青打听不着,只道你脱身走了。怕来捉我,教青青连忙讨了一只船,到建康府娘舅家去。昨日才到这里。我也道连累你两场官事,也有何面目见你!你怪我也无用了,情意相投,做了夫妻,如今好端端,难道走开了?我与你情似泰山,恩同东海,誓同生死。可看日常夫妻之面,取我到下处,和你百年谐老,却不是好!”许宣被白娘子一骗,回嗔作喜,沉吟了半晌,被色迷了心胆,留连之意,不回下处,就在白娘子楼上歇了。

  次日,来上河五条巷王公楼家,对王公说:“我的妻子同丫鬟从苏州来到这里。”一一说了,道:“我如今搬回来一处过活。”王公道:“此乃好事,如何用说。”当日把白娘子同青青搬来王公楼上。次日,点茶请邻舍。第三日,邻舍又与许宣接风,酒筵散了,邻舍各自回去,不在话下。第四日,许宣早起梳洗已罢,对白娘子说:“我去拜谢东西邻舍,去做买卖去也。你同青青只在楼上照管,切勿出门!”分付已了,自到店中做买卖,早去晚回。不觉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过一月。

  忽一日,许宣与白娘子商量,去见主人李员外妈妈家眷。白娘子道:“你在他家做主管,去参见了他,也好日常走动。”到次日,雇了轿子,径进里面,请白娘子上了轿,叫王公挑了盒儿,丫鬟青青跟随,一齐来到李员外家。下了轿子,进到里面,请员外出来。李克用连忙来见,白娘子深深道个万福,拜了两拜,妈妈也拜了两拜,内眷都参见了。原来李克用年纪虽然高大,却专一好色,见了白娘子有倾国之姿,正是:

  三魂不附体,七魄在他身。

  那员外目不转睛看白娘子。当时安排酒饭管待,妈妈对员外道:“好个伶俐的娘子!十分容貌,温柔和气,本分老成。”员外道:“便是,杭州娘子生得俊俏。”酒饮罢了,白娘子相谢自回。李克用心中思想:“如何得这妇人共宿一宵?”眉头一簇,计上心来,道:“六月十三是我寿诞之日,不要慌,教这妇人着我一个道儿。”

  不觉乌飞兔走,才过端午,又是六月初间。那员外道:“妈妈,十三日是我寿诞,可做一个筵席,请亲眷朋友闲耍一日,也是一生的快乐。”当日亲眷、邻友、主管人等,都下了请帖。次日,家家户户都送烛、面、手帕物件来。十三日都来赴筵,吃了一日。次日,是女眷们来贺寿,也有廿来个。且说白娘子也来,十分打扮,上着青织金衫儿,下穿大红纱裙,戴一头百巧珠翠金银首饰。带了青青,都到里面,拜了生日,参见了老安人。东阁下排着筵席。原来李克用吃虱子留后腿的人,因见白娘子容貌,设此一计,大排筵席。各各传杯弄盏,酒至半酣,却起身脱衣净手。李员外原来预先分付腹心养娘道:“若是白娘子登东,他要进去,你可另引他到后面僻净房内去。”李员外设计已定,先自躲在后面。正是:

  不劳钻穴逾墙事,稳做偷香窃玉人。

  只见白娘子真个要去净手,养娘便引他到后面一间僻净房内去,养娘自回。那员外心中淫乱,捉身不住,不敢便走进去,却在门缝里张。不张万事皆休,则一张,那员外大吃一惊,回身便走,来到后边,望后倒了。

  不知一命如何,先觉四肢不举!

  那员外眼中不见如花似玉体态,只见房中蟠着一条吊桶来粗大白蛇,两眼一似灯盏,放出金光来。惊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绊一跤。众养娘扶起看时,面青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了,方才醒来。老安人与众人都来看了,道:“你为何大惊小怪做甚么?”李员外不说其事,说道:“我今日起得早了,连日又辛苦了些,头风病发晕倒了。”扶去房里睡了。众亲眷主席,饮了几杯,酒筵散罢,众人作谢回家。

  白娘子回到家中思想,恐怕明日李员外在铺中对许宣说出本相来。便生一条计,一头脱衣服,一头叹气。许宣道:“今日出去吃酒,因何回来叹气?”白娘子道:“丈夫,说不得,李员外原来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见我起身登东,他躲在里面,欲要奸骗我,扯裙扯裤来调戏我。欲待叫起来,众人都在那里,怕妆幌子。被我一推倒地,他怕羞没意思,假说晕倒了。这惶恐那里出气!”许宣道:“既不曾奸骗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奈,只得忍了这遭,休去便了。”白娘子道:“你不与我做主,还要做人?”许宣道:“先前多承姐夫写书教我投奔他家,亏他不阻,收留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子道:“男子汉,我被他这般欺负,你还去他家做主管?”许宣道:“你教我何处去安身?做何生理?”白娘子道:“做人家主管也是下贱之事,不如自开一个生药铺。”许宣道:“亏你说,只是那讨本钱?”白娘子道:“你放心,这个容易。我明日把些银子,你先去赁了间房子,却又说话。”

  且说“今是古,古是今”,各处有这等出热的,间壁有一个人,姓蒋,名和,一生出热好事。次日,许宣问白娘子讨了些银子,教蒋和去镇江渡口马头上,赁了一间房子,买下一付生药厨柜,陆续收买生药。十月前后,俱已完备,选日开张药店,不去做主管。那李员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许宣自开店来,不匡买卖一日兴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门前卖生药,只见一个和尚将着一个募缘簿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龙王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烧香,布施些香钱。”许宣道:“不必写名,我有一块好降香,舍与你拿去烧罢。”即便开柜取出,递与和尚。和尚接了,道:“是日望官人来烧香。”打一个问讯去了。白娘子看见,道:“你这杀才,把这一块好香与那贼秃去换酒肉吃!”许宣道:“我一片诚心舍与他,花费了也是他的罪过。”

  不觉又是七月初七日,许宣正开得店,只见街上闹热,人来人往。帮闲的蒋和道:“小乙官,前日布施了香,今日何不去寺内闲走一遭?”许宣道:“我收拾了,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蒋和道:“小人当得相伴。”许宣连忙收拾了,进去对白娘子道:“我去金山寺烧香,你可照管家里则个。”白娘子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去做甚么?”许宣道:“一者不曾认得金山寺,要去看一看;二者前日布施了,要去烧香。”白娘子道:“你既要去,我也挡你不得,只要依我三件事。”许宣道:“那三件?”白娘子道:“一件,不要去方丈内去;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来得迟,我便来寻你也。”许宣道:“这个何妨,都依得。”当时换了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同蒋和径到江边,搭了船,投金山寺来。先到龙王堂烧了香,绕寺闲走了一遍,同众人信步来到方丈门前。许宣猛省道:“妻子分付我休要进方丈内去。”立住了脚不进去。蒋和道:“不妨事。他自在家中,回去只说不曾去便了。”说罢,走入去看了一回,便出来。

  且说方丈当中座上,坐着一个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圆顶方袍,看了模样,的是真僧。一见许宣走过,便叫侍者:“快叫那后生进来。”侍者看了一回,人千人万,乱滚滚的,又不记得他,回说:“不知他走那边去了?”和尚见说,持了禅杖,自出方丈来,前后寻不见。复身出寺来看,只见众人都在那里等风浪静了落船。那风浪越大了,道:“去不得。”正看之间,只见江心里一只船,飞也似来得快。

  许宣对蒋和道:“这般大风浪,过不得渡,那只船如何到来得快?”正说之间,船已将近。看时,一个穿白的妇人,一个穿青的女子来到岸边。仔细一认,正是白娘子和青青两个。许宣这一惊非小。白娘子来到岸边,叫道:“你如何不归?快来上船!”许宣却欲上船,只听得有人在背后喝道:“业畜!在此做甚么?”许宣回头看时,人说道:“法海禅师来了!”禅师道:“业畜,敢再来无礼,残害生灵!老僧为你特来。”白娘子见了和尚,摇开船,和青青把船一翻,两个都翻下水底去了。许宣回身看着和尚便拜:“告尊师,救弟子一条草命!”禅师道:“你如何遇着这妇人?”许宣把前项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禅师听罢,道:“这妇人正是妖怪,汝可速回杭州去。如再来缠汝,可到湖南净慈寺里来寻我。有诗四句:

  本是妖精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
  汝因不识遭他计,有难湖南见老僧。”

  许宣拜谢了法海禅师,同蒋和下了渡船,过了江,上岸归家。白娘子同青青都不见了,方才信是妖精。到晚来,教蒋和相伴过夜。心中昏闷,一夜不睡。次日早起,叫蒋和看着家里,却来到针子桥李克用家,把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时,他登东,我撞将去,不期见了这妖怪,惊得我死去。我又不敢与你说这话。既然如此,你且搬来我这里住着,别作道理。”许宣作谢了李员外,依旧搬到他家。不觉住过两月有余。

  忽一日,立在门前,只见地方总甲分付排门人等,俱要香花灯烛,迎接朝廷恩赦。原来是宋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只除人命大事,其馀小事,尽行赦放回家。许宣遇赦,欢喜不胜,吟诗一首,诗云:

  感谢吾皇降赦文,网开三面许更新。
  死时不作他邦鬼,生日还为旧土人。
  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宥罪除根?
  归家满把香焚起,拜谢乾坤再造恩。

  许宣吟诗已毕,央李员外衙门上下打点,使用了钱,见了大尹,给引还乡。拜谢东邻西舍,李员外、妈妈、合家大小、二位主管,俱拜别了。央帮闲的蒋和买了些土物,带回杭州。

  来到家中,见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事见了许宣,焦躁道:“你好生欺负人,我两遭写书教你投托人,你在李员外家娶了老小,不直得寄封书来教我知道,直恁的无仁无义!”许宣说:“我不曾娶妻小。”姐夫道:“见今两日前,有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丫鬟,道是你的妻子。说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烧香,不见回来,那里不寻到。直到如今,打听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这里,等你两日了。”教人叫出那妇人和丫鬟,见了许宣。许宣看见,果是白娘子、青青。许宣见了,目睁口呆,吃了一惊。不在姐夫、姐姐面前说这话本,只得任他埋怨了一场。

  李募事教许宣共白娘子去一间房内去安身。许宣见晚了,怕这白娘子,心中慌了,不敢向前,朝着娘子跪在地下,道:“不知你是何神何鬼?可饶我的性命!”白娘子道:“小乙哥,是何道理?我和你许多时夫妻,又不曾亏负你,如何说这等没力气的话?”许宣道:“自从和你相识之后,带累我吃了两场官司。我到镇江府,你又来寻我。前日金山寺烧香,归得迟了,你和青青又直赶来,见了禅师,便跳下江里去了。我只道你死了,不想你又先到此。望乞可怜见,饶我则个!”白娘子圆睁怪眼,道:“小乙官,我也只是为好,谁想到成怨本!我与你平生夫妇,共枕同衾,许多恩爱。如今却信别人闲言语,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惊得许宣战战兢兢,半晌无言可答,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劝道:“官人,娘子爱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听我说,与娘子和睦了,休要疑虑。”许宣吃两个缠不过,叫道:“却是苦耶!”只见姐姐在天井里乘凉,听得叫苦,连忙来到房前,只道他两个儿厮闹,拖了许宣出来。白娘子关上房门自睡。

  许宣把前因后事,一一对姐姐了告诉了一遍。却好姐夫乘凉归房,姐姐道:“他两口儿厮闹了,如今不知睡了也未,你且去张一张了来。”李募事走到房前看时,里头黑了,半亮不亮,将舌头咶破纸窗,不张万事皆休,一张时,见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睡在床上,伸头在天窗内乘凉,鳞甲内放出白光来,照得房内如同白日。吃了一惊,回身便走。来到房中,不说其事。道:“睡了,不见则声。”许宣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头,姐夫也不问他。过了一夜。

  次日,李募事叫许宣出去,到僻静处,问道:“你妻子从何娶来?实实的对我说,不要瞒我!自昨夜亲眼看见他是一条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不说出来。”许宣把从头事,一一对姐夫说了一遍。李募事道:“既是这等,白马庙前一个呼蛇戴先生,如法捉得蛇。我同你去接他。”二人取路来到白马庙前,只见戴先生正立在门口。二人道:“先生拜揖。”先生道:“有何见谕?”许宣道:“家中有一条大蟒蛇,相烦一捉则个!”先生道:“宅上何处?”许宣道:“过军将桥黑珠儿巷内李募事家便是。”取出一两银子道:“先生收了银子,待捉得蛇,另又相谢。”先生收了道:“二位先回,小子便来。”李募事与许宣自回。

  那先生装了一瓶雄黄药水,一直来到黑珠儿巷内,问李募事家。人指道:“前面那楼子内便是。”先生来到门前,揭起帘子,咳嗽一声,并无一个人出来。敲了半晌门,只见一个小娘子出来问道:“寻谁家?”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家么?”小娘子道:“便是。”先生道:“说宅上有一条大蛇,却才二位官人来请小子捉蛇。”小娘子道:“我家那有大蛇?你差了。”先生道:“官人先与我一两银子,说捉了蛇后,有重谢。”白娘子道:“没有,休信他们哄你。”先生道:“如何作耍?”白娘子三回五次发落不去,焦躁起来,道:“你真个会捉蛇?只怕你捉他不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道一条蛇有何难捉!”娘子道:“你说捉得,只怕你见了要走!”先生道:“不走,不走!如走,罚一锭白银。”娘子道:“随我来。”到天井内,那娘子转个弯,走进去了。那先生手中提着瓶儿,立在空地上。不多时,只见刮起一阵冷风,风过处,只见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连射将来,正是: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且说那戴先生吃了一惊,望后便倒,雄黄罐儿也打破了。那条大蛇张开血红大口,露出雪白齿,来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来,只恨爹娘少生两脚,一口气跑过桥来,正撞着李募事与许宣。许宣道:“如何?”那先生道:“好教二位得知。”把前项事从头说了一遍。取出那一两银子,付还李募事道:“若不生这双脚,连性命都没了。二位自去照顾别人。”急急的去了。

  许宣道:“姐夫,如今怎么处?”李募事道:“眼见实是妖怪了,如今赤山埠前张成家欠我一千贯钱。你去那里静处讨一间房儿住下。那怪物不见了你,自然去了。”许宣无计可奈,只得应承。同姐夫到家时,静悄悄的,没些动静。李募事写了书帖,和票子做一封,教许宣往赤山埠去。只见白娘子叫许宣到房中,道:“你好大胆,又叫甚么捉蛇的来!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许宣听得,心寒胆战,不敢则声。将了票子,闷闷不已。来到赤山埠前,寻着了张成,随即袖中取票时,不见了。只叫得苦,慌忙转步,一路寻回来时,那里见!

  正闷之间,来到净慈寺前。忽地里想起那金山寺长老法海禅师曾分付来:“倘若那妖怪再来杭州缠你,可来净慈寺内来寻我。如今不寻,更待何时!”急入寺中,问监寺道:“动问和尚,法海禅师曾来刹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来。”许宣听得说不在,越闷。折身便回来长桥堍下,自言自语道:“时衰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看着一湖清水,却待要跳!正是:

  阎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许宣正欲跳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汉何故轻生!死了一万口,只当五千双,有事何不问我?”许宣回头看时,正是法海禅师,背驮衣钵,手提禅杖,原来真个才到。也是不该命尽,再迟一碗饭时,性命也休了。许宣见了禅师,纳头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则个!”禅师道:“这业畜在何处?”许宣把上项事一一诉了,道:“如今又直到这里,求尊师救度一命。”禅师于袖中取出一个钵盂,递与许宣,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妇人得知,悄悄地将此物劈头一罩,切勿手轻,紧紧的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

  且说许宣,拜谢了禅师回家。只见白娘子正坐在那里,口内喃喃的骂道:“不知甚人挑拨我丈夫和我做冤家,打听出来,和他理会!”正是有心等了没心的,许宣张得他眼慢,背后悄悄的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气力纳住,不见了女子之形,随着钵盂慢慢的按下,不敢手松,紧紧的按住。只听得钵盂内道:“和你数载夫妻,好没一些儿人情!略放一放!”

  许宣正没了结处,报道:“有一个和尚,说道:‘要收妖怪。’”许宣听得,连忙教李募事请禅师进来。来到里面,许宣道:“救弟子则个!”不知禅师口里念的甚么,念毕,轻轻的揭起钵盂,只见白娘子缩做七八寸长,如傀儡人像,双眸紧闭,做一堆儿伏在地下。禅师喝道:“是何业畜妖怪,怎敢缠人?可说备细!”白娘子答道:“禅师,我是一条大蟒蛇,因为风雨大作,来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处。不想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住,一时冒犯天条,却不曾杀生害命,望禅师慈悲则个!”禅师又问:“青青是何怪?”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气的青鱼,一时遇着,拖他为伴。他不曾得一日欢娱,并望禅师怜悯!”禅师道:“念你千年修炼,免你一死,可现本相!”白娘子不肯。禅师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词,大喝道:“揭谛何在?快与我擒青鱼怪来,和白蛇现形,听吾发落!”须臾,庭前起一阵狂风,风过处,只闻得豁刺一声响,半空中坠下一个青鱼,有一丈多长,向地拨剌的连跳几跳,缩做尺馀长一个小青鱼。看那白娘子时,也复了原形,变了三尺长一条白蛇,兀自昂头看着许宣。禅师将二物置于钵盂之内,扯下褊衫一幅,封了钵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将钵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一塔。后来许宣化缘,砌成了七层宝塔。千年万载,白蛇和青鱼不能出世。

  且说禅师押镇了,留偈四句:

  “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法海禅师言偈毕,又题诗八句,以劝后人:

  奉劝世人休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怎有恶来欺。
  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僧来救护,白蛇吞了不留些。

  法海禅师吟罢,各人自散。惟有许宣情愿出家,礼拜禅师为师,就雷峰塔披剃为僧。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众僧买龛烧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临去世时,亦有诗四句,留以警世,诗曰:

  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
  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End



卷27 ‧ 假神仙大闹华光庙

  欲学为仙说与贤,长生不老是虚传。
  少贪色欲身康健,心不瞒人便是仙。

  话说故宋时杭州普济桥有个宝山院,乃嘉泰中所建,又名华光庙,以奉五显之神。那五显?一显,聪昭圣孚仁福善王;二显,明昭圣孚义福愿王;三显,正昭圣孚智福应王;四显,直昭圣孚爱福惠王;五显,德昭圣孚信福庆王。此五显,乃是五行之佐,最有灵应。或言五显即五通,此谬言也。绍定初年,丞相郑清之重修,添造楼房精舍,极其华整。遭元时兵火,道侣流散,房垣倒塌;左右民居,亦皆凋落。至正初年,道士募缘修理,香火重兴,不在话下。

  单说本郡秀才魏宇,所居于庙相近,同表兄服道勤读书于庙旁之小楼。魏生年方一十七岁,丰姿俊雅,性复温柔,言语恂恂,宛如处子。每赴文会,同辈辄调戏之,呼为魏娘子,魏生羞脸发赤。自此不会宾客,只在楼上温习学业,惟服生朝夕相见。

  一日,服生因母病回家侍疾,魏生独居楼中读书。约至二鼓,忽闻有人叩门,生疑表兄之来也。开而视之,见一先生,黄袍蓝袖,丝拂纶巾,丰仪美髯,香风袭袭,有出世凌云之表。背后跟着个小道童,也生得清秀,捧着个朱红盒子。

  先生自说:“吾乃纯阳吕洞宾,遨游四海,偶尔经过此地。空中闻子书声清亮,殷勤嗜学,必取科甲,且有神仙之分。每与汝宿世有缘,合当度汝。知汝独居,特特奉访!”魏生听说,又惊又喜,连忙下拜,请纯阳南面坐定,自己侧坐相陪。洞宾呼道童,拿过盒子,摆在桌上,都是鲜异果品,和那山珍海错,馨香扑鼻。所用紫金杯、白玉壶,其壶不满三寸,出酒不竭;其酒色如琥珀,味若醍醐。洞宾道:“此仙肴仙酒,惟吾仙家受用。以子有缘,故得同享。”魏生此时,恍恍惚惚,如已在十洲三岛之中矣!饮酒中间,洞宾道:“今夜与子奇遇,不可无诗。”魏生欲观仙笔,即将文房四宝,列于几上。洞宾不假思索,信笔赋诗四道:

  其一:
  黄鹤楼前灵气生,蟠桃会上啜玄英。剑横紫海秋光动,每夕乘云上玉京。

  其二:
  嵯峨栋宇接云烟,身在蓬壶境里眠。一觉不知天地老,醒来又见几桑田。

  其三:
  一粒金丹羽化奇,就中玄妙少人知。夜来忽听钧天乐,知是仙人跨鹤时。

  其四:
  剑气横空海月浮,遨游顷刻遍神州。蟠桃历尽三千度,不计人间九百秋。

  字势飞舞,魏生赞不绝口。洞宾问道:“子聪明过人,可随意作一诗,以观子仙缘之迟速也。”魏生亦赋二绝:

  其一:
  十二峰前琼树齐,此生何似蹑天梯。消磨寰宇尘氛净,漫着霞裳礼玉枢。

  其二:
  天空月色两悠悠,绝胜飞吟亭上游。夜静玉箫天宇碧,直随鹤驭到瀛洲。

  洞宾览毕,目视魏生微笑道:“子有瀛洲之志,真仙种也!昔西汉大将军霍去病,祷于神君之庙,神君现形,愿为夫妇。去病大怒而去。后病笃,复遣人哀恳神君求救。神君曰:‘霍将军体弱,吾欲以太阴精气补之。霍将军不悟,认为淫欲,遂尔见绝。今日之病,不可救矣!’去病遂死。仙家度人之法,不拘一定,岂是凡人所知?惟有缘者信之不疑耳。吾更赠子一诗。”诗云:

  相逢此夕在琼楼,酬酢灯前且自留。
  玉液斟来晶影动,珠玑赋就峡云收。
  漫将夙世人间了,且借仙缘天上修。
  从此岳阳消息近,白云天际自悠悠。

  魏生读诗会意,亦答一绝句:

  仙境清虚绝欲尘,凡心那杂道心真。
  后庭无树栽琼玉,空羡隋炀堤上人。

  二人唱和之后,意益绸缪。洞宾命童子且去:“今夜吾当宿此。”又向魏生道:“子能与吾相聚十昼夜,当令子神完气足,日记万言!”魏生信以为然。酒酣,洞宾先寝,魏生和衣睡于洞宾之侧。洞宾道:“凡人肌肉相凑,则神气自能往来。若和衣各睡,吾不能有益于子也。”乃抱魏生于怀,为之解衣,并枕而卧。洞宾软款抚摩,渐至狎浪。魏生欲窃其仙气,隐忍不辞。至鸡鸣时,洞宾与魏生说:“仙机不可漏泄,乘此未明,与子暂别,夜当再会。”推窗一跃,已不知所在。魏生大惊,决为真仙。取夜来金玉之器看之,皆真物也,制度精巧可爱。枕席之间,馀香不散。魏生疑思不已。至夜,洞庭又来与生同寝。一连宿了十余夜,情好愈密,彼此俱不忍舍。

  一夕,洞宾与魏生饮酒,说道:“我们的私事,昨日何仙姑赴会回来,知道了,大发恼怒,要奏上玉帝,你我都受罪责。我再三求告,方才息怒。他见我说你十分标致,要来看你。夜间相会时,你陪个小心,求服他,我自也在里面撺掇。倘得欢喜起来,从了也不见得。若得打做一家,这事永不露出来。得他太阴真气,亦能少助。”魏生听说,心中大喜。到日间,疾忙置办些美酒精馔果品,等候到晚。

  且喜这几日,服道勤不来,只魏生一个在楼上。魏生见更深人静了,焚起一炉好香,摆下酒果,又穿些华丽衣服,妆扮整齐,等待二仙。只见洞宾领着何仙姑径来楼上。看这仙姑,颜色柔媚,光艳射人,神采夺目。魏生一见,神魂飘荡,心意飞扬。那时身不由己,双膝跪下在仙姑面前。何仙姑看见魏生果然标致,心里真实欢喜,到假意做个恼怒的模样,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扰乱清规,不守仙范,那里是出家读书人的道理!”虽然如此,嗔中有喜。魏生叩头讨饶,洞宾也陪着小心,求服仙姑。仙姑说道:“你二人既然知罪,且饶这一次!”说了,便要起身。魏生再三苦留,说道:“尘俗粗肴,聊表寸意。”洞宾又恳恳撺掇,说:“略饮数杯见意,不必固辞。若去了,便伤了仙家和气。”仙姑被留不过,只得勉意坐了,轮番把盏。洞宾又与仙姑说:“魏生高才能诗,今夕之乐,不可无咏!”仙姑说:“既然如此,请师兄起句。”洞宾也不推辞。

  “每日蓬壶恋玉卮,暂同仙伴乐须斯。”(洞宾)
  “一宵清兴因知己,几朵金莲映碧池。”(仙姑)
  “物外幸逢环珮暖,人间亦许凤皇仪。”(魏生)
  “殷勤莫为桃源误,此夕须调琴瑟丝。”(洞宾)

  仙姑览诗,大怒道:“你二人如何戏弄我?”魏生慌忙磕头谢罪。洞宾劝道:“天上人间,其情则一。洛妃解珮,神女行云,此皆吾仙家故事也。世上佳人才子,犹为难遇,况魏生原有仙缘,神仙聚会,彼此一家,何必分体别形,效尘俗硁硁之态乎?”说罢,仙姑低头不语,弄其裙带。洞宾道:“和议已成,魏宇可拜谢仙姑俯就之恩也。”魏生连忙下拜。仙姑笑扶而起,入席再酌,尽欢而罢。是夜,三人共寝。魏生先近仙姑,次后洞宾举事,阳变阴间,欢娱一夜。仙姑道:“我三人此会,真是奇缘。可于枕上联诗一律”。仙姑首唱:

  “满目辉光满目烟,无情却被有情牵。”(仙姑)
  “春来杨柳风前舞,雨后桃花浪里颠。”(魏生)
  “须信仙缘应不爽,漫将好事了当年。”(仙姑)
  “香销梦绕三千界,黄鹤栖迟一夜眠。”(洞宾)

  鸡鸣时,二仙起身欲别,魏生不舍,再三留恋,恳求今夜重会。仙姑含着羞说道:“你若谨慎,不向人言,我当源源而至。”自此以后,无夕不来。或时二仙同来,或时一仙自来。虽表兄服生,同寓书楼,一壁之隔,窗中来去,全不露迹。

  如此半载有余。魏生渐渐黄瘦,肌肤销铄,欲食日减。夜间偏觉健旺,无奈日里倦怠,只想就枕。服生见其如此模样,叩其染病之故,魏生坚不肯吐。服生只得对他父亲说知,魏公到楼上看了儿子,大惊,乃取镜子教儿自家照看。魏生自睹尫羸之状,亦觉骇然。魏公劝儿回家调理,儿子那里肯回,乃请医切脉,用药调理。是夜,二仙又来。魏生述容颜黄瘦,父亲要搬回之语。洞宾道:“凡人成仙,脱胎换骨,定然先将俗肌消尽,然后重换仙体,此非肉眼所知也。”魏生由此不疑,连药也不肯吃。

  再过数日,看看一丝两气,魏公着了忙,自携铺盖,往楼上守着儿子同宿。到夜半,儿子向着床里说鬼话,魏公叫唤不醒,连隔房服道勤都起身来看。只见魏生口里说:“二位师父怕怎的!不要去!”伸出手来,一把扯住,却扯了父亲。魏公双眼流泪,叫:“我儿!你病势十死一生,尤自不肯实说!那二位师父是何人?想是邪魅。”魏生道:“是两个仙人来度我的,不是邪魅。”魏公见儿沉重,不管他肯不肯,顾了一乘小轿抬回家去将息。儿子道:“仙人与我紫金杯、白玉壶,在书柜里,与我检好。”开柜看时,那是紫金、白玉,都是黄泥、白泥捻就的。魏公道:“我儿,眼见得不是仙人是邪魅!”魏生恰才心慌,只得将庙中初遇纯阳,后遇仙姑,始末叙了一遍。魏公大惊,一面教妈妈收拾净房,伏侍儿子养病,一面出门访问个袪妖的法师。

  走不多步,恰好一个法师,手中拿着法环摇将过来,朝着打个问讯。魏公连忙答礼,问道:“师父何来?”这法师说道:“弟子是湖广武当山张三丰老爷的徒弟,姓裴,法名守正,传得五雷法,普救人世。因见府上有妖气,故特动问。”

  魏公听得说话有些来历,慌忙请法师到里面客位里坐。茶毕,就把儿子的事,备细说与裴法师知道。裴道说:“令郎今在何处?”魏公就邀裴法师进到房里看魏生。裴道一见魏生,就与魏公说:“令郎却被两个雌雄妖精迷了。若再过旬日不治,这命休了!”魏公听说,慌忙下拜,说道:“万望师父慈悲,垂救犬子则个!永不敢忘!”裴法师说;“我今晚就与你拿这精怪!”魏公说:“如此甚好!或是要甚东西,吾师说来,小人好去治办。”裴守正说:“要一副熟三牲,和酒果、五雷纸马、香烛、朱砂、黄纸之类。”分付毕,又道:“暂且别去,晚上过来。”魏公送裴道出门,嘱道:“晚上准望光降。”裴法师道:“不必说。”照旧又来街上,摇着法环而去。魏公慌忙买办合用物件,都齐备了,只等裴法师来捉鬼。

  到晚,裴法师来了,魏公接着法师,说:“东西俱已完备,不知要摆在那里?”裴道说:“就摆在令郎房里。”抬两张桌子进去,摆下三牲福物,烧起香来。裴道戴上法冠,穿领法衣,仗着剑,步起罡来,念动咒诀,把朱砂书起符来,正要烧这符去,只见这符都是水湿的,烧不着,裴法师骂道:“畜生,不得无礼!”把剑望空中斫将去。这口剑被妖精接着,拿去悬空钉在屋中间,动也动不得。裴道心里慌张,把平生的法术都使出来,一些也不灵。魏公看着裴道,说:“师父头上戴的道冠儿那里去了?”裴道说:“我不曾除下,如何便没了?又是作怪!”连忙使人去寻,只见门外有个尿桶,这道冠儿浮在尿桶面上。捞得起来时,烂臭,如何戴在头上!裴道说:“这精怪妖气太盛,我的法术敌他不过,你自别作计较。”

  魏公见说,心里虽是烦恼,免不得把福物收了,请裴道来堂前散福,吃了酒饭。夜又深了,就留裴道在家安歇,彼此俱不欢喜。裴道也闷闷的,自去侧房里脱了衣服睡,才要合眼,只见三四个黄衣力士,扛四五十斤一块石板,压在裴道身上。口里说:“谢贼道的好法!”裴道压得动身不得,气也透不转,慌了,只得叫道:“有鬼,救人!救人!”原来魏公家里人正收拾未了,还不曾睡,听得裴道叫响,魏公与家人拿着灯火,走进房来。看裴道时,见裴道被块青石板压在身上,动不得。两三个人慌忙扛去这块石板,救起裴道来,将姜汤灌了一回。东方已明,裴道也醒了。裴道梳洗已毕,又吃些早粥,辞了魏公自去,不在话下。魏公见这模样,夫妻两个,泪不曾干,也没奈何。

  次日,表兄服道勤来看魏生。魏公与服生备说夜来裴道着鬼之事,“怎生是好?”服生说道:“本庙华光菩萨最灵感,原在庙里被精了,我们备些福物,做道疏文烧了,神道正必胜邪,或可救得。”服生现与同会李林等说了,这些会友,个个爱惜魏生,争出分子,备办福物,香烛、纸马、酒果,摆列在神道面前,与魏公拜献,就把疏文宣读:

  “惟神正气摄乎山川,善恶不爽;威灵布于寰宇,祸福无私。今魏宇者,读书本庙,祸被物精。男女不分,夤夜欢娱于一席;阴阳无间,晨昏耽乐于两情。苟且相交,不顾逾墙之戒;无媒而合,自同钻穴之污。先假纯阳,比顽不已;后托何氏,淫乐无休。致使魏生形神摇乱,全无清爽之期;心志飞扬,已失永长之道。或月怪,或花妖,殛之以灭其迹;或山精,或木魅,袪之使屏其形。阳伸阴屈,物泰民安,万众皆钦,惟神是祷!李林等拜疏。”

  疏文念毕,烧化了纸,就在庙里散福。众人因论吕洞宾、何仙姑之事,李林道:“忠清巷新建一座纯阳庵,我们明早同去拈香,通陈此事。倘然吕仙有灵,必然震怒。”众人齐声道好。次日,同会十人,不约而齐都到纯阳祖师面前,拈香拜祷。转来回覆了魏公。

  从此夜为始,魏生渐觉清爽,但元神不能骤复,魏公心下已有三分欢喜。过了数日,自备三牲祭礼,往华光庙,一则赛愿,二则保福。众友闻知,都来陪他拜神,礼毕,化纸,只见魏公双眸紧闭,大踏步向供桌上坐了,端然不动,叫道:“魏则优,你儿子的性命,亏我救了。我乃五显灵官是也!”!众人知华光菩萨附体,都来参拜,叩问:“魏宇所患何等妖精?神力如何救拔?病体几时方能全妥?”魏公口里又说道:“这二妖,乃是多年的龟精,一雌一雄,惯迷惑少年男女。吾神访得真了,先差部下去拿他。二妖神通广大,反为所败。吾神亲往收捕,他兀自假冒吕洞宾、何仙姑名色,抗拒不服。大战百合,不分胜败。恰好洞宾、仙姑亦知此情,奏闻玉帝,命神将、天兵下界,真仙既到,伪者自不能敌。二妖逃走,去乌江孟子河里去躲,吾神将火轮去烧得出来,又与交战,被洞宾先生,飞剑斩了雄的龟精,雌的直驱在北海冰阴中受苦,永不赦出。吾神与洞宾、仙姑奏覆上帝,上帝要并治汝子迷惑之罪。吾神奏道:‘他是年幼书生,一时被惑,父母朋友,俱悔过求忏。况此生后有功名,可以恕之。’上帝方准免罚。你看我的袍袖,都战裂了。那雄龟精的腹壳,被吾神劈来,埋于后园碧桃树下。你若要儿子速愈,可取此壳煎膏,用酒服之,便愈也。”说罢,魏公跌倒在地下。

