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第099回 九九数完魔铲尽 三三行满道归根

  话表八金刚既送唐僧回国不题。

  那三层门下,有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护教伽蓝,走向观音菩萨前启道:「弟子等向蒙菩萨法旨,暗中保护圣僧,今日圣僧行满,菩萨缴了佛祖金旨,我等望菩萨准缴法旨。」菩萨亦甚喜道:「准缴,准缴。」又问道:「那唐僧四众,一路上心行何如?」诸神道:「委实心虔志诚,料不能逃菩萨洞察。但只是唐僧受过之苦,真不可言。他一路上历过的灾愆患难,弟子已谨记在此,这就是他灾难的簿子。」菩萨从头看了一遍。

  上写着:「蒙差揭諦皈依旨,谨记唐僧难数清:金蝉遭贬第一难,出胎几杀第二难,满月抛江第三难,寻亲报冤第四难,出城逢虎第五难,落坑折从第六难,双叉岭上第七难,两界山头第八难,陡涧换马第九难,夜被火烧第十难,失却袈裟十一难,收降八戒十二难,黄风怪阻十三难,请求灵吉十四难,流沙难渡十五难,收得沙僧十六难,四圣显化十七难,五庄观中十八难,难活人参十九难,贬退心猿二十难,黑松林失散二十一难,宝象国捎书二十二难,金銮殿变虎二十三难,平顶山逢魔二十四难,莲花洞高悬二十五难,乌鸡国救主二十六难,被魔化身二十七难,号山逢怪二十八难,风摄圣僧二十九难,心猿遭害三十难,请圣降妖三十一难,黑河沉没三十二难,搬运车迟三十三难,大赌输赢三十四难,祛道兴僧三十五难,路逢大水三十六难,身落天 三十七难,鱼篮现身三十八难,金山遇怪三十九难,普天神难伏四十难,问佛根源四十一难,吃水遭毒四十二难,西梁国留婚四十三难,琵琶洞受苦四十四难,再贬心猿四十五难,难辨猕猴四十六难,路阻火焰山四十七难,求取芭蕉扇四十八难,收缚魔王四十九难,赛城扫塔五十难,取宝救僧五十一难,棘林吟咏五十二难,小雷音遇难五十三难,诸天神遭困五十四难,稀柿同秽阻五十五难,朱紫国行医五十六难,拯救疲癃五十七难,降妖取后五十八难,七情迷没五十九难,多目遭伤六十难,路阻狮驼六十一难,怪分三色六十二难,城里遇灾六十三难,请佛收魔六十四难,比丘救子六十五难,辨认真邪六十六难,松林救怪六十七难,僧房卧病六十八难,无底洞遭困六十九难,灭法国难行七十难,隐雾山遇魔七十一难,凤仙郡求雨七十二难,失落兵 七十三难,会庆钉钯七十四难,竹节山遭难七十五难,玄英洞受苦七十六难,赶捉犀牛七十七难,天竺招婚七十八难,铜台府监禁七十九难,凌云渡脱胎八十难,路经十万八千里,圣僧历难簿分明。」

  菩萨将难簿目过了一遍,急传声道:「佛门中九九归真,圣僧受过八十难,还少一难,不得完成此数。」即令揭諦,「赶上金刚,还生一难者。」这揭諦得令,飞云一驾向东来。一昼夜赶上八大金刚,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谨遵菩萨法旨,不得违误。」八金刚闻得此言,唰的把风按下,将他四众,连马与经坠落下地。噫!正是那:

  九九归真道行难,坚持笃志立玄关。必须苦练邪魔退,定要修持正法还。
  莫把经章当容易,圣僧难过许多般。古来妙合参同契,毫发差殊不结丹。

  三藏脚踏了凡地,自觉心惊。八戒呵呵大笑道:「好!好!好!这正是要快得迟。」沙僧道:「好!好!好!因是我们走快了些儿,教我们在此歇歇哩。」大圣道:「俗语云,十日滩头坐,一日行九滩。」三藏道:「你三个且休斗嘴,认认方向,看这是什么地方。」沙僧转头四望道:「是这里!是这里!师父,你听听水响。」行者道:「水响想是你的祖家了。」八戒道:「他祖家乃流沙河。」沙僧道:「不是,不是,此通天河也。」三藏道:「徒弟啊,仔细看在哪岸。」行者纵身跳起,用手搭凉篷仔细看了,下来道:「师父,此是通天河西岸。」三藏道:「我记起来了,东岸边原有个陈家庄。那年到此,亏你救了他儿女,深感我们,要造船相送,幸白鼋伏渡。我记得西岸上,四无人烟,这番如何是好?」八戒道:「只说凡人会作弊,原来这佛面前的金刚也会作弊。他奉佛旨,送我们东回,怎么到此半路上就丢下我们?如今岂不进退两难!怎生过去!」沙僧道:「二哥休抱怨。我的师父已得了道,前在凌云渡已脱了凡胎,今番断不落水。教师兄同你我都作起摄法,把师父驾过去也。」行者频频的暗笑道:「驾不去!驾不去!」

  你看他怎么就说个驾不去?若肯使出神通,说破飞升之奥妙,师徒们就一千个河也过去了;只因心里明白,知道唐僧九九之数未完,还该有一难,故羁留于此。师徒们口里纷纷的讲,足下徐徐的行,直至水边,忽听得有人叫道:「唐圣僧,唐圣僧!这里来,这里来!」四众皆惊。举头观看,四无人迹,又没舟船,却是一个大白癞头鼋在岸边探着头叫道:「老师父,我等了你这几年,却才回也?」行者笑道:「老鼋,向年累你,今岁又得相逢。」三藏与八戒、沙僧都欢喜不尽。行者道:「老鼋,你果有接待之心,可上岸来。」那鼋即纵身爬上河来。行者叫把马牵上他身,八戒还蹲在马尾之后,唐僧站在马颈左边,沙僧站在右边,行者一脚踏着老鼋的项,一脚踏着老鼋的头叫道:「老鼋,好生走稳着。」那老鼋蹬开四足,踏水面如行平地,将他师徒四众,连马五口,驮在身上,径回东岸而来。诚所谓:

  不二门中法奥玄,诸魔战退识人天。本来面目今方见,一体原因始得全。
  秉证三乘随出入,丹成九转任周旋。挑包飞杖通休讲,幸喜还元遇老鼋。

  老鼋驮着他们,蹬波踏浪,行经多半日,将次天晚,好近东岸,忽然问曰:「老师父,我向年曾央到西方见我佛如来,与我问声归着之事,还有多少年寿,果曾问否?」原来那长老自到西天玉真观沐浴,凌云渡脱胎,步上灵山,专心拜佛及参诸佛菩萨圣僧等众,意念只在取经,他事一毫不理,所以不曾问得老鼋年寿,无言可答,却又不敢欺,打诳语,沉吟半晌,不曾答应。老鼋即知不曾替问,他就将身一幌,呼喇的淬下水去,把他四众连马并经,通皆落水。咦!还喜得唐僧脱了胎,成了道,若似前番,已经沉底。又幸白马是龙,八戒、沙僧会水,行者笑巍巍显大神通,把唐僧扶驾出水,登彼东岸。只是经包、衣服、鞍辔俱湿了。师徒方登岸整理,忽又一阵狂风,天色昏暗,雷烟俱作,走石飞沙。但见那:

  一阵风,乾坤播荡;一声雷,振动山川。一个闪,钻云飞火;一天雾,大地遮漫。风气呼号,雷声激烈。闪掣红绡,雾迷星月。风鼓的尘沙扑面,雷惊的虎豹藏形,闪幌的飞禽叫噪,雾漫的树木无踪。那风搅得个通天河波浪翻腾,那雷振得个通天河鱼龙丧胆,那闪照得个通天河彻底光明,那雾盖得个通天河岸崖昏惨。好风!颓山烈石松篁倒。好雷!惊蛰伤人威势豪。好闪!流天照野金蛇走。好雾!混混漫空蔽九霄。

  唬得那三藏按住了经包,沙僧压住了经担,八戒牵住了白马,行者却双手轮起铁棒,左右护持。原来那风、雾、雷、闪乃是些阴魔作号,欲夺所取之经,劳攘了一夜,直到天明,却才止息。长老一身水衣,战兢兢的道:「悟空,这是怎的起?」行者气呼呼的道:「师父,你不知就里,我等保护你取获此经,乃是夺天地造化之功,可以与乾坤并久,日月同明,寿享长春,法身不朽,此所以为天地不容,鬼神所忌,欲来暗夺之耳。一则这经是水湿透了,二则是你的正法身压住,雷不能轰,电不能照,雾不能迷,又是老孙轮着铁棒,使纯阳之性,护持住了,及至天明,阳气又盛,所以不能夺去。」三藏、八戒、沙僧方才省悟,各谢不尽。少顷,太阳高照,却移经于高崖上,开包晒晾,至今彼处晒经之石尚存。他们又将衣鞋都晒在崖旁,立的立,坐的坐,跳的跳。真个是:

  一体纯阳喜向阳,阴魔不敢逞强梁。须知水胜真经伏,不怕风雷闪雾光。
  自此清平归正觉,从今安泰到仙乡。晒经石上留踪迹,千古无魔到此方。

  他四众检看经本,一一晒晾,早见几个打鱼人,来过河边,抬头看见,内有认得的道:「老师父可是前年过此河往西天取经的?」八戒道: 「正是,正是,你是哪里人?怎么认得我们?」渔人道:「我们是陈家庄上人。」八戒道:「陈家庄离此有多远?」渔人道:「过此冲南有二十里,就是也。」八戒道:「师父,我们把经搬到陈家庄上晒去。他那里有住坐,又有得吃,就教他家与我们浆浆衣服,却不是好?」三藏道:「不去罢,在此晒干了,就收拾找路回也。」那几个渔人行过南冲,恰遇着陈澄,叫道:「二老官,前年在你家替祭儿子的师父回来了。」陈澄道:「你在哪里看见?」渔人回指道:「都在那石上晒经哩。」

  陈澄随带了几个佃户,走过冲来望见,跑近前跪下道:「老爷取经回来,功成行满,怎么不到舍下,却在这里盘弄?快请,快请到舍。」行者道:「等晒干了经,和你去。」陈澄又问道:「老爷的经典、衣物,如何湿了?」三藏道:「昔年亏白鼋驮渡河西,今年又蒙他驮渡河东。已将近岸,被他问昔年托问佛祖寿年之事,我本未曾问得,他遂淬在水内,故此湿了。」又将前后事细说了一遍。那陈澄拜请甚恳,三藏无已,遂收拾经卷。不期石上把佛本行经沾住了几卷,遂将经尾沾破了,所以至今本行经不全,晒经石上犹有字迹。

  三藏懊悔道:「是我们怠慢了,不曾看顾得!」行者笑道:「不在此!不在此!盖天地不全,这经原是全全的,今沾破了,乃是应不全之奥妙也,岂人力所能与耶!」师徒们果收拾毕,同陈澄赴庄。那庄上人家,一个传十,十个传百,百个传千,若老若幼,都来接看。陈清闻说,就摆香案在门前迎迓,又命鼓乐吹打。少顷到了迎入,陈清领合家人眷俱出来拜见,拜谢昔日救女儿之恩,随命看茶摆斋。三藏自受了佛祖的仙品仙肴,又脱了凡胎成佛,全不思凡间之食。二老苦劝,没奈何,略见他意。孙大圣自来不吃烟火食,也道:「够了。」沙僧也不甚吃,八戒也不似前番,就放下碗。行者道:「呆子也不吃了?」八戒道:「不知怎么,脾胃一时就弱了。」遂此收了斋筵,却又问取经之事。

  三藏又将先至玉真观沐浴,凌云渡脱胎,及至雷音寺参如来,蒙珍楼赐宴,宝阁传经,始被二尊者索人事未遂,故传无字之经,后复拜告如来,始得授一藏之数,并白鼋淬水,阴魔暗夺之事,细细陈了一遍,就欲拜别。那二老举家,如何肯放,且道:「向蒙救拔儿女,深恩莫报,已创建一座院宇,名曰救生寺,专侍奉香火不绝。」又唤出原替祭之儿女陈关保、一秤金叩谢,复请至寺观看。三藏却又将经包儿收在他家堂前,与他念了一卷《宝常经》。后至寺中,只见陈家又设馔在此。还不曾坐下,又一起来请;还不曾举箸,又一起来请,络绎不绝,争不上手。三藏俱不敢辞,略略见意。只见那座寺果盖得齐整:

  山门红粉腻,多赖施主功。一座楼台从此立,两廊房宇自今兴。朱红隔扇,七宝玲珑。香气飘云汉,清光满太空。几株嫩柏还浇水,数干乔松未结丛。活水迎前,通天迭迭翻波浪;高崖倚后,山脉重重接地龙。

  三藏看毕,才上高楼,楼上果装塑着他四众之相。八戒看见,扯着行者道:「兄长的相儿甚像。」沙僧道:「二哥,你的又像得紧。只是师父的又忒俊了些儿。」三藏道:「却好!却好!」遂下楼来,下面前殿后廊,还有摆斋的候请。行者却问:「向日大王庙儿如何了?」众老道:「那庙当年拆了。老爷,这寺自建立之后,年年成熟,岁岁丰登,却是老爷之福庇。」行者笑道:「此天赐耳,与我们何与!但只我们自今去后,保你这一庄上人家,子孙繁衍,六畜安生,年年风调雨顺,岁岁雨顺风调。」众等却叩头拜谢。只见那前前后后,更有献果献斋的,无限人家。八戒笑道:「我的蹭蹬!那时节吃得,却没人家连请十请;今日吃不得,却一家不了,又是一家。」饶他气满,略动手又吃过八九盘素食;纵然胃伤,又吃了二三十个馒头,已皆尽饱。又有人来相邀,三藏道:「弟子何能,感蒙至爱!望今夕暂停,明早再领。」时已深夜,三藏守定真经,不敢暂离,就于楼下打坐看守。

  将及三更,三藏悄悄的叫道:「悟空,这里人家识得我们道成事完了。自古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恐为久淹,失了大事。」行者道:「师父说的有理,我们趁此深夜,人皆熟睡,寂寂的去了罢。」八戒却也知觉,沙僧尽自分明,白马也能会意。遂此起了身,轻轻的抬上驮垛,挑着担,从庑廊驮出。到于山门,只见门上有锁。行者又使个解锁法,开了二门、大门,找路望东而去。只听得半空中有八大金刚叫道:「逃走的,跟我来!」那长老闻得香风荡荡,起在空中。

  这正是:丹成识得本来面,体健如如拜主人。毕竟不知怎生见那唐王,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98回 猿熟马驯方脱壳 功成行满见真如

  话表寇员外既得回生,复整理了幢幡鼓乐,僧道亲友,依旧送行不题。

  却说唐僧四众,上了大路,果然西方佛地,与他处不同。见了些琪花、瑶草、古柏、苍松,所过地方,家家向善,户户斋僧,每逢山下人修行,又见林间客诵经。师徒们夜宿晓行,又经有六七日,忽见一带高楼,几层杰阁,真个是冲天百尺,耸汉凌空。低头观落日,引手摘飞星。豁达窗轩吞宇宙,嵯峨栋宇接云屏,黄鹤信来秋树老,彩鸾书到晚风清。此乃是灵宫宝阙,琳馆珠庭。真堂谈道,宇宙传经。花向春来美,松临雨过青。紫芝仙果年年秀,丹凤仪翔万感灵。

  三藏举鞭遥指道:「悟空,好去处耶!」行者道:「师父,你在那假境界假佛相处,倒强要下拜;今日到了这真境界真佛相处,倒还不下马,是怎的说?」三藏闻言,慌的翻身跳下来,已到了那楼阁门首。只见一个道童,斜立山门之前叫道:「那来的莫非东土取经人么?」长老急整衣,抬头观看,见他身披锦衣,手摇玉麈。身披锦衣,宝阁瑶池常赴宴;手摇玉麈,丹台紫府每挥尘。肘悬仙菉,足踏履鞋。飘然真羽士,秀丽实奇哉。炼就长生居胜境,修成永寿脱尘埃。圣僧不识灵山客,当年金顶大仙来。

  孙大圣认得他,即叫:「师父,此乃是灵山脚下玉真观金顶大仙,他来接我们哩。」三藏方才醒悟,进前施礼。大仙笑道:「圣僧今年才到,我被观音菩萨哄了。他十年前领佛金旨,向东土寻取经人,原说二三年就到我处。我年年等候,渺无消息,不意今年才相逢也。」三藏合掌道:「有劳大仙盛意,感激!感激!」遂此四众牵马挑担,同入观里,却又与大仙一一相见。即命看茶摆斋,又叫小童儿烧香汤与圣僧沐浴了,好登佛地。正是那:

  功满行完宜沐浴,炼驯本性合天真。千辛万苦今方息,九戒三皈始自新。
  魔尽果然登佛地,灾消故得见沙门。洗尘涤垢全无染,反本还原不坏身。

  师徒们沐浴了,不觉天色将晚,就于玉真观安歇。次早,唐僧换了衣服,披上锦襕袈裟,戴了毗卢帽,手持锡杖,登堂拜辞大仙。大仙笑道:「昨日褴褛,今日鲜明,观此相真佛子也。」三藏拜别就行,大仙道;「且住,等我送你。」行者道:「不必你送,老孙认得路。」大仙道:「你认得的是云路。圣僧还未登云路,当从本路而行。」行者道:「这个讲的是,老孙虽走了几遭,只是云来云去,实不曾踏着此地。既有本路,还烦你送送,我师父拜佛心重,幸勿迟疑。」那大仙笑吟吟,携着唐僧手,接引旃坛上法门。原来这条路不出山门,就自观宇中堂穿出后门便是。大仙指着灵山道:「圣僧,你看那半天中有祥光五色,瑞蔼千重的,就是灵鹫高峰,佛祖之圣境也。」唐僧见了就拜,行者笑道:「师父,还不到拜处哩。常言道望山走倒马,离此镇还有许远,如何就拜!若拜到顶上,得多少头磕是?」大仙道:「圣僧,你与大圣、天蓬、卷帘四位,已此到于福地,望见灵山,我回去也。」三藏遂拜辞而去。

  大圣引着唐僧等,徐徐缓步,登了灵山,不上五六里,见了一道活水,滚浪飞流,约有八九里宽阔,四无人迹。三藏心惊道:「悟空,这路来得差了,敢莫大仙错指了?此水这般宽阔,这般汹涌,又不见舟楫,如何可渡?」行者笑道:「不差!你看那壁厢不是一座大桥?要从那桥上行过去,方成正果哩。」长老等又近前看时,桥边有一匾,匾上有凌云渡三字,原来是一根独木桥。正是:

  远看横空如玉栋,近观断水一枯槎。维河架海还容易,独木单梁人怎蹅!
  万丈虹霓平卧影,千寻白练接天涯。十分细滑浑难渡,除是神仙步彩霞。

  三藏心惊胆战道:「悟空,这桥不是人走的,我们别寻路径去来。」行者笑道:「正是路!正是路!」八戒慌了道:「这是路,哪个敢走?水面又宽,波浪又涌,独独一根木头,又细又滑,怎生动脚?」行者道:「你都站下,等老孙走个儿你看。」好大圣,拽开步跳上独木桥,摇摇摆摆,须臾跑将过去,在那边招呼道:「过来!过来!」唐僧摇手,八戒、沙僧咬指道:「难!难!难!」行者又从那边跑过来,拉着八戒道:「呆子,跟我走,跟我走!」那八戒卧倒在地道:「滑!滑!滑!走不得!你饶我罢!让我驾风雾过去!」行者按住道:「这是什么去处,许你驾风雾?必须从此桥上走过,方可成佛。」八戒道:「哥啊,佛做不成也罢,实是走不得!」

  他两个在那桥边,滚滚爬爬,扯扯拉拉的耍斗。沙僧走去劝解,才撒脱了手。三藏回头,忽见那下溜中有一人撑一只船来,叫道:「上渡!上渡!」长老大喜道:「徒弟,休得乱玩。那里有只渡船儿来了。」他三个跳起来站定,同眼观看,那船儿来得至近,原来是一只无底的船儿。行者火眼金睛,早已认得是接引佛祖,又称为南无宝幢光王佛。行者却不题破,只管叫:「这里来!撑拢来!」霎时撑近岸边,又叫:「上渡!上渡!」三藏见了,又心惊道:「你这无底的破船儿,如何渡人?」佛祖道:「我这船鸿蒙初判有声名,幸我撑来不变更。有浪有风还自稳,无终无始乐升平。六尘不染能归一,万劫安然自在行。无底船儿难过海,今来古往渡群生。」

  孙大圣合掌称谢道:「承盛意接引吾师。师父,上船去,他这船儿虽是无底,却稳;纵有风浪,也不得翻。」长老还自惊疑,行者叉着膊子,往上一推。那师父踏不住脚,毂辘的跌在水里,早被撑船人一把扯起,站在船上。师父还抖衣服,垛鞋脚,抱怨行者。行者却引沙僧、八戒,牵马挑担,也上了船,都立在26a4526a80之上。那佛祖轻轻用力撑开,只见上溜头泱下一个死尸。长老见了大惊,行者笑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着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撑船的打着号子也说:「那是你!可贺可贺!」他们三人,也一齐声相和。撑着船,不一时稳稳当当的过了凌云仙渡。三藏才转身,轻轻的跳上彼岸。有诗为证,诗曰:

  脱却胎胞骨肉身,相亲相爱是元神。今朝行满方成佛,洗净当年六六尘。

  此诚所谓广大智慧,登彼岸无极之法。四众上岸回头,连无底船儿却不知去向,行者方说是接引佛祖。三藏方才省悟,急转身,反谢了三个徒弟,行者道:「两不相谢,彼此皆扶持也。我等亏师父解脱,借门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师父也赖我等保护,秉教伽持,喜脱了凡胎。师父,你看这面前花草松篁,鸾凤鹤鹿之胜境,比那妖邪显化之处,孰美孰恶?何善何凶?」三藏称谢不已。一个个身轻体快,步上灵山,早见那雷音古刹:

  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紫芝香蕙。仙猿摘果入桃林,却似火烧金;白鹤牺松立枝头,浑如烟捧玉。彩凤双双,青鸾对对。彩凤双双,向日一鸣天下瑞;青鸾对对,迎风耀舞世间稀。又见那黄森森金瓦迭鸳鸯,明幌幌花砖铺玛瑙。东一行,西一行,尽都是蕊宫珠阙;南一带,北一带,看不了宝阁珍楼。天王殿上放霞光,护法堂前喷紫焰。浮屠塔显,优钵花香、正是地胜疑天别,云闲觉昼长。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堂。

  师徒们逍逍遥遥,走上灵山之巅,又见青松林下列优婆,翠柏丛中排善士。长老就便施礼,慌得那优婆塞、优婆夷、比丘僧、比丘尼合掌道:「圣僧且休行礼,待见了牟尼,却来相叙。行者笑道:「早哩!早哩!且去拜上位者。」那长老手舞足蹈,随着行者,直至雷音寺山门之外。那厢有四大金刚迎住道:「圣僧来耶?」三藏躬身道:「是弟子玄奘到了。」答毕就欲进门,金刚道:「圣僧少待,容禀过再进。 」那金刚着一个转山门报与二门上四大金刚,说唐僧到了;二门上又传入三门上,说唐僧到了;三山门内原是打供的神僧,闻得唐僧到时,急至大雄殿下,报与如来至尊释迦牟尼文佛说:「唐朝圣僧到于宝山取经来了。」佛爷爷大喜,即召聚八菩萨、四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諦、十一大曜、十八伽蓝,两行排列,却传金旨,召唐僧进。那里边,一层一节,钦依佛旨,叫:「圣僧进来。」这唐僧循规蹈矩,同悟空、悟能、悟净,牵马挑担,径入山门。正是:

  当年奋志奉钦差,领牒辞王出玉阶。清晓登山迎雾露,黄昏枕石卧云霾。挑禅远步三千水,飞锡长行万里崖。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见如来。

  四众到大雄宝殿殿前,对如来倒身下拜。拜罢,又向左右再拜。各各三匝已遍,复向佛祖长跪,将通关文牒奉上,如来一一看了,还递与三藏。三藏俯囱作礼,启上道:「弟子玄奘,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遥诣宝山,拜求真经,以济众生。望我佛祖垂恩,早赐回国。」如来方开怜悯之口,大发慈悲之心,对三藏言曰:「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受那许多碓捣磨舂之苦,变化畜类。有那许多披毛顶角之形,将身还债,将肉饲人。其永堕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帝王相继,治有徒流绞斩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三藏:有法一藏,谈天;有论一藏,说地;有经一藏,度鬼。共 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汝等远来,待要全付与汝取去,但那方之人,愚蠢村强,毁谤真言,不识我沙门之奥旨。」叫:「阿难、伽叶,你两个引他四众,到珍楼之下,先将斋食待他。斋罢,开了宝阁,将我那三藏经中三十五部之内,各检几卷与他,教他传流东土,永注洪恩。」

  二尊者即奉佛旨,将他四众领至楼下,看不尽那奇珍异宝,摆列无穷。只见那设供的诸神,铺排斋宴,并皆是仙品、仙肴、仙茶、仙果,珍馐百味,与凡世不同。师徒们顶礼了佛恩,随心享用,其实是:

  宝焰金光映目明,异香奇品更微精。千层金阁无穷丽,一派仙音入耳清。
  素味仙花人罕见,香茶异食得长生。向来受尽千般苦,今日荣华喜道成。

  这番造化了八戒,便宜了沙僧,佛祖处正寿长生,脱胎换骨之馔,尽着他受用。二尊者陪奉四众餐毕,却入宝阁,开门登看。那厢有霞光瑞气,笼罩千重;彩雾祥云,遮漫万道。经柜上,宝箧外,都贴了红签,楷书着经卷名目。乃是:《涅槃经》一部,七百四十八卷;《菩萨经》一部,一千二十一卷;《虚空藏经》一部,四百卷;《首楞严经》一部,一百一十卷;《恩意经大集》一部,五十卷;《决定经》一部,一百四十卷;《宝藏经》一部,四十五卷;《华严经》一部,五百卷;《礼真如经》一部,九十卷;《大般若经》一部,九百一十六卷;《大光明经》一部,三百卷;《未曾有经》一部,一千一百一十卷;《维摩经》一部,一百七十卷;《三论别经》一部,二百七十卷;《金刚经》一部,一百卷;《正法论经》一部,一百二十卷;《佛本行经》一部,八百卷;《五龙经》一部,三十二卷;《菩萨戒经》一部,一百一十六卷;《大集经》一部,一百三十卷;《摩竭经》一部,三百五十卷;《法华经》一部,一百卷;《瑜伽经》一部,一百卷;《宝常经》一部,二百 十卷;《西天论经》一部,一百三十卷;《僧祇经》一部,一百五十七卷;《佛国杂经》一部,一千九百五十卷;《起信论经》一部,一千卷;《大智度经》一部,一千八十卷;《宝威经》一部,一千二百八十卷;《本阁经》一部,八百五十卷;《正律文经》一部,二百卷;《大孔雀经》一部,二百二十卷;《维识论经》一部,一百卷;《具舍论经》一部,二百卷。

  阿难、伽叶引唐僧看遍经名,对唐僧道:「圣僧东土到此,有些什么人事送我们?快拿出来,好传经与你去。三藏闻言道:「弟子玄奘,来路迢遥,不曾备得。」二尊者笑道:「好,好,好!白手传经继世,后人当饿死矣!」行者见他讲口扭捏,不肯传经,他忍不住叫噪道:「师父,我们去告如来,教他自家来把经与老孙也。」阿难道:「莫嚷!此是什么去处,你还撒野放刁!到这边来接着经。」八戒、沙僧耐住了性子,劝住了行者,转身来接。一卷卷收在包里,驮在马上,又捆了两担,八戒与沙僧挑着,却来宝座前叩头,谢了如来,一直出门。逢一位佛祖,拜两拜;见一尊菩萨,拜两拜。又到大门,拜了比丘僧、尼,优婆夷、塞,一一相辞,下山奔路不题。

  却说那宝阁上有一尊燃灯古佛,他在阁上,暗暗的听着那传经之事,心中甚明,原是阿难、伽叶将无字之经传去,却自笑云:「东土众僧愚迷,不识无字之经,却不枉费了圣僧这场跋涉?」问:「座边有谁在此?」只见白雄尊者闪出。古佛吩咐道:「你可作起神威,飞星赶上唐僧,把那无字之经夺了,教他再来求取有字真经。」白雄尊者,即驾狂风,滚离了雷音寺山门之外,大作神威。那阵好风,真个是:

  佛前勇士,不比巽二风神。仙窍怒号,远赛吹嘘少女。这一阵,鱼龙皆失穴,江海逆波涛。玄猿捧果难来献,黄鹤回云找旧巢。丹凤清音鸣不美,锦鸡喔运叫声嘈。青松枝折,优钵花飘。翠竹竿竿倒,金莲朵朵摇。钟声远送三千里,经韵轻飞万壑高。崖下奇花残美色,路旁瑶草偃鲜苗。彩鸾难舞翅,白鹿躲山崖。荡荡异香漫宇宙,清清风气彻云霄。

  那唐长老正行间,忽闻香风滚滚,只道是佛祖之祯祥,未曾提防。又闻得响一声,半空中伸下一只手来,将马驮的经轻轻抢去,唬得个三藏捶胸叫唤,八戒滚地来追,沙和尚护守着经担,孙行者急赶去如飞。那白雄尊者,见行者赶得将近,恐他棍头上没眼,一时间不分好歹,打伤身体,即将经包捽碎,抛落尘埃。行者见经包破落,又被香风吹得飘零,却就按下云头,顾经不去追赶。那白雄尊者收风敛雾,回报古佛不题。

  八戒去追赶,见经本落下,遂与行者收拾背着,来见唐僧。唐僧满眼垂泪道:「徒弟呀!这个极乐世界,也还有凶魔欺害哩!」沙僧接了抱着的散经,打开看时,原来雪白,并无半点字迹,慌忙递与三藏道:「师父,这一卷没字。」行者又打开一卷看时,也无字。八戒打开一卷,也无字。三藏叫:「通打开来看看。」卷卷俱是白纸。长老短叹长吁的道:「我东土人果是没福!似这般无字的空本,取去何用?怎么敢见唐王!诳君之罪,诚不容诛也!」行者早已知之,对唐僧道:「师父,不消说了,这就是阿难、伽叶那厮,问我要人事没有,故将此白纸本子与我们来了。快回去告在如来之前,问他掯财作弊之罪。」八戒嚷道:「正是!正是!告他去来!」

  四众急急回山,无好步,忙忙又转上雷音。不多时,到于山门之外,众皆拱手相迎,笑道:「圣僧是换经来的?」三藏点头称谢。众金刚也不阻挡,让他进去,直至大雄殿前。行者嚷道:「如来!我师徒们受了万蜇千魔,千辛万苦,自东土拜到此处,蒙如来吩咐传经,被阿难、伽叶掯财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将无字的白纸本儿教我们拿去,我们拿他去何用!望如来敕治!」佛祖笑道:「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白本者,乃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因你那东土众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传之耳。」即叫:「阿难、伽叶,快将有字的真经,每部中各检几卷与他,来此报数。」

  二尊者复领四众,到珍楼宝阁之下,仍问唐僧要些人事。三藏无物奉承,即命沙僧取出紫金钵盂,双手奉上道:「弟子委是穷寒路遥,不曾备得人事。这钵盂乃唐王亲手所赐,教弟子持此,沿路化斋。今特奉上,聊表寸心,万望尊者不鄙轻亵,将此收下,待回朝奏上唐王,定有厚谢。只是以有字真经赐下,庶不孤钦差之意,远涉之劳也。」那阿难接了,但微微而笑。被那些管珍楼的力士,管香积的庖丁,看阁的尊者,你抹他脸,我扑他背,弹指的,扭唇的,一个个笑道:「不羞!不羞!需索取经的人事!」须臾把脸皮都羞皱了,只是拿着钵盂不放。

  伽叶却才进阁检经,一一查与三藏,三藏却叫:「徒弟们,你们都好生看看,莫似前番。」他三人接一卷,看一卷,却都是有字的。传了五千零四十八卷,乃一藏之数,收拾齐整驮在马上,剩下的还装了一担,八戒挑着。自己行囊,沙僧挑着。行者牵了马,唐僧拿了锡杖,按一按毗卢帽,抖一抖锦袈裟,才喜喜欢欢,到我佛如来之前、正是那:

  大藏真经滋味甜,如来造就什精严。须知玄奘登山苦,可笑阿难却爱钱。
  先次未详亏古佛,后来真实始安然。至今得意传东土,大众均将雨露沾。

  阿难、伽叶引唐僧来见如来,如来高升莲座,指令降龙、伏虎二大罗汉敲响云磬,遍请三千诸佛、三千揭諦、八金刚、四菩萨、五百尊罗汉、八百比丘僧、大众优婆塞、比丘尼、优婆夷,各天各洞,福地灵山,大小尊者圣僧,该坐的请登宝座,该立的侍立两旁。一时间,天乐遥闻,仙音嘹喨,满空中祥光迭迭,瑞气重重,诸佛毕集,参见了如来。

  如来问:「阿难、伽叶,传了多少经卷与他?可一一报数。」二尊者即开报:「现付去唐朝《涅槃经》四百卷,《菩萨经》三百六十卷,《虚空藏经》二十卷,《首楞严经》三十卷,《恩意经大集》四十卷,《决定经》四十卷,《宝藏经》二十卷,《华严经》八十一卷,《礼真如经》三十卷,《大般若经》六百卷,《金光明品经》五十卷,《未曾有经》五百五十卷,《维摩经》三十卷,《三论别经》四十二卷,《金刚经》一卷,《正法论经》二十卷,《佛本行经》一百一十六卷,《五龙经》二十卷,《菩萨戒经》六十卷,《大集经》三十卷,《摩竭经》一百四十卷,《法华经》十卷,《瑜伽经》三十卷,《宝常经》一百七十卷,《西天论经》三十卷,《僧祇经》一百一十卷,《佛国杂经》一千六百三十八卷,《起信论经》五十卷,《大智度经》九 卷;《宝威经》一百四十卷,《本阁经》五十六卷,《正律文经》十卷,《大孔雀经》十四卷,《维识论经》十卷,《具舍论经》十卷。在藏总经,共三十五部,各部中检出五千零四十八卷,与东土圣僧传留在唐。现俱收拾整顿于人马驮担之上,专等谢恩。」

  三藏四众拴了马,歇了担,一个个合掌躬身,朝上礼拜。如来对唐僧言曰:「此经功德,不可称量,虽为我门之龟鉴,实乃三教之源流。若到你那南赡部洲,示与一切众生,不可轻慢,非沐浴斋戒,不可开卷,宝之重之!盖此内有成仙了道之奥妙,有发明万化之奇方也。」三藏叩头谢恩,信受奉行,依然对佛祖遍礼三匝,承谨归诚,领经而去。去到三山门,一一又谢了众圣不题。

  如来因打发唐僧去后,才散了传经之会。旁又闪上观世音菩萨合掌启佛祖道:「弟子当年领金旨向东土寻取经之人,今已成功,共计得一十四年,乃五千零四十日,还少八日,不合藏数。望我世尊,早赐圣僧回东转西,须在八日之内,庶完藏数,准弟子缴还金旨。」如来大喜道:「所言甚当,准缴金旨。 」即叫八大金刚吩咐道:「汝等快使神威,驾送圣僧回东,把真经传留,即引圣僧西回、须在八日之内,以完一藏之数,勿得迟违。」金刚随即赶上唐僧,叫道:「取经的,跟我来!」唐僧等俱身轻体健,荡荡飘飘,随着金刚,驾云而起。

  这才是:见性明心参佛祖,功完行满即飞升。毕竟不知回东土怎生传授,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97回 金酬外护遭魔毒 圣显幽魂救本原

  且不言唐僧等在华光破屋中,苦奈夜雨存身。却说铜台府地灵县城内有伙凶徒,因宿娼、饮酒、赌博,花费了家俬,无计过活,遂伙了十数人做贼,算道本城哪家是第一个财主,哪家是第二个财主,去打劫些金银用度。内有一人道:「也不用缉访,也不须算计,只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员外家,十分富厚。我们乘此夜雨,街上人也不防备,火甲等也不巡逻,就此下手,劫他些资本,我们再去嫖赌儿耍子,岂不美哉!」

  众贼欢喜,齐了心,都带了短刀、蒺藜、拐子、闷棍、麻绳、火把,冒雨前来,打开寇家大门,呐喊杀入。慌得他家里若大若小,是男是女,俱躲个干净。妈妈儿躲在床底,老头儿闪在门后,寇梁、寇栋与著亲的几个儿女,都战战兢兢的四散逃走顾命。那伙贼,拿着刀,点着火,将他家箱笼打开,把些金银宝贝,首饰衣裳,器皿家火,尽情搜劫。那员外割舍不得,拼了命,走出门来对众强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够你用的便罢,还留几件衣物与我老汉送终。」那众强人哪容分说,赶上前,把寇员外撩阴一脚踢翻在地,可怜三魂渺渺归阴府,七魄悠悠别世人!众贼得了手,走出寇家,顺城脚做了软梯,漫城墙一一系出,冒着雨连夜奔西而去。

  那寇家童仆见贼退了,方才出头。及看时,老员外已死在地下,放声哭道:「天呀!主人公已打死了!」众皆伏尸而哭,悲悲啼啼。将四更时,那妈妈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斋供,因为花扑扑的送他,惹出这场灾祸,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众,扶着寇梁道:「儿啊,不须哭了。你老子今日也斋僧,明日也斋僧,岂知今日做圆满,斋着那一伙送命的僧也!」他兄弟道:「母亲,怎么是送命的僧?」妈妈道:「贼势凶勇,杀进房来,我就躲在床下,战兢兢的留心向灯火处看得明白,你说是谁?点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猪八戒,搬金银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孙行者。」二子听言,认了真实道:「母亲既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将我家门户墙垣,窗棂巷道,俱看熟了,财动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复到我家,既劫去财物,又害了父亲,此情何毒!待天明到府里递失状坐名告他。 」寇栋道:「失状如何写?」寇梁道:「就依母亲之言。」写道:「唐僧点着火 八戒叫杀人。沙和尚劫出金银去,孙行者打死我父亲。」一家子吵吵闹闹,不觉天晓。一壁厢传请亲人,置办棺木;一壁厢寇梁兄弟,赴府投词。

  原来这铜台府刺史正堂大人,平生正直,素性贤良。少年向雪案攻书,早岁在金銮对策。常怀忠义之心,每切仁慈之念。名扬青史播千年,龚黄再见;声振黄堂传万古,卓鲁重生。当时坐了堂,发放了一应事务,即令抬出放告牌。这寇梁兄弟抱牌而入,跪倒高叫道:「爷爷,小的们是告强盗得财,杀伤人命重情事。」刺史接上状去,看了这般这的,如此如彼,即问道:「昨日有人传说你家斋僧圆满,斋得四众高僧,乃东土唐朝的罗汉,花扑扑的满街鼓乐送行,怎么却有这般事情?」寇梁等磕头道:「爷爷,小的父亲寇洪斋僧二十四年,因这四僧远来,恰足万僧之数,因此做了圆满,留他住了半月。他就将路道、门窗都看熟了。当日送出,当晚复回,乘黑夜风雨,遂明火执杖,杀进房来,劫去金银财宝衣服首饰,又将父打死在地。望爷爷与小民做主!」刺史闻言,即点起马步快手并民壮人役,共有百五十人,各执锋利器械,出西门一直来赶唐僧四众。

  却说他师徒们,在那华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晓方才出门,上路奔西。可可的那些强盗当夜打劫了寇家,系出城外,也向西方大路上,行经天晓,走过华光院西去,有二十里远近,藏于山凹中,分拨金银等物。分还未了,忽见唐僧四众顺路而来,众贼心犹不歇,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来了!」众贼笑道:「来得好!来得好!我们也是干这般没天理的买卖。这些和尚缘路来,又在寇家许久,不知身边有多少东西,我们索性去截住他,夺了盘缠,抢了白马凑分,却不是遂心满意之事?」众贼遂持兵器,呐一声喊,跑上大路,一字儿摆开,叫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买路钱,饶你性命!牙迸半个不字,一刀一个,决不留存!」唬得个唐僧在马上乱战,沙僧与八戒心慌,对行者道:「怎的了!怎的了!苦奈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强徒断路,诚所谓祸不单行也!」行者笑道:!师父莫怕,兄弟勿忧。等老孙去问他一问。」

  好大圣,束一束虎皮裙子,抖一抖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当胸道:「列位是做什么的?」贼徒喝道:「这厮不知死活,敢来问我!你额颅下没眼,不认得我是大王爷爷!快将买路钱来,放你过去!」行者闻言,满面陪笑道:「你原来是剪径的强盗!」贼徒发狠叫:「杀了!」行者假假的惊恐道:「大王!大王!我是乡村中的和尚,不会说话,冲撞莫怪,莫怪!若要买路钱,不要问那三个,只消问我。我是个管帐的,凡有经钱、衬钱,哪里化缘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尽是我管出入,那个骑马的,虽是我的师父,他却只会念经,不管闲事,财色俱忘,一毫没有。那个黑脸的,是我半路上收的个后生,只会养马。那个长嘴的,是我雇的长工,只会挑担。你把三个放过去,我将盘缠衣钵尽情送你。」众贼听说:「这个和尚倒是个老实头儿。既如此,了你命,教那三个丢下行李,放他过去。」行者回头使个眼色,沙僧就丢了行李担子,与师父牵着马,同八戒往西径走。

  行者低头打开包袱,就地挝把尘土,往上一洒,念个咒语,乃是个定身之法,喝一声「住!」那伙贼共有三十来名,一个个咬着牙,睁着眼,撒着手,直直的站定,莫能言语,不得动身。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师父,回来!回来!」八戒慌了道:「不好,不好!师兄供出我们来了!他身上又无钱财,包袱里又无金银,必定是叫师父要马哩,叫我们是剥衣服了。」沙僧笑道:「二哥莫乱说!大哥是个了得的,向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这几个毛贼?他那里招呼,必有话说,快回去看看。」长老听言,欣然转马回至边前,叫道:「悟空,有什事叫回来也?」行者道:「你们看这些贼是怎的说?」八戒近前推着他,叫道:「强盗,你怎的不动弹了?」那贼浑然无知,不言不语。八戒道:「好的痴哑了!」行者笑道:「是老孙使个定身法定住也。」八戒道:「既定了身,未曾定口,怎么连声也不做?」行者道: 「师父请下马坐着。常言道,只有错拿,没有错放。兄弟,你们把贼都扳翻倒捆了,教他供一个供状,看他是个雏儿强盗,把势强盗。」沙僧道:「没绳索哩。」行者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三十条绳索,一齐下手,把贼扳翻,都四马攒蹄捆住,却又念念解咒,那伙贼渐渐苏醒。

  行者请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各执兵器喝道:「毛贼,你们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几年买卖?打劫了有多少东西?可曾杀伤人口?还是初犯,却是二犯,三犯?」众贼开口道:「爷爷饶命!」行者道:「莫叫唤!从实供来!」众贼道:「老爷,我们不是久惯做贼的,都是好人家子弟。只因不才,吃酒赌钱,宿娼顽耍,将父祖家业尽花费了,一向无干,又无钱用。访知铜台府城中寇员外家资财豪富,昨日合伙,当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劫的有些金银服饰,在这路北下山凹里正自分赃,忽见老爷们来。内中有认得是寇员外送行的,必定身边有物;又见行李沉重,白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来邀截。岂知老爷有大神通法力,将我们困住。万望老爷慈悲,收去那劫的财物,饶了我的性命也!」三藏听说是寇家劫的财物,猛然吃了一惊,慌忙站起道:「悟 ,寇老员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灾厄?」行者笑道:「只为送我们起身,那等彩帐花幢,盛张鼓乐,惊动了人眼目,所以这伙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着我们,夺下他这许多金银服饰。」三藏道:「我们扰他半月,感激厚恩,无以为报,不如将此财物护送他家,却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与八戒、沙僧,去山凹里取将那些赃物,收拾了,驮在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担金银,沙僧挑着自己行李。行者欲将这伙强盗一棍尽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伤人性命,只得将身一抖,收上毫毛。那伙贼松了手脚,爬起来,一个个落草逃生而去。这唐僧转步回身,将财物送还员外。这一去,却似飞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诗为证,诗曰:

  恩将恩报人间少,反把恩慈变作仇。下水救人终有失,三思行事却无忧。

  三藏师徒们将着金银服饰拿转,正行处,忽见那枪刀簇簇而来。三藏大惊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拥相临,是什好歹?」八戒道:「祸来了,祸来了!这是那放去的强盗,他取了兵器,又伙了些人,转过路来与我们斗杀也!」沙僧道:「二哥,那来的不是贼势。大哥,你仔细观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师父的灾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贼之意。」说不了,众兵卒至边前,撒开个圈子阵,把他师徒围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东西,还在这里摇摆哩!」一拥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马来,用绳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齐捆了,穿上扛子,两个抬一个,赶着马,夺了担,径转府城。只见那:唐三藏,战战兢兢,滴泪难言。猪八戒,絮絮叨叨,心中抱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踌躇。孙行者,笑嘻嘻,要施手段。

  众官兵攒拥扛抬,须臾间拿到城里,径自解上黄堂报道:「老爷,民快人等,捕获强盗来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赏劳了民快,捡看了贼赃,当叫寇家领去,却将三藏等提近厅前,问道:「你这起和尚,口称是东土远来,向西天拜佛,却原来是些设法觑看门路,打家劫舍之贼!」三藏道:「大人容告:贫僧实不是贼,决不敢假,随身现有通关文牒可照。只因寇员外家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强盗,夺转打劫寇家的财物,因送还寇家报恩,不期民快人等捉获,以为是贼,实不是贼。望大人详察。」刺史道:「你这厮见官兵捕获,却巧言报恩。既是路遇强盗,何不连他捉来,报官报恩?如何只是你四众!你看!寇梁递得失状,坐名告你,你还敢展挣?」

  三藏闻言,一似大海烹舟,魂飞魄丧,叫:「悟空,你何不上来折辨!」行者道:「有赃是实,折辨何为!」刺史道:「正是啊!赃证现存,还敢抵赖?」叫手下:「拿脑箍来,把这秃贼的光头箍他一箍,然后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虽是我师父该有此难,还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见那皂隶们收拾索子结脑箍,即便开口道:「大人且莫箍那个和尚。昨夜打劫寇家,点火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财的也是我,杀人的也是我。我是个贼头,要打只打我,与他们无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闻言就叫:「先箍起这个来。」皂隶们齐来上手,把行者套上脑箍,收紧了一勒,扢扑的把索子断了。又结又箍,又扢扑的断了。一连箍了三四次,他的头皮,皱也不曾皱一些儿。却又换索子再结时,只听得有人来报道:「老爷,都下陈少保爷爷到了,请老爷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贼收监,好生看辖,待我接过上司,再行拷问。」

  刑房吏遂将唐僧四众,推进监门。八戒、沙僧将自己行李担进随身。三藏道:「徒弟,这是怎么起的?」行者笑道:「师父,进去进去!这里边没狗叫,倒好耍子!」可怜把四众捉将进去,一个个都推入辖床,扣拽了滚肚、敌脑、攀胸,禁子们又来乱打。三藏苦痛难禁,只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行者道:「他打是要钱哩。常言道好处安身,苦处用钱。如今与他些钱,便罢了。」三藏道:「我的钱自何来?」行者道:「若没钱,衣物也是,把那袈裟与了他罢。」三藏听说就如刀刺其心,一时间见他打不过,只得开言道:「悟空,随你罢。」行者便叫:「列位长官,不必打了。我们担进来的那两个包袱中,有一件锦襕袈裟,价值千金。你们解开拿了去罢。」

  众禁子听言,一齐动手,把两个包袱解看。虽有几件布衣,虽有个引袋,俱不值钱,只见几层油纸包裹着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开看时,但只见:巧妙明珠缀,稀奇佛宝攒。盘龙铺绣结,飞凤锦沿边。众皆争看,又惊动本司狱官,走来喝道:「你们在此嚷甚的?」禁子们跪道:「老爹才只却提控,送下四个和尚,乃是大伙强盗。他见我们打了他几下,把这两个包袱与我。我们打开看时,见有此物,无可处置。若众人扯破分之,其实可惜;若独归一人,众人无利。幸老爹来,凭老爹做个劈着。」狱官见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将别项衣服,并引袋儿通检看了,又打开袋内关文一看,见有各国的宝印花押,道:「早是我来看呀!不然,你们都撞出事来了。这和尚不是强盗,切莫动他衣物,待明日太爷再审,方知端的。」众禁子听言,将包袱还与他,照旧包裹,交与狱官收讫。

  渐渐天晚,听得楼头起鼓,火甲巡更。挨至四更三点,行者见他们都不呻吟,尽皆睡着,他暗想道:「师父该有这一夜牢狱之灾,老孙不开口折辨,不使法力者,盖为此耳。如今四更将尽,灾将满矣,我须去打点打点,天明好出牢门。」你看他弄本事,将身小一小,脱出辖床,摇身一变,变做个蜢虫儿,从房檐瓦缝里飞出。见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静之天,他认了方向,径飞向寇家门首,只见那街西下一家儿灯火明亮。又飞近他门口看时,原来是个做豆腐的,见一个老头儿烧火,妈妈儿挤浆。

  那老儿忽的叫声:「妈妈,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财,只是没寿。我和他小时同学读书,我还大他五岁。他老子叫做寇铭,当时也不上千亩田地,放些租帐,也讨不起。他到二十岁时,那铭老儿死了,他掌着家当,其实也是他一步好运。娶的妻是那张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针儿,却倒旺夫。自进他门,种田又收,放帐又起;买着的有利,做着的赚钱,被他如今挣了有十万家俬。他到四十岁上,就回心向善,斋了万僧,不期昨夜被强盗踢死。可怜!今年才六十四岁,正好享用,何期这等向善,不得好报,乃死于非命?可叹!可叹!」

  行者一一听之,却早五更初点。他就飞入寇家,只见那堂屋里已停着棺材,材头边点着灯,摆列着香烛花果,妈妈在旁啼哭;又见他两个儿子也来拜哭,两个媳妇拿两盏饭儿供献。行者就钉在他材头上,咳嗽了一声,唬得那两个媳妇查手舞脚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动,只叫:「爹爹!口乐!口乐!口乐!」那妈妈子胆大,把材头扑了一把道:「老员外,你活了?」行者学着那员外的声音道:「我不曾活。」两个儿子一发慌了,不住的叩头垂泪,只叫:「爹爹!口乐!口乐!口乐!」妈妈子硬着胆又问道:「员外,你不曾活,如何说话?」行者道:「我是阎王差鬼使押将来家与你们讲话的。」说道:「那张氏穿针儿枉口诳舌,陷害无辜。」

  那妈妈子听见叫他小名,慌的跪倒磕头道:「好老儿啊!这等大年纪还叫我的小名儿!我哪些枉口诳舌,害什么无辜?」行者喝道:「哪里有个什么唐僧点着火,八戒叫杀人,沙僧劫出金银去,行者打死你父亲?只因你诳言,把那好人受难。那唐朝四位老师,路遇强徒,夺将财物,送来谢我,是何等好意!你却假捻失状,着儿子们首官,官府又未细审,又如今把他们监禁,那狱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宁,报与阎王。阎王转差鬼使押解我来家,教你们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家搅闹一月,将合门老幼并鸡狗之类,一个也不存留!」寇梁兄弟又磕头哀告道:「爹爹请回,切莫伤残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递解状,愿认招回,只求存殁均安也。」行者听了即叫:「烧纸,我去呀!」他一家儿都来烧纸。

  行者一翅飞起,径又飞至刺史住宅里面。低头观看,那房内里已有灯光,见刺史已起来了。他就飞进中堂看时,只见中间后壁挂着一轴画儿,是一个官儿骑着一匹点子马,有几个从人打着一把青伞,搴着一张交床,更不识是什么故事,行者就钉在中间。忽然那刺史自房里出来,弯着腰梳洗。行者猛的里咳嗽一声,把刺史唬得慌慌张张,走入房内梳洗毕,穿了大衣,即出来对着画儿焚香祷告道:「伯考姜公干一神位,孝侄姜坤三蒙祖上德荫,忝中甲科,今叨受铜台府刺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绝,为何今日发声?切勿为邪为祟,恐唬家众。」行者暗笑道:「此是他大爷的神子!」却就绰着经儿叫道:「坤三贤侄,你做官虽承祖荫,一向清廉,怎的昨日无知,把四个圣僧当贼,不审来因,囚于禁内!那狱神、土地、城隍不安,报与阎君,阎君差鬼使押我来对你说,教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阴司折证也。」刺史听说,心中悚惧道:「大爷请回,小侄升堂,当就释放。」行者道:「既如此,烧纸来,我去见阎君回话。」刺史复添香烧纸拜谢。

  行者又飞出来看时,东方早已发白。及飞到地灵县,又见那合县官却都在堂上,他思道:「蜢虫儿说话,被人看见,露出马脚来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个大法身,从空里伸下一只脚来,把个县堂踏满,口中叫道:「众官听着:吾乃玉帝差来的浪荡游神。说你这府监里屈打了取经的佛子,惊动三界诸神不安,教吾传说,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来一脚,先踢死合府县官,后踏死四境居民,把城池都踏为灰烬!」概县官吏人等,慌得一齐跪倒,磕头礼拜道:「上圣请回。我们如今进府,禀上府尊,即教放出,千万莫动脚,惊唬死下官。」行者才收了法身,仍变做个蜢虫儿,从监房瓦缝儿飞入,依旧钻在辖床中间睡着。

  却说那刺史升堂,才抬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门叫喊。刺史著令进来,二人将解状递上。刺史见了发怒道:「你昨日递了失状,就与你拿了贼来,你又领了赃去,怎么今日又来递解状?」二人滴泪道:「老爷,今夜小的父亲显魂道:『唐朝圣僧,原将贼徒拿住,夺获财物,放了贼去,好意将财物送还我家报恩,怎么反将他当贼,拿在狱中受苦!狱中土地城隍俱不安,报了阎王,阎王差鬼使押解我来教你赴府再告,释放唐僧,庶免灾咎,不然,老幼皆亡。』因此,特来递个解词,望老爷方便!方便!」刺史听他说了这话,却暗想道:「他那父亲乃是热尸新鬼,显魂报应犹可;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却怎么今夜也来显魂,教我审放?看起来必是冤枉。」正忖度间,只见那地灵县知县等官,急急跑上堂乱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适才玉帝差浪荡游神下界,教你快放狱中好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强盗,都是取经的佛子。若少迟 ,就要踢杀我等官员,还要把城池连百姓俱尽踏为灰烬。」刺史又大惊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写牌提出。当时开了监门提出,八戒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行者笑道:「管你一下儿也不敢打,老孙俱已干办停当。上堂切不可下跪,他还要下来请我们上坐,却等我问他要行李,要马匹。少了一些儿,等我打他你看。」

  说不了,已至堂口,那刺史、知县并府县大小官员,一见都下来迎接道:「圣僧昨日来时,一则接上司忙迫,二则又见了所获之赃,未及细问端的。」唐僧合掌躬身,又将前情细陈了一遍。众官满口认称,都道:「错了错了!莫怪莫怪!」又问狱中可曾有什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睁看,厉声高叫道:「我的白马是堂上人得了,行李是狱中人得了,快快还我!今日却该我拷较你们了!枉拿平人做贼,你们该个甚罪?」府县官见他作恶,无一个不怕,即便叫收马的牵马来,收行李的取行李来,一一交付明白。你看他三人一个个逞凶,众官只以寇家遮饰。三藏劝解了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们且到寇家去,一则吊问,二来与他对证对证,看是何人见我做贼。」行者道:「说的是,等老孙把那死的叫起来,看是哪个打他。」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马,吆吆喝喝,一拥而出。

  那些府县多官,也一一俱到寇家,唬的那寇梁兄弟在门前不住的磕头,接进厅。只见他孝堂之中,一家儿都在孝幔里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诳语栽害平人的妈妈子,且莫哭!等老孙叫你老公来,看他说是哪个打死的,羞他一羞!」众官员只道孙行者说的是笑话。行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师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护,等我去了就来。」好大圣,跳出门,望空就起,只见那遍地彩霞笼住宅,一天瑞气护元神。众等方才认得是个腾云驾雾之仙,起死回生之圣,这里一一焚香礼拜不题。那大圣一路筋斗云,直至幽冥地界,径撞入森罗殿上,慌得那十代阎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头迎。千株剑树皆敧侧,万迭刀山尽坦平。枉死城中魑魅化,奈河桥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阴司处处明。

  十阎王接下大圣,相见了问及何来何干。行者道:「铜台府地灵县斋僧的寇洪之鬼,是哪个收了?快点查来与我。」十阎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他,他自家到此,遇着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见地藏也。」行者即别了,径至翠云宫,见地藏王菩萨。菩萨与他礼毕,具言前事,菩萨喜道:「寇洪阳寿,止该卦数,命终不染床席,弃世而来。我因他斋僧,是个善士,收他做个掌善缘簿子的案长。既大圣来取,我再延他阳寿一纪,教他跟大圣去。金衣童子遂领出寇洪,寇洪见了行者,声声叫道:「老师!老师!救我一救!」行者道:「你被强盗踢死。此乃阴司地藏王菩萨之处,我老孙特来取你到阳世间,对明此事,既蒙菩萨放回,又延你阳寿一纪,待十二年之后,你再来也。」那员外顶礼不尽。

  行者谢辞了菩萨,将他吹化为气,掉于衣袖之间,同去幽府,复返阳间。驾云头到了寇家,即唤八戒捎开材盖,把他魂灵儿推付本身。须臾间,透出气来活了,那员外爬出材来,对唐僧四众磕头道:「师父!师父!寇洪死于非命,蒙师父至阴司救活,乃再造之恩!」言谢不已。及回头见各官罗列,即又磕头道:「列位老爹都如何在舍?」那刺史道:「你儿子始初递失状,坐名告了圣僧,我即差人捕获;不期圣僧路遇杀劫你家之贼,夺取财物,送还你家。是我下人误捉,未得详审,当送监禁。今夜被你显魂,我先伯亦来家诉告,县中又蒙浪荡游神下界,一时就有这许多显应,所以放出圣僧,圣僧却又去救活你也。」那员外跪道:「老爹,其实枉了这四位圣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强盗,明火执杖,劫去家俬,是我难舍,向贼理说,不期被他一脚撩阴踢死,与这四位何干!」叫过妻子来:「是谁人踢死,你等辄敢妄告?请老爹定罪。」当时一家老小只是磕头,刺史宽恩,免其罪过。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谢府县厚恩,个个未坐回衙。至次日,再挂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决不肯住。却又请亲友,办旌幢,如前送行而去。

  咦!这正是:地辟能存凶恶事,天高不负善心人。逍遥稳步如来径,只到灵山极乐门。毕竟不知见佛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96回 寇员外喜待高僧 唐长老不贪富贵

  色色原无色,空空亦非空。静喧语默本来同,梦里何劳说梦。
  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还如果熟自然红,莫问如何修种。

  话表唐僧师众,使法力,阻住那布金寺僧。僧见黑风过处,不见他师徒,以为活佛临凡,磕头而回不题。

  他师徒们西行,正是春尽夏初时节:清和天气爽,池沼芰荷生。梅逐雨余熟,麦随风里成。草香花落处,莺老柳枝轻。江燕携雏习,山鸡哺子鸣。斗南当日永,万物显光明,说不尽那朝餐暮宿,转涧寻坡。

  在那平安路上,行经半月,前边又见一城垣相近。三藏问道:「徒弟,此又是什么去处!」行者道:「不知,不知。」八戒笑道:「这路是你行过的,怎说不知!却是又有些儿跷蹊。故意推不认得,捉弄我们哩。」行者道:「这呆子全不察理!这路虽是走过几遍,那时只在九霄空里,驾云而来,驾云而去,何曾落在此地?事不关心,查他做甚,此所以不知。却有什跷蹊,又捉弄你也?」

  说话间,不觉已至边前,三藏下马,过吊桥,径入门里。长街上,只见廊下坐着两个老儿叙话。三藏叫:「徒弟,你们在那街心里站住,低着头,不要放肆,等我去那廊下问个地方。」行者等果依言立住,长老近前合掌叫声:「老施主,贫僧问讯了。」那二老正在那里闲讲闲论,说什么兴衰得失,谁圣谁贤,当时的英雄事业,而今安在,诚可谓大叹息,忽听得道声问讯,随答礼道:「长老有何话说?」三藏道:「贫僧乃远方来拜佛祖的,适到宝方,不知是什地名,哪里有向善的人家,化斋一顿?」老者道:「我敝处是铜台府,府后有一县叫做地灵县。长老若要吃斋,不须募化,过此牌坊,南北街,坐西向东者,有一个虎坐门楼,乃是寇员外家,他门前有个万僧不阻之牌。似你这远方僧,尽着受用。去!去!去!莫打断我们的话头。」

  三藏谢了,转身对行者道:「此处乃铜台府地灵县。那二老道:『过此牌坊,南北街,向东虎坐门楼,有个寇员外家,他门前有个万僧不阻之牌。』教我到他家去吃斋哩。」沙僧道:「西方乃佛家之地,真个有斋僧的。此间既是府县,不必照验关文,我们去化些斋吃了,就好走路。」长老与三人缓步长街,又惹得那市口里人,都惊惊恐恐,猜猜疑疑的。围绕争看他们相貌。长老吩咐闭口,只教「莫放肆!莫放肆!」三人果低着头,不取仰视。转过拐角,果见一条南北大街。正行时,见一个虎坐门楼,门里边影壁上挂着一面大牌,书着万僧不阻四字。三藏道:「西方佛地,贤者愚者俱无诈伪。那二老说时,我犹不信,至此果如其言。」八戒村野,就要进去。行者道:「呆子且住,待有人出来,问及何如,方好进去。」沙僧道:「大哥说的有理,恐一时不分内外,惹施主烦恼。」在门口歇下马匹行李。

  须臾间,有个苍头出来,提着一把秤,一只篮儿,猛然看见,慌的丢了,倒跑进去报道:「主公!外面有四个异样僧家来也!」那员外拄着拐,正在天井中闲走,口里不住的念佛,一闻报道,就丢了拐,出来迎接,见他四众,也不怕丑恶,只叫:「请进,请进。」三藏谦谦逊逊,一同都入。转过一条巷子,员外引路,至一座房里,说道:「此上手房宇,乃管待老爷们的佛堂、经堂、斋堂、下手的,是我弟子老小居住。」三藏称赞不已,随取袈裟穿了拜佛,举步登堂观看,但见那:

  香云叆叇,烛焰光辉。满堂中锦簇花攒,四下里金铺彩绚。朱红架,高挂紫金钟;彩漆檠,对设花腔鼓。几对幡,绣成八宝;千尊佛,尽戗黄金。古铜炉;古铜瓶;雕漆桌,雕漆盒。古铜炉内,常常不断沉檀;古铜瓶中,每有莲花现彩。雕漆桌上五云鲜,雕漆盒中香瓣积。玻璃盏,净水澄清;琉璃灯;香油明亮。一声金磬,响韵虚徐。真个是红尘不到赛珍楼,家奉佛堂欺上刹。

  长老净了手,拈了香,叩头拜毕,却转回与员外行礼。员外道:「且住!请到经堂中相见。」又见那:方台竖柜,玉匣金函。方台竖柜,堆积着无数经文;玉匣金函,收贮着许多简札。彩漆桌上,有纸墨笔砚,都是些精精致致的文房;椒粉屏前,有书画琴棋,尽是些妙妙玄玄的真趣。放一口轻玉浮金之仙磬,挂一柄披风披月之龙髯。清气令人神气爽,斋心自觉道心闲。

  长老到此,正欲行礼,那员外又搀住道:「请宽佛衣。」三藏脱了袈裟,才与长老见了,又请行者三人见了,又叫把马喂了,行李安在廊下,方问起居。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诣宝方谒灵山见佛祖求真经者。闻知尊府敬僧,故此拜见,求一斋就行。」员外面生喜色,笑吟吟的道: 「弟子贱名寇洪,字大宽,虚度六十四岁。自四十岁上,许斋万僧,才做圆满。今已斋了二十四年,有一簿斋僧的帐目。连日无事,把斋过的僧名算一算,已斋过九千九百九十六员,只少四众,不得圆满。今日可可的天降老师四位,完足万僧之数,请留尊讳,好歹宽住月余,待做了圆满,弟子着轿马送老师上山。此间到灵山只有八百里路,苦不远也。」三藏闻言,十分欢喜,都就权且应承不题。

  他那几个大小家童,往宅里搬柴打水,取米面蔬菜,整治斋供,忽惊动员外妈妈问道:「是哪里来的僧,这等上紧?」童仆道:「才有四位高僧,爹爹问他起居,他说是东土大唐皇帝差来的,往灵山拜佛爷爷,到我们这里,不知有多少路程。爹爹说是天降的,吩咐我们快整斋,供养他也。」那老妪听说也喜,叫丫鬟:「取衣服来我穿,我也去看看。」童仆道:「奶奶,只一位看得,那三位看不得,形容丑得狠哩。老妪道:「汝等不知,但形容丑陋,古怪清奇,必是天人下界。快先去报你爹爹知道。」那童仆跑至经堂对员外道:「奶奶来了,要拜见东土老爷哩。」三藏听见,即起身下座。说不了,老妪已至堂前,举目见唐僧相貌轩昂,丰姿英伟。转面见行者三人模样非凡,虽知他是天人下界,却也有几分悚惧,朝上跪拜。三藏急急还礼道:「有劳菩萨错敬。」老妪问员外说道:「四位师父,怎不并坐?」八戒掬着嘴道:「我三个是徒弟。」噫!他这一声,就如深山虎啸,那妈妈一发害怕。

  正说处,又见一个家童来报道:「两个叔叔也来了。」三藏急转身看时,原来是两个少年秀才。那秀才走上经堂,对长老倒身下拜,慌得三藏急便还礼。员外上前扯住道:「这是我两个小儿,唤名寇梁、寇栋,在书房里读书方回,来吃午饭,知老师下降,故来拜也。」三藏喜道:「贤哉!贤哉!正是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在读书。」二秀才启上父亲道:「这老爷是哪里来的?」员外笑道:「来路远哩,南赡部洲东土大唐皇帝钦差到灵山拜佛祖爷爷取经的。」秀才道:「我看《事林广记》上,盖天下只有四大部洲。我们这里叫做西牛贺洲,还有个东胜神洲。想南赡部洲至此,不知走了多少年代?」三藏笑道:「贫僧在路,耽搁的日子多,行的日子少。常遭毒魔狠怪,万苦千辛,甚亏我三个徒弟保护,共计一十四遍寒暑,方得至宝方。」秀才闻言,称奖不尽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僧!」说未毕,又有个小的来请道:「斋筵已摆,请老爷进斋。」员外着妈妈与儿子转宅,他却陪四众进斋堂吃斋。

  那里铺设的齐整,但见:金漆桌案,黑漆交椅。前面是五色高果,俱巧匠新装成的时样。第二行五盘小菜,第三行五碟水果,第四行五大盘闲食。般般甜美,件件馨香。素汤米饭,蒸卷馒头,辣辣灶灶腾腾,尽皆可口,真足充肠。七八个童仆往来奔奉,四五个庖丁不住手。你看那上汤的上汤,添饭的添饭,一往一来,真如流星赶月。

  这猪八戒一口一碗,就是风卷残云,师徒们尽受用了一顿。长老起身对员外谢了斋,就欲走路。那员外拦住道:「老师,放心住几日儿。常言道,起头容易结梢难。只等我做过了圆满,方敢送程。」三藏见他心诚意恳,没奈何住了。早经过五七遍朝夕,那员外才请了本处应佛僧二十四员,办做圆满道场。众僧们写作有三四日,选定良辰,开启佛事,他那里与大唐的世情一般,却倒也:大扬幡,铺设金容;齐秉烛,烧香供养。擂鼓敲铙。吹笙捻管。云锣儿,横笛音清,也都是尺工字样。打一回,吹一荡,朗言齐语开经藏。先安土地,次请神将。发了文书,拜了佛相。谈一部《孔雀经》,句句消灾障;点一架药师灯,焰焰辉光亮。拜水忏,解冤愆;诵《华严》,除诽谤。三乘妙法甚精勤,一二沙门皆一样。

  如此做了三昼夜,道场已毕。唐僧想着雷音,一心要去,又相辞谢。员外道:「老师辞别甚急,想是连日佛事冗忙,多致简慢,有见怪之意。」三藏道:「深扰尊府,不知何以为报,怎敢言怪!但只当时圣君送我出关,问几时可回,我就误答三年可回,不期在路耽搁,今已十四年矣!取经未知有无,及回又得十二三年,岂不违背圣旨?罪何可当!望老员外让贫僧前去,待取得经回,再造府久住些时,有何不可!」八戒忍不住高叫道:「师父忒也不从人愿!不近人情!老员外家大巨富,许下这等斋僧之愿,今已圆满,又况留得至诚,须住年把,也不妨事,只管要去怎的?放了这等现成好斋不吃,却往人家化募!前头有你甚老爷、老娘家哩?」长老咄的喝了一声道:「你这夯货,只知要吃,更不管回向之因,正是那槽里吃食,胃里擦痒的畜生!汝等既要贪此嗔痴,明日等我自家去罢。」行者见师父变了脸,即揪住八戒 着头打一顿拳,骂道:「呆子不知好歹,惹得师父连我们都怪了!」沙僧笑道:「打的好!打的好!只这等不说话,还惹人嫌,且又插嘴!」那呆子气呼呼的立在旁边,再不敢言。

  员外见他师徒们生恼,只得满面陪笑道:「老师莫焦燥,今日且少宽容,待明日我办些旗鼓,请几个邻里亲戚,送你们起程。」正讲处,那老妪又出来道:「老师父,既蒙到舍,不必苦辞。今到几日了?」三藏道:「已半月矣。」老妪道:「这半月算我员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针线钱儿,也愿斋老师父半月。」说不了,寇栋兄弟又出来道:「四位老爷,家父斋僧二十余年,更不曾遇着好人,今幸圆满,四位下降,诚然是蓬屋生辉。学生年幼,不知因果,常闻得有云,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我家父家母各欲献芹者,正是各求得些因果,何必苦辞?就是愚兄弟,也省得有些束修钱儿,也只望供养老爷半月,方才送行。」三藏道:「令堂老菩萨盛情,已不敢领,怎么又承贤昆玉厚爱?决不敢领。今朝定要起身,万勿见罪,不然,久违钦限,罪 容诛矣。」那老妪与二子见他执一不住,便生起恼来道:「好意留他,他这等固执要去,要去便就去了罢!只管劳叨什么!」母子遂抽身进去。

  八戒忍不住口,又对唐僧道:「师父,不要拿过了班儿。常言道,留得在,落得怪。我们且住一个月儿,了了他母子的愿心也罢了,只管忙怎的?」唐僧又咄了一声喝道,那呆子就自家把嘴打了两下道:「啐!啐!啐!」说道:「莫多话!又做声了!」行者与沙僧嘻嘻的笑在一边。唐僧又怪行者道:「你笑什么?」即捻诀要念紧箍儿咒,慌得个行者跪下道:「师父,我不曾笑,我不曾笑!千万莫念,莫念!」员外又见他师徒们渐生烦恼,再也不敢苦留,只叫:「老师不必吵闹,准于明早送行。」遂此出了经堂,吩咐书办,写了百十个简帖儿,邀请邻里亲戚,明早奉送唐朝老师西行;一壁厢又叫庖人安排饯行的筵宴;一壁厢又叫管办的做二十对彩旗,觅一班吹鼓手乐人,南来寺里请一班和尚,东岳观里请一班道士,限明日已时,各项俱要整齐。众执事领命去讫,不多时,天又晚了。吃了晚斋,各归寝处,正是那:

  几点归鸦过别村,楼头钟鼓远相闻。六街三市人烟静,万户千门灯火昏。
  月皎风清花弄影,银河惨淡映星辰。子规啼处更深矣,天籁无声大地钧。

  当时三四更天气,各管事的家童,尽皆早起,买办各项物件。你看那办筵席的厨上慌忙,置彩旗的堂前吵闹,请僧道的两脚奔波,叫鼓乐的一声急纵,送简帖的东走西跑,备轿马的上呼下应。这半夜,直嚷至天明,将已时前后,各项俱完,也只是有钱不过。

  却表唐僧师徒们早起,又有那一班人供奉。长老吩咐收拾行李,扣备马匹。呆子听说要走,又努嘴胖唇,唧唧哝哝,只得将衣钵收拾,找启高肩担子。沙僧刷鞄马匹,套起鞍辔伺候。行者将九环杖递在师父手里,他将通关文牒的引袋儿,挂在胸前,只是一齐要走。员外又都请至后面大厂厅内,那里面又铺设了筵宴,比斋堂中相待的更是不同。但见那:

  帘幕高挂,屏围四绕,正中间,挂一幅寿山福海之图;两壁厢,列四轴春夏秋冬之景。龙文鼎内香飘霭,鹊尾炉中瑞气生。看盘簇彩,宝妆花色色鲜明;排桌堆金,狮仙糖齐齐摆列。阶前鼓舞按宫商,堂上果肴铺锦绣。素汤素饭甚清奇,香酒香茶多美艳。虽然是百姓之家,却不亚王侯之宅。只听得一片欢声,真个也惊天动地。

  长老正与员外作礼。只见家童来报:「客俱到了。」却是那请来的左邻、右舍、妻弟、姨兄、姐夫、妹丈,又有那些同道的斋公,念佛的善友,一齐都向长老礼拜。拜毕各各叙坐,只见堂下面鼓瑟吹笙,堂上边弦歌酒宴。这一席盛宴,八戒留心对沙僧道:「兄弟,放怀放量吃些儿。离了寇家,再没这好丰盛的东西了!」沙僧笑道:「二哥说哪里话!常言道,珍馐百味,一饱便休。只有私房路,哪有私房肚!」八戒道:「你也忒不济!不济!我这一顿尽饱吃了,就是三日也急忙不饿。」行者听见道:「呆子,莫胀破了肚子!如今要走路哩!」

  说不了,日将中矣,长老在上举箸,念揭斋经。八戒慌了,拿过添饭来,一口一碗,又丢够有五六碗,把那馒头、卷儿、饼子、烧果,没好没歹的,满满笼了两袖,才跟师父起身。长老谢了员外,又谢了众人,一同出门。你看那门外摆着彩旗宝盖,鼓手乐人。又见那两班僧道方来,员外笑道:「列位来迟,老师去急,不及奉斋,俟回来谢罢。」众等让叙道路,抬轿的抬轿,骑马的骑马,步行的步行,都让长老四众前行。只闻得鼓乐喧天,旗幡蔽日,人烟凑集,车马骈填,都来看寇员外迎送唐僧。

  这一场富贵,真赛过珠围翠绕,诚不亚锦帐藏春!那一班僧,打一套佛曲;那一班道,吹一道玄音,俱送出府城之外。行至十里长亭,又设着箪食壶浆,擎杯把盏,相饮而别。那员外犹不忍舍,噙着泪道:「老师取经回来,是必到舍再住几日,以了我寇洪之心。」三藏感之不尽,谢之无已道:「我若到灵山,得见佛祖,首表员外之大德。回时定踵门叩谢,叩谢!」说说话儿,不觉的又有二三里路,长老恳切拜辞,那员外又放声大哭而转。这正是有愿斋僧归妙觉,无缘得见佛如来。

  且不说寇员外送至十里长亭,同众回家。却说他师徒四众,行有四五十里之地,天色将晚。长老道:「天晚了,何方借宿?」八戒挑着担,努着嘴道:「放了现成茶饭不吃,清凉瓦屋不住,却要走什么路,像抢丧踵魂的!如今天晚,倘下起雨来,却如之何!」三藏骂道:「泼孽畜,又来抱怨了!常言道,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待我们有缘拜了佛祖,取得真经,那时回转大唐,奏过主公,将那御厨里饭,凭你吃上几年,胀死你这孽畜,教你做个饱鬼!」那呆子吓吓的暗笑,不敢复言。

  行者举目遥观,只见大路旁有几间房宇,急请师父道:「那里安歇,那里安歇。」长老至前,见是一座倒塌的牌坊,坊上有一旧匾,匾上有落颜色积尘的四个大字,乃华光行院。长老下了马道:「华光菩萨是火焰五光佛的徒弟,因剿除毒火鬼王,降了职,化做五显灵官,此间必有庙祝。」遂一齐进去,但见廊房俱倒,墙壁皆倾,更不见人之踪迹,只是些杂草丛菁。欲抽身而出,不期天上黑云盖顶,大雨淋漓。没奈何,却在那破房之下,拣遮得风雨处,将身躲避。密密寂寂,不敢高声,恐有妖邪知觉。坐的坐,站的站,苦挨了一夜未睡。

  咦!真个是:泰极还生否,乐处又逢悲。毕竟不知天晓向前去还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95回 假合真形擒玉兔 真阴归正会灵元

  却说那唐僧忧忧愁愁,随着国王至后宫。只听得鼓乐喧天,随闻得异香扑鼻。低着头,不敢仰视。行者暗里欣然,钉在那毗卢帽顶上,运神光,睁火眼金睛观看。又只见那两班彩女,摆列的似蕊宫仙府,胜强似锦帐春风。真个是:

  娉婷袅娜,玉质冰肌。一双双娇欺楚女,一对对美赛西施。云髻高盘飞彩凤,蛾眉微显远山低。笙簧雅奏,箫鼓频吹。宫商角征羽,抑扬高下齐。清歌妙舞常堪爱,锦砌花团色色怡。

  行者见师父全不动念,暗自里咂嘴夸称道:「好和尚,好和尚。身居锦绣心无爱,足步琼瑶意不迷。」少时,皇后、嫔妃簇拥着公主出鳷鹊宫,一齐迎接,都道声:「我王万岁,万万岁。」慌的个长老战战兢兢,莫知所措。行者早已知识,见那公主头顶上微露出一点妖氛,却也不十分凶恶。即忙爬近耳朵叫道:「师父,公主是个假的。」长老道:「是假的,却如何放他现相?」行者道:「使出法身,就此拿他也。」长老道: 「不可,不可,恐惊了主驾。且待君、后退散,再使法力。」那行者一生性急,哪里容得,大喊一声,现了本相,赶上前,揪住公主骂道:「好孽畜!你在这里弄假成真,只在此这等受用,也尽够了;心尚不足,还要骗我师父,破他的真阳,遂你的淫性哩。」諕得那国王呆呆挣挣,后妃跌跌爬爬,宫娥彩女无一个不东躲西藏,各顾性命。好便似:

  春风荡荡,秋气潇潇。春风荡荡过园林,千花摆动;秋气潇潇来禁苑,万叶飘摇。刮折牡丹攲槛下,吹歪芍药卧栏边。沼岸芙蓉乱撼,台基菊蕊铺堆。海棠无力倒尘埃,玫瑰有香眠野境。春风吹折芰荷楟,冬雪压歪梅嫩蕊。石榴花瓣,乱落在内院东西;岸柳枝条,斜垂在皇宫南北。好花风雨一宵狂,无数残红铺地锦。

  三藏一发慌了手脚,战兢兢抱住国王,只叫:「陛下,莫怕,莫怕,此是我顽徒使法力,辨真假也。」

  却说那妖精见事不谐,挣脱了手,解剥了衣裳,捽捽头,摇落了钗环首饰。跑到御花园土地庙里,取出一条碓嘴样的短棍,急转身来乱打行者;行者随即跟来,使铁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吆吆喝喝,就在花园内斗起。后却大显神通,各驾云雾,杀在空中。这一场:

  金箍铁棒有名声,碓嘴短棍无人识。一个因取真经到此方,一个为爱奇花来住迹。那怪久知唐圣僧,要求配合元精液。旧年摄去真公主,变作人身钦爱惜。今逢大圣认妖氛,救援活命分虚实。短棍行凶着顶丢,铁棒施威迎面击。喧喧嚷嚷两相持,云雾满天遮白日。

  他两个杀在半空赌斗,吓得那满城中百姓心慌,尽朝里多官胆怕。长老扶着国王,只叫:「休惊,请劝娘娘与众等莫怕。你公主是个假作真形的,等我徒弟拿住他,方知好歹也。」那些妃子有胆大的,把那衣服、钗环拿与皇后看了,道:「这是公主穿的戴的,今都丢下,精着身子,与那和尚在天上争打,必定是个妖邪。」此时国王、后妃人等才正了性,望空仰视不题。

  却说那妖精与大圣斗经半日,不分胜败。行者把棒丢起,叫一声:「变!」就以一变十,以十变百,以百变千,半天里,好似蛇游蟒搅,乱打妖邪。妖邪慌了手脚,化道清风,即奔碧空之上逃走。行者念声咒语,将铁棒收做一根,纵祥光一直赶来。将近西天门,望见那旌旗闪灼,行者厉声高叫道:「把天门的,挡住妖精,不要放他走了。」真个那天门上有护国天王帅领着庞、刘、苟、毕四大元帅,各展兵器拦阻。妖邪不能前进,急回头,使短棍,又与行者相持。这大圣抡铁棒,仔细迎着看时,见那短棍儿一头奘,一头细,却似舂碓臼的杵头模样,叱一声,喝道:「孽畜!你拿的是什么器械,敢与老孙抵敌?快早降伏,免得这一棒打碎你的天灵。」那妖邪咬着牙道:「你也不知我这兵器,听我道:

  仙根是段羊脂玉,磨琢成形不计年。混沌开时吾已得,洪蒙判处我当先。
  源流非比凡间物,本性生来在上天。一体金光和四相,五行瑞气合三元。
  随吾久住蟾宫内,伴我常居桂殿边。因为爱花垂世境,故来天竺假婵娟。
  与君共乐无他意,欲配唐僧了宿缘。你怎欺心破佳偶,死寻赶战逞凶顽?
  这般器械名头大,在你金箍棒子前。广寒宫里捣药杵,打人一下命归泉。」

  行者闻说,呵呵冷笑道:「好孽畜呵!你既住在蟾宫之内,就不知老孙的手段,你还敢在此支吾?快早现相降伏,饶你性命。」那怪道: 「我认得你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弼马温,理当让你。但只是破人亲事,如杀父母之仇,故此情理不甘,要打你欺天罔上的弼马温。 」那大圣恼得是「弼马温」三字,他听得此言,心中大怒,举铁棒劈面就打;那妖邪抡杵来迎。就于西天门前,发狠相持。这一场:

  金箍棒,捣药杵,两般仙器真堪比。那个为结婚姻降世间,这个因保唐僧到这里。原来是国王没正经,爱花引得妖邪喜。致使如今恨苦争,两家都把顽心起。一冲一撞赌输赢,劖语劖言齐斗嘴。药杵英雄世罕稀,铁棒神威还更美。金光湛湛幌天门,彩雾辉辉连地里。来往战经十数回,妖邪力弱难搪抵。

  那妖精与行者又斗了十数回,见行者的棒势紧密,料难取胜,虚丢一杵,将身幌一幌,金光万道,径奔正南上败走。大圣随后追袭。忽至一座大山,妖精按金光,钻入山洞,寂然不见。又恐他遁身回国,暗害唐僧,他认了这山的规模,返云头径转国内。

  此时有申时矣。那国王正扯着三藏,战战兢兢,只叫:「圣僧救我。」那些嫔妃、皇后也正怆惶,只见大圣自云端里落将下来,叫道:「师父,我来也。」三藏道:「悟空立住,不可惊了圣躬。我问你:假公主之事,端的如何?」行者立于鳷鹊宫外,叉手当胸道:「假公主是个妖邪。初时与他打了半日,他战不过我,化道清风,径往天门上跑,是我吆喝天神挡住。他现了相,又与我斗到十数合,又将身化作金光,败回正南上一座山上。我急追至山,无处寻觅,恐怕他来此害你,特地回顾也。」国王听说,扯着唐僧问道:「既然假公主是个妖邪,我真公主在于何处? 」行者应声道:「待我拿住假公主,你那真公主自然来也。」那后妃等闻得此言,都解了恐惧,一个个上前拜告道:「望圣僧救得我真公主来,分了明暗,必当重谢。」行者道:「此间不是我们说话处,陛下与我师出宫上殿,娘娘等各转回宫,召我师弟八戒、沙僧来保护师父,我却好去降妖。一则分了内外,二则免我悬挂。谨当辨明,以表我一场心力。」国王依言,感谢不已。遂与唐僧携手出宫,径至殿上。众后妃各各回宫。一壁厢教备素膳,一壁厢召八戒、沙僧。须臾间,二人早至。行者备言前事,教他两个用心护持。这大圣纵筋斗云,飞空而去。那殿前多官,一个个望空礼拜不题。

  孙大圣径至正南方那座山上寻找。原来那妖邪败了阵,到此山,钻入窝中,将门儿使石块挡塞,虚怯怯藏隐不出。行者寻一会,不见动静,心什焦恼,捻着诀,念动真言,唤出那山中土地、山神审问。少时,二神至了,叩头道:「不知,不知,知当远接,万望恕罪。」行者道:「我且不打你。我问你:这山叫做什么名字?此处有多少妖精?从实说来,饶你罪过。」二神告道:「大圣,此山唤做毛颖山。山中只有三处兔穴,亘古至今,没什妖精,乃五环之福地也。大圣要寻妖精,还是西天路上去有。」行者道:「老孙到了西天天竺国,那国王有个公主被个妖精摄去,抛在荒野。他就变做公主模样,戏哄国王,结彩楼,抛绣毬,欲招驸马。我保唐僧至其楼下,被他有心打着唐僧,欲为配偶,诱取元阳。是我识破,就于宫中现身捉获。他就脱了人衣、首饰,使一条短棍,唤名捣药杵,与我斗了半日,他就化清风而去。被老孙赶至西天门,又斗有十数合。他料不能胜,复化金光,逃至此处,如何不见?」

  二神听说,即引行者去那三窟中寻找。始于山脚下窟边看处,亦有几个草兔儿,也惊得走了。寻至绝顶上窟中看时,只见两块大石头,将窟门挡住。土地道:「此间必是妖邪,赶急钻进去也。」行者即使铁棒,捎开石块。那妖邪果藏在里面,呼的一声,就跳将出来,举药杵来打行者抡起铁棒架住。諕得那山神倒退,土地忙奔。那妖邪口里囔囔突突的骂着山神、土地道:「谁教你引着他往这里来找寻?」他支支撑撑的抵着铁棒,且战且退,奔至空中。

  正在危急之际,却又天色晚了。这行者愈发狠性,下切手,恨不得一棒打杀。忽听得九霄碧汉之间有人叫道:「大圣,莫动手,莫动手,棍下留情。」行者回头看时,原来是太阴星君,后带着姮娥仙子,降彩云到于当面。慌得行者收了铁棒,躬身施礼道:「老太阴往哪里去?老孙失回避了。」太阴道:「与你对敌的这个妖邪,是我广寒宫捣玄霜仙药之玉兔也。他私自偷开玉关金锁,走出宫来,今经一载。我算他目下有伤命之灾,特来救他性命。望大圣看老身饶他罢。」行者喏喏连声,只道:「不敢,不敢。怪道他会使捣药杵,原来是个玉兔儿。老太阴不知,他摄藏了天竺国王之公主,却又假合真形,欲破我圣僧师父之元阳,其情其罪,其实何甘?怎么便可轻恕饶他?」太阴道:「你亦不知,那国王之公主,也不是凡人,原是蟾宫中之素娥。十八年前,他曾把玉兔儿打了一掌,却就思凡下界,一灵之光,遂投胎于国王正宫皇后之腹,当时得以降生。这玉兔儿怀那一掌之仇,故于旧年私走出宫,抛素娥于荒野。但只是不该欲配唐僧,此罪真不可逭。幸汝留心,识破真 ,却也未曾伤损你师。万望看我面上,恕他之罪,我收他去也。」行者笑道:「既有这些因果,老孙也不敢抗违。但只是你收了玉兔儿,恐那国王不信,敢烦太阴君同众仙妹将玉兔儿拿到那厢,对国王明证明证:一则显老孙之手段,二来说那素娥下降之因由,然后着那国王取素娥公主之身,以见显报之意也。」太阴君信其言,用手指定妖邪,喝道:「那孽畜还不归正同来。」玉兔儿打个滚,现了原身。真个是:

  缺唇尖齿,长耳稀须。团身一块毛如玉,展足千山蹄若飞。直鼻垂酥,果赛霜华填粉腻;双睛红映,犹欺雪上点胭脂。伏在地,白穰穰一堆素练;伸开腰,白铎铎一架银丝。几番家吸残清露瑶天晓,捣药长生玉杵奇。

  那大圣见了,不胜欣喜,踏云光,向前引导。那太阴君领着众姮娥仙子,带着玉兔儿,径转天竺国界。此时正黄昏,看看月上。到城边,闻得谯楼上擂鼓。那国王与唐僧尚在殿内,八戒、沙僧与多官都在阶前,方议退朝,只见正南上一片彩霞,光明如昼。众抬头看处,又闻得孙大圣厉声高叫道:「天竺陛下,请出你那皇后、嫔妃看者:这宝幢下乃月宫太阴星君,两边的仙妹是月里嫦娥。这个玉兔儿却是你家的假公主,今现真相也。」那国王急召皇后、嫔妃与宫娥、彩女等众朝天礼拜,他和唐僧及多官亦俱望空拜谢。满城中各家各户,也无一人不设香案,叩头念佛。正此观看处,猪八戒动了欲心,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抱住道:「姐姐,我与你是旧相识,我和你耍子儿去也。」行者上前,揪着八戒,打了两掌,骂道:「你这个村泼呆子!此是什么去处,敢动淫心?」八戒道:「拉闲散闷耍子而已。」那太阴君令转仙幢,与众嫦娥收回玉兔,径上月宫而去。行者把八戒揪落尘埃。

  这国王在殿上谢了行者,又问前因道:「多感神僧大法力捉了假公主。朕之真公主,却在何处所也?」行者道:「你那真公主也不是凡胎,就是月宫里素娥仙子。因十八年前,他将玉兔儿打了一掌,就思凡下界,投胎在你正宫腹内,生下身来。那玉兔儿怀恨前仇,所以于旧年间偷开玉关金锁走下来,把素娥摄抛荒野,他却变形哄你。这段因果,是太阴君亲口才与我说的。今日既去其假者,明日请御驾去寻其真者。」国王闻说,又心意惭惶,止不住腮边流泪道:「孩儿,我自幼登基,虽城门也不曾出去,却教我那里去寻你也?」行者笑道:「不须烦恼,你公主现在给孤独布金寺里装风,今且各散,到天明我还你个真公主便是。」众官又拜伏奏道:「我王且心宽,这几位神僧乃腾云驾雾之佛,必知未来过去之因由,明日烦神僧同去一寻,便知端的。」王依言,即请至留春亭摆斋安歇。此时已近二更。正是那:

  铜壶滴漏月华明,金铎叮当风送声。杜宇正啼春去半,落花无路近三更。
  御园寂寞秋千影,碧落空浮银汉横。三市六街无客走,一天星斗夜光晴。

  当夜各寝不题。

  这一夜,国王退了妖气,陡长精神,至五更三点,复出临朝。朝毕,命请唐僧四众,议寻公主。长老随至,朝上行礼。大圣三人,一同打个问讯。国王欠身道:「昨所云公主孩儿,敢烦神僧为一寻救。」长老道:「贫僧前日自东来,行至天晚,见一座给孤布金寺,特进求宿,幸那寺僧相待。当晚斋罢,步月闲行,行至布金旧园,观看基址,忽闻悲声入耳,询问其由。本寺一老僧,年已百岁之外,他屏退左右,细细的对我说了一遍道:『悲声者,乃旧年春深时,那老僧正明性月,忽然一阵风生,见一女子掷之于地,那僧问之,那女子道:「我是天竺国国王公主,因为夜间玩月观花,被风刮至于此。」』那老僧多知人礼,即将公主锁在一间僻静房中。惟恐本寺顽僧污染,只说是妖精,被他锁住。公主识得此意,日间胡言乱语,讨些茶饭吃了;夜深无人处,思量父母悲啼。那老僧也曾来国打听几番,见公主在宫无恙,所以不敢声言举奏。因见我徒弟有些神通,那老僧千叮万嘱,教贫僧到此查访。不期他原是蟾宫玉兔为妖,假合真形,变作公主模样,他却又有心要破我元阳。幸亏我徒弟施威显法,认出真假。今已被太阴星收去。贤公主见在布金寺装风也。」

  国王见说此详细,放声大哭。早惊动三宫六院,都来问及前因,无一人不痛哭者。良久,国王又问:「布金寺离城多远?」三藏道:「只有六十里路。」国王遂传旨:「着东西二宫守殿,掌朝太师卫国。朕同正宫皇后帅多官、四神僧,去寺取公主也。」当时摆驾,一行出朝。

  你看那行者就跳在空中,把腰一扭,先到了寺里。众僧慌忙跪接道:「老爷去时,与众步行,今日何从天上下来?」行者笑道:「你那老师在于何处?快叫他出来,排设香案接驾,天竺国王、皇后、多官与我师都来了。」众僧不解其意,即请出那老僧。老僧见了行者,倒身下拜道:「老爷,公主之事如何?」行者把那假公主抛绣毬,欲配唐僧,并赶捉赌斗,与太阴星收去玉兔之言,备陈了一遍。那老僧又磕头拜谢。行者搀起道:「且莫拜,且莫拜。快安排接驾。」众僧才知后房里锁得是个女子,一个个惊惊喜喜,便都设了香案,摆列山门之外,穿了袈裟,撞起钟鼓等候。不多时,圣驾早到。果然是:

  缤纷瑞霭满天香,一座荒山倏被祥。虹流千载清河海,电绕长春赛禹汤。
  草木沾恩添秀色,野花得润有余芳。古来长者留遗迹,今喜明君降宝堂。

  国王到于山门之外,只见那众僧齐齐整整,俯伏接拜;又见孙行者立在中间。国王道:「神僧何先到此?」行者笑道:「老孙把腰略扭一扭儿,就到了。你们怎么就走这半日?」随后唐僧等俱到。长老引驾,到于后面房边,那公主还装风胡说。老僧跪指道:「此房内就是旧年风吹来的公主娘娘。」国王即令开门。随即打开铁锁,开了门。国王与皇后见了公主,认得形容,不顾秽污,近前一把搂抱道:「我的受苦的儿呵!你怎么遭这等折磨,在此受罪?」真是父母子女相逢,比他人不同,三人抱头大哭。哭了一会,叙毕离情,即令取香汤,教公主沐浴更衣,上辇回国。

  行者又对国王拱手道:「老孙还有一事奉上。」国王答礼道:「神僧有事吩咐,朕即从之。」行者道:「他这山,名为百脚山。近来说有蜈蚣成精,黑夜伤人,往来行旅,甚为不便。我思蜈蚣惟鸡可以降伏,可选绝大雄鸡千只,撒放山中,除此毒虫。就将此山名改换改换,赐文一道敕封,就当谢此僧供养公主之恩也。」国王什喜,领诺。随差官进城取鸡;又改山名为宝华山。仍着工部办料重修,赐与封号,唤做「敕建宝华山给孤布金寺」;把那老僧封为「报国僧官」,永远世袭,赐俸三十六石。僧众谢了恩,送驾回朝。公主入宫,各各相见。安排筵宴,与公主释闷贺喜。后妃母子,复聚首团圞。国王君臣亦共喜,饮宴一宵不题。

  次早,国王传旨,召丹青图下圣僧四众喜容,供养在华夷楼上。又请公主新妆重整,出殿谢唐僧四众救苦之恩。谢毕,唐僧辞王西去。那国王哪里肯放,大设佳宴,一连吃了五六日,着实好了呆子,尽力放开肚量受用。国王见他们拜佛心重,苦留不住,遂取金银二百锭、宝贝各一盘奉谢。师徒们一毫不受。教摆銮驾,请老师父登辇,差官远送。那后妃并臣民人等俱各叩谢不尽。及至前途,又见众僧叩送,俱不忍相别。行者见送者不肯回去,无已,捻诀,往巽地上吹口仙气,一阵暗风,把送的人都迷了眼目,方才得脱身而去。

  这正是:沐净恩波归了性,出离金海悟真空。毕竟不知前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94回 四僧宴乐御花园 一怪空怀情欲喜

  话表孙行者三人,随着宣召官至午门外,黄门官即时传奏宣进。他三个齐齐站定,更不下拜,国王问道:「那三位是圣僧驸马之高徒?姓甚名谁?何方居住?因甚事出家?取何经卷?」行者即近前,意欲上殿,旁有护驾的喝道:「不要走!有什话,立下奏来。」行者笑道:「我们出家人,得一步就进一步。」随后八戒、沙僧亦俱近前。长老恐他村鲁惊驾,便起身叫道:「徒弟啊,陛下问你来因,你即奏上。」

  行者见他那师父在旁侍立,忍不住大叫一声道:「陛下轻人重己!既招我师为驸马,如何教他侍立?世间称女夫谓之贵人,岂有贵人不坐之理!」国王听说,大惊失色,欲退殿,恐失了观瞻,只得硬着胆,叫近侍的取绣墩来,请唐僧坐了。行者才奏道:「老孙祖居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父天母地,石裂吾生。曾拜至人,学成大道。复转仙乡,啸聚在洞天福地。下海降龙,登山擒兽。消死名,上生籍,官拜齐天大圣。玩赏琼楼,喜游宝阁。会天仙,日日歌欢;居圣境,朝朝快乐。只因乱却蟠桃宴,大反天宫,被佛擒伏。困压在五行山下,饥餐铁弹,渴饮铜汁,五百年未尝茶饭。幸我师出东土,拜西方,观音教令脱天灾,离大难,皈正在瑜伽门下。旧讳悟空,称名行者。」

  国王闻得这般名重,慌得下了龙床,走将来,以御手挽定长老道:「驸马,也是朕之天缘,得遇你这仙姻仙眷。」三藏满口谢恩,请国王登位。复问:「哪位是第二高徒?」八戒掬嘴扬威道:「老猪先世为人,贪欢爱懒。一生混沌,乱性迷心。未识天高地厚,难明海阔山遥。正在幽闲之际,忽然遇一真人。半句话,解开业网;两三言,劈破灾门。当时省悟,立地投师,谨修二八之工夫,敬炼三三之前后。行满飞升,得超天府。荷蒙玉帝厚恩,官赐天蓬元帅,管押河兵,逍遥汉阙。只因蟠桃酒醉,戏弄嫦娥,谪官衔,遭贬临凡;错投胎,托生猪相。住福陵山,造恶无边。遇观音,指明善道。皈依佛教,保护唐僧。径往西天,拜求妙典。法讳悟能,称为八戒。」国王听言,胆战心惊,不敢观觑。这呆子越弄精神,摇着头,掬着嘴,撑起耳朵呵呵大笑。三藏又怕惊驾,即叱道:「八戒收敛!」方才叉手拱立,假扭斯文。

  又问:「第三位高徒,因甚皈依?」沙和尚合掌道:「老沙原系凡夫,因怕轮回访道。云游海角,浪荡天涯。常得衣钵随身,每炼心神在舍。因此虔诚,得逢仙侣。养就孩儿,配缘姹女。工满三千,合和四相。超天界,拜玄穹,官授卷帘大将,侍御凤辇龙车,封号将军。也为蟠桃会上,失手打破玻璃盏,贬在流沙河,改头换面,造孽伤生。幸喜菩萨远游东土,劝我皈依,等候唐朝佛子,往西天求经果正。从立自新,复修大觉,指河为姓。法讳悟净,称名沙僧。」国王见说,多惊多喜,喜的是女儿招了活佛,惊的是三个实乃妖神。正在惊喜之间,忽有正台阴阳官奏道:「婚期已定本年本月十二日。壬子辰良,周堂通利,宜配婚姻。」国王道:「今日是何日辰?」阴阳官奏:「今日初八,乃戊申之日,猿猴献果,正宜进贤纳事。」国王大喜,即着当驾官打扫御花园馆阁楼亭,且请驸马同三位高徒安歇,待后安排合巹佳筵,着公主匹配。众等钦遵,国王退朝,多官皆散不题。

  却说三藏师徒们都到御花园,天色渐晚,摆了素膳。八戒喜道:「这一日也该吃饭了。」管办人即将素米饭、面饭等物,整担挑来。那八戒吃了又添,添了又吃,直吃得撑肠拄腹,方才住手。少顷,又点上灯,设铺盖,各自归寝。长老见左右无人,却恨责行者,怒声叫道:「悟空!你这猢狲,番番害我!我说只去倒换关文,莫向彩楼前去,你怎么直要引我去看看?如今看得好么!却惹出这般事来,怎生是好?」行者陪笑道:「师父说,先母也是抛打绣球,遇旧缘,成其夫妇。似有慕古之意,老孙才引你去,又想着那个给孤布金寺长老之言,就此检视真假。适见那国王之面,略有些晦暗之色,但只未见公主何如耳。」长老道:「你见公主便怎的?」行者道:「老孙的火眼金睛,但见面,就认得真假善恶,富贵贫穷,却好施为,辨明邪正。」沙僧与八戒笑道:「哥哥近日又学得会相面了。」行者道:「相面之士,当我孙子罢了。」三藏喝道:「且休调嘴!只是他如今定要招我,果何以处之? 」行者道:「且到十二日会喜之时,必定那公主出来参拜父母,等老孙在旁观看。若还 个真女人,你就做了驸马,享用国内之荣华也罢。」三藏闻言,越生嗔怒,骂道:「好猢狲!你还害我哩!却是悟能说的,我们十节儿已上了九节七八分了,你还把热舌头铎我?快早夹着,你休开那臭口!再若无礼,我就念起咒来,教你了当不得!」行者听说念咒,慌得跪在面前道:「莫念莫念!若是真女人,待拜堂时,我们一齐大闹皇宫,领你去也。」师徒说话,不觉早已入更。正是:

  沉沉宫漏,荫荫花香。绣户垂珠箔,闲庭绝火光。秋千索冷空留影,羌笛声残静四方。绕屋有花笼月灿,隔空无树显星芒。杜鹃啼歇,蝴蝶梦长。银汉横天宇,白云归故乡。正是离人情切处,风摇嫩柳更凄凉。

  八戒道:「师父,夜深了,有事明早再议,且睡!且睡!」师徒们果然安歇。一宵夜景已题,早又金鸡唱晓。五更三点,国王即登殿设朝,但见:

  宫殿开轩紫气高,风吹御乐透青霄。云移豹尾旌旗动,日射螭头玉珮摇。
  香雾细添宫柳绿,露珠微润苑花娇。山呼舞蹈千官列,海晏河清一统朝。

  众文武百官朝罢,又宣光禄寺安排十二日会喜佳筵,今日且整春罍,请驸马在御花园中款玩。吩咐仪制司领三位贤亲去会同馆少坐,着光禄寺安排三席素宴去彼奉陪。两处俱着教坊司奏乐,伏侍赏春景消迟日也。八戒闻得,应声道:「陛下,我师徒自相会,更无一刻相离。今日既在御花园饮宴,带我们去耍两日,好教师父替你家做驸马;不然,这个买卖生意弄不成。」那国王见他丑陋,说话粗俗,又见他扭头捏颈,掬嘴巴,摇耳朵,即像有些风气,犹恐搅破亲事,只得依从,便教:「在永镇华夷阁里安排二席,我与驸马同坐。留春亭上安排三席,请三位别坐,恐他师徒们座次不便。」那呆子才朝上唱个喏,叫声多谢,各各而退。又传旨教内宫官排宴,着三宫六院后妃与公主上头,就为添妆餪子,以待十二日佳配。将有巳时前后,那国王排驾,请唐僧都到御花园内观看。好去处:

  径铺彩石,槛凿雕栏。径铺彩石,径边石畔长奇葩;槛凿雕栏,槛外栏中生异卉。夭桃迷翡翠,嫩柳闪黄鹂。步觉幽香来袖满,行沾清味上衣多。凤台龙沼,竹阁松轩。凤台之上,吹箫引凤来仪;龙沼之间,养鱼化龙而去。竹阁有诗,费尽推敲裁白雪;松轩文集,考成珠玉注青编。假山拳石翠,曲水碧波深。牡丹亭,蔷薇架,迭锦铺绒;茉藜槛,海棠畦,堆霞砌玉。芍药异香,蜀葵奇艳。白梨红杏斗芳菲,紫蕙金萱争烂熳。丽春花、木笔花、杜鹃花,夭夭灼灼;含笑花、凤仙花、玉簪花,战战巍巍。一处处红透胭脂润,一丛丛芳浓锦绣围。更喜东风回暖日,满园娇媚逞光辉。

  一行君王几位,观之良久。早有仪制司官邀请行者三人入留春亭,国王携唐僧上华夷阁,各自饮宴。那歌舞吹弹,铺张陈设,真是:

  峥嵘阊阖曙光生,凤阁龙楼瑞霭横。春色细铺花草绣,天光遥射锦袍明。
  笙歌缭绕如仙宴,杯斝飞传玉液清。君悦臣欢同玩赏,华夷永镇世康宁。

  此时长老见那国王敬重,无计可奈,只得勉强随喜,诚是外喜而内忧也。坐间见壁上挂着四面金屏,屏上画着春夏秋冬四景,皆有题咏,皆是翰林名士之诗:

  《春景诗》曰:
  「周天一气转洪钧,大地熙熙万象新。桃李争妍花烂熳,燕来画栋迭香尘。」

  《夏景诗》曰:
  「熏风拂拂思迟迟,宫院榴葵映日辉。玉笛音调惊午梦,芰荷香散到庭帏。」

  《秋景诗》曰:
  「金井梧桐一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燕知社日辞巢去,雁折芦花过别乡。」

  《冬景诗》曰:
  「天雨飞云暗淡寒,朔风吹雪积千山。深宫自有红炉暖,报道梅开玉满栏。」

  那国王见唐僧恣意看诗,便道:「驸马喜玩诗中之味,心定善于吟哦,如不吝珠玉,请依韵各和一首如何?」长老是个对景忘情、明心见性之意,见国王钦重,命和前韵,他不觉忽谈一句道:「日暖冰消大地钧。」国王大喜,即召侍卫官:「取文房四宝,请驸马和完录下,俟朕缓缓味之。」长老欣然不辞,举笔而和。

  和《春景诗》曰:
  「日暖冰消大地钧,御园花卉又更新。和风膏雨民沾泽,海晏河清绝俗尘。」

  和《夏景诗》曰:
  「斗指南方白昼迟,槐云榴火斗光辉。黄鹂紫燕啼宫柳,巧转双声入绛帏。」

  和《秋景诗》曰:
  「香飘橘绿与橙黄,松柏青青喜降霜。篱菊半开攒锦绣,笙歌韵彻水云乡。」

  和《冬景诗》曰:
  「瑞雪初晴气味寒,奇峰巧石玉团山。炉烧兽炭煨酥酪,袖手高歌倚翠栏。」

  国王见和大喜,称唱道:「好个袖手高歌倚翠栏!」遂命教坊司以新诗奏乐,尽日而散。行者三人在留春亭亦尽受用,各饮了几杯,也都有些酣意,正欲去寻长老,只见长老已同国王在一阁。八戒呆性发作,应声叫道:「好快活!好自在!今日也受用这一下了!却该趁饱儿睡觉去也!」沙僧笑道:「二哥忒没修养,这气饱饫,如何睡觉?」八戒道:「你哪里知,俗语云吃了饭儿不挺尸,肚里没板脂哩!」唐僧与国王相别,只谨言,只谨言,既至亭内,嗔责他三人道:「这夯货,越发村了!这是什么去处,只管大呼小叫!倘或恼着国王,却不被他伤害性命?」八戒道:「没事没事!我们与他亲家礼道的,他便不好生怪。常言道,打不断的亲,骂不断的邻。大家耍子,怕他怎的?」长老叱道,教:「拿过呆子来,打他二十禅杖!」行者果一把揪翻,长老举杖就打,呆子喊叫道:「驸马爷爷!饶罪饶罪!」旁有陪宴官劝住,呆子爬将起来,突突囔囔的道:「好贵人!好驸马!亲还未成,就行起王法来了!」行者捂着他嘴道:「莫胡说!莫胡 !快早睡去。」他们又在留春亭住了一宿。到明早,依旧宴乐。

  不觉乐了三四日,正值十二日佳辰,有光禄寺三部各官回奏道:「臣等自八日奉旨,驸马府已修完,专等妆奁铺设。合巹宴亦已完备,荤素共五百余席。」国王心喜,正欲请驸马赴席,忽有内宫官对御前启奏道:「万岁,正宫娘娘有请。」国王遂退入内宫,只见那三宫皇后,六院嫔妃,引领着公主,都在昭阳宫谈笑。真个是花团锦簇!那一片富丽妖娆,真胜似天堂月殿,不亚于仙府瑶宫。有《喜会佳姻》新词四首为证。

  《喜词》云:
  喜!喜!喜!欣然乐矣!结婚姻,恩爱美。巧样宫妆,嫦娥怎比。龙钗与凤镵,艳艳飞
  金缕。樱唇皓齿朱颜,袅娜如花轻体。锦重重,五彩丛中;香拂佛,千金队里。

  《会词》云:
  会!会!会!妖娆娇媚。赛毛嫱,欺楚妹。倾国倾城,比花比玉。妆饰更鲜妍,钗环多
  艳丽。兰心蕙性清高,粉脸冰肌荣贵。黛眉一线远山微,窈窕嫣姌攒锦队。

  《佳词》云:
  佳!佳!佳!玉女仙娃。深可爱,实堪夸。异香馥郁,脂粉交加。天台福地远,怎似国
  王家。笑语纷然娇态,笙歌缭绕喧哗。花堆锦砌千般美,看遍人间怎若他。

  《姻词》云:
  姻!姻!姻!兰麝香喷。仙子阵,美人群。嫔妃换彩,公主妆新。云鬓堆鸦髻,霓裳压
  凤裙。一派仙音嘹喨,两行朱紫缤纷。当年曾结乘鸾信,今朝幸喜会佳姻。

  却说国王驾到,那后妃引着公主,并彩女宫娥都来迎接。国王喜孜孜,进了昭阳宫坐下。后妃等朝拜毕,国王道:「公主贤女,自初八日结彩抛球,幸遇圣僧,想是心愿已足。各衙门官,又能体朕心,各项事俱已完备。今日正是佳期,可早赴合巹之宴,不要错过时辰。」那公主走近前倒身下拜,奏道:「父王,乞赦小女万千之罪。有一言启奏:这几日闻得宫官传说,唐圣僧有三个徒弟,他生得十分丑恶,小女不敢见他,恐见时必生恐惧。万望父王将他发放出城方好,不然惊伤弱体,反为祸害也。 」国王道:「孩儿不说,朕几乎忘了,果然生的有些丑恶,连日教他在御花园里留春亭管待。趁今日就上殿,打发他关文,教他出城,却好会宴。」公主叩头谢了恩。国王即出驾上殿,传旨:「请驸马共他三位。」

  原来那唐僧捏指头儿算日子,熬至十二日,天未明,就与他三人计较道:「今日却是十二了,这事如何区处?」行者道:「那国王我已识得他有些晦气,还未沾身,不为大害,但只不得公主见面,若得出来,老孙一觑,就知真假,方才动作,你只管放心。他如今一定来请,打发我等出城,你自应承莫怕。我闪闪身儿就来,紧紧随护你也。」师徒们正讲,果见当驾官同仪制司来请。行者笑道:「去来!去来,必定是与我们送行,好留师父会合。」八戒道:「送行必定有千百两黄金白银,我们也好买些人事回去,到我那丈人家,也再会亲耍子儿去耶。」沙僧道:「二哥钳着口,休乱说,只凭大哥主张,」遂此将行李马匹,俱随那些官到于丹墀下。

  国王见了,教请行者三位近前道:「汝等将关文拿上来,朕当用宝花押交付汝等,外多备盘缠,送你三位早去灵山见佛,若取经回来,还有重谢。留驸马在此,勿得悬念。」行者称谢,遂教沙僧取出关文递上。国王看了,即用了印,押了花字,又取黄金十锭,白金二十锭,聊达亲礼。八戒原来财色心重,即去接了。行者朝上唱个喏道:「聒噪聒噪!」便转身要走,慌着个三藏一毂辘爬起,扯住行者,咬响牙根道:「你们都不顾我就去了!」行者把手捏着三藏手掌,丢个眼色道:「你在这里宽怀欢会,我等取了经,回来看你。」那长老似信不信的,不肯放手。多官都看见,以为实是相别而去。早见国王又请驸马上殿,着多官送三位出城,长老只得放了手上殿。

  行者三人,同众出了朝门,各自相别。八戒道:「我们当真的走哩?」行者不言语,只管走至驿中。驿丞接入,看茶摆饭。行者对八戒、沙僧道:「你两个只在此,切莫出头。但驿丞问什么事情,且含糊答应,莫与我说话,我保师父去也。」好大圣,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作本身模样,与八戒、沙僧同在驿内,真身却幌的跳在半空,变作一个蜜蜂儿,其实小巧。但见:

  翅黄口甜尾利,随风飘舞颠狂。最能摘蕊与偷香,度柳穿花摇荡。
  辛苦几番淘染,飞来飞去空忙。酿成浓美自何尝,只好留存名状。

  你看他轻轻的飞入朝中。远见那唐僧在国王左边绣墩上坐着,愁眉不展,心存焦燥。径飞至他毗卢帽上,悄悄的爬及耳边,叫道:「师父,我来了,切莫忧虑。」这句话,只有唐僧听见,那伙凡人,莫想知觉。唐僧听见,始觉心宽。不一时,宫官来请道:「万岁,合巹嘉筵已排设在鳷鹊宫中,娘娘与公主俱在宫伺候,专请万岁同贵人会亲也。」国王喜之不尽,即同驸马进宫而去。

  正是那:邪主爱花花作祸,禅心动念念生愁。毕竟不知唐僧在内宫怎生解脱,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93回 给孤园问古谈因 天竺国朝王遇偶

  起念断然有爱,留情必定生灾。灵明何事辨三台?行满自归元海。不论成仙成佛,须从个里安排。清清净净绝尘埃,果正飞升上界。

  却说寺僧,天明不见了三藏师徒,都道:「不曾留得,不曾别得,不曾求告得,清清的把个活菩萨放得走了!」正说处,只见南关厢有几个大户来请,众僧扑掌道:「昨晚不曾防御,今夜都驾云去了。」众人齐望空拜谢。此言一讲,满城中官员人等,尽皆知之,叫此大户人家,俱治办五牲花果,往生祠祭献酬恩不题。

  却说唐僧四众,餐风宿水,一路平宁,行有半个多月。忽一日,见座高山,唐僧又悚惧道:「徒弟,那前面山岭峻峭,是必小心!」行者笑道:「这边路上将近佛地,断乎无甚妖邪,师父放怀勿虑。」唐僧道:「徒弟,虽然佛地不远。但前日那寺僧说,到天竺国都下有二千里,还不知是有多少路哩。」行者道:「师父,你好是又把乌巢禅师《心经》忘记了也?」三藏道:「《般若心经》是我随身衣钵。自那乌巢禅师教后,哪一日不念,哪一时得忘?颠倒也念得来,怎会忘得!」行者道:「师父只是念得,不曾求那师父解得。」三藏说:「猴头!怎又说我不曾解得!你解得么?」行者道:「我解得,我解得。」自此,三藏、行者再不作声。

  旁边笑倒一个八戒,喜坏一个沙僧,说道:「嘴脸!替我一般的做妖精出身,又不是哪里禅和子,听过讲经,哪里应佛僧,也曾见过说法?弄虚头,找架子,说什么晓得,解得!怎么就不作声?听讲!请解!」沙僧说:「二哥,你也信他。大哥扯长话,哄师父走路。他晓得弄棒罢了,他哪里晓得讲经!」三藏道:「悟能、悟净,休要乱说,悟空解得是无言语文字,乃是真解。」

  他师徒们正说话间,却倒也走过许多路程,离了几个山冈,路旁早见一座大寺。三藏道:「悟空,前面是座寺啊,你看那寺,倒也不小不大,却也是琉璃碧瓦;半新半旧,却也是八字红墙。隐隐见苍松偃盖,也不知是几千百年间故物到于今;潺潺听流水鸣弦,也不道是哪朝代时分开山留得在。山门上,大书着布金禅寺;悬扁上,留题着上古遗迹。 」行者看的是布金禅寺,八戒也道是布金禅寺,三藏在马上沉思道:「布金,布金,这莫不是舍卫国界了么?」八戒道:「师父,奇啊!我跟师父几年,再不曾见识得路,今日也识得路了。」三藏说道:「不是,我常看经诵典,说是佛在舍卫城只树给孤园。这园说是给孤独长者问太子买了,请佛讲经。太子说:『我这园不卖。他若要买我的时,除非黄金满布园地。』给孤独长者听说,随以黄金为砖,布满园地,才买得太子祇园,才请得世尊说法。我想这布金寺莫非就是这个故事?」八 笑道:「造化!若是就是这个故事,我们也去摸他块把砖儿送人。」大家又笑了一会,三藏才下得马来。

  进得山门,只见山门下挑担的,背包的,推车的,整车坐下;也有睡的去睡,讲的去讲。忽见他们师徒四众,俊的又俊,丑的又丑,大家有些害怕,却也就让开些路儿。三藏生怕惹事,口中不住只叫:「斯文!斯文!」这时节,却也大家收敛。转过金刚殿后,早有一位禅僧走出,却也威仪不俗。真是:

  面如满月光,身似菩提树。拥锡袖飘风,芒鞋石头路。

  三藏见了问讯。那僧即忙还礼道:「师从何来?」三藏道:「弟子陈玄奘,奉东土大唐皇帝之旨,差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宝方,造次奉谒,便求借一宿,明日就行。」那僧道:「荒山十方常住,都可随喜,况长老东土神僧,但得供养,幸甚。」三藏谢了,随即唤他三人同行,过了回廊香积,径入方丈。相见礼毕,分宾主坐定,行者三人,亦垂手坐了。

  话说这时寺中听说到了东土大唐取经僧人,寺中若大若小,不问长住、挂榻、长老、行童,一一都来参见。茶罢,摆上斋供。这时长老还正开斋念偈,八戒早是要紧,馒头、素食、粉汤一搅直下。这时方丈却也人多,有知识的赞说三藏威仪,好耍子的都看八戒吃饭。

  却说沙僧眼溜,看见头底,暗把八戒捏了一把,说道:「斯文!」八戒着忙,急的叫将起来,说道:「斯文斯文!肚里空空!」沙僧笑道:「二哥,你不晓得,天下多少斯文,若论起肚子里来,正替你我一般哩。」八戒方才肯住。三藏念了结斋,左右彻了席面,三藏称谢。寺僧问起东土来因,三藏说到古迹,才问布金寺名之由。那僧答曰:「这寺原是舍卫国给孤独园寺,又名祇园。因是给孤独长者请佛讲经,金砖布地,又易今名。我这寺一望之前,乃是舍卫国,那时给孤独长者正在舍卫国居住。我荒山原是长者之祇园,因此遂名给孤布金寺,寺后边还有祇园基址。近年间,若遇时雨滂沱,还淋出金银珠儿,有造化的,每每拾着。」三藏道:「话不虚传果是真!」又问道:「才进宝山,见门下两廊有许多骡马车担的行商,为何在此歇宿? 」众僧道:「我这山唤做百脚山。先年且是太平,近因天气循环,不知怎的,生几个蜈蚣精,常在路下伤人。虽不至于伤命,其实人不敢走。山下有一座关,唤做鸡鸣关,但到鸡鸣之时,才敢过去。那些客人因到晚了,惟恐不便,权借荒山一宿,等鸡鸣后便行。 」三藏道:「我们也等鸡鸣后去罢。」

  师徒们正说处,又见拿上斋来,却与唐僧等吃毕。此时上弦月皎,三藏与行者步月闲行,又见个道人来报道:「我们老师爷要见见中华人物。」三藏急转身,见一个老和尚,手持竹杖,向前作礼道: 「此位就是中华来的师父?」三藏答礼道:「不敢。」老僧称赞不已。因问:「老师高寿?」三藏道:「虚度四十五年矣,敢问老院主尊寿?」老僧笑道:「比老师痴长一花甲也。」行者道:「今年是一百零五岁了,你看我有多少年纪?」老僧道:「师家貌古神清,况月夜眼花,急看不出来。」叙了一会,又向后廊看看。三藏道:「才说给孤园基址,果在何处?」老僧道:「后门外就是。」快教开门,但见是一块空地,还有些碎石迭的墙脚。三藏合掌叹曰:「忆昔檀那悉达多,曾将金宝济贫痾。祇园千古留名在,长者何方伴觉罗?」

  他都玩着月,缓缓而行,行近后门外,至台上又坐了一坐。忽闻得有啼哭之声,三藏静心诚听,哭的是爷娘不知苦痛之言。他就感触心酸,不觉泪堕,回问众僧道:「是什人在何处悲切?」老僧见问,即命众僧先回去煎茶,见无人方才对唐僧行者下拜。三藏搀起道:「老院主,为何行此礼?」老僧道:「弟子年岁百余,略通人事。每于禅静之间,也曾见过几番景象。若老爷师徒,弟子聊知一二,与他人不同。若言悲切之事,非这位师家,明辨不得。」行者道:「你且说是什事?」老僧道:「旧年今日,弟子正明性月之时,忽闻一阵风响,就有悲怨之声。弟子下榻,到祇园基上看处,乃是一个美貌端正之女。我问他:『你是谁家女子?为什到于此地?』那女子道:『我是天竺国国王的公主。因为月下观花,被风刮来的。』我将他锁在一间敝空房里,将那房砌作个监房模样,门上只留一小孔,仅递得碗过。当日与众僧传道是个妖邪,被我捆了,但我僧家乃慈悲之人,不肯伤他性命。每日与他两顿粗茶粗饭,吃着度命。那女子也聪明,即解吾意,恐为众僧点污,就装风作怪,尿里眠,屎里卧。白日家 胡话,呆呆邓邓的;到夜静处,却思量父母啼哭。我几番家进城乞化打探公主之事,全然无损。故此坚收紧锁,更不放出。今幸老师来国,万望到了国中,广施法力,辨明辨明,一则救拔良善,二则昭显神通也。」三藏与行者听罢,切切在心。

  正说处,只见两个小和尚请吃茶安置,遂而回去。八戒与沙僧在方丈中,突突哝哝的道:「明日要鸡鸣走路,此时还不来睡!」行者道:「呆子又说什么?」八戒道:「睡了罢,这等夜深,还看什么景致。」因此,老僧散去,唐僧就寝。正是那:

  人静月沉花梦悄,暖风微透壁窝纱。铜壶点点看三汲,银汉明明照九华。

  当夜睡还未久,即听鸡鸣,那前边行商烘烘皆起,引灯造饭。这长老也唤醒八戒、沙僧扣马收拾,行者叫点灯来。那寺僧已先起来,安排茶汤点心,在后候敬。八戒欢喜,吃了一盘馍馍,把行李马匹牵出。三藏、行者对众辞谢,老僧又向行者道:「悲切之事,在心在心!」行者笑道:「谨领谨领!我到城中,自能聆音而察理,见貌而辨色也。」那伙行商,哄哄嚷嚷的,也一同上了大路,将有寅时,过了鸡鸣关。至巳时,方见城垣,真是铁瓮金城,神洲天府。那城:

  虎踞龙蟠形势高,凤楼麟阁彩光摇。御沟流水如环带,福地依山插锦标。
  晓日旌旗明辇路,春风箫鼓遍溪桥。国王有道衣冠胜,五谷丰登显俊豪。

  当日入于东市街,众商各投旅店。他师徒们进城,正走处,有一个会同馆驿,三藏等径入驿内。那驿内管事的,即报驿丞道:「外面有四个异样的和尚,牵一匹白马进来了。」驿丞听说有马,就知是官差的,出厅迎迓。三藏施礼道:「贫僧是东土唐朝钦差灵山大雷音见佛求经的,随身有关文,入朝照验。借大人高衙一歇,事毕就行。」驿丞答礼道:「此衙门原设待使客之处,理当款迓,请进,请进。」三藏喜悦,教徒弟们都来相见。那驿丞看见嘴脸丑陋,暗自心惊,不知是人是鬼,战兢兢的,只得看茶,摆斋。

  三藏见他惊怕,道:「大人勿惊,我等三个徒弟,相貌丑虽,心地俱良,俗谓山恶人善,何以惧为!」驿丞闻言,方才定了心性问道: 「国师,唐朝在于何方?」三藏道:「在南赡部洲中华之地。」又问:「几时离家?」三藏道:「贞观十三年,今已历过十四载,苦经了些万水千山,方到此处。」驿丞道:「神僧!神僧!」三藏问道:「上国天年几何?」驿丞道:「我敝处乃大天竺国,自太祖太宗传到今,已五百余年。现在位的爷爷,爱山水花卉,号做怡宗皇帝,改元靖宴,今已二十八年了。」三藏道:「今日贫僧要去见驾倒换关文,不知可得遇朝?」驿丞道:「好!好!正好!近因国王的公主娘娘,年登二十青春,正在十字街头,高结彩楼,抛打绣球,撞天婚招驸马。今日正当热闹之际,想我国王爷爷还未退期,若欲倒换关文,趁此时好去。」藏欣然要走,只见摆上斋来,遂与驿丞、行者等吃了。

  时已过午,三藏道:「我好去了。」行者道:「我保师父去。」八戒道:「我去。」沙僧道:「二哥罢么,你的嘴脸不见怎的,莫到朝门外装胖,还教大哥去。」三藏道:「悟净说得好,呆子粗夯,悟空还有些细腻。」那呆子掬着嘴道:「除了师父,我三个的嘴脸也差不多儿。」三藏却穿了袈裟,行者拿了引袋同去。只见街坊上,士农工商,文人墨客,愚夫俗子,齐咳咳都道:「看抛绣球去也!」三藏立于道旁对行者道:「他这里人物衣冠,宫室器用,言语谈吐,也与我大唐一般。我想着我俗家先母也是抛打绣球遇旧姻缘,结了夫妇。此处亦有此等风俗。」行者道:「我们也去看看如何?」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我服色不便,恐有嫌疑。」行者道:「师父,你忘了那给孤布金寺老僧之言:一则去看彩楼,二则去辨真假。似这般忙忙的,那皇帝必听公主之喜报,哪里视朝理事?且去去来!」三藏听说,真与行者相随,见各项人等俱在那里看打绣球。呀!哪知此去,却是渔翁抛下钩和线,从今钓出是非来。

  话表那个天竺国王,因爱山水花卉,前年带后妃、公主在御花园月夜赏玩,惹动一个妖邪,把真公主摄去,他却变做一个假公主。知得唐僧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到此,他假借国家之富,搭起彩楼,欲招唐僧为偶,采取元阳真气,以成太乙上仙。正当午时三刻,三藏与行者杂入人丛,行近楼下,那公主才拈香焚起,祝告天地。左右有五七十胭娇绣女,近侍的捧着绣球。那楼八窗玲珑,公主转睛观看,见唐僧来得至近,将绣球取过来,亲手抛在唐僧头上。唐僧着了一惊,把个毗卢帽子打歪,双手忙扶着那球,那球毂辘的滚在他衣袖之内。那楼上齐声发喊道:「打着个和尚了!打着个和尚了!」

  噫!十字街头,那些客商人等,济济哄哄,都来奔抢绣球,被行者喝一声,把牙傞一傞,把腰躬一躬,长了有三丈高,使个神威,弄出丑脸,唬得些人跌跌爬爬,不敢相近。霎时人散,行者还现了本相。那楼上绣女宫娥并大小太监,都来对唐僧下拜道:「贵人!贵人!请入朝堂贺喜。」三藏急还礼,扶起众人,回头埋怨行者道:「你这猴头,又是撮弄我也!」行者笑道:「绣球儿打在你头上,滚在你袖里,干我何事?埋怨怎么?」三藏道:「似此怎生区处?」行者道:「师父,你且放心。便入朝见驾,我回驿报与八戒、沙僧等候。若是公主不招你便罢,倒换了关文就行;如必欲招你,你对国王说,召我徒弟来,我要吩咐他一声。那时召我三个入朝,我其间自能辨别真假。此是倚婚降怪之计。」唐僧无已从言,行者转身回驿。

  那长老被众宫娥等撮拥至楼前。公主下楼,玉手相搀,同登宝辇,摆开仪从,回转朝门。早有黄门官先奏道:「万岁,公主娘娘搀着一个和尚,想是绣球打着,现在午门外候旨。」那国王见说,心什不喜,意欲赶退,又不知公主之意何如,只得含情宣入。公主与唐僧遂至金銮殿下,正是一对夫妻呼万岁,两门邪正拜千秋。礼毕,又宣至殿上,开言问道:「僧人何来,遇朕女抛球得中?」唐僧俯伏奏道:「贫僧乃南赡部洲大唐皇帝差往西天大雷音寺拜佛求经的,因有长路关文,特来朝王倒换。路过十字街彩楼之下,不期公主娘娘抛绣球,打在贫僧头上。贫僧是出家异教之人,怎敢与玉叶金枝为偶!万望赦贫僧死罪,倒换关文,打发早赴灵山,见佛求经,回我国土,永注陛下之天恩也!」国王道:「你乃东土圣僧,正是千里姻缘使线牵。寡人公主,今登二十岁未婚,因择今日年月日时俱利,所以结彩楼抛绣球,以求佳偶。可可的你来抛着,朕虽不喜,却不知公主之意如何。」那公主叩头道:「父王,常言嫁鸡逐鸡,嫁犬逐犬。女有誓愿在先,结了这球,告奏天地神明,撞天婚抛打。今日打着圣僧,即是前世之缘,遂得今生之遇,岂敢更移!愿招他为驸马。」

  国王方喜,即宣钦天监正台官选择日期,一壁厢收拾妆奁,又出旨晓谕天下。三藏闻言,更不谢恩,只叫「放赦!放赦!」国王道:「这和尚甚不通理。朕以一国之富,招你做驸马,为何不在此停用,念念只要取经!再若推辞,教锦衣官校推出斩了!」长老唬得魂不附体,只得战兢兢叩头启奏道:「感蒙陛下天恩,但贫僧一行四众,还有三个徒弟在外,今当领纳,只是不曾吩咐得一言,万望召他到此,倒换关文,教他早去,不误了西来之意。」国王遂准奏道:「你徒弟在何处?」三藏道:「都在会同馆驿。」随即差官召圣僧徒弟领关文西去,留圣僧在此为驸马,长老只得起身侍立。有诗为证:

  大丹不漏要三全,苦行难成恨恶缘。道在圣传修在己,善由人积福由天。休逞六根多贪欲,顿开一性本来原。无爱无思自清净,管教解脱得超然。

  当时差官至会同馆驿,宣召唐僧徒弟不题。

  却说行者自彩楼下别了唐僧,走两步,笑两声,喜喜欢欢的回驿。八戒、沙僧迎着道:「哥哥,你怎么那般喜笑?师父如何不见?」行者道:「师父喜了。」八戒道:「还未到地头,又不曾见佛取得经回,是何来之喜?」行者笑道:「我与师父只走至十字街彩楼之下,可可的被当朝公主抛绣球打中了师父,师父被些宫娥、彩女、太监推拥至楼前,同公主坐辇入朝,招为驸马,此非喜而何?」八戒听说,跌脚捶胸道:「早知我去好来!都是那沙僧惫懒!你不阻我啊,我径奔彩楼之下,一绣球打着我老猪,那公主招了我,却不美哉,妙哉!俊刮标致,停当,大家造化耍子儿,何等有趣!」沙僧上前,把他脸上一抹道:「不羞!不羞!好个嘴巴骨子!三钱银子买了老驴,自夸骑得!要是一绣球打着你,就连夜烧退送纸也还道迟了,敢惹你这晦气进门!」八戒道:「你这黑子不知趣!丑自丑,还有些风味。自古道,皮肉 糙,骨格坚强,各有一得可取。」行者道:「呆子莫胡谈!且收拾行李。但恐师父着了急,来叫我们,却好进朝保护他。」八戒道:「哥哥又说差了。师父做了驸马,到宫中与皇帝的女儿交欢,又不是爬山踏路,遇怪逢魔,要你保护他怎的!他那样一把子年纪,岂不知被窝里之事,要你去扶揝?」行者一把揪住耳朵,轮拳骂道:「你这个淫心不断的夯货!说那甚胡话!」

  正吵闹间,只见驿丞来报道:「圣上有旨,差官来请三位神僧。」八戒道:「端的请我们为何?」驿丞道:「老神僧幸遇公主娘娘打中绣球,招为驸马,故此差官来请。」行者道:「差官在哪里?叫他进来。」那官看行者施礼。礼毕,不敢仰视,只管暗念诵道:「是鬼,是怪?是雷公,夜叉?」行者道:「那官儿,有话不说,为何沉吟?」那官儿慌得战战兢兢的,双手举着圣旨,口里乱道:「我公主有请会亲,我主公会亲有请!」八戒道:「我这里没刑具,不打你,你慢慢说,不要怕。」行者道:「莫成道怕你打?怕你那脸哩!快收拾挑担牵马进朝,见师父议事去也!」

  这正是:路逢狭道难回避,定教恩爱反为仇。毕竟不知见了国王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92回 三僧大战青龙山 四星挟捉犀牛怪

  却说孙大圣挟同二弟滚着风,驾着云,向东北艮地上,顷刻至青龙山玄英洞口,按落云头。八戒就欲筑门,行者道:「且消停,待我进去看看师父生死如何,再好与他争持。」沙僧道:「这门闭紧,如何得进?」行者道:「我自有法力。」好大圣,收了棒,捻着诀,念声咒语,叫「变!」即变做个火焰虫儿。真个也疾伶!你看他:

  展翅星流光灿,古云腐草为萤。神通变化不非轻,自有徘徊之性。

  飞近石门悬看,旁边瑕缝穿风。将身一纵到幽庭,打探妖魔动静。他自飞入,只见几只牛横敧直倒,一个个呼吼如雷,尽皆睡熟。又至中厅里面,全无消息。四下门户通关,不知那三个妖精睡在何处。才转过厅房,向后又照,只闻得啼泣之声,乃是唐僧锁在后房檐柱上哭哩。

  行者暗暗听他哭甚,只见他哭道:「一别长安十数年,登山涉水苦熬煎。幸来西域逢佳节,喜到金平遇上元。不识灯中假佛相,概因命里有灾愆。贤徒追袭施威武,但愿英雄展大权。」行者闻言,满心欢喜,展开翅,飞近师前。唐僧揩泪道:「呀!西方景象不同,此时正月,蛰虫始振,为何就有萤飞?」行者忍不住,叫声:「师父,我来了!」唐僧喜道:「悟空,我心说正月怎得萤火,原来是你。」行者即现了本相道:「师父啊,为你不识真假,误了多少路程,费了多少心力。我一行说不是好人,你就下拜,却被这怪侮暗灯光,盗取酥合香油,连你都摄将来了。我当吩咐八戒、沙僧回寺看守,我即闻风追至此间,不识地名,幸遇四值功曹传报,说此山名青龙山玄英洞。我日间与此怪斗至天晚方回,与师弟辈细道此情,却就不曾睡,同他两个来此。我恐夜深不便交战,又不知师父下落,所以变化进来,打听师情。」唐僧喜道:「八戒、沙僧如今在外边哩?」行者道:「在外边,才只老孙看时,妖精都睡着。我且解了锁,搠开门,带你出去罢。」唐僧点头称谢。

  行者使个解锁法,用手一抹,那锁早自开了,领着师父往前正走,忽听得妖王在中厅内房里叫道:「小的们,紧闭门户,小心火烛。这会怎么不叫更巡逻,梆铃都不响了?」原来那伙小妖征战一日,俱辛辛苦苦睡着,听见叫唤,却才醒了。梆铃响处,有几个执器械的,敲着锣从后而走,可可的撞着他师徒两个。众小妖一齐喊道:「好和尚啊!扭开锁往哪里去!」行者不容分说,掣出棒幌一幌,碗来粗细,就打。棒起处,打死两个,其余的丢了器械,近中厅打着门叫:「大王!不好了!不好了!毛脸和尚在家里打杀人了!」那三怪听见,一毂辘爬将起来,只叫「拿住!拿住!」唬得个唐僧手软脚软。行者也不顾师父,一路棒,滚向前来。众小妖遮架不住,被他放倒三两个,推倒两三个,打开几层门,径自出来,叫道:「兄弟们何在?」八戒、沙僧正举着钯杖等待,道:「哥哥,如何了?」行者将变化入里解放师父正走,被妖惊觉,顾不得师父,打出来的事,讲说一遍。不题。