  从人扶起,唤醒,问他时,魏公并不晓得菩萨附体一事。众人向魏公说这备细,魏公惊异,就神帐中看神道袍袖,果然裂开。往后园碧桃树下,掘起浮土,见一龟板,约有三尺之长,犹带血肉。魏公取归,煎膏入酒,与魏生吃,一日三服,比及膏完,病已全愈。于是父子往华光庙祭赛,与神道换袍,又往纯阳庵烧香。

  后魏宇果中科甲。有诗为证:
  
  真妄由来本自心,神仙岂肯蹈邪淫!
  人心不被邪淫惑,眼底蓬莱便可寻。


End



卷26 ‧ 唐解元一笑姻缘

  三通鼓角四更鸡,日色高升月色低。
  时序秋冬又春夏,舟车南北复东西。
  镜中次第人颜老,世上参差事不齐。
  若向其间寻稳便,一壶浊酒一餐齑。

  这八句诗乃吴中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姓唐,名寅,字伯虎,聪明盖地,学问包天,书画音乐,无有不通;词赋诗文,一挥便就。为人放浪不羁,有轻世傲物之志。生于苏郡,家住吴趋。做秀才时,曾效连珠体,做《花月吟》十馀首,句句中有花有月。如:“长空影动花迎月,深院人归月伴花”;“云破月窥花好处,夜深花睡月明中”等句,为人称颂。本府太守曹凤见之,深爱其才。值宗师科考,曹公以才名特荐。那宗师姓方,名志,鄞县人。最不喜古文辞。闻唐寅恃才豪放,不修小节,正要坐名黜治。却得曹公一力保救,虽然免祸,却不放他科举。直至临场,曹公再三苦求,附一名于遗才之末。是科遂中了解元。

  伯虎会试至京,文名益著,公卿皆折节下交,以识面为荣。有程詹事典试,颇开私径卖题,恐人议论,欲访一才名素著者为榜首,压服众心,得唐寅甚喜,许以会元。伯虎性素坦率,酒中便向人夸说:“今年我定做会元了。”众人已闻程詹事有私,又忌伯虎之才,哄传主司不公,言官风闻动本,圣旨不许程詹事阅卷,与唐寅俱下诏狱,问革。

  伯虎还乡,绝意功名,益放浪诗酒,人都称为唐解元。得唐解元诗文字画,片纸尺幅,如获重宝。其中惟画,尤其得意。平日心中喜怒哀乐,都寓之于丹青。每一画出,争以重价购之。有《言志》诗一绝为证: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作业钱。

  却说苏州六门:葑、盘、胥、阊、娄、齐。那六门中只有阊门最盛,乃舟车辐辏之所。真个是: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东西。
  五更市贩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齐。

  唐解元一日坐在阊门游船之上,就有许多斯文中人,慕名来拜,出扇求其字画。解元画了几笔水墨,写了几首绝句。那闻风而至者,其来愈多。解元不耐烦,命童子且把大杯斟酒来。解元倚窗独酌,忽见有画舫从旁摇过,舫中珠翠夺目,内有一青衣小鬟,眉目秀艳,体态绰约,舒头船外,注视解元,掩口而笑。须臾船过,解元神荡魂摇,问舟子:“可认得去的那只船么?”舟人答言:“此船乃无锡华学士府眷也,”解元欲尾其后,急呼小艇不至,心中如有所失。

  正要教童子去觅船,只见城中一只船儿,摇将出来。他也不管那船有载没载,把手相招,乱呼乱喊。那船渐渐至近,舱中一人,走出船头,叫声:“伯虎,你要到何处去?这般要紧!”解元打一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好友王雅宜。便道:“急要答拜一个远来朋友,故此要紧,兄的船往哪里去?”雅宜道:“弟同两个舍亲到茅山去进香,数日方回。”解元道:“我也要到茅山进香,正没有人同去,如今只得要趁便了。”雅宜道:“兄若要去,快些回家收拾,弟泊船在此相候。”解元道:“就去罢了,又回家做什么!”雅宜道:“香烛之类,也要备的。”解元道:“到那里去买罢!”遂打发童子回去,也不别这些求诗画的朋友,径跳过船来,与舱中朋友叙了礼,连呼:“快些开般。”

  舟子知是唐解元,不敢怠慢,即忙撑篙摇橹。行不多时,望见这只画舫就在前面。解元分付船上,随着大船而行。众人不知其故,只得依他。次日到了无锡,见画舫摇进城里。解元道:“到了这里,若不取惠山泉也就俗了。”叫船家移舟去惠山取了水,原到此处停泊,明日早行。“我们到城里略走一走,就来下船。”舟子答应自去。

  解元同雅宜三四人登岸,进了城,到那热闹的所在,撇了众人,独自一个去寻那画舫。却又不认得路径,东行西走,并不见些踪影。走了一回,穿出一条大街上来,忽听得呼喝之声。解元立住脚看时,只见十来个仆人前引一乘暖桥,自东而来,女从如云。自古道:“有缘千里能相会。”那女从之中,阊门所见青衣小鬟,正在其内。解元心中欢喜,远远相随,直到一座大门楼下,女使出迎,一拥而入。询之傍人,说是华学士府,适才轿中乃夫人也。解元得了实信,问路出城。

  恰好船上取了水才到。少顷,王雅宜等也来了。问“解元那里去了?教我们寻得不耐烦!”解元道:“不知怎的,一挤就挤散了,又不认得路径,问了半日,方能到此。”并不题起此事。至夜半,忽于梦中狂呼,如魇魅之状。从人皆惊,唤醒问之。解元道:“适梦中见一金甲神人,持金杵击我,责我进香不虔。我叩头哀乞,愿斋戒一月,只身至山谢罪!天明,汝等开船自去,吾且暂回,不得相陪矣!”雅宜等信以为真。

  至天明,恰好有一只小船来到,说是苏州去的。解元别了众人,跳上小船。行不多时,推说遗忘了东西,还要转去。袖中摸几文钱,赏了舟子,奋然登岸。到一饭店,办下旧衣、破帽,将衣巾换讫,如穷汉之状。走至华府典铺内,以典钱为由,与主管相见。卑词下气,问主管道:“小子姓康,名宣,吴县人氏,颇善书,处一个小馆为生。近因拙妻亡故,又失了馆,孤身无活,欲投一大家充书办之役,未知府上用得否?倘收用时,不敢忘恩!”因于袖中取出细楷数行,与主管观看。主管看那字,写得甚是端楷可爱,答道:“待我晚间进府禀过老爷,明日你来讨回话。”是晚,主管果然将字样禀知学士。学士看了,夸道:“写得好,不似俗人之笔,明日可唤来见我。”

  次早,解元便到典中,主管引进解元拜见了学士。学士见其仪表不俗,问过了姓名住居,又问:“曾读书么?”解元道:“曾考过几遍童生,不得进学,经书还都记得。”学士问是何经,解元虽习《尚书》,其实五经俱通的,晓得学士习《周易》,就答应道:“《易经》。”学士大喜道:“我书房中写帖的不缺,可送公子处作伴读。”问他要多少身价,解元道:“身价不敢领,只要求些衣服穿。待后老爷中意时,赏一房好媳妇足矣!”学士更喜,就叫主管于典中寻几件随身衣服与他换了,改名华安。送至书馆,见了公子。

  公子教华安抄写文字,文字中有字句不妥的,华安私加改窜。公子见他改得好,大惊道:“你原来通文理,几时放下书本的?”华安道:“从来不曾旷学,但为贫所迫耳。”公子大喜,将自己日课教他改削。华安笔不停挥,真有点铁成金手段。有时题义疑难,华安就与公子讲解;若公子做不出时,华安就通篇代笔。

  先生见公子学问骤进,向主人夸奖。学士讨近作看了,摇头道:“此非孺子所及,若非抄写,必是倩人。”呼公子诘问其由,公子不敢隐瞒,说道:“曾经华安改窜。”学士大惊,唤华安到来出题面试。华安不假思索,援笔立就,手捧所作呈上。学士见其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阅其文,词意兼美,字复精工,愈加欢喜,道:“你时艺如此,想古作亦可观也!”乃留内书房掌书记。一应往来书札,授之以意,辄令代笔,烦简曲当,学士从未曾增减一字。宠信日深,赏赐比众人加厚。

  华安时买酒食与书房诸童子共享,无不欢喜。因而潜访前所见青衣小鬟,其名秋香,乃夫人贴身伏侍,顷刻不离者。计无所出,乃因春暮,赋《黄莺调》以自叹:

  “风雨送春归,杜鹃愁,花乱飞,青苔满院朱门闭。孤灯半垂,孤衾半枌,萧萧孤影汪汪泪。忆归期,相思未了,春梦绕天涯。”

  学士一日偶到华安房中,见壁间之词,知安所题,甚加称奖。但以为壮年鳏处,不无感伤,初不意其有所属意也。适典中主管病故,学士令华安暂摄其事。

  月余,出纳谨慎,毫忽无私。学士欲遂用为主管,嫌其孤身无室,难以重托,乃与夫人商议,呼媒婆欲为娶妇。华安将银三两,送与媒婆,央他禀知夫人说:“华安蒙老爷夫人提拔,复为置室,恩同天地。但恐外面小家之女,不习里面规矩。倘得于侍儿中择一人见配,此华安之愿也!”媒婆依言禀知夫人,夫人对学士说了。学士道:“如此诚为两便。但华安初来时,不领身价,原指望一房好媳妇;今日又做了府中得力之人,倘然所配未中其意,难保其无他志也。不若唤他到中堂,将许多丫鬟听其自择。”夫人点头道是。

  当晚夫人坐于中堂,灯烛辉煌,将丫鬟二十馀人各盛饰装扮,排列两边,恰似一班仙女,簇拥着王母娘娘在瑶池之上。夫人传命唤华安,华安进了中堂,拜见了夫人。夫人道:“老爷说你小心得用,欲赏你一房妻小。这几个粗婢中,任你自择。”叫老姆姆携烛下去照他一照。华安就烛光之下,看了一回,虽然尽有标致的,那青衣小鬟不在其内。华安立于傍边,嘿然无语。夫人叫道:“老姆姆,你去问华安:‘那一个中你的意?就配与你。’”华安只不开言。

  夫人心中不乐,叫:“华安,你好大眼孔,难道我这些丫头就没个中你意的?”华安道:“复夫人,华安蒙夫人赐配,又许华安自择,这是旷古隆恩,粉身难报;只是夫人随身侍婢还来不齐,既蒙恩典,愿得尽观。”夫人笑道:“你敢是疑我有吝啬之意。也罢!房中那四个一发唤出来与他看看,满他的心愿!”原来那四个是有执事的,叫做:春媚、夏清、秋香、冬瑞。春媚,掌首饰脂粉;夏清,掌香炉茶灶;秋香,掌四时衣服;冬瑞,掌酒果食品。

  管家老姆姆传夫人之命,将四个唤出来。那四个不及更衣,随身妆束。秋香依旧青衣。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后。室中蜡炬,光明如昼,华安早已看见了,昔日丰姿,宛然在目。还不曾开口,那老姆姆知趣,先来问道:“可看中了谁?”华安心中明晓得是秋香,不敢说破,只将手指道:“若得穿青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夫人回顾秋香,微微而笑,叫华安且出去。

  华安回典铺中,一喜一惧,喜者机会甚好,惧者未曾上手,惟恐不成。偶见月明如昼,独步徘徊,吟诗一首:

  徙倚无聊夜卧迟,绿杨风静鸟栖枝。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学士说了。另收拾一所洁净房室,其床帐家火,无物不备。又合家童仆奉承他是新主管,担东送西,摆得一室之中,锦片相似。择了吉日,学士和夫人主婚,华安与秋香中堂双拜,鼓乐引至新房,合卺成婚,男欢女悦,自不必说。

  夜半,秋香向华安道:“与君颇面善,何处曾相会来?”华安道:“小娘子自去思想。”又过了几日,秋香忽问华安道:“向日阊门游船中看见的可就是你?”华安笑道:“是也!”秋香道:“若然,君非下贱之辈,何故屈身于此?”华安道:“吾为小娘子傍舟一笑,不能忘情,所以从权相就。”秋香道:“妾昔见诸少年拥君,出素扇纷求书画,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无人。妾知君非凡品,故一笑耳!”

  华安道:“女子家能于流俗中识名士,诚红拂、绿绮之流也!”秋香道:“此后于南门街上,似又会一次。”华安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果然!”秋香道:“你既非下流,实是甚么样人?可将真姓名告我。”华安道:“我乃苏州唐解元也,与你三生有缘,得谐所愿。今夜既然说破,不可久留,欲与你图谐老之策,你肯随我去否?”秋香道:“解元为贱妾之故,不惜辱千金之躯,妾岂敢不惟命是从!”

  华安次日将典中帐目细细开了一本簿子,又将房中衣服首饰及床帐器皿另开一帐,又将各人所赠之物亦开一帐,纤毫不取。共是三宗帐目,锁在一个护书箧内,其钥匙即挂在锁上。又于壁间题诗一首:

  拟向华阳洞里游,行踪端为可人留。
  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
  好事已成谁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
  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

  是夜雇了一只小船,泊于河下。黄昏人静,将房门封锁,同秋香下船,连夜望苏州去了。

  天晓,家人见华安房门封锁,奔告学士。学士教打开看时,床帐什物一毫不动,护书内帐目开载明白。学士沉思,莫测其故。抬头一看,忽见壁上有诗八句,读了一遍,想:“此人原名不是康宣。”又不知甚么意故,来府中住许多时,若是不良之人,财上又分毫不苟。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随他逃走,如今两口儿又不知逃在那里?“我弃此一婢,亦有何难。只要明白了这桩事迹。”便叫家童唤捕人来,出信赏钱,各处缉获康宣、秋香。杳无影响。过了年馀,学士也放过一边了。

  忽一日学士到苏州拜客,从阊门经过。家童看见书坊中有一秀才坐而观书,其貌酷似华安,左手亦有枝指,报与学士知道。学士不信,分付此童再去看个详细,并访其人名姓。家童复身到书坊中,那秀才又和着一个同辈说话,刚下阶头。家童乖巧,悄悄随之。那两个转湾向潼子门下船去,仆从相随共有四五人。背后察其形相,分明与华安无二,只是不敢唐突。家童回转书坊,问店主:“适来在此看书的是什么人?”店主道:“是唐伯虎解元相公。今日是文衡山相公舟中请酒去了。”家童道:“方才同去的那一位可就是文相公么?”店主道:“那是祝枝山,也都是一般名士。”家童一一记了,回复了华学士。学士大惊,想道:“久闻唐伯虎放达不羁,难道华安就是他?明日专往拜谒,便知是否。”

  次日写了名帖,特到吴趋坊拜唐解元。解元慌忙出迎,分宾而坐。学士再三审视,果肖华安。及捧茶,又见手白如玉,左有枝指,意欲问之,难于开口。茶罢,解元请学士书房中小坐,学士有疑未决,亦不肯轻别,遂同至书房。见其摆设齐整,啧啧叹羡。少停酒至,宾主对酌多时。学士开言道:“贵县有个康宣,其人读书不遇,甚通文理。先生识其人否?”解元唯唯。学士又道:“此人去岁曾佣书于舍下,改名华安。先在小儿馆中伴读,后在学生书房管书柬,后又在小典中为主管。因他无室,教他于贱婢中自择,他择得秋香成亲。数日后夫妇俱逃,房中日用之物一无所取,竟不知其何故?学生曾差人到贵处察访,并无其人,先生可略知风声么?”解元又唯唯。学士见他不明不白,只是胡答应,忍耐不住,只得又说道:“此人形容颇肖先生模样,左手亦有枝指,不知何故?”解元又唯唯。

  少顷,解元暂起身入内。学士翻看桌上书籍,见书内有纸一幅,题诗八句,读之,即壁上之诗也。解元出来,学士执诗问道:“这八句诗乃华安所作,此字亦华安之笔,如何有在尊处?必有缘故,愿先生一言以决学生之疑。”解元道:“容少停奉告。”学士心中愈闷道:“先生见教过了,学生还坐,不然即告辞矣!”

  解元道:“禀复不难,求老先生再用几杯薄酒。”学士又吃了数杯,解元巨觥奉劝。学士已半酣,道:“酒已过分,不能领矣!学生惓惓请教,止欲剖胸中之疑,并无他念。”解元道:“请用一箸粗饭。”饭后献茶,看看天晚,童子点烛到来。学士愈疑,只得起身告辞。解元道:“请老先生暂挪贵步,当决所疑。”命童子秉烛前引,解元陪学士随后共入后堂。堂中灯烛辉煌,里面传呼:“新娘来!”只见两个丫鬟,伏侍一位小娘子,轻移莲步而出,珠珞重遮,不露娇面。学士惶悚退避,解元一把扯住衣袖,道:“此小妾也,通家长者,合当拜见,不必避嫌。”丫鬟铺毡,小娘子向上便拜,学士还礼不迭。解元将学士抱住,不要他还礼。拜了四拜,学士只还得两个揖,甚不过意。

  拜罢,解元携小娘子近学士之旁,带笑问道:“老先生请认一认,方才说学生颇似华安,不识此女亦似秋香否?”学士熟视大笑,慌忙作揖,连称得罪!解元道:“还该是学生告罪!”二人再至书房。解元命重整杯盘,洗盏更酌。酒中学士复叩其详,解元将阊门舟中相遇始末细说一遍,各各抚掌大笑。学士道:“今日即不敢以记室相待,少不得行子婿之礼。”解元道:“若要甥舅相行,恐又费丈人妆奁耳。”二人复大笑。是夜,尽欢而别。

  学士回到舟中,将袖中诗句置于桌上,反覆玩味:“首联道‘拟向华阳洞里游’,是说有茅山进香之行了,‘行踪端为可人留’,分明为中途遇了秋香,担阁住了。第二联‘愿随红拂同高蹈,改向朱家惜下流’,他屈身投靠,便有相挈而逃之意。第三联‘好事已成谁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这两句明白。末联‘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康字与唐字头一般,宣字与寅字头无二,是影着唐寅二字,我自不能推详耳。他此举虽似情痴,然封还衣饰,一无所取,乃礼义之人,不枉名士风流也。”

  学士回家,将这段新闻向夫人说了,夫人亦骇然。于是厚具装奁,约值千金,差当家老姆姆押送唐解元家。从此两家遂为亲戚,往来不绝。至今吴中把此事传作风流话柄。有唐解元《焚香默坐歌》,自述一生心事,最做得好!歌曰:

  焚香嘿坐自省已,口里喃喃想心里。
  心中有甚害人谋?口中有甚欺心语?
  为人能把口应心,孝弟忠信从此始。
  其馀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
  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童看舞女。
  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为之耻。
  及至心中与口中,多少欺人没天理。
  阴为不善阳掩之,则何益矣待劳耳。
  请坐且听吾语汝,凡人有生必有死。
  死见阎君面不惭,才是堂堂好男子。


End



卷25 ‧ 桂员外途穷忏悔

  交游谁似古人情?春梦秋云未可凭。
  沟壑不援徒泛爱,寒暄有问但虚名。
  陈雷义重逾胶漆,管鲍贫交托死生。
  此道今人弃如土,岁寒惟有竹松盟。

  话说元朝顺年间,江南苏州府吴趋坊,有一长者,姓施,名济,字近仁。其父施鉴,字公明,为人谨厚志诚,治家勤俭,不肯妄费一钱。生施济时年已五十馀矣。鉴晚岁得子,爱惜如金。年八岁,送与里中支学究先生馆中读书。先生见他聪秀,与己子支德年齿相仿,遂令同桌而坐。那时馆中学生虽多,长幼不一,偏他两个聪明好学,文艺日进。后支学究得病而亡,施济禀知父亲,邀支德馆谷于家,彼此切磋,甚相契爱。未几同游庠序,齐赴科场。支家得第为官,施家屡试不捷。乃散财结客,周贫恤寡,欲以豪侠成名于世。父亲施鉴是个本分财主,惜粪如金的,见儿子挥金不吝,未免心疼。惟恐他将家财散尽,去后萧索,乃密将黄白之物,埋藏于地窖中,如此数处,不使人知,待等天年,才授与儿子。从来财主家往往有此。正是:

  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

  那施公平昔若是常患头疼腹痛,三好两歉的,到老来也自判个死日;就是平昔间没病,临老来伏床半月或十日,儿子朝夕在面前奉侍汤药,那地窖中的话儿却也说了。只为他年已九十有馀,兀自精神健旺,饮啖兼人,步履如飞,不匡一夕五更睡去,就不醒了。虽唤做吉祥而逝,却不曾有片言遗嘱。常言说得好: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那施济是有志学好的人,少不得殡殓祭葬,务从其厚。

  其时施济年逾四十,尚未生子,三年孝满,妻严氏劝令置妾。施济不从,发心持诵《白衣观音经》,并刊本布施,许愿生子之日,舍三百金修盖殿宇。期年之后,严氏得孕,果生一男。三朝剃头,夫妻说起还愿之事,遂取名施还。到弥月做了汤饼会。施济对浑家说,收拾了三百两银子,来到虎丘山水月观音殿上烧香礼拜。正欲唤主僧嘱托修殿之事,忽闻下面有人哭泣之声,仔细听之,其声甚惨。

  施济下殿走到千人石上观看,只见一人坐在剑池边,望着池水,呜咽不止。上前看时,认得其人姓桂,名富五,幼年间一条街上居住,曾同在支先生馆中读书。不一年,桂家父母移居胥口,以便耕种,桂生就出学去了。后来也曾相会几次。有十馀年不相闻了,何期今日得遇?施公吃了一惊,唤起相见,问其缘故。桂生只是堕泪,口不能言。

  施公心怀不忍,一手挽住,拉到观音殿上来,问道:“桂兄有何伤痛?倘然见教,小弟或可分忧。”桂富五初时不肯说,被再三盘诘,只得吐实道:“某祖遗有屋一所,田百亩,自耕自食,尽可糊口。不幸惑于人言,谓农夫利薄,商贩利厚,将薄产抵借李平章府中本银三百两,贩纱段往燕京。岂料运蹇时乖,连走几遍,本利俱耗。宦家索债,如狼似虎,利上盘利,将田房家私尽数估计。一妻二子,亦为其所有,尚然未足,要逼某扳害亲戚赔补。某情极,夜间逃出,恩量无路,欲投涧水中自尽,是以悲泣耳。”

  施公恻然道:“吾兄勿忧,吾适带修殿银三百两在此,且移以相赠,使君夫妻、父子团圆何如?”桂生惊道:“足下莫非戏言乎?”施公大笑道:“君非有求于我,何戏之有?我与君交虽不深,然幼年曾有同窗之雅。每见吴下风俗恶薄,见朋友患难,虚言抚慰,曾无一毫实惠之加;甚则面是背非,幸灾乐祸,此吾平时所深恨者。况君今日之祸,波及妻子。吾向苦无子,今生子仅弥月,祈佛保佑,愿其长成。君有子而弃之他人,玷辱门风,吾何忍见之!吾之此言,实出肺腑。”遂开箧取银三百两,双手递与桂生。桂生还不敢便接,说道:“足下既念旧情,肯相周济,愿留借券,倘有好日,定当报补。”施公道:“吾怜君而相赠,岂望报乎?君可速归,恐尊嫂悬悬而望也!”桂生喜出望外,做梦也想不到此,接银在手,不觉屈膝下拜,施济慌忙扶起。桂生垂泪道:“某一家骨肉皆足下所再造,虽重生父母不及此恩。三日后,定当踵门叩谢。”又向观音大士前磕头说誓道:“某受施君活命之恩,今生倘不得补答,来生亦作犬马相报。”欢欢喜喜的下山去了。后人有诗赞施君之德:

  谊高矜厄且怜贫,三百朱提贱似尘;
  试问当今有力者,同窗谁念幼时人?

  施公对主僧说道:“带来修殿的银子,别有急用挪去,来日奉补。”主僧道:“迟一日不妨事。”施济回家,将此事述与严氏知道,严氏亦不以为怪,次日另凑银三百两,差人送去水月观音殿完了愿心。

  到第三日,桂生领了十二岁的长儿桂高,亲自到门拜谢。施济见了他父子一处,愈加欢喜,殷勤接待,酒食留款。从容问其偿债之事。桂生答道:“自蒙恩人所赐,已足本钱,奈渠将利盘算,田产尽数取去,止落得一家骨肉完聚耳。”说罢,泪如雨下。施济道:“君家至亲数口,今后如何活计?”桂生道:“身居口食,一无所赖;家世衣冠,羞在故乡出丑,只得往他方外郡,佣工趁食。”施公道:“为人须为彻,胥门外吾有桑枣园一所,茆屋数间,园边有田十亩,勤于树艺,尽可度日。倘足下不嫌淡泊,就此暂过几时何如?”桂生道:“若得如此,免作他乡饿鬼。只是前施未报,又叨恩赐,深有未安。某有二子,长年十二,次年十一,但凭所爱,留一个服侍恩人,少尽犬马之意,譬如服役于豪宦也。”施公道:“吾既与君为友,君之子即吾之子,岂有此理?”当唤小厮取皇历看个吉日,教他入宅。一面差人分付看园的老仆,教他打扫房屋洁净,到期交割与桂家管业。桂生命儿子拜谢了恩人,桂高朝上磕头,施公要还礼,却被桂生扶住,只得受了。桂生连唱了七八个喏,千恩万谢,同儿子相别而去。到移居之日,施家又送些糕米、钱帛之类。分明是:

  从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过了数日,桂生备了四个盒子,无非是时新果品,肥鸡巨鲫,教浑家孙大嫂乘轿亲到施家称谢,严氏备饭留款。那孙大嫂能言快语,谗谄面谀,严氏初相会便说得着,与他如姊妹一般。更有一件奇事,连施家未周岁的小官人,一见了孙大嫂也自欢喜,就赖在身上要他抱。大嫂道:“不瞒姆姆说,奴家见有身孕,抱不得小官人。”原来有这个俗忌,大凡怀胎的抱了孩子家,那孩子就坏了脾胃,要出青粪,谓之“受记”,直到产后方痊。严氏道:“不知婶婶且喜几个月了?”大嫂道:“五个足月了。”严氏把十指一轮道:“去年十二月内受胎的,今年九月间产。婶婶有过了两位令郎了,若今番生下女儿,奴与姆姆结个儿女亲家。”大嫂道:“多承姆姆不弃,只怕扳高不来。”当日说话,直到晚方别。大嫂回家,将严氏所言,述了一遍。丈夫听了,各各欢喜,只愿生下女儿,结得此姻,一生有靠。

  光阴似箭,不觉九月初旬,孙大嫂果然产下一女。施家又遣人送柴米,严氏又差女使去问安。其时只当亲眷往来,情好甚密,这话搁过不题。

  却说桑枣园中有银杏一棵,大数十围,相传有福德五圣之神栖止其上。园丁每年腊月初一,于树下烧纸钱奠酒。桂生晓得有这旧规,也是他命运合当发迹,其年正当烧纸,忽见有白老鼠一个,绕树走了一遍,径钻在树底下去,不见了。桂生看时,只见树根浮起处有个盏大的窍穴,那白老鼠兀自在穴边张望。桂生说与浑家,莫非这老鼠是神道现灵?孙大嫂道:“鸟瘦毛长,人贫就智短了。常听人说金蛇是金,白鼠是银,却没有神道变鼠的话。或者树下窖得有钱财,皇天可怜,见我夫妻贫苦,故教白鼠出现,也不见得。你明日可往胥门童瞎子家起一当家宅课,看财爻发动也不?”

  桂生平日惯听老婆舌的,明日起早,真个到童瞎子铺中起课,断得有十分财采。夫妻商议停当,买猪头祭献藏神。二更人静,两口儿两把锄头,照树根下窍穴开将下去,约有三尺深,发起小方砖一块,砖下磁坛三个,坛口铺着米,都烂了,拨开米下边,都是白物。原来银子埋在土中,得了米便不走。夫妻二人叫声惭愧,四只手将银子搬尽,不动那磁坛,依旧盖砖掩土。二人回到房中,看那东西,约一千五百金。

  桂生算计要将三百两还施氏所赠之数,馀下的将来营运。孙大嫂道:“却使不得!”桂生问道:“为何?”孙大嫂道:“施氏知我赤贫来此,倘问这三百金从何而得,反生疑心。若知是银杏树下掘得的,原是他园中之物,祖上所遗,凭他说三千、四千,你那里分辨?和盘托出,还只嫌少,不惟不见我们好心,反成不美。”桂生道:“若依贤妻所见如何?”孙大嫂道:“这十亩田,几株桑枣,了不得你我终身之事。幸天赐藏金,何不于他乡私下置些产业,慢慢地脱身去,自做个财主,那时报他之德,彼此见好。”桂生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你说的是。我有远房亲族在会稽地方,向因家贫久不来往,今携千金而去,料不慢我。我在彼处置办良田美产,每岁往收花利,盘放几年,怕不做个大大财主。”商量已定。

  到来春,推说浙中访亲,私自置下田产,托人收放,每年去算帐一次。回时旧衣旧裳,不露出有钱的本相。如此五年,桂生在绍兴府会稽县已做个大家事,住房都买下了,只瞒得施家不知。

  忽一日,两家儿女同时出痘,施济请医看了自家儿子,就教去看桂家女儿,此时只当亲媳妇一般,大幸痘都好了。里中有个李老儿,号梅轩者,素在施家来往,遂邀亲邻醵钱与施公把盏贺喜,桂生亦与席。施济又题起亲事,李梅轩自请为媒,众人都玉成其美,桂生心下也情愿。回家与浑家孙大嫂商量,大嫂道:“自古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施生虽是好人,却是为仁不富,家事也渐渐消乏不如前了。我的人家都做在会稽地面,到彼攀个高门,这些田产也有个依靠。”桂生道:“贤妻说得是。只是他一团美意,将何推托?”大嫂道:“你只推门衰祚薄,攀陪不起就是。倘若他定要做亲,只说儿女年幼,等他长大行聘未迟。”

  古人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当初贫困之日,低门扳高,求之不得,如今掘藏发迹了,反嫌好道歉起来。

  只因上岸身安稳,忘却从前落水时。

  施济是个正直之人,只道他真个谦逊,并不疑有他故。

  荏苒光阴,又过了三年。施济忽遘一疾,医治不痊,呜呼哀哉了!殡殓之事不必细说。桂富五的浑家撺掇丈夫,乘此机会早为脱身之计。乃具只鸡斗酒,夫妇齐往施家吊奠。桂生拜奠过了先回,孙大嫂留身向严氏道:“拙夫向蒙恩人救拔,朝夕感念,犬马之报尚未少申。今恩人身故,愚夫妇何敢久占府上之田庐?宁可转徙他方,别图生计,今日就来告别。”严氏道:“婶婶何出此言!先夫虽则去世,奴家亦可做主。孤苦中正要婶婶时常伴话,何忍舍我而去!”大嫂道:“奴家也舍不得姆姆,但非亲非故,白占寡妇田房,被人议论,日后郎君长大,少不得要吐还的。不如早达时务,善始善终,全了恩人生前一段美意。”严氏苦留不住,各各流泪而别。桂生挈家搬往会稽居住,恍似开笼放鸟,一去不回。

  再说施家,自从施济存日,好施乐善,囊中已空虚了。又经这番丧中之费,不免欠下些债负。那严氏又是贤德有馀才干不足的,守着数岁的孤儿撑持不定,把田产逐渐弃了。不勾五六年,资财罄尽,不能度日,童仆俱已逃散。

  常言“吉人天相,绝处逢生”。恰好遇一个人从任所回来,那人姓支,名德,从小与施济同窗读书,一举成名,剔历外任,官至四川路参政。此时元顺帝至正年间,小人用事,朝政日紊,支德不愿为官,致政而归。闻施济故后,家日贫落,心甚不忍,特地登门吊唁。孤子施还出迎,年甫垂髫,进退有礼。支翁问:“曾聘妇否?”施还答言:“先人薄业已罄,老母甘旨尚缺,何暇及此!”支翁潸然泪下,道:“令先公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此天地间有数好人,天理若不泯,子孙必然昌盛。某忝在窗谊,因久宦远方,不能分忧共患,乃令先公之罪人也!某有爱女一十三岁,与贤侄年颇相宜,欲遣媒妁与令堂夫人议姻,万望先为道达,是必勿拒!”施还拜谢,口称:“不敢”。

  次日支翁差家人持金钱币帛之礼,同媒人往聘施氏子为养婿。严氏感其美意,只得依允。施还择日过门,拜岳父岳母,就留在馆中读书,延明师以教之。又念亲母严氏在家薪水不给,担柴送米,每十日令其子归省一次,严氏母子感恩非浅。后人评论世俗倚富欺贫,已定下婚姻犹有图赖者,况以宦家之爱女下赘贫友之孤儿,支翁真盛德之人也!这才是: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说那支翁虽然屡任,立意做清官的,所以宦囊甚薄。又添了女婿一家供给,力量甚是勉强。偶有人来说及桂富五在桑枣园搬去会稽县,造化发财,良田美宅,何止万贯,如今改名桂迁,外人都称为桂员外。支翁是晓得前因的,听得此言,遂向女婿说知:“当初桂富五受你家恩惠不一而足,别的不算,只替他偿债一主,就是三百两。如今他发迹之日不来看顾你,一定不知你家落薄如此。贤婿若往会稽投奔他,必然厚赠,此乃分内之财,谅他家也巴不得你去的,可与亲母计议。”施还回家,对母亲说了。严氏道:“若桂家果然发迹,必不负我。但当初你尚年幼,不知中间许多情节,他的浑家孙大娘与我姊妹情分。我与你同去,倘男子汉出外去了,我就好到他内里说话。”施还回复了,支翁以盘费相赠,又作了书与桂迁,自叙同窗之谊,嘱他看顾施氏母子二人。