  那妖王把唐僧捉住,依然使铁索锁了,执着刀,轮着斧,灯火齐明,问道:「你这厮怎样开锁,那猴子如何得进,快早供来,饶你之命!不然,就一刀两段!」慌得那唐僧,战战兢兢的跪道:「大王爷爷!我徒弟孙悟空,他会七十二般变化。才变个火焰虫儿,飞进来救我。不期大王知觉,被小大王等撞见,是我徒弟不知好歹,打伤两个,众皆喊叫,举兵着火,他遂顾不得我,走出去了。」三个妖王,呵呵大笑道:「早是惊觉,未曾走了!」叫小的们把前后门紧紧关闭,亦不喧哗。沙僧道:「闭门不喧哗,想是暗弄我师父,我们动手耶!」行者道:「说的是,快早打门。」

  那呆子卖弄神通,举钯尽力筑去,把那石门筑得粉碎,却又厉声喊骂道:「偷油的贼怪!快送吾师出来也!」唬得那门内小妖滚将进去报道:「大王,不好了!不好了!前门被和尚打破了!」三个妖王十分烦恼道:「这厮着实无礼!」即命取披挂结束了,各持兵器,率小妖出门迎敌。此时约有三更时候,半天中月明如昼。走出来,更不打话,便就轮兵。这里行者抵住钺斧,八戒敌住大刀,沙僧迎住大棍。这场好杀:

  僧三众,棍杖钯,三个妖魔胆气加。钺斧钢刀藤纥褡,只闻风响并尘沙。初交几合喷愁雾,次后飞腾散彩霞,钉钯解数随身滚,铁棒英豪更可夸。降妖宝杖人间少,妖怪顽心不让他。钺斧口明尖鐏利,藤条节蒙一身花。大刀幌亮如门扇,和尚神通偏赛他。这壁厢因师性命发狠打,那壁厢不放唐僧劈脸挝。斧剁棒迎争胜负,钯轮刀砍两交搽。扢挞藤条降怪杖,翻翻复复逞豪华。

  三僧三怪,赌斗多时,不见输赢。那辟寒大王喊一声,叫:「小的们上来!」众精各执兵刃齐来,早把个八戒绊倒在地,被几个水牛精,揪揪扯扯,拖入洞里捆了。沙僧见没了八戒,只见那群牛发喊咙声。即掣宝杖,望辟尘大王虚丢了架子要走,又被群精一拥而来,拉了个躘踵,急挣不起,也被捉去捆了。行者觉道难为,纵筋斗云,脱身而去。当时把八戒、沙僧拖至唐僧前。唐僧见了,满眼垂泪道:「可怜你二人也遭了毒手!悟空何在?」沙僧道:「师兄见捉住我们,他就走了。」唐僧道:「他既走了,必然哪里去求救。但我等不知何日方得脱网。」师徒们凄凄惨惨不题。

  却说行者驾筋斗云复至慈云寺,寺僧接着,来问:「唐老爷救得否?」行者道:「难救!难救!那妖精神通广大,我弟兄三个,与他三个斗了多时,被他呼小妖先捉了八戒,后捉了沙僧,老孙幸走脱了。」众僧害怕道:「爷爷这般会腾云驾雾,还捉获不得,想老师父被倾害也。」行者道:「不妨!不妨!我师父自有伽蓝、揭諦、丁甲等神暗中护佑,却也曾吃过草还丹,料不伤命,只是那妖精有本事。汝等可好看马匹行李,等老孙上天去求救兵来。」众僧胆怯道:「爷爷又能上天?」行者笑道:「天宫原是我的旧家。当年我做齐天大圣,因为乱了蟠桃会,被我佛收降,如今没奈何,保唐僧取经,将功折罪。一路上辅正除邪,我师父该有此难,汝等却不知也。」众僧听此言,又磕头礼拜。行者出得门,打个呼哨,即时不见。

  好大圣,早至西天门外,忽见太白金星与增长天王,殷、朱、陶、许四大灵官讲话。他见行者来,都慌忙施礼道:「大圣哪里去?」行者道:「因保唐僧行至天竺国东界金平府旻天县,我师被本县慈云寺僧留赏元宵。比至金灯桥,有金灯三盏,点灯用酥合香油,价贵白金五万余两,年年有诸佛降祥受用。正看时,果有三尊佛相降临,我师不识好歹,上桥就拜。我说不是好人,早被他侮暗灯光,连油并我师一风摄去。我随风追袭,至天晓到一山,幸四功曹报道,那山名青龙山,山有玄英洞,洞有三怪,名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尘大王。老孙急上门寻讨,与他赌斗一阵,未胜。是我变化入里,见师父锁住未伤,随解了欲出,又被他知觉,我遂走了。后又同八戒、沙僧苦战,复被他将二人也捉去捆了。老孙因此特启玉帝,查他来历,请命将降之。」

  金星呵呵冷笑道:「大圣既与妖怪相持,岂看不出他的出处?」行者道:「认便认得,是一伙牛精。只是他大有神通,急不能降也。」金星道: 「那是三个犀牛之精。他因有天文之象,累年修悟成真,亦能飞云步雾。其怪极爱干净,常嫌自己影身,每欲下水洗浴。他的名色也多:有兕犀,有雄犀,有牯犀,有斑犀,又有胡冒犀、堕罗犀、通天花文犀,都是一孔三毛二角,行于江海之中,能开水道。似那辟寒、辟暑、辟尘都是角有贵气,故以此为名而称大王也。若要拿他,只是四木禽星见面就伏。」行者连忙唱喏问道:「是哪四木禽星?烦长庚老一一明示明示。」金星笑道:「此星在斗牛宫外,罗布乾坤。你去奏闻玉帝,便见分晓。」行者拱拱手称谢,径入天门里去。

  不一时,到于通明殿下,先见葛邱张许四大天师。天师问道:「何往?」行者道:「近行至金平府地方,因我师宽放禅性,元夜观灯,遇妖魔摄去。老孙不能收降,特来奏闻玉帝求救。」四天师即领行者至灵霄宝殿启奏。各各礼毕,备言其事,玉帝传旨:「教点哪路天兵相助?」行者奏道:「老孙才到西天门,遇长庚星说,那怪是犀牛成精,惟四木禽星可以降伏。」玉帝即差许天师同行者去斗牛宫点四木禽星下界收降。及至宫外,早有二十八宿星辰来接,天师道:「吾奉圣旨,教点四木禽星与孙大圣下界降妖。」旁即闪过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井木犴应声呼道:「孙大圣,点我等何处降妖?」行者笑道:「原来是你。这长庚老儿却隐匿,我不解其意,早说是二十八宿中的四木,老孙径来相请,又何必劳烦旨意?」四木道:「大圣说哪里话!我等不奉旨意,谁敢擅离?端的是哪方?快早去来。」行者道:「在金平府东北艮地青龙山玄英洞,犀牛成精。」斗木獬、奎木狼、角木蛟道:「若果是犀牛成精,不须我们,只消井宿去罢。他能上山吃虎,下海擒犀。」行者道:「那犀不比望月之犀,乃是修行得道,都有千年之寿者。须得四位同去才好,切勿推调,倘一时一位拿他不住,却不又费事了?」天师道:「你们说的是什话!旨意着你四人,岂可不去?趁早飞行 我回旨去也。」那天师遂别行者而去。

  四木道:「大圣不必迟疑,你先去索战,引他出来,我们随后动手。」行者即近前骂道:「偷油的贼怪!还我师来!」原来那门被八戒筑破,几个小妖弄了几块板儿搪住,在里边听得骂詈,急跑进报道:「大王,孙和尚在外面骂哩!」辟尘儿道:「他败阵去了,这一日怎么又来?想是哪里求些救兵来了。」辟寒、辟暑道:「怕他什么救兵!快取披挂来!小的们,都要用心围绕,休放他走了。」那伙精不知死活,一个个各执枪刀,摇旗擂鼓,走出洞来,对行者喝道:「你个不怕打的猢狲儿,你又来了!」行者最恼得是这猢狲二字,咬牙发狠举铁棒就打。三个妖王,调小妖,跑个圈子阵,把行者圈在垓心。那壁厢四木禽星一个个各轮兵刃道:「孽畜!休动手!」那三个妖王看他四星,自然害怕,俱道:「不好了!不好了!他寻将降手儿来了!小的们,各顾性命走耶!」

  只听得呼呼吼吼,喘喘呵呵,众小妖都现了本身:原来是那山牛精、水牛精、黄牛精,满山乱跑。那三个妖王,也现了本相,放下手来,还是四只蹄子,就如铁炮一般,径往东北上跑。这大圣率井木犴、角木蛟紧追急赶,略不放松。惟有斗木獬、奎木狼在东山凹里、山头上、山涧中、山谷内,把些牛精打死的、活捉的,尽皆收净。却向玄英洞里解了唐僧、八戒、沙僧。

  沙僧认得是二星,随同拜谢,因问:「二位如何到此相救?」二星道:「吾等是孙大圣奏玉帝请旨调来收怪救你也。」唐僧又滴泪道:「我悟空徒弟怎么不见进来?」二星道:「那三个老怪是三只犀牛,他见吾等,各各顾命,向东北艮方逃遁。孙大圣率井木犴、角木蛟追赶去了。我二星扫荡群牛到此,特来解放圣僧。」唐僧复又顿首拜谢,朝天又拜,八戒搀起道:「师父,礼多必诈,不须只管拜了。四星官一则是玉帝圣旨,二则是师兄人情。今既扫荡群妖,还不知老妖如何降伏,我们且收拾些细软东西出来,掀翻此洞,以绝其根,回寺等候师兄罢。」奎木狼道:「天蓬元帅说的有理。你与卷帘大将保护你师回寺安歇,待吾等还去艮方迎敌。」八戒道:「正是,正是,你二位还协同一捉,必须剿尽,方好回旨。」二星官即时追袭。八戒与沙僧将他洞内细软宝贝,有许多珊瑚、玛瑙、珍珠、琥珀、璱琚、宝贝、美玉、良金,搜出一石,搬在外面,请师父到山崖上坐了,他又进去放起火来,把一座洞烧成灰烬,却才领唐僧找路回金平慈云寺去。正是:

  经云泰极还生否,好处逢凶实有之。爱赏花灯禅性乱,喜游美景道心漓。大丹自古宜长守,一失原来到底亏。紧闭牢拴休旷荡,须臾懈怠见参差。

  且不言他三众得命回寺,却表斗木獬、奎木狼二星官驾云直向东北艮方赶妖怪来。二人在那半空中,寻看不见,直到西洋大海,远望见孙大圣在海上吆喝。他两个按落云头道:「大圣,妖怪哪里去了?」行者恨道:「你两个怎么不来追降?这会子却冒冒失失的问甚?」斗木獬道:「我见大圣与井、角二星战败妖魔追赶,料必擒拿。我二人却就扫荡群精,入玄英洞救出你师父、师弟。搜了山,烧了洞,把你师父付托与你二弟领回府城慈云寺。多时不见车驾回转,故又追寻到此也。」行者闻言,方才喜谢道:「如此,却是有功,多累!多累!但那三个妖魔,被我赶到此间,他就钻下海去。当有井、角二星,紧紧追拿,教老孙在岸边抵挡。你两个既来,且在岸边把截,等老孙也再去来。」

  好大圣,轮着棒,捻着诀,辟开水径,直入波涛深处,只见那三个妖魔在水底下与井木犴、角木蛟舍死忘生苦斗哩。他跳近前喊道:「老孙来也!」那妖精抵住二星官,措手不及,正在危难之处,忽听得行者叫喊,顾残生,拨转头往海心里飞跑。原来这怪头上角,极能分水,只闻得花花花,冲开明路。这后边二星官并孙大圣并力追之。

  却说西海中有个探海的夜叉,巡海的介士,远见犀牛分开水势,又认得孙大圣与二天星,即赴水晶宫对龙王慌慌张张报道:「大王!有三只犀牛,被齐天大圣和二位天星赶来也!」老龙王敖顺听言,即唤太子摩昂:「快点水兵,想是犀牛精辟寒、辟暑、辟尘儿三个惹了孙行者。今既至海,快快拔刀相助。」敖摩昂得令,即忙点兵。顷刻间,龟鳖鼋鼍,鲂鱼白鳜鲤,与虾兵蟹卒等,各执枪刀,一齐呐喊,腾出水晶宫外,挡住犀牛精。犀牛精不能前进,急退后,又有井、角二星并大圣拦阻,慌得他失了群,各各逃生,四散奔走,早把个辟尘儿被老龙王领兵围住。孙大圣见了心欢,叫道:「消停消停!捉活的,不要死的。」摩昂听令,一拥上前,将辟尘儿扳翻在地,用铁钩子穿了鼻,攒蹄捆倒。

  老龙王又传号令,教分兵赶那两个,协助二星官擒拿。即时小龙王率众前来,只见井木犴现原身,按住辟寒儿,大口小口的啃着吃哩。摩昂高叫道:「井宿!井宿!莫咬死他,孙大圣要活的,不要死的哩。」连喊数喊,已是被他把颈项咬断了。摩昂吩咐虾兵蟹卒,将个死犀牛抬转水晶宫,却又与井木犴向前追赶。只见角木蛟把那辟暑儿倒赶回来,只撞着井宿。摩昂率龟鳖鼋鼍,撒开簸箕阵围住,那怪只教:「饶命!饶命!」井木犴走近前,一把揪住耳朵,夺了他的刀,叫道:「不杀你!不杀你!拿与孙大圣发落去来。」当即倒干戈,复至水晶宫外报道:「都捉来也。」行者见一个断了头,血淋津的倒在地下,一个被井木犴拖着耳朵,推跪在地,近前仔细看了道:「这头不是兵刀伤的啊。」摩昂笑道:「不是我喊的紧,连身子都着井星官吃了。」行者道:「既是如此,也罢,取锯子来,锯下他的这两只角,剥了皮带去。犀牛肉还留与龙王贤父子享之。」又把辟尘儿穿了鼻,教角木蛟牵着;辟暑儿也穿了鼻,教井木犴牵着:「带他上金平府见那刺史官,明究其由,问他个积年假佛害民,然后的决。」

  众等遵言,辞龙王父子,都出西海,牵着犀牛,会着奎、斗二星,驾云雾,径转金平府。行者足踏祥光,半空中叫道:「金平府刺史、各佐贰郎官并府城内外军民人等听着:吾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圣僧。你这府县每年家供献金灯,假充诸佛降祥者,即此犀牛之怪。我等过此,因元夜观灯,见这怪将灯油并我师父摄去,是我请天神收伏。今已扫清山洞,剿尽妖魔,不得为害,以后你府县再不可供献金灯,劳民伤财也。」

  那慈云寺里,八戒、沙僧方保唐僧进得山门,只听见行者在半空言语,即便撇了师父,丢下担子,纵风云起到空中,问行者降妖之事。行者道:「那一只被井星咬死,已锯角剥皮带来,两只活拿在此。」八戒道:「这两个索性推下此城,与官员人等看看,也认得我们是圣是神,左右累四位星官收云下地,同到府堂,将这怪的决。已此情真罪当,再有什讲!」四星道:「天蓬帅近来知理明律,却好呀!」八戒道:「因做了这几年和尚,也略学得些儿。」

  众神果推落犀牛,一簇彩云,降至府堂之上。唬得这府县官员,城里城外人等,都家家设香案,户户拜天神。少时间,慈云寺僧把长老用轿抬进府门,会着行者,口中不离谢字道:「有劳上宿星官救出我等,因不见贤徒,悬悬在念,今幸得胜而回!然此怪不知赶向何方才捕获也!」行者道:「自前日别了尊师,老孙上天查访,蒙太白金星识得妖魔是犀牛,指示请四木禽星。当时奏闻玉帝,蒙旨差委,直至洞口交战。妖王走了,又蒙斗、奎二宿救出尊师。老孙与井、角二宿并力追妖,直赶到西洋大海,又亏龙王遣子率兵相助,所以捕获到此审究也。」长老赞扬称谢不已。

  又见那府县正官并佐贰首领,都在那里高烧宝烛,满斗焚香,朝上礼拜。少顷间,八戒发起性来,掣出戒刀,将辟尘儿头一刀砍下,又一刀把辟暑儿头也砍下,随即取锯子锯下四只角来。孙大圣更有主张,就教:「四位星官,将此四只犀角拿上界去,进贡玉帝,回缴圣旨。」把自己带来的二只:「留一只在府堂镇库,以作向后免征灯油之证;我们带一只去,献灵山佛祖。」四星心中大喜,即时拜别大圣,忽驾彩云回奏而去。

  府县官留住他师徒四众,大排素宴,遍请乡官陪奉。一壁厢出给告示,晓谕军民人等,下年不许点设金灯,永蠲买油大户之役;一壁厢叫屠子宰剥犀牛之皮,硝熟熏干,制造铠甲,把肉普给官员人等;又一壁厢动支枉罚无碍钱粮,买民间空地,起建四星降妖之庙;又为唐僧四众建立生祠,各各树碑刻文,用传千古,以为报谢。师徒们索性宽怀领受,又被那二百四十家灯油大户,这家酬,那家请,略无虚刻。八戒遂心满意受用,把洞里搜来的宝物,每样各笼些须在袖,以为各家斋筵之赏。

  住经个月,犹不得起身,长老吩咐:「悟空,将余剩的宝物,尽送慈云寺僧,以为酬礼。瞒着那些大户人家,天不明走罢。恐只管贪乐,误了取经,惹佛祖见罪、又生灾厄,深为不便。」行者随将前件一一处分。

  次日五更早起,唤八戒备马。那呆子吃了自在酒饭,睡得梦梦乍道:「这早备马怎的?」行者喝道:「师父教走路哩!」呆子抹抹脸道:「又是这长老没正经!二百四十家大户都请,才吃了有三十几顿饱斋,怎么又弄老猪忍饿!」长老听言骂道:「囊糟的夯货!莫胡说!快早起来!再若强嘴,教悟空拿金箍棒打牙!」那呆子听见说打,慌了手脚道:「师父今番变了,常时疼我爱我,念我蠢夯护我,哥要打时,他又劝解;今日怎么发狠转教打么?」行者道:「师父怪你为嘴误了路程,快早收拾行李备马,免打!」那呆子真个怕打,跳起来穿了衣服,吆喝沙僧:「快起来!打将来了!」沙僧也随跳起,各各收拾皆完。长老摇手道:「寂寂悄悄的,不要惊动寺僧。」连忙上马,开了山门,找路而去。

  这一去,正所谓:暗放玉笼飞彩凤,私开金锁走蛟龙。毕竟不知天明时,酬谢之家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91回 金平府元夜观灯 玄英洞唐僧供状

  修禅何处用工夫?马劣猿颠速剪除。牢捉牢拴生五彩,暂停暂住堕三途。
  若教自在神丹漏,才放从容玉性枯。喜怒忧思须扫净,得玄得妙恰如无。

  话表唐僧师徒四众离了玉华城,一路平稳,诚所谓极乐之乡。去有五六日程途,又见一座城池,唐僧问行者道:「此又是什么处所?」行者道:「是座城池,但城上有杆无旗,不知地方,俟近前再问。」及至关东厢,见那两边茶坊酒肆喧哗,米市油房热闹。街衢中有几个无事闲游的浪子,见猪八戒嘴长,沙和尚脸黑,孙行者眼红,都拥拥簇簇的争看,只是不敢近前而问。唐僧捏着一把汗,惟恐他们惹祸。又走过几条巷口,还不到城,忽见有一座山门,门上有慈云寺三字,唐僧道:「此处略进去歇歇马,打一个斋如何?」行者道:「好!好!」四众遂一齐而入。但见那里边:

  珍楼壮丽,宝座峥嵘。佛阁高云外,僧房静月中。丹霞缥缈浮屠挺,碧树阴森轮藏清。真净土,假龙宫,大雄殿上紫云笼。两廊不绝闲人戏,一塔常开有客登。炉中香火时时爇,台上灯花夜夜荧。忽闻方丈金钟韵,应佛僧人朗诵经。

  四众正看时,又见廊下走出一个和尚,对唐僧作礼道:「老师何来?」唐僧道:「弟子中华唐朝来者。」那和尚倒身下拜,慌得唐僧搀起道:「院主何为行此大礼?」那和尚合掌道:「我这里向善的人,看经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华地托生。才见老师丰采衣冠,果然是前生修到的,方得此受用,故当下拜。」唐僧笑道:「惶恐!惶恐!我弟子乃行脚僧,有何受用!若院主在此闲养自在,才是享福哩。」那和尚领唐僧入正殿,拜了佛像。唐僧方才招呼:「徒弟来耶。」

  原来行者三人,自见那和尚与师父讲话,他都背着脸,牵着马,守着担,立在一处,和尚不曾在心。忽的闻唐僧叫徒弟,他三人方才转面,那和尚见了,慌的叫:「爷爷呀!你高徒如何恁般丑样?」唐僧道:「丑则丑虽,倒颇有些法力,我一路甚亏他们保护。」正说处,里面又走出几个和尚作礼。先见的那和尚对后的说道:「这老师是中华大唐来的人物,那三位是他高徒。」众僧且喜且惧道:「老师中华大国,到此何为?」唐僧言: 「我奉唐王圣旨,向灵山拜佛求经。适过宝方,特奔上刹,一则求问地方,二则打顿斋食就行。」那僧人个个欢喜,又邀入方丈,方丈里又有几个与人家做斋的和尚。这先进去的又叫道:「你们都来看看中华人物。原来中华有俊的,有丑的,俊的真个难描难画,丑的却十分古怪。」那许多僧同斋主都来相见。见毕,各坐下。

  茶罢,唐僧问道:「贵处是何地名?」众僧道:「我这里乃天竺国外郡,金平府是也。」唐僧道:「贵府至灵山还有许多远近?」众僧道:「此间到都下有二千里,这是我等走过的。西去到灵山,我们未走,不知还有多少路,不敢妄对。」唐僧谢了。少时,摆上斋来。斋罢,唐僧要行,却被众僧并斋主款留道:「老师宽住一二日,过了元宵,耍耍去不妨。」唐僧惊问道:「弟子在路,只知有山,有水,怕的是逢怪,逢魔,把光阴都错过了,不知几时是元宵佳节。」众僧笑道:「老师拜佛与悟禅心重,故不以此为念。今日乃正月十三,到晚就试灯,后日十五上元,直至十八九,方才谢灯。我这里人家好事,本府太守老爷爱民,各地方俱高张灯火,彻夜笙箫。还有个金灯桥,乃上古传留,至今丰盛。老爷们宽住数日,我荒山颇管待得起。」唐僧无奈,遂俱住下。当晚只听得佛殿上钟鼓喧天,乃是街坊众信人等,送灯来献佛,唐僧等都出方丈来看了灯,各自归寝。次日,寺僧又献斋。吃罢,同步后园闲要。果然好个去处,正是:

  时维正月,岁届新春。园林幽雅,景物妍森。四时花木争奇,一派峰峦迭翠。芳草阶前萌动,老梅枝上生馨。红入桃花嫩,青归柳色新。金谷园富丽休夸,辋川图流风慢说。水流一道,野凫出没无常;竹种千竿,墨客推敲未定。芍药花、牡丹花、紫薇花、含笑花,天机方醒;山茶花、红梅花、迎春花、瑞香花,艳质先开。阴崖积雪犹含冻,远树浮烟已带春。又见那鹿向池边照影,鹤来松下听琴。东几厦,西几亭,客来留宿;南几堂,北几塔,僧静安禅。花卉中,有一两座养性楼,重檐高拱;山水内,有三四处炼魔室,静几明窗。真个是天然堪隐逸,又何须他处觅蓬瀛。

  师徒们玩赏一日,殿上看了灯,又都去看灯游戏。但见那:玛瑙花城,琉璃仙洞,水晶云母诸宫:似重重锦绣,迭迭玲珑。星桥影幌乾坤动,看数株火树摇红。六街箫鼓,千门璧月,万户香风。几处鳌峰高耸,有鱼龙出海,鸾凤腾空。羡灯光月色,和气融融。绮罗队里,人人喜听笙歌,车马轰轰。看不尽花容玉貌,风流豪侠,佳景无穷。

  众等既在本寺里看了灯,又到东门厢各街上游戏。到二更时,方才回转安置。次日,唐僧对众僧道:「弟子原有扫塔之愿,趁今日上元佳节,请院主开了塔门,让弟子了此愿心。」众僧随开了门。沙僧取了袈裟,随从唐僧,到了一层,就披了袈裟,拜佛祷祝毕,即将笤帚扫了一层,卸了袈裟,付与沙僧,又扫二层,一层层直扫上绝顶。那塔上,层层有佛,处处开窗,扫一层,赏玩赞美一层。扫毕下来,已此天晚,又都点上灯火。

  此夜正是十五元宵,众僧道:「老师父,我们前晚只在荒山与关厢看灯。今晚正节,进城里看看金灯如何?」唐僧欣然从之,同行者三人及本寺多僧进城看灯。正是:

  三五良宵节,上元春色和。花灯悬闹市,齐唱太平歌。又见那六街三市灯亮,半空一鉴初升。那月如冯夷推上烂银盘,这灯似仙女织成铺地锦。灯映月,增一倍光辉;月照灯,添十分灿烂。观不尽铁锁星桥,看不了灯花火树。雪花灯、梅花灯,春冰剪碎;绣屏灯、画屏灯,五彩攒成。核桃灯、荷花灯,灯楼高挂;青狮灯、白象灯,灯架高檠。虾儿灯、鳖儿灯,棚前高弄;羊儿灯、兔儿灯,檐下精神。鹰儿灯、凤儿灯,相连相并;虎儿灯、马儿灯,同走同行。仙鹤灯、白鹿灯,寿星骑坐;金鱼灯、长鲸灯,李白高乘。鳌山灯,神仙聚会;走马灯,武将交锋。万千家灯火楼台,十数里云烟世界。那壁厢,索琅琅玉襜飞来;这壁厢,毂辘辘香车辇过。看那红妆楼上,倚着栏,隔着帘,并着肩,携着手,双双美女贪欢;绿水桥边,闹吵吵,锦簇簇,醉醺醺,笑呵呵,对对游人戏彩。满城中箫鼓喧哗,彻夜里笙歌不断。有诗为证,诗曰:

  锦绣场中唱彩莲,太平境内簇人烟。灯明月皎元宵夜,雨顺风调大有年。

  此时正是金吾不禁,乱烘烘的无数人烟,有那跳舞的,踩跷的,装鬼的,骑象的,东一攒,西一簇,看之不尽。却才到金灯桥上,唐僧与众僧近前看处,原来是三盏金灯。那灯有缸来大,上照着玲珑剔透的两层楼阁,都是细金丝儿编成;内托着琉璃薄片,其光幌月,其油喷香。唐僧回问众僧道:「此灯是什油?怎么这等异香扑鼻?」众僧道:「老师不知,我这府后有一县,名唤旻天县,县有二百四十里。每年审造差徭,共有二百四十家灯油大户。府县的各项差徭犹可,惟有此大户甚是吃累,每家当一年,要使二百多两银子。此油不是寻常之油,乃是酥合香油。这油每一两值价银二两,每一斤值三十二两银子。三盏灯,每缸有五百斤,三缸共一千五百斤,共该银四万八千两。还有杂项缴缠使用,将有五万余两,只点得三夜。」

  行者道:「这许多油,三夜何以就点得尽?」众僧道:「这缸内每缸有四十九个大灯马,都是灯草扎的把,裹了丝绵,有鸡子粗细,只点过今夜,见佛爷现了身,明夜油也没了,灯就昏了。」八戒在旁笑道:「想是佛爷连油都收去了。」众僧道:「正是此说,满城里人家,自古及今,皆是这等传说。但油干了,人俱说是佛祖收了灯,自然五谷丰登;若有一年不干,却就年成荒旱,风雨不调。所以人家都要这供献。」

  正说处,只听得半空中呼呼风响,唬得些看灯的人尽皆四散。那些和尚也立不住脚道:「老师父,回去罢,风来了。是佛爷降祥,到此看灯也。」唐僧道:「怎见得是佛来看灯?」众僧道: 「年年如此,不上三更就有风来,知道是诸佛降祥,所以人皆回避。」唐僧道:「我弟子原是思佛念佛拜佛的人,今逢佳景,果有诸佛降临,就此拜拜,多少是好。」众僧连请不回。少时,风中果现出三位佛身,近灯来了。慌得那唐僧跑上桥顶,倒身下拜。行者急忙扯起道:「师父,不是好人,必定是妖邪也。」说不了,见灯光昏暗,呼的一声,把唐僧抱起,驾风而去。

  噫!不知是哪山哪洞真妖怪,积年假佛看金灯。唬得那八戒两边寻找,沙僧左右招呼。行者叫道:「兄弟!不须在此叫唤,师父乐极生悲,已被妖精摄去了!」那几个和尚害怕道:「爷爷,怎见得是妖精摄去?」行者笑道:「原来你这伙凡人,累年不识,故被妖邪惑了,只说是真佛降祥,受此灯供。刚才风到处现佛身者,就是三个妖精。我师父亦不能识,上桥顶就拜,却被他侮暗灯光,将器皿盛了油,连我师父都摄去。我略走迟了些儿,所以他三个化风而遁。」沙僧道:「师兄,这般却如之何?」行者道:「不必迟疑。你两个同众回寺,看守马匹行李,等老孙趁此风追赶去也。」好大圣,急纵筋斗云,起在半空,闻着那腥风之气,往东北上径赶。赶至天晓,倏尔风息,见有一座大山,十分险峻,着实嵯峨。好山:

  重重丘壑,曲曲源泉。藤萝悬削壁,松柏挺虚岩。鹤鸣晨雾里,雁唳晓云间。峨峨矗矗峰排戟,突突磷磷石砌磐。顶巅高万仞,峻岭迭千弯。野花佳木知春发,杜宇黄莺应景妍。能巍奕,实巉岩,古怪崎岖险又艰。停玩多时人不语,只听虎豹有声鼾。香獐白鹿随来往,玉兔青狼去复还。深涧水流千万里,回湍激石响潺潺。

  大圣在山崖上,正自找寻路径,只见四个人,赶着三只羊,从西坡下,齐吆喝「开泰」。大圣闪火眼金睛,仔细观看,认得是年、月、日、时四值功曹使者,隐相化形而来。大圣即掣出铁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有丈二长短,跳下崖来,喝道:「你都藏头缩颈的哪里走!」四值功曹见他说出风息,慌得喝散三羊,现了本相,闪下路旁施礼道:「大圣,恕罪!恕罪!」行者道:「这一向也不曾用着你们,你们见老孙宽慢,都一个个弄懈怠了,见也不来见我一见!是怎么说!你们不在暗中保佑吾师,都往哪里去?」功曹道:「你师父宽了禅性,在于金平府慈云寺贪欢,所以泰极生否,乐盛成悲,今被妖邪捕获。他身边有护法伽蓝保着哩,吾等知大圣连夜追寻,恐大圣不识山林,特来传报。」行者道:「你既传报,怎么隐姓埋名,赶着三个羊儿,吆吆喝喝作什?」功曹道:「设此三羊,以应开泰之言,唤做三阳开泰,破解你师之否塞也。」

  行者恨恨的要打,见有此意,却就免之,收了棒,回嗔作喜道:「这座山,可是妖精之处?」功曹道:「正是,正是。此山名青龙山,内有洞名玄英洞,洞中有三个妖精:大的个名辟寒大王,第二个号辟暑大王,第三个号辟尘大王,这妖精在此有千年了。他自幼儿爱食酥合香油。当年成精,到此假装佛相,哄了金平府官员人等,设立金灯,灯油用酥合香油。他年年到正月半,变佛相收油;今年见你师父,他认得是圣僧之身,连你师父都摄在洞内,不日要割剐你师之肉,使酥合香油煎吃哩。你快用工夫,救援去也。」

  行者闻言,喝退四功曹,转过山崖,找寻洞府。行未数里,只见那涧边有一石崖,崖下是座石屋,屋有两扇石门,半开半掩。门旁立有石碣,上有六字,却是青龙山玄英洞。行者不敢擅入,立定步,叫声:「妖怪!快送我师父出来!」那里忽喇一声,大开了门,跑出一阵牛头精,邓邓呆呆的问道:「你是谁,敢在这里呼唤!」行者道:「我本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圣僧唐三藏之大徒弟,路过金平府观灯,我师被你家魔头摄来,快早送还,免汝等性命!如或不然,掀翻你窝巢,教你群精都化为脓血!」那些小妖听言,急入里边报道:「大王!祸事了!祸事了!」

  三个老妖正把唐僧拿在那洞中深远处,哪里问什么青红皂白,教小的选剥了衣裳,汲湍中清水洗净,算计要细切细锉,着酥合香油煎吃,忽闻得报声「祸事」,老大着惊,问是何故。小妖道:「大门前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嚷道:大王摄了他师父来,教快送出去,免吾等性命;不然,就要掀翻窝巢,教我们都化为脓血哩!」那老妖听说,个个心惊道:「才拿了这厮,还不曾问他个姓名来历。小的们,且把衣服与他穿了,带过来审他一审,端是何人,何自而来也。」众妖一拥上前,把唐僧解了索,穿了衣服,推至座前。

  唬得唐僧战兢兢的跪在下面,只叫:「大王饶命,饶命!」三个妖精异口同声道:「你是哪方来的和尚?怎么见佛相不躲,却冲撞我的云路?」唐僧磕头道:「贫僧是东土大唐驾下差来的,前往天竺国大雷音寺拜佛祖取经的。因到金平府慈云寺打斋,蒙那寺僧留过元宵看灯。正在金灯桥上,见大王显现佛相,贫僧乃肉眼凡胎,见佛就拜,故此冲撞大王云路。」那妖精道:「你那东土到此,路程甚远,一行共有几众,都叫甚名字,快实实供来,我饶你性命。」唐僧道:「贫僧俗名陈玄奘,自幼在金山寺为僧。后蒙唐皇敕赐在长安洪福寺为僧官。又因魏征丞相梦斩泾河老龙,唐王游地府,回生阳世,开设水陆大会,超度阴魂,蒙唐王又选赐贫僧为坛主,大阐都纲。幸观世音菩萨出现,指化贫僧,说西天大雷音寺有三藏真经,可以超度亡者升天,差贫僧 取,因赐号三藏,即倚唐为姓,所以人都呼我为唐三藏。我有三个徒弟,大的个姓孙,名悟空行者,乃齐天大圣归正。」

  群妖闻得此名,着了一惊道:「这个齐天大圣,可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唐僧道:「正是,正是。第二个姓猪,名悟能八戒,乃天蓬大元帅转世。第三个姓沙,名悟净和尚,乃卷帘大将临凡。」三个妖王听说,个个心惊道:「早是不曾吃他。小的们,且把唐僧将铁链锁在后面,待拿他三个徒弟来凑吃。」遂点了一群山牛精、水牛精、黄牛精,各持兵器,走出门,掌了号头,摇旗擂鼓。

  三个妖披挂整齐,都到门外喝道:「是谁人敢在我这里吆喝!」行者闪在石崖上,仔细观看,那妖精生得:彩面环睛,二角峥嵘。尖尖四只耳,灵窍闪光明。一体花纹如彩画,满身锦绣若蜚英。第一个,头顶狐裘花帽暖,一脸昂毛热气腾;第二个,身挂轻纱飞烈焰,四蹄花莹玉玲玲;第三个,威雄声吼如雷振,獠牙尖利赛银针。个个勇而猛,手持三样兵:一个使钺斧,一个大刀能;但看第三个,肩上横担扢挞藤。又见那七长八短、七肥八瘦的大大小小妖精,都是些牛头鬼怪,各执枪棒。有三面大旗,旗上明明书着「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尘大王」。

  孙行者看了一会,忍耐不得,上前高叫道:「泼贼怪!认得老孙么?」那妖喝道:「你是那闹天宫的孙悟空?真个是闻名不曾见面,见面羞杀天神!你原来是这等个猢狲儿,敢说大话!」行者大怒,骂道:「我把你这个偷灯油的贼!油嘴妖怪,不要胡谈!快还我师父来!」赶近前,轮铁棒就打。那三个老妖,举三般兵器,急架相迎。这一场在山凹中好杀:

  钺斧钢刀扢挞藤,猴王一棒敢来迎。辟寒辟暑辟尘怪,认得齐天大圣名。棒起致令神鬼怕,斧来刀砍乱飞腾。好一个混元有法真空相!抵住三妖假佛形。那三个偷油润鼻今年犯,务捉钦差驾下僧。这个因师不惧山程远,那个为嘴常年设献灯。乒乓只听刀斧响,劈朴惟闻棒有声。冲冲撞撞三攒一,架架遮遮各显能。一朝斗至天将晚,不知哪个亏输哪个赢。

  孙行者一条棒与那三个妖魔斗经百五十合,天色将晚,胜负未分。只见那辟尘大王把扢挞藤闪一闪,跳过阵前,将旗摇了一摇,那伙牛头怪簇拥上前,把行者围在垓心,各轮兵器,乱打将来。行者见事不谐,忽喇的纵起筋斗云,败阵而走。那妖更不来赶,招回群妖,安排些晚食,众各吃了。也叫小妖送一碗与唐僧,只待拿住孙行者等才要整治。那师父一则长斋,二则愁苦,哭啼啼的未敢沾唇不题。

  却说行者驾云回至慈云寺内,叫声「师弟!」那八戒、沙僧正自盼望商量,听得叫时,一齐出接道:「哥哥,如何去这一日方回?端的师父下落何如?」行者笑道:「昨夜闻风而赶,至天晓到一山,不见。幸四值功曹传信道:那山叫做青龙山,山中有一玄英洞。洞中有三个妖精,唤做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尘大王。原来积年在此偷油,假变佛相,哄了金平府官员人等。今年遇见我们,他不知好歹,反连师父都摄去。老孙审得此情,吩咐功曹等众暗中保护师父,我寻近门前叫骂。那三怪齐出,都像牛头鬼形。大的个使钺斧,第二个使大刀,第三个使藤棍,后引一窝子牛头鬼怪,摇旗擂鼓,与老孙斗了一日,杀个手平。那妖王摇动旗,小妖都来,我见天晚,恐不能取胜,所以驾筋斗回来也。」八戒道:「那里想是酆都城鬼王弄喧。」沙僧道:「你怎 就猜道是酆都城鬼王弄喧?」八戒笑道:「哥哥说是牛头鬼怪,故知之耳。」行者道:「不是!不是!若论老孙看那怪,是三只犀牛成的精。」八戒道:「若是犀牛,且拿住他,锯下角来,倒值好几两银子哩!」

  正说处,众僧道:「孙老爷可吃晚斋?」行者道:「方便吃些儿,不吃也罢。」众僧道:「老爷征战这一日,岂不饥了?」行者笑道:「这日把儿哪里便得饥!老孙曾五百年不吃饮食哩!」众僧不知是实,只以为说笑。须臾拿来,行者也吃了,道:「且收拾睡觉,待明日我等都去相持,拿住妖王,庶可救师父也。」沙僧在旁道:「哥哥说哪里话!常言道,停留长智。那妖精倘或今晚不睡,把师父害了,却如之何?不若如今就去,嚷得他措手不及,方才好救师父。少迟,恐有失也。」八戒闻言,抖擞神威道:「沙兄弟说得是!我们都趁此月光去降魔耶!」行者依言,即吩咐寺僧:「看守行李马匹,待我等把妖精捉来,对本府刺史证其假佛,免却灯油,以疏概县小民之困,却不是好?」众僧领诺,称谢不已。他三个遂纵起祥云,出城而去。

  正是那:懒散无拘禅性乱,灾危有分道心蒙。毕竟不知此去胜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90回 师狮授受同归一 盗道缠禅静九灵

  却说孙大圣同八戒、沙僧出城头,觌面相迎,见那伙妖精都是些杂毛狮子:黄狮精在前引领,狻猊狮、抟象狮在左,白泽狮、伏狸狮在右,猱狮、雪狮在后,中间却是一个九头狮子。那青脸儿怪执一面锦锈团花宝幢,紧挨着九头狮子,刁钻古怪儿、古怪刁钻儿打两面红旗,齐齐的都布在坎宫之地。

  八戒莽撞,走近前骂道:「偷宝贝的贼怪!你去哪里伙这几个毛团来此怎的?」黄狮精切齿骂道:「泼狠秃厮!昨日三个敌我一个,我败回去,让你为人罢了;你怎么这般狠恶,烧了我的洞府,损了我的山场,伤了我的眷族!我和你冤仇深如大海!不要走!吃你老爷一铲!」好八戒,举钯就迎。两个才交手,还未见高低,那猱狮精轮一根铁蒺藜,雪狮精使一条三楞简,径来奔打。八戒发一声喊道:「来得好!」你看他横冲直抵,斗在一处。这壁厢,沙和尚急掣降妖杖,近前相助,又见那狻猊精、白泽精与抟象、伏狸二精,一拥齐上。这里孙大圣使金箍棒架住群精,狻猊使闷棍,白泽使铜锤,抟象使钢枪,伏狸使钺斧。那七个狮子精,这三个狠和尚,好杀:

  棍锤枪斧三楞简,蒺藜骨朵四明铲。七狮七器甚锋芒,围战三僧齐呐喊。
  大圣金箍铁棒凶,沙僧宝杖人间罕。八戒颠风骋势雄,钉钯幌亮光华惨。
  前遮后挡各施功,左架右迎都勇敢。城头王子助威风,擂鼓筛锣齐壮胆。
  投来抢去弄神通,杀得昏蒙天地反。

  那一伙妖精,齐与大圣三人,战经半日,不觉天晚。八戒口吐粘涎,看看脚软,虚幌一钯,败下阵去,被那雪狮、猱狮二精喝道:「哪里走!看打!」呆子躲闪不及,被他照脊梁上打了一简,睡在地下,只叫:「罢了!罢了!」两个精把八戒采鬃拖尾,扛将去见那九头狮子,报道:「祖爷,我等拿了一个来也。」说不了,沙僧、行者也都战败。众妖精一齐赶来,被行者拔一把毫毛,嚼碎喷将去,叫声「变!」即变做百十个小行者,围围绕绕,将那白泽、狻猊、抟象、伏狸并金毛狮怪围裹在中。沙僧、行者却又上前攒打。到晚,拿住狻猊、白泽,走了伏狸、抟象。金毛报知老妖,老怪见失了二狮,吩咐:「把猪八戒捆了,不可伤他性命。待他还我二狮,却将八戒与他。他若无知,坏了我二狮,即将八戒杀了对命!」当晚群妖安歇城外不题。

  却说孙大圣把两个狮子精抬近城边,老王见了,即传令开门,差二三十个校尉,拿绳扛出门,绑了狮精,扛入城里。孙大圣收了法毛,同沙僧径至城楼上,见了唐僧。唐僧道:「这场事甚是利害呀!悟能性命,不知有无?」行者道:「没事!我们把这两个妖精拿了,他那里断不敢伤。且将二精牢拴紧缚,待明早抵换八戒也。」三个小王子对行者叩头道:「师父先前赌斗,只见一身,及后佯输而回,却怎么就有百十位师身?及至拿住妖精,近城来还是一身,此是什么法力?」行者笑道:「我身上有八万四千毫毛,以一化十,以十化百,百千万亿之变化,皆身外身之法也。 」那王子一个个顶礼,即时摆上斋来,就在城楼上吃了。各垛口上都要灯笼旗帜,梆铃锣鼓,支更传箭,放炮呐喊。

  早又天明。老怪即唤黄狮精定计道:「汝等今日用心拿那行者、沙僧,等我暗自飞空上城,拿他那师父并那老王父子,先转九曲盘桓洞,待你得胜回报。」黄狮领计,便引猱狮、雪狮、抟象、伏狸各执兵器到城处,滚风酿雾的索战。这里行者与沙僧跳出城头,厉声骂道:「贼泼怪!快将我师弟八戒送还我,饶你性命!不然,都教你粉骨碎尸!」那妖精哪容分说,一拥齐来。这大圣弟兄两个,各运机谋,挡住五个狮子。这杀比昨日又什不同:

  呼呼刮地狂风恶,暗暗遮天黑雾浓。走石飞沙神鬼怕,推林倒树虎狼惊。钢枪狠狠钺斧明,棍铲铜锤太毒情。恨不得囫囵吞行者,活活泼泼擒住小沙僧。这大圣一条如意棒,卷舒收放甚精灵。沙僧那柄降妖杖,灵霄殿外有名声。今番干运神通广,西域施功扫荡精。

  这五个杂毛狮子精与行者、沙僧正自杀到好处,那老怪驾着黑云,径直腾至城楼上,摇一摇头,唬得那城上文武大小官员并守城人夫等,都滚下城去,被他奔入楼中,张开口把三藏与老王父子一顿噙出,复至坎宫地下,将八戒也着口噙之。原来他九个头就有九张口,一口噙着唐僧,一口噙着八戒,一口噙着老王,一口噙着大王子,一口噙着二王子,一口噙着三王子,六口噙着六人,还空了三张口,发声喊叫道:「我先去也!」这五个小狮精见他祖得胜,一个个愈展雄才。行者闻得城上人喊嚷,情知中了他计,急唤沙僧仔细;他却把臂膊上毫毛,尽皆拔下,入口嚼烂喷出,变作千百个小行者,一拥攻上,当时拖倒猱狮,活捉了雪狮,拿住了抟象狮,扛翻了伏狸狮,将黄狮打死,烘烘的嚷到州城之下,倒转走脱了青脸儿与刁钻古怪、古怪刁钻儿二怪。

  那城上官看见,却又开门,将绳把五个狮精又捆了,抬进城去。还未发落,只见那王妃哭哭啼啼,对行者礼拜道:「神师啊,我殿下父子并你师父,性命休矣!这孤城怎生是好?」大圣收了法毛,对王妃作礼道: 「贤后莫愁,只因我拿他七个狮精,那老妖弄摄法,定将我师父与殿下父子摄去,料必无伤。待明日绝早,我兄弟二人去那山中,管情捉住老妖,还你四个王子。」那王妃一簇女眷闻得此言,都对行者下拜道:「愿求殿下父子全生,皇图坚固!」拜毕,一个个含泪还宫。行者吩咐各官:「将打死那黄狮精剥了皮,六个活狮精,牢牢拴锁。取些斋饭来,我们吃了睡觉,你们都放心,保你无事。」至次日,大圣领沙僧驾起祥云,不多时,到子竹节山头。按云头观看,好座高山!但见:

  峰排突兀,岭峻崎岖。深涧下潺湅水漱,陡崖前锦锈花香。回峦重迭,古道弯环。真是鹤来松有伴,果然云去石无依。玄猿觅果向晴晖,麋鹿寻花欢日暖。青鸾声晰呖,黄鸟语绵蛮。春来桃李争妍,夏至柳槐竞茂。秋到黄花布锦,冬交白雪飞绵。四时八节好风光,不亚瀛洲仙景象。

  他两个正在山头上看景,忽见那青脸儿,手拿一条短棍,径跑出崖谷之间。行者喝道:「哪里走!老孙来也!」唬得那小妖一翻一滚的跑下崖谷。他两个一直追来,又不见踪迹,向前又转几步,却是一座洞府,两扇花斑石门,紧紧关闭。门楟上横嵌着一块石版,楷镌了十个大字,乃是万灵竹节山九曲盘桓洞。那小妖原来跑进洞去,即把洞门闭了,到中间对老妖道:「爷爷,外面又有两个和尚来了。」老妖道:「你大王并猱狮、雪狮、抟象、伏狸可曾来?」小妖道:「不见!不见!只是两个和尚,在山峰高处眺望。我看见回头就跑,他赶将来,我却闭门来也。」老妖听说,低头不语,半晌,忽的掉下泪来,叫声:「苦啊!我黄狮孙死了!猱狮孙等又尽被和尚捉进城去矣!此恨怎生报得!」

  八戒捆在旁边,与王父子唐僧俱攒在一处,凄凄惶惶受苦,听见老妖说声「众孙被和尚捉进城去」,暗暗喜道:「师父莫怕,殿下休愁,我师兄已得胜,捉了众妖,寻到此间救拔吾等也。」说罢,又听得老妖叫:「小的们,好生在此看守,等我出去拿那两个和尚进来,一发惩治。」你看他身无披挂,手不拈兵,大踏步走到前边,只闻得孙行者吆喝哩。他就大开了洞门,不答话,径奔行者。行者使铁棒当头支住,沙僧轮宝杖就打。那老妖把头摇一摇,左右八个头,一齐张开口,把行者、沙僧轻轻的又衔于洞内,叫:「取绳索来!」那刁钻古怪、古怪刁钻与青脸儿是昨夜逃生而回者,即拿两条绳,把他二人着实捆了。老妖问道:「你这泼猴,把我那七个儿孙捉了,我今拿住你和尚四个,王子四个,也足以抵得我儿孙之命!小的们,选荆条柳棍来,且打这猴头一顿,与我黄狮孙报报冤仇!」

  那三个小妖,各执柳棍,专打行者。行者本是熬炼过的身体,那些些柳棍儿,只好与他拂痒,他哪里做声?凭他怎么捶打,略不介意。八戒、唐僧与王子见了,一个个毛骨悚然。少时,打折了柳棍,直打到天晚,也不计其数。沙僧见打得多了,甚不过意道:「我替他打百十下罢。」老妖道:「你且莫忙,明日就打到你了,一个个挨次儿打将来。」八戒着忙道:「后日就打到我老猪也!」打一会,渐渐的天昏了,老妖叫:「小的们且住,点起灯火来,你们吃些饮食,让我到锦云窝略睡睡去。汝三人都是遭过害的,却用心看守,待明早再打。」三个小妖移过灯来,拿柳棍又打行者脑盖,就像敲梆子一般,剔剔托,托托剔,紧几下,慢几下。夜将深了,却都盹睡。

  行者就使个遁法,将身一小,脱出绳来,抖一抖毫毛,整束了衣服,耳朵内取出棒来,幌一幌,有吊桶粗细,二丈长短,朝着三个小妖道:「你这孽畜,把你老爷就打了许多棍子!老爷还只照旧,老爷也把这棍子略桠你桠,看道如何!」把三个小妖轻轻一桠,就桠做三个肉饼,却又剔亮了灯,解放沙僧。八戒捆急了,忍不住大声叫道:「哥哥!我的手脚都捆肿了,倒不来先解放我!」这呆子喊了一声,却早惊动老妖。

  老妖一毂辘爬起来道:「是谁人解放?」那行者听见,一口吹熄灯,也顾不得沙僧等众,使铁棒,打破几重门走了。那老妖到中堂里叫:「小的们,怎么没了灯光?只莫走了人也?」叫一声,没人答应;又叫一声,又没人答应。及取灯火来看时,只见地下血淋淋的三块肉饼,老王父子及唐僧、八戒俱在,只不见了行者、沙僧。点着火,前后赶看,忽见沙僧还背贴在廊下站哩,被他一把拿住捽倒,照旧捆了。又找寻行者,但见几层门尽皆破损,情知是行者打破走了,也不去追赶,将破门补的补,遮的遮,固守家业不题。

  却说孙大圣出了那九曲盘桓洞,跨祥云径转玉华州,但见那城头上各厢的土地神祇与城隍之神迎空拜接。行者道:「汝等怎么今夜才见?」城隍道:「小神等知大圣下降玉华州,因有贤王款留,故不敢见。今知王等遇怪,大圣降魔,特来叩接。」行者正在嗔怪处,又见金头揭諦、六甲六丁神将,押着一尊土地,跪在面前道:「大圣,吾等捉得这个地里鬼来也。」行者喝道: 「汝等不在竹节出护我师父,却怎么嚷到这里?」丁甲神道:「大圣,那妖精自你逃时,复捉住卷帘大将,依然捆了。我等见他法力甚大,却将竹节山土地押解至此。他知那妖精的根由,乞大圣问他一问,便好处治,以救圣僧贤王之苦。」行者听言甚喜,那土地战兢兢叩头道: 「那老妖前年下降竹节山。那九曲盘桓洞原是六狮之窝,那六个狮子,自得老妖至此,就都拜为祖翁。祖翁乃是个九头狮子,号为九灵元圣。若得他灭,须去到东极妙岩宫,请他主人公来,方可收伏。他人莫想 也。」行者闻言,思忆半晌道:「东极妙岩宫,是太乙救苦天尊啊。他座下正是个九头狮子。这等说──」便教:「揭諦、金甲,还同土地回去,暗中护佑师父、师弟并州王父子。本处城隍守护城池,走出去来。」众神各各遵守去讫。

  这大圣纵筋斗云,连夜前行。约有寅时分,到了东天门外,正撞着广目天王与天丁、力士一行仪从。众皆停住,拱手迎道:「大圣何往?」行者对众礼毕,道:「前去妙岩宫走走。」天王道:「西天路不走,却又东天来做甚? 」行者道:「因到玉华州,蒙州王相款,遣三子拜我等弟兄为师,习学武艺,不期遇着一伙狮怪。今访得妙岩宫太乙救苦天尊乃怪之主人公也,欲请他为我降怪救师。」天王道:「那厢因你欲为人师,所以惹出这一窝狮子来也。」行者笑道:「正为此!正为此!」众天丁、力士一个个拱手,让道而行。大圣进了东天门,不多时,到妙岩宫前,但见:

  彩云重迭,紫气茏葱。瓦漾金波焰,门排玉兽崇。花盈双阙红霞绕,日映骞林翠雾笼。果然是万真环拱,千圣兴隆。殿阁层层锦,窗轩处处通。苍龙盘护神光蔼,黄道光辉瑞气浓。这个是青华长乐界,东极妙岩宫。

  那宫门里立着一个穿霓帔的仙童,忽见孙大圣,即入宫报道:「爷爷,外面是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来了。」太乙救苦天尊听得,即唤侍卫众仙迎接。迎至宫中,只见天尊高坐九色莲花座上,百亿瑞光之中,见了行者,下座来相见。行者朝上施礼,天尊答礼道:「大圣,这几年不见,前闻得你弃道归佛,保唐僧西天取经,想是功行完了?」行者道:「功行未完,却也将近。但如今因保唐僧到玉华州,蒙王子遣三子拜老孙等为师,习学武艺,把我们三件神兵照样打造,不期夜间被贼偷去。及天明寻找,原是城北豹头山虎口洞一个金毛狮子成精盗去。老孙用计取出,那精就伙了若干狮精与老孙大闹。内有一个九头狮子,神通广大,将我师父与八戒并王父子四人都衔去,到一竹节山九曲盘桓洞。次日,老孙与沙僧跟寻,亦被衔去。老孙被他捆打无数,幸而弄法走了,他们正在彼处受罪。问及当坊土地,始知天尊是他主人,特来奉请收降解救。」

  天尊闻言,即令仙将到狮子房唤出狮奴来问?那狮奴熟睡,被众将推摇方醒,揪至中厅来见。天尊问道:「狮兽何在?」那奴儿垂泪叩头,只叫:「饶命!饶命!」天尊道:「孙大圣在此,且不打你。你快说为何不谨,走了九头狮子。」狮奴道:「爷爷,我前日在大千甘露殿中见一瓶酒,不知偷去吃了,不觉沉醉睡着,失于拴锁,是以走了。」天尊道:「那酒是太上老君送的,唤做轮回琼液,你吃了该醉三日不醒。那狮兽今走几日了?」大圣道:「据土地说,他前年下降,到今二三年矣。」天尊笑道:「是了!是了!天宫里一日,在凡世就是一年。」叫狮奴道:「你且起来,饶你死罪,跟我与大圣下方去收他来。汝众仙都回去,不用跟随。」

  天尊遂与大圣、狮奴,踏云径至竹节山,只见那五方揭諦、六丁六甲、本山土地都来跪接。行者道:「汝等护佑,可曾伤着我师?」众神道:「妖精着了恼睡了,更不曾动甚刑罚。」天尊道:「我那元圣儿也是一个久修得道的真灵:他喊一声,上通三圣,下彻九泉,等闲也便不伤生。孙大圣,你去他门首索战,引他出来,我好收之。」行者听言,果掣棒跳近洞口,高骂道:「泼妖精,还我人来也!泼妖精,还我人来也!」连叫了数声,那老妖睡着了,无人答应。行者性急起来,轮铁棒,往里打进,口中不住的喊骂。那老妖方才惊醒,心中大怒,爬起来,喝一声「赶战!」摇摇头,便张口来衔。行者回头跳出。妖精赶到外边,骂道:「贼猴!哪里走!」行者立在高崖上笑道:「你还敢这等大胆无礼!你死活也不知哩!这不是你老爷主公在此?」那妖精赶到崖前,早被天尊念声咒语,喝道:「元圣儿!我来了!」那妖认得是主人,不敢展挣,四只脚伏之于地,只是磕头。旁边跑过狮奴儿,一把挝住项毛,用拳着项上打够百十,口里骂道:「你这畜生,如何偷走,叫我受罪!」那狮兽合口无言,不敢摇动。狮奴儿打得手困,方才住了,即将锦襜安在他身上,天尊骑了,喝声叫走。他就纵声驾起彩云,径转妙岩宫去。

  大圣望空称谢了,却入洞中,先解玉华王,次解唐三藏,次又解了八戒、沙僧并三王子,共搜他洞里物件,逍逍停停,将众领出门外。八戒就取了若干枯柴,前后堆上,放起火来,把一个九曲盘桓洞,烧做了乌焦破瓦窑!大圣又发放了众神,还教土地在此镇守,却令八戒、沙僧,各各使法,把王父子背驮回州,他搀着唐僧。不多时,到了州城,天色渐晚,当有妃后官员,都来接见了。摆上斋筵,共坐享之。长老师徒还在暴纱亭安歇,王子们入宫各寝。一宵无话。

  次日,王又传旨,大开素宴,合府大小官员,一一谢恩。行者又叫屠子来,把那六个活狮子杀了,共那黄狮子都剥了皮,将肉安排将来受用。殿下十分欢喜,即命杀了,把一个留在本府内外人用,一个与王府长史等官分用,把五个都剁做一二两重的块子,差校尉散给州城内外军民人等,各吃些须:一则尝尝滋味,二则押押惊恐。那些家家户户,无不瞻仰。又见那铁匠人等造成了三般兵器,对行者磕头道:「爷爷,小的们工都完了。」问道:「各重多少斤两?」铁匠道:「金箍棒有千斤,九齿钯与降妖杖各有八百斤。」行者道:「也罢了。」叫请三位王子出来,各人执兵器。三子对老王道:「父王,今日兵器完矣。」老王道:「为此兵器,几乎伤了我父子之命。」小王子道:「幸蒙神师施法,救出我等,却又扫荡妖邪,除了后患,诚所谓海晏河清,太平之世界也!」当时老王父子赏劳了匠作,又至暴纱亭拜谢了师恩。

  三藏又叫大圣等快传武艺,莫误行程。他三人就各轮兵器,在王府院中,一一传授。不数日,那三个王子尽皆操演精熟,其余攻退之方,紧慢之法,各有七十二到解数,无不知之。一则那诸王子心坚,二则亏孙大圣先授了神力,此所以那千斤之棒,八百斤之钯杖,俱能举能运,较之初时自家弄的武艺,真天渊也!有诗为证,诗曰:

  缘因善庆遇神师,习武何期动怪狮。扫荡群邪安社稷,皈依一体定边夷。
  九灵数合元阳理,四面精通道果之。授受心明遗万古,玉华永乐太平时。

  那王子又大开筵宴,谢了师教,又取出一大盘金银,用答微情。行者笑道:「快拿进去!快拿进去!我们出家人,要它何用?」八戒在旁道:「金银实不敢受,奈何我这件衣服被那些狮子精扯拉破了,但与我们换件衣服,足为爱也。」那王子随命针工,照依色样,取青锦、红锦、茶褐锦各数匹,与三位各做了一件。三人欣然领受,各穿了锦布直裰,收拾了行装起程。只见那城里城外,若大若小,无一人不称是罗汉临凡,活佛下界,鼓乐之声,旌旗之色,盈街塞道。正是家家户外焚香火,处处门前献彩灯,来至许远才回,他四众方得离城西去。这一去顿脱群思,潜心正果。

  才是:无虑无忧来佛界,诚心诚意上雷音。毕竟不知到灵山还有几多路程,何时行满,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89回 黄狮精虚设钉钯宴 金木土计闹豹头山

  却说那院中几个铁匠,因连日辛苦,夜间俱自睡了。及天明起来打造,篷下不见了三般兵器,一个个呆挣神惊,四下寻找。只见那三个王子出宫来看,那铁匠一齐磕头道:「小主啊,神师的三般兵器,都不知哪里去了!」小王子听言,心惊胆战道:「想是师父今夜收拾去了。」急奔暴纱亭看时,见白马尚在廊下,忍不住叫道:「师父还睡哩!」沙僧道:「起来了。」即将房门开了,让王子进里看时,不见兵器,慌慌张张问道:「师父的兵器都收来了?」行者跳起道:「不曾收啊!」王子道:「三般兵器,今夜都不见了。」八戒连忙爬起道:「我的钯在么?」小王道:「适才我等出来,只见众人前后找寻不见,弟子恐是师父收了,却才来问。老师的宝贝,俱是能长能消,想必藏在身边哄弟子哩。」行者道:「委的未收,都寻去来。」

  随至院中篷下,果然不见踪影。八戒道:「定是这伙铁匠偷了!快拿出来!略迟了些儿,就都打死!打死!」那铁匠慌得磕头滴泪道:「爷爷!我们连日辛苦,夜间睡着,乃至天明起来,遂不见了。我等乃一概凡人,怎么拿得动,望爷爷饶命!饶命!」行者无语暗恨道:「还是我们的不是,既然看了式样,就该收在身边,怎么却丢放在此!那宝贝霞彩光生,想是惊动什么歹人,今夜窃去也。」八戒不信道:「哥哥说哪里话!这般个太平境界,又不是旷野深山,怎得个歹人来!定是铁匠欺心,他见我们的兵器光彩,认得是三件宝贝,连夜走出王府,伙些人来,抬的抬,拉的拉,偷出去了!拿过来打呀!打呀!」众匠只是磕头发誓。

  正嚷处,只见老王子出来,问及前事,却也面无人色,沉吟半晌,道:「神师兵器,本不同凡,就有百十余人也禁挫不动;况孤在此城,今已五代,不是大胆海口,孤也颇有个贤名在外,这城中军民匠作人等,也颇惧孤之法度,断是不敢欺心,望神师再思可矣。」行者笑道:「不用再思,也不须苦赖铁匠。我问殿下:你这州城四面,可有什么山林妖怪?」王子道:「神师此问,甚是有理。孤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头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往往人言洞内有仙,又言有虎狼,又言有妖怪。孤未曾访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行者笑道:「不消讲了,定是那方歹人,知道俱是宝贝,一夜偷将去了。」叫:「八戒、沙僧,你都在此保着师父,护着城池,等老孙寻访去来。」又叫铁匠们不可住了炉火,一一炼造。好猴王,辞了三藏,呼哨一声,形影不见,早跨到豹头山上。原来那城相去只有七十里,一瞬即到。径上山峰观看,果然有些妖气,真是:

  龙脉悠长,地形远大。尖峰挺挺插天高,陡涧沉沉流水紧。山前有瑶草铺茵,山后有奇花布锦。乔松老柏,古树修复,出鸦山鹊乱飞鸣,野鹤野猿皆啸唳。悬崖下,麋鹿双双;峭壁前,獾狐对对。一起一伏远来龙,九曲九湾潜地脉。埂头相接玉华州,万古千秋兴胜处。

  行者正然看时,忽听得山背后有人言语,急回头视之,乃两个狼头怪妖,朗朗的说着话,向西北上走。行者揣道:「这定是巡山的怪物,等老孙跟他去听听,看他说些甚的。」捻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做个蝴蝶儿,展开翅,翩翩翻翻,径自赶上。果然变得有样范:一双粉翅,两道银须。乘风飞去急,映日舞来徐。渡水过墙能疾俏,偷香弄絮甚欢娱。体轻偏爱鲜花味,雅态芳情任卷舒。

  他飞在那个妖精头直上,飘飘荡荡,听他说话。那妖猛的叫道:「二哥,我大王连日侥幸。前月里得了一个美人儿,在洞内盘桓,十分快乐。昨夜里又得了三般兵器,果然是无价之宝。明朝开宴庆钉钯会唱,我们都有受用。」这个道:「我们也有些侥幸。拿这二十两银子买猪羊去,如今到了干方集上,先吃几壶酒儿,把东西开个花帐儿,落他二三两银子,买件绵衣过寒,却不是好?」两个怪说说笑笑的,上大路急走如飞。行者听得要庆钉钯会,心中暗喜;欲要打杀他,争奈不管他事,况手中又无兵器。他即飞向前边,现了本相,在路口上立定。那怪看看走到身边,被他一口法唾喷将去,念一声「唵吽吒唎」,即使个定身法,把两个狼头精定住。眼睁睁,口也难开;直挺挺,双脚站住。又将他扳翻倒,揭衣搜捡,果是有二十两银子,着一条搭包儿打在腰间裙带上,又各挂着一个粉漆牌儿,一个上写着「刁钻古怪」 ,一个上写着「古怪刁钻」。

  好大圣,取了他银子,解了他牌儿,返跨步回至州城。到王府中,见了王子、唐僧并大小官员、匠作人等,具言前事。八戒笑道:「想是老猪的宝贝,霞彩光明,所以买猪羊,治筵席庆贺哩。但如今怎得他来?」行者道:「我兄弟三人俱去,这银子是买办猪羊的,且将这银子赏了匠人,教殿下寻几个猪羊。八戒你变做刁钻古怪,我变做古怪刁钻,沙僧装做个贩猪羊的客人,走进那虎口洞里,得便处,各人拿了兵器,打绝那妖邪,回来却收拾走路。」沙僧笑道:「妙,妙,妙!不宜迟!快走!」老王果依此计,即教管事的买办了七八口猪,四五腔羊。

  他三人辞了师父,在城外大显神通。八戒道:「哥哥,我未曾看见那刁钻古怪,怎生变得他模样?」行者道:「那怪被老孙使了定身法定住在那里,直到明日此时方醒。我记得他的模样,你站下,等我教你变。如此如彼,就是他的模样了。」那呆子真个口里念着咒,行者吹口仙气,霎时就变得与那刁钻古怪一般无二,将一个粉牌儿带在腰间。行者即变做古怪刁钻,腰间也带了一个牌儿。沙僧打扮得像个贩猪羊的客人,一起儿赶着猪羊,上大路,径奔山来。不多时,进了山凹里,又遇见一个小妖。他生得嘴脸也恁地凶恶!看那:

  圆滴溜两只眼,如灯幌亮;红剌泽一头毛,似火飘光。糟鼻子,猱来口,獠牙尖利;查耳朵,砍额头,青脸泡浮。身穿一件浅黄衣,足踏一双莎蒲履。雄雄赳赳若凶神,急急忙忙如恶鬼。

  那怪左胁下挟着一个彩漆的请书匣儿,迎着行者三人叫道:「古怪刁钻,你两个来了?买了几口猪羊?」行者道:「这赶的不是? 」那怪朝沙僧道:「此位是谁?」行者道:「就是贩猪羊的客人,还少他几两银子,带他来家取的。你往哪里去?」那怪道:「我往竹节山去请老大王明早赴会。」行者绰他的口气儿,就问:「共请多少人?」那怪道:「请老大王坐首席,连本山大王共头目等众,约有四十多位。」正说处,八戒道:「去罢,去罢!猪羊都四散走了!」行者道:「你去邀着,等我讨他帖儿看看。」那怪见自家人,即揭开取出,递与行者。行者展开看时,上写着:「明辰敬治肴酌庆钉钯嘉会,屈尊过山一叙,幸勿外,至感!右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尊前。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行者看毕,仍递与那怪。那怪放在匣内,径往东南上去了。

  沙僧问道:「哥哥,帖儿上是什么话头?」行者道:「乃庆钉钯会的请帖,名字写着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请的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沙僧笑道:「黄狮想必是个金毛狮子成精,但不知九灵元圣是个何物。」八戒听言,笑道:「是老猪的货了!」行者道:「怎见得是你的货?」八戒道:「古人云,癞母猪专赶金毛狮子,故知是老猪之货物也。」他三人说说笑笑,赶着猪羊,却就望见虎口洞门。但见那门儿外:

  周围山绕翠,一脉气连城。峭壁扳青蔓,高崖挂紫荆。
  鸟声深树匝,花影洞门迎。不亚桃源洞,堪宜避世情。

  渐渐近于门口,又见一丛大大小小的杂项妖精,在那花树之下顽耍,忽听得八戒「呵!呵!」赶猪羊到时,都来迎接,便就捉猪的捉猪,捉羊的捉羊,一齐捆倒。早惊动里面妖王,领十数个小妖,出来问道:「你两个来了?买了多少猪羊?」行者道:「买了八口猪,七腔羊,共十五个牲口。猪银该一十六两,羊银该九两,前者领银二十两,仍欠五两。这个就是客人,跟来找银子的。」妖王听说,即唤:「小的们,取五两银子,打发他去。」行者道:「这客人,一则来找银子,二来要看看嘉会。」那妖大怒骂道:「你这个刁钻儿惫懒!你买东西罢了,又与人说什么会不会!」八戒上前道:「主人公得了宝贝,诚是天下之奇珍,就教他看看怕怎的?」那怪咄的一声道:「你这古怪也可恶!我这宝贝,乃是玉华州城中得来的,倘这客人看了,去那州中传说,说得人知,那王子一时来访求,却如之何?」行者道:「主公,这个客人,乃干方集后边的人,去州许远,又不是他城中人也,哪里去传说?二则他肚里也饥 ,我两个也未曾吃饭。家中有现成酒饭,赏他些吃了,打发他去罢。」

  说不了,有一小妖,取了五两银子,递与行者。行者将银子递与沙僧道:「客人,收了银子,我与你进后面去吃些饭来。」沙僧仗着胆,同八戒、行者进于洞内,到二层厂厅之上,只见正中间桌上,高高的供养着一柄九齿钉钯,真个是光彩映目,东山头靠着一条金箍棒,西山头靠着一条降妖杖。那怪王随后跟着道:「客人,那中间放光亮的就是钉钯。你看便看,只是出去,千万莫与人说。」沙僧点头称谢了。

  噫!这正是物见主,必定取,那八戒一生是个鲁夯的人,他见了钉钯,哪里与他叙什么情节,跑上去拿下来,轮在手中,现了本相,丢了解数,望妖精劈脸就筑。这行者、沙僧也奔至两山头各拿器械,现了原身。三兄弟一齐乱打,慌得那怪王急抽身闪过,转入后边,取一柄四明铲,杆长鐏利,赶到天井中,支住他三般兵器,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弄虚头,骗我宝贝!」行者骂道:「我把你这个贼毛团!你是认我不得!我们乃东土圣僧唐三藏的徒弟。因至玉华州倒换关文,蒙贤王教他三个王子拜我们为师,学习武艺,将我们宝贝作样,打造如式兵器。因放在院中,被你这贼毛团夤夜入城偷来,倒说我弄虚头骗你宝贝!不要走!就把我们这三件兵器,各奉承你几下尝尝!」那妖精就举铲来敌。这一场,从天井中斗出前门。看他三僧攒一怪!好杀:

  呼呼棒若风,滚滚钯如雨。降妖杖举满天霞,四明铲伸云生绮。好似三仙炼大丹,火光彩幌惊神鬼。行者施威甚有能,妖精盗宝多无礼!天蓬八戒显神通,大将沙僧英更美。兄弟合意运机谋,虎口洞中兴斗起。那怪豪强弄巧乖,四个英雄堪厮比。

  当时杀至日头西,妖邪力软难相抵。他们在豹头山战斗多时,那妖精抵敌不住,向沙僧前喊一声:「看铲!」沙僧让个身法躲过,妖精得空而走,向东南巽宫上,乘风飞去。八戒拽步要赶,行者道:「且让他去,自古道,穷寇勿追。且只来断他归路。」八戒依言。三人径至洞口,把那百十个若大若小的妖精,尽皆打死,原来都是些虎狼彪豹,马鹿山羊。被大圣使个手法,将他那洞里细软物件并打死的杂项兽身与赶来的猪羊,通皆带出。沙僧就取出干柴放起火来,八戒使两个耳朵扇风,把一个巢穴霎时烧得干净,却将带出的诸物,即转州城。

  此时城门尚开,人家未睡,老王父子与唐僧俱在暴纱亭盼望。只见他们扑哩扑剌的丢下一院子死兽、猪羊及细软物件,一齐叫道:「师父,我们已得胜回来也!」那殿下喏喏相谢,唐长老满心欢喜,三个小王子跪拜于地,沙僧搀起道:「且莫谢,都近前看看那物件。」王子道:「此物俱是何来?」行者笑道:「那虎狼彪豹,马鹿山羊,都是成精的妖怪。被我们取了兵器,打出门来。那老妖是个金毛狮子,他使一柄四明铲,与我等战到天晚,败阵逃生,往东南上走了。我等不曾赶他,却扫除他归路,打杀这些群妖,搜寻他这些物件,带将来的。」老王听说,又喜又忧。喜的是得胜而回,忧的是那妖日后报仇。行者道:「殿下放心,我已虑之熟,处之当矣。一定与你扫除尽绝,方才起行,决不至贻害于后。我午间去时,撞见一个青脸红毛的小妖送请书,我看他帖子上写着『明辰敬治肴酌庆钉钯嘉会,屈尊车从过山一叙。幸勿外,至感!右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尊前。』名字是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才子那妖精败阵,必然向他祖翁处去会话。明辰断然寻我们报仇,当情与你扫荡干净。」老王称谢了,摆上晚斋。师徒们斋毕,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那妖精果然向东南方奔到竹节山。那山中有一座洞天之处,唤名九曲盘桓洞。洞中的九灵元圣是他的祖翁。当夜足不停风,行至五更时分,到于洞口,敲门而进。小妖见了道:「大王,昨晚有青脸儿下请书,老爷留他住到今早,欲同他去赴你钉钯会,你怎么又绝早亲来邀请?」妖精道:「不好说,不好说!会成不得了!」正说处,见青脸儿从里边走出道:「大王,你来怎的?老大王爷爷起来就同我去赴会哩。」妖精慌张张的,只是摇手不言。少顷,老妖起来了,唤入。这妖精丢了兵器,倒身下拜,止不住腮边泪落。老妖道:「贤孙,你昨日下柬,今早正欲来赴会,你又亲来,为何发悲烦恼?」

  妖精叩头道:「小孙前夜对月闲行,只见玉华州城中有光彩冲空。急去看时,乃是王府院中三般兵器放光:一件是九齿渗金钉钯,一件是宝杖,一件是金箍棒。小孙即使神法摄来,立名钉钯嘉会,着小的们买猪羊果品等物,设宴庆会,请祖爷爷赏之,以为一乐。昨差青脸来送柬之后,只见原差买猪羊的刁钻儿等赶着几个猪羊,又带了一个贩卖的客人来找银子。他定要看看会去,是小孙恐他外面传说,不容他看。他又说肚中饥饿,讨些饭吃,因教他后边吃饭。他走到里边,看见兵器,说是他的。三人就各抢去一件,现出原身:一个是毛脸雷公嘴的和尚,一个是长嘴大耳朵的和尚,一个是晦气色脸的和尚,他都不分好歹,喊一声乱打。是小孙急取四明铲赶出与他相持,问是什么人敢弄虚头。他道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去的唐僧之徒弟,因过州城,倒换关 ,被王子留住,习学武艺,将他这三件兵器作样子打造,放在院内,被我偷来,遂此不忿相持。不知那三个和尚叫做甚名,却真有本事。小孙一人敌他三个不过,所以败走祖爷处。望拔刀相助,拿那和尚报仇,庶见我祖爱孙之意也!」

  老妖闻言,默想片时,笑道:「原来是他。我贤孙,你错惹了他也!」妖精道:「祖爷知他是谁?」老妖道:「那长嘴大耳者乃猪八戒,晦气色脸者乃沙和尚,这两个犹可。那毛脸雷公嘴者叫做孙行者,这个人其实神通广大,五百年前曾大闹天宫,十万天兵也不曾拿得住。他专意寻人的,他便就是个搜山揭海、破洞攻城、闯祸的个都头!你怎么惹他?也罢,等我和你去,把那厮连玉华王子都擒来替你出气!」那妖精听说,即叩头而谢。

  当时老妖点猱狮、雪狮、狻猊、白泽、伏狸、抟象诸孙,各执锋利器械,黄狮引领,各纵狂风,径至豹头山界。只闻得烟火之气扑鼻,又闻得有哭泣之声。仔细看时,原来是刁钻、古怪二人在那里叫主公哭主公哩。妖精近前喝道:「你是真刁钻儿,假刁钻儿?」二怪跪倒,噙泪叩头道:「我们怎是假的?昨日这早晚领了银子去买猪羊,走至山西边大冲之内,见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他啐了我们一口,我们就脚软口强,不能言语,不能移步,被他扳倒,把银子搜了去,牌儿解了去,我两个昏昏沉沉,直到此时才醒。及到家,见烟火未息,房舍尽皆烧了,又不见主公并大小头目,故在此伤心痛哭。不知这火是怎生起的!」

  那妖精闻言,止不住泪如泉涌,双脚齐跌,喊声振天,恨道:「那秃厮!十分作恶!怎么干出这般毒事,把我洞府烧尽,美人烧死,家当老小一空!气杀我也,气杀我也!」老妖叫猱狮扯他过来道:「贤孙,事已至此,徒恼无益。且养全锐气,到州城里拿那和尚去。」那妖精犹不肯住哭,道:「老爷!我那们个山场,非一日治的,今被这秃厮尽毁,我却要此命做甚的!」挣起来,往石崖上撞头磕脑,被雪狮、猱狮等苦劝方止。当时丢了此处,都奔州城。

  只听得那风滚滚,雾腾腾,来得什近,唬得那城外各关厢人等,拖男挟女,顾不得家俬,都往州城中走,走入城门,将门闭了。有人报入王府中道:「祸事!祸事!」那王子、唐僧等,正在暴纱亭吃早斋,听得人报祸事,却出门来问。众人道:「一群妖精,飞沙走石,喷雾掀风的,来近城了!」老王大惊道:「怎么好?」行者笑道:「都放心!都放心!这是虎口洞妖精,昨日败阵,往东南方去伙了那什么九灵元圣儿来也。等我同兄弟们出去,吩咐教关了四门,汝等点人夫看守城池。」那王子果传令把四门闭了,点起人夫上城。他父子并唐僧在城楼上点札,旌旗蔽日,炮火连天。行者三人,却半云半雾,出城迎敌。

  这正是:失却慧兵缘不谨,顿教魔起众邪凶。毕竟不知这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88回 禅到玉华施法会 心猿木母授门人

  话说唐僧喜喜欢欢别了郡侯,在马上向行者道:「贤徒,这一场善果,真胜似比丘国搭救儿童,皆尔之功也。」沙僧道:「比丘国只救得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怎似这场大雨,滂沱浸润,活够者万万千千性命!弟子也暗自称赞大师兄的法力通天,慈恩盖地也。」八戒笑道:「哥的恩也有,善也有,却只是外施仁义,内包祸心。但与老猪走,就要作践人。」行者道:「我在哪里作践你?」八戒道:「也够了!也够了!常照顾我捆,照顾我吊,照顾我煮,照顾我蒸!今在凤仙郡施了恩惠与万万之人,就该住上半年,带挈我吃几顿自在饱饭,却只管催趱行路!」长老闻言,喝道:「这个呆子,怎么只思量掳嘴!快走路,再莫斗口!」八戒不敢言,掬掬嘴,挑着行囊,打着哈哈,师徒们奔上大路。此时光景如梭,又值深秋之候,但见:

  水痕收,山骨瘦。红叶纷飞,黄花时候。霜晴觉夜长,月白穿窗透。家家烟火夕阳多,处处湖光寒水溜。白苹香,红蓼茂。桔绿橙黄,柳衰谷秀。荒村雁落碎芦花,野店鸡声收菽豆。

  四众行够多时,又见城垣影影,长老举鞭遥指叫:「悟空,你看那里又有一座城池,却不知是什去处。」行者道:「你我俱未曾到,何以知之?且行至边前问人。」说不了,忽见树丛里走出一个老者,手持竹杖,身着轻衣,足踏一对棕鞋,腰束一条扁带,慌得唐僧滚鞍下马,上前道个问讯。那老者扶杖还礼道:「长老哪方来的?」唐僧合掌道:「贫僧东土唐朝差往雷音拜佛求经者,今至宝方,遥望城垣,不知是什去处,特问老施主指教。」那老者闻言,口称:「有道禅师,我这敝处乃天竺国下郡,地名玉华县。县中城主,就是天竺皇帝之宗室,封为玉华王。此王什贤,专敬僧道,重爱黎民。老禅师若去相见,必有重敬。」三藏谢了,那老者径穿树林而去。

  三藏才转身对徒弟备言前事。他三人欣喜,扶师父上马。三藏道:「没多路,不须乘马。」四众遂步至城边街道观看。原来那关厢人家,做买做卖的,人烟凑集,生意亦甚茂盛。观其声音相貌,与中华无异。三藏吩咐:「徒弟们谨慎,切不可放肆。」那八戒低了头,沙僧掩着脸,惟孙行者搀着师父。两边人都来争看,齐声叫道:「我这里只有降龙伏虎的高僧,不曾见降猪伏猴的和尚。」八戒忍不住,把嘴一掬道:「你们可曾看见降猪王的和尚。」唬得满街上人跌跌睮睮,都往两边闪过。行者笑道:「呆子,快藏了嘴,莫装扮,仔细脚下过桥。」那呆子低着头,只是笑。过了吊桥,入城门内,又见那大街上酒楼歌馆,热闹繁华,果然是神州都邑。有诗为证,诗曰:

  锦城铁瓮万年坚,临水依山色色鲜。百货通湖船入市,千家沽酒店垂帘。
  楼台处处人烟广,巷陌朝朝客贾喧。不亚长安风景好,鸡鸣犬吠亦般般。

  三藏心中暗喜道:「人言西域诸番,更不曾到此。细观此景,与我大唐何异!所为极乐世界,诚此之谓也。」又听得人说,白米四钱一石,麻油八厘一斤,真是五谷丰登之处。行够多时,方到玉华王府,府门左右有长史府、审理厅、典膳所、待客馆。三藏道:「徒弟,此间是府,等我进去,朝王验牒而行。」八戒道:「师父进去,我们可好在衙门前站立?」三藏道:「你不看这门上是待客馆三字!你们都去那里坐下,看有草料,买些喂马。我见了王,倘或赐斋,便来唤你等同享。」行者道:「师父放心前去,老孙自当理会。」那沙僧把行李挑至馆中。馆中有看馆的人役,见他们面貌丑陋,也不敢问他,也不敢叫他出去,只得让他坐下不题。

  却说老师父换了衣帽,拿了关文,径至王府前,早见引礼官迎着问道:「长老何来?」三藏道:「东土大唐差来大雷音拜佛祖求经之僧,今到贵地,欲倒换关文,特来朝参千岁。」引礼官即为传奏,那王子果然贤达,即传旨召进。三藏至殿下施礼,王子即请上殿赐坐。三藏将关文献上,王子看了,又见有各国印信手押,也就欣然将宝印了,押了花字,收折在案。问道:「国师长老,自你那大唐至此,历遍诸邦,共有几多路程?」三藏道:「贫僧也未记程途。但先年蒙观音菩萨在我王御前显身,曾留了颂子,言西方十万八千里。贫僧在路,已经过一十四遍寒暑矣。」王子笑道:「十四遍寒暑,即十四年了。想是途中有什耽搁。 」三藏道:「一言难尽!万蛰千魔,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才到得宝方!」那王子十分欢喜。即着典膳官备素斋管待。

  三藏:「启上殿下,贫僧有三个小徒,在外等候,不敢领斋,但恐迟误行程。」王子教:「当殿官,快去请长老三位徒弟,进府同斋。」当殿官随出外相请,都道:「未曾见,未曾见。」有跟随的人道:「待客馆中坐着三个丑貌和尚,想必是也。」当殿官同众至馆中,即问看馆的道:「哪个是大唐取经僧的高徒?我主有旨,请吃斋也。」八戒正坐打盹,听见一个斋字,忍不住跳起身来答道:「我们是!我们是!」当殿官一见了,魂飞魄丧,都战战的道:「是个猪魈!猪魈!」行者听见,一把扯住八戒道:「兄弟,放斯文些,莫撒村野。」那众官见了行者,又道:「是个猴精!猴精!」沙僧拱手道:「列位休得惊恐。我三人都是唐僧的徒弟。」众官见了,又道:「灶君!灶君!」孙行者即教八戒牵马,沙僧挑担,同众入玉华王府。

  当殿官先入启知,那王子举目见那等丑恶,却也心中害怕。三藏合掌道:「千岁放心,顽徒虽是貌丑,却都心良。」八戒朝上唱个喏道:「贫僧问讯了。」王子愈觉心惊。三藏道:「顽徒都是山野中收来的,不会行礼,万望赦罪。」王子奈着惊恐,教典膳官请众僧官去暴纱亭吃斋,三藏谢了恩,辞王下殿,同至亭内,埋怨八戒道:「你这夯货,全不知一毫礼体!索性不开口,便也罢了,怎么那般粗鲁!一句话,足足冲倒泰山!」行者笑道:「还是我不唱喏的好,也省些力气。」沙僧道:「他唱喏又不等齐,预先就抒着个嘴吆喝。」八戒道:「活淘气!活淘气!师父前日教我,见人打个问讯儿是礼。今日打问讯,又说不好,教我怎的干么!」三藏道:「我教你见了人打个问讯,不曾教你见王子就此歪缠!常言道,物有几等物,人有几等人,如何不分个贵贱?」正说处,见那典膳官带领人役,调开桌椅,摆上斋来,师徒们却不言语,各各吃斋。

  却说那王子退殿进宫,宫中有三个小王子,见他面容改色,即问道:「父王今日为何有此惊恐?」王子道:「适才有东土大唐差来拜佛取经的一个和尚,倒换关文,却一表非凡。我留他吃斋,他说有徒弟在府前,我即命请。少时进来,见我不行大礼,打个问讯,我已不快。及抬头看时,一个个丑似妖魔,心中不觉惊骇,故此面容改色。」原来那三个小王子比众不同,一个个好武好强,便就伸拳掳袖道:「莫敢是那山里走来的妖精,假装人相,待我们拿兵器出去看来!」

  好王子,大的个拿一条齐眉棍,第二个轮一把九齿钯,第三个使一根乌油黑棒子,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出王府,吆喝道:「什么取经的和尚!在哪里?」时有典膳官员人等跪下道:「小王,他们在这暴纱亭吃斋哩。」小王子不分好歹,闯将进去,喝道:「汝等是人是怪,快早说来,饶你性命!」唬得三藏面容失色,丢下饭碗,躬着身道:「贫僧乃唐朝来取经者,人也,非怪也。」小王子道:「你便还像个人,那三个丑的,断然是怪!」八戒只管吃饭不睬。沙僧与行者欠身道:「我等俱是人,面虽丑而心良,身虽夯而性善。汝三个却是何来,却这样海口轻狂?」旁有典膳等官道:「三位是我王之子小殿下。」

  八戒丢了碗道:「小殿下,各拿兵器怎么?莫是要与我们打哩?」二王子掣开步,双手舞钯,便要打八戒。八戒嘻嘻笑道:「你那钯只好与我这钯做孙子罢了!」即揭衣,腰间取出钯来,幌一幌,金光万道,丢了解数,有瑞气千条,把个王子唬得手软筋麻,不敢舞弄。行者见大的个使一条齐眉棍,跳阿跳的,即耳朵里取出金箍棒来,幌一幌,碗来粗细,有丈二三长短,着地下一捣,捣了有三尺深浅,竖在那里,笑道:「我把这棍子送你罢!」那王子听言,即丢了自己棍,去取那棒,双手尽气力一拔,莫想得动分毫,再又端一端,摇一摇,就如生根一般。第三个撒起莽性,使乌油杆棒来打,被沙僧一手劈开,取出降妖宝杖,拈一拈,艳艳光生,纷纷霞亮,唬得那典膳等官,一个个呆呆挣挣,口不能言。三个小王子一齐下拜道:「神师!神师!我等凡人不识,万望施展一番,我等好拜授也。」行者走近前,轻轻的把棒拿将起来道:「这里窄狭,不好展手,等我跳在空中,耍一路儿你们看看。」

  好大圣,呼哨一声,将筋斗一纵,两只脚踏着五色祥云,起在半空,离地约有三百步高下,把金箍棒丢开个撒花盖顶,黄龙转身,一上一下,左旋右转。起初时人与棒似锦上添花,次后来不见人,只见一天棒滚。八戒在底下喝声采,也忍不住手脚,厉声喊道:「等老猪也去耍耍来!」好呆子,驾起风头,也到半空,丢开钯,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后八,满身解数,只听得呼呼风响。正使到热闹处,沙僧对长老道:「师父,也等老沙去操演操演。」好和尚,双着脚一跳,轮着杖,也起在空中,只见那锐气氤氲,金光缥缈,双手使降妖杖丢一个丹凤朝阳,饿虎扑食,紧迎慢挡,捷转忙撺。弟兄三个即展神通,都在那半空中一齐扬威耀武。这才是:

  真禅景象不凡同,大道缘由满太空。金木施威盈法界,刀圭展转合圆通。
  神兵精锐随时显,丹器花生到处崇。天竺虽高还戒性,玉华王子总归中。

  唬得那三个小王子,跪在尘埃。暴纱亭大小人员,并王府里老王子,满城中军民男女,僧尼道俗,一应人等,家家念佛磕头,户户拈香礼拜。果然是:

  见相归真度众僧,人间作福享清平。从今果正菩提路,尽是参禅拜佛人。

  他三个各逞雄才,使了一路,按下祥云,把兵器收了,到唐僧面前问讯,谢了师恩,各各坐下不题。

  那三个小王子急回宫里,告奏老王道:「父王万千之喜!今有莫大之功也!适才可曾看见半空中舞弄么?」老王道:「我才见半空霞彩,就于宫院内同你母亲等众焚香启拜,更不知是哪里神仙降聚也。」小王子道:「不是哪里神仙,就是那取经僧三个丑徒弟。一个使金箍铁棒,一个使九齿钉钯,一个使降妖宝杖,把我三个的兵器,比的通没有分毫。我们教他使一路,他嫌地上窄狭,不好支吾,等我起在空中,使一路你看。他就各驾云头,满空中祥云缥缈,瑞气氤氲。才然落下,都坐在暴纱亭里。做儿的十分欢喜,欲要拜他为师,学他手段,保护我邦,此诚莫大之功!不知父王以为何如?」老王闻言,信心从愿。