  当下买舟,径往绍兴会稽县来。问:“桂迁员外家居何处?”有人指引道:“在西门城内大街上,第一带高楼房就是。”施还就西门外下个饭店。次日严氏留止店中,施还写个通家晚辈的名刺,带了支公的书信,进城到桂迁家来。门景甚是整齐,但见:

  门楼高耸,屋宇轩昂,花木点缀庭中,桌椅摆列堂上。一条甬道花砖砌,三尺高阶琢石成。苍头出入,无非是管屋管田;小户登门,不过是还租还债。桑枣园中掘藏客,会稽县里起家人。

  施小官人见桂家门庭赫奕,心中私喜,这番投人投得着了。守门的问了来历,收了书帖,引到仪门之外一座照厅内坐下。厅内匾额题“知稼堂”三字,乃名人杨铁崖之笔。名帖传进许久,不见动静。伺候约有两个时辰,只听得仪门开响,履声阁阁,从中堂而出。施还料道必是主人,乃重整衣冠,鹄立于槛外,良久不见出来。施还引领于仪门内窥觑,只见桂迁峨冠华服,立于中庭,从者十馀人环侍左右。桂迁东指西画,处分家事,童仆去了一辈又来一辈,也有领差的,也有回话的,说一个不了。约莫又有一个时辰,童仆方散。管门的禀复有客候见,员外问道:“在那里?”答言:“在照厅。”桂迁不说请进,一步步踱出仪门,径到照厅来。施还鞠躬出迎,作揖过了。桂迁把眼一瞅,故意问道:“足下何人?”施还道:“小子长洲施还,号近仁的就是先父。因与老叔昔年有通家之好,久疏问候,特来奉谒。请老叔上坐,小侄有一拜。”桂迁也不叙寒温,连声道:“不消,不消!”看坐唤茶已毕,就分付小童留饭,施还却又暗暗欢喜。施还开口道:“家母候老婶母万福,见在旅舍,先遣小子通知。”论起昔日受知深处,就该说“既然老夫人在此,请到舍中与拙荆相会。”桂迁口中唯唯,全不招架。

  少停,童子报午饭已备,桂生就教摆在照厅内。只一张桌子,却是上下两桌嗄饭。施还谦让不肯上坐,把椅拖在傍边,桂迁也不来安正。桂迁问道:“舍人青年几何?”施还答道:“昔老叔去苏之时,不肖年方八岁。承垂吊赐奠,家母至今感激。今奉别又已六年,不肖门户贫落,老叔福祉日臻,盛衰悬绝,使人欣羡不已。”桂迁但首肯,不答一词。酒至三巡,施还道:“不肖量窄,况家母见在旅舍悬望,不敢多饮。”桂迁又不招架,道:“既然少饮,快取饭来!”吃饭已毕,并不题起昔日交情,亦不问及家常之事。施还忍不住了,只得微露其意,道:“不肖幼时侍坐于先君之侧,常听得先君说,生平窗友只有老叔亲密,比时就说老叔后来决然大发的。家母亦常称老婶母贤德,有仁有义。幸而先年老叔在敝园暂居之时,寒家并不曾怠慢,不然今日亦无颜至此!”桂迁低眉摇手,嘿然不答。施还又道:“昔日虎丘水月观音殿与先君相会之事,想老叔也还记得?”桂迁恐怕又说,慌忙道:“足下来意,我已悉知,不必多言,恐他人闻之,为吾之羞也!”说罢,先立起身来,施还只得告辞,道:“暂别台颜,来日再来奉候!”桂迁送至门外,举手而退。正是;

  别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话分两头,却说严氏在旅店中悬悬而待,道:“桂家必然遣人迎我。”怪其来迟,倚闾而望,只见小舍人怏怏回来,备述相见时的态度言语,严氏不觉双泪交流,骂道:“桂富五,你不记得跳剑池的时节么?”正要数一数二的叫骂出来,小舍人急忙劝住道:“今日求人之际,且莫说尽情话。他既知我母子的来意,必然有个处法。当初曾在观音面前设誓犬马相报,料不食言。待孩儿明日再往,看他如何?”严氏叹口气,只得含忍过了一夜。

  次日,施还起早便往桂家门首候见。谁知桂迁自见了施小官人之后,却也腹中打稿,要厚赠他母子回去,其奈孙大嫂立意阻挡道:“‘接人要一世,怪人只一次。’揽了这野火上门,他吃了甜头,只管思想,惜草留根,到是个月月红了。就是他当初有些好处到我,他是一概行善,若干人沾了他的恩惠,不独我们一家。千人吃药,靠着一人还钱,我们当恁般晦气?若是有天理时,似恁地做好人的千年发迹,万年财主,不到这个地位了!如今的世界还是硬心肠的得便宜,贴人不富,连自家都穷了!”桂迁道:“贤妻说得是。只是他母子来一场,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书,如何打发他动身?”孙大嫂道:“支家的书不知是真是假,当初在姑苏时不见有甚么支乡宦扶持了我,如今却来通书!他既然怜贫恤寡,何不损己财?这样书一万封也不休作准。你去分付门上,如今这穷鬼来时不要招接他。等得兴尽心灰,多少赍发些盘费着他回去。‘头醋不酸,二醋不辣’,没什么想头,下次再不来缠了!”只一套话说得桂迁:

  恶心孔再透一个窟窿,黑肚肠重打三重趷跶。

  施还在门上候了多时,守门的推三阻四不肯与他传达。再催促他时,佯佯的走开去了。那小官人且羞且怒,揎衣露臂,面赤高声,发作道:“我施某也不是无因至此的,行得春风,指望夏雨!当初我们做财主时节,也有人求我来,却不曾恁般怠慢人!……”骂犹未绝,只见一位郎君衣冠齐整,自外而入,问骂者何人?施还认得那位郎君,整衣向前道:“姑苏施某……”言未毕,那郎君慌忙作揖道:“原来是故人,别来已久,各不相识矣。昨家君备述足下来意,正在措置,足下遽发大怒,何性急如此?今亦不难,当即与家君说知,来日便有设处。”施还方知那郎君就是桂家长子桂高,见他说话入耳,自悔失言,方欲再诉衷曲,那郎君不别,竟自进门去了。施还见其无礼,忿气愈加,又指望他来日设处,只得含泪而归,详细述于母亲严氏。严氏复劝道:“我母子数百里投人,分宜谦下,常将和气为先,勿骋锐气致触其怒。”

  到次早,严氏又叮嘱道:“此去须要谦和,也不可过有所求,只还得原借三百金回家,也好过日。”施还领了母亲教训,再到桂家,鞠躬屏气,立于门首。只见童仆出入自如,昨日守门的已不见了。小舍人站了半日,只得扯着一个年长的仆者问道:“小生姑苏施还,求见员外两日了,烦通报一声!”那仆者道:“员外宿酒未醒,此时正睡梦哩!”施还道:“不敢求见员外,只求大官人一见足矣。小生今日不是自来的,是大官人昨日面约来的。”仆者道:“大官人今早五鼓驾船往东庄催租去了。”施还道:“二官人也罢。”仆者道:“二官人在学堂攻书,不管闲事的。”那仆者一头说,一头就有人唤他说话,忙忙的奔去了。施还此时怒气填胸,一点无明火按纳不住,又想小人之言不可计较,家主未必如此,只得又忍气而待。

  须臾之间,只见仪门大开,桂迁在庭前乘马而出。施还迎住马头鞠躬致敬,迁慢不为礼,以鞭指道:“你远来相投,我又不曾担阁你半月十日,如何便使性气恶言辱骂?本欲从厚,今不能矣。”回顾仆者:“将拜匣内大银二锭,打发施生去罢!”又道:“这二锭银子也念你先人之面,似你少年狂妄,休想分文赍发。如今有了盘缠,可速回去!”施还再要开口,桂迁马上扬鞭如飞去了。正是:

  蝮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两般犹未毒,最毒负心人。

  那两锭银子只有二十两重,论起少年性子不希罕,就撇在地下去了。一来主人已去,二来只有来的使费,没有去的盘缠,没奈何,含着两眼珠泪,回店对娘说了。母子二人,看了这两锭银子,放声大哭。店家王婆见哭得悲切,问其缘故,严氏从头至尾泣诉了一遍。王婆道:“老安人且省愁烦,老身与孙大娘相熟,时常进去的。那大娘最和气会接待人,他们男子汉辜恩负义,妇道家怎晓得?既然老安人与大娘如此情厚,待老身去与老安人传信,说老安人在小店中,他必然相请。”严氏收泪而谢。

  又次日,王婆当一节好事,进桂家去报与孙大嫂知。孙大嫂道:“王婆休听他话,当先我员外生意不济时,果然曾借过他些小东西,本利都清还了。他自不会作家,把个大家事费尽了,却来这里打秋风。我员外好意款待他一席饭,送他二十两银子,是念他日前相处之情,别个也不能勾如此,他倒说我欠下他债负未还。王婆,如今我也莫说有欠无欠,只问他把借契出来看,有一百还一百,有一千还一千。”王婆道:“大娘说得是。”王婆即忙转身,孙大嫂又唤转来,叫养娘封一两银子,又取帕子一方,道:“这些微之物,你与我送施家姆姆,表我的私敬,教他下次切不可再来,恐怕怠慢了,伤了情分。”王婆听了这话,到疑心严老安人不是,回家去说:“孙大嫂千好万好,教老身寄礼物与老安人。”又道:“若有旧欠未清,教老安人将借契送去,照契本利不缺分毫。”严氏说当初原没有契书。那王婆看这三百两银子,山高海阔,怎么肯信。母子二人凄惶了一夜,天明算了店钱,起身回姑苏而来。正是:

  人无喜事精神减,运到穷时落寞多。

  严氏为桂家呕气,又路上往来受了劳碌,归家一病三月,施还寻医问卜,诸般不效,亡之命矣夫!衣衾棺椁,一事不办,只得将祖房绝卖与本县牛公子管业。那牛公子的父亲牛万户久在李平章门下用事,说事过钱,起家百万。公子倚势欺人,无所不至。他门下又有个用事的叫做郭刁儿,专一替他察访孤儿寡妇,便宜田产,半价收买。施还年幼,岳丈支公虽则乡绅,是个厚德长者,自己家事不屑照管,怎管得女婿之事。施小舍人急于求售,落其圈套,房产值数千金,郭刁儿于中议估,止值四百金。以百金压契,馀俟出房后方交。施还想营葬迁居,其费甚多,百金不能济事,再三请益,只许加四十金。还勉支葬事,丘垄已成,所馀无几。寻房子不来,牛公子雪片差人催促出屋。支翁看不过意,亲往谒牛公子,要与女婿说个方便。连去数次,并不接见。支翁道:“等他回拜时讲!”牛公子却蹈袭个阳货拜孔子之法,瞷亡而往。支翁回家,连忙又去,仍回不在家了。支翁大怒,与女婿说道:“那些市井之辈,不通情理,莫去求他。贤婿且就甥馆权住几时,待寻得房子时,从容议迁便了!”

  施还从岳父之言,要将家私什物权移到支家,先拆卸祖父卧房装摺,往支处修理。于乃祖房内天花板上得一小匣,重重封固,还开看之,别无他物,只有帐簿一本,内开某处埋银若干,某处若干,如此数处,末写“九十翁公明亲笔”。还喜甚,纳诸袖中,分付众人且莫拆动,即诣支翁家商议。支翁看了帐簿道:“既如此,不必迁居了!”乃随婿到彼先发卧房槛下左柱磉边,簿上载内藏银二千两,果然不谬。遂将银一百四十两与牛公子赎房。

  公子执定前言,勒掯不许。支翁遍求公子亲戚往说方便,公子索要加倍,度施家没有银子。谁知藏镪充然,一天平兑足二百八十两,公子没理得讲,只得收了银子,推说文契偶寻不出,再过一日送还。哄得施还转背,即将悔产事讼于本府。幸本府陈太守正直无私,素知牛公子之为人,又得支乡宦替女婿分诉明白,断令回赎原价一百四十两,外加契面银一十四两,其馀一百二十六两追出助修学宫,文契追还施小官人,郭刁儿坐教唆问杖。牛公子羞变成怒,写家书一封差家人往京师,捏造施家三世恶单,教父亲讨李平章关节,托嘱地方上司官,访拿施还出气。谁知人谋虽巧,天理难容,正是:

  下水拖人他未溺,逆风点火自先烧。

  那时元顺帝失政,红巾贼起,大肆劫掠,朝廷命枢密使咬咬征讨。李平章私受红巾贼贿赂,主张招安,事发,坐同逆系狱。穷治党与,牛万户系首名,该全家抄斩,顷刻有诏书下来。家人得了这个凶信,连夜奔回说了。牛公子惊慌,收拾细软家私,带妻携妾,往海上避难。遇叛寇方国珍游兵,夺其妻妾金帛,公子刀下亡身,此乃作恶之报也。

  却说施还自发了藏镪,赎产安居,照帐簿以次发掘,不爽分毫,得财巨万。只有内开桑枣园银杏树下埋藏一千五百两,止剩得三个空坛。只道神物化去,付之度外,亦不疑桂生之事。自此遍赎田产,又得支翁代为经理,重为富室。直待服阕成亲,不在话下。

  再说桂员外在会稽为财主,因田多役重,官府生事侵渔,甚以为苦。近邻有尤生号尤滑稽,惯走京师,包揽事干,出入贵人门下。员外一日与他商及此事,尤生道:“何不入粟买官,一则冠盖荣身,二则官户免役,两得其便。”员外道:“不知所费几何?仗老兄斡旋则个!”尤生道:“此事吾所熟为,吴中许万户卫千兵都是我替他干的,见今腰金衣紫,食禄千石。兄若要做时,敢不效劳,多不过三千,小则二千足矣!”桂生惑于其言,随将白金五十两付与尤生安家;又收拾三千馀金,择日同尤生赴京。一路上尤生将甜言美语哄诱桂生,桂生深信,与之结为兄弟。一到京师,将三千金唾手付之,恣其所用。

  只要乌纱上顶,那顾白镪空囊。

  约过了半年,尤生来称贺,道:“恭喜吾兄,旦夕为贵人矣!但时宰贪甚,凡百费十倍昔年,三千不勾,必得五千金方可成事。”桂迁已费了三千金,只恐前功尽弃,遂托尤生在势要家借银二千两,留下一半,以一千付尤生使用。又过了两三个月,忽有隶卒四人传命,新任亲军指使老爷请员外讲话。桂迁疑是堂官之流,问:“指使老爷何姓?”隶卒道:“到彼便知,今不可说!”桂迁急整衣冠,从四人到一大衙门,那老爷乌纱袍带,端坐公堂之上。二人跟定桂迁,二人先入报。

  少顷,闻堂上传呼唤进。桂迁生平未入公门,心头突突地跳。军校指引到于堂檐之下,喝教跪拜,那官员全不答礼,从容说道:“前日所付之物,我已便宜借用,侥幸得官,相还有日,决不相负。但新任缺钱使用,知汝囊中尚有一千,可速借我,一并送还。”说罢,即命先前四卒押到下处取银回话。如或不从,仍押来受罪,决不轻贷。桂迁被隶卒逼勒,只得将银交付去讫,敢怒而不敢言。明日,债主因桂生功名不就,执了文契取索原银。桂迁没奈何,特地差人回家变产,得二千馀,加利偿还。桂迁受了这场屈气,没告诉处,羞回故里。又见尤滑稽乘马张盖,前呼后拥,眼红心热,忍耐不过,狠一声:“不是他,就是我!”往铁匠店里打下一把三尖利刀,藏于怀中,等尤生明日五鼓入朝,刺杀他了,便偿命也出了这口闷气。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打点做这节非常的事,夜里就睡不着了。看见月光射窗,只道天明,慌忙起身,听得禁中鼓才三下,复身回来,坐以待旦。又捱了一个更次,心中按纳不住,持刀飞奔尤滑稽家来。其门尚闭,旁有一窦,自己立脚不住,不觉两手据地,钻入窦中。堂上灯烛辉煌,一老翁据案而坐,认得是施济模样。自觉羞惭,又被施公看见,不及躲避,欲与拱揖,手又伏地不能起,只得爬向膝前,摇尾而言:“向承看顾,感激不忘,前日令郎远来,因一时手头不便,不能从厚,非负心也,将来必当补报!”只见施君大喝道:“畜生讨死吃,只管吠做甚么!”桂见施君不听其语,心中甚闷,忽见施还自内出来,乃衔衣献笑,谢昔怠慢之罪。施还骂道:“畜生作怪了!”一脚踢开。

  桂不敢分辨,俯首而行,不觉到厨房下,见施母严老安人坐于椅上,分派肉羹。桂闻肉香,乃左右跳跃良久,蹲足叩首,诉道:“向郎君性急,不能久待,以致老安人慢去,幸勿记怀!有馀肉幸见赐一块。”只见严老母唤侍婢:“打这畜生开去!”养娘取灶内火叉在手,桂大惊,奔至后园,看见其妻孙大嫂与二子桂高、桂乔,及少女琼枝,都聚一处。细认之,都是犬形,回顾自己,亦化为犬。乃大骇,不觉垂泪,问其妻:“何至于此?”妻答道:“你不记得水月观音殿上所言乎?‘今生若不能补答,来生誓作犬马相报!’冥中最重誓语,今负了施君之恩,受此果报,复何说也!”桂抱怨道:“当初桑枣园中掘得藏镪,我原要还施家债负,都听了你那不贤之妇,瞒昧入己。及至他母子远来相投,我又欲厚赠其行,你又一力阻挡,今日之苦,都是你作成我的!”其妻也骂道:“男子不听妇人言,我是妇人之见,谁教你句句依我?”二子上前劝解道:“既往不咎,徒伤和气耳。腹中馁甚,觅食要紧!”

  于是夫妻、父子相牵,同至后园,绕鱼池而走。见有人粪,明知龌龊,因鋨极,姑嗅之,气息亦不恶。见妻与二儿攒聚先啖,不觉垂涎,试将舌舐,味觉甘美,但恨其少。忽有童儿来池边出恭,遂守其傍;儿去,所遗是干粪,以口咬之,误堕于池中,意甚可惜。忽闻庖人传主人之命,于诸犬中选肥壮者烹食,缚其长儿去,长儿哀叫甚惨。猛然惊醒,流汗浃背,乃是一梦,身子却在寓所,天已大明了。桂迁想起梦中之事,痴呆了半晌:“昔日我负施家,今日尤生负我,一般之理。只知责人不知自责,天以此梦儆醒我也!”叹了一口气,弃刀于河内,急急束装而归,要与妻子商议,寻施氏母子报恩。

  只因一梦多奇异,唤醒忘恩负义人。

  桂员外自得了这个异梦,心绪如狂,从京师赶回家来。只见门庭冷落,寂无一人;步入中堂,见左边停有二柩,前设供桌,桌上有两个牌位,明写长男桂高,次男桂乔,心中大惊。莫非眼花么?双手拭眼,定睛观看,叫声:“苦也,苦也!”早惊动了宅里,奔出三四个丫鬟、养娘出来,见了家主便道:“来得好!大娘病重,正望着哩!”急得桂迁魂不附体,一步一跌进房,直到浑家床前。两个媳妇和女儿都守在床边,啼啼哭哭,见了员外不暇施礼,叫公的叫爹的乱做一堆,都道:“快来看视!”桂迁才叫得一声:“大娘!”只见浑家在枕上忽然倒插双眼,直视其夫,道:“父亲如何今日方回?”桂迁知谵语,急叫:“大娘苏醒,我在此!”女儿、媳妇都来叫唤,那病者睁目垂泪说:“父亲,我是你大儿子桂高,被万俟总管家打死,好苦呵!”桂迁惊问其故,又呜呜咽咽的哭道:“往事休题了。冥王以我家负施氏之恩,父亲曾有犬马之誓,我兄弟两个同母亲于明日往施家投于犬胎,一产三犬,二雄者我兄弟二人,其雌犬背有肉瘤者,即母亲也。父亲因阳寿未终,当在明年八月中亦托生施家做犬,以践前誓。惟妹子与施还缘分合为夫妇,独免此难耳!”

  桂见言与梦合,毛骨悚然,方欲再问,气已绝了。举家哀恸,一面差人治办后事。桂员外细叩女儿二儿致死及母病缘由,女儿答道:“自爹赴京后,二哥出外嫖赌,日费不资,私下将田庄陆续写与万俟总管府中,止收半价。一月前,病痨瘵身死。大哥不知卖田之情,往东庄取租,遇万俟府中家人,与他争竞,被他毒打一顿,登时呕血,抬回数日亦死。母亲向闻爹在京中为人诓骗,终日忧郁;又见两位哥哥相继而亡,痛伤难尽,望爹不归,郁成寒热之症。三日前疽发于背,遂昏迷不省人事,遍请医人看治,俱说难救。天幸爹回,送了母亲之终。”桂迁闻言,痛如刀割,延请僧众作九昼夜功德拔罪救苦。家人连日疲倦,遗失火烛,厅房、楼房烧做一片白地,三口棺材尽为灰烬,不曾剩一块板头。桂迁与二媳一女仅以身免,叫天号地,唤祖呼宗,哭得眼红喉哑,昏绝数次。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常言道:“瘦骆驼强似象。”桂员外今日虽然颠沛,还有些馀房剩产,变卖得金银若干。念二媳少年难守,送回母家,听其改嫁。童婢或送或卖,止带一房男女自随,两个养娘服事女儿。唤了船只直至姑苏,欲与施子续其姻好,兼有所赠。想施子如此赤贫,决然未娶,但不知漂流何所?且到彼旧居,一问便知。船到吴趋坊河下,桂迁先上岸,到施家门首一看,只见焕然一新,比往日更自齐整。心中有疑,这房子不知卖与何宅?收拾得恁般华美!问邻舍家:“旧时施小舍人今在何处?”邻舍道:“大宅里不是!”又问道:“他这几年家事如何?”邻舍将施母已故,及卖房发藏始末述了一遍。“如今且喜娶得支参政家小姐,才德兼全,甚会治家,夫妻好不和顺,家道日隆,比老官儿在日更不同了。”桂迁听说,又喜又惊,又羞又悔。欲待把女儿与他,他已有妻了;欲待不与,又难以赎罪;欲待进吊,又恐怕他不理;若不进吊,又求见无辞。踌躇再四,乃作寓于阊门,寻相识李梅轩托其通信,愿将女送施为侧室。梅轩道:“此事未可造次,当引足下相见了小舍人,然后徐议之。”

  明日,李翁同桂迁造于施门。李先入,述桂生家难,并达悔过求见之情。施还不允,李翁再三相劝,施还念李翁是父辈之交,被央不过,勉强接见。桂生羞惭满面,流汗沾衣,俯首请罪。施还问:“到此何事?”李翁代答道:“一来拜奠令先堂,二来求释罪于门下。”施还冷笑道:“谢固不必,奠亦不劳!”李翁道:“古人云:‘礼至不争。’桂先儿好意拜奠,休得固辞。”施还不得已,命苍头开了祠堂,桂迁陈设祭礼,下拜方毕,忽然有三只黑犬,从宅内出来,环绕桂迁,衔衣号叫,若有所言。其一犬背上果有肉瘤隐起,乃孙大嫂转生,馀二犬乃其子也。桂迁思忆前梦,及浑家病中之言,轮回果报,确然不爽,哭倒在地。施还不知变犬之事,但见其哀痛,以为懊悔前非,不觉感动,乃彻奠留款,词气稍和。桂迁见施子旧憾释然,遂以往日曾与小女约婚为言。施还即变色入内,不复出来。桂迁返寓所与女儿谈三犬之异,父女悲恸。

  早知今日都成犬,却悔当初不做人!

  次日,桂迁拉李翁再往,施还托病不出。一连去候四次,终不相见。桂迁计穷,只得请李翁到寓,将京中所梦,及浑家病中之言,始末备述,就唤女儿出来相见了。指道:“此女自出痘时便与施氏有约,如今悔之无及!然冥数已定,吾岂敢违!况我妻男并丧,无家可奔,倘得收吾女为婢妾,吾身杂童仆,终身力作,以免犬报,吾愿毕矣!”说罢,涕泪交下。

  李翁怜悯其情,述于施还,劝之甚力。施还道:“我昔贫困时仗岳父周旋,毕姻后又赖吾妻综理家政,吾安能负之更娶他人乎?且吾母怀恨身亡,此吾之仇家也,若与为姻眷,九泉之下何以慰吾母!此事断不可题起!”李翁道:“令岳翁诗礼世家,令阃必闲内则,以情告之,想无难色。况此女贤孝,昨闻祠堂三犬之异,彻夜悲啼,思以身赎母罪。取过门来,又是令阃一帮手,令先堂泉下闻之,必然欢喜。古人不念旧恶,绝人不欲已甚,郎君试与令岳翁商之!”施还方欲再却,忽支参政自内而出,道:“贤婿不必固辞,吾已备细闻之矣。此美事,吾女亦已乐从,即烦李翁作伐可也……”言未毕,支氏已收拾金珠币帛之类,教丫鬟、养娘送出以为聘资。李翁传命说合,择日过门。当初桂生欺负施家,不肯应允亲事,谁知如今不为妻反为妾,虽是女孩儿命薄,也是桂生欺心的现报。分明是:

  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桂女性格温柔,能得支氏的欢喜,一妻一妾甚说得着。桂迁罄囊所有,造佛堂三间,朝夕佞佛持斋,养三犬于佛堂之内。桂女又每夜烧香为母兄忏悔。如此年馀,忽梦母兄来辞:“幸仗佛力,已脱离罪业矣!”早起桂老来报,夜来三犬,一时俱死。桂女脱簪珥买地葬之,至今阊门城外有三犬冢。桂老逾年竟无恙,乃持斋悔罪之力。

  却说施还亏妻妾主持家事,专意读书,乡榜高中。桂老相伴至京,适值尤滑稽为亲军指挥使,受赇枉法,被言官所劾,拿送法司究问。途遇桂迁,悲惭伏地,自陈昔年欺诳之罪。其妻子跟随于后,向桂老叩头求助。桂迁慈心忽动,身边带有数金,悉以相赠。尤生叩谢道:“今生无及,待来生为犬马相报!”桂老叹息而去。后闻尤生受刑不过,竟死于狱中,桂迁益信善恶果报,分毫不爽,坚心办道。是年,施还及第为官,妻妾随任,各生二子。桂迁养老于施家。至今施支二姓,子孙蕃衍,为东吴名族。有诗为证:

  桂迁悔过身无恙,施济行仁嗣果昌。
  奉劝世人行好事,皇天不佑负心郎!


End



卷24 ‧ 玉堂春落难逢夫

  公子初年柳陌游,玉堂一见便绸缪;黄金数万皆消费,红粉双眸枉泪流。
  财货拐,仆驹休,犯法洪同狱内囚;按临骢马冤愆脱,百岁姻缘到白头。

  话说正德年间,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琼,别号思竹;中乙丑科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因刘瑾擅权,劾了一本,圣旨发回原籍。不敢稽留,收拾轿马和家眷起身。王爷暗想:有几两俸银,都借在他人名下,一时取讨不及。况长子南京中书,次子时当大比,踌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来。那三官双名景隆,字顺卿,年方一十七岁;生得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读书一目十行,举笔即便成文,元是个风流才子。王爷爱惜胜如心头之气、掌上之珍。当下王爷唤至,分付道:“我留你在此读书,叫王定讨帐,银子完日,作速回家,免得父母牵挂。我把这里帐目,都留与你。”叫王定过来,“我留你与三叔在此读书讨帐,不许你引诱他胡行乱为。吾若知道,罪责非小。”王定叩头说:“小人不敢。”次日收拾起程。

  王定与公子送别,转到北京,另寻寓所安下。公子谨依父命,在寓读书。王定讨帐,不觉三月有馀,三万银帐,都收完了。公子把底帐扣算,分厘不欠。分付王定,选日起身。公子说:“王定,我们事体俱已完了,我与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闲耍片时,来日起身。”王定遂即锁了房门,分付主人家用心看着生口。房主说:“放心,小人知道。”二人离了寓所,至大街观看皇都景致。但见:

  人烟凑集,车马喧阗。人烟凑集,合四山五岳之音;车马喧阗,尽六部九卿之辈。做买做卖,总四方土产奇珍;闲荡闲游,靠万岁太平洪福。处处胡同铺锦绣,家家杯斝醉笙歌。

  公子喜之不尽,忽然又见五七个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欢乐饮酒。公子道:“王定,好热闹去处!”王定说:“三叔,这等热闹,你还没到那热闹去处哩!”二人前至东华门,公子睁眼观看,好锦绣景致。只见门彩金凤,柱盘金龙。王定道:“三叔,好么?”公子说:“真个好所在!”又走前面去,问王定:“这是那里?”王定说:“这是紫金城。”公子往里一视,只见城内瑞气腾腾,红光闪闪。看了一会,果然富贵无过于帝王,叹息不已。

  离了东华门往前,又走多时,到一个所在,见门前站着几个女子,衣服整齐。公子便问:“王定,此是何处?”王定道:“此是酒店。”乃与王定进到酒楼上,公子坐下。看那楼上有五七席饮酒的,内中一席有两女子坐着同饮。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门前站的更胜几分。公子正看中间,酒保将酒来,公子便问:“此女是那里来的?”酒保说:“这是一秤金家丫头翠香、翠红。”三官道:“生得清气。”酒保说:“这等就说标致?他家里还有一个粉头,排行三姐,号玉堂春,有十二分颜色。鸨儿索价太高,还未梳栊。”公子听说留心,叫王定还了酒钱,下楼去,说:“王定,我与你春院胡同走走。”王定道:“三叔不可去,老爷知道怎了?”公子说:“不妨,看一看就回。”乃走至本司院门首。果然是:

  花街柳巷,绣阁朱楼。家家品竹弹丝,处处调脂弄粉。黄金买笑,无非公子王孙;红袖邀欢,都是妖姿丽色。正疑香雾弥天霭,忽听歌声别院娇。总然道学也迷魂,任是真僧须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撩乱,心内踌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门。正思中间,有个卖瓜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来,公子便问:“那是一秤金的门?”金哥说:“大叔莫不是要耍?我引你去。”王定便道:“我家相公不嫖,莫错认了。”公子说:“但求一见。”

  那金哥就报与老鸨知道,老鸨慌忙出来迎接,请进待茶。王定见老鸨留茶,心下慌张,说:“三叔可回去罢!”老鸨听说,问道:“这位何人?”公子说:“是小价。”鸨子道:“大哥,你也进来吃茶去,怎么这等小器!”公子道:“休要听他。”跟着老鸨往里就走。王定道:“三叔不要进去,俺老爷知道,可不干我事。”在后边自言自语,公子那里听他,竟到了里面坐下。

  老鸨叫丫头看茶。茶罢,老鸨便问:“客官贵姓?”公子道:“学生姓王,家父是礼部正堂。”老鸨听说,拜道:“不知贵公子,失瞻休罪。”公子道:“不碍,休要计较。久闻令爱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栊小女,送一百两财礼,不曾许他。”公子道:“一百两财礼小哉!学生不敢夸大话,除了当今皇上,往下也数家父。就是家祖,也做过侍郎。”老鸨听说,心中暗喜。便叫:“翠红,请三姐出来见尊客!”翠红去不多时,回话道:“三姐身子不健,辞了罢。”老鸨起身带笑说:“小女从幼养娇了,直待老婢自去唤他。”王定在傍喉急,又说:“他不出来就罢了,莫又去唤。”老鸨不听其言,走进房中,叫:“三姐,我的儿,你时运到了!今有王尚书的公子特慕你而来。”玉堂春低头不语,慌得那鸨儿便叫:“我儿,王公子好个标致人物,年纪不上十六七岁,囊中广有金银。你若打得上这个主儿,不但名声好听,也勾你一世受用。”玉姐听说,即时打扮,来见公子。临行,老鸨又说:“我儿,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玉姐道:“我知道了。”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

  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袖中玉笋尖尖,裙下金莲窄窄。雅淡梳妆偏有韵,不施脂粉自多姿。便数尽满院名姝,总输他十分春色。

  玉姐偷看公子,眉清目秀,面白唇红,身段风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喜。当下玉姐拜了公子。老鸨就说:“此非贵客坐处,请到书房小叙。”公子相让,进入书房,果然收拾得精致,明窗净几,古画古炉。公子却无心细看,一心只对着玉姐。

  鸨儿帮衬,教女儿捱着公子肩下坐了,分付丫环摆酒。王定听见摆酒,一发着忙,连声催促三叔回去。老鸨丢个眼色与丫头:“请这大哥到房里吃酒。”翠香、翠红道:“姐夫请进房里,我和你吃钟喜酒。。”王定本不肯去,被翠红二人,拖拖拽拽扯进去坐了,甜言美语,劝了几杯酒。初时还是勉强,以后吃得热闹,连王定也忘怀了,索性放落了心,且偷快乐。

  正饮酒中间,听得传语公子叫王定。王定忙到书房,只见杯盘罗列,本司自有答应乐人,奏动乐器,公子开怀乐饮。王定走近身边,公子附耳低言:“你到下处取二百两银子,四匹尺头,再带散碎银二十两,到这里来。”王定道:“三叔要这许多银子何用?”公子道:“不要你闲管。”王定没奈何,只得来到下处,开了皮箱,取出五十两元宝四个,并尺头、碎银,再到本司院说:“三叔,有了。”公子看也不看,都教送与鸨儿,说:“银两、尺头,权为令爱初会之礼。这二十两碎银,把做赏人杂用。”王定只道公子要讨那三姐回去,用许多银子;听说只当初会之礼,吓得舌头吐出三寸。却说鸨儿一见许多东西,就叫丫头转过一张空桌。王定将银子、尺头,放在桌上,鸨儿假意谦让了一回,叫玉姐:“我儿,拜谢了公子。”又说:“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叫丫头收了礼物进去:“小女房中还备得有小酌,请公子开怀畅饮。”公子与玉姐肉手相搀,同至香房,只见围屏小桌,果品珍羞,俱已摆设完备。公子上坐,鸨儿自弹弦子,玉堂春清唱侑酒。弄得三官骨松筋痒,神荡魂迷。王定见天色晚了,不见三官动身,连催了几次。丫头受鸨儿之命,不与他传。王定又不得进房,等了一个黄昏,翠红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回下处去了。公子直饮到二鼓方散。玉堂春殷勤伏侍公子上床,解衣就寝,真个男贪女爱,倒凤颠鸾,彻夜交情,不在话下。

  天明,鸨儿叫厨下摆酒煮汤,自进香房,追红讨喜,叫一声:“王姐夫,可喜!可喜!”丫头、小厮都来磕头。公子分付王定,每人赏银一两。翠香、翠红各赏衣服一套,折钗银三两。王定早晨本要来接公子回寓,见他撒漫使钱,有不然之色。公子暗想:“在这奴才手里讨针线,好不爽利,索性将皮箱搬到院里,自家便当。”鸨儿见皮箱来了,愈加奉承。真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觉住了一个多月。老鸨要生心科派,设一大席酒,搬戏演乐,专请三官、玉姐二人赴席。鸨子举杯敬公子说:“王姐夫,我女儿与你成了夫妇,地久天长,凡家中事务,望乞扶持。”那三官心里只怕鸨子心里不自在,看那银子犹如粪土,凭老鸨说谎,欠下许多债负,都替他还。又打若干首饰酒器,做若干衣服,又许他改造房子。又造百花楼一座,与玉堂春做卧房。随其科派,件件许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急得家人王定手足无措,三回五次,催他回去。三官初时含糊答应,以后逼急了,反将王定痛骂。王定没奈何,只得到求玉姐劝他。玉姐素知虔婆利害,也来苦劝公子道:“‘人无千日好,花有几时红?’你一日无钱,他番了脸来,就不认得你。”三官此时手内还有钱钞,那里信他这话。王定暗想:“心爱的人还不听他,我劝他则甚?”又想:“老爷若知此事,如何了得!不如回家报与老爷知道,凭他怎么裁处,与我无干。”王定乃对三官说:“我在北京无用,先回去罢!”三官正厌王定多管,巴不得他开身,说:“王定,你去时,我与你十两盘费,你到家中禀老爷,只说帐未完,三叔先使我来问安。”玉姐也送五两,鸨子也送五两。王定拜别三官而去。正是: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且说三官被酒色迷住,不想回家,光阴似箭,不觉一年。亡八淫妇,终日科派。莫说上头、做生、讨粉头、买丫环,连亡八的寿圹都打得到,三官手内财空。亡八一见无钱,凡事疏淡,不照常答应奉承。又住了半月,一家大小作闹起来。老鸨对玉姐说:“‘有钱便是本司院,无钱便是养济院。’王公子没钱了,还留在此做甚!那曾见本司院举了节妇,你却呆守那穷鬼做甚?”玉姐听说,只当耳边之风。

  一日三官下楼往外去了,丫头来报与鸨子。鸨子叫玉堂春下来:“我问你,几时打发王三起身?”玉姐见话不投机,复身向楼上便走。鸨子随即跟上楼来,说:“奴才,不理我么?”玉姐说:“你们这等没天理,王公子三万两银子,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时,我家东也欠债,西也欠债,焉有今日这等足用?”鸨子怒发,一头撞去,高叫:“三儿打娘哩!”亡八听见,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赶上楼来,将玉姐摚跌在楼上,举鞭乱打,打得髻偏发乱,血泪交流。

  且说三官在午门外,与朋友相叙,忽然面热肉颤,心下怀疑,即辞归,径走上百花楼。看见玉姐如此模样,心如刀割,慌忙抚摩,问其缘故。玉姐睁开双眼,看见三官,强把精神挣着说:“俺的家务事,与你无干!”三官说:“冤家,你为我受打,还说无干?明日辞去,免得累你受苦。”玉姐说:“哥哥,当初劝你回去,你却不依我。如今孤身在此,盘缠又无,三千馀里,怎生去得?我如何放得心?你若不能还乡,流落在外,又不如忍气且住几日。”三官听说,闷倒在地。玉姐近前抱住公子,说:“哥哥,你今后休要下楼去,看那亡八、淫妇怎么样行来?”三官说:“欲待回家,难见父母兄嫂;待不去,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热语。我又舍不得你,待住,那亡八、淫妇只管打你。”玉姐说:“哥哥,打不打你休管他,我与你是从小的儿女夫妻,你岂可一旦别了我!”看看天色又晚,房中往常时丫头秉灯上来,今日火也不与了。玉姐见三官痛伤,用手扯到床上睡了,一递一声长吁短气。三官与玉姐说:“不如我去罢!再接有钱的客官,省你受气。”玉姐说:“哥哥,那亡八、淫妇,任他打我,你好歹休要起身。哥哥在时,奴命在,你真个要去,我只一死。”二人直哭到天明。起来,无人与他碗水。玉姐叫丫头:“拿钟茶来与你姐夫吃。”鸨子听见,高声大骂:“大胆奴才,少打。叫小三自家来取。”那丫头、小厮都不敢来。玉姐无奈,只得自己下楼,到厨下盛碗饭,泪滴滴自拿上楼去,说:“哥哥,你吃饭来。”公子才要吃,又听得下边骂,待不吃,玉姐又劝。公子方才吃得一口,那淫妇在楼下说:“小三,大胆奴才,那有巧媳妇做出无米粥?”三官分明听得他话,只索隐忍。正是:

  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内无钱面目惭。

  却说亡八恼恨玉姐,待要打他,倘或打伤了,难教他挣钱;待不打他,他又恋着王小三。十分逼的小三极了,他是个酒色迷了的人,一时他寻个自尽,倘或尚书老爷差人来接,那时把泥做也不干。左思右算,无计可施。鸨子说:“我自有妙法,叫他离咱们去。明日是你妹子生日,如此如此,唤做‘倒房计’。”亡八说:“到也好。”

  鸨子叫丫头楼上问:“姐夫吃了饭还没有?”鸨子上楼来说:“休怪!俺家务事,与姐夫不相干。”又照常摆上了酒。吃酒中间,老鸨忙陪笑道:“三姐,明日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禀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与他。”玉姐当晚封下礼物。第二日清晨,老鸨说:“王姐夫早起来,趁凉可送人情到姑娘家去。”大小都离司院,将半里,老鸨故意吃一惊,说:“王姐夫,我忘了锁门,你回去把门锁上。”公子不知鸨子用计,回来锁门不题。且说亡八从那小巷转过来,叫:“三姐,头上吊了簪子。”哄的玉姐回头,那亡八把头口打了两鞭,顺小巷流水出城去了。

  三官回院,锁了房门,忙往外赶,看不见玉姐,遇着一伙人,公子躬身便问:“列位曾见一起男女,往那里去了?”那伙人不是好人,却是短路的。见三官衣服齐整,心生一计,说:“才往芦苇西边去了。”三官说:“多谢列位。”公子往芦苇里就走。这人哄的三官往芦苇里去了,即忙走在前面等着。三官至近,跳起来喝一声,却去扯住三官,齐下手剥去衣服帽子,拿绳子捆在地上。三官手足难挣,昏昏沉沉,捱到天明,还只想了玉堂春,说:“姐姐,你不知在何处去,那知我在此受苦!”

  不说公子有难,且说亡八、淫妇拐着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野店安下。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计,路上牵挂三官,泪不停滴。

  再说三官在芦苇里,口口声声叫救命。许多乡老近前看见,把公子解了绳子,就问:“你是那里人?”三官害羞,不说是公子,也不说嫖玉堂春,浑身上下又无衣服,眼中吊泪说:“列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来此小买卖,不幸遇着歹人,将一身衣服尽剥去了,盘费一文也无。”众人见公子年少,舍了几件衣服与他,又与了他一顶帽子。三官谢了众人,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见玉姐,又没了一个钱,还进北京来,顺着房檐,低着头,从早至黑,水也没得口,三官饿的眼黄,到天晚寻宿,又没人家下他。有人说:“想你这个模样子,谁家下你?你如今可到总铺门口去,有觅人打梆子,早晚勤谨,可以度日。”三官径至总铺门首,只见一个地方来雇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头更。”地方便问:“你姓甚么?”公子说:“我是王小三。”地方说:“你打二更罢!失了更,短了筹,不与你钱,还要打哩!”三官是个自在惯了的人,贪睡了,晚间把更失了。地方骂:“小三,你这狗骨头,也没造化吃这自在饭,快着走。”三官自思无路,乃到孤老院里去存身。正是:

  一般院子里,苦乐不相同。

  却说那亡八、鸨子,说:“咱来了一个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们回去罢。”收拾行李,回到本司院。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寝食俱废。鸨子上楼来,苦苦劝说:“我的儿,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还想他怎么?北京城内多少王孙公子,你只是想着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讨分晓,我再不说你了。”说罢自去了。玉姐泪如雨滴,想王顺卿手内无半文钱,不知怎生去了?“你要去时,也通个信息,免使我苏三常常挂牵。不知何日再得与你相见。”

  不说玉姐想公子,且说公子在北京院讨饭度日。北京大街上有个高手王银匠,曾在王尚书处打过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饰物件,都用着他。一日往孤老院过,忽然看见公子,唬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你怎么这等模样?”三官从头说了一遍,王银匠说:“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饭,暂住几日,等你老爷使人来接你。”三官听说大喜,随跟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尚书公子,尽礼管待,也住了半月有馀。他媳妇见短,不见尚书家来接,只道丈夫说谎,乘着丈夫上街,便发说话:“自家一窝子男女,那有闲饭养他人;好意留吃几日,各人要自达时务,终不然在此养老送终。”三官受气不过,低着头,顺着房檐往外出来,信步而行。走至关王庙,猛省关圣最灵,何不诉他?乃进庙,跪于神前,诉以亡八、鸨儿负心之事。拜祷良久,起来闲看两廊画的三国功劳。

  却说庙门外街上,有一个小伙儿叫云:“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邮鸭蛋,半分一个。”此人是谁?是卖瓜子的金哥。金哥说道:“原来是年景消疏,买卖不济。当时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时,一时照顾二百钱瓜子,转的来,我父母吃不了。自从三叔回家去了,如今谁买这物?二三日不曾发市,怎么过?我到庙里歇歇再走。”

  金哥进庙里来,把盘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了头。三官却认得是金哥,无颜见他,双手掩面,坐于门限侧边。金哥磕了头,起来,也来门限上坐下。三官只道金哥出庙去了,放下手来,却被金哥认出,说:“三叔!你怎么在这里?”三官含羞带泪,将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说:“三叔休哭,我请你吃些饭。”三官说:“我得了饭。”金哥又问;“你这两日,没见你三婶来?”三官说:“久不相见了!金哥,我烦你到本司院密密的与三婶说,我如今这等穷,看他怎么说,回来复我。”金哥应允,端起盘,往外就走。三官又说:“你到那里看风色,他若想我,你便题我在这里如此。若无真心疼我,你便休话,也来回我。他这人家有钱的另一样待,无钱的另一样待。”金哥说:“我知道。”辞了三官,往院里来,在于楼外边立着。

  说那玉姐手托香腮,将汗巾拭泪,声声只叫:“王顺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里去了?”金哥说:“呀,真个想三叔哩!”咳嗽一声,玉姐听见问:“外边是谁?”金哥上楼来,说:“是我。我来买瓜子与你老人家磕哩!”玉姐眼中吊泪,说:“金哥,纵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绪磕瓜仁!”金哥说:“三婶,你这两日怎么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问:“你想三叔,还想谁?你对我说,我与你接去。”玉姐说:“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谁来?我曾记得一辈古人。”金哥说:“是谁?”玉姐说:“昔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他黄金使尽,去打《莲花落》。后来收心勤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风月场中显大名。我常怀亚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像郑元和方好。”

  金哥听说,口中不语,心内自思:“王三到也与郑元和相像了,虽不打《莲花落》,也在孤老院讨饭吃。”金哥乃低低把三婶叫了一声,说:“三叔如今在庙中安歇,叫我密密的报与你,济他些盘费,好上南京。”玉姐唬了一惊:“金哥休要哄我。”金哥说:“三婶,你不信,跟我到庙中看看去。”玉姐说:“这里到庙中有多少远?”金哥说:“这里到庙中有三里地。”玉姐说:“怎么敢去?”又问:“三叔还有甚话?”金哥说:“只是少银子钱使用,并没甚话。”玉姐说:“你去对三叔说,十五日在庙里等我。”金哥去庙里回复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里去。”幸得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不题。

  却说老鸨又问:“三姐!你这两日不吃饭,还是想着王三哩!你想他,他不想你。我儿好痴,我与你寻个比王三强的,你也新鲜些。”玉姐说:“娘!我心里一件事不得停当。”鸨子说:“你有甚么事?”玉姐说:“我当初要王三的银子,黑夜与他说话,指着城隍爷爷说誓,如今待我还了愿,就接别人。”老鸨问:“几时去还愿?”玉姐道:“十五日去罢。”老鸨甚喜,预先备下香烛纸马。

  等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头起来:“你与姐姐烧下水洗脸。”玉姐也怀心,起来梳洗,收拾私房银两,并钗钏首饰之类,叫丫头拿着纸马,径往城隍庙里去。进的庙来,天还未明,不见三官在那里。那晓得三官却躲在东廊下相等。先已看见玉姐,咳嗽一声。玉姐就知,叫丫头烧了纸马,“你先去,我两边看看十帝阎君。”玉姐叫了丫头转身,径来东廊下寻三官。三官见了玉姐,羞面通红。玉姐叫声:“哥哥王顺卿,怎么这等模样?”两下抱头而哭。玉姐将所带有二百两银子东西,付与三官,叫他置办衣帽,买骡子,再到院里来,“你只说是从南京才到,休负奴言。”二人含泪各别。

  玉姐回至家中,鸨子见了,欣喜不胜,说:“我儿还了愿了?”玉姐说:“我还了旧愿,发下新愿。”鸨子说:“我儿,你发下甚么新愿?”玉姐说:“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灭门绝户,天火烧了。”鸨子说:“我儿这愿,忒发得重了些。”从此欢天喜地不题。

  且说三官回到王匠家,将二百两东西,递与王匠。王匠大喜,随即到了市上,买了一身衲帛衣服,粉底皂靴,绒袜,瓦楞帽子,青丝绦,真川扇,皮箱,骡马,办得齐整。把砖头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银两,放在皮箱里面。收拾打扮停当,雇了两个小厮跟随,就要起身。王匠说:“三叔!略停片时,小子置一杯酒饯行。”公子说:“不劳如此,多蒙厚爱,异日须来报恩。”三官遂上马而去。

  妆丰圈套入胡同,鸨子焉能不强从。
  亏杀玉堂垂念永,固知红粉亦英雄。

  却说公子辞了王匠夫妇,径至春院门首。只见几个小乐工,都在门首说话。忽然看见三官气象一新,唬了一跳,飞风报与老鸨。老鸨听说,半晌不言:“这等事怎么处?向日三姐说,他是宦家公子,金银无数,我却不信,逐他出门去了。今日到带有金银,好不惶恐人也!”左思右想,老着脸走出来见了三官,说:“姐夫从何而至?”一手扯住马头。公子下马唱了半个喏,就要行,说:“我伙计都在船中等我。”老鸨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纵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公子道:“向日那几两银子值甚的,学生岂肯放在心上?我今皮箱内,见有五万银子,还有几船货物,伙计也有数十人。有王定看守在那里。”鸨子一发不肯放手了。公子恐怕掣脱了,将机就机,进到院门坐下。鸨儿分付厨下忙摆酒席接风。三官茶罢,就要走,故意攦出两锭银子来,都是五两头细丝。三官检起,袖而藏之。鸨子又说:“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就问你,说你往东去了,寻不见你,寻了一个多月,俺才回家。”公子乘机便说;“亏你好心,我那时也寻不见你。王定来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欠挂着玉姐,所以急急而来。”老鸨忙叫丫头去报玉堂春。

  丫头一路笑上楼来,玉姐已知公子到了,故意说:“奴才笑甚么?”丫头说:“王姐夫又来了。”玉姐故意唬了一跳,说:“你不要哄我!”不肯下楼。老鸨慌忙自来,玉姐故意回脸往里睡。鸨子说:“我的亲儿!王姐夫来了,你知道么?”玉姐也不语,连问了四五声,只不答应。这一时待要骂,又用着他。扯一把椅子拿过来,一直坐下,长吁了一声气。玉姐见他这模样,故意回过头起来,双膝跪在楼上,说:“妈妈!今日饶我这顿打。”老鸨忙扯起来说:“我儿!你还不知道,王姐夫又来了,拿有五万两花银,船上又有货物并伙计数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见他,好心奉承。”玉姐道:“发下新愿了,我不去接他。”鸨子道:“我儿!发愿只当取笑。”一手挽玉姐下楼来,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来了。”

  三官见了玉姐,冷冷的作了一揖,全不温存。老鸨便叫丫头摆桌,取酒斟上一钟,深深万福,递与王姐夫:“权当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别家,教人笑话。”三官微微冷笑,叫声:“妈妈,还是我的不是。”老鸨殷勤劝酒,公子吃了几杯,叫声多扰,抽身就走。翠红一把扯住,叫:“玉姐,与俺姐夫陪个笑脸。”老鸨说:“王姐夫,你忒做绝了。丫头,把门顶了,休放你姐夫出去。”叫丫头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楼去。就要楼下重设酒席,笙琴细乐,又来奉承。吃了半更,老鸨说:“我先去了,让你夫妻二人叙话。”三官、玉姐正中其意,携手登楼。

  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乡遇故知。

  二人一晚叙话,正是:欢娱嫌夜短,寞寂恨更长。不觉鼓打四更,公子爬将起来,说:“姐姐!我走罢!”玉姐说:“哥哥!我本欲留你多住几日,只是留君千日,终须一别。今番作急回家,再休惹闲花野草。见了二亲,用意攻书。倘或成名,也争得这一口气。”玉姐难舍王公子,公子留恋玉堂春。玉姐说:“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三官说:“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来也无益了。”玉姐说:“你指着圣贤爷说了誓愿。”两人双膝跪下。公子说:“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黄六月害病死了我。”玉姐说:“苏三再若接别人,铁锁长枷永不出世。”就将镜子拆开,各执一半,日后为记。玉姐说:“你败了三万两银子,空手而回,我将金银首饰器皿,都与你拿去罢。”三官说:“亡八、淫妇知道时,你怎打发他?”玉姐说:“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完备,轻轻的开了楼门,送公子出去了。

  天明,鸨儿起来,叫丫头烧下洗脸水,承下净口茶,“看你姐夫醒了时,送上楼去。问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若是还睡,休惊醒他。”丫头走上楼去,见摆设的器皿都没了,梳妆匣也出空了,撇在一边。揭开帐子,床上空了半边。跑下楼,叫:“妈妈罢了!”鸨子说:“奴才,慌甚么?惊着你姐夫。”丫头说:“还有甚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姐姐回脸往里睡着。”老鸨听说,大惊,看小厮、骡脚都去了,连忙走上楼来,喜得皮箱还在。打开看时,都是砖头瓦片。鸨儿便骂:“奴才!王三那里去了?我就打死你!为何金银器皿他都偷去了?”玉姐说:“我发过新愿了,今番不是我接他来的。”鸨子说:“你两个昨晚说了一夜说话,一定晓得他去处。”亡八就去取皮鞭,玉姐拿个首帕,将头扎了,口里说:“待我寻王三还你。”忙下楼来,往外就走。鸨子、乐工恐怕走了,随后赶来。

  玉姐行至大街上,高声叫屈:“图财杀命!”只见地方都来了。鸨子说:“奴才,他到把我金银首饰尽情拐去,你还放刁!”亡八说:“由他,咱到家里算帐。”

  玉姐说:“不要说嘴,咱往那里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讲讲,恁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驸马,你那里的金银器皿?万物要平个理。一个行院人家,至轻至贱,那有甚么大头面,戴往那里去坐席?王尚书公子在我家,费了三万银子,谁不知道?他去了,就开手;你昨日见他有了银子,又去哄到家里,图谋了他行李,不知将他下落在何处?列位做个证见。”说得鸨子无言可答。亡八说:“你叫王三拐去我的东西,你反来图赖我。”玉姐舍命就骂:“亡八、淫妇,你图财杀人,还要说嘴?见今皮箱都打开在你家里,银子都拿过了。那王三官不是你谋杀了是那个?”鸨子说:“他那里有甚么银子?都是砖头瓦片哄人。”玉姐说:“你亲口说带有五万银子,如何今日又说没有?”两下厮闹。

  众人晓得三官败过三万银子是真的,谋命的事未必,都将好言劝解。玉姐说:“列位,你既劝我不要到官,也得我骂他几句,出这口气。”众人说:“凭你骂罢!”玉姐骂道:“你这亡八是喂不饱的狗,鸨子是填不满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骗别人。奉承尽是天罗网,说话皆是陷人坑。只图你家长兴旺,那管他人贫不贫。八百好钱买了我,与你挣了多少银。我父叫做周彦亨,大同城里有名人。买良为贱该甚罪?兴贩人口问充军。哄诱良家子弟犹自可,图财杀命罪非轻!你一家万分无天理,我且说你两三分。”

  众人说:“玉姐,骂得勾了。”鸨子说:“让你骂许多时,如今该回去了。”玉姐说:“要我回去,须立个文书执照与我。”众人说;“文书如何写?”玉姐说:“要写‘不合买良为娼,及图财杀命’等话。”亡八那里肯写。玉姐又叫起屈来。众人说:“买良为娼,也是门户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实,却难招认。我们只主张写个赎身文书与你罢!”亡八还不肯。众人说:“你莫说别项,只王公子三万银子也勾买三百个粉头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罢!”众人都到酒店里面,讨了一张绵纸,一人念,一人写,只要亡八、鸨子押花。玉姐道:“若写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众人道:“还你停当。”写道:

  “立文书本司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向将钱八百文,讨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愿为娼……”

  写到“不愿为娼”,玉姐说:“这句就是了。须要写收过王公子财礼银三万两。”亡八道:“三儿,你也拿些公道出来,这一年多费用去了,难道也算?”众人道:“只写二万罢。”又写道:

  “……有南京公子王顺卿,与女相爱,淮得过银二万两,凭众议作赎身财礼。今后听凭玉堂春嫁人,并与本户无干。立此为照。”

  后写“正德年月日,立文书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见人有十余人,众人先押了花。苏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画个十字。玉姐收讫。又说:“列位老爹!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讲个明。”众人曰:“又是甚事?”玉姐曰;“那百花楼,原是王公子盖的,拨与我住。丫头原是公子买的,要叫两个来伏侍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项,须是一一供给,不许掯勒短少,直待我嫁人方止。”众人说:“这事都依着你。”玉姐辞谢先回。亡八又请众人吃过酒饭方散。正是:

  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说公子在路,夜住晓行,不数日,来到金陵自家门首下马。王定看见,唬了一惊。上前把马扯住,进的里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见了。三官就问:“我老爷安么?”王定说:“安。”“大叔、二叔、姑爷、姑娘何如?”王定说:“俱安。”又问:“你听得老爷说我家来,他要怎么处?”王定不言,长吁一口气,只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语,想是老爷要打死我。”王定说:“三叔,老爷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见老爷了,私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讨些盘费,他方去安身罢!”公子又问:“老爷这二年,与何人相厚?央他来与我说个人情。”王定说:“无人敢说。只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间稍题题,也不敢直说。”三官道:“王定,你去请姑爹来,我与他讲这件事。”

  王定即时去请刘斋长、何上舍到来。叙礼毕,何、刘二位说:“三舅,你在此,等俺两个与咱爷讲过,使人来叫你。若不依时,捎信与你,作速逃命。”二人说罢,竟往潭府来见了王尚书。坐下,茶罢,王爷问何上舍:“田庄好么?”上舍答道:“好!”王爷又问刘斋长:“学业何如?”答说:“不敢,连日有事,不得读书。”王爷笑道:“‘读书过万卷,下笔如有神。’秀才将何为本?‘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今后须宜勤学,不可将光阴错过。”刘斋长唯唯谢教。

  何上舍问:“客位前这墙几时筑的?一向不见。”王爷笑曰:“我年大了,无多田产,日后恐怕大的二的争竞,预先分为两分。”二人笑说:“三分家事,如何只做两分?三官回来,叫他那里住?”王爷闻说,心中大恼:“老夫平生两个小儿,那里又有第三个?”二人齐声叫:“爷,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当初还是爷不是,托他在北京讨帐,无有一个去接寻。休说三官十六七岁,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惯江湖,也迷了心。”二人双膝跪下,吊下泪来。王爷听说:“没下稍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里了,再休题起了!”

  正说间,二位姑娘也到。众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着王爷一人。王爷说:“今日不请都来,想必有甚事情?”即叫家奴摆酒。何静庵欠身打一躬曰:“你闺女昨晚作一梦,梦三官王景隆身上蓝缕,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这个梦,半夜捶床捣枕哭到天明,埋怨着我不接三官,今日特来问问三舅的信音。”刘心斋亦说:“自三舅在京,我夫妇日夜不安,今我与姨夫凑些盘费,明日起身去接他回来。”王爷含泪道:“贤婿,家中还有两个儿子,无他又待怎生?”何、刘二人往外就走。王爷向前扯住问:“贤婿何故起身?”二人说:“爷撒手,你家亲生子还是如此,何况我女婿也?”大小儿女放声大哭,两个哥哥一齐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后边吊下泪来。引得王爷心动,亦哭起来。

  王定跑出来说:“三叔,如今老爷在那里哭你,你好过去见老爷,不要待等恼了。”王定推着公子进前厅跪下说:“爹爹!不孝儿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爷两手擦了泪眼,说:“那无耻畜生,不知死的往那里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游食光棍,偶与畜生面庞厮像,假充畜生来家,哄骗我财物,可叫小厮拿送三法司问罪!”那公子往外就走。二位姐姐赶至二门首拦住,说:“短命的,你待往那里去?”三官说:“二位姐姐,开放条路与我逃命罢!”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推至前来双膝跪下,两个姐姐手指说:“短命的!娘为你痛得肝肠碎,一家大小为你哭得眼花,那个不牵挂!”众人哭在伤情处,王爷一声喝住众人不要哭,说:“我依着二位姐夫,收了这畜生,可叫我怎么处他?”众人说:“消消气再处。”王爷摇头。

  奶奶说:“凭我打罢。”王爷说:“可打多少?”众人说:“任爷爷打多少。”王爷道:“须依我说,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说:“爹爹严命,不敢阻当,容你儿代替罢!”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爷说;“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说:“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只看他这等黄瘦,一棍打在哪里?等他膔满肉肥,那时打他不迟。”王爷笑道:“我儿,你也说得是。想这畜生,天理已绝,良心已丧,打他何益?我问你:‘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无处挣钱,作何生意以为糊口之计?要做买卖,我又无本钱与你。二位姐夫问他那银子还有多少?”何、刘便问三舅:“银子还有多少?”

  王定抬过皮箱打开,尽是金银首饰器皿等物。王爷大怒,骂:“狗畜生!你在哪里偷的这东西?快写首状,休要玷辱了门庭。”三官高叫:“我爹爹息怒,听不肖儿一言。”遂将初遇玉堂春,后来被鸨儿如何哄骗尽了,如何亏了王银匠收留,又亏了金哥报信,玉堂春私将银两赠我回乡,这些首饰器皿,皆玉堂春所赠,备细述了一遍。王爷说,骂道:“无耻狗畜生!自家三万银子都花了,却要娼妇的东西,可不羞杀了人。”三官说:“儿不曾强要他的,是他情愿与我的。”王爷说:“这也罢了,看你姐夫面上,与你一个庄子,你自去耕地布种。”公子不言。王爷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么说?”公子说:“这事不是孩儿做的。”王爷说:“这事不是你做的,你还去嫖院罢!”三官说:“儿要读书。”王爷笑曰:“你已放荡了,心猿意马,读甚么书?”公子说:“孩儿此回笃志用心读书。”王爷说:“既知读书好,缘何这等胡为?”何静庵立起身来说:“三舅受了艰难苦楚,这下来改过迁善,料想要用心读书。”王爷说:“就依你众人说,送他到书房里去,叫两个小厮去伏侍他。”即时就叫小厮送三官往书院里去。两个姐夫又来说:“三舅久别,望老爷留住他,与小婿共饮则可。”王爷说:“贤婿,你如此乃非教子之方,休要纵他。”二人道:“老爷言之最善。”于是翁婿大家痛饮,尽醉方归。这一出父子相会,分明是:

  月被云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

  却说公子进了书院,清清独坐,只见满架诗书,笔山砚海。叹道:“书呵!相别日久,且是生涩。欲待不看,焉得一举成名,却不辜负了玉姐言语;欲待读书,心猿放荡,意马难收。”公子寻思一会,拿着书来读了一会,心下只是想着玉堂春。忽然鼻闻甚气,耳闻甚声,乃问书童道:“你闻这书里甚么气?听听甚么响?”书童说:“三叔,俱没有。”公子道:“没有?呀,原来鼻闻乃是脂粉气,耳听即是筝板声。”公子一时思想起来:“玉姐当初嘱付我,是甚么话来?叫我用心读书。我如今未曾读书,心意还丢他不下,坐不安,寝不宁,茶不思,饭不想,梳洗无心,神思恍忽。”公子自思:“可怎么处他?”走出门来,只见大门上挂着一联对子:“十年受尽窗前苦,一举成名天下闻。”“这是我公公作下的对联。他中举会试,官到侍郎。后来咱爹爹在此读书,官到尚书。我今在此读书,亦要攀龙附凤,以继前人之志。”又见二门上有一联对子:“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公子急回书房,看见《风月机关》、《洞房春意》,公子自思:“乃是此二书乱了我的心。”将一火而焚之。破镜分钗,俱将收了。心中回转,发志勤学。

  一日书房无火,书童往外取火。王爷正坐,叫书童。书童近前跪下。王爷便问:“三叔这一会用功不曾?”书童说:“禀老爷得知,我三叔先时通不读书,胡思乱想,体瘦如柴。这半年整日读书,晚上读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饭后,方才梳洗,口虽吃饭,眼不离书。”王爷道:“奴才!你好说谎,我亲自去看他。”书童叫:“三叔,老爷来了。”公子从从容容迎接父亲,王爷暗喜。观他行步安详,可以见他学问,王爷正面坐下,公子拜见。王爷曰:“我限的书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题你做了多少?”公子说:“爹爹严命,限儿的书都看了,题目都做完了,但有馀力旁观子史。”王爷说:“拿文字来我看。”公子取出文字。王爷看他所作文课,一篇强如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应个儒士科举罢!”公子说:“儿读了几日书,敢望中举?”王爷说:“一遭中了虽多,两遭中了甚广。出去观观场,下科好中。”王爷就写书与提学察院,许公子科举。

  竟到八月初九日,进过头场,写出文字与父亲看。王爷喜道:“这七篇,中有何难?”到二场三场俱完,王爷又看他后场,喜道:“不在散举,决是魁解。”

  话分两头。却说玉姐自上了百花楼,从不下梯。是日闷倦,叫丫头:“拿棋子过来,我与你下盘棋。”丫头说:“我不会下。”玉姐说:“你会打双陆么?”丫头说:“也不会。”玉姐将棋盘、双陆一皆撇在楼板上。丫头见玉姐眼中吊泪,即忙掇过饭来,说:“姐姐,自从昨晚没用饭,你吃个点心。”玉姐拿过分为两半。右手拿一块吃,左手拿一块与公子。丫头欲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睁眼见不是公子,将那一块点心掉在楼板上。丫头又忙掇过一碗汤来,说:“饭干燥,吃些汤罢!”玉姐刚呷得一口,泪如涌泉,放下了,问:“外边是甚么响?”丫头说:“今日中秋佳节,人人玩月,处处笙歌,俺家翠香、翠红姐都有客哩!”玉姐听说,口虽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叫丫头拿过镜子来照了一照,猛然唬了一跳:“如何瘦的我这模样?”把那镜丢在床上,长吁短叹,走至楼门前,叫丫头:“拿椅子过来,我在这里坐一坐。”坐了多时,只见明月高升,谯楼敲转,玉姐叫丫头:“你可收拾香烛过来,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姐夫进三场日子,我烧一炷香保佑他。”玉姐下楼来,当天井跪下,说:“天地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进了三场,愿他早占鳌头,名扬四海。”祝罢,深深拜了四拜。有诗为证:

  对月烧香祷告天,何时得泄腹中冤。
  王郎有日登金榜,不枉今生结好缘。

  却说西楼上有个客人,乃山西平阳府洪同县人,拿有整万银子,来北京贩马。这人姓沈名洪,因闻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见他有钱,把翠香打扮当作玉姐,相交数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见。