  当时父子四人,不摆驾,不张盖,步行到暴纱亭。他四众收拾行李,欲进府谢斋,辞王起行,偶见玉华王父子上亭来倒身下拜,慌得长老舒身,扑地还礼,行者等闪过旁边,微微冷笑。众拜毕,请四众进府堂上坐。四众欣然而入,老王起身道:「唐老师父,孤有一事奉求,不知三位高徒,可能容否?」三藏道:「但凭千岁吩咐,小徒不敢不从。」老王道:「孤先见列位时,只以为唐朝远来行脚僧,其实肉眼凡胎,多致轻亵。适见孙师、猪师、沙师起舞在空,方知是仙是佛。孤三个犬子,一生好弄武艺,今谨发虔心,欲拜为门徒,学些武艺。万望老师开天地之心,普运慈舟,传度小儿,必以倾城之资奉谢。」行者闻言忍不住呵呵笑道:「你这殿下,好不会事!我等出家人,巴不得要传几个徒弟。你令郎既有从善之心,切不可说起分毫之利,但只以情相处,足为爱也。」王子听言,十分欢喜,随命大排筵宴,就于本府正堂摆列。

  噫!一声旨意,即刻俱完。但见那:结彩飘飖,香烟馥郁。戗金桌子挂绞绡,幌人眼目;彩漆椅儿铺锦绣,添座风光。树果新鲜,茶汤香喷。三五道闲食清甜,一两餐馒头丰洁。蒸酥蜜煎更奇哉,油札糖浇真美矣。有几瓶香糯素酒,斟出来,赛过琼浆;献几番阳羡仙茶,捧到手,香欺丹桂。般般品品皆齐备,色色行行尽出奇。一壁厢叫承应的歌舞吹弹,撮弄演戏。

  他师徒们并王父子,尽乐一日。不觉天晚,散了酒席,又叫即于暴纱亭铺设床帏,请师安宿,待明早竭诚焚香,再拜求传武艺。众皆听从,即备香汤,请师沐浴,众却归寝。此时那:

  众鸟高栖万簌沉,诗人下榻罢哦吟。银河光显天弥亮,野径荒凉草更深。
  砧杵叮咚敲别院,关山杳窎动乡心。寒蛩声朗知人意,呖呖床头破梦魂。

  一宵晚景题过。明早,那老王父子,又来相见这长老。昨日相见,还是王礼,今日就行师礼。那三个小王子对行者、八戒、沙僧当面叩头,拜问道:「尊师之兵器,还借出与弟子们看看。」八戒闻言,欣然取出钉钯,抛在地下。沙僧将宝杖抛出,倚在墙边。二王子与三王子跳起去便拿,就如蜻蜓撼石柱,一个个挣得红头赤脸,莫想拿动半分毫。大王子见了,叫道:「兄弟,莫费力了。师父的兵器,俱是神兵,不知有多少重哩!」八戒笑道:「我的钯也没多重,只有一藏之数,连柄五千零四十八斤。」三王子问沙僧道:「师父宝杖多重?」沙僧笑道:「也是五千零四十八斤。」大王子求行者的金箍棒看。行者去耳朵里取出一个针儿来,迎风幌一幌,就有碗来粗细,直直的竖立面前。那王父子都皆悚惧,众官员个个心惊。三个小王子礼拜道:「猪师、沙师之兵器,俱随身带在衣下,即可取之。孙师为何自耳中取出?见风即长,何也?」行者笑道:「你不知我这棒不是凡间等闲可有者。这棒是:

  鸿蒙初判陶镕铁,大禹神人亲所设。湖海江河浅共深,曾将此棒知之切。
  开山治水太平时,流落东洋镇海阙。日久年深放彩霞,能消能长能光洁。
  老孙有分取将来,变化无方随口诀。要大弥于宇宙间,要小却似针儿节。
  棒名如意号金箍,天上人间称一绝。重该一万三千五百斤,或粗或细能生灭。
  也曾助我闹天宫,也曾随我攻地阙。伏虎降龙处处通,炼魔荡怪方方彻。
  举头一指太阳昏,天地鬼神皆胆怯。混沌仙传到至今,原来不是凡间铁。」

  那王子听言,个个顶礼不尽。三个向前重重拜礼,虔心求授,行者道:「你三人不知学哪般武艺。」王子道:「愿使棍的就学棍,惯使钯的就学钯,爱用杖的就学杖。 」行者笑道:「教便也容易,只是你等无力量,使不得我们的兵器,恐学之不精,如画虎不成反类狗也。古人云,教训不严师之惰,学问无成子之罪。汝等既有诚心,可去焚香来拜了天地,我先传你些神力,然后可授武艺。」三个小王子闻言,满心欢喜,即便亲抬香案,沐手焚香,朝天礼拜。拜毕请师传法,行者转下身来,对唐僧行礼道:「告尊师,恕弟子之罪。自当年在两界山蒙师父大德救脱弟子,秉教沙门,一向西来,虽不曾重报师恩,却也曾渡水登山,竭尽心力。今来佛国之乡,幸遇贤王三子,投拜我等,欲学武艺。彼既为我等之徒弟,即为我师之徒孙也。谨禀过我师,庶好传授。」三藏十分大喜。八戒、沙僧见行者行礼,也都转身朝三藏磕头道:「师父,我等愚鲁,拙口钝腮,不会说话,望师父高坐法位,也让我两个各招个徒弟耍耍,也是西方路上之忆念。」三藏俱欣然允之。

  行者才教三个王子就于暴纱亭后,静室之间,画了罡斗,教三人都俯伏在内,一个个瞑目宁神。这里却暗暗念动真言,诵动咒语,将仙气吹入他三人心腹之中,把元神收归本舍,传与口诀,各授得万千之膂力,运添了火候,却像个脱胎换骨之法。运遍了子午周天,那三个小王子,方才苏醒,一齐爬将起来,抹抹脸,精神抖擞,一个个骨壮筋强:大王子就拿得金箍棒,二王子就轮得九齿钯,三王子就举得降妖杖。老王见了欢喜不胜,又排素宴,启谢他师徒四众。就在筵前各传各授:学棍的演棍,学钯的演钯,学杖的演杖。虽然打几个转身,丢几般解数,终是有些着力,走一路,便喘气嘘嘘,不能耐久;盖他那兵器都有变化,其进退攻扬,随消随长,皆有变化自然之妙,此等终是凡夫,岂能以遽及也?当日散了筵宴。

  次日,三个王子又来称谢道:「感蒙神师授赐了膂力,纵然轮得师的神器,只是转换艰难。意欲命工匠依师神器式样,减削斤两,打造一般,未知师父肯容否?」八戒道:「好!好!好!说得像话。我们的器械,一则你们使不得,二则我们要护法降魔,正该另造另造。」王子又随宣召铁匠,买办钢铁万斤,就于王府内前院搭厂,支炉铸造。先一日将钢铁炼熟,次日请行者三人将金箍棒、九齿钯、降妖杖,都取出放在篷厂之间,看样造作,遂此昼夜不收。

  噫!这兵器原是他们随身之宝,一刻不可离者,各藏在身,自有许多光彩护体。今放在厂院中几日,那霞光有万道冲天,瑞气有千般罩地。其夜有一妖精,离城只有七十里远近,山唤豹头山,洞唤虎口洞,夜坐之间,忽见霞光瑞气,即驾云头而看。原是州城之光彩,他按下云来近前观看,乃是这三般兵器放光。妖精又喜又爱道:「好宝贝!好宝贝!这是什人用的,今放在此?也是我的缘法,拿了去呀!拿了去呀!」他爱心一动,弄起威风,将三般兵器,一股收之,径转本洞。

  正是那:道不须臾离,可离非道也。神兵尽落空,枉费参修者。毕竟不知怎生寻得这兵器,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87回 凤仙郡冒天止雨 孙大圣劝善施霖

  大道幽深,如何消息,说破鬼神惊骇。挟藏宇宙,剖判玄光,真乐世间无赛。
  灵鹫峰前,宝珠拈出,明映五般光彩。照乾坤上下群生,知者寿同山海。

  却说三藏师徒四众,别樵子下了隐雾山,奔上大路。行经数日,忽见一座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前面城池,可是天竺国么?」行者摇手道:「不是!不是!如来处虽称极乐,却没有城池,乃是一座大山,山中有楼台殿阁,唤做灵山大雷音寺。就到了天竺国,也不是如来住处,天竺国还不知离灵山有多少路哩。那城想是天竺之外郡,到前边方知明白。」

  不一时至城外,三藏下马,入到三层门里,见那民事荒凉,街衢冷落。又到市口之间,见许多穿青衣者左右摆列,有几个冠带者立于房檐之下。他四众顺街行走,那些人更不逊避。猪八戒村愚,把长嘴掬一掬,叫道:「让路!让路!」那些人猛抬头,看见模样,一个个骨软筋麻,跌跌蹡蹡,都道:「妖精来了!妖精来了!」唬得那檐下冠带者战兢兢躬身问道:「哪方来者?」三藏恐他们闯祸,一力当先对众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拜天竺国大雷音寺佛祖求经者。路过宝方,一则不知地名,二则未落人家,才进城,甚失回避,望列公恕罪。」那官人却才施礼道:「此处乃天竺外郡,地名凤仙郡。连年干旱,郡侯差我等在此出榜,招求法师祈雨救民也。」行者闻言道:「你的榜文何在?」众官道:「榜文在此,适间才打扫廊檐,还未张挂。」行者道:「拿来我看看。」众官即将榜文展开,挂在檐下。

  行者四众上前同看。榜上写着:「大天竺国凤仙郡郡侯上官。为榜聘明师,招求大法事。慈因郡土宽弘,军民殷实,连年亢旱,累岁干荒,民田菑而军地薄,河道浅而沟浍空。井中无水,泉底无津。富室聊以全生,穷民难以活命。斗粟百金之价,束薪五两之资。十岁女易米三升,五岁男随人带去。城中惧法,典衣当物以存身;乡下欺公,打劫吃人而顾命。为此出给榜文,仰望十方贤哲,祷雨救民,恩当重报。愿以千金奉谢,决不虚言。须至榜者。」

  行者看罢,对众官道:「郡侯上官何也?」众官道:「上官乃是姓,此我郡侯之姓也。」行者笑道:「此姓却少。」八戒道: 「哥哥不曾读书,百家姓后有一句上官欧阳。」三藏道:「徒弟们,且休闲讲。哪个会求雨,与他求一场甘雨,以济民瘼,此乃万善之事;如不会就行,莫误了走路。」行者道:「祈雨有什难事!我老孙翻江搅海,换斗移星,踢天弄井,吐雾喷云,担山赶月,唤雨呼风,哪一件儿不是幼年耍子的勾当!何为稀罕!」众官听说,着两个急去郡中报道:「老爷,万千之喜至也!」

  那郡侯正焚香默祝,听得报声喜至,即问:「何喜?」那官道:「今日领榜,方至市口张挂,即有四个和尚,称是东土大唐差往天竺国大雷音拜佛求经者,见榜即道能祈甘雨,特来报知。」那郡侯即整衣步行,不用轿马多人,径至市口,以礼敦请。忽有人报道:「郡侯老爷来了。」众人闪过,那郡侯一见唐僧,不怕他徒弟丑恶,当街心倒身下拜道:「下官乃凤仙郡郡侯上官氏,熏沐拜请老师祈雨救民。望师大舍慈悲,运神功,拔济拔济!」三藏答礼道:「此间不是讲话处,待贫僧到那寺观,却好行事。」郡侯道:「老师同到小衙,自有洁净之处,」师徒们遂牵马挑担,径至府中,一一相见。

  郡侯即命看茶摆斋。少顷斋至,那八戒放量吞餐,如同饿虎,唬得那些捧盘的心惊胆战,一往一来添汤添饭,就如走马灯儿一般刚刚供上,直吃得饱满方休。斋毕,唐僧谢了斋,却问:「郡侯大人,贵处干旱几时了?」郡侯道:「敝地大邦天竺国,凤仙外郡吾司牧。一连三载遇干荒,草子不生绝五谷。大小人家买卖难,十门九户俱啼哭。三停饿死二停人,一停还似风中烛。下官出榜遍求贤,幸遇真僧来我国。若施寸雨济黎民,愿奉千金酬厚德!」行者听说,满面喜生,呵呵的笑道:「莫说!莫说!若说千金为谢,半点甘雨全无。但论积功累德,老孙送你一场大雨。」那郡侯原来十分清正贤良,爱民心重,即请行者上坐,低头下拜道:「老师果舍慈悲,下官必不敢悖德。」行者道:「且莫讲话,请起。但烦你好生看着我师父,等老孙行事。」沙僧道:「哥哥,怎么行事?」行者道:「你和八戒过来,就在他这堂下随着我做个羽翼,等老孙唤龙来行雨。」八戒、沙僧谨依使令,三个人都在堂下,郡侯焚香 拜,三藏坐着念经。

  行者念动真言,诵动咒语,即时见正东上,一朵乌云,渐渐落至堂前,乃是东海老龙王敖广。那敖广收了云脚,化作人形,走向前,对行者躬身施礼道:「大圣唤小龙来,哪方使用?」行者道:「请起,累你远来,别无甚事。此间乃凤仙郡,连年干旱,问你如何不来下雨?」老龙道:「启上大圣得知,我虽能行雨,乃上天遣用之辈。上天不差,岂敢擅自来此行雨?」行者道:「我因路过此方,见久旱民苦,特著你来此施雨救济,如何推托?」龙王道:「岂敢推托?但大圣念真言呼唤,不敢不来。一则未奉上天御旨,二则未曾带得行雨神将,怎么动得雨部?大圣既有拔济之心,容小龙回海点兵,烦大圣到天宫奏准,请一道降雨的圣旨,请水官放出龙来,我却好照旨意数目下雨。」行者见他说出理来,只得发放老龙回海。他即跳出罡斗,对唐僧备言龙王之事,唐僧道:「既然如此,你去为之,切莫打诳语。」行者即吩咐八戒、沙僧:「保着师父,我上天宫去也。」

  好大圣,说声去,寂然不见。那郡侯胆战心惊道:「孙老爷哪里去了?」八戒笑道:「驾云上天去了。」郡侯十分恭敬,传出飞报,教满城大街小巷,不拘公卿士庶,军民人等,家家供养龙王牌位,门设清水缸,缸插杨柳枝,侍奉香火,拜天不题。

  却说行者一路筋斗云,径到西天门外,早见护国天王引天丁力士上前迎接道:「大圣,取经之事完乎?」行者道:「也差不远矣。今行至天竺国界,有一外郡,名凤仙郡。彼处三年不雨,民甚艰苦,老孙欲祈雨拯救,呼得龙王到彼,他言无旨,不敢私自为之,特来朝见玉帝请旨。」天王道:「那壁厢敢是不该下雨哩。我向时闻得说,那郡侯撒泼,冒犯天地,上帝见罪,立有米山、面山、黄金大锁,直等此三事倒断,才该下雨。」行者不知此意是何,要见玉帝。天王不敢拦阻,让他进去,径至通明殿外,又见四大天师迎道:「大圣到此何干?」行者道:「因保唐僧,路至天竺国界,凤仙郡无雨,郡侯召师祈雨。老孙呼得龙王,意命降雨,他说未奉玉帝旨意,不敢擅行,特来求旨,以疏民困。」四大天师道:「那方不该下雨。」行者笑道:「该与不该,烦为引奏引奏,看老孙的人情何如。」葛仙翁道:「俗语云苍蝇包网儿,好大面皮!」许旌阳道:「不要乱谈,且只带他进去。」

  邱洪济、张道陵与葛、许四真人引至灵霄殿下,启奏道:「万岁,有孙悟空路至天竺国凤仙郡,欲与求雨,特来请旨。」玉帝道:「那厮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朕出行监观万天,浮游三界,驾至他方,见那上官正不仁,将斋天素供推倒喂狗,口出秽言,造有冒犯之罪,朕即立以三事,在于披香殿内。汝等引孙悟空去看,若三事倒断,即降旨与他;如不倒断,且休管闲事。」四天师即引行者至披香殿里看时,见有一座米山,约有十丈高下;一座面山,约有二十丈高下。米山边有一只拳大之鸡,在那里紧一嘴,慢一嘴,嗛那米吃。面山边有一只金毛哈巴狗儿,在那里长一舌,短一舌,餂那面吃。左边悬一座铁架子,架上挂一把金锁,约有一尺三四寸长短,锁梃有指头粗细,下面有一盏明灯,灯焰儿燎着那锁梃。行者不知其意,回头问天师曰:「此何意也?」天师道:「那厮触犯了上天,玉帝立此三事,直等鸡嗛了米尽,狗餂得面尽,灯焰燎断锁梃,那方才该下雨哩。」行者闻言,大惊失色,再不敢启奏,走出殿,满面含羞。四大天师笑道:「大圣不必烦恼,这事只宜作善可解。若有一念善慈,惊动上天,那米、面山即时就倒,锁梃即时就断。你去劝他归善,福自来矣。」行者依言,不上灵霄辞玉帝,径来下界覆凡夫。须臾到西天门,又见护国天王,天王道:「请旨如何?」行者将米山、面山、金锁之事说了一遍,道:「果依你言,不肯传旨。适间天师送我,教劝那厮归善,即福原也。」遂相别,降云下界。

  那郡侯同三藏、八戒、沙僧、大小官员人等接着,都簇簇攒攒来问。行者将郡侯喝了一声道:「只因你这厮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冒犯了天地,致令黎民有难,如今不肯降雨!」郡侯慌得跪伏在地道: 「老师如何得知三年前事?」行者道:「你把那斋天的素供,怎么推倒喂狗?可实实说来!」那郡侯不敢隐瞒,道:「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献供斋天,在于本衙之内,因妻不贤,恶言相斗,一时怒发无知,推倒供桌,泼了素馔,果是唤狗来吃了。这两年忆念在心,神思恍惚,无处可以解释,不知上天见罪,遗害黎民。今遇老师降临,万望明示,上界怎么样计较。」行者道:「那一日正是玉皇下界之日,见你将斋供喂狗,又口出秽言,玉帝即立三事记汝。」八戒问道:「哥,是哪三事?」行者道:「披香殿立一座米山,约有十丈高下;一座面山,约有二十丈高下。米山边有拳大的一只小鸡,在那里紧一嘴,慢一嘴的 那米吃;面山边有一个金毛哈巴狗儿,在那里长一舌,短一舌的餂那面吃。左边又一座铁架子,架上挂一把黄金大锁,锁梃儿有指头粗细,下面有一盏明灯,灯焰儿燎着那锁梃。直等那鸡嗛米尽,狗餂面尽,灯燎断锁梃,他这里方才该下雨哩。」八戒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哥肯带我去,变出法身来,一顿把他的米面都吃了,锁梃弄断了,管取下雨。」行者道:「呆子莫胡说!此乃上天所设之计,你怎么得见?」三藏道:「似这等说,怎生是好?」行者道:「不难!不难!我临行时,四天师曾对我言,但只作善可解。」

  那郡侯拜伏在地,哀告道:「但凭老师指教,下官一一皈依也。」行者道:「你若回心向善,趁早儿念佛看经,我还替你作为;汝若仍前不改,我亦不能解释,不久天即诛之,性命不能保矣。」那郡侯磕头礼拜,誓愿皈依。当时召请本处僧道,启建道场,各各写发文书,申奏三天。郡侯领众拈香瞻拜,答天谢地,引罪自责,三藏也与他念经。一壁厢又出飞报,教城里城外大家小户,不论男女人等,都要烧香念佛。自此时,一片善声盈耳。行者却才欢喜,对八戒沙僧道:「你两个好生护持师父,等老孙再与他去去来。」八戒道:「哥哥,又往哪里去?」行者道:「这郡侯听信老孙之言,果然受教,恭敬善慈,诚心念佛,我这去再奏玉帝,求些雨来。」沙僧道:「哥哥既要去,不必迟疑,且耽搁我们行路,必求雨一坛,庶成我们之正果也。」

  好大圣,又纵云头,直至天门外,还遇着护国天王。天王道:「你今又来做甚?」行者道:「那郡侯已归善矣。」天王亦喜。正说处,早见直符使者,捧定了道家文书,僧家关牒,到天门外传递。那符使见了行者,施礼道:「此意乃大圣劝善之功。」行者道:「你将此文牒送去何处?」符使道:「直送至通明殿上,与天师传递到玉皇大天尊前。」行者道:「如此,你先行,我当随后而去。」那符使入天门去了。护国天王道:「大圣,不消见玉帝了。你只往九天应元府下,借点雷神,径自声雷掣电,还他就有雨下也。」真个行者依言,入天门里,不上灵霄殿求请旨意,转云步,径往九天应元府,见那雷门使者、纠录典者、廉访典者都来迎着,施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事要见天尊。」三使者即为传奏,天尊随下九凤丹霞之扆,整衣出迎。相见礼毕,行者道:「有一事特来奉求。」天尊道:「何事?」行者道:「我因保唐僧,至凤仙郡,见那干旱之甚,已许他求雨,特来告借贵部官将到彼声雷。」天尊道:「我知那郡侯冒犯上天,立有三事,不知可该下雨哩。」行者笑道:「我昨日已见玉帝请旨。玉帝着天师引我去披香殿看那三事,乃是米山、面山、金锁,只要三事倒断,方该下雨。我愁难得倒断,天师教我劝化郡侯等众作善,以为人有善念,天必从之,庶几可以回天心,解灾难也。今已善念顿生,善声盈耳。适间直符使者已将改行从善的文牒奏上玉帝去了,老孙因特造尊府,告借雷部官将相助相助。」天尊道:「既如此,差邓辛张陶率领闪电娘子,即随大圣下降凤仙郡声雷。」

  那四将同大圣,不多时至于凤仙境界,即于半空中作起法来。只听得呼噜噜的雷声,又见那淅沥沥的闪电,真个是:电掣紫金蛇,雷轰群蛰哄。荧煌飞火光,霹雳崩山洞。列缺满天明,震惊连地纵。红销一闪发萌芽,万里江山都撼动。

  那凤仙郡城里城外,大小官员,军民人等,整三年不曾听见雷电,今日见有雷声霍闪,一齐跪下,头顶着香炉,有的手拈着柳枝,都念: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一声善念,果然惊动上天,正是那古诗云:「

  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且不说孙大圣指挥雷将,掣电轰雷于凤仙郡,人人归善。却说那上界直符使者,将僧道两家的文牒,送至通明殿,四天师传奏灵霄殿。玉帝见了道:「那厮们既有善念,看三事如何。」正说处,忽有披香殿看管的将官报道:「所立米、面山俱倒了,霎时间米面皆无,锁梃亦断。」奏未毕,又有当驾天官引凤仙郡土地、城隍、社令等神齐来拜奏道:「本郡郡主并满城大小黎庶之家,无一家一人不皈依善果,礼佛敬天。今启垂慈,普降甘雨,救济黎民。」玉帝闻言大喜,即传旨:「着风部、云部、雨部,各遵号令,去下方,按凤仙郡界,即于今日今时,声雷布云,降雨三尺零四十二点。」时有四大天师奉旨,传与各部随时下界,各逞神威,一齐振作。行者正与邓辛张陶令闪电娘子在空中调弄,只见众神都到,合会一天。那其间风云际会,甘雨滂沱,好雨:

  漠漠浓云,蒙蒙黑雾。雷车轰轰,闪电灼灼。滚滚狂风,淙淙骤雨。所谓一念回天,万民满望。全亏大圣施元运,万里江山处处阴。好雨倾河倒海,蔽野迷空。檐前垂瀑布,窗外响玲珑。万户千门人念佛,六街三市水流洪。东西河道条条满,南北溪湾处处通。槁苗得润,枯木回生。田畴麻麦盛,村堡豆粮升。客旅喜通贩卖,农夫爱尔耘耕。从今黍稷多条畅,自然稼穑得丰登。风调雨顺民安乐,海晏河清享太平。

  一日雨下足了三尺零四十二点,众神祇渐渐收回。孙大圣厉声高叫道:「那四部众神,且暂停云从,待老孙去叫郡侯拜谢列位。列位可拨开云雾,各现真身,与这凡夫亲眼看看,他才信心供奉也。」众神听说,只得都停在空中。这行者按落云头,径至郡里,早见三藏、八戒、沙僧都来迎接,那郡侯一步一拜来谢。行者道:「且慢谢我,我已留住四部神祇,你可传召多人同此拜谢。教他向后好来降雨。」郡侯随传飞报,召众同酬,都一个个拈香朝拜。只见那四部神祇,开明云雾,各现真身。四部者,乃雨部、雷部、云部、风部,只见那龙王显相,雷将舒身。云童出现,风伯垂真。龙王显相,银须苍貌世无双。雷将舒身,钩嘴威颜诚莫比。云童出现,谁如玉面金冠;风伯垂真,曾似燥眉环眼。齐齐显露青霄上,各各挨排观圣仪。凤仙郡界人才信,顶礼拈香恶性回。今日仰朝天上将,洗心向善尽皈依。

  众神祇宁待了一个时辰,人民拜之不已。孙行者又起在云端,对众作礼道:「有劳!有劳!请列位各归本部。老孙还教郡界中人家,供养高真,遇时节醮谢。列位从此后,五日一风,十日一雨,还来拯救拯救。」众神依言,各各转部不题。

  却说大圣坠落云头与三藏道:「事毕民安,可收拾走路矣。」那郡侯闻言,急忙行礼道:「孙老爷说哪里话!今此一场,乃无量无边之恩德。下官这里差人办备小宴,奉答厚恩。仍买治民间田地,与老爷起建寺院,立老爷生祠,勒碑刻名,四时享祀。虽刻骨镂心,难报万一,怎么就说走路的话! 」三藏道:「大人之言虽当,但我等乃西方挂搭行脚之僧,不敢久住。一二日间,定走无疑。」那郡侯哪里肯放,连夜差多人治办酒席,起盖祠宇。次日,大开佳宴,请唐僧高坐,孙大圣与八戒、沙僧列坐,郡侯同本郡大小官员部臣把杯献馔,细吹细打,款待了一日。这场果是欣然,有诗为证:

  田畴久旱逢甘雨,河道经商处处通。深感神僧来郡界,多蒙大圣上天宫。
  解除三事从前恶,一念皈依善果弘。此后愿如尧舜世,五风十雨万年丰。

  一日筵,二日宴,今日酬,明日谢,扳留将有半月,只等寺院生祠完备。一日,郡侯请四众往观,唐僧惊讶道:「工程浩大,何成之如此速耶?」郡侯道:「下官催趱人工,昼夜不息,急急命完,特请列位老爷看看。」行者笑道:「果是贤才能干的好贤侯也!」即时都到新寺,见那殿阁巍峨,山门壮丽,俱称赞不已。行者请师父留一寺名,三藏道:「有,留名当唤做甘霖普济寺。」郡侯称道:「甚好!甚好!」用金贴广招僧众,侍奉香火。殿左边立起四众生祠,每年四时祭祀;又起盖雷神、龙神等庙,以答神功。看毕,即命趱行。那一郡人民,知久留不住,各备赆仪,分文不受。因此,合郡官员人等,盛张鼓乐,大展旌幢,送有三十里远近,犹不忍别,遂掩泪目送,直至望不见方回。

  这正是:硕德神僧留普济,齐天大圣广施恩。毕竟不知此去还有几日方见如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86回 木母助威征怪物 金公施法灭妖邪

  话说孙大圣牵着马,挑着担,满山头寻叫师父,忽见猪八戒气呼呼的跑将来道:「哥哥,你喊怎的?」行者道:「师父不见了,你可曾看见?」八戒道:「我原来只跟唐僧做和尚的,你又捉弄我,教做什么将军!我舍着命,与那妖精战了一会,得命回来。师父是你与沙僧看着的,反来问我?」行者道:「兄弟,我不怪你。你不知怎么眼花了,把妖精放回来拿师父。我去打那妖精,教沙和尚看着师父的,如今连沙和尚也不见了。」八戒笑道:「想是沙和尚带师父哪里出恭去了。」

  说不了,只见沙僧来到。行者问道:「沙僧,师父哪里去了?」沙僧道:「你两个眼都昏了,把妖精放将来拿师父,老沙去打那妖精的,师父自家在马上坐来。」行者气得暴跳道:「中他计了!中他计了!」沙僧道:「中他什么计?」行者道:「这是分瓣梅花计,把我弟兄们调开,他劈心里捞了师父去了。天天天!却怎么好!」止不住腮边泪滴。八戒道:「不要哭!一哭就脓包了!横竖不远,只在这座山上,我们寻去来。」三人没计奈何,只得入山找寻,行了有二十里远近,只见那悬崖之下,有一座洞府:

  削峰掩映,怪石嵯峨。奇花瑶草馨香,红杏碧桃艳丽。崖前古树,霜皮溜雨四十围;门外苍松,黛色参天二千尺。双双野鹤,常来洞口舞清风;对对山禽,每向枝头啼白昼。簇簇黄藤如挂索,行行烟柳似垂金。方塘积水,深穴依山。方塘积水,隐穷鳞未变的蛟龙;深穴依山,住多年吃人的老怪。果然不亚神仙境,真是藏风聚气巢。

  行者见了,两三步跳到门前看处,那石门紧闭,门上横安着一块石版,石板上有八个大字,乃隐雾山折岳连环洞。行者道:「八戒,动手啊!此间乃妖精住处,师父必在他家也。」那呆子仗势行凶,举钉钯尽力筑将去,把他那石头门筑了一个大窟窿,叫道: 「妖怪!快送出我师父来,免得钉钯筑倒门,一家子都是了帐!」守门的小妖急急跑入报道:「大王,闯出祸来了!」老怪道:「有什祸?」小妖道:「门前有人把门打破,嚷道要师父哩!」老怪大惊道:「不知是哪个寻将来也?」先锋道:「莫怕!等我出去看看。」那小妖奔至前门,从那打破的窟窿处,歪着头往外张,见是个长嘴大耳朵,即回头高叫:「大王莫怕他!这个是猪八戒,没什本事,不敢无礼。他若无礼,开了门,拿他进来凑蒸。怕便只怕那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八戒在外边听见道:「哥啊,他不怕我,只怕你哩。师父定在他家了,你快上前。」行者骂道:「泼孽畜!你孙外公在这里!送我师 出来,饶你命罢!」先锋道:「大王,不好了!孙行者也寻将来了!」老怪抱怨道:「都是你定的什么分瓣分瓣,却惹得祸事临门!怎生结果?」先锋道:「大王放心,且休埋怨。我记得孙行者是个宽洪海量的猴头,虽则他神通广大,却好奉承。我们拿个假人头出去哄他一哄,奉承他几句,只说他师父是我们吃了。若还哄得他去了,唐僧还是我们受用;哄不过再作理会。」老怪道:「哪里得个假人头?」先锋道:「等我做一个儿看。」

  好妖怪,将一把切钢刀斧,把柳树根砍做个人头模样,喷上些人血,糊糊涂涂的,着一个小怪,使漆盘儿拿至门下叫道:「大圣爷爷,息怒容禀。」孙行者果好奉承,听见叫声大圣爷爷,便就止住八戒:「且莫动手,看他有什话说。」拿盘的小怪道:「你师父被我大王拿进洞来,洞里小妖村顽,不识好歹,这个来吞,那个来啃,抓的抓,咬的咬,把你师父吃了,只剩了一个头在这里也。」行者道:「既吃了便罢,只拿出人头来,我看是真是假。」那小怪从门窟里抛出那个头来,猪八戒见了就哭道:「可怜啊!那们个师父进去,弄做这们个师父出来也!」行者道:「呆子,你且认认是真是假,就哭!」八戒道:「不羞,人头有个真假的?」行者道:「这是个假人头。」八戒道:「怎认得是假?」行者道:「真人头抛出来,扑搭不响,假人头抛得像梆 声。你不信,等我抛了你听。」拿起来往石头上一掼,当的一声响亮。沙和尚道:「哥哥,响哩!」行者道:「响便是个假的,我教他现出本相来你看。」急掣金箍棒,扑的一下,打破了。八戒看时,乃是个柳树根。呆子忍不住骂起来道:「我把你这伙毛团!你将我师父藏在洞里,拿个柳树根哄你猪祖宗,莫成我师父是柳树精变的!」

  慌得那拿盘的小怪,战兢兢跑去报道:「难难难!难难难!」老妖道:「怎么有许多难?」小妖道:「猪八戒与沙和尚倒哄过了,孙行者却是个贩古董的——识货!识货!他就认得是个假人头。如今得个真人头与他,或者他就去了。」老怪道:「怎么得个真人头?我们那剥皮亭内有吃不了的人头选一个来。」众妖即至亭内拣了个新鲜的头,教啃净头皮,滑塔塔的,还使盘儿拿出,叫:「大圣爷爷,先前委是个假头。这个真正是唐老爷的头,我大王留了镇宅子的,今特献出来也。」扑通的把个人头又从门窟里抛出,血滴滴的乱滚。孙行者认得是个真人头,没奈何就哭,八戒、沙僧也一齐放声大哭。八戒噙着泪道:「哥哥,且莫哭,天气不是好天气,恐一时弄臭了。等我拿将去,乘生气埋下再哭。」行者道:「也说的是。」那呆子不嫌秽污,把个头抱在怀里,跑上山崖。向阳处,寻了个藏风聚气的所在,取钉钯筑了一个坑,把头埋了,又筑起一个坟冢,才叫沙僧:「你与哥哥哭着,等我去寻些什么供养供养。」他就走向涧边,攀几根大柳枝,拾几块鹅卵石,回至坟前,把柳枝儿插在左右,鹅卵石堆在面前。行者问道:「这是怎么说?」八戒道:「这柳枝权为松柏,与师父遮遮坟顶;这石子权当点心,与师父供养供养。」行者喝道:「夯货!人已死了,还将石子儿供他!」八戒道:「表表生人意,权为孝道心。」行者道:「且休胡弄!教沙僧在此:一则庐墓,二则看守行李马匹。我和你去打破他的洞府,拿住妖魔,碎尸万段,与师父报仇去来。」沙和尚滴泪道:「大哥言之极当。你两个着意,我在此处看守。」

  好八戒,即脱了皂锦直裰,束一束着体小衣,举钯随着行者。二人努力向前,不容分辨,径自把他石门打破,喊声振天叫道:「还我活唐僧来耶!」那洞里大小群妖,一个个魂飞魄散,都抱怨先锋的不是。老妖问先锋道:「这些和尚打进门来,却怎处治?」先锋道:「古人说得好,手插鱼篮,避不得腥。一不做,二不休,左右率领家兵杀那和尚去来!」老怪闻言,无计可奈,真个传令,叫:「小的们,各要齐心,将精锐器械跟我去出征。」果然一齐呐喊,杀出洞门。这大圣与八戒,急退几步,到那山场平处,抵住群妖,喝道:「哪个是出名的头儿?哪个是拿我师父的妖怪?」那群妖扎下营盘,将一面锦绣花旗闪一闪,老怪持铁杵,应声高呼道:「那泼和尚,你认不得我?我乃南山大王,数百年放荡于此。你唐僧已是我拿吃了,你敢如何?」行者骂道:「这个大胆的毛团!你能有多少的年纪,敢称南山二字?李老君乃开天辟地之祖,尚坐于太清之右;佛如来是治世之尊,还坐于大鹏之下;孔圣人是儒教之尊,亦仅呼为夫子。你这个孽畜,敢称什么南山大王,数百年之放荡!不要走!吃你外公老爷一棒!」那妖精侧身闪过,使杵抵住铁棒,睁圆眼问道:「你这嘴脸像个猴儿模样,敢将许多言语压我!你有什么手段,在吾门下猖狂?」行者笑道:「我把你个无名的孽畜!是也不知老孙!你站住,硬着胆,且听我说

  祖居东胜大神洲,天地包含几万秋。花果山头仙石卵,卵开产化我根苗。
  生来不比凡胎类,圣体原从日月俦。本性自修非小可,天姿颖悟大丹头。
  官封大圣居云府,倚势行凶斗斗牛。十万神兵难近我,满天星宿易为收。
  名扬宇宙方方晓;智贯乾坤处处留。今幸皈依从释教,扶持长老向西游。
  逢山开路无人阻,遇水支桥有怪愁。林内施威擒虎豹,崖前复手捉貔貅。
  东方果正来西域,哪个妖邪敢出头!孽畜伤师真可恨,管教时下命将休!」

  那怪闻言,又惊又恨。咬着牙,跳近前来,使铁杵望行者就打。行者轻轻的用棒架住,还要与他讲话,那八戒忍不住,掣钯乱筑那怪的先锋。先锋率众齐来。这一场在山中平地处混战,真是好杀:东土大邦上国僧,西方极乐取真经。南山大豹喷风雾,路阻深山独显能。施巧计,弄乖伶,无知误捉大唐僧。相逢行者神通广,更遭八戒有声名。群妖混战山平处,尘土纷飞天不清。那阵上小妖呼哮,枪刀乱举;这壁厢神僧叱喝,钯棒齐兴。大圣英雄无敌手,悟能精壮喜神生。南247f9老怪,部下先锋,都为唐僧一块肉,致令舍死又亡生。这两个因师性命成仇隙,那两个为要唐僧忒恶情。往来斗经多半会,冲冲撞撞没输赢。

  孙大圣见那些小妖勇猛,连打不退。即使个分身法,把毫毛拔下一把,嚼在口中,喷出去,叫声「变!」都变做本身模样,一个使一条金箍棒,从前边往里打进。那一二百个小妖,顾前不能顾后,遮左不能遮右,一个个各自逃生,败走归洞。这行者与八戒,从阵里往外杀来。可怜那些不识俊的妖精,搪着钯,九孔血出;挽着棒,骨肉如泥!唬得那南山大王滚风生雾,得命逃回。那先锋不能变化,早被行者一棒打倒,现出本相,乃是个铁背苍狼怪。八戒上前扯着脚,翻过来看了道:「这厮从小儿也不知偷了人家多少猪牙子、羊羔儿吃了!」行者将身一抖,收上毫毛道:「呆子!不可迟慢!快赶老怪,讨师父的命去来!」八戒回头,就不见那些小行者,道:「哥哥的法相儿都去了!」行者道:「我已收来也。」八戒道:「妙啊!妙啊!」两个喜喜欢欢,得胜而回。

  却说那老怪逃了命回洞,吩咐小妖搬石块挑土,把前门堵了。那些得命的小妖,一个个战兢兢的,把门都堵了,再不敢出头。这行者引八戒,赶至门首吆喝,内无人答应。八戒使钯筑时,莫想得动。行者知之,道:「八戒,莫费气力,他把门已堵了。」八戒道:「堵了门,师仇怎报?」行者道:「且回,上墓前看看沙僧去。」二人复至本处,见沙僧还哭哩。八戒越发伤悲,丢了钯,伏在坟上,手扑着土哭道:「苦命的师父啊!远乡的师父啊!哪里再得见你耶!」行者道:「兄弟,且莫悲切。这妖精把前门堵了,一定有个后门出入。你两个只在此间,等我再去寻看。」八戒滴泪道:「哥啊!仔细着!莫连你也捞去了,我们不好哭得:哭一声师父,哭一声师兄,就要哭得乱了。」行者道:「没事!我自有手段!」

  好大圣,收了棒,束束裙,拽开步,转过山坡,忽听得潺潺水响,且回头看处,原来是涧中水响,上溜头冲泄下来。又见涧那边有座门儿,门左边有一个出水的暗沟,沟中流出红水来。他道:「不消讲!那就是后门了。若要是原嘴脸,恐有小妖开门看见认得,等我变作个水蛇儿过去。且住!变水蛇恐师父的阴灵儿知道,怪我出家人变蛇缠长,变作个小螃蟹儿过去罢。也不好,恐师父怪我出家人脚多。」即做一个水老鼠,飕的一声撺过去,从那出水的沟中,钻至里面天井中。探着头儿观看,只见那向阳处有几个小妖,拿些人肉巴子,一块块的理着晒哩。行者道:「我的儿啊!那想是师父的肉,吃不了,晒干巴子防天阴的。我要现本相,赶上前,一棍子打杀,显得我有勇无谋,且再变化进去,寻那老怪,看是何如。」跳出沟,摇身又一变,变做个有翅的蚂蚁儿。真个是:

  力微身小号玄驹,日久藏修有翅飞。闲渡桥边排阵势,喜来床下斗仙机。
  善知雨至常封穴,垒积尘多遂作灰。巧巧轻轻能爽利,几番不觉过柴扉。

  他展开翅,无声无影,一直飞入中堂,只见那老怪烦烦恼恼正坐,有一个小妖从后面跳将来报道:「大王万千之喜!」老妖道:「喜从何来?」小妖道:「我才在后门外涧头上探看,忽听得有人大哭。即睮上峰头望望,原来是猪八戒、孙行者、沙和尚在那里拜坟痛哭。想是把那个人头认做唐僧的头葬下,扛作坟墓哭哩。」行者在暗中听说,心内欢喜道:「若出此言,我师父还藏在那里,未曾吃哩。等我再去寻寻,看死活如何,再与他说话。」

  好大圣,飞在中堂,东张西看,见旁边有个小门儿,关得什紧,即从门缝儿里钻去看时,原是个大园子,隐隐的听得悲声。径飞入深处,但见一丛大树,树底下绑着两个人,一人正是唐僧。行者见了,心痒难挠,忍不住现了本相,近前叫声「师父。」那长老认得,滴泪道:「悟空,你来了?快救我一救!悟空!悟空!」行者道:「师父莫只管叫名字,面前有人,怕走了风讯。你既有命,我可救得你。那怪只说已将你吃了,拿个假人头哄我,我们与他恨苦相持。师父放心,且再熬熬儿,等我把那妖精弄倒,方好来解救。」

  大圣念声咒语,却又摇身还变做个蚂蚁儿,复入中堂,钉在正梁之上。只见那些未伤命的小妖,簇簇攒攒,纷纷嚷嚷。内中忽跳出一个小妖告道:「大王,他们见堵了门,攻打不开,死心塌地,舍了唐僧,将假人头弄做个坟墓。今日哭一日,明日再哭一日,后日复了三,好道回去。打听得他们散了啊,把唐僧拿出来,碎劖碎剁,把些大料煎了,香喷喷的大家吃一块儿,也得个延年长寿。」又一个小妖拍着手道:「莫说莫说!还是蒸了吃的有味!」又一个说:「煮了吃,还省柴。」又一个道:「他本是个稀奇之物,还着些盐儿腌腌,吃得长久。」行者在那梁中听见,心中大怒道:「我师父与你有什毒情,这般算计吃他!」即将毫毛拔了一把,口中嚼碎,轻轻吹出,暗念咒语,都教变做瞌睡虫儿,往那众妖脸上抛去。一个个钻入鼻中,小妖渐渐打盹,不一时,都睡倒了。只有那个老妖睡不稳,他两只手揉头搓脸,不住的打涕喷,捏鼻子。行者道:「莫是他晓得了?与他个双掭灯!」又拔一根毫毛,依母儿做了,抛在他脸上,钻于鼻孔内。两个虫儿,一个从左进,一个从右入。那老妖睮起来,伸伸腰,打两个呵欠,呼呼的也睡倒了。

  行者暗喜,才跳下来,现出本相。耳朵里取出棒来,幌一幌,有鸭蛋粗细,当的一声,把旁门打破,跑至后园,高叫:「师父!」长老道:「徒弟,快来解解绳儿,绑坏我了!」行者道:「师父不要忙,等我打杀妖精,再来解你。」急抽身跑至中堂。正举棍要打,又滞住手道:「不好!等解了师父来打。」复至园中,又思量道:「等打了来救。」如此者两三番,却才跳跳舞舞的到园里。长老见了,悲中作喜道:「猴儿,想是看见我不曾伤命,所以欢喜得没是处,故这等作跳舞也?」行者才至前,将绳解了,挽着师父就走,又听得对面树上绑的人叫道:「老爷舍大慈悲,也救我一命!」长老立定身,叫:「悟空,那个人也解他一解。」行者道:「他是什么人?」长老道:「他比我先拿进一日。他是个樵子,说有母亲年老,甚是思想,倒是个尽孝的,一发连他都救了罢。」行者依言,也解了绳索,一同带出后门,睮上石崖,过了陡涧。长老谢道:「贤徒,亏你救了他与我命!悟能、悟净都在何处?」行者道:「他两个都在那里哭你哩,你可叫他一声。」

  长老果厉声高叫道:「八戒!八戒!」那呆子哭得昏头昏脑的,揩揩鼻涕眼泪道:「沙和尚,师父回家来显魂哩!在那里叫我们不是?」行者上前喝了一声道:「夯货!显什么魂?这不是师父来了?」那沙僧抬头见了,忙忙跪在面前道:「师父,你受了多少苦啊!哥哥怎生救得你来也?」行者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八戒闻言,咬牙恨齿,忍不住举起钯,把那坟冢一顿筑倒,掘出那人头,一顿筑得稀烂。唐僧道:「你筑他为何?」八戒道:「师父啊,不知他是哪家的亡人,教我朝着他哭!」长老道:「亏他救了我命哩。你兄弟们打上他门,嚷着要我,想是拿他来搪塞,不然啊,就杀了我也。还把他埋一埋,见我们出家人之意。」那呆子听长老此言,遂将一包稀烂骨肉埋下,也劖起个坟墓。

  行者却笑道:「师父,你请略坐坐,等我剿除去来。」即又跳下石崖,过涧入洞,把那绑唐僧与樵子的绳索拿入中堂,那老妖还睡着了,即将他四马攒蹄捆倒,使金箍棒掬起来,握在肩上,径出后门。猪八戒远远的望见道:「哥哥好干这握头事!再寻一个儿趁头挑着不好?」行者到跟前放下,八戒举钯就筑。行者道:「且住!洞里还有小妖怪,未拿哩。」八戒道:「哥啊,有便带我进去打他。」行者道:「打又费工夫了,不若寻些柴,教他断根罢。」那樵子闻言,即引八戒去东凹里寻了些破梢竹、败叶松、空心柳、断根藤、黄蒿、老荻、芦苇、干桑,挑了若干,送入后门里。行者点上火,八戒两耳扇起风。那大圣将身跳上,抖一抖,收了瞌睡虫的毫毛。那些小妖及醒来,烟火齐着,可怜!莫想有半个得命。连洞府烧得精空,却回见师父。