  是夜丫头下楼取火,与玉姐烧香。小翠红忍不住多嘴,就说了;“沈姐夫,你每日间想玉姐,今夜下楼,在天井内烧香,我和你悄悄地张他。”沈洪将三钱银子买嘱了丫头,悄然跟到楼下,月明中,看得仔细。等他拜罢,趋出唱喏。玉姐大惊,问:“是甚么人?”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数万本钱,在此贩马,久慕玉姐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见,如拨云雾见青天。望玉姐不弃,同到西楼一会。”玉姐怒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今当夤夜,何故自夸财势,妄生事端?”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也只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有钱,我亦有钱,那些儿强似我?”说罢,就上前要搂抱玉姐,被玉姐照脸啐一口,急急上楼关了门,骂丫头:“好大胆,如何放这野狗进来?”沈洪没意思自去了。玉姐思想起来,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红这两个奴才报他。又骂:“小淫妇,小贱人,你接着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该来啰唣我?”骂了一顿,放声悲哭:“但得我哥哥在时,那个奴才敢调戏我!”又气又苦,越想越毒。正是:

  可人去后无日见,俗子来时不待招。

  却说三官在南京乡试终场,闲坐无事,每日只想玉姐。南京一般也有本司院,公子再不去走。到了二十九关榜之日,公子想到三更以后,方才睡着。外边报喜的说:“王景隆中了第四名。”三官梦中闻信,起来梳洗,扬鞭上马。前拥后簇,去赴鹿鸣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团。连日做庆贺筵席。公子谢了主考,辞了提学,坟前祭扫了,起了文书:“禀父母得知,儿要早些赴京,到僻静去处安下,看书数月,好入会试。”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牵挂玉堂春,中了举,只得依从。叫大哥、二哥来:“景隆赴京会试,昨日祭扫,有多少人情?”大哥说:“不过三百馀两。”王爷道:“那只勾他人情的,分外再与他一二百两拿去。”二哥说:“禀上爹爹,用不得许多银子。”王爷说:“你那知道,我那同年门生,在京颇多,往返交接,非钱不行。等他手中宽裕,读书也有兴。”叫景隆收拾行装,有知心同年,约上两三位。分付家人到张先生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的一时就到北京,邀了几个朋友,雇了一只船,即时拜了父母,辞别兄嫂。两个姐夫邀亲朋至十里长亭,酌酒作别。公子上的船来,手舞足蹈,莫知所之。众人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着玉姐玉堂春。不则一日,到了济宁府,舍舟起岸,不在话下。

  再说沈洪自从中秋夜见了玉姐,到如今朝思暮想,废寝忘餐,叫声:“二位贤姐,只为这冤家害的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望二位可怜我孤身在外,举眼无亲,替我劝化玉姐,叫他相会一面,虽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说罢,双膝跪下。翠香、翠红说:“沈姐夫,你且起来,我们也不敢和他说这话。你不见中秋夜骂的我们不耐烦。等俺妈妈来,你央浼他。”沈洪说:“二位贤姐,替我请出妈妈来。”翠香姐说:“你跪着我,再磕一百二十个大响头。”沈洪慌忙跪下磕头。翠香即时就去,将沈洪说的言语述与老鸨。

  老鸨到西楼见了沈洪,问:“沈姐夫唤老身何事?”沈洪说:“别无他事,只为不得玉堂春到手。你若帮衬我成就了此事,休说金银,便是杀身难保。”老鸨听说,口内不言,心中自思:“我如今若许了他,倘三儿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许他,怎哄出他的银子?”沈洪见老鸨踌躇不语,便看翠红。翠红丢了一个眼色,走下楼来,沈洪即跟他下去。翠红说:“常言‘姐爱俏,鸨爱钞’。你多拿些银子出来打动他,不愁他不用心。他是使大钱的人,若少了,他不放在眼里。”沈洪说:“要多少?”翠香说:“不要少了!就把一千两与他,方才成得此事。”也是沈洪命运该败,浑如鬼迷一般,即依着翠香,就拿一千两银子来,叫:“妈妈,财礼在此。”老鸨说:“这银子,老身权收下,你却不要性急,待老身慢慢的偎他。”沈洪拜谢说:“小子悬悬而望。”正是:

  请下烟花诸葛亮,欲图风月玉堂春。

  且说十三省乡试榜都到午门外张挂,王银匠邀金哥说:“王三官不知中了不曾?”两个跑在午门外南直隶榜下,看解元是《书经》,往下第四个乃王景隆。王匠说:“金哥好了,三叔已中在第四名。”金哥道:“你看看的确,怕你识不得字。”王匠说:“你说话好欺人,我读书读到《孟子》,难道这三个字也认不得,随你叫谁看。”金哥听说大喜。

  二人买了一本乡试录,走到本司院里去报玉堂春说:“三叔中了。”玉姐叫丫头将试录拿上楼来,展开看了,上刊“第四名王景隆”,注明“应天府儒士,《礼记》”。玉姐步出楼门,叫丫头忙排香案,拜谢天地。起来先把王匠谢了,转身又谢金哥。

  唬得亡八,鸨子魂不在体。商议到:“王三中了举,不久到京,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可不人财两失?三儿向他孤老,决没甚好言语,搬斗是非,教他报往日之仇,此事如何了?”鸨子说:“不若先下手为强。”亡八说:“怎么样下手?”老鸨说:“咱已收了沈官人一千两银子,如今再要了他一千,贱些价钱卖与他罢。”亡八道;“三儿不肯如何?”鸨子说:“明日杀猪宰羊,买一桌纸钱,假说东岳庙看会,烧了纸,说了誓,合家从良,再不在烟花巷里。小三若闻知从良一节,必然也要往岳庙烧香。叫沈官人先安轿子,径抬往山西去。公子那时就来,不见他的情人,心下就冷了。”亡八说:“此计大妙。”即时暗暗地与沈洪商议,又要了他一千银子。

  次早,丫头报与玉姐:“俺家杀猪宰羊,上岳庙哩。”玉姐问:“为何?”丫头道:“听得妈妈说:‘为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来报仇,今日发愿,合家从良。’”玉姐说:“是真是假?”丫头说:“当真哩!昨日沈姐夫都辞去了。如今再不接客了。”玉姐说:“既如此,你对妈妈说,我也要去烧香。”老鸨说:“三姐,你要去,快梳洗,我唤轿儿抬你。”玉姐梳妆打扮,同老鸨出的门来。正见四个人,抬着一顶空轿。老鸨便问:“此轿是雇的?”这人说:“正是。”老鸨说:“这里到岳庙要多少雇价?”那人说:“抬去抬来,要一钱银子。”老鸨说:“只是五分。”那人说:“这个事小,请老人家上轿。”老鸨说:“不是我坐,是我女儿要坐。”玉姐上轿,那二人抬着,不往东岳庙去,径往西门去了。

  走有数里,到了上高转折去处,玉姐回头,看见沈洪在后骑着个骡子。玉姐大叫一声:“吆!想是亡八、鸨子盗卖我了!”玉姐大骂:“你这些贼狗奴,抬我往那里去?”沈洪说:“往那里去?我为你去了二千两银子,买你往山西家去。”玉姐在轿中号啕大哭,骂声不绝。那轿夫抬了飞也似走。行了一日,天色已晚。沈洪寻了一座店房,排合卺美酒,指望洞房欢乐。谁知玉姐题着便骂,触着便打。沈洪见店中人多,恐怕出丑,想道:“瓮中之鳖,不怕他走了,权耐几日,到我家中,何愁不从。”于是反将好话奉承,并不去犯他。玉姐终日啼哭,自不必说。

  却说公子一到北京,将行李上店,自己带两个家人,就往王银匠家,探问玉堂春消息。王匠请公子坐下:“有见成酒,且吃三杯接风,慢慢告诉。”王匠就拿酒来斟上。三官不好推辞,连饮了三杯。又问:“玉姐敢不知我来?”王匠叫:“三叔开怀,再饮三杯!”三官说:“勾了,不吃了。”王匠说:“三叔久别,多饮几杯,不要太谦。”公子又饮了几杯,问:“这几日曾见玉姐不曾?”王匠又叫:“三叔且莫问此事,再吃三杯。”公子心疑,站起说:“有甚或长或短,说个明白,休闷死我也!”王匠只是劝酒。

  却说金哥在门首经过,知道公子在内,进来磕头叫喜。三官问金哥:“你三婶近日何如?”金哥年幼多嘴说:“卖了。”三官急问说:“卖了谁?”王匠瞅了金哥一眼,金哥缩了口。公子坚执盘问,二人瞒不过,说:“三婶卖了。”公子问:“几时卖了?”王匠说:“有一个月了。”公子听说,一头撞在尘埃,二人忙扶起来。公子问金哥:“卖到那里去了?”金哥说:“卖与山西客人沈洪去了。”三官说:“你那三婶就怎么肯去?”金哥叙出:“鸨儿假意从良,杀猪宰羊上岳庙,哄三婶同去烧香,私与沈洪约定,雇下轿子抬去,不知下落。”

  公子说:“亡八盗卖我玉堂春,我与他算帐!”那时叫金哥跟着,带领家人,径到本司院里,进的院门,亡八眼快,跑去躲了。公子问众丫头:“你家玉姐何在?”无人敢应。公子发怒,房中寻见老鸨,一把揪住,叫家人乱打。金哥劝住。公子就走在百花楼上,看见锦帐罗帏,越加怒恼。把箱笼尽行打碎,气得痴呆了。问:“丫头,你姐姐嫁那家去?可老实说,饶你打。”丫头说:“去烧香,不知道就偷卖了他。”公子满眼落泪,说:“冤家,不知是正妻,是偏妾?”丫头说:“他家里自有老婆。”公子听说,心中大怒,恨骂亡八、淫妇不仁不义!丫头说:“他今日嫁别人去了,还疼他怎的?”公子满眼流泪。

  正说间,忽报朋友来访。金哥劝:“三叔休恼,三婶一时不在了,你纵然哭他,他也不知道。今有许多相公在店中相访,闻公子在院中,都要来。”公子听说,恐怕朋友笑话,即便起身回店。公子心中气闷,无心应举,意欲束装回家。朋友闻知,都来劝说:“顺卿兄,功名是大事,表子是末节,那里有为表子而不去求功名之理?”公子说:“列位不知,我奋志勤学,皆为玉堂春的言语激我。冤家为我受了千辛万苦,我怎肯轻舍?”众人叫:“顺卿兄,你倘联捷,幸在彼地,见之何难?你若回家,忧虑成病,父母悬心,朋友笑耻,你有何益?”三官自思言之最当,倘或侥幸,得到山西,平生愿足矣,数言劝醒公子。

  会试日期已到,公子进了三场,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刑部观政。三个月,选了真定府理刑官。即遣轿马迎请父母兄嫂。父母不来,回书说:“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长示娶,已聘刘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亲。”公子一心只想玉堂春,全不以聘娶为喜。正是:

  已将路柳为连理,翻把家鸡作野鸳。

  且说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几分颜色,虽然三十余岁,比二八少年,也还风骚。平昔间嫌老公粗蠢,不会风流,又出外日多,在家日少,皮氏色性太重,打熬不过。间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自幼惯走花柳场中,为人风月。近日丧偶,虽然是纳粟相公,家道已在消乏一边。一日,皮氏在后园看花,偶然撞见赵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赵昂访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在沈家走动识熟,且是利口,善于做媒说合。乃将白银二十两,贿赂王婆,央他通脚。皮氏平昔间不良的口气,已有在王婆肚里;况且今日你贪我爱,一说一上,幽期密约,一墙之隔,梯上梯下,做就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事。赵昂一者贪皮氏之色,二者要骗他钱财。枕席之间,竭力奉承。皮氏心爱赵昂,但是开口,无有不从,恨不得连家当都津贴了他。不上一年,倾囊倒箧,骗得一空。初时只推事故,暂时挪借;借去后,分毫不还。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问时,无言回答。一夜与赵昂商议,欲要跟赵昂逃走他方。赵昂道:“我又不是赤脚汉,如何走得?便走了,也不免吃官司。只除暗地谋杀了沈洪,做个长久夫妻,岂不尽美。”皮氏点头不语。

  却说赵昂有心打听沈洪的消息,晓得他讨了院妓玉堂春一路回来,即忙报与皮氏知道,故意将言语触恼皮氏。皮氏怨恨不绝于声,问:“如今怎么样对付他说好?”赵昂道:“一进门时,你便数他不是,与他寻闹,叫他领着娼根另住,那时凭你安排了。我央王婆赎得些砒霜在此,觑便放在食器内,把与他两个吃。等他双死也罢,单死也罢!”皮氏说:“他好吃的是辣面。”赵昂说:“辣面内正好下药。”两人圈套已定,只等沈洪入来。

  不一日,沈洪到了故乡,叫仆人和玉姐暂停门外。自己先进门,与皮氏相见,满脸陪笑说:“大姐休怪,我如今做了一件事。”皮氏说:“你莫不是娶了个小老婆?”沈洪说:“是了。”皮氏大怒,说:“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孀,你却花柳快活,又带这泼淫妇回来,全无夫妻之情。你若要留这淫妇时,你自在西厅一带住下,不许来缠我;我也没福受这淫妇的拜,不要他来。”昂然说罢,啼哭起来,拍台拍凳,口里“千亡八,万淫妇”骂不绝声。沈洪劝解不得,想道:“且暂时依他言语,在西厅住几日,落得受用。等他消了时,却领玉堂春与他磕头。”沈洪只道浑家是吃醋,谁知他有了私情,又且房计空虚了,正怕老公进房,借此机会,打发他另居。正是:

  你向东时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

  不在话下。却说玉堂春曾与王公子设誓,今番怎肯失节于沈洪?腹中一路打稿:“我若到这厌物家中,将情节哭诉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节操。慢慢的寄信与三官,教他将二千两银子来赎我去,却不好。”及到沈洪家里,闻知大娘不许相见,打发老公和他往西厅另住,不遂其计,心中又惊又苦。沈洪安排床帐在厢房,安顿了苏三。自己却去窝伴皮氏,陪吃夜饭。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赶,沈洪说:“我去西厅时,只怕大娘着恼。”皮氏说:“你在此,我反恼;离了我眼睛,我便不恼。”沈洪唱个淡喏,谢声“得罪”,出了房门,径望西厅而来。原来玉姐乘着沈洪不在,检出他铺盖撇在厅中,自己关上房门自睡了。任沈洪打门,那里肯开。却好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厅看老公睡也不曾。沈洪平日原与小段名有情,那时扯在铺上,草草合欢,也当春风一度。事毕,小叚名自去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觉睡去,直至天明。

  却说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小叚名回后,老公又睡了。番来复去,一夜不曾合眼。天明早起,赶下一轴面,煮熟分作两碗。皮氏悄悄把砒霜撒在面内,却将辣汁浇上,叫小段名送去西厅,“与你爹爹吃。”小段名送至西厅,叫道:“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与你吃。”沈洪见是两碗,就叫:“我儿,送一碗与你二娘吃。”小叚名便去敲门。玉姐在床上问:“做甚么?”小叚名说:“请二娘起来吃面。”玉姐道:“我不要吃。”沈洪说:“想是你二娘还要睡,莫去闹他。”沈洪把两碗都吃了,须臾而尽。小叚名收碗去了。

  沈洪一时肚疼,叫道:“不好了,死也死也!”玉姐还只认假意,看看声音渐变,开门出来看时,只见沈洪九窍流血而死。正不知甚么缘故,慌慌的高叫:“救人!”只听得脚步响,皮氏早到,不等玉姐开言,就变过脸,故意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想必你这小淫妇弄死了他,要去嫁人?”玉姐说:“那丫头送面来,叫我吃,我不要吃,并不曾开门。谁知他吃了,便肚疼死了。必是面里有些缘故。”皮氏说:“放屁!面里若有缘故,必是你这小淫妇做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晓得这面是吃不得的,不肯吃?你说并不曾开门,如何却在门外?这谋死情由,不是你,是谁?”说罢,假哭起“养家的天”来。家中僮仆、养娘都乱做一堆。皮氏就将三尺白布摆头,扯了玉姐往知县处叫喊。

  正直王知县升堂,唤进问其缘故。皮氏说:“小妇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北京为商,用千金娶这娼妇叫做玉堂春为妾。这娼妇嫌丈夫丑陋,因吃辣面,暗将毒药放入,丈夫吃了,登时身死。望爷爷断他偿命。”王知县听罢,问:“玉堂春,你怎么说?”玉姐说:“爷爷,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人氏,只因年岁荒旱,父亲把我卖在本司院苏家,卖了三年后,沈洪看见,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将毒药藏在面中,毒死丈夫性命。反倚刁泼,展赖小妇人。”知县听玉姐说了一会,叫:“皮氏,想你见那男人弃旧迎新,你怀恨在心,药死亲夫,此情理或有之。”皮氏说:“爷爷!我与丈夫,从幼的夫妻,怎忍做这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别有个心上之人,分明是他药死,要图改嫁。望青天爷爷明镜。”知县乃叫苏氏,“你过来,我想你原系娼门,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想是你见丈夫丑陋,不趁你意,故此把毒药药死是实。”叫皂隶:“把苏氏与我夹起来。”玉姐说:“爷爷!小妇人虽在烟花巷里,跟了沈洪又不曾难为半分,怎下这般毒手?小妇人果有恶意,何不在半路谋害?既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这皮氏昨夜就赶出丈夫,不许他进房。今早的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妇人并无干涉。”王知县见他二人各说有理。叫皂隶:“暂把他二人寄监,我差人访实再审。”二人进了南牢不题。

  却说皮氏差人密密传与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银子,与刑房吏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皂隶六十两,禁子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封了一千两银子,放在坛内,当酒送与王知县。知县受了。

  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出来。不多时到了,当堂跪下。知县说:“我夜来一梦,梦见沈洪说:‘我是苏氏药死,与那皮氏无干。’”玉堂春正待分辨,知县大怒,说:“人是苦虫,不打不招。”叫皂隶:“与我拶起着实打,问他招也不招?他若不招,就活活敲死。”玉姐熬刑不过,说:“愿招。”知县说:“放下刑具。”皂隶递笔与玉姐画供。知县说:“皮氏召保在外,玉堂春收监。”皂隶将玉姐手肘脚鐐,带进南牢。禁子、牢头都得了赵上舍银子,将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详允之后就递罪状,结果他性命。正是:

  安排缚虎擒龙计,断送愁鸾泣凤人。

  且喜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为人正直无私,素知皮氏与赵昂有奸,都是王婆说合。数日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赎砒霜,说:“要药老鼠。”刘志仁就有些疑心。今日做出人命来,赵监生使着沈家不疼的银子来衙门打点,把苏氏买成死罪,天理何在?踌躇一会,“我下监去看看。”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灯油钱。志仁喝退众人,将温言宽慰玉姐,问其冤情。玉姐垂泪拜诉来历。志仁见四傍无人,遂将赵监生与皮氏私情及王婆赎药始末,细说一遍。分付:“你且耐心守困,待后有机会,我指点你去叫冤。日逐饭食,我自供你。”玉姐再三拜谢。禁子见刘志仁做主,也不敢则声。此话阁过不题。

  却说公子自到真定府为官,兴利除害,吏畏民悦。只是想念玉堂春,无刻不然。一日正在烦恼,家人来报,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来了。公子听说,接进家小。见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内自思:“容貌到也齐整,怎及得玉堂春风趣?”当时摆了合欢宴,吃下合卺杯,毕姻之际,猛然想起多娇,“当初指望白头相守,谁知你嫁了沈洪,这官诰却被别人承受了。”虽然陪伴了刘氏夫人,心里还想着玉姐,因此不快。当夜中了伤寒。又想当初与玉姐别时,发下誓愿,各不嫁娶。心下疑惑,合眼就见玉姐在傍。刘夫人遣人到处祈禳,府县官都来问安,请名药切脉调治。一月之外,才得痊可。

  公子在任年余,官声大著,行取到京。吏部考选天下官员,公子在部点名已毕,回到下处,焚香祷告天地,只愿山西为官,好访问玉堂春消息。须臾马上人来报:“王爷点了山西巡按。”公子听说,两手加额:“趁我平生之愿矣。”次日领了敕印,辞朝,连夜起马,往山西省城上任讫。即时发牌,先出巡平阳府。公子到平阳府,坐了察院,观看文卷。见苏氏玉堂春问了重刑,心内惊慌,其中必有跷蹊。随叫书吏过来:“选一个能干事的,跟着我私行采访。你众人在内,不可走漏消息。”

  公子时下换了素巾青衣,随跟书吏,暗暗出了察院。雇了两个骡子,往洪同县路上来。这赶脚的小伙,在路上闲问:“二位客官往洪同县有甚贵干?”公子说:“我来洪同县要娶个妾,不知谁会说媒?”小伙说:“你又说娶小,俺县里一个财主,因娶了个小,害了性命。”公子问:“怎的害了性命?”小伙说:“这财主叫沈洪,妇人叫做玉堂春,他是京里娶来的。他那大老婆皮氏与那邻家赵昂私通,怕那汉子回来知道,一服毒药把沈洪药死了。这皮氏与赵昂反把玉堂春送到本县,将银买嘱官府衙门,将玉堂春屈打成招,问了死罪,送在监里。若不是亏了一个外郎,几时便死了。”公子又问:“那玉堂春如今在监死了?”小伙说:“不曾。”公子说:“我要娶个小,你说可投着谁做媒?”小伙说:“我送你往王婆家去罢,他极会说媒。”公子说:“你怎么知道他会说媒?”小伙说:“赵昂与皮氏都是他做牵头。”公子说:“如今下他家里罢。”小伙竟引到王婆家里,叫声:“干娘!我送个客官在你家来,这客官要娶个小,你可与他说媒。”王婆说:“累你,我转了钱来,谢你。”小伙自去了。

  公子夜间与王婆攀话。见他能言快语,是个积年的马泊六了。到天明,又到赵监生前后门看了一遍,与沈洪家紧壁相通,可知做事方便。回来吃了早饭,还了王婆店钱。说:“我不曾带得财礼,到省下回来,再作商议。”公子出的门来,雇了骡子,星夜回到省城,到晚进了察院,不题。

  次早,星火发牌,按临洪同县。各官参见过,分付就要审录。王知县回县,叫刑房吏书,即将文卷审册,连夜开写停当,明日送审不题。却说刘志仁与玉姐写了一张冤状,暗藏在身。

  到次日清晨,王知县坐在监门首,把应解犯人点将出来。玉姐披枷带锁,眼泪纷纷。随解子到了察院门首,伺候开门。巡捕官回风已毕,解审牌出。公子先唤苏氏一起。玉姐口称冤枉,探怀中诉状呈上。公子抬头见玉姐这般模样,心中凄惨,叫听事官接上状来。公子看了一遍,问说:“你从小嫁沈洪,可还接了几年客?”玉姐说:“爷爷,我从小接着一个公子,他是南京礼部尚书三舍人。”公子怕他说出丑处,喝声:“住了,我今只问你谋杀人命事,不消多讲。”玉姐说:“爷爷,若杀人的事,只问皮氏便知。”公子叫皮氏问了一遍。玉姐又说了一遍。公子分付刘推官道:“闻知你公正廉能,不肯玩法徇私,我来到任,尚未出巡,先到洪同县访得这皮氏药死亲夫,累苏氏受屈,你与我把这事情用心问断。”说罢,公子退堂。

  刘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苏氏,你谋杀亲夫,是何意故?”玉姐说:“冤屈!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赵监生合计毒死男子,县官要钱,逼勒成招。今日小妇拚死诉冤,望青天爷爷做主。”刘爷叫皂隶把皮氏采上来,问:“你与赵昂奸情可真么?”皮氏抵赖没有。刘爷即时拿赵昂和王婆到来面对,用了一番刑法,都不肯招。刘爷又叫小叚名:“你送面与家主吃,必然知情!”喝教夹起。小叚名说:“爷爷,我说罢!那日的面,是俺娘亲手盛起,叫小妇人送与爹爹吃。小妇人送到西厅,爹叫新娘同吃。新娘关着门,不肯起身,回道:‘不要吃。’俺爹自家吃了,即时口鼻流血死了。”刘爷又问赵昂奸情,小叚名也说了。赵昂说:“这是苏氏买来的硬证。”

  刘爷沉吟了一会,把皮氏这一起分头送监,叫一书吏过来:“这起泼皮奴才,苦不肯招。我如今要用一计,用一个大柜,放在丹墀内,凿几个孔儿,你执纸笔暗藏在内,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来问他,不招,即把他们锁在柜左柜右,看他有甚么说话,你与我用心写来。”刘爷分付已毕,书吏即办一大柜,放在丹墀,藏身于内。

  刘爷又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来再审。又问:“招也不招?”赵昂、皮氏、王婆三人齐声哀告,说:“就打死小的,那里招?”刘爷大怒,分付:“你众人各自去吃饭来,把这起奴才着实拷问。把他放在丹墀里,连小叚名四人锁于四处,不许他交头接耳。”皂隶把这四人锁在柜的四角,众人尽散。

  却说皮氏抬起头来,四顾无人,便骂:“小叚名!小奴才!你如何乱讲?今日再乱讲时,到家中活敲杀你!”小段名说:“不是夹得疼,我也不说。”王婆便叫:“皮大姐,我也受这刑杖不过,等刘爷出来,说了罢。”赵昂说:“好娘,我那些亏着你,倘捱出官司去,我百般孝顺你,即把你做亲母。”王婆说:“我再不听你哄我。叫我圆成了,认我做亲娘,许我两石麦,还欠八升;许我一石米,都下了糠秕;段衣两套,止与我一条蓝布裙;许我好房子,不曾得住。你干的事,没天理,教我只管与你熬刑受苦。”皮氏说:“老娘,这遭出去,不敢忘你恩。捱过今日不招,便没事了。”柜里书吏把他说的话尽记了,写在纸上。

  刘爷升堂,先叫打开柜子。书吏跑将出来,众人都唬软了。刘爷看了书吏所录口词,再要拷问,三人都不打自招。赵昂从头依直写得明白。各各画供已完,递至公案。刘爷看了一遍,问苏氏:“你可从幼为娼,还是良家出身?”苏氏将苏淮买良为贱,先遇王尚书公子,挥金三万,后被老鸨一秤金赶逐,将奴赚卖与沈洪为妾,一路未曾同睡,备细说了。刘推官情知王公子就是本院,提笔定罪:

  “皮氏凌迟处死,赵昂斩罪非轻。王婆赎药是通情,杖责段名示警。王县贪酷罢职,追赃不恕衙门。苏淮买良为贱合充军,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

  刘爷做完申文,把皮氏一起俱已收监。次日亲捧招详,送解察院,公子依拟。留刘推官后堂待茶,问:“苏氏如何发放?”刘推官答言:“发还原籍,择夫另嫁。”公子屏去从人,与刘推官吐胆倾心,备述少年设誓之意:“今日烦贤府密地差人送至北京王银匠处暂居,足感足感。”刘推官领命奉行,自不必说。

  却说公子行下关文,到北京本司院提到苏淮、一秤金依律问罪。苏淮已先故了。一秤金认得是公子,还叫王姐夫,被公子喝教重打六十,取一百斤大枷枷号。不够半月,呜呼哀哉!正是:

  万两黄金难买命,一朝红粉已成灰。

  再说公子一年任满,复命还京。见朝已过,便到王匠处问信。王匠说有金哥伏侍,在顶银胡同居住。公子即往顶银胡同,见了玉姐,二人放声大哭。公子已知玉姐守节之美,玉姐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彼此称谢。公子说:“我父母娶了刘氏夫人,甚是贤德,他也知道你的事情,决不妒忌。”当夜同饮同宿,浓如胶漆。次日,王匠、金哥都来磕头贺喜。公子谢二人昔日之恩,分付:本司院苏淮家当原是玉堂春置办的,今苏淮夫妇已绝,将遗下家财,拨与王匠、金哥二人管业,以报其德。上了个省亲本,辞朝,和玉堂春起马共回南京。

  到了自家门首,把门人急报老爷说:“小老爷到了。”老爷听说甚喜。公子进到厅上,排了香案,拜谢天地,拜了父母兄嫂,两位姐夫、姐姐都相见了。又引玉堂春见礼已毕。玉姐进房,见了刘氏说:“奶奶坐上,受我一拜。”刘氏说:“姐姐怎说这话?你在先,奴在后。”玉姐说:“奶奶是名门宦家之子,奴是烟花,出身微贱。”公子喜不自胜,当日正了妻妾之分,姊妹相称,一家和气。公子又叫:“王定,你当先在北京三番四复规谏我,乃是正理。我今与老老爷说,将你做老管家。”以百金赏之。

  后来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俱有子,至今子孙繁盛。有诗叹云:

  郑氏元和已著名,三官嫖院是新闻。
  风流子弟知多少,夫贵妻荣有几人?


End



卷23 ‧ 乐小舍拼生觅偶

  怒气雄声出海门,舟人云是子胥魂。
  天排雪浪晴雷吼,地拥银山万马奔。
  上应天轮分晦朔,下临宇宙定朝昏。
  吴征越战今何在?一曲渔歌过晚村。

  这首诗,单题着杭州钱塘江潮,元来非同小可。刻时定信,并无差错。自古至今,莫能考其出没之由。从来说道天下有四绝,却是雷州换鼓、广德埋藏、登州海市、钱塘江潮。

  这三绝,一年止则一遍;惟有钱塘江潮,一日两番。自古唤做罗刹江,为因风涛险恶,巨浪滔天,常番了船,以此名之。南北两山,多生虎豹,名为虎林。后因虎字犯了唐高祖之祖父御讳,改名武林。又因江潮险迅,怒涛汹涌,冲害居民,因取名宁海军。后至唐末五代之间,去那径山过来,临安邑人钱宽生得一子,生时红光满室,里人见者,将谓火发,皆往救之。却是他家产下一男,两足下有青色毛,长寸馀。父母以为怪物,欲杀之,有外母不肯,乃留之。因此小名婆留。看看长大成人,身长七尺有馀,美容貌,有智勇,讳镠,字巨美。幼年专作私商无赖,因官司缉捕甚紧,乃投径山法济禅师躲难。法济夜闻寺中伽蓝云:“今夜钱武肃王在此,毋令惊动。”法济知他是异人,不敢相留,乃作书荐镠往苏州投太守安绶。绶乃用镠为帐下都部署,每夜在府中马院宿歇。

  时遇炎天酷热,太守夜起独步后园。至马院边,只见钱镠睡在那里。太守方坐间,只见那正厅背后,一眼枯井,井中走出两个小鬼来,戏弄钱镠。却见一个金甲神人,把那小鬼一喝都走了,口称道:“此乃武肃王在此,不得无礼。”太守听罢,大惊,急回府中,心大异之。以此好生看待钱镠。后因黄巢作乱,钱镠破贼有功,僖宗拜为节度使。后遇董昌作乱,钱镠收讨平定,昭宗封为吴越国王。因杭州建都,治得国中宁静。只是地方狭窄,更兼长江汹涌,心常不悦。

  忽一日,有司进到金色鲤鱼一尾,约长三尺有馀,两目炯炯有光,将来作御膳。钱王见此鱼壮健,不忍杀之,令畜之池中。夜梦一老人来见,峨冠博带,口称小圣:“夜来孺子不肖,乘酒醉,变作金色鲤鱼,游于江岸,被人获之,进与大王作御膳,谢大王不杀之恩。今者小圣特来哀告大王,愿王怜悯,差人送往江中,必当重报。”钱王应允,龙君乃退。钱王飒然惊觉,得了一梦。次早升殿,唤左右打起那鱼,差人放之江中。当夜,又梦龙君谢曰:“感大王再生之恩,将何以报?小圣龙宫海藏,应有奇珍异宝,夜光珠、盈尺璧,任从大王所欲,即当奉献。”钱王乃言:“珍宝珠璧,非吾好也。惟我国僻处海隅,地方无千里;更兼长江广阔,波涛汹涌,日夕相冲,使国人常有风波之患。汝能借地一方,以广吾国,是所愿也。”龙王曰:“此事甚易,然借则借,当在何日见还?”钱王曰:“五百劫后,仍复还之。”龙王曰:“大王来日,可铸铁柱十二只,各长一丈二尺,请大王自登舟,小圣使虾鱼聚于水面之上,大王但见处,可即下铁柱一只,其水渐渐自退,沙涨为平地。王可垒石为塘,其地即广也。”龙君退去,钱王惊觉。

  次日,令有司铸造铁柱十二只,亲自登舟,于江中看之。果见有鱼虾成聚一十二处,乃令人以铁柱沉下去,江水自退。王乃登岸,但见无移时,沙石涨为平地,自富阳山前直至海门舟山为止。钱王大喜,乃使石匠于山中凿石为板,以黄罗木贯穿其中,排列成塘。因凿石迟慢,乃下令:“如有军民人等,以百斤石板,将船装来,一船换米一船。”各处即将船载石板来换米。因此砌了江岸,石板有馀。后方始称为钱塘江。

  至大宋高宗南渡,建都钱塘,改名临安府,称为行在。方始人烟辏集,风俗淳美。似此每遇年年八月十八,乃潮生日,倾城士庶,皆往江塘之上,玩潮快乐。亦有本土善识水性之人,手执十幅旗幡,出没水中,谓之弄潮,果是好看。至有不识水性深浅者,学弄潮,多有被泼了去,坏了性命。临安府尹得知,累次出榜禁谕,不能革其风俗。有东坡学士看潮一绝为证:

  吴儿生长押涛渊,冒险轻生不自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破浪变桑田。

  话说南宋临安府有一个旧家,姓乐名美善;原是贤福坊安平巷内出身,祖上七辈衣冠。近因家道消乏,移在钱塘门外居住,开个杂色货铺子,人都重他的家世,称他为乐大爷。妈妈安氏,单生一子,名和,生得眉目清秀,伶俐乖巧。幼年寄在永清巷母舅安三老家抚养,附在间壁喜将仕馆中上学,喜将仕家有个女儿,小名顺娘,少乐和一岁。两个同学读书,学中取笑道:“你两个姓名‘喜乐和顺’,合是天缘一对。”两个小儿女,知觉渐开,听这话也自欢喜,遂私下约为夫妇。这是一时戏谑,谁知做了后来配合的谶语。正是:

  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蟠桃会里来。

  乐和到十二岁时,顺娘十一岁。那时乐和回家,顺娘深闺女工,各不相见。乐和虽则童年,心中伶俐,常想顺娘情意,不能割舍。

  又过了三年,时值清明将近,安三老接外甥同去上坟,就便游西湖。原来临安有这个风俗,但凡湖船,任从客便,或三朋四友,或带子携妻,不择男女,各自去占个座头,饮酒观山,随意取乐。安三老领着外甥上船,占了个座头,方才坐定,只见船头上又一家女眷入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间壁喜将仕家母女二人和一个丫头,一个奶娘。三老认得,慌忙作揖。又教外甥来相见了。此时顺娘年十四岁,一发长成得好了。乐和有三年不见,今日水面相逢,如见珍宝。虽然分桌而坐,四目不时观看,相爱之意,彼此尽知。只恨众人属目,不能叙情。船到湖心亭,安三老和一班男客,都到亭子上闲步,乐和推腹痛留在舱中,捱身与喜大娘攀话,稍稍得与顺娘相近。捉空以目送情,彼此意会。少顷众客下船,又分开了。傍晚,各自分散。安三老送外甥回家。乐和一心忆着顺娘,题诗一首:

  嫩蕊娇香郁未开,不因蜂蝶自生猜。
  他年若作扁舟侣,日日西湖一醉回。

  乐和将此诗题于桃花笺上,摺为方胜,藏于怀袖,私自进城,到永清巷喜家门首伺候顺娘,无路可通。如此数次。闻说潮王庙有灵,乃私买香烛果品,在潮王面前祈祷,愿与喜顺娘今生得成鸳侣。拜罢,炉前化纸,偶然方胜从袖中坠地,一阵风卷出纸钱的火来烧了。急去抢时,止剩得了一个侣字。乐和拾起看了,想道:“侣乃双口之意,此亦吉兆。”心下甚喜。

  忽见碑亭内坐一老者,衣冠古朴,容貌清奇,手中执一团扇,上写“姻缘前定”四个字。乐和上前作揖,动问:“老翁尊姓?”答道:“老汉姓石。”又问道:“老翁能算姻缘之事乎?”老者道:“颇能推算。”乐和道:“小子乐和,烦老翁一推,赤绳系于何处?”老者笑道:“小舍人年未弱冠,如何便想这事?”乐和道:“昔汉武帝为小儿时,圣母抱于膝上,问‘欲得阿娇为妻否?’帝答言:‘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年无长幼,其情一也。”老者遂问了年月日时,在五指上一轮道:“小舍人佳眷,是熟人,不是生人。”乐和见说得合机,便道:“不瞒老翁,小子心上正有一熟人,未知缘法何如?”老者引至一口八角井边,教乐和看井内,有缘无缘便知。乐和手把井栏张望,但见井内水势甚大,巨涛汹涌,如万顷相似;其明如镜,内立一个美女,可十六七岁,紫罗衫、杏黄裙,绰约可爱。仔细认之,正是顺娘。心下又惊又喜,却被老者望背后一推,刚刚的跌在那女子身上,大叫一声,猛然惊觉,乃一梦,双手兀自抱定亭柱。正是:

  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胥。

  乐和醒将转来,看亭内石碑,其神姓石名瑰,唐时捐财筑塘捍水,死后封为潮王。乐和暗想:“原来梦中所见石老翁,即潮王也。此段姻缘,十有九就。”回家对母亲说,要央媒与喜顺娘议亲。那安妈妈是妇道家,不知高低,便向乐公撺掇其事。乐公道:“姻亲一节,须要门当户对。我家虽曾有七辈衣冠,见今衷微,经纪营活。喜将仕名门富室,他的女儿,怕没有人求允,肯与我家对亲?若央媒往说,反取其笑。”乐和见父亲不允,又教母亲央求母舅去说合。安三老所言,与乐公一般。乐和大失所望,背地里叹了一夜的气。明早将纸裱一牌位,上写“亲妻喜顺娘生位”七个字,每日三餐,必对而食之。夜间安放枕边,低唤三声,然后就寝。每遇清明三月三,重阳九月九,端午龙舟,八月玩潮,这几个胜会,无不刷鬓修容,华衣美服,在人丛中挨挤。只恐顺娘出行,侥幸一遇。同般生意人家有女儿的,见乐小舍人年长,都来议亲。爹娘几遍要应承,到是乐和立意不肯。立个誓愿,直待喜家顺娘嫁出之后,方才放心,再图婚配。

  事有凑巧,这里乐和立誓不娶,那边顺娘却也红鸾不照,天喜未临,高不成,低不就,也不曾许得人家。光阴似箭,倏忽又过了三年。乐和年一十八岁,顺娘一十七岁了。男未有室,女未有家。

  男才女貌正相和,未卜姻缘事若何?
  且喜室家俱未定,只须灵鹊肯填河。

  话分两头。却说是时,南北通和。其年有金国使臣高景山来中国修聘。那高景山善会文章,朝命宣一个翰林范学士接伴。当八月中秋过了,又到十八潮生日,就城外江边浙江亭子上,搭彩铺毡,大排筵宴,款待使臣观潮。陪宴官非止一员。都统司领着水军,乘战舰,于水面往来,施放五色烟火炮。豪家贵戚,沿江搭缚彩幕,绵亘三十余里,照江如铺锦相似。市井弄水者,共有数百人,蹈浪争雄,出没游戏。有蹈滚木、水傀儡,诸般伎艺。但见:

  迎潮鼓浪,拍岸移舟。惊湍忽自海门来,怒吼遥连天际出。何异地生银汉,分明天震春雷。遥观似匹练飞空,远听如千军驰噪。吴儿勇健,平分白浪弄洪波;渔父轻便,出没江心夸好手。果然是万顷碧波随地滚,千寻雪浪接云奔。

  北朝使臣高景山见了,毛发皆耸,嗟叹不已,果然奇观。范学士道:“相公见此,何不赐一佳作?”即令取过文房四宝来。高景山谦让再三,做《念奴娇》词:

  “云涛千里,泛今古绝致,东南风物。碧海云横初一线,忽尔雷轰苍壁,万马奔天,群鹅扑地,汹涌飞烟雪。吴人勇悍,便竞踏浪雄杰。

  想旗帜纷纭,吴音楚管,与胡笳俱发。人物江山如许丽,岂信妖氛难灭。况是行宫,星缠五福,光焰窥毫发。惊看无语,凭栏姑待明月。”

  高景山题毕,满座皆赞奇才。只有范学士道:“相公词做得甚好,只可惜‘万马奔天,群鹅扑地’,将潮比得来轻了,这潮可比玉龙之势。”学士遂做《水调歌头》,道是:

  “登临眺东渚,始觉太虚宽。海天相接,潮生万里一毫端。滔滔怒生雄势,宛胜玉龙戏水,尽出没波间。雪浪番云脚,波卷水晶寒。

  扫方涛,卷圆峤,大洋番。天垂银汉,壮观江北与江南。借问子胥何在?博望乘槎仙去,知是几时还?上界银河窄,流泻到人间!”

  范学士题罢,高景山见了,大喜道:“奇哉佳作,难比万马争驰,真是玉龙戏水。”

  不题各官尽欢饮酒。且说临安大小户人家,闻得是日朝廷款待北使,陈设百戏,倾城士女都来观看。乐和打听得喜家一门也去看潮,侵早便妆扮齐整,来到钱塘江口,踅来踅去,找寻喜顺娘不着。结末来到一个去处,唤做“天开图画”,又叫做“团围头”。因那里团团围转,四面都看见潮头,故名“团围头”。后人讹传,谓之“团鱼头”。这个所在,潮势阔大,多有子弟立脚不牢,被潮头涌下水去,又有豁湿了身上衣服的,都在下浦桥边搅挤教干。有人做下《临江仙》一只,单嘲那看潮的:

  “自古钱塘难比,看潮人成群作队。不待中秋,相随相趁,尽往江边游戏。沙滩畔,远望潮头,不觉侵天浪起。

  头巾如洗,斗把衣裳去挤。下浦桥边,一似奈何池畔,裸体披头似鬼。入城里,烘好衣裳,犹问几时起水?”

  乐和到“团围头”寻了一转,不见顺娘,复身又寻转来。那时人山人海,围拥着席棚彩幕。乐和身材即溜,在人丛里捱挤进去,一步一看,行走多时,看见一个妇人,走进一个席棚里面去了。乐和认得这妇人,是喜家的奶娘,紧步随后,果然喜将仕一家男女,都成团聚块的坐下饮酒玩赏。乐和不敢十分逼近,又不舍得十分窎远。紧紧的贴着席棚而立,觑定顺娘目不转睛,恨不得走近前去,双手搂抱,说句话儿。那小娘子抬头观看,远远的也认得是乐小舍人,见他趋前褪后,神情不定,心上也觉可怜。只是父母相随,寸步不离,无由相会一面。正是:

  两人衷腹事,尽在不言中。

  却说乐和与喜顺娘正在相视凄惶之际,忽听得说潮来了。道犹未绝,耳边如山崩地坼之声,潮头有数丈之高,一涌而至。有诗为证:

  银山万叠耸嵬嵬,蹴地排空势若飞。
  信是子胥灵未泯,至今犹自奋神威。

  那潮头比往年更大,直打到岸上高处,掀翻锦幕,冲倒席棚,众人发声喊,都退后走。顺娘出神在小舍人身上,一时着忙不知高低,反向前几步,脚儿把滑不住,溜的滚入波浪之中。

  可怜绣阁金闺女,翻做随波逐浪人。

  乐和乖觉,约莫潮来,便移身立于高阜去处,心中不舍得顺娘,看定席棚,高叫:“避水!”忽见顺娘跌在江里去了。这惊非小,说时迟,那时快,就顺娘跌下去这一刻,乐和的眼光紧随着小娘子下水,脚步自然留不住,扑通的向水一跳,也随波而滚。他那里会水,只是为情所使,不顾性命。这里喜将仕夫妇见女儿坠水,慌急了,乱呼:“救人救人!救得吾女,自有重赏。”那顺娘穿着紫罗衫、杏黄裙,最好记认。有那一班弄潮的子弟们,踏着潮头,如履平地,贪着利物,应声而往。翻波搅浪,去捞救那紫罗衫、杏黄裙的女子。

  却说乐和跳下水去,直至水底,全不觉波涛之苦,心下如梦中相似。行到潮王庙中,见灯烛辉煌,香烟缭绕。乐和下拜,求潮王救取顺娘,度脱水厄。潮王开言道:“喜顺吾已收留在此,今交付你去。”说罢,小鬼从神帐后,将顺娘送出。乐和拜谢了潮王,领顺娘出了庙门。彼此十分欢喜,一句话也说不出,四只手儿紧紧对面相抱,觉身子或沉或浮,氵吞出水面。那一班弄潮的看见紫罗衫、杏黄裙在浪中现出,慌忙去抢。及至托出水面,不是单却是双。四五个人,扛头扛脚,抬上岸来,对喜将仕道:“且喜连女婿都救起来了。”喜公、喜母、丫环、奶娘都来看时,此时八月天气,衣服都单薄,两个脸对脸,胸对胸,交股叠肩,且是偎抱得紧,分拆不开,叫唤不醒,体尚微暖,不生不死的模样。父母慌又慌,苦又苦,正不知什么意故。喜家眷属哭做一堆。众人争先来看,都道从古来无此奇事。

  却说乐美善正在家中,有人报他儿子在“团鱼头”看潮,被潮头打在江里去了。慌得一步一跌,直跑到“团围头”来。又听得人说打捞得一男一女,那女的是喜将仕家小姐。乐公分开人众,捱入看时,认得是儿子乐和,叫了几声“亲儿!”放声大哭道:“儿呵!你生前不得吹箫侣,谁知你死后方成连理枝!”喜将仕问其缘故,乐公将三年前儿子执意求亲,及誓不先娶之言,叙了一遍。喜公、喜母到抱怨起来道:“你乐门七辈衣冠,也是旧族,况且两个幼年,曾同窗读书,有此说话,何不早说!如今大家叫唤,若唤得醒时,情愿把小女配与令郎。”两家一边唤女,一边唤儿,约莫叫唤了半个时辰,渐渐眼开气续,四只胳膊,兀自不放。乐公道:“我儿快苏醒,将仕公已许下,把顺娘配你为妻了……”说犹未毕,只见乐和睁开双眼道:“岳翁休要言而无信!”跳起身来,便向喜公、喜母作揖称谢。喜小姐随后苏醒。两口儿精神如故,清水也不吐一口。喜杀了喜将仕,乐杀了乐大爷。两家都将干衣服换了,顾个小轿抬回家里。

  次日,到是喜将仕央媒来乐家议亲,愿赘乐和为婿,媒人就是安三老。乐家无不应允。择了吉日,喜家送些金帛之类,笙箫鼓乐,迎娶乐和到家成亲。夫妻恩爱,自不必说。满月后,乐和同顺娘备了三牲祭礼,到潮王庙去赛谢。喜将仕见乐和聪明,延名师在家,教他读书,后来连科及第。至今临安说婚姻配合故事,还传“喜乐和顺”四字。有诗为证:

  少负情痴长更狂,却将情字感潮王。
  钟情若到真深处,生死风波总不妨。


End



卷22 ‧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
  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话说正德年间,苏州府昆山县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后。浑家卢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着祖遗田地,见成收些租课为活。年过四十,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对浑家说:“自古道‘养儿待老,积谷防饥’。你我年过四旬,尚无子嗣,光阴似箭,眨眼头白。百年之事,靠着何人?”说罢,不觉泪下。卢氏道:“宋门积祖善良,未曾作恶造业;况你又是单传,老天决不绝你祖宗之嗣。招子也有早晚,若是不该招时,便是养得长成,半路上也抛撇了,劳而无功,枉添许多悲泣。”宋敦点头道是。

  方才拭泪未干,只听得坐启中有人咳嗽,叫唤道:“玉峰在家么?”原来苏州风俗,不论大家、小家,都有个外号,彼此相称。玉峰就是宋敦的外号。宋敦侧耳而听,叫唤第二句,便认得声音,是刘顺泉。那刘顺泉双名有才,积祖驾一只大船,揽载客货,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脚银两,一个十全的家业,团团都做在船上。就是这只船本也值几百金,浑身是香楠木打造的。江南一水之地,多有这行生理。那刘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听得是他声音,连忙趋出坐启,彼此不须作揖,拱手相见,分坐看茶,自不必说。宋敦道:“顺泉今日如何得暇?”刘有才道:“特来与玉峰借件东西。”宋敦笑道:“宝舟缺什么东西,到与寒家相借?”刘有才道:“别的东西不来干渎,只这件是宅上有馀的,故此敢来启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决不相吝。”刘有才不慌不忙,说出这件东西。正是:

  背后并非擎诏,当前不是围胸,鹅黄细布密针缝,净手将来借奉。
  还愿曾装冥钞,祈神并衬威容,名山古刹几相从,染下炉香浮动。

  原来宋敦夫妻二口,因难于得子,各处烧香祈嗣,做成黄布袱、黄布袋,装裹佛马楮钱之类。烧过香后,悬挂于家中佛堂之内,甚是志诚。刘有才长于宋敦五年,四十六岁了,阿妈徐氏亦无子息。闻得徽州有盐商求嗣,新建陈州娘娘庙于苏州阊门之外,香火甚盛,祈祷不绝,刘有才恰好有个方便,要驾船往枫桥接客,意欲进一炷香,却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特与宋家告借。

  其时说出缘故,宋敦沉思不语。刘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惜之心么?若污坏时,一个就赔两个。”宋敦道:“岂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庙灵显,小子亦欲附舟一往,只不知几时去?”刘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布袱布袋,拙荆另有一副,共是两副,尽可分用。”刘有才道:“如此甚好。”宋敦入内,与浑家说知欲往郡城烧香之事,刘氏也欢喜。宋敦于佛堂挂壁上取下两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将一副借与刘有才。刘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来。船在北门大坂桥下,不嫌怠慢时,吃些见成素饭,不消带米。”宋敦应允。当下忙忙的办下些香烛、纸马、阡张、定段,打叠包裹,穿了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道袍,赶出北门下船。趁着顺风,不勾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闲到了,舟泊枫桥,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次日起个黑早,在船中洗盥罢,吃了些素食,净了口手,一对儿黄布袱驮了冥财,黄布袋安插纸马、文疏,挂于项上,步到陈州娘娘殿前,刚刚天晓,庙门虽开,殿门还关着。二人在两廊游绕,观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齐整。正在赞叹,“呀”的一声,殿门开了,就有庙祝出来迎接进殿。其时香客未到,烛架尚虚,庙祝放下琉璃灯来,取火点烛,讨文疏替他通陈祷告。二人焚香礼拜已毕,各将几十文钱,酬谢了庙祝,化纸出门。刘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当下刘有才将布袱、布袋交还宋敦,各各称谢而别,刘有才自往枫桥接客去了。

  宋敦看天色尚早,要往娄门趁船回家。刚欲移步,听得墙下呻吟之声,近前看时,却是矮矮一个芦席棚,搭在庙垣之侧,中间卧着个有病的老和尚,恹恹欲死,呼之不应,问之不答。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傍边一人走来说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则甚?要便做个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个好事?”那人道:“此僧是陕西来的,七十八岁了。他说一生不曾开荤,每日只诵《金刚经》。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没有施主。搭这个芦席棚儿住下,诵经不辍。这里有个素饭店,每日只上午一餐,过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怜他,施他些钱米,他就把来还了店上的饭钱,不留一文。近日得了这病,有半个月不用饮食了。两日前还开口说得话,我们问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罢?’他说:‘因缘未到,还等两日。’今早连话也说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怜他时,买一只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说‘因缘未到’,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为求嗣而来,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问道:“此处有棺材店么?”那人道:“出巷陈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烦足下同往一看。”

  那人引路到陈家来,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钅解匠锯木。那人道:“三郎,我引个主顾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寿板,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双軿的在里面。若要见成的,就店中但凭拣择。”宋敦道:“要见成的。”陈三郎指着一副道:“这是头号,足价三两。”宋敦未及还价,那人道:“这个客官是买来舍与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讨虚价。”陈三郎道:“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钱一两六钱罢,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这价钱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带得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烧香剩下,不上一百铜钱,总凑与他,还不勾一半。“我有处了,刘顺泉的船在枫桥不远。”便对陈三郎道:“价钱依了你,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借办,少顷便来。”陈三郎到罢了,说道:“任从客便。”那人咈然不乐道:“客人既发了个好心,却又做脱身之计,你身边没有银子,来看则甚?……”

  说犹未了,只见街上人纷纷而过,多有说这老和尚,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经之声,今早呜呼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听得说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哩!”宋敦口虽不语,心下复想道:“我既是看定了这具棺材,倘或往枫桥去,刘顺泉不在船上,终不然呆坐等他回来。况且常言得‘价一不择主’,倘别有个主顾,添些价钱,这副棺木买去了,我就失信于此僧了。罢罢!”便取出银子,刚刚一块,讨等来一称,叫声惭愧!原来是块元宝,看时象少,称时便多,到有七钱多重,先教陈三郎收了。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道袍脱下,道:“这一件衣服,价在一两之外,倘嫌不值,权时相抵,待小子取赎。若用得时,便乞收算。”陈三郎道:“小店大胆了,莫怪计较。”将银子、衣服收过了。宋敦又在髻上拔下一根银簪,约有二钱之重,交与那人,道:“这枝簪,相烦换些铜钱,以为殡殓杂用。”当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难得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担当了大事去。其馀小事,我们地方上也该凑出些钱钞相助。”众人都凑钱去了。

  宋敦又复身到芦席边,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觉双眼垂泪,分明如亲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么缘故,不忍再看,含泪而行。到娄门时,航船已开,乃自唤一只小船,当日回家。浑家见丈夫黑夜回来,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带忧惨之色,只道与人争竞,忙忙的来问。宋敦摇首道:“话长哩!”一径走到佛堂中,将两副布袱布袋挂起,在佛前磕了个头,进房坐下,讨茶吃了,方才开谈,将老和尚之事备细说知。浑家道:“正该如此!”也不嗔怪。宋敦见浑家贤慧,到也回愁作喜。

  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梦见那老和尚登门道谢,道:“檀越命合无子,寿数亦止于此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寿半纪。老僧与檀越又有一段因缘,愿投宅上为儿,以报盖棺之德。”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房里,梦中叫喊起来,连丈夫也惊醒了。各言其梦,似信似疑,嗟叹不已。正是: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从此卢氏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儿。因梦见金身罗汉,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欢喜,自不必说。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长成,有人撺掇两家对亲,刘有才到也心中情愿,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不是名门旧族,口虽不语,心中有不允之意。

  那宋金方年六岁,宋敦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十个妇人,敌不得一个男子。自从宋敦故后,卢氏掌家,连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户役,卢氏撑持不定,只得将田房渐次卖了,赁屋而居。初时,还是诈穷,以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穷了,卢氏亦得病而亡。

  断送了毕,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被房主赶逐出屋,无处投奔。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会写会算。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衢州府江山县知县,正要寻个写算的人。有人将宋金说了,范公就教人引来。见他年纪幼小,又生得齐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长,果然书通真草,算善归除。当日就留于书房之中,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同桌而食,好生优待。择了吉日,范知县与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画鼓催征棹,习习和风荡锦帆。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门馆,岂肯卑污苟贱,与童仆辈和光同尘,受其戏侮。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见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众人撺掇家主道:“宋金小厮家,在此写算服事老爷,还该小心谦逊,他全不知礼。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与他同坐同食。舟中还可混帐,到陆路中火歇宿,老爷也要存个体面。小人们商议,不如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方才妥贴。到衙门时,他也不敢放肆为非。”范举人是绵花做的耳朵,就依了众人言语,唤宋金到舱,要他写靠身文书。宋金如何肯写?逼勒了多时,范公发怒,喝教剥去衣服,喝出船去。众苍头拖拖拽拽,剥的干干净净,一领单布衫,赶在岸上,气得宋金半晌开口不得。

  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县起陆,宋金噙着双泪,只得回避开去。身边并无财物,受饿不过,少不得学那两个古人:

  伍伯吹箫于吴门,韩王寄食于漂母。

  日间街坊乞食,夜间古庙栖身。还有一件,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还存三分骨气,不肯随那叫街丐户一流,奴言婢膝,没廉没耻。讨得来便吃了,讨不来忍饿,有一顿没一顿。过了几时,渐渐面黄肌瘦,全无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红俱褪,芳草经霜绿尽凋。

  时值暮秋天气,金风催冷,忽降下一场大雨,宋金食缺衣单,在北新关关王庙中担饥受冻,出头不得。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将腰带收紧,挪步出庙门来,未及数步,劈面遇着一人。宋金睁眼一看,正是父亲宋敦的最契之友,叫做刘有才,号顺泉的。宋金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敢相识,只得垂眼低头而走。那刘有才早已看见,从背后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么?为何如此模样?”宋金两泪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齐,不敢为礼了。承老叔垂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范知县无礼之事,告诉了一遍。刘翁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帮,管教你饱暖过日。”宋金便下跪,道:“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

  当下刘翁引着宋金到于河下,刘翁先上船,对刘妪说知其事。刘妪道:“此乃两得其便,有何不美。”刘翁就在船头上招宋小官上船。于自身上脱下旧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后艄,见了妈妈徐氏,女儿宜春在傍,也相见了。宋金走出船头,刘翁道:“把饭与宋小官吃。”刘妪道:“饭便有,只是冷的。”宜春道:“有热茶在锅内。”宜春便将瓦罐子舀了一罐滚热的茶。刘妪便在厨柜内取了些腌菜,和那冷饭,付与宋金道:“宋小官,船上买卖,比不得家里,胡乱用些罢!”宋金接得在手。又见细雨纷纷而下,刘翁叫女儿:“后艄有旧毡笠,取下来与宋小官戴。”宜春取旧毡笠看时,一边已自绽开。宜春手快,就盘髻上拔下针线将绽处缝了,丢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毡笠去戴。”宋金戴了破毡笠,吃了茶淘冷饭。刘翁教他收拾船上家火,扫抹船只,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无话。

  次日,刘翁起身,见宋金在船头上闲坐,心中暗想:“初来之人,莫惯了他。”便吆喝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如何空坐?”宋金连忙答应道:“但凭驱使,不敢有违!”刘翁便取一束麻皮,付与宋金,教他打索子。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并不偷懒。兼之写算精通,凡客货在船,都是他记帐,出入分毫不爽。别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盘,登帐簿,客人无不敬而爱之,都夸道:“好个宋小官,少年伶俐。”刘翁、刘妪见他小心得用,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顾他,在客人面前,认为表侄。宋金亦自以为得所,心安体适,貌日丰腴,凡船户中无不欣羡。

  光阴似箭,不觉二年有余。刘翁一日暗想:“自家年纪渐老,止有一女,要求个贤婿以靠终身。似宋小官一般,到也十全之美。但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是夜与妈妈饮酒半醺,女儿宜春在傍,刘翁指着女儿对妈妈道:“宜春年纪长成,未有终身之托,奈何?”刘妪道:“这是你我靠老的一桩大事,你如何不上紧?”刘翁道:“我也日常在念,只是难得个十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选一,也就不能勾了。”刘妪道:“何不就许了宋小官?”刘翁假意道:“妈妈说那里话!他无家无倚,靠着我船上吃饭,手无分文,怎好把女儿许他?”刘妪道:“宋小官是宦家之后,况系故人之子。当初他老子存时,也曾有人议过亲来,你如何忘了?今日虽然落薄,看他一表人才,又会写,又会算,招得这般女婿,须不辱了门面,我两口儿老来也得所靠。”刘翁道:“妈妈,你主意已定否?”刘妪道:“有什么不定?”刘翁道:“如此甚好!”

  原来刘有才平昔是个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只愁妈妈不肯;今见妈妈慨然,十分欢喜,当下便唤宋金,对着妈妈面许了他这头亲事。宋金初时也谦逊不当,见刘翁夫妇一团美意,不要他费一分钱钞,只索顺从刘翁。往阴阳生家选择周堂吉日,回复了妈妈,将船驾回昆山。先与宋小官上头,做一套绢衣服与他穿了,浑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袜,妆扮得宋金一发标致:

  虽无子建才八斗,胜似潘安貌十分。

  刘妪也替女儿备办些衣饰之类。吉日已到,请下两家亲戚,大设喜筵,将宋金赘入船上为婿。次日,诸亲作贺,一连吃了三日喜酒。宋金成亲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从此船上生理,日兴一日。

  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一年零两个月。宜春怀孕日满,产下一女。夫妻爱惜如金,轮流怀抱。期岁方过,此女害了痘疮,医药不效,十二朝身死。宋金痛念爱女,哭泣过哀,七情所伤,遂得个痨瘵之疾。朝凉暮热,饮食渐减,看看骨露肉消,行迟走慢。刘翁、刘妪初时还指望他病好,替他迎医问卜。延至一年之外,病势有加无减,三分人,七分鬼,写也写不动,算也算不动。到做了眼中之钉,巴不得他死了干净,却又不死。

  两个老人家懊悔不迭,互相抱怨起来。当初只指望半子靠老,如今看这货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条烂死蛇缠在身上,摆脱不下。把个花枝般女儿,误了终身,怎生是了?为今之计,如何生个计较,送开了那冤家,等女儿另招个佳婿,方才称心。两口儿商量了多时,定下个计策,连女儿都瞒过了,只说有客货在于江西,移船往载。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个荒僻的所在,但见孤山寂寂,远水滔滔,野岸荒崖,绝无人迹。是日小小逆风,刘公故意把舵使歪,船便向沙岸上阁住,却教宋金下水推舟。宋金手迟脚慢,刘公就骂道:“痨病鬼!没气力使船时,岸上野柴也砍些来烧烧,省得钱买。”宋金自觉惶愧,取了砟刀,挣紥到岸上砍柴去了。刘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撑动,拨转船头,挂起满风帆,顺流而下。

  不愁骨肉遭颠沛,且喜冤家离眼睛。

  且说宋金上岸打柴,行到茂林深处,树木虽多,那有气力去砍伐,只得拾些儿残柴,割些败棘,抽取枯藤,束做两大捆,却又没有气力背负得去。心生一计,再取一条枯藤,将两捆野柴穿做一捆,露出长长的藤头,用手挽之而行,如牧童牵牛之势。行了一时,想起忘了砟刀在地,又复身转去,取了砟刀,也插入柴捆之内,缓缓的拖下岸来。到于泊舟之处,已不见了船。但见江烟沙岛,一望无际。宋金沿江而上,且行且看,并无踪影。看看红日西沉,情知为丈人所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觉痛切于心,放声大哭,哭得气咽喉干,闷绝于地,半晌方苏。忽见岸上一老僧,正不知从何而来,将拄杖卓地,问道:“檀越伴侣何在?此非驻足之地也!”宋金忙起身作礼,口称姓名:“被丈人刘翁脱赚,如今孤苦无归,求老师父提挈,救取微命。”老僧道:“贫僧茅庵不远,且同往暂住一宵,来日再做道理。”宋金感谢不已,随着老僧而行。

  约莫里许,果见茅庵一所。老僧敲石取火,煮些粥汤,把与宋金吃了,方才问道:“令岳与檀越有何仇隙?愿问其详。”宋金将入赘船上,及得病之由,备细告诉一遍。老僧道:“老檀越怀恨令岳乎?”宋金道:“当初求乞之时,蒙彼收养婚配;今日病危见弃,乃小生命薄所致,岂敢怀恨他人?”老僧道:“听子所言,真忠厚之士也。尊恙乃七情所伤,非药饵可治,惟清心调摄可以愈之。平日间曾奉佛法诵经否?”宋金道:“不曾。”老僧于袖中取出一卷相赠,道:“此乃《金刚般若经》,我佛心印。贫僧今教授檀越,若日诵一遍,可以息诸妄念,却病延年,有无穷利益。”宋金原是陈州娘娘庙前老和尚转世来的,前生专诵此经。今日口传心受,一遍便能熟诵,此乃是前因不断。

  宋金和老僧打坐,闭眼诵经,将次天明,不觉睡去。及至醒来,身坐荒草坡间,并不见老僧及茅庵在那里,《金刚经》却在怀中,开卷能诵。宋金心下好生诧异,遂取池水净口,将经朗诵一遍,觉万虑消释,病体顿然健旺,方知圣僧显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头,感谢龙天保佑。然虽如此,此身如大海浮萍,没有着落,信步行去,早觉腹中饥馁。望见前山林木之内,隐隐似有人家,不免再温旧稿,向前乞食。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难过福来。正是:

  路逢尽处还开径,水到穷时再发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并无人烟,但见枪、刀、戈,戟,遍插林间。宋金心疑不决,放胆前去,见一所败落土地庙,庙中有大箱八只,封锁甚固,上用松茅遮盖。宋金暗想:“此必大盗所藏,布置枪刀,乃惑人之计。来历虽则不明,取之无碍。”心生一计,乃折取松枝插地,记其路径,一步步走出林来,直至江岸。

  也是宋金时亨运泰,恰好一只大船,因逆浪冲坏了舵,停泊于岸下修舵。宋金假作慌张之状,向船上人说道:“我陕西钱金也,随吾叔父走湖广为商,道经于此,为强贼所劫,叔父被杀,我只说是随跟的小主郎,久病乞哀,暂容残喘。贼乃遣伙内一人,与我同住土地庙中,看守货物,他又往别处行劫去了。天幸同伙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脱身在此,幸方便载我去。”舟人闻言,不甚信。宋金又道:“见有八巨箱在庙内,皆我家财物。庙去此不远,多央几位上岸,抬归舟中,愿以一箱为谢。必须速往,万一贼徒回转,不惟无及于事,且有祸患!”

  众人都是千里求财的,闻说有八箱货物,一个个欣然愿往。当时聚起十六筹后生,准备八副绳索杠棒,随宋金往土地庙来。果见巨箱八只,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恰好八杠。宋金将林子内枪刀收起藏于深草之内,八个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了,舟人问宋金道:“老客今欲何往?”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亲。”舟人道:“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却喜又是顺便。”当下开船,约行五十馀里,方歇。众人奉承陕西客有钱,到凑出银子,买酒买肉,与他压惊称贺。次日西风大起,挂起帆来,不几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来里江面,宋金召唤了一只渡船。将箱笼只拣重的抬下七个,把一个箱子送与舟中众人,以践其言。众人自去开箱分用,不在话下。

  宋金渡到龙江关口,寻了店主人家住下。唤铁匠对了匙钥,打开箱看时,其中充牣都是金玉珍宝之类。原来这伙强盗积之有年,不是取之一家,获之一时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于市,已得数千金。恐主人生疑,迁寓于城内,买家奴伏侍,身穿罗绮,食用膏梁。馀六箱,只拣精华之物留下,其他都变卖,不下数万金。就于南京仪凤门内买下一所大宅,改造厅堂园亭,制办日用家火,极其华整。门前开张典铺,又置买田庄数处,家僮数十房,出色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随身答应。满京城都称他为钱员外,出乘舆马,入拥金资。自古道:居移气,养移体。宋金今日财发身发,肌肤充悦,容采光泽,绝无向来枯瘠之容,寒酸之气。正是:

  人逢运至精神爽,月到秋来光彩新。

  话分两头。且说刘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拨转船头,顺风而下,瞬息之间,已行百里,老夫妇两口暗暗欢喜。宜春女犹然不知,只道丈夫还在船上,煎好了汤药,叫他吃时,连呼不应。还道睡着在船头,自要去唤他。却被母亲劈手夺过药瓯,向江中一泼,骂道:“痨病鬼在那里?你还要想他!”宜春道:“真个在那里?”母亲道:“你爹见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径自转船来了。”宜春一把扯住母亲,哭天哭地叫道:“还我宋郎来。”刘公听得艄内啼哭,走来劝道:“我儿,听我一言,妇道家嫁人不着,一世之苦。那害痨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缘了,到不如早些开交干净,免致担误你青春。待做爹的另拣个好郎君,完你终身,休想他罢!”宜春道:“爹做的是什么事!都是不仁不义、伤天理的勾当。宋郎这头亲事,原是二亲主张。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岂可翻悔?就是他病势必死,亦当待其善终,何忍弃之于无人之地?宋郎今日为奴而死,奴决不独生。爹若可怜见孩儿,快转船上水,寻取宋郎回来,免被傍人讥谤。”刘公道:“那害痨的不见了船,定然转往别处村坊乞食去了,寻之何益?况且下水顺风,想去已百里之遥,一动不如一静,劝你息了心罢!”宜春见父亲不允,放声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刘妈手快,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

  两个老人家不道女儿执性如此,无可奈何,准准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顺他,开船上水。风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勾一半之路,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稳。第三日申牌时分,方到得先前阁船之处。宜春亲自上岸寻取丈夫,只见沙滩上乱柴二捆,砟刀一把,认得是船上的刀。眼见得这捆柴,是宋郎驮来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寻觅,父亲只索跟随同去。走了多时,但见树黑山深,杳无人迹。刘公劝他回船,又啼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亲一同上岸寻觅,都是旷野之地,更无影响,只得哭下船来,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处乞食?况久病之人,行走不动,他把柴刀抛弃沙崖,一定是赴水自尽了。”哭了一场,望着江心又跳,早被刘公拦住。宜春道:“爹妈养得奴的身,养不得奴的心。孩儿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见宋郎之面。”

  两个老人家见女儿十分痛苦,甚不过意,叫道:“我儿,是你爹妈不是了,一时失于计较,干出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没用了。你可怜我年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时,我两口儿性命也都难保。愿我儿恕了爹妈之罪,宽心度日,待做爹的写一招子,于沿江市镇各处黏贴。倘若宋郎不死,见我招帖,定可相逢;若过了三个月无信,凭你做好事,追荐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钱,并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泪谢道:“若得如此,孩儿死也瞑目。”刘公即时写个寻婿的招帖,粘于沿江市镇墙壁触眼之处。

  过了三个月,绝无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制备头梳麻衣,穿着一身重孝,设了灵位祭奠,请九个和尚,做了三昼夜功德。自将簪珥布施,为亡夫祈福。刘翁、刘妪爱女之心无所不至,并不敢一些违拗,闹了数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黄昏。邻船闻之,无不感叹。有一班相熟的客人,闻知此事,无不可惜宋小官,可怜刘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个月方才住声。刘公对阿妈道:“女儿这几日不哭,心下渐渐冷了,好劝他嫁人,终不然我两个老人家守着个孤孀女儿,缓急何靠?”刘妪道:“阿老见得是,只怕女儿不肯,须是缓缓的偎他。”

  又过了月馀,其时十二月二十四日,刘翁回船到昆山过年,在亲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兴来劝女儿道:“新春将近,除了孝罢。”宜春道:“丈夫是终身之孝,怎样除得?”刘翁睁着眼道:“什么终身之孝!做爹的许你带时便带,不许你带时,就不容你带。”刘妪见老儿口重,便来收科道:“再等女儿带过了残岁,除夜做碗羹饭起了灵,除孝罢。”宜春见爹妈话不投机,便啼哭起来,道:“你两口儿合计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带孝,无非要我改嫁他人。我岂肯失节以负宋郎,宁可带孝而死,决不除孝而生。”刘翁又待发作,被婆子骂了几句,劈颈的推向船舱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

  到月尽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会。婆子劝住了,三口儿同吃夜饭,爹妈见女儿荤酒不闻,心中不乐,便道:“我儿!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点荤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气。”宜春道:“未死之人,苟延残喘,连这碗素饭也是多吃的,还吃甚荤菜?”刘妪道:“既不用荤,吃杯素酒儿,也好解闷。”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着死者,我何忍下咽。”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连素饭也不吃就去睡了。刘公夫妇料想女儿志不可夺,从此再不强他。后人有诗赞宜春之节,诗曰:

  闺中节烈古今传,船女何曾阅简编?
  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贤。

  话分两头,再说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个月,把家业挣得十全了,却教管家看守门墙,自己带了三千两银子,领了四个家人,两个美童,顾了一只航船,径至昆山来访刘翁、刘妪。邻舍人家说道:“三日前往仪真去了。”宋金将银两贩了布匹,转至仪真,下个有名的主家,上货了毕。

  次日,去河口寻着了刘家船只,遥见浑家在船艄麻衣素妆,知其守节未嫁,伤感不已。回到下处,向主人王公说道:“河下有一舟妇,带孝而甚美,我已访得是昆山刘顺泉之船,此妇即其女也。吾丧偶已将二年,欲求此女为继室。”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两奉与王公,道:“此薄意权为酒资,烦老翁执伐。成事之日,更当厚谢。若问财礼,虽千金吾亦不吝。”王公接银欢喜,径往船上邀刘翁到一酒馆,盛设相款,推刘翁于上坐。刘翁大惊,道:“老汉操舟之人,何劳如此厚待?必有缘故。”王公道:“且吃三杯,方敢启齿。”刘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说明,必不敢坐。”王公道:“小店有个陕西钱员外,万贯家财,丧偶将二载,慕令爱小娘子美貌,欲求为继室。愿出聘礼千金,特央小子作伐,望勿见拒。”刘翁道:“舟女得配富室,岂非至愿!但吾儿守节甚坚,言及再婚,便欲寻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领。”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设亦出钱员外之意,托小子做个主人。既已费了,不可虚之,事虽不谐,无害也。”刘翁只得坐了。饮酒中间,王公又说起:“员外相求,出于至诚,望老翁回舟,从容商议。”刘翁被女儿几遍投水吓坏了,只是摇头,略不统口,酒散各别。

  王公回家,将刘翁之语,述与员外。宋金方知浑家守志之坚,乃对王公说道:“姻事不成也罢了,我要顾他的船载货往上江出脱,难道也不允?”王公道:“天下船载天下客,不消说,自然从命。”王公即时与刘翁说了顾船之事,刘翁果然依允。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铺陈行李发下船来,货且留岸上,明日发也未迟。宋金锦衣貂帽,两个美童,各穿绿绒直身,手执熏炉如意跟随。刘翁夫妇认做陕西钱员外,不复相识。到底夫妇之间,与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窥视,虽不敢便信是丈夫,暗暗地惊怪,道:“有七八分厮像。”只见那钱员外才上得船,便向船艄说道:“我腹中饥了,要饭吃,若是冷的,把些热茶淘来罢!”宜春已自心疑。那钱员外又吆喝童仆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不可空坐!”这几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时刘翁分付的话,宜春听得,愈加疑心。

  少顷,刘翁亲自捧茶奉钱员外,员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毡笠,借我用之。”刘翁愚蠢,全不省事,径与女儿讨那破毡笠。宜春取毡笠付与父亲,口中微吟四句:“毡笠虽然破,经奴手自缝。因思戴笠者,无复旧时容。”钱员外听艄后吟诗,嘿嘿会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仙凡已换骨,故乡人不识。虽则锦衣还,难忘旧毡笠。”

  是夜宜春对翁妪道:“舱中钱员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毡笠?且面庞相肖,语言可疑,可细叩之。”刘翁大笑道:“痴女子!那宋家痨病鬼,此时骨肉俱消矣!就使当年未死,亦不过乞食他乡,安能致此富盛乎?”刘妪道:“你当初怪爹娘劝你除孝改嫁,动不动跳水求死。今见客人富贵,便要认他是丈夫,倘你认他不认,岂不可羞?”宜春满面羞惭,不敢开口。刘翁便招阿妈到背处道:“阿妈你休如此说,姻缘之事,莫非天数。前日王店主请我到酒馆中饮酒,说陕西钱员外,愿出千金聘礼,求我女儿为继室。我因女儿执性,不曾统口。今日难得女儿自家心活,何不将机就机,把他许配钱员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刘妪道:“阿老见得是。那钱员外来顾我家船只,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日可往探之。”刘翁道:“我自有道理。”

  次早,钱员外起身,梳洗已毕,手持破毡笠于船头上翻覆把玩。刘翁启口而问道:“员外,看这破毡笠则甚?”员外道:“我爱那缝补处,这行针线,必出自妙手。”刘翁道:“此乃小女所缝,有何妙处。前日王店主传员外之命,曾有一言,未知真否?”钱员外故意问道:“所传何言?”刘翁道:“他说员外丧了孺人,已将二载,未曾继娶,欲得小女为婚。”员外道:“老翁愿也不愿?”刘翁道:“老汉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节甚坚,誓不再嫁,所以不敢轻诺。”员外道:“令婿为何而死?”刘翁道:“小婿不幸得了个痨瘵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未还,老汉不知,错开了船,以后曾出招帖寻访了三个月,并无动静,多是投江而死了。”员外道:“令婿不死,他遇了个异人,病都好了,反获大财致富。老翁若要会令婿时,可请令爱出来!”

  此时宜春侧耳而听,一闻此言,便哭将起来,骂道:“薄幸钱郎!我为你带了三年重孝,受了千辛万苦,今日还不说实话,待怎么?”宋金也堕泪道:“我妻!快来相见!”夫妻二人抱头大哭。刘翁道:“阿妈,眼见得不是什么钱员外了,我与你须索去谢罪!”刘翁、刘妪走进舱来,施礼不迭。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须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时,莫再脱赚。”两个老人家羞惭满面。宜春便除了孝服,将灵位抛向水中。宋金便唤跟随的童仆来与主母磕头。

  翁妪杀鸡置酒,管待女婿,又当接风,又是庆贺筵席。安席已毕,刘翁叙起女儿自来不吃荤酒之意,宋金惨然下泪,亲自与浑家把盏,劝他开荤。随对翁、妪道:“据你们设心脱赚,欲绝吾命,恩断义绝,不该相认了。今日勉强吃你这杯酒,都看你女儿之面。”宜春道:“不因这番脱赚,你何由发迹?况爹妈日前也有好处,今后但记恩,莫记怨。”宋金道:“谨依贤妻尊命。我已立家于南京,田园富足,你老人家可弃了驾舟之业,随我到彼,同享安乐,岂不美哉!”翁、妪再三称谢,是夜无话。次日,王店主闻知此事,登船拜贺,又吃了一日酒。

  宋金留家童三人于王店主家发布取帐,自己开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浑家到昆山故乡扫墓,追荐亡亲。宗族亲党各有厚赠。此时范知县已罢官在家,闻知宋小官发迹还乡,恐怕街坊撞见没趣,躲向乡里,有月馀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乡之事,重回南京,阖家欢喜,安享富贵,不在话下。

  再说宜春见宋金每早必进佛堂拜佛诵经,问其缘故。宋金将老僧所传《金刚经》却病延年之事,说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夫教会了,夫妻同诵,到老不衰,后享寿各九十馀,无疾而终。子孙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发科第者。后人评云:

  刘老儿为善不终,宋小官因祸得福。
  金刚经消除灾难,破毡笠团圆骨肉。


End



卷21 ‧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

  兔走乌飞疾若驰,百年世事总依稀。
  累朝富贵三更梦,历代君王一局棋。
  禹定九州汤受业。秦吞六国汉登基。
  百年光景无多日,昼夜追欢还是迟。

  话说赵宋末年,河东石室山中有个隐士,不言姓名,自称石老人。有人认得的,说他原是有才的豪杰,因遭胡元之乱,曾诣军门献策不听,自起义兵,恢复了几个州县。后来见时势日蹙,知大事已去,乃微服潜遁,隐于此山中,指山为姓,农圃自给,耻言仕进;或与谈论古今兴废之事,娓娓不倦。

  一日近山有老少二儒,闲步石室,与隐士相遇,偶谈汉、唐、宋三朝创业之事。隐士问:“宋朝何者胜于汉唐?”一士云:“修文偃武。”一士云:“历朝不诛戮大臣。”隐士大笑道:“二公之言,皆非通论。汉好征伐四夷,儒者虽言其‘黩武’,然蛮夷畏惧,称为强汉,魏武犹借其馀威以服匈奴。唐初府兵最盛,后变为藩镇,虽跋扈不臣,而犬牙相制,终藉其力。宋自澶渊和虏,惮于用兵。其后以岁币为常,以拒敌为讳,金元继起,遂至亡国,此则偃武修文之弊耳。不戮大臣虽是忠厚之典,然奸雄误国,一概姑容,使小人进有非望之福,退无不测之祸,终宋之世,朝政坏于奸相之手;乃致末年时穷势败,函侂胄于虏庭,刺似道于厕下,不亦晚乎!以是为胜于汉唐,岂其然哉?”二儒道:“据先生之意,以何为胜?”隐士道:“他事虽不及汉唐,惟不贪女色最胜。”二儒道:“何以见之?”隐士道:“汉高溺爱于戚姬,唐宗乱伦于弟妇。吕氏武氏几危社稷,飞燕太真并污宫闱。宋代虽有盘乐之主,绝无渔色之君,所以高、曹、向,孟,闺德独擅其美,此则远过于汉唐者矣!”二儒叹服而去。正是:

  要知古往今来理,须问高明远见人。

  方才说宋朝诸帝不贪女色,全是太祖皇帝贻谋之善。不但是为君以后,早朝宴罢,宠幸希疏。自他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也就是个铁铮铮的好汉,直道而行,一邪不染。则看他《千里送京娘》这节故事便知。正是:

  说时义气凌千古,话到英风透九霄。
  八百军州真帝王,一条杆棒显雄豪。

  且说五代乱离,有诗四句:

  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都来十五帝,扰乱五十秋。

  这五代都是偏霸,未能混一。其时土宇割裂,民无定主。到后周虽是五代之末,兀自有五国三镇。那五国?周郭威、北汉刘崇、南唐李璟、蜀孟昶、南汉刘晟。那三镇?吴越钱佐、荆南高保融、湖南周行逢。

  虽说五国、三镇,那周朝承梁、唐、晋、汉之后,号为正统。赵太祖赵匡胤曾仕周为殿前都点检,后因陈桥兵变,代周为帝,混一宇内,国号大宋。当初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因他父亲赵洪殷,曾仕汉为岳州防御使,人都称匡胤为赵公子,又称赵大郎。生得面如噀血,目若曙星;力敌万人,气吞四海。专好结交天下豪杰,任侠任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个管闲事的祖宗,撞没头祸的太岁。先在汴京城打了御勾栏,闹了御花园,触犯了汉末帝,逃难天涯。到关西护桥杀了董达,得了名马赤麒麟。黄州除了宋虎,朔州三棒打死了李子英,灭了潞州王李汉超一家,来到太原地面,遇了叔父赵景清。时景清在清油观出家,就留赵公子在观中居住。谁知染患,一卧三月。比及病愈,景清朝夕相陪,要他将息身体,不放他出外闲游。

  一日景清有事出门,分付公子道:“侄儿耐心静坐片时,病如小愈,切勿行动!”景清去了,公子那里坐得住,想道:“便不到街坊游荡,这本观中闲步一回,又且何妨!”公子将房门拽上,绕殿游观。先登了三清宝殿,行遍东西两廊,七十二司;又看了东岳庙,转到嘉宁殿上游玩,叹息一声。真个是:

  金炉不动千年火,玉盏长明万载灯。

  行过多景楼玉皇阁,一处处殿宇崔嵬,制度宏敞。公子喝采不迭,果然好个清油观!观之不足,玩之有馀。转到酆都地府冷静所在,却见小小一殿,正对那子孙宫相近,上写着降魔宝殿,殿门深闭。

  公子前后观看了一回,正欲转身,忽闻有哭泣之声,乃是妇女声音。公子侧耳而听,其声出于殿内。公子道:“蹊跷作怪!这里是出家人住处,缘何藏匿妇人在此?其中必有不明之事。且去问道童讨取钥匙,开这殿来,看个明白,也好放心。”回身到房中,唤道童讨降魔殿上钥匙。道童道:“这钥匙师父自家收管,其中有机密大事,不许闲人开看。”公子想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原来俺叔父不是个好人,三回五次只教俺静坐,莫出外闲行,原来干这勾当。出家人成甚规矩?俺今日便去打开殿门,怕怎的!”

  方欲移步,只见赵景清回来,公子含怒相迎,口中也不叫叔父,气忿忿地问道:“你老人家在此出家,干得好事?”景清出其不意,便道:“我不曾做甚事。”公子道:“降魔殿内锁的是什么人?”景清方才省得,便摇手道:“贤侄莫管闲事!”公子急得暴躁如雷,大声叫道:“出家人清净无为,红尘不染,为何殿内锁着个妇女在内?哭哭啼啼,必是非礼不法之事!你老人家也要放出良心。是一是二,说得明白,还有个商量;休要欺三瞒四,我赵某不是与你和光同尘的!”景清见他言词峻厉,便道:“贤侄,你错怪愚叔了。”公子道:“怪不怪是小事,且说殿内可是妇人?”景清道:“正是。”公子道:“可又来!”景清晓得公子性躁,还未敢明言,用缓词答应道:“虽是妇人,却不干本观道众之事。”公子道:“你是个一观之主,就是别个做出歹事寄顿在殿内,少不得你知情。”景清道:“贤侄息怒!此女乃是两个有名响马不知那里掳来,一月之前寄于此处,托吾等替他好生看守,若有差迟,寸草不留。因是贤侄病未痊,不曾对你说得。”公子道:“响马在那里?”景清道:“暂往那里去了。”公子不信道:“岂有此理,快与我打开殿门,唤女子出来,俺自审问他详细。”说罢,绰了浑铁齐眉短棒,往前先走。

  景清知他性如烈火,不好遮拦,慌忙取了钥匙,随后赶到降魔殿前。景清在外边开锁,那女子在殿中听得锁响,只道是强人来到,愈加啼哭。公子也不谦让,才等门开,一脚跨进,那女子躲在神道背后唬做一团。公子近前,放下齐眉短棒,看那女子,果然生得标致:

  眉扫春山,眸横秋水。含愁含恨,犹如西子捧心;欲泣欲啼,宛似杨妃剪发。琵琶声不响,是个未出塞的明妃;胡笳调若成,分明强和番的蔡女。天生一种风流态,便是丹青画不真!

  公子抚慰道:“小娘子,俺不比奸淫之徒,你休得惊慌。且说家居何处?谁人引诱到此?倘有不平,俺赵某与你解救则个!”那女子方才举袖拭泪,深深道个万福,公子还礼。女子先问:“尊官高姓?”景清代答道:“此乃汴京赵公子。”女子道:“公子听禀!……”未曾说得一两句,早已扑簌簌流下泪来。

  原来那女子也姓赵,小字京娘,是蒲州解梁县小祥村居住,年方一十七岁。因随父亲来阳曲县还北岳香愿,路遇两个响马强人:一个叫做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见京娘颜色,饶了他父亲性命,掳掠到山神庙中,张、周二强人争要成亲,不肯相让。议论了两三日,二人恐坏了义气,将这京娘寄顿于清油观降魔殿内,分付道士小心供给看守,再去别处访求个美貌女子,掳掠而来,凑成一对,然后同日成亲,为压寨夫人。那强人去了一月,至今未回。道士惧怕他,只得替他看守。

  京娘叙出缘由,赵公子方才向景清道:“适才甚是粗卤,险些冲撞了叔父。既然京娘是良家室女,无端被强人所掳,俺今日不救,更待何人?”又向京娘道:“小娘子休要悲伤,万事有赵某在此,管教你重回故土,再见爹娘。”京娘道:“虽承公子美意,释放奴家出于虎口,奈家乡千里之遥,奴家孤身女流,怎生跋涉?”公子道:“救人须救彻,俺不远千里亲自送你回去!”京娘拜谢:“若蒙如此,便是重生父母。”

  景清道:“贤侄,此事断然不可!那强人势大,官司禁捕他不得。你今日救了小娘子,典守者难辞其责,再来问我要人,教我如何对付?须当连累于我。”公子笑道:“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俺赵某一生见义必为,万夫不惧!那响马虽狠,敢比得潞州王么?他须也有两个耳朵,晓得俺赵某名字。既然你们出家人怕事,俺留个记号在此,你们好回复那响马。”说罢,轮起浑铁齐眉棒,横着身子,向那殿上朱红槅子,狠的打一下,“枥拉”一声,把菱花窗棂都打下来。再复一下,把那四扇槅子,打个东倒西歪。唬得京娘战战兢兢,远远的躲在一边。景清面如土色,口中只叫:“罪过!”公子道:“强人若再来时,只说赵某打开殿门抢去了。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要来寻俺时,教他打蒲州一路来。”

  景清道:“此去蒲州千里之遥,路上盗贼生发,独马单身,尚且难走,况有小娘子牵绊?凡事宜三思而行。”公子笑道:“汉末三国时,关云长独行千里,五关斩六将,护着两位皇嫂,直到古城与刘皇叔相会,这才是大丈夫所为。今日一位小娘子救他不得,赵某还做什么人?此去倘然冤家狭路相逢,教他双双受死!”景清道:“然虽如此,还有一说。古者男女坐不同席,食不共器。贤侄千里相送小娘子,虽则美意,出于义气,傍人怎知就里?见你少男少女一路同行,嫌疑之际,被人谈论,可不为好成歉,反为一世英雄之玷!”公子呵呵大笑,道:“叔父莫怪我说,你们出家人惯妆架子,里外不一。俺们做好汉的,只要自己血心上打得过,人言都不计较。”

  景清见他主意已决,问道:“贤侄几时起程?”公子道:“明早便行。”景清道:“只怕贤侄身子还不健旺。”公子道:“不妨事。”景清教道童治酒送行,公子于席上对京娘道:“小娘子,方才叔父说一路嫌疑之际,恐生议论。俺借此席面,与小娘子结为兄妹,俺姓赵,小娘子也姓赵,五百年合是一家,从此兄妹相称便了。”京娘道:“公子贵人,奴家怎敢扳高?”景清道:“既要同行,如此最好。”呼道童取过拜毡,京娘:“请恩人在上,受小妹子一拜。”公子在傍还礼。京娘又拜了景清,呼为伯伯。景清在席上叙起侄儿许多英雄了得,京娘欢喜不尽。是夜直饮至更馀,景清让自己卧房与京娘睡,自己与公子在外厢同宿。

  五更鸡唱,景清起身安排早饭,又备些干粮牛脯,为路中之用。公子鞴了赤麒麟,将行李紥缚停当,嘱付京娘:“妹子,只可村妆打扮,不可冶容炫服,惹是招非。”早饭已毕,公子扮作客人,京娘扮作村姑,一般的戴个雪帽,齐眉遮了。兄妹二人作别景清。景清送出房门,忽然想起一事道:“贤侄,今日去不成,还要计较!”不知景清说出甚话来?正是:

  鹊得羽毛方远举,虎无牙爪不成行。

  景清道:“一马不能骑两人,这小娘子弓鞋袜小,怎跟得上,可不担误了程途?从容觅一辆车儿同去却不好?”公子道:“此事算之久矣。有个车辆又费照顾,将此马让与妹子骑坐,俺誓愿千里步行,相随不惮。”京娘道:“小妹有累恩人远送,愧非男子,不能执鞭坠镫,岂敢反占尊骑,决难从命!”公子道:“你是女流之辈,必要脚力。赵某脚又不小,步行正合其宜。”京娘再四推辞,公子不允,只得上马。公子跨了腰刀,手执浑铁杆棒,随后向景清一揖而别。景清道:“贤侄路上小心,恐怕遇了两个响马,须要用心提防!下手斩绝些,莫带累我观中之人。”公子道:“不妨,不妨!”说罢,把马尾一拍,喝声:“快走!”那马拍腾腾便跑,公子放开脚步,紧紧相随。

  于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一日行至汾州介休县地方。这赤麒麟原是千里龙驹马,追风逐电,自清油观至汾州不过三百里之程,不勾名马半日驰骤。一则公子步行恐奔赴不及,二则京娘女流不惯驰骋,所以控辔缓缓而行。兼之路上贼寇生发,须要慢起早歇,每日止行一百余里。

  公子是日行到一个土冈之下,地名黄茅店。当初原有村落,因世乱人荒,都逃散了,还存得个小小店儿。日色将晡,前途旷野,公子对京娘道:“此处安歇,明日早行罢。”京娘道:“但凭尊意。”店小二接了包裹,京娘下马,去了雪帽。小二一眼瞧见,舌头吐出三寸,缩不进去,心下想道:“如何有这般好女子!”小二牵马系在屋后,公子请京娘进了店房坐下,小二哥走来踮着呆看。公子问道:“小二哥有甚话说?”小二道:“这位小娘子,是客官甚么人?”公子道:“是俺妹子。”小二道:“客官,不是小人多口,千山万水,途间不该带此美貌佳人同走。”公子道:“为何?”小二道:“离此十五里之地,叫做介山,地旷人稀,都是绿林中好汉出没之处。倘若强人知道,只好白白里送与他做压寨夫人,还要贴他个利市。”公子大怒,骂道:“贼狗大胆,敢虚言恐唬客人!”照小二面门一拳打去。小二口吐鲜血,手掩着脸,向外急走去了,店家娘就在厨下发话。京娘道:“恩兄忒性躁了些。”公子道:“这厮言语不知进退,怕不是良善之人!先教他晓得俺些手段。”京娘道:“既在此借宿,恶不得他。”公子道:“怕他则甚?”京娘便到厨下与店家娘相见,将好言好语稳贴了他半晌。店家娘方才息怒,打点动火做饭。

  京娘归房,房中尚有馀光,还未点灯,公子正坐,与京娘讲话。只见外面一个人入来,到房门口探头探脑。公子大喝道:“什么人敢来瞧俺脚色?”那人道:“小人自来小二哥闲话,与客官无干。”说罢,到厨房下,与店家娘唧唧哝哝的话了一会方去。公子看在眼里,早有三分疑心。灯火已到,店小二只是不回。店家娘将饭送到房里,兄妹二人吃了晚饭,公子教京娘掩上房门先寝,自家只推水火,带了刀棒绕屋而行。约莫二更时分,只听得赤麒麟在后边草屋下有嘶喊踢跳之声。此时十月下旬,月光初起,公子悄步上前观看,一个汉子被马踢倒在地。见有人来,务能的挣挫起来就跑。公子知是盗马之贼,追赶了一程,不觉数里,转过溜水桥边,不见了那汉子。只见对桥一间小屋,里面灯烛辉煌,公子疑那汉子躲匿在内,步进看时,见一个白须老者,端坐于土床之上,在那里诵经。怎生模样:

  眼如迷雾,须若凝霜,眉如柳絮之飘,面有桃花之色。若非天上金星,必是山中社长。

  那老者见公子进门,慌忙起身施礼。公子答揖,问道:“长者所诵何经?”老者道:“《天皇救苦经》。”公子道:“诵他有甚好处?”老者道:“老汉见天下分崩,要保佑太平天子早出,扫荡烟尘,救民于涂炭。”公子听得此言,暗合其机,心中也欢喜。公子又问道:“此地贼寇颇多,长者可知他的行藏么?”老者道:“贵人莫非是同一位骑马女子,下在坡下茅店里的?”公子道:“然也。”老者道:“幸遇老夫,险些儿惊了贵人。”公子问其缘故。老者请公子上坐,自己傍边相陪,从容告诉道:“这介山新生两个强人,聚集喽啰,打家劫舍,扰害汾潞地方。一个叫做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半月之间不知那里抢了一个女子,二人争娶未决,寄顿他方,待再寻得一个来,各成婚配。这里一路店家,都是那强人分付过的,但访得有美貌佳人,疾忙报他,重重有赏。晚上贵人到时,那小二便去报与周进知道,先差野火儿姚旺来探望虚实,说道:‘不但女子貌美,兼且骑一匹骏马,单身客人,不足为惧。’有个千里脚陈名,第一善走,一日能行三百里,贼人差他先来盗马,众寇在前面赤松林下屯紥。等待贵人五更经过,便要抢劫。贵人须要防备!”公子道:“原来如此,长老何以知之?”老者道:“长汉久居于此,动息都知,见贼人切不可说出老汉来。”公子谢道:“承教了。”绰棒起身,依先走回,店门兀自半开,公子捱身而入。

  却说店小二为接应陈名盗马,回到家中,正在房里与老婆说话。老婆暖酒与他吃,见公子进门,闪在灯背后去了。公子心生一计,便叫京娘问店家讨酒吃。店家娘取了一把空壶,在房门口酒缸内舀酒。公子出其不意,将铁棒照脑后一下,打倒在地,酒壶也撇在一边。小二听得老婆叫苦,也取朴刀赶出房来,怎当公子以逸待劳,手起棍落,也打翻了。再复两棍,都结果了性命。京娘大惊,急救不及。问其打死二人之故,公子将老者所言,叙了一遍。京娘吓得面如土色,道:“如此途路难行,怎生是好?”公子道:“好歹有赵某在此,贤妹放心!”公子撑了大门,就厨下暖起酒来,饮个半醉,上了马料,将銮铃塞口,使其无声。紥缚包裹停当,将两个尸首拖在厨下柴堆上,放起火来,前后门都放了一把火,看火势盛了,然后引京娘上马而行。

  此时东方渐白,经过溜水桥边,欲再寻老者问路,不见了诵经之室,但见土墙砌的三尺高,一个小小庙儿,庙中社公坐于傍边。方知夜间所见,乃社公引导。公子想道:“他呼我为贵人,又见我不敢正坐,我必非常人也!他日倘然发迹,当加封号。”公子催马前进,约行了数里,望见一座松林,如火云相似。公子叫声:“贤妹慢行,前面想是赤松林了……”言犹未毕,草荒中钻出一个人来,手执钢叉,望公子便搠。公子会者不忙,将铁棒架住。那汉且斗且走,只要引公子到林中去。激得公子怒起,双手举棒,喝声:“着!”将半个天灵盖劈下,那汉便是野火儿姚旺。公子叫京娘约马暂住:“俺到前面林子里结果了那伙毛贼,和你同行。”京娘道:“恩兄仔细!”公子放步前行。正是:

  圣天子百灵助顺,大将军八面威风。

  那赤松林下着地滚周进,屯住四五十喽啰。听得林子外脚步响,只道是姚旺伏路报信,手提长枪,钻将出来,正迎着公子。公子知是强人,并不打话,举棒便打,周进挺枪来敌。约斗上二十馀合,林子内喽罗知周进遇敌,筛起锣一齐上前,团团围住。公子道:“有本事的都来!”公子一条铁棒,如金龙罩体,玉蟒缠身;迎着棒似秋叶翻风,近着身如落花坠地。打得三分四散,七零八落。周进胆寒起来,枪法乱了,被公子一棒打倒。众喽罗发声喊,都落荒乱跑。公子再复一棒,结果了周进。回步已不见了京娘。急往四下抓寻,那京娘已被五六个喽啰,簇拥过赤松林了。公子急忙赶上,大喝一声:“贼徒那里走!”众喽罗见公子追来,弃了京娘,四散去了。公子道:“贤妹受惊了!”京娘道:“适才喽罗内有两个人,曾跟随响马到清油观,原认得我。方才说:‘周大王与客人交手,料这客人斗大王不过,我们先送你在张大王那边去。’”公子道:“周进这厮,已被俺剿除了。只不知张广儿在于何处。”京娘道:“只愿你不相遇更好。”

  公子催马快行。约行四十余里,到一个市镇。公子腹中饥饿,带住辔头,欲要扶京娘下马上店。只见几个店家都忙乱乱的安排炊爨,全不来招架行客。公子心疑,因带有京娘,怕得生事,牵马过了店门。只见家家闭户,到尽头处,一个小小人家,也关着门。公子心下奇怪,去敲门时,没人答应。转身到屋后,将马拴在树上,轻轻的去敲他后门。里面一个老婆婆,开出来看了一看,意中甚是惶惧。公子慌忙跨进门内,与婆婆作揖,道:“婆婆休讶,俺是过路客人,带有女眷,要借婆婆家中火,吃了饭就走的。”婆婆捻神捻鬼的叫:“噤声!”京娘亦进门相见,婆婆便将门闭了。公子问道:“那边店里安排酒会,迎接什么官府?”婆婆摇手道:“客人休管闲事!”公子道:“有甚闲事,直恁利害,俺是远方客人,烦婆婆说明则个!”婆婆道:“今日满天飞大王在此经过,这乡村敛钱备饭,买静求安。老身有个儿子,也被店中叫去相帮了。”公子听说,思想:“原来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与他个干净,绝了清油观的祸根罢!”公子道:“婆婆,这是俺妹子,为还南岳香愿到此,怕逢了强徒,受他惊恐。有烦婆婆家藏匿片时,等这大王过去之后方行,自当厚谢。”婆婆道:“好位小娘子,权躲不妨事,只客官不要出头惹事。”公子道:“俺男子汉自会躲闪,且到路傍,打听消息则个。”婆婆道:“仔细!有见成馍馍,烧口热水,等你来吃,饭却不方便。”

  公子提棒仍出后门,欲待乘马前去迎他一步,忽然想道:“俺在清油观中说出了‘千里步行’,今日为惧怕强贼乘马,不算好汉!”遂大踏步奔出路头,心生一计,复身到店家,大盼盼的叫道:“大王即刻到了,洒家是打前站的,你下马饭完也未?”店家道:“都完了。”公子道:“先摆一席与洒家吃。”众人积威之下,谁敢辨其真假?还要他在大王面前方便,大鱼大肉,热酒热饭,只顾搬将出来。公子放量大嚼,吃到九分九,外面沸传:“大王到了,快摆香案!”公子不慌不忙,取了护身龙,出外看时,只见十馀对枪刀棍棒,摆在前导,到了店门,一齐跪下。那满天飞张广儿骑着高头骏马,千里脚陈名执鞭紧随。背后又有三五十喽罗,十来乘车辆簇拥。

  你道一般两个大王,为何张广儿恁般齐整?那强人出入聚散,原无定规;况且闻说单身客人,也不在其意了,所以周进未免轻敌。这张广儿分路在外行劫,因千里脚陈名报道二大王已拿得有美貌女子,请他到介山相会,所以整齐队伍而来,行村过镇,壮观威仪。公子隐身北墙之侧,看得真切,等待马头相近,大喊一声道:“强贼看棒!”从人丛中跃出,如一只老鹰半空飞下。说时迟,那时快,那马惊骇,望前一跳,这里棒势去得重,打折了马的一只前蹄。那马负疼就倒,张广儿身松,早跳下马。背后陈名持棍来迎,早被公子一棒打番。张广儿舞动双刀,来斗公子。公子腾步到空阔处,与强人放对。斗上十余合,张广儿一刀砍来,公子棍起中其手指。广儿右手失刀,左手便觉没势,回步便走。公子喝道:“你绰号满天飞,今日不怕你飞上天去!”赶进一步,举棒望脑后劈下,打做个肉粑。可岭两个有名的强人,双双死于一日之内,正是:

  三魂渺渺“满天飞”,七魄悠悠“着地滚”。

  众喽啰却待要走,公子大叫道:“俺是汴京赵大郎,自与贼人张广儿、周进有仇,今日都已剿除了,并不干众人之事!”众喽罗弃了枪刀,一齐拜倒在地,道:“俺们从不见将军恁般英雄,情愿伏侍将军为寨主。”公子呵呵大笑,道:“朝中世爵,俺尚不希罕,岂肯做落草之事。”公子看见众喽罗中,陈名亦在其内,叫出问道:“昨夜来盗马的就是你么?”陈名叩头服罪。公子道:“且跟我来,赏你一餐饭。”众人都跟到店中。公子分付店家:“俺今日与你地方除了二害。这些都是良民,方才所备饭食,都着他饱餐,俺自有发放。其管待张广儿一席留着,俺有用处。”店主人不敢不依。

  众人吃罢。公子叫陈名道:“闻你日行三百里,有用之才,如何失身于贼人?俺今日有用你之处,你肯依否?”陈名道:“将军若有所委,不避水火!”公子道:“俺在汴京,为打了御花园,又闹了御勾栏,逃难在此。烦你到汴京打听事体如何?半月之内,可在太原清油观赵知观处等候我,不可失信!”公子借笔砚写了叔父赵景清家书,把与陈名。将贼人车辆财帛,打开分三分,一分散与市镇人家,偿其向来骚扰之费。就将打死贼人尸首及枪刀等项,着众人自去解官请赏。其一分众喽啰分去为衣食之资,各自还乡生理。其一分又剖为两分,一半赏与陈名为路费,一半寄与清油观修理降魔殿门窗。公子分派已毕,众心都伏,各各感恩。公子叫店主人将酒席一桌,抬到婆婆家里。婆婆的儿子也都来了,与公子及京娘相见。向婆婆说知除害之事,各各欢喜。公子向京娘道:“愚兄一路不曾做得个主人,今日借花献佛,与贤妹压惊把盏。”京娘千恩万谢,自不必说。

  是夜,公子自取囊中银十两送与婆婆,就宿于婆婆家里。京娘想起公子之恩:“当初红拂一妓女,尚能自择英雄。莫说受恩之下,愧无所报;就是我终身之事,舍了这个豪杰,更托何人?”欲要自荐,又羞开口,欲待不说:“他直性汉子那知奴家一片真心?”左思右想,一夜不睡。不觉五更鸡唱,公子起身鞴马要走。京娘闷闷不悦,心生一计,于路只推腹痛难忍,几遍要解。要公子扶他上马,又扶他下马。一上一下,将身偎贴公子,挽颈勾肩,万般旖旎。夜宿又嫌寒道热,央公子减被添衾,软香温玉,岂无动情之处。公子生性刚直,尽心伏侍,全然不以为怪。

  又行了三四日,过曲沃地方,离蒲州三百馀里,其夜宿于荒村。京娘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如今将次到家了,只管害羞不说,挫此机会,一到家中,此事便索罢休,悔之何及。黄昏以后,四宇无声,微灯明灭,京娘兀自未睡,在灯前长叹流泪。公子道:“贤妹因何不乐?”京娘道:“小妹有句心腹之言,说来又怕唐突,恩人莫怪。”公子道:“兄妹之间,有何嫌疑,尽说无妨。”京娘道:“小妹深闺娇女,从未出门,只因随父进香,误陷于贼人之手,锁禁清油观中,还亏贼人去了,苟延数日之命,得见恩人。倘若贼人相犯,妾宁受刀斧,有死不从。今日蒙恩人拔离苦海,千里步行相送,又为妾报仇,绝其后患。此恩如重生父母,无可报答。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床叠被之数,使妾少尽报效之万一,不知恩人允否?”公子大笑,道:“贤妹差矣!俺与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实出恻隐之心,非贪美丽之貌。况彼此同姓,难以为婚,兄妹相称,岂可及乱。俺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岂可学纵欲败礼的吴孟子!休狂言,惹人笑话。”

  京娘羞惭满面,半晌无语。重又开言道:“恩人休怪妾多言,妾非淫污苟贱之辈,只为弱体馀生,尽出恩人所赐,此身之外,别无报答。不敢望与恩人婚配,得为妾婢,伏侍恩人一日,死亦瞑目!”公子勃然大怒,道:“赵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一生正直,并无邪佞;你把我看做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奸人,是何道理?你若邪心不息,俺即今撒开双手,不管闲事,怪不得我有始无终了!”公子此时声色俱厉,京娘深深下拜,道:“今日方见恩人心事,赛过柳下惠鲁男子。愚妹是女流之辈,坐井观天,望乞恩人恕罪则个!”公子方才息怒,道:“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上千里步行相送,今日若就私情,与那两个响马何异?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豪杰们笑话!”京娘道:“恩兄高见,妾今生不能补报大德,死当衔环结草。”两人说话,直到天明。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自此京娘愈加严敬公子,公子亦愈加怜悯京娘。一路无话,看看来到蒲州。京娘虽住在小祥村,却不认得,公子问路而行。京娘在马上望见故乡光景,好生伤感。

  却说小祥村赵员外,自从失了京娘,将及两月有余,老夫妻每日思想啼哭。忽然庄客来报,京娘骑马回来,后面有一红脸大汉,手执杆棒跟随。赵员外道:“不好了,响马来讨妆奁了!”妈妈道:“难道响马只有一人?且教儿子赵文去看个明白。”赵文道:“虎口里那有回来肉?妹子被响马劫去,岂有送转之理,必是容貌相像的,不是妹子……”道犹未了,京娘已进中堂。爹妈见了女儿,相抱而哭,哭罢,问其得回之故。京娘将贼人锁禁清油观中,幸遇赵公子路见不平,开门救出,认为兄妹,千里步行相送,并途中连诛二寇大略,叙了一遍。“今恩人见在,不可怠慢!”赵员外慌忙出堂见了赵公子,拜谢道:“若非恩人英雄了得,吾女必陷于贼人之手,父子不得重逢矣!”遂令妈妈同京娘拜谢,又唤儿子赵文来见了恩人。庄上宰猪设宴,款待公子。

  赵文私下与父亲商议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妹子被强人劫去,家门不幸。今日跟这红脸汉子回来,人无利己,谁肯早起?必然这汉子与妹子有情。千里送来,岂无缘故?妹子经了许多风波,又有谁人聘他?不如招赘那汉子在门,两全其美,省得傍人议论。”赵公是个随风倒舵没主意的老儿,听了儿子说话,便教妈妈唤京娘来问他道:“你与那公子千里相随,一定把身子许过他了。如今你哥哥对爹说,要招赘与你为夫,你意下如何?”京娘道:“公子正直无私,与孩儿结为兄妹,如嫡亲相似,并无调戏之言。今日望爹妈留他在家,管待他十日半月,少尽其心,此事不可题起。”妈妈将女儿言语述与赵公,赵公不以为然。

  少间筵席完备,赵公请公子坐于上席,自己老夫妇下席相陪,赵文在左席,京娘右席。酒至数巡,赵公开言道:“老汉一言相告:小女馀生,皆出恩人所赐,老汉阖门感德,无以为报。幸小女尚未许人,意欲献与恩人,为箕帚之妾,伏乞勿拒。”公子听得这话,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大骂道:“老匹夫!俺为义气而来,反把此言来污辱我。俺若贪女色时,路上也就成亲了,何必千里相送。你这般不识好歹的,枉费俺一片热心!”说罢,将桌子掀番,望门外一直便走。赵公夫妇唬得战战兢兢。赵文见公子粗鲁,也不敢上前。只有京娘心下十分不安,急走去扯住公子衣裾,劝道:“恩人息怒!且看愚妹之面。”公子那里肯依,一手攦脱了京娘,奔至柳树下,解了赤麒麟,跃上鞍辔,如飞而去。

  京娘哭倒在地,爹妈劝转回房。把儿子赵文埋怨了一场,赵文又羞又恼,也走出门去了。赵文的老婆听得爹妈为小姑上埋怨了丈夫,好生不喜,强作相劝,将冷语来奚落京娘,道:“姑姑,虽然离别是苦事,那汉子千里相随,恝然而去,也是个薄情的。他若是有仁义的人,就了这头亲事了。姑姑青年美貌,怕没有好姻缘相配,休得愁烦则个!”气得京娘泪流不绝,顿口无言。心下自想道:“因奴命蹇时乖,遭逢强暴;幸遇英雄相救,指望托以终身。谁知事既不谐,反涉瓜李之嫌。今日父母、哥嫂亦不能相谅,何况他人?不能报恩人之德,反累恩人的清名,为好成歉,皆奴之罪。似此薄命,不如死于清油观中,省了许多是非,到得干净,如今悔之无及。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也表奴贞节的心迹!”捱至夜深,爹妈睡熟,京娘取笔题诗四句于壁上,撮土为香,望空拜了公子四拜,将白罗汗巾,悬梁自缢而死:

  可怜闺秀千金女,化作南柯一梦人。

  天明老夫妇起身,不见女儿出房,到房中看时,见女儿缢在梁间。吃了一惊,两口儿放声大哭,看壁上有诗云:

  天付红颜不遇时,受人凌辱被人欺。
  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

  赵妈妈解下女儿,儿子、媳妇都来了。赵公玩其诗意,方知女儿冰清玉洁,把儿子痛骂一顿。免不得买棺成殓,择地安葬,不在话下。

  再说赵公子乘着千里赤麒麟,连夜走至太原,与赵知观相会。千里脚陈名已到了三日,说汉后主已死,郭令公禅位,改国号曰周,招纳天下豪杰。公子大喜,住了数日,别了赵知观,同陈名还归汴京,应募为小校。从此随世宗南征北讨,累功至殿前都点检,后受周禅为宋太祖。陈名相从有功,亦官至节度使之职。太祖即位以后,灭了北汉。追念京娘昔日兄妹之情,遣人到蒲州解良县寻消息。使命录得四句诗回报,太祖甚是嗟叹,敕封为贞义夫人,立祠于小祥村。那黄茅店溜水桥社公,敕封太原都土地,命有司择地建庙,至今香火不绝。这段话,题做“赵公子大闹清油观,千里送京娘。”后人有诗赞云:

  不恋私情不畏强,独行千里送京娘。
  汉唐吕武纷多事,谁及英雄赵大郎。


End



卷20 ‧ 计押番金鳗产祸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话说大宋徽宗朝有个官人,姓计,名安,在北司官厅下做个押番,止只夫妻两口儿。偶一日下番在家,天色却热,无可消遣,却安排了钓竿,迤逦取路来到金明池上钓鱼。钓了一日,不曾发市。计安肚里焦躁,却待收了钓竿归去,觉道浮子沉下去,钩起一件物事来,计安道声好,不知高低:“只有钱那里讨!”安在篮内,收拾了竿子,起身取路归来。一头走,只听得有人叫道:“计安!”回头看时,却又没人。又行又叫:“计安,吾乃金明池掌。汝若放我,教汝富贵不可言尽;汝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仔细听时,不是别处,却是鱼篮内叫声。计安道:“却不作怪!”一路无话。

  到得家中,放了竿子篮儿。那浑家道:“丈夫,快去厅里去,太尉使人来叫你两遭。不知有甚事,分付便来。”计安道:“今日是下番日期,叫我做甚?……”说不了,又使人来叫:“押番,太尉等你。”计安连忙换了衣衫,和那叫的人去干当官的事。了毕,回来家中,脱了衣裳,教安排饭来吃。只见浑家安排一件物事放在面前,押番见了,吃了一惊,叫声苦,不知高低:“我这性命休了!”浑家也吃一惊道:“没甚事,叫苦连声!”押番却把早间去钓鱼的事说了一遍,道:“是一条金鳗,他说:‘吾乃金明池掌,若放我,大富不可言;若害我,教你合家死于非命。’你却如何把他来害了?我这性命合休!”浑家见说,啐了一口唾,道:“却不是放屁!金鳗又会说起话来!我见没有下饭,安排他来吃,却又没事。你不吃,我一发吃了。”计安终是闷闷不已。

  到得晚间,夫妻两个解带脱衣去睡。浑家见他怀闷,离不得把些精神来陪侍他。自当夜之间,那浑家身怀六甲,只见眉低眼慢,腹大乳高。倏忽间又十月满足。临盆之时,叫了收生婆,生下个女孩儿来。正是:

  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

  那押番看了,夫妻二人好不喜欢,取名叫做庆奴。

  时光如箭,转眼之间,那女孩儿年登二八,长成一个好身材,伶俐聪明,又教成一身本事。爹娘怜惜,有如性命。时遇靖康丙午年间,士马离乱。因此计安家夫妻女儿三口,收拾随身细软包裹,流落州府。后来打听得车驾杭州驻跸,官员都随驾来临安。计安便迤逦取路奔行在来。不则一日,三口儿入城,权时讨得个安歇,便去寻问旧日官员相见了,依旧收留在厅着役,不在话下。计安便教人寻间房,安顿了妻小居住。

  不止一日,计安觑着浑家道:“我下番无事,若不做些营生,恐坐吃山空,须得些个道业来相助方好。”浑家道:“我也这般想,别没甚事好做,算来只好开一个酒店。便是你上番时,我也和孩儿在这里卖得。”计安道:“你说得是,和我肚里一般。”便去理会这节事。次日,便去打合个量酒的人。却是外方人,从小在临安讨衣饭吃,没爹娘,独自一个,姓周名得,排行第三。安排都了,选吉日良时,开张店面。周三就在门前卖些果子,自捏合些汤水。到晚间,就在计安家睡,计安不在家,那娘儿两个自在家中卖。那周三直是勤力,却不躲懒。倏忽之间,相及数月。

  忽朝一日,计安对妻子道:“我有句话和你说,不要嗔我。”浑家道:“却有甚事,只管说。”计安道:“这几日我见那庆奴,全不像那女孩儿相态。”浑家道:“孩儿日夜不曾放出去,并没甚事,想必长成了恁么!”计安道:“莫托大!我见他和周三两个打眼色。”当日没话说。

  一日计安不在家,做娘的叫那庆奴来:“我儿,娘有件事和你说,不要瞒我。”庆奴道:“没甚事。”娘便说道:“我这几日,见你身体粗丑,全不相模样,实对我说。”庆奴见问,只不肯说。娘见那女孩儿前言不应后语,失张失志,道三不着两,面上忽青忽红,娘道:“必有缘故!”捉住庆奴,搜检他身上时,娘只叹得口气,叫声苦,连腮赠掌,打那女儿:“你却被何人坏了?”庆奴吃打不过,哭着道:“我和那周三两个有事。”娘见说,不敢出声,攧着脚,只叫得苦:“却是怎的计结?爹归来时须说我在家管甚事!装这般幌子!”周三不知里面许多事,兀自在门前卖酒。

  到晚,计安归来歇息了,安排些饭食吃罢。浑家道:“我有件事和你说。果应你的言语,那丫头被周三那厮坏了身体。”那计安不听得说,万事全休,听得说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要去打那周三。浑家拦住道:“且商量,打了他,不争我家却是甚活计!”计安道:“我指望教这贱人去个官员府第,却做出这般事来。譬如不养得,把这丫头打杀了罢。”做娘的再三再四劝了一个时辰。爹性稍过,便问这事却怎地出豁。作娘的不慌不忙,说出一个法儿来。正是:

  金风吹树蝉先觉,断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道:“只有一法,免得妆幌子。”计安道:“你且说。”浑家说:“周三那厮,又在我家得使,何不把他来招赘了?”说话的,当时不把女儿嫁与周三,只好休,也只被人笑得一场,两下赶开去,却没后面许多说话。不想计安听信了妻子之言,便道:“这也使得。”当日且分付周三归去。那周三在路上思量:“我早间见那做娘的打庆奴,晚间押番归却,打发我出门,莫是东窗事发?若是这事走漏,须教我吃官司,如何计结?”没做理会处。正是:

  乌鸦与喜鹊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闲话提过,离不得计押番使人去说合周三,下财纳礼,择日成亲,不在话下。

  倏忽之间,周三入赘在家,一载有馀,夫妻甚是说得着。两个暗地计较了,只要搬出去住。在家起晏睡早,躲懒不动。周三那厮,打出吊入,公然乾颡。计安忍不得,不住和那周三厮闹。便和浑家商量,和这厮官司一场,夺了休,却不妨得。日前时便怕人笑,没出手,今番只说是招那厮不着,便安排圈套,捉那周三些个事,闹将起来,和他打官司。邻舍劝不住,夺了休。周三只得离了计押番家,自去赶趁;庆奴不敢则声,肚里自烦恼,正自生离死别。

  讨休在家相及半载,只见有个人来寻押番娘,却是个说亲的媒人。相见之后,坐定道:“闻知宅上小娘子要说亲,老媳妇特来。”计安道:“有甚好头脑,万望主盟。”婆子道:“不是别人,这个人是虎翼营有请受的官身,占役在官员去处,姓戚名青。”计安见说,因缘相撞,却便肯,即时便出个帖子。几杯酒相待,押番娘便说道:“婆婆用心则个。事成时,却得相谢。”婆婆谢了,自去。夫妻两个却说道:“也好,一则有请受官身;二则年纪大些,却老成;三则周三那厮不敢来胡生事,已自嫁了个官身。我也认得这戚青,却善熟。”话中见快,媒人一合说成。依旧少不得许多节次成亲。

  却说庆奴与戚青两个说不着,道不得个少女少郎,情色相当。戚青却年纪大,便不中那庆奴意,却整日闹吵,没一日静办。爹娘见不成模样,又与女夺休,告托官员,封过状子,去所属看人情面,给状判离。戚青无力势。被夺了休。遇吃得醉,便来计押番门前骂,忽朝一日,发出句说话来,教“张公吃酒李公醉”,“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正是:

  安乐窝中好使乖,中堂有客寄书来。
  多应只是名和利,撇在床头不拆开。

  那戚青遇吃得酒醉,便来厮骂。却又不敢与他争。初时邻里也来相劝。次后吃得醉便来,把做常事,不管他。一日,戚青指着计押番道:“看我不杀了你这狗男女不信!”道了自去,邻里都知。

  却说庆奴在家,又经半载。只见有个婆婆来闲话,莫是来说亲?相见了,茶罢,婆子道:“有件事要说,怕押番焦躁。”计安夫妻两个道:“但说不妨。”婆子道:“老媳妇见小娘子两遍说亲不着,何不把小娘子去个好官员家?三五年一程,却出来说亲也不迟。”计安听说,肚里道:“也好,一则两遍装幌子,二则坏了些钱物,却是又嫁甚么人是得?”便道:“婆婆有甚么好去处教孩儿去则个?”婆子道:“便是有个官人要小娘子,特地叫老媳妇来说,见在家中安歇。他曾来宅上吃酒,认得小娘子。他是高邮军主簿,如今来这里理会差遣,没人相伴。只是要带归宅里去,却不知押番肯也不肯?”夫妻两个计议了一会,便道:“若是婆婆说时,必不肯相误,望婆婆主盟则个。”当日说定,商量拣日,做了文字。那庆奴拜辞了爹娘,便来伏事那官人。有分教做个失乡之鬼,父子不得相见。正是:

  天听寂无声,苍苍何处寻?非高亦非远,都只在人心。

  那官人是高邮军主簿,家小都在家中,来行在理会本身差遣,姓李,名子由。讨得庆奴,便一似夫妻一般。日间寒食节,夜里正月半。那庆奴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数月后,官人家中信到,催那官人去,恐在都下费用钱物。不只一日,干当完备,安排行装,买了人事,雇了船只,即日起程,取水路归来。在路贪花恋酒,迁延程途,直是怏怏。

  相次到家,当直人等接着。那恭人出来,与官人相见。官人只应得喏,便道:“恭人在宅干管不易。”便教庆奴入来参拜恭人。庆奴低着头,走入来立地,却待拜。恭人道:“且休拜。”便问:“这是甚么人?”官人道:“实不瞒恭人,在都下早晚无人使唤,胡乱讨来相伴,今日带来伏事恭人。”恭人看了庆奴道:“你却和官人好快活!来我这里做甚么?”庆奴道:“奴一时遭际,恭人看离乡背井之面。”只见恭人教两个养娘来:“与我除了那贱人冠子,脱了身上衣裳,换几件粗布衣裳着了,解开脚,蓬松了头,罚去厨下打水烧火做饭。”庆奴只叫得万万声苦,哭告恭人道:“看奴家中有老爹娘之面。若不要庆奴,情愿转纳身钱,还归宅中。”恭人道:“你要去,可知好哩!且罚你厨下吃些苦,你从前快活也勾了。”庆奴看着那官人道:“你带我来,却教我恁地模样!你须与我告恭人则个。”官人道:“你看恭人何等情性!随你了得的包待制,也断不得这事。你且没奈何,我自性命不保。等他性下,却与你告。”即时押庆奴到厨下去。官人道:“恭人若不要他时,只消退在牙家,转变身钱便了,何须发怒!”恭人道:“你好做作!兀自说哩!”自此罚在厨下,相及一月。

  忽一日晚,官人去厨下,只听得黑地里有人叫官人。官人听得,认得是庆奴声音。走近前来,两个扯住了哭,不敢高声,便说道:“我不合带你回来,教你吃这般苦!”庆奴道:“你只管教我在这里受苦,却是几时得了?”官人沉吟半晌,道:“我有道理救你处。不若我告他,只做退你去牙家转变身钱,安排廨舍,悄悄地教你在那里住。我自教人把钱来,我也不时自来和你相聚。是好也不好?”庆奴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却是灾星退度。”当夜官人离不得把这事说道:“庆奴受罪也勾了。若不要他时,教发付牙家去,转变身钱。”恭人应允,不知里面许多事。且说官人差一个心腹虞候,叫做张彬,专一料理这事。把庆奴安顿廨舍里,隔得那宅中一两条街,只瞒着恭人一个不知。官人不时便走来,安排几杯酒吃了后,免不得干些没正经的事。

  却说宅里有个小官人,叫做佛郎,年方七岁,直是得人惜,有时往来庆奴那里耍。爹爹便道:“我儿不要说向妈妈道,这个是你姐姐。”孩儿应喏。忽一日,佛郎来,要走入去。那张彬与庆奴两个相并肩而坐吃酒。佛郎见了,便道:“我只说向爹爹道。”两个男女回避不迭,张彬连忙走开躲了。庆奴一把抱住佛郎,坐在怀中,说:“小官人不要胡说。姐姐自在这里吃酒,等小官人来,便把果子与小官人吃。”那佛郎只是说:“我向爹爹道,你和张虞候两个做甚么。”庆奴听了,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你说了,我两个却如何!”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宁苦你,莫苦我。没奈何,来年今月今日今时,是你忌辰!”把条手巾,捉住佛郎,扑番在床上,便去一勒。哪里消半碗饭时,那小官人命归泉世。正是:

  时间风火性,烧却岁寒心。

  一时把那小官人来勒杀了,却是怎地出豁?正没理会处,只见张彬走来。庆奴道:“叵耐这厮,只要说与爹爹知道,我一时慌促把来勒死了。”那张彬听说,叫声苦,不知高低,道:“姐姐,我家有老娘,却如何出豁?”庆奴道:“你教我坏了他,怎恁地说!是你家有老娘,我也有爹娘。事到这里,我和你收拾些包裹,走归行在见我爹娘,这须不妨。”张彬没奈何,只得随顺。两个打叠包儿,漾开了逃走。离不得宅中不见了佛郎,寻到庆奴家里,见他和张彬走了,孩儿勒死在床。一面告了官司,出赏捉捕,不在话下。

  张彬和庆奴两个取路到镇江。那张彬肚里思量着老娘,忆着这事,因此得病,就在客店中将息。不止一日,身边细软衣物解尽。张彬道:“要一文看也没有,却是如何计结?”簌簌地两行泪下:“教我做个失乡之鬼!”庆奴道:“不要须恼,我有钱。”张彬道:“在那里?”庆奴道:“我会一身本事,唱得好曲,到这里怕不得羞。何不买个锣儿,出去诸处酒店内卖唱,趁百十文,把来使用,是好也不好?”张彬道:“你是好人家儿女,如何做得这等勾当?”庆奴道:“事极无奈,但得你没事,和你归临安见我爹娘。”从此庆奴只在镇江店中赶趁。

  话分两头,却说那周三自从夺休了,做不得经纪,归乡去投奔亲戚又不着。一夏衣裳着汗,到秋来都破了。再归行在来,于计押番门首过。其时是秋深天气,蒙蒙的雨下。计安在门前立地,周三见了便唱个喏。计安见是周三,也不好问他来做甚么。周三道:“打这里过,见丈人,唱个喏。”计安见他身上褴褛,动了个恻隐之心,便道:“入来,请你吃碗酒了去。”当时只好休引那厮,却没甚事;千不合,万不合,教入来吃酒,却教计押番:一种是死,死之太苦;一种是亡,亡之太屈!

  却说计安引周三进门。老婆道:“没事引他来做甚?”周三见了丈母,唱了喏,道:“多时不见。自从夺了休,病了一场,做不得经纪,投远亲不着。姐姐安乐?”计安道:“休说!自你去之后,又讨头脑不着。如今且去官员人家三二年,却又理会。”便教浑家暖将酒来,与周三吃。吃罢,没甚事,周三谢了自去。天色却晚,有一两点雨下。周三道:“也罪过他留我吃酒,却不是他家不好,都是我自讨得这场须恼。”一头走,一头想:“如今却是怎地好?深秋来到,这一冬如何过得?”

  自古人极计生,蓦上心来:“不如等到夜深,掇开计押番门。那老夫妻两个又睡得早,不防我。拿些个东西,把来过冬。”那条路却静,不甚热闹。走回来等了一歇,掇开门闪身入去,随手关了。仔细听时,只听得押番娘道:“关得门户好?前面响。”押番道:“撑打得好。”浑家道:“天色雨下,怕有做不是的。起去看一看,放心。”押番真个起来看,周三听得,道:“苦也,起来捉住我,却不利害!”去那灶头边摸着把刀在手,黑地里立着。押番不知头脑,走出房门看时,周三让他过一步,劈脑后便剁。觉道衬手,劈然倒地,命归泉世。周三道:“只有那婆子,索性也把来杀了。”不则声,走上床,揭开帐子,把押番娘杀了。点起灯来,把家中有底细软包裹都收拾了。碌乱了半夜,周三背了包裹,倒拽上门,迤逦出关北门。

  且说天色已晓,人家都开门。只见计押番家静悄悄不闻声息。邻舍道:“莫是睡杀了也?”隔门叫唤不应。推那门时,随手而开。只见那中门里计押番死尸在地,便叫押番娘,又不应。走入房看时,只见床上血浸着那死尸,箱笼都开了。众人都道:“不是别人,是戚青这厮,每日醉了来骂,便要杀他!今日真个做出来!”即时经由所属,便去捉了戚青。戚青不知来历,一条索缚将去,和邻舍解上临安府。府主见报杀人公事,即时升厅,押那戚青至面前,便问:“有请官身,辄敢禁城内杀命掠财!”戚青初时辩说,后吃邻舍指证叫骂情由,分说不得。结正申奏朝廷,勘得戚青有请官身,禁城内图财杀人,押赴市曹处斩。但见:

  刀过时一点清风,尸倒处满街流血。

  戚青枉吃了一刀。且说周三坏了两个人命,只恁地休,却没有天理!天几曾错害了一个,只是时辰未到。且说周三迤逦取路,直到镇江府,讨个客店歇了。没事,出来闲走一遭。觉道肚中有些饥,就这里买些酒吃。只见一家门前招子上写道:

  酝成春夏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

  周三入去时,酒保唱了喏,问了升数,安排蔬菜下口。方才吃得两盏,只见一个人,头顶着厮锣,入来閤儿前,道个万福。周三抬头一看,当时两个都吃一惊:不是别人,却是庆奴。周三道:“姐姐,你如何却在这里?”便教来坐地,教量酒人添只盏来,便道:“你家中说卖给官员人家,如今却如何恁地?”庆奴见说,泪下数行,但见:几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真珠落线头,道:“你被休之后,嫁个人不着,如今卖我在高邮军主簿家。到得他家,娘子妒色,罚我厨下打火,挑水做饭,一言难尽,吃了万千辛苦。”周三道:“却如何流落到此?”庆奴道:“实不相瞒。后来与本府虞候两个有事,小官人撞见,要说与他爹爹,因此把来勒杀了。没计奈何,逃走在此,那厮却又害病在店中。解当使尽,因此我便出来撰几钱盘缠。今日天与之幸,撞见你。吃了酒,我和你同归店中。”周三道:“必定是你老公一般,我须不去。”庆奴道:“不妨,我自有道理。”那里是教周三去?又教坏了一个人性命。有诗为证:

  日暮迎来香阁中,百年心事一宵同。
  寒鸡鼓翼纱窗外,已觉恩情逐晓风。

  当时两个同到店中,甚是说得着。当初兀自赎药煮粥,去看那张彬;次后有了周三,便不管他,有一顿,没一顿。张彬又见他两个公然在家乾颡,先自十分病做十五分,得口气,死了。两个正是推门入桕,免不得买具棺木盛殓,把去烧了。周三搬来店中,两个依旧做夫妻。周三道:“我有句话和你说,如今却不要你出去卖唱,我自寻些道路,撰得钱来使。”庆奴道:“怎么恁地说。当初是没计奈何,做此道路。”自此两个恩情,便是:

  云淡淡天边鸾风,水沉沉交颈鸳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忽一日,庆奴道:“我自离了家中,不知音信。不若和你同去行在,投奔爹娘,大虫恶杀不吃儿。”周三道:“好却好,只是我和你归去不得。”庆奴道:“怎地?”周三却待说,又忍了。当时只不说便休;千不合,万不合,说出来,分明似飞蛾投火,自送其死。正是: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庆奴要问个备细。周三道:“实不相瞒,如此如此,把你爹娘都杀了,却走在这里,如何归去得!”庆奴见说,大哭起来,扯住道:“你如何把我爹娘来杀了?”周三道:“住,住!我不合杀了你爹娘,你也不合杀小官人和张彬,大家是死的。”庆奴沉吟半晌,无言抵对。

  倏忽之间,相及数月。周三忽然害着病,起床不得。身边有些钱物,又都使尽。庆奴看着周三道:“家中没柴米,却是如何?你却不要嗔我,‘前回意智今番在’,依旧去卖唱几时,等你好了,却又理会。”周三无计可施,只得应允。自从出去赶趁,每日撰得几贯钱来,便无话说。有时撰不得来,周三那厮便骂:“你都是又喜欢汉子,贴了他!”不由分说。若撰不来,庆奴只得去到处熟酒店里柜头上,借几贯归家。撰得来便还他。

  一日,却是深冬天气,下雪起来,庆奴立在危楼上,倚着阑干立地。只见三四个客人,上楼来吃酒。庆奴道:“好大雪,晚间没钱归去,那厮又骂。且喜那三四个客人来饮酒,我且胡乱去卖一卖。”便去揭开帘儿,打个照面,庆奴只叫得“苦也!”不是别人,却是宅中当直的,叫一声:“庆奴,你好做作,却在这里!”吓得庆奴不敢则声。元来宅中下状,得知道走过镇江,便差宅中一个当直厮赶着做公的来捉,便问:“张彬在那里?”庆奴道:“生病死了,我如今却和我先头丈夫周三在店里住。那厮在临安把我爹娘来杀了,却在此撞见,同做一处。”当日酒也吃不成,即时缚了庆奴,到店中床上拖起周三,缚了解来府中,尽情勘结。两个各自认了本身罪犯。申奏朝廷,内有戚青屈死,别作施行。周三不合图财杀害外父外母,庆奴不合因奸杀害两条性命,押赴市曹处斩。但见:

  犯由前引,棍棒后随;前街后巷,这番过后几时回?把眼睁开,今日始知天报近。

  正是:

  但存夫子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

  这两个正是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道不得个: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后人评论此事,道计押番钓了金鳗,那时金鳗在竹篮中开口原说道:“你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只合计押番夫妻偿命,如何又连累周三、张彬、戚青等许多人?想来这一班人也是一缘一会,该是一宗案上的鬼,只借金鳗作个引头。连这金鳗说话,金明池执掌,未知虚实,总是个凶妖之先兆。计安即知其异,便不该带回家中,以致害他性命。大凡物之异常者,便不可加害,有诗为证:

  李救朱蛇得美姝,孙医龙子获奇书。
  劝君莫害非常物,祸福冥中报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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