  师父听见老妖方醒声唤,便叫:「徒弟,妖精醒了。」八戒上前一钯,把老怪筑死,现出本相,原来是个艾叶花皮豹子精。行者道:「花皮会吃老虎,如今又会变人,这顿打死,才绝了后患也!」长老谢之不尽,攀鞍上马。那樵子道:「老爷,向西南去不远,就是舍下。请老爷到舍,见见家母,叩谢老爷活命之恩,送老爷上路。」长老欣然,遂不骑马,与樵子并四众同行,向西南迤逶前来,不多路,果见那:

  石径重漫苔藓,柴门篷络藤花。四面山光连接,一林鸟雀喧哗。
  密密松篁交翠,纷纷异卉奇葩。地僻云深之处,竹篱茅舍人家。

  远见一个老妪,倚着柴扉,眼泪汪汪的,儿天儿地的痛哭。这樵子看见是他母亲,丢了长老,急忙忙先跑到柴扉前,跪下叫道:「母亲!儿来也!」老妪一把抱住道:「儿啊!你这几日不来家,我只说是山主拿你去,害了性命,是我心疼难忍。你既不曾被害,何以今日才来?你绳担、柯斧俱在何处?」樵子叩头道:「母亲,儿已被山主拿去,绑在树上,实是难得性命,幸亏这几位老爷!这老爷是东土唐朝往西天取经的罗汉。那老爷倒也被山主拿去绑在树上,他那三位徒弟老爷,神通广大,把山主一顿打死,却是个艾叶花皮豹子精;概众小妖俱尽烧死,却将那老爷解下救出,连孩儿都解救出来,此诚天高地厚之恩!不是他们,孩儿也死无疑了。如今山上太平,孩儿彻夜行走,也无事矣。」那老妪听言,一步一拜,拜接长老四众,都入柴扉茅舍中坐下。娘儿两个磕头称谢不尽,慌慌忙忙的安排些素斋酬谢。八戒道:「樵哥,我见你府上也寒薄,只可将就一饭,切莫费心大摆布。」樵子道:「不瞒老爷说,我这山间实是寒薄,没什么香蕈、蘑菰、川椒、大料,只是几品野菜奉献老爷,权表寸心。」八戒笑道:「聒噪聒噪,放快些儿就是,我们肚中饥了。」樵子道:「就有!就有!」果然不多时,展抹桌凳,摆将上来,果是几盘野菜。但见那:

  嫩焯黄花菜,酸虀白鼓丁。浮蔷马齿苋,江荠雁肠英。燕子不来香且嫩,芽儿拳小脆还青。烂煮马蓝头,白熝狗脚迹。猫耳朵,野落荜,灰条熟烂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窝螺操帚荠。碎米荠,莴菜荠,几品青香又滑腻。油炒乌英花,菱科什可夸;蒲根菜并茭儿菜,四般近水实清华。看麦娘,娇且佳;破破纳,不穿他,苦麻台下藩篱架。雀儿绵单,猢狲脚迹,油灼灼煎来只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灯娥儿飞上板荞荞。羊耳秃,枸杞头,加上乌蓝不用油。几般野菜一餐饭,樵子虔心为谢酬。

  师徒们饱餐一顿,收拾起程。那樵子不敢久留,请母亲出来,再拜再谢。樵子只是磕头,取了一条枣木棍,结束了衣裙,出门相送。沙僧牵马,八戒挑担,行者紧随左右,长老在马上拱手道:「樵哥,烦先引路,到大路上相别。」一齐登高下板,转涧寻坡。长老在马上思量道:「徒弟啊!自从别主来西域,递递迢迢去路遥。水水山山灾不脱,妖妖怪怪命难逃。心心只为经三藏,念念仍求上九霄。碌碌劳劳何日了,几时行满转唐朝!」樵子闻言道:「老爷切莫忧思。这条大路,向西方不满千里,就是天竺国极乐之乡也。」长老闻言,翻身下马道:「有劳远涉。既是大路,请樵哥回府,多多拜上令堂老安人:适间厚扰盛斋,贫僧无甚相谢,只是早晚诵经,保佑你母子平安,百年长寿。」那樵子喏喏相辞,复回本路,师徒遂一直投西。

  正是:降怪解冤离苦厄,受恩上路用心行。毕竟不知还有几日得到西天,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85回 心猿妒木母 魔主计吞禅

  话说那国王早朝,文武多官俱执表章启奏道:「主公,望赦臣等失仪之罪。」国王道:「众卿礼貌如常,有何失仪?」众卿道:「主公啊,不知何故,臣等一夜把头发都没了。」国王执了这没头发之表,下龙床对群臣道:「果然不知何故,朕宫中大小人等,一夜也尽没了头发。 」君臣们都各汪汪滴泪道:「从此后,再不敢杀戮和尚也。」王复上龙位,众官各立本班。王又道:「有事出班来奏,无事卷帘散朝。」只见那武班中闪出巡城总兵官,文班中走出东城兵马使,当阶叩头道:「臣蒙圣旨巡城,夜来获得贼赃一柜,白马一匹。微臣不敢擅专,请旨定夺。」国王大喜道:「连柜取来。」二臣即退至本衙,点起齐整军士,将柜抬出。

  三藏在内,魂不附体道:「徒弟们,这一到国王前,如何理说?」行者笑道:「莫嚷!我已打点停当了。开柜时,他就拜我们为师哩,只教八戒不要争竞长短。」八戒道:「但只免杀,就是无量之福,还敢争竞哩!」说不了,抬至朝外,入五凤楼,放在丹墀之下。二臣请国王开看,国王即命打开。方揭了盖,猪八戒就忍不住往外一跳,唬得那多官胆战,口不能言,又见孙行者搀出唐僧,沙和尚搬出行李。八戒见总兵官牵着马,走上前,咄的一声道:「马是我的!拿过来!」吓得那官儿翻跟头,跌倒在地。四众俱立在阶中。

  那国王看见是四个和尚,忙下龙床,宣召三宫妃后,下金銮宝殿,同群臣拜问道:「长老何来?」三藏道:「是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拜活佛取真经的。」国王道:「老师远来,为何在这柜里安歇?」三藏道:「贫僧知陛下有愿心杀和尚,不敢明投上国,扮俗人,夜至宝方饭店里借宿。因怕人识破原身,故此在柜中安歇。不幸被贼偷出,被总兵捉获抬来,今得见陛下龙颜,所谓拨云见日。望陛下赦放贫僧,海深恩便也!」国王道:「老师是天朝上国高僧,朕失迎迓。朕常年有愿杀僧者,曾因僧谤了朕,朕许天愿,要杀一万和尚做圆满。不期今夜皈依,教朕等为僧。如今君臣后妃,发都剃落了,望老师勿吝高贤,愿为门下。」八戒听言,呵呵大笑道:「既要拜为门徒,有何贽见之礼?」国王道:「师若肯从,愿将国中财宝献上。」行 道:「莫说财宝,我和尚是有道之僧。你只把关文倒换了,送我们出城,保你皇图永固,福寿长臻。」那国王听说,即着光禄寺大排筵宴,君臣合同,拜归于一,即时倒换关文,求三藏改换国号。行者道:「陛下法国之名甚好,但只灭字不通,自经我过,可改号钦法国,管教你海晏河清千代胜,风调雨顺万方安。」国王谢了恩,摆整朝銮驾,送唐僧四众出城西去。君臣们秉善归真不题。

  却说长老辞别了钦法国王,在马上欣然道:「悟空,此一法甚善,大有功也。」沙僧道:「哥啊,是哪里寻这许多整容匠,连夜剃这许多头?」行者把那施变化弄神通的事说了一遍,师徒们都笑不合口。正欢喜处,忽见一座高山阻路,唐僧勒马道:「徒弟们,你看这面前山势崔巍,切须仔细!」行者笑道:「放心!放心!保你无事!」三藏道:「休言无事。我见那山峰挺立,远远的有些凶气,暴云飞出,渐觉惊煌,满身麻木,神思不安。」行者笑道:「你把乌巢禅师的《多心经》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记得。」行者道:「你虽记得,还有四句颂子,你却忘了哩。」三藏道:「哪四句?」行者道:「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三藏道:「徒弟,我岂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经万典,也只是修心。」行者道:「不消说了,心净孤明独照,心存万境皆清。差错些儿成惰懈,千年万载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诚,雷音只在眼下。似你这般恐惧惊惶,神思不安,大道远矣,雷音亦远矣。且莫胡疑,随我去。」那 老闻言,心神顿爽,万虑皆休。

  四众一同前进。不几步,到于山上,举目看时:那山真好山,细看色班班。顶上云飘荡,崖前树影寒。飞禽淅沥,走兽凶顽。林内松千干,峦头竹几竿。吼叫是苍狼夺食,咆哮是饿虎争餐。野猿长啸寻鲜果,麋鹿攀花上翠岚。风洒洒,水潺潺,时闻幽鸟语间关。几处藤萝牵又扯,满溪瑶草杂香兰。磷磷怪石,削削峰岩。狐貉成群走,猴猿作队玩。行客正愁多险峻,奈何古道又弯还!

  师徒们怯怯惊惊,正行之时,只听得呼呼一阵风起。三藏害怕道:「风起了!」行者道:「春有和风,夏有熏风,秋有金风,冬有朔风:四时皆有风,风起怕怎的?」三藏道:「这风来得什急,决然不是天风。」行者道:「自古来,风从地起,云自山出,怎么得个天风?」说不了,又见一阵雾起。那雾真个是:漠漠连天暗,蒙蒙匝地昏。日色全无影,鸟声无处闻。宛然如混沌,仿佛似飞尘。不见山头树,哪逢采药人!

  三藏一发心惊道:「悟空,风还未定,如何又这般雾起?」行者道:「且莫忙,请师父下马,你兄弟二个在此保守,等我去看看是何吉凶。」好大圣,把腰一躬就到半空,用手搭在眉上,圆睁火眼,向下观之,果见那悬岩边坐着一个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样:

  炳炳文斑多采艳,昂昂雄势甚抖擞。坚牙出口如钢钻,利爪藏蹄似玉钩。金眼圆睛禽兽怕,银须倒竖鬼神愁。张狂哮吼施威猛,嗳雾喷风运智谋。

  又见那左右手下有三四十个小妖摆列,他在那里逼法的喷风嗳雾。行者暗笑道:「我师父也有些儿先兆。他说不是天风,果然不是,却是个妖精在这里弄喧儿哩。若老孙使铁棒往下就打,这叫做捣蒜打,打便打死了,只是坏了老孙的名头。」那行者一生豪杰,再不晓得暗算计人。他道:「我且回去,照顾猪八戒照顾,教他来先与这妖精见一仗。若是八戒有本事,打倒这妖,算他一功;若无手段,被这妖拿去,等我再去救他,才好出名。他想道,八戒有些躲懒,不肯出头,却只是有些口紧,好吃东西。等我哄他一哄,看他怎么说。」即时落下云头,到三藏前。

  三藏问道:「悟空,风雾处吉凶何如?」行者道:「这会子明净了,没什风雾。」三藏道:「正是,觉到退下些去了。」行者笑道:「师父,我常时间还看得好,这番却看错了。我只说风雾之中恐有妖怪,原来不是。」三藏道:「是什么?」行者道:「前面不远,乃是一庄村。村上人家好善,蒸的白米干饭,白面馍馍斋僧哩。这些雾,想是那些人家蒸笼之气,也是积善之应。」八戒听说,认了真实,扯过行者悄悄的道:「哥哥,你先吃了他的斋来的?」行者道:「吃不多儿,因那菜蔬太咸酌了些,不喜多吃。」八戒道:「啐!凭他怎么咸,我也尽肚吃他一饱!十分作渴,便回来吃水。」行者道:「你要吃么?」八戒道:「正是,我肚里有些饥了,先要去吃些儿,不知如何?」行者道:「兄弟莫提,古书云,父在,子不得自专。师父又在此,谁敢先 ?」八戒笑道:「你若不言语,我就去了。」行者道:「我不言语,看你怎么得去。」那呆子吃嘴的见识偏有,走上前唱个大喏道:「师父,适才师兄说,前村里有人家斋僧。你看这马,有些要打搅人家,便要草要料,却不费事?幸如今风雾明净,你们且略坐坐,等我去寻些嫩草儿,先喂喂马,然后再往那家子化斋去罢。」唐僧欢喜道:「好啊!你今日却怎肯这等勤谨?快去快来。」那呆子暗暗笑着便走,行者赶上扯住道:「兄弟,他那里斋僧,只斋俊的,不斋丑的。」八戒道:「这等说,又要变化是。」行者道:「正是,你变变儿去。」好呆子,他也有三十六般变化,走到山凹里,捻着诀,念动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矮胖和尚,手里敲个木鱼,口里哼阿哼的,又不会念经,只哼的是「上大人」。

  却说那怪物收风敛雾,号令群妖,在于大路口上摆开一个圈子阵,专等行客。这呆子晦气,不多时撞到当中,被群妖围住,这个扯住衣服,那个扯着丝绦,推推拥拥,一齐下手。八戒道:「不要扯,等我一家家吃将来。」群妖道:「和尚,你要吃甚的?」八戒道:「你们这里斋僧,我来吃斋的。」群妖道:「你想这里斋僧,不知我这里专要吃僧。我们都是山中得道的妖仙,专要把你们和尚拿到家里,上蒸笼蒸熟吃哩,你倒还想来吃斋!」八戒闻言,心中害怕,才抱怨行者道:「这个弼马温,其实惫懒!他哄我说是这村里斋僧,这里哪得村庄人家,哪里斋什么僧,却原来是些妖精!」那呆子被他扯急了,即便现出原身,腰间掣钉钯,一顿乱筑,筑退那些小妖。小妖急跑去报与老怪道:「大王,祸事了!」老怪道:「有什祸事?」小妖道:「山前来了一个和尚,且是生得干净。我说拿家来蒸他吃,若吃不了,留些儿防天阴,不想他会变化。」老妖道:「变化甚的模样?」小妖道:「哪里成个人相!长嘴大耳朵,背后又有鬃,双手轮一根钉钯,没头没脸的乱筑,唬得我们跑回来报大王也。」老怪道:「莫怕,等我去看。」轮着一条铁杵,走近前看时,见呆子果然丑恶。他生得:

  碓嘴初长三尺零,獠牙觜出赛银钉。一双圆眼光如电,两耳扇风忽忽声。
  脑后鬃长排铁箭,浑身皮糙癞还青。手中使件蹊跷物,九齿钉钯个个惊。

  妖精硬着胆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叫甚名字?快早说来,饶你性命!」八戒笑道:「我的儿,你是也不认得你猪祖宗哩!上前来,说与你听:

  巨口獠牙神力大,玉皇升我天蓬帅。掌管天河八万兵,天宫快乐多自在。
  只因酒醉戏宫娥,那时就把英雄卖。一嘴拱倒斗牛宫,吃了王母灵芝菜。
  玉皇亲打二千锤,把吾贬下三天界。教吾立志养元神,下方却又为妖怪。
  正在高庄喜结亲,命低撞着孙兄到。金箍棒下受他降,低头才把沙门拜。
  背马挑包做夯工,前生少了唐僧债。铁脚天蓬本姓猪,法名改作猪八戒。」

  那妖精闻言,喝道:「你原来是唐僧的徒弟。我一向闻得唐僧的肉好吃,正要拿你哩,你却撞得来,我肯饶你?不要走!看杵!」八戒道:「孽畜,你原来是个染博士出身!」妖精道:「我怎么是染博士?」八戒道:「不是染博士,怎么会使棒槌?」那怪哪容分说,近前乱打。他两个在山凹里,这一场好杀:

  九齿钉钯,一条铁棒。钯丢解数滚狂风,杵运机谋飞骤雨。一个是无名恶怪阻山程,一个是有罪天蓬扶性主。性正何愁怪与魔,山高不得金生土。那个杵架犹如蟒出潭,这个钯来却似龙离浦。喊声叱咤振山川,吆喝雄威惊地府。两个英雄各逞能,舍身却把神通赌。

  八戒长起威风,与妖精厮斗,那怪喝令小妖把八戒一齐围住不题。

  却说行者在唐僧背后,忽失声冷笑。沙僧道:「哥哥冷笑,何也?」行者道:「猪八戒真个呆呀!听见说斋僧,就被我哄去了,这早晚还不见回来。若是一顿钯打退妖精,你看他得胜而回,争嚷功果;若战他不过,被他拿去,却是我的晦气,背前面后,不知骂了多少弼马温哩!悟净,你休言语,等我去看看。」好大圣,他也不使长老知道,悄悄的脑后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本身模样,陪着沙僧,随着长老。他的真身出个神,跳在空中观看,但见那呆子被怪围绕,钉钯势乱,渐渐的难敌。行者忍不住,按落云头,厉声高叫道:「八戒不要忙,老孙来了!」那呆子听得是行者声音,仗着势,愈长威风,一顿钯,向前乱筑,那妖精抵敌不住,道:「这和尚先前不济,这会子怎么又发起狠来。」八戒道:「我的儿,不可欺负我!我家里人来也!」一发向前,没头没脸筑去。那妖精抵架不住,领群妖败阵去了。行者见妖精败去,他就不曾近前,拨转云头,径回本处,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长老的肉眼凡胎,哪里认得。

  不一时,呆子得胜,也自转来,累得那粘涎鼻涕,白沫生生,气呼呼的,走将来叫声「师父!」长老见了,惊讶道:「八戒,你去打马草的,怎么这般狼狈回来?想是山上人家有人看护,不容你打草么?」呆子放下钯,捶胸跌脚道:「师父!莫要问!说起来就活活羞杀人!」长老道:「为什么羞来?」八戒道:「师兄捉弄我!他先头说风雾里不是妖精,没什凶兆,是一庄村人家好善,蒸白米干饭、白面馍馍斋僧的,我就当真,想着肚里饥了,先去吃些儿,假倚打草为名,岂知若干妖怪,把我围了,苦战了这一会,若不是师兄的哭丧棒相助,我也莫想得脱罗网回来也!」行者在旁笑道:「这呆子胡说!你若做了贼,就攀上一牢人。是我在这里看着师父,何曾侧离?」长老道:「是啊,悟空不曾离我。」那呆子跳着嚷道:「师父!你不晓得!他有替身 」长老道:「悟空,端的可有怪么?」行者瞒不过,躬身笑道:「是有个把小妖儿,他不敢惹我们。八戒,你过来,一发照顾你照顾。我们既保师父,走过险峻山路,就似行军的一般。」八戒道:「行军便怎的?」行者道:「你做个开路将军,在前剖路。那妖精不来便罢,若来时,你与他赌斗,打倒妖精,算你的功果。」八戒量着那妖精手段与他差不多,却说:「我就死在他手内也罢,等我先走!」行者笑道:「这呆子先说晦气话,怎么得长进!」八戒道:「哥啊,你知道公子登筵,不醉即饱;壮士临阵,不死带伤?先说句错话儿,后便有威风。」行者欢喜,即忙背了马,请师父骑上,沙僧挑着行李,相随八戒,一路入山不题。

  却说那妖精率几个败残的小妖,径回本洞,高坐在那石崖上,默默无言。洞中还有许多看家的小妖,都上前问道:「大王常时出去,喜喜欢欢回来,今日如何烦恼?」老妖道:「小的们,我往常出洞巡山,不管哪里的人与兽,定捞几个来家,养赡汝等,今日造化低,撞见一个对头。」小妖问:「是哪个对头?」老妖道:「是一个和尚,乃东土唐僧取经的徒弟,名唤猪八戒。我被他一顿钉钯,把我筑得败下阵来。好恼啊!我这一向常闻得人说,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罗汉,有人吃他一块肉,可以延寿长生。不期他今日到我山里,正好拿住他蒸吃,不知他手下有这等徒弟!」说不了,班部丛中闪上一个小妖,对老妖哽哽咽咽哭了三声,又嘻嘻哈哈的笑了三声。老妖喝道:「你又哭又笑,何也?」小妖跪下道:「大王才说要吃唐僧,唐僧的肉不中吃。」老妖道:「人都说吃他一块肉可以长生不老,与天同寿,怎么说他不中吃?」小妖道:「若是中吃,也到不得这里,别处妖精也都吃了。他手下有三个徒弟哩。」老妖道:「你知是哪三个?」小妖道:「他大徒弟是孙行者,三徒弟是沙和尚,这个是他二徒弟猪八戒。」老妖道:「沙和尚比猪八戒如何?」小妖道: 「也差不多儿。」「那个孙行者比他如何?」小妖吐舌道:「不敢说!那孙行者神通广大,变化多端!他五百年前曾大闹天宫,上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卿四相、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神将,也不曾惹得他过,你怎敢要吃唐僧?」老妖道:「你怎么晓得他这等详细?」小妖道:「我当初在狮驼岭狮驼洞与那大王居住,大王不知好歹,要吃唐僧,被孙行者使一条金箍棒,打进门来,可怜就打得犯了骨牌名,都断么绝六,还亏我有些见识,从后门走了,来到此处,蒙大王收留,故此知他手段。」

  老妖听言,大惊失色,这正是大将军怕谶语,他闻得自家人这等说,安得不惊?正都在悚惧之际,又一个小妖上前道:「大王莫恼,莫怕。常言道,事从缓来,若是要吃唐僧,等我定个计策拿他。」老妖道: 「你有何计?」小妖道:「我有个分瓣梅花计。」老妖道:「怎么叫做分瓣梅花计?」小妖道:「如今把洞中大小群妖,点将起来,千中选百,百中选十,十中只选三个,须是有能干、会变化的,都变做大王的模样,顶大王之盔,贯大王之甲,执大王之杵,三处埋伏。先着一个战猪八戒,再着一个战孙行者,再着一个战沙和尚:舍着三个小妖,调开他弟兄三个,大王却在半空伸下拿云手去捉这唐僧,就如探囊取物,就如鱼水盆内捻苍蝇,有何难哉!」老妖闻此言,满心欢喜道:「此计绝妙!绝妙!这一去,拿不得唐僧便罢;若是拿了唐僧,决不轻你,就封你做个前部先锋。」小妖叩头谢恩,叫点妖怪,即将洞中大小妖精点 ,果然选出三个有能的小妖,俱变做老妖,各执铁杵,埋伏等待唐僧不题。

  却说这唐长老无虑无忧,相随八戒上大路,行够多时,只见那路旁边扑喇的一声响喨,跳出一个小妖,奔向前边,要捉长老。孙行者叫道:「八戒!妖精来了,何不动手?」那呆子不认真假,掣钉钯赶上乱筑,那妖精使铁杵急架相迎。他两个一往一来的,在山坡下正然赌斗。又见那草科里响一声,又跳出个怪来,就奔唐僧。行者道:「师父!不好了!八戒的眼拙,放那妖精来拿你了,等老孙打他去!」急掣棒迎上前喝道:「哪里去!看棒!」那妖精更不打话,举杵来迎。他两个在草坡下一撞一冲,正相持处,又听得山背后呼的风响,又跳出个妖精来,径奔唐僧。沙僧见了,大惊道:「师父!大哥与二哥的眼都花了,把妖精放将来拿你了!你坐在马上,等老沙拿他去!」这和尚也不分好歹,即掣杖,对面挡住那妖精铁杵,恨苦相持。吆吆喝喝,乱嚷乱斗,渐渐的调远。

  那老怪在半空中,见唐僧独坐马上,伸下五爪钢钩,把唐僧一把挝住。那师父丢了马,脱了镫,被妖精一阵风径摄去了。可怜!这正是禅性遭魔难正果,江流又遇苦灾星!老妖按下风头,把唐僧拿到洞里,叫:「先锋!」那定计的小妖上前跪倒,口中道:「不敢!不敢!」老妖道:「何出此言?大将军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当时说拿不得唐僧便罢,拿了唐僧,封你为前部先锋。今日你果妙计成功,岂可失信于你?你可把唐僧拿来,着小的们挑水刷锅,搬柴烧火,把他蒸一蒸,我和你都吃他一块肉,以图延寿长生也。」先锋道:「大王,且不可吃。」老怪道:「既拿来,怎么不可吃?」先锋道:「大王吃了他不打紧,猪八戒也做得人情,沙和尚也做得人情,但恐孙行者那主子刮毒。他若晓得是我们吃了,他也不来和我们厮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里一搠,搠个窟窿,连山都掬倒了,我们安身之处也无之矣!」老怪道:「先锋,凭你有何高见?」先锋道:「依着我,把唐僧送在后园,绑在树上,两三日不要与他饭吃 一则图他里面干净;二则等他三人不来门前寻找,打听得他们回去了,我们却把他拿出来,自自在在的受用,却不是好?」老怪笑道:「正是,正是!先锋说的有理!」一声号令,把唐僧拿入后园,一条绳绑在树上,众小妖都去前面去听候。

  你看那长老苦挨着绳缠索绑,紧缚牢拴,止不住腮边流泪,叫道:「徒弟呀!你们在哪山中擒怪,甚路里赶妖?我被泼魔捉来,此处受灾,何日相会?痛杀我也!」正自两泪交流,只见对面树上有人叫道:「长老,你也进来了!」长老正了性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是本山中的樵子,被那山主前日拿来,绑在此间,今已三日,算计要吃我哩。」长老滴泪道:「樵夫啊,你死只是一身,无甚挂碍,我却死得不甚干净。」樵子道:「长老,你是个出家人,上无父母,下无妻子,死便死了,有什么不干净?」长老道:「我本是东土往西天取经去的,奉唐朝太宗皇帝御旨拜活佛,取真经,要超度那幽冥无主的孤魂。今若丧了性命,可不盼杀那君王,辜负那臣子?那枉死城中无限的冤魂,却不大失所望,永世不得超生?一场功果,尽化作风尘,这却 么得干净也?」樵子闻言,眼中堕泪道:「长老,你死也只如此,我死又更伤情。我自幼失父,与母鳏居,更无家业,只靠着打柴为生。老母今年八十三岁,只我一人奉养。倘若身丧,谁与他埋尸送老?苦哉苦哉!痛杀我也!」长老闻言,放声大哭道:「可怜,可怜!山人尚有思亲意,空教贫僧会念经!事君事亲,皆同一理。你为亲恩,我为君恩。」正是那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且不言三藏身遭困苦,却说孙行者在草坡下战退小妖,急回来路旁边,不见了师父,只存白马行囊。慌得他牵马挑担,向山头找寻。

  咦!正是那:有难的江流专遇难,降魔的大圣亦遭魔。毕竟不知寻找师父下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84回 难灭伽持圆大觉 法王成正体天然

  话说唐三藏固住元阳,出离了烟花苦套,随行者投西前进。不觉夏时,正值那熏风初动,梅雨丝丝,好光景:

  冉冉绿阴密,风轻燕引雏。新荷翻沼面,修竹渐扶苏。
  芳草连天碧,山花遍地铺。溪边蒲插剑,榴火壮行图。

  师徒四众,耽炎受热,正行处,忽见那路旁有两行高柳,柳阴中走出一个老母,右手下搀着一个小孩儿,对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儿拨马东回,进西去都是死路。」唬得个三藏跳下马来,打个问讯道:「老菩萨,古人云,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怎么西进便没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那里去,有五六里远近,乃是灭法国。那国王前生那世里结下冤仇,今世里无端造罪。二年前许下一个罗天大愿,要杀一万个和尚,这两年陆陆续续,杀够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只要等四个有名的和尚,凑成一万,好做圆满哩。你们去,若到城中,都是送命王菩萨!」三藏闻言,心中害怕,战兢兢的道:「老菩萨,深感盛情,感谢不尽!但请问可有不进城的方便路儿,我贫僧转过去罢。」那老母笑道:「转不过去,转不过去,只除是 飞的,就过去了也。」八戒在旁边卖嘴道:「妈妈儿莫说黑话,我们都会飞哩。」

  行者火眼金睛,其实认得好歹,那老母搀着孩儿,原是观音菩萨与善财童子,慌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萨,弟子失迎!失迎!」那菩萨一朵祥云,轻轻驾起,吓得个唐长老立身无地,只情跪着磕头。八戒、沙僧也慌跪下,朝天礼拜。一时间,祥云缥缈,径回南海而去。行者起来,扶着师父道:「请起来,菩萨已回宝山也。」三藏起来道:「悟空,你既认得是菩萨,何不早说?」行者笑道:「你还问话不了,我即下拜,怎么还是不早哩?」八戒、沙僧对行者道:「感蒙菩萨指示,前边必是灭法国,要杀和尚,我等怎生奈何?」行者道:「呆子休怕!我们曾遭着那毒魔狠怪、虎穴龙潭,更不曾伤损?此间乃是一国凡人,有何惧哉?只奈这里不是住处。天色将晚,且有乡村人家,上城买卖回来的,看见我们是和尚,嚷出名去,不当稳便。且引师父找下大路,寻个僻静之处,却好商议。」真个三藏依言,一行都闪下路来,到一个坑坎之下坐定。行者道:「兄弟,你两个好生保守师父,待老孙变化了,去那城中看看,寻一条僻路,连夜去也。」三藏叮嘱道:「徒弟啊,莫当小可,王法不容,你须仔细!」行者笑道:「放心!放心!老孙自有道理。」

  好大圣,话毕将身一纵,呼哨的跳在空中。怪哉:上面无绳扯,下头没棍撑,一般同父母,他便骨头轻。伫立在云端里,往下观看,只见那城中喜气冲融,祥光荡漾。行者道:「好个去处,为何灭法?」看一会,渐渐天昏,又见那:十字街灯光灿烂,九重殿香蔼钟鸣。七点皎星照碧汉,八方客旅卸行踪。六军营,隐隐的画角才吹;五鼓楼,点点的铜壶初滴。四边宿雾昏昏,三市寒烟蔼蔼。两两夫妻归绣幕,一轮明月上东方。

  他想着:「我要下去,到街坊打看路径,这般个嘴脸撞见人,必定说是和尚,等我变一变了。」捻着诀,念动真言,摇身一变,变做个扑灯蛾儿:形细翼硗轻巧,灭灯扑烛投明。本来面目化生成,腐草中间灵应。每爱炎光触焰,忙忙飞绕无停。紫衣香翅赶流萤,最喜夜深风静。

  但见他翩翩翻翻,飞向六街三市。傍房檐,近屋角。正行时,忽见那隅头拐角上一湾子人家,人家门首挂着个灯笼儿。他道:「这人家过元宵哩?怎么挨排儿都点灯笼?」他硬硬翅飞近前来,仔细观看,正当中一家子方灯笼上,写着安歇往来商贾六字,下面又写着王小二店四字,行者才知是开饭店的。又伸头打一看,看见有八九个人,都吃了晚饭,宽了衣服,卸了头巾,洗了脚手,各各上床睡了。行者暗喜道:「师父过得去了。」你道他怎么就知过得去?他要起个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着,要偷他的衣服头巾,装做俗人进城。

  噫,有这般不遂意的事!正思忖处,只见那小二走向前,吩咐:「列位官人仔细些,我这里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着。」你想那在外做买卖的人,哪样不仔细?又听得店家吩咐,越发谨慎。他都爬起来道:「主人家说的有理,我们走路的人辛苦,只怕睡着,急忙不醒,一时失所,奈何?你将这衣服、头巾、搭联都收进去,待天将明,交付与我们起身。」那王小二真个把些衣物之类,尽情都搬进他屋里去了。行者性急,展开翅,就飞入里面,钉在一个头巾架上。又见王小二去门首摘了灯笼,放下吊搭,关了门窗,却才进房,脱衣睡下。

  那王小二有个婆婆,带了两个孩子,哇哇聒噪,急忙不睡。那婆子又拿了一件破衣,补补纳网,也不见睡。行者暗想道:「若等这婆子睡下下手,却不误了师父?」又恐更深,城门闭了,他就忍不住,飞下去,望灯上一扑,真是舍身投火焰,焦额探残生,那盏灯早已息了。他又摇身一变,变作个老鼠,吱吱哇哇的叫了两声,跳下来,拿着衣服头巾,往外就走。那婆子慌慌张张的道:「老头子!不好了!夜耗子成精也!」行者闻言,又弄手段,拦着门厉声高叫道:「王小二,莫听你婆子胡说,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齐天大圣临凡,保唐僧往西天取经。你这国王无道,特来借此衣冠,装扮我师父。一时过了城去,就便送还。」那王小二听言,一毂辘起来,黑天摸地,又是著忙的人,捞着裤子当衫子,左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

  那大圣使个摄法,早已驾云出去,复翻身,径至路下坑坎边前。三藏见星光月皎,探身凝望,见是行者,来至近前,即开口叫道:「徒弟,可过得灭法国么?」行者上前放下衣物道:「师父,要过灭法国,和尚做不成。」八戒道:「哥,你勒掯哪个哩?不做和尚也容易,只消半年不剃头,就长出毛来也。」行者道:「哪里等得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那呆子慌了道:「但你说话通不察理。我们如今都是和尚,眼下要做俗人,却怎么戴得头巾?就是边儿勒住,也没收顶绳处。」三藏喝道: 「不要打花,且干正事!端的何如?」行者道:「师父,他这城池我已看了。虽是国王无道杀僧,却倒是个真天子,城头上有祥光喜气。城中的街道,我也认得,这里的乡谈,我也省得,会说。却才在饭店内借了这几件衣服头巾,我们且扮作俗人,进城去借了宿,至四更天就起来,教店家安排了斋吃;挨到五更时候,挨城 而去,奔大路西行,就有人撞见扯住,也好折辨,只说是上邦钦差的,灭法王不敢阻滞,放我们来的。」沙僧道:「师兄处的最当,且依他行。」

  真个长老无奈,脱了褊衫,去了僧帽,穿了俗人的衣服,戴了头巾。沙僧也换了,八戒的头大,戴不得巾儿,被行者取了些针线,把头巾扯开,两顶缝做一顶,与他搭在头上,拣件宽大的衣服,与他穿了,然后自家也换上一套道:「列位,这一去,把师父徒弟四个字儿且收起。」八戒道:「除了此四字,怎的称呼?」行者道:「都要做弟兄称呼:师父叫做唐大官儿,你叫做朱三官儿,沙僧叫做沙四官儿,我叫做孙二官儿。但到店中,你们切休言语,只让我一个开口答话。等他问什么买卖,只说是贩马的客人。把这白马做个样子,说我们是十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卖马。那店家必然款待我们,我们受用了,临行时,等我拾块瓦查儿,变块银子谢他,却就走路。」长老无奈,只得曲从。

  四众忙忙的牵马挑担,跑过那边。此处是个太平境界,入更时分,尚未关门,径直进去,行到王小二店门首,只听得里边叫哩。有的说:「我不见了头巾!」有的说:「我不见了衣服!」行者只推不知,引着他们,往斜对门一家安歇。那家子还未收灯笼,即近门叫道:「店家,可有闲房儿我们安歇?」那里边有个妇人答应道:「有,有,有,请官人们上楼。」说不了,就有一个汉子来牵马。行者把马儿递与牵进去,他引着师父,从灯影儿后面,径上楼门。那楼上有方便的桌椅,推开窗格,映月光齐齐坐下。只见有人点上灯来,行者拦门,一口吹熄道:「这般月亮不用灯。」那人才下去,又一个丫鬟拿四碗清茶。行者接住,楼下又走上一个妇人来,约有五十七八岁的模样,一直上楼,站着旁边问道:「列位客官,哪里来的?有什宝货?」行者道:「我们是北方来的,有几匹粗马贩卖。」那妇人道:「贩马的客人尚还小。」行者道:「这一位是唐大官,这一位是朱三官,这一位是沙四官,我学生是孙二官。」妇人笑道:「异姓。」行者道:「正是异姓同居。我们共有十个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打火;还有六个在城外借歇,领着一群马,因天晚不好进城。待我们赁了房子,明早都进来,只等卖了马才回。」那妇人道:「一群有多少马? 」行者道:「大小有百十匹儿,都像我这个马的身子,却只是毛片不一。」妇人笑道:「孙二官人诚然是个客纲客纪。早是来到舍下,第二个人家也不敢留你。我舍下院落宽阔,槽札齐备,草料又有,凭你几百匹马都养得下。一件:我舍下在此开店多年,也有个贱名。先夫姓赵,不幸去世久矣,我唤做赵寡妇店。我店里三样儿待客。如今先小人,后君子,先把房钱讲定后好算帐。」行者道:「说的是。你府上是哪三样待客?常言道,货有高低三等价,客无远近一般看,你怎么说三样待客?你可试说说我听。」赵寡妇道:「我这里是上、中、下三样。上样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狮仙斗糖桌面二位一张,请小娘儿来陪唱陪歇,每位该银五钱,连房钱在内。」行者笑道:「相应啊!我那里五钱银子还不够请小娘儿哩。」寡妇又道:「中样者:合盘桌儿,只是水果、热酒,筛来凭自家猜枚行令,不用 小娘儿,每位只该二钱银子。」行者道:「一发相应!下样儿怎么?」妇人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说。」行者道:「也说说无妨,我们好拣相应的干。」妇人道:「下样者:没人伏侍,锅里有方便的饭,凭他怎么吃:吃饱了,拿个草儿,打个地铺,方便处睡觉,天光时,凭赐几文饭钱,决不争竞。 」

  八戒听说道:「造化,造化!老朱的买卖到了!等我看着锅饱了饭,灶门前睡他娘!」行者道:「兄弟,说哪里话!你我在江湖上,哪里不赚几两银子!把上样的安排将来。」那妇人满心欢喜,即叫:「看好茶来,厨下快整治东西。」遂下楼去,忙叫:「宰鸡宰鹅,煮腌下饭。」又叫:「杀猪杀羊,今日用不了,明日也可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饭,白面捍饼。」三藏在楼上听见道:「孙二官,怎好?他去宰鸡鹅,杀猪羊,倘送将来,我们都是长斋,哪个敢吃?」行者道:「我有主张。」去那楼门边跌跌脚道:「赵妈妈,你上来。」那妈妈上来道:「二官人有什吩咐?」行者道:「今日且莫杀生,我们今日斋戒。」寡妇惊讶道:「官人们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俱不是,我们唤做庚申斋。今朝乃是庚申日当斋,只过三更后,就是辛酉,便开斋 ,你明日杀生罢。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来,定照上样价钱奉上。」那妇人越发欢喜,跑下去教:「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闽笋、豆腐、面筋,园里拔些青菜,做粉汤,发面蒸卷子,再煮白米饭,烧香茶。」

  咦!那些当厨的庖丁,都是每日家做惯的手段,霎时间就安排停当,摆在楼上。又有现成的狮仙糖果,四众任情受用。又问:「可吃素酒?」行者道:「只唐大官不用,我们也吃几杯。」寡妇又取了一壶暖酒,他三个方才斟上,忽听得乒乓板响,行者道: 「妈妈,底下倒了什么家伙了?」寡妇道:「不是,是我小庄上几个客子送租米来晚了,教他在底下睡。因客官到,没人使用,教他们抬轿子去院中请小娘儿陪你们,想是轿杠撞得楼板响。」行者道:「早是说哩,快不要去请。一则斋戒日期,二则兄弟们未到。索性明日进来,一家请个表子,在府上耍耍时,待卖了马起身。」寡妇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气,又养了精神。」叫:「抬进轿子来,不要请去。」四众吃了酒饭,收了家伙,都散讫。

  三藏在行者耳根边悄悄的道:「哪里睡?」行者道:「就在楼上睡。」三藏道:「不稳便。我们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着,这家子一时再有人来收拾,见我们或滚了帽子,露出光头,认得是和尚,嚷将起来,却怎么好?」行者道:「是啊!」又去楼前跌跌脚。寡妇又上来道:「孙官人又有什吩咐?」行者道:「我们在哪里睡?」妇人道:「楼上好睡,又没蚊子,又是南风,大开着窗子,忒好睡觉。」行者道:「睡不得,我这朱三官儿有些寒湿气,沙四官儿有些漏肩风,唐大哥只要在黑处睡,我也有些儿羞明。此间不是睡处。」那妈妈走下去,倚着柜栏叹气。他有个女儿,抱着个孩子近前道:「母亲,常言道,十日滩头坐,一日行九滩,如今炎天,虽没什买卖,到交秋时,还做不了的生意哩,你嗟叹怎么?」妇人道:「儿啊,不是愁没买卖。今日晚间,已是将收铺子,入更时分,有这四个马贩子来赁店房,他要上样管待。实指望赚他几钱银子,他却吃斋,又赚不得他钱,故此嗟叹。」那女儿道:「他既吃了饭,不好往别人家去。明日还好安排荤酒,如何赚不得他钱?」妇人又道:「他都有病,怕风羞亮,都要在黑处睡。你想家中都是些单浪瓦儿的房子,哪里去寻黑暗处?不若舍一顿饭与他吃了,教他往别家去罢。」女儿道:「母亲,我家有个黑处,又无风色,甚好,甚好。」妇人道:「是哪里?」女儿道:「父亲在日曾做了一张大柜。那柜有四尺宽,七尺长,三尺高下,里面可睡六七个人。教他们往 里睡去罢。」妇人道:「不知可好,等我问他一声。孙官人,舍下蜗居,更无黑处,只有一张大柜,不透风,又不透亮,往柜里睡去如何? 」行者道:「好!好!好!」即着几个客子把柜抬出,打开盖儿,请他们下楼。行者引着师父,沙僧拿担,顺灯影后径到柜边。八戒不管好歹就先睮进柜去,沙僧把行李递入,搀着唐僧进去,沙僧也到里边。行者道:「我的马在哪里?」旁有伏侍的道:「马在后屋拴着吃草料哩。」行者道:「牵来,把糟抬来,紧挨着柜儿拴住。」方才进去,叫:「赵妈妈,盖上盖儿,插上锁钉,锁上锁子,还替我们看看,哪里透亮,使些纸儿糊糊,明日早些儿来开。」寡妇道:「忒小心了!」遂此各各关

  却说他四个到了柜里,可怜啊!一则乍戴个头巾,二来天气炎热,又闷住了气,略不透风,他都摘了头巾,脱了衣服,又没把扇子,只将僧帽扑扑扇扇。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直到有二更时分,却都睡着,惟行者有心闯祸,偏他睡不着,伸过手将八戒腿上一捻。那呆子缩了脚,口里哼哼的道:「睡了罢!辛辛苦苦的,有什么心肠还捻手捻脚的耍子?」行者捣鬼道:「我们原来的本身是五千两,前者马卖了三千两,如今两搭联里现有四千两,这一群马还卖他三千两,也有一本一利,够了!够了!」八戒要睡的人,哪里答对。

  岂知他这店里走堂的,挑水的,烧火的,素与强盗一伙,听见行者说有许多银子,他就着几个溜出去,伙了二十多个贼,明火执杖的来打劫马贩子。冲开门进来,唬得那赵寡妇娘女们战战兢兢的关了房门,尽他外边收拾。原来那贼不要店中家伙,只寻客人。到楼上不见形迹,打着火把,四下照看,只见天井中一张大柜,柜脚上拴着一匹白马,柜盖紧锁,掀翻不动。众贼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看这柜势重,必是行囊财帛锁在里面。我们偷了马,抬柜出城,打开分用,却不是好?」那些贼果找起绳扛,把柜抬着就走,幌阿幌的。八戒醒了道:「哥哥,睡罢,摇什么?」行者道:「莫言语!没人摇。」三藏与沙僧忽地也醒了,道:「是什人抬着我们哩?」行者道:「莫嚷,莫嚷!等他抬!抬到西天,也省得走路。」

  那贼得了手,不往西去,倒抬向城东,杀了守门的军,打开城门出去。当时就惊动六街三市,各铺上火甲人夫,都报与巡城总兵、东城兵马司。那总兵、兵马,事当干己,即点人马弓兵,出城赶贼。那贼见官军势大,不敢抵敌,放下大柜,丢了白马,各自落草逃走。众官军不曾拿得半个强盗,只是夺下柜,捉住马,得胜而回。总兵在灯光下见那马,好马:鬃分银线,尾亸玉条。说什么八骏龙驹,赛过了骕骦款段。千金市骨,万里追风。登山每与青云合,啸月浑如白雪匀。真是蛟龙离海岛,人间喜有玉麒麟。总兵官把自家马儿不骑,就骑上这个白马,率军兵进城,把柜子抬在总府,同兵马写个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待天明启奏,请旨定夺。官军散讫不题。

  却说唐长老在柜里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害杀我也!若在外边,被人拿住,送与灭法国王,还好折辨;如今锁在柜里,被贼劫去,又被官军夺来,明日见了国王,现现成成的开刀请杀,却不凑了他一万之数?」行者道:「外面有人!打开柜,拿出来不是捆着,便是吊着。且忍耐些儿,免了捆吊。明日见那昏君,老孙自有对答,管你一毫儿也不伤,且放心睡睡。」挨到三更时分,行者弄个手段,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三尖头的钻儿,挨柜脚两三钻,钻了一个眼子。收了钻,摇身一变,变做个蝼蚁儿,睮将出去,现原身,踏起云头,径入皇宫门外。

  那国王正在睡浓之际,他使个大分身普会神法,将左臂上毫毛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小行者。右臂上毛,也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瞌睡虫;念一声「唵」字真言,教当坊土地,领众布散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大小官员宅内,但有品职者,都与他一个瞌睡虫,人人稳睡,不许翻身。又将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掂,幌一幌,叫声「宝贝,变!」即变做千百口剃头刀儿,他拿一把,吩咐小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里剃头。咦!这才是:

  法王灭法法无穷,法贯乾坤大道通。万法原因归一体,三乘妙相本来同。
  钻开玉柜明消息,布散金毫破蔽蒙。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灭去来空。

  这半夜剃削成功,念动咒语,喝退土地神祇,将身一抖,两臂上毫毛归伏,将剃头刀总捻成真,依然认了本性,还是一条金箍棒收来些小之形,藏于耳内。复翻身还做蝼蚁,钻入柜内!现了本相,与唐僧守困不题。

  却说那皇宫内院宫娥彩女,天不亮起来梳洗,一个个都没了头发。穿宫的大小太监,也都没了头发,一拥齐来,到于寝宫外,奏乐惊寝,个个噙泪,不敢传言。少时,那三宫皇后醒来,也没了头发,忙移灯到龙床下看处,锦被窝中,睡着一个和尚,皇后忍不住言语出来,惊醒国王。那国王急睁睛,见皇后的头光,他连忙爬起来道:「梓童,你如何这等?」皇后道:「主公亦如此也。」那皇帝摸摸头,唬得三尸呻咋,七魄飞空,道:「朕当怎的来耶!」正慌忙处,只见那六院嫔妃,宫娥彩女,大小太监,皆光着头跪下道:「主公,我们做了和尚耶!」国王见了,眼中流泪道:「想是寡人杀害和尚。」即传旨吩咐:「汝等不得说出落发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贬国家不正,且都上殿设朝。」

  却说那五府六部,合衙门大小官员,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阙。原来这半夜一个个也没了头发,各人都写表启奏此事。

  只听那:静鞭三响朝皇帝,表奏当今剃发因。毕竟不知那总兵官夺下柜里贼赃如何,与唐僧四众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83回 心猿识得丹头 姹女还归本性

  却说三藏着妖精送出洞外,沙和尚近前问曰:「师父出来,师兄何在?」八戒道:「他有算计,必定贴换师父出来也。」三藏用手指着妖精道:「你师兄在他肚里哩。」八戒笑道:「肮脏杀人!在肚里做甚?出来罢!」行者在里边叫道:「张开口,等我出来!」那怪真个把口张开。行者变的小小的,睮在咽喉之内,正欲出来,又恐他无礼来咬,即将铁棒取出,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个枣核钉儿,撑住他的上颚子,把身一纵跳出口外,就把铁棒顺手带出,把腰一躬,还是原身法相,举起棒来就打。那妖精也随手取出两口宝剑,叮当架住。两个在山头上这场好杀:

  双舞剑飞当面架,金箍棒起照头来。一个是天生猴属心猿体,一个是地产精灵姹女骸。他两个,恨冲怀,喜处生仇大会垓。那个要取元阳成配偶,这个要战纯阴结圣胎。棒举一天寒雾漫,剑迎满地黑尘筛。因长老,拜如来,恨苦相争显大才,水火不投母道损,阴阳难合各分开。两家斗罢多时节,地动山摇树木摧。

  八戒见他们赌斗,口里絮絮叨叨,返恨行者,转身对沙僧道:「兄弟,师兄胡缠!才在他肚里,轮起拳来,送他一个满肚红,扒开肚皮钻出来,却不了帐?怎么又从他口里出来,却与他争战,让他这等猖狂!」沙僧道:「正是,却也亏了师兄深洞中救出师父,返又与妖精厮战。且请师父自家坐着,我和你各持兵器,助助大哥,打倒妖精去来。」八戒摆手道:「不,不,不!他有神通,我们不济。」沙僧道:「说哪里话!都是大家有益之事,虽说不济,却也放屁添风。」那呆子一时兴发,掣了钉钯,叫声「去来!」他两个不顾师父,一拥驾风赶上,举钉钯,使宝杖,望妖精乱打。那妖精战行者一个已是不能,又见他二人,怎生抵敌,急回头抽身就走。行者喝道:「兄弟们赶上!」那妖精见他们赶的紧,即将右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气,念个咒语,叫「变!」即变作本身模样,使两口剑舞将来,将身一幌,化一阵清风,径直回去。这番也只说战他们不过,顾命而回,岂知又有这般样事!也是三藏灾星未退:他到了洞门前牌楼下,却见唐僧在那里独坐,他就近前一把抱住,抢了行李,咬断缰绳,连人和马,复又摄将进去不题。

  且说八戒闪个空,一钯把妖精打落地,乃是一只花鞋。行者看见道:「你这两个呆子!看着师父罢了,谁要你来帮什么功!」八戒道:「沙和尚,如何么!我说莫来。这猴子好的有些夹脑风,我们替他降了妖怪,返落得他生报怨!」行者道:「在哪里降了妖怪?那妖怪昨日与我战时,使了一个遗鞋计哄了。你们走了,不知师父如何,我们快去看看!」三人急回来,果然没了师父,连行李白马一并无踪。慌得个八戒两头乱跑,沙僧前后跟寻,孙大圣亦心焦性燥。正寻觅处,只见那路旁边斜亸着半截儿缰绳。他一把拿起,止不住眼中流泪,放声叫道:「师父啊!我去时辞别人和马,回来只见这些绳!」正是那见鞍思俊马,滴泪想亲人。八戒见他垂泪,忍不住仰天大笑。行者骂道:「你这个夯货!又是要散伙哩!」八戒又笑道:「哥啊,不是这话,师父一定又被妖精摄进洞去了。常言道,事无三不成,你进洞两遭了,再进去一遭,管情救出师父来也。」行者揩了眼泪道:「也罢,到此地位,势不容己,我还进去。你两个没了行李马匹耽心,却好生把守洞口。」好大圣,即转身跳入里面,不施变化,就将本身法相。真个是:

  古怪别腮心里强,自小为怪神力壮。高低面赛马鞍橇,眼放金光如火亮。浑身毛硬似钢针,虎皮裙系明花响。上天撞散万云飞,下海混起千层浪。当天倚力打天王,挡退十万八千将。官封大圣美猴精,手中惯使金箍棒。今日西天任显能,复来洞内扶三藏。

  你看他停住云光,径到了妖精宅外,见那门楼门关了,不分好歹,轮铁棒一下打开,闯将进去。那里边静悄悄,全无人迹,东廊下不见唐僧,亭子上桌椅与各处家伙,一件也无。原来他的洞里周围有三百余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摄唐僧在此,被行者寻着,今番摄了,又怕行者来寻,当时搬了,不知去向。恼得这行者跌脚捶胸,放声高叫道:「师父啊!你是个晦气转成的唐三藏,灾殃铸就的取经僧!噫!这条路且是走熟了,如何不在?却教老孙哪里寻找也!」正自吆喝爆燥之间,忽闻得一阵香烟扑鼻,他回了性道:「这香烟是从后面飘出,想是在后头哩。」拽开步,提着铁棒,走将进去看时,也不见动静。只见有三间倒座儿,近后壁却铺一张龙吞口雕漆供桌,桌上有一个大流金香炉,炉内有香烟馥郁。那上面供养着一个大金字牌,牌上写着「尊父李天王之位」,略次些儿写着「尊兄哪吒三太子位」。行者见了满心欢喜,也不去搜妖怪找唐僧,把铁棒捻作个绣花针儿,揌在耳朵里,轮开手,把那牌子并香炉拿将起来,返云光,径出门去。至洞口,嘻嘻哈哈,笑声不绝。

  八戒、沙僧听见,掣放洞口,迎着行者道:「哥哥这等欢喜,想是救出师父也?」行者笑道:「不消我们救,只问这牌子要人。」八戒道:「哥啊,这牌子不是妖精,又不会说话,怎么问他要人?」行者放在地下道:「你们看!」沙僧近前看时,上写着「尊父李天王之位」、「尊兄哪吒三太子位」。沙僧道:「此意何也?」行者道:「这是那妖精家供养的。我闯入他住居之所,见人迹俱无,惟有此牌。想是李天王之女,三太子之妹,思凡下界,假扮妖邪,将我师父摄去。不问他要人,却问谁要?你两个且在此把守,等老孙执此牌位,径上天堂玉帝前告个御状,教天王爷儿们还我师父。」八戒道:「哥啊,常言道,告人死罪得死罪,须是理顺,方可为之。况御状又岂是可轻易告的?你且与我说,怎的告他?」行者笑道:「我有主张,我把这牌位香炉做个证见,另外再备纸状儿。」八戒道:「状儿上怎么写?你且念念我听。」行者道:「告状人孙悟空,年甲在牒,系东土唐朝西天取经僧唐三藏徒弟。告为假妖摄陷人口事。今有托塔天王李靖同男哪吒太子,闺门不谨,走出亲女,在下方陷空山无底洞变化妖邪,迷害人命无数。今将吾师摄陷曲邃之 ,渺无寻处。若不状告,切思伊父子不仁,故纵女氏成精害众。伏乞怜准,行拘至案,收邪救师,明正其罪,深为恩便。有此上告。」八戒、沙僧闻其言,十分欢喜道:「哥啊,告的有理,必得上风。切须早来,稍迟恐妖精伤了师父性命。」行者道:「我快!我快!多时饭熟,少时茶滚就回。」

  好大圣,执着这牌位香炉,将身一纵,驾祥云直至南天门外。时有把天门的大力天王与护国天王见了行者,一个个都控背躬身,不敢拦阻,让他进去。直至通明殿下,有张葛许邱四大天师迎面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纸状儿,要告两个人哩。」天师吃惊道:「这个赖皮,不知要告哪个。」无奈,将他引入灵霄殿下启奏。蒙旨宣进,行者将牌位香炉放下,朝上礼毕,将状子呈上。葛仙翁接了,铺在御案。玉帝从头看了,见这等这等,即将原状批作圣旨,宣西方长庚太白金星领旨到云楼宫宣托塔李天王见驾。行者上前奏道:「望天主好生惩治,不然,又别生事端。」玉帝又吩咐:「原告也去。」行者道:「老孙也去?」四天师道:「万岁已出了旨意,你可同金星去来。」行者真个随着金星,纵云头早至云楼宫。

  原来是天王住宅,号云楼宫。金星见宫门首有个童子侍立,那童子认得金星,即入里报道:「太白金星老爷来了,」天王遂出迎迓,又见金星捧着旨意,即命焚香。及转身,又见行者跟入,天王即又作怒。你道他作怒为何?当年行者大闹天宫时,玉帝曾封天王为降魔大元帅,封哪吒太子为三坛海会之神,帅领天兵,收降行者,屡战不能取胜。还是五百年前败阵的仇气,有些恼他,故此作怒。他且忍不住道:「老长庚,你赍得是什么旨意?」金星道:「是孙大圣告你的状子。」那天王本是烦恼,听见说个「告」字,一发雷霆大怒道:「他告我怎的?」金星道:「告你假妖摄陷人口事。你焚了香,请自家开读。」

  那天王气呼呼的设了香案,望空谢恩。拜毕,展开旨意看了,原来是这般这般,如此如此,恨的他手扑着香案道:「这个猴头!他也错告我了!」金星道:「且息怒,现有牌位香炉在御前作证,说是你亲女哩。」天王道:「我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小儿名金吒,侍奉如来,做前部护法。二小儿名木叉,在南海随观世音做徒弟。三小儿得名哪吒,在我身边,早晚随朝护驾。一女年方七岁,名贞英,人事尚未省得,如何会做妖精!不信,抱出来你看。这猴头着实无礼!且莫说我是天上元勋,封受先斩后奏之职,就是下界小民,也不可诬告。律云:诬告加三等。」叫手下:「将缚妖索把这猴头捆了!」那庭下摆列着巨灵神、鱼肚将、药叉雄帅,一拥上前,把行者捆了。金星道:「李天王莫闯祸啊!我在御前同他领旨意来宣你的人。你那索儿颇重,一时捆坏他,阁气。」天王道:「金星啊,似他这等诈伪告扰,怎该容他!你且坐下,待我取砍妖刀砍了这个猴头,然后与你见驾回旨!」金星见他取刀,心惊胆战,对行者道:「你干事差了,御状可是轻易告的?你也不访的实,似这般乱弄,伤其性命,怎生是好?」行者全然不惧,笑吟吟的道:「老官儿放心,一些没事。老孙的买卖,原是这等做,一定先输后赢。」说不了,天王轮过刀来,望行者劈头就砍。早有那三太子赶上前,将斩腰剑架住,叫道:「父王息怒。」天王大惊失色。

  噫!父见子以剑架刀,就当喝退,怎么反大惊失色?原来天王生此子时,他左手掌上有个「哪」字,右手掌上有个「吒」字,故名哪吒。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正与众菩萨讲经,只闻得幢幡宝盖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运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后来要杀天王,报那剔骨之仇。天王无奈,告求我佛如来。如来以和为尚,赐他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那塔上层层有佛,艳艳光明。唤哪吒以佛为父,解释了冤仇。所以称为托塔李天王者,此也。

  今日因闲在家,未曾托着那塔,恐哪吒有报仇之意,故吓个大惊失色。却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黄金宝塔,托在手间问哪吒道:「孩儿,你以剑架住我刀,有何话说?」哪吒弃剑叩头道:「父王,是有女儿在下界哩。」天王道:「孩儿,我只生了你姊妹四个,哪里又有个女儿哩?」哪吒道:「父王忘了,那女儿原是个妖精,三百年前成怪,在灵山偷食了如来的香花宝烛,如来差我父子天兵,将他拿住。拿住时,只该打死,如来吩咐道,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喂鹿望长生,当时饶了他性命。积此恩念,拜父王为父,拜孩儿为兄,在下方供设牌位,侍奉香火。不期他又成精,陷害唐僧,却被孙行者搜寻到巢穴之间,将牌位拿来,就做名告了御状。此是结拜之恩女,非我同胞之亲妹也。」天王闻言悚然惊讶道:「孩儿,我实忘了,他叫做什么名字? 」太子道:「他有三个名字:他的本身出处,唤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 宝烛,改名唤做半截观音;如今饶他下界,又改了,唤做地涌夫人是也。」天王却才省悟,放下宝塔,便亲手来解行者。

  行者就放起刁来道:「哪个敢解我!要便连绳儿抬去见驾,老孙的官事才赢!」慌得天王手软,太子无言,众家将委委而退。那大圣打滚撒赖,只要天王去见驾。天王无计可施,哀求金星说个方便。金星道:「古人云,万事从宽。你干事忒紧了些儿,就把他捆住,又要杀他。这猴子是个有名的赖皮,你如今教我怎的处!若论你令郎讲起来,虽是恩女,不是亲女,却也晚亲义重,不拘怎生折辨,你也有个罪名。」天王道:「老星怎说个方便,就没罪了。」金星道:「我也要和解你们,却只是无情可说。」天王笑道:「你把那奏招安授官衔的事说说,他也罢了。」真个金星上前,将手摸着行者道:「大圣,看我薄面,解了绳好去见驾。」行者道:「老官儿,不用解,我会滚法,一路滚就滚到也。」金星笑道:「你这猴忒恁寡情,我昔日也曾有些恩义儿到你,你这些些事儿,就不依我?」行者道:「你与我有什恩义?」金星道:「你当年在花果山为怪,伏虎降龙,强消死籍,聚群妖大肆猖狂,上天欲要擒你,是老身力奏,降旨招安,把你宣上天堂 封你做弼马温。你吃了玉帝仙酒,后又招安,也是老身力奏,封你做齐天大圣。你又不守本分,偷桃盗酒,窃老君之丹,如此如此,才得个无灭无生。若不是我,你如何得到今日?」行者道:「古人说的好,死了莫与老头儿同墓,干净会揭挑人!我也只是做弼马温,闹天宫罢了,再无甚大事。也罢,也罢,看你老人家面皮,还教他自己来解。」天王才敢向前,解了缚,请行者着衣上坐,一一上前施礼。

  行者朝了金星道:「老官儿,何如?我说先输后赢,买卖儿原是这等做。快催他去见驾,莫误了我的师父。」金星道:「莫忙,弄了这一会,也吃钟茶儿去。」行者道:「你吃他的茶,受他的私,卖放犯人,轻慢圣旨,你得何罪?」金星道:「不吃茶!不吃茶!连我也赖将起来了!李天王,快走快走!」天王哪里敢去,怕他没的说做有的,放起刁来,口里胡说乱道,怎生与他折辨,没奈何,又央金星,教说方便。金星道:「我有一句话儿,你可依我?」行者道:「绳捆刀砍之事,我也通看你面,还有什话?你说!你说!说的好,就依你;说的不好,莫怪。」金星道:「一日官事十日打,你告了御状,说妖精是天王的女儿,天王说不是,你两个只管在御前折辨,反覆不已,我说天上一日,下界就是一年。这一年之间,那妖精把你师父陷在洞中,莫说成亲,若有个喜花下儿子,也生了一个小和尚儿,却不误了大事?」行者低头想道:「是啊!我离八戒、沙僧,只说多时饭熟、少时茶滚就回,今已弄了这半会,却不迟了?老官儿,既依你说,这旨意如何回缴?」金星道:「教李天王点兵,同你下去降妖,我去回旨。」行者道:「你怎么样回?」金星道:「我只说原告脱逃,被告免提。」行者笑道:「好啊!我倒看你面情罢了,你倒说我脱逃!教他点兵在南天门 等我,我即和你回旨缴状去。」天王害怕道:「他这一去,若有言语,是臣背君也。」行者道:「你把老孙当什么样人?我也是个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又有污言顶你?」天王即谢了行者,行者与金星回旨。天王点起本部天兵,径出南天门外。金星与行者回见玉帝道:「陷唐僧者,乃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设天王父子牌位。天王知之,已点兵收怪去了,望天尊赦罪。」玉帝已知此情,降天恩免究。行者即返云光,到南天门外,见天王、太子,布列天兵等候。

  噫!那些神将,风滚滚,雾腾腾,接住大圣,一齐坠下云头,早到了陷空山上。八戒、沙僧眼巴巴正等,只见天兵与行者来了。呆子迎着天王施礼道:「累及!累及!」天王道:「天蓬元帅,你却不知,只因我父子受他一炷香,致令妖精无理,困了你师父,来迟莫怪。这个山就是陷空山了?但不知他的洞门还向哪边开?」行者道:「我这条路且是走熟了。只是这个洞叫做个无底洞,周围有三百余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我师父在那两滴水的门楼里,今番静悄悄,鬼影也没个,不知又搬在何处去也。」天王道:「任他设尽千般计,难脱天罗地网中。到洞门前,再作道理。」大家就行。咦,约有十余里,就到了那大石边。行者指那缸口大的门儿道:「兀的便是也。」天王道:「不入虎穴,安得虎子!谁敢当先」行者道:「我当先。」三太子道:「我奉旨降妖,我当先。」那呆子便莽撞起来,高声叫道:「当头还要我老猪!」天王道:「不须罗噪,但依我分摆:孙大圣和太子同领着兵将下去,我们三人在口上把守,做个里应外合,教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显些些手段。」众人都答应了一声「是」。

  你看那行者和三太子,领了兵将,望洞里只是一溜。驾起云光,闪闪烁烁,抬头一望,果然好个洞啊:依旧双轮日月,照般一望山川。珠渊玉井暖韬烟,更有许多堪羡。迭迭朱楼画阁,嶷嶷赤壁青田。三春杨柳九秋莲,兀的洞天罕见。顷刻间,停住了云光,径到那妖精旧宅。挨门儿搜寻,吆吆喝喝,一重又一重,一处又一处,把那三百里地草都踏光了,哪见个妖精?哪见个三藏?都只说:「这孽畜一定是早出了这洞,远远去哩。」哪晓得在那东南黑角落上,望下去,另有个小洞。洞里一重小小门,一间矮矮屋,盆栽了几种花,檐傍着数竿竹,黑气氲氲,暗香馥馥,老怪摄了三藏,搬在这里逼住成亲,只说行者再也找不着。谁知他命合该休,那些小怪在里面,一个个哜哜嘈嘈,挨挨簇簇。中间有个大胆些的,伸起颈来,望洞外略看一看,一头撞着个天兵,一声嚷道:「在这里!」那行者恼起性来,捻着金箍棒,一下闯将进去,那里边窄小,窝着一窟妖精。三太子纵起天兵,一齐拥上,一个个哪里去躲?行者寻着唐僧和那龙马和那行李。

  那老怪寻思无路,看着哪吒太子,只是磕头求命。太子道:「这是玉旨来拿你,不当小可。我父子只为受了一炷香。险些儿和尚拖木头,做出了寺!」啈声「天兵,取下缚妖索,把那些妖精都捆了!」老怪也少不得吃场苦楚。返云光,一齐出洞。行者口里嘻嘻嘎嘎。天王掣开洞口,迎着行者道:「今番却见你师父也。」行者道:「多谢了!多谢了!」就引三藏拜谢天王,次及太子。沙僧、八戒只是要碎剐那老精,天王道:「他是奉玉旨拿的,轻易不得。我们还要去回旨哩。」一边天王同三太子领着天兵神将,押住妖精,去奏天曹,听候发落;一边行者拥着唐僧,沙僧收拾行李,八戒拢马,请唐僧骑马,齐上大路。

  这正是:割断丝萝干金海,打开玉锁出樊笼。毕竟不知前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82回 姹女求阳 元神护道

  却说八戒跳下山,寻着一条小路,依路前行,有五六里远近,忽见二个女怪,在那井上打水。他怎么认得是两个女怪?见他头上戴一顶一尺二三寸高的篾丝鸠髻,甚不时兴。呆子走近前叫声妖怪,那怪闻言大怒,两人互相说道:「这和尚惫懒!我们又不与他相识,平时又没有调得嘴惯,他怎么叫我们做妖怪!」那怪恼了,轮起抬水的杠子,劈头就打。

  这呆子手无兵器,遮架不得,被他捞了几下,捂着头跑上山来道:「哥啊,回去罢!妖怪凶!」行者道:「怎么凶?」八戒道:「山凹里两个女妖精在井上打水,我只叫了他一声,就被他打了我三四杠子!」行者道:「你叫他做什么的?」八戒道:「我叫他做妖怪。」行者笑道:「打得还少。」八戒道:「谢你照顾!头都打肿了,还说少哩!」行者道:「『温柔天下去得,刚强寸步难移』。他们是此地之怪,我们是远来之僧,你一身都是手,也要略温存。你就去叫他作妖怪,他不打你,打我?人将礼乐为先。」八戒道:「一发不晓得!」行者道:「你自幼在山中吃人,你晓得有两样木么?」八戒道:「不知,是什么木?」行者道:「一样是杨木,一样是檀木。杨木性格甚软,巧匠取来,或雕圣相,或刻如来,装金立粉,嵌玉装花,万人烧香礼拜,了多少无量之福。那檀木性格刚硬,油房里取了去,做柞撒,使铁箍箍了头,又使铁锤往下打,只因刚强,所以受此苦楚。」八戒道:「哥啊,你这好话儿,早与我说说也好,却不受他打了。」行者道:「你还去问他个端的。」八戒道:「这去他认得我了。」行者道:「你变化了去。」八戒道:「哥啊,且如我变了,却怎么问么?」行者道:「你变了去,到他跟前,行个礼儿,看他多大年纪,若与我们差不多,叫他声姑娘;若比我们老些儿,叫她声奶奶。」八戒笑道:「可是蹭蹬!这般许远的田地,认得是什么亲!」行者道:「不是认亲,要套他的话哩。若是他拿了师父,就好下手;若不是他,却不误了我们别处干事?」八戒道:「说的有理,等我再去。 」

  好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下山凹,摇身一变,变做个黑胖和尚,摇摇摆摆走近怪前,深深唱个大喏道:「奶奶,贫僧稽首了。」那两个喜道:「这个和尚却好,会唱个喏儿,又会称道一声儿。」问道:「长老,哪里来的?」八戒道:「那里来的。」又问:「哪里去的?」又道:「那里去的。」又问:「你叫做什么名字?」又答道:「我叫做什么名字。」那怪笑道:「这和尚好便好,只是没来历,会说顺口话儿。」八戒道:「奶奶,你们打水怎的?」那怪道:「和尚,你不知道。我家老夫人今夜里摄了一个唐僧在洞内,要管待他,我洞中水不干净,差我两个来此打这阴阳交媾的好水,安排素果素菜的筵席,与唐僧吃了,晚间要成亲哩。」

  那呆子闻得此言,急抽身跑上山叫:「沙和尚,快拿将行李来,我们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又分怎的?」八戒道:「分了便你还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老庄探亲,哥哥去花果山称圣,白龙马归大海成龙,师父已在这妖精洞内成亲哩!我们都各安生理去也!」行者道:「这呆子又胡说了!」八戒道:「你的儿子胡说!才那两个抬水的妖精说,安排素筵席与唐僧吃了成亲哩!」行者道:「那妖精把师父困在洞里,师父眼巴巴的望我们去救,你却在此说这样话!」八戒道:「怎么救?」行者道:「你两个牵着马,挑着担,我们跟着那两个女怪,做个引子,引到那门前,一齐下手。」真个呆子只得随行。行者远远的瞟着那两怪,渐入深山,有一二十里远近,忽然不见。八戒惊道:「师父是日里鬼拿去了!」行者道:「你好眼力!怎么就看出他本相来?」八戒道:「那两个怪正抬着水走,忽然不见,却不是个日里鬼?」行者道:「想是钻进洞去了,等我去看。」

  好大圣,急睁火眼金睛,漫山看处,果然不见动静,只见那陡崖前,有一座玲珑剔透细妆花、堆五采、三檐四簇的牌楼。他与八戒沙僧近前观看,上有六个大字,乃陷空山无底洞。行者道:「兄弟呀,这妖精把个架子支在这里,这不知门向哪里开哩。」沙僧说:「不远!不远!好生寻!」都转身看时,牌楼下山脚下有一块大石,约有十余里方圆;正中间有缸口大的一个洞儿,爬得光溜溜的。八戒道:「哥啊,这就是妖精出入洞也。」行者看了道:「怪哉!我老孙自保唐僧,瞒不得你两个,妖精也拿了些,却不见这样洞府。八戒,你先下去试试,看有多少浅深,我好进去救师父。」八戒摇头道:「这个难!这个难!我老猪身子夯夯的,若塌了脚掉下去,不知二三年可得到底哩!」行者道:「就有多深么?」八戒道:「你看!」大圣伏在洞边上,仔细往下看处,咦!深啊!周围足有三百余里,回头道:「兄弟,果然深的紧!」八戒道:「你便回去罢。师父救不得耶!」行者道:「你说哪里话!莫生懒惰意,休起怠荒心,且将行李歇下,把马拴在牌楼柱上,你使钉钯,沙僧使杖,拦住洞门,让我进去打听打听。若师父果在里面,我将铁棒把妖精从里打出,跑至门口,你两个却在外面挡住,这是里应外合。打死精灵,才救得师父。」二人遵命。行者却将身一纵,跳入洞中,足下彩云生万道,身边瑞气护千层。不多时,到于深远之间,那里边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风声,又有花草果木。行者喜道:「好去处啊!想老孙出世,天赐与水帘洞,这里也是个洞天福地!」正看时,又见有一座二滴水的门楼,团团都是松竹,内有许多房舍,又想道:「此必是妖精的住处了,我且到那里边去打听打听。且住!若是这般去啊,他认得我了,且变化了去。」摇身捻诀,就变做个苍蝇儿,轻轻的飞在门楼上听听。只见那怪高坐在草亭内,他那模样,比在松林里救他,寺里拿他,便是不同,越发打扮得俊了:

  发盘云髻似堆鸦,身着绿绒花比甲。一对金莲刚半折,十指如同春笋发。
  团团粉面若银盆,朱唇一似樱桃滑。端端正正美人姿,月里嫦娥还喜恰。
  今朝拿住取经僧,便要欢娱同枕榻。

  行者且不言语,听他说什话。少时,绽破樱桃,喜孜孜的叫道:「小的们,快排素筵席来。我与唐僧哥哥吃了成亲。」行者暗笑道:「真个有这话!我只道八戒作耍子乱说哩!等我且飞进去寻寻,看师父在哪里。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假若被他摩弄动了啊,留他在这里也罢。」即展翅飞到里边看处,那东廊下上明下暗的红纸格子里面,坐着唐僧哩。行者一头撞破格子眼,飞在唐僧光头上钉着,叫声「师父。」三藏认得声音,叫道:「徒弟,救我命啊!」行者道:「师父不济呀!那妖精安排筵宴,与你吃了成亲哩。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之后代,你愁怎的?」长老闻言,咬牙切齿道:「徒弟,我自出了长安,到两界山中收你,一向西来,哪个时辰动荤?哪一日子有什歪意?今被这妖精拿住,要求配偶,我若把真阳丧了,我就身堕轮回,打在那阴山背后,永世不得翻身!」行者笑道:「莫发誓,既有真心往西天取经,老孙带你去罢。」三藏道:「进来的路儿,我通忘了。」行者道:「莫说你忘了。他这洞,不比走进来走出去的,是打上头往下钻。如今救了你,要打底下往上钻。若是造化高,钻着洞口儿,就出去了;若是造化低,钻不着,还有个闷杀的日子了。」三藏满眼垂泪道:「似此 难,怎生是好?」行者道:「没事!没事!那妖精整治酒与你吃,没奈何,也吃他一钟;只要斟得急些儿,斟起一个喜花儿来,等我变作个蟭蟟虫儿,飞在酒泡之下,他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就捻破他的心肝,扯断他的肺腑,弄死那妖精,你才得脱身出去。」三藏道:「徒弟这等说,只是不当人子。」行者道:「只管行起善来,你命休矣。妖精乃害人之物,你惜他怎的!」三藏道:「也罢,也罢!你只是要跟着我。」正是那孙大圣护定唐三藏,取经僧全靠美猴王。

  他师徒两个,商量未定,早是那妖精安排停当,走近东廊外,开了门锁,叫声:「长老。」唐僧不敢答应。又叫一声,又不敢答应。他不敢答应者何意?想着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却又一条心儿想着,若死住法儿不开口,怕他心狠,顷刻间就害了性命。正是那进退两难心问口,三思忍耐口问心,正自狐疑,那怪又叫一声「长老。」唐僧没奈何,应他一声道:「娘子,有。」那长老应出这一句言来,真是肉落千斤。人都说唐僧是个真心的和尚,往西天拜佛求经,怎么与这女妖精答话?不知此时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万分出于无奈,虽是外有所答,其实内无所欲。妖精见长老应了一声,他推开门,把唐僧搀起来,和他携手挨背,交头接耳,你看他做出那千般娇态,万种风情,岂知三藏一腔子烦恼!行者暗中笑道:「我师父被他这般哄诱,只怕一时动心。」正是:

  真僧魔苦遇娇娃,妖怪娉婷实可夸。淡淡翠眉分柳叶,盈盈丹脸衬桃花。
  绣鞋微露双钩凤,云髻高盘两鬓鸦。含笑与师携手处,香飘兰麝满袈裟。

  妖精挽着三藏,行近草亭道:「长老,我办了一杯酒,和你酌酌。」唐僧道:「娘子,贫僧自不用荤。」妖精道:「我知你不吃荤,因洞中水不洁净,特命山头上取阴阳交媾的净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唐僧跟他进去观看,果然见那:盈门下,绣缠彩结;满庭中,香喷金猊。摆列着黑油垒钿桌,朱漆篾丝盘。垒钿桌上,有异样珍羞;篾丝盘中,盛稀奇素物。林檎、橄榄、莲肉、葡萄、榧、柰、榛、松、荔枝、龙眼、山栗、风菱、枣儿、柿子、胡桃、银杏、金桔、香橙,果子随山有;蔬菜更时新:豆腐、面筋、木耳、鲜笋、蘑菇、香蕈、山药、黄精。石花菜、黄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豇豆角,熟酱调成。王瓜、瓠子,白果、蔓菁。旋皮茄子鹌鹑做,剔种冬瓜方旦名。烂煨芋头糖拌着,白煮萝卜醋浇烹。椒姜辛辣般般美,咸淡调和色色平。

  那妖精露尖尖之玉指,捧晃晃之金杯,满斟美酒,递与唐僧,口里叫道:「长老哥哥妙人,请一杯交欢酒儿。」三藏羞答答的接了酒,望空浇奠,心中暗祝道:「护法诸天、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弟子陈玄奘,自离东土,蒙观世音菩萨差遣列位众神暗中保护,拜雷音见佛求经,今在途中,被妖精拿住,强逼成亲,将这一杯酒递与我吃。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强吃了,还得见佛成功;若是荤酒,破了弟子之戒,永堕轮回之苦!」孙大圣,他却变得轻巧,在耳根后,若像一个耳报,但他说话,惟三藏听见,别人不闻。他知师父平日好吃葡萄做的素酒,教吃他一钟。那师父没奈何吃了,急将酒满斟一钟,回与妖怪,果然斟起有一个喜花儿。行者变作个蟭蟟虫儿,轻轻的飞入喜花之下。那妖精接在手,且不吃,把杯儿放住,与唐僧拜了两拜,口里娇娇怯怯,叙了几句情话。却才举杯,那花儿已散,就露出虫来。妖精也认不得是行者变的,只以为虫儿,用小指挑起,往下一弹。行者见事不谐,料难入他腹,即变做个饿老鹰。真个是:

  玉爪金睛铁翮,雄姿猛气抟云。妖狐狡兔见他昏,千里山河时遁。
  饥处迎风逐雀,饱来高贴天门。老拳钢硬最伤人,得志凌霄嫌近。

  飞起来,轮开玉爪,响一声掀翻桌席,把些素果素菜、盘碟家伙尽皆捽碎,撇却唐僧,飞将出去。唬得妖精心胆皆裂,唐僧的骨肉通酥。妖精战战兢兢,搂住唐僧道:「长老哥哥,此物是哪里来的?」三藏道:「贫僧不知。」妖精道:「我费了许多心,安排这个素宴与你耍耍,却不知这个扁毛畜生,从哪里飞来,把我的家伙打碎!」众小妖道:「夫人,打碎家伙犹可,将些素品都泼散在地,秽了怎用?」三藏分明晓得是行者弄法,他哪里敢说。那妖精道:「小的们,我知道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你们将碎家伙拾出去,另安排些酒肴,不拘荤素,我指天为媒,指地作订,然后再与唐僧成亲。」依然把长老送在东廊里坐下不题。

  却说行者飞出去,现了本相,到于洞口,叫声「开门」。八戒笑道:「沙僧,哥哥来了。」他二人撒开兵器。行者跳出,八戒上前扯住道:「可有妖精?可有师父?」行者道:「有!有!有!」八戒道:「师父在里边受罪哩?绑着是捆着?要蒸是要煮?」行者道:「这个事倒没有,只是安排素宴,要与他干那个事哩。」八戒道:「你造化,你造化!你吃了陪亲酒来了!」行者道:「呆子啊!师父的性命也难保,吃什么陪亲酒!」八戒道:「你怎的就来了?」行者把见唐僧施变化的上项事说了一遍,道:「兄弟们,再休胡思乱想。师父已在此间,老孙这一去,一定救他出来。」

  复翻身入里面,还变做个苍蝇儿,钉在门楼上听之,只闻得这妖怪气呼呼的,在亭子上吩咐:「小的们,不论荤素,拿来烧纸。借烦天地为媒订,务要与他成亲。」行者听见暗笑道:「这妖精全没一些儿廉耻!青天白日的,把个和尚关在家里摆布。且不要忙,等老孙再进去看看。」嘤的一声,飞在东廊之下,见那师父坐在里边,清滴滴腮边泪淌。行者钻将进去,钉在他头上,又叫声「师父。」长老认得声音,跳起来咬牙恨道:「猢狲啊!别人胆大,还是身包胆;你的胆大,就是胆包身!你弄变化神通,打破家伙,能值几何!斗得那妖精淫兴发了,那里不分荤素安排,定要与我交媾,此事怎了!」行者暗中陪笑道:「师父莫怪,有救你处。」唐僧道:「哪里救得我?」行者道:「我才一翅飞起去时,见他后边有个花园。你哄他往园里去耍子,我救了你罢。」唐僧道:「园里怎么样救?」行者道:「你与他到园里,走到桃树边,就莫走了。等我飞上桃枝,变作个红桃子。你要吃果子,先拣红的儿摘下来。红的是我,他必然也要摘一个,你把红的定要让他。他若一口吃了,我却在他肚里,等我捣破他的皮袋,扯断他的肝肠,弄死他,你就脱身了。」三藏道:「你若有手段,就与他赌斗便了,只 钻在他肚里怎么?」行者道:「师父,你不知趣。他这个洞若好出入,便可与他赌斗;只为出入不便,曲道难行,若就动手,他这一窝子,老老小小,连我都扯住,却怎么了?须是这般捽手干,大家才得干净。」三藏点头听信,只叫:「你跟定我。」行者道:「晓得!晓得!我在你头上。」

  师徒们商量定了,三藏才欠起身来,双手扶着那格子叫道:「娘子,娘子。」那妖精听见,笑嘻嘻的跑近跟前道:「妙人哥哥,有什话说?」三藏道:「娘子,我出了长安,一路西来,无日不山,无日不水。昨在镇海寺投宿,偶得伤风重疾,今日出了汗,略才好些;又蒙娘子盛情,携入仙府,只得坐了这一日,又觉心神不爽。你带我往哪里略散散心,耍耍儿去么?」那妖精十分欢喜道:「妙人哥哥倒有些兴趣,我和你去花园里耍耍。」叫:「小的们,拿钥匙来开了园门,打扫路径。」众妖都跑去开门收拾。这妖精开了格子,搀出唐僧。你看那许多小妖,都是油头粉面,袅娜娉婷,簇簇拥拥,与唐僧径上花园而去。好和尚!他在这绮罗队里无他故,锦绣丛中作哑聋,若不是这铁打的心肠朝佛去。第二个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经。一行都到了花园之外,那妖精俏语低声叫道:「妙人哥哥,这里耍耍,真可散心释闷。」唐僧与他携手相搀,同入园内,抬头观看,其实好个去处。但见那:

  萦回曲径,纷纷尽点苍苔;窈窕绮窗,处处暗笼绣箔。微风初动,轻飘飘展开蜀锦吴绫;细雨才收,娇滴滴露出冰肌玉质。日灼鲜杏,红如仙子晒霓裳;月映芭蕉,青似太真摇羽扇。粉墙四面,万株杨柳啭黄鹂;闲馆周围,满院海棠飞粉蝶。更看那凝香阁;青蛾阁、解酲阁、相思阁,层层卷映,朱帘上,钩控虾须;又见那养酸亭、披素亭、画眉亭、四雨亭、个个峥嵘,华扁上,字书鸟篆。看那浴鹤池、洗觞池、怡月池、濯缨池,青萍绿藻耀金鳞;又有墨花轩、异箱轩、适趣轩、慕云轩,玉斗琼卮浮绿蚁。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鹦落石、锦川石,青青栽着虎须蒲;轩阁东西,有木假山、翠屏山、啸风山、玉芝山,处处丛生凤尾竹。荼蘼架、蔷薇架,近着秋千架,浑如锦帐罗帏;松柏亭、辛夷亭,对着木香亭,却似碧城绣幕。芍药栏,牡丹丛,朱朱紫紫斗秾华;夜合台,茉藜槛,岁岁年年生妩媚。涓涓滴露紫含笑,堪画堪描,艳艳烧空红拂桑,宜题宜赋。论景致,休夸阆苑蓬莱;较芳菲,不数姚黄魏紫。若到三春闲斗草,园中只少玉琼花。

  长老携着那怪,步赏花园,看不尽的奇葩异卉。行过了许多亭阁,真个是渐入佳境。忽抬头,到了桃树林边,行者把师父头上一掐,那长老就知。行者飞在桃树枝儿上,摇身一变,变作个红桃儿,其实红的可爱。长老对妖精道:「娘子,你这苑内花香,枝头果熟,苑内花香蜂竞采,枝头果熟鸟争衔。怎么这桃树上果子青红不一,何也?」妖精笑道:「天无阴阳,日月不明;地无阴阳,草木不生;人无阴阳,不分男女。这桃树上果子,向阳处有日色相烘者先熟,故红;背阴处无日者还生,故青:此阴阳之道理也。」三藏道,「谢娘子指教,其实贫僧不知。」即向前伸手摘了个红桃。妖精也去摘了一个青桃。三藏躬身将红桃奉与妖怪道:「娘子,你爱色,请吃这个红桃,拿青的来我吃。」妖精真个换了,且暗喜道:「好和尚啊!果是个真人!一日夫妻未做,却就有这般恩爱也。」那妖精喜喜欢欢的,把唐僧亲敬。这唐僧把青桃拿过来就吃,那妖精喜相陪,把红桃儿张口便咬。启朱唇,露银牙,未曾下口。

  原来孙行者十分性急,毂辘一个跟头,翻入他咽喉之下,径到肚腹之中。妖精害怕对三藏道:「长老啊,这个果子利害。怎么不容咬破,就滚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新开园的果子爱吃,所以去得快了。」妖精道:「未曾吐出核子,它就撺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意美情佳,喜吃之甚,所以不及吐核,就下去了。」行者在他肚里,复了本相,叫声:「师父,不要与他答嘴,老孙已得了手也!」三藏道:「徒弟方便着些。」妖精听见道:「你和哪个说话哩?」三藏道:「和我徒弟孙悟空说话哩。」妖精道:「孙悟空在哪里?」三藏道:「在你肚里哩,却才吃的那个红桃子不是?」妖精慌了道:「罢了,罢了!这猴头钻在我肚里,我是死也!孙行者!你千方百计的钻在我肚里怎的?」行者在里边恨道:「也不怎的!只是吃了你的六叶连肝肺,三毛七孔心;五脏都淘净,弄做个梆子精!」

  妖精听说,唬的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的,把唐僧抱住道:「长老啊!我只道夙世前缘系赤绳,鱼水相和两意浓。不料鸳鸯今拆散,何期鸾凤又西东!蓝桥水涨难成事,佛庙烟沉嘉会空。着意一场今又别,何年与你再相逢!」行者在他肚里听见说时,只怕长老慈心,又被他哄了,便就轮拳跳脚,支架子,理四平,几乎把个皮装儿捣破了。那妖精忍不得疼痛,倒在尘埃,半晌家不敢言语。行者见不言语,想是死了,却把手略松一松,他又回过气来,叫:「小的们!在哪里?」

  原来那些小妖,自进园门来,各人知趣,都不在一处,各自去采花斗草,任意随心耍子,让那妖精与唐僧两个自在叙情儿。忽听得叫,却才都跑将来,又见妖精倒在地上,面容改色,口里哼哼的爬不动,连忙搀起,围在一处道:「夫人,怎的不好?想是急心疼了?」妖精道:「不是!不是!你莫要问,我肚里已有了人也!快把这和尚送出去,留我性命!」那些小妖,真个都来扛抬。行者在肚里叫道:「哪个敢抬!要便是你自家献我师父出去,出到外边,我饶你命!」那怪精没计奈何,只是惜命之心,急挣起来,把唐僧背在身上,拽开步,往外就走。小妖跟随道:「老夫人,往哪里去?」妖精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没处下金钩!把这厮送出去,等我别寻一个头儿罢!」好妖精,一纵云光,直到洞口。又闻得叮叮当当,兵刃乱响。三藏道:「徒弟,外面兵器响哩。」行者道:「是八戒揉钯哩,你叫他一声。」三藏便叫:「八戒!」八戒听见道:「沙和尚!师父出来也!」二人掣开钯杖,妖精把唐僧驮出。

  咦!正是:心猿理应降邪怪,土木司门接圣僧。毕竟不知那妖精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81回 镇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众寻师

  话表三藏师徒到镇海禅林寺,众僧相见,安排斋供。四众食毕,那女子也得些食力。渐渐天昏,方丈里点起灯来,众僧一则是问唐僧取经来历,二则是贪看那女子,都攒攒簇簇,排列灯下。三藏对那初见的喇嘛僧道:「院主,明日离了宝山,西去的路途如何?」那僧双膝跪下,慌得长老一把扯住道:「院主请起,我问你个路程,你为何行礼?」那僧道:「老师父明日西行,路途平正,不须费心。只是眼下有件事儿不尴鬼,一进门就要说,恐怕冒犯洪威,却才斋罢,方敢大胆奉告:老师东来,路遥辛苦,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只是这位女菩萨,不方便,不知请他哪里睡好。」三藏道:「院主,你不要生疑,说我师徒们有什邪意。早间打黑松林过,撞见这个女子绑在树上。小徒孙悟空不肯救他,是我发菩提心,将他救了,到此随院主送他哪里睡去。」那僧谢道:「既老师宽厚,请他到天王殿里,就在天王爷爷身后,安排个草铺,叫他睡罢。」三藏道:「甚好,甚好。 」遂此时,众小和尚引那女子往殿后睡去。长老就在方丈中,请众院主自在,遂各散去。三藏吩咐悟空:「辛苦了,早睡早起!」遂一处都睡了,不敢离侧,护着师父。渐入夜深,正是那:

  玉兔高升万籁宁,天街寂静断人行。银河耿耿星光灿,鼓发谯楼趱换更。

  一宵晚话不题。及天明了,行者起来,叫八戒、沙僧收拾行囊马匹,却请师父走路。此时长老还贪睡未醒,行者近前叫声:「师父。」那师父把头抬了一抬,又不曾答应得出。行者问:「师父怎么说?」长老呻吟道:「我怎么这般头悬眼胀,浑身皮骨皆疼?」八戒听说,伸手去摸摸,身上有些发热。呆子笑道:「我晓得了,这是昨晚见没钱的饭,多吃了几碗,倒沁着头睡,伤食了。」行者喝道:「胡说!等我问师父,端的何如。 」三藏道:「我半夜之间,起来解手,不曾戴得帽子,想是风吹了。」行者道:「这还说的是,如今可走得路么?」三藏道:「我如今起坐不得,怎么上马?但只误了路啊!」行者道:「师父说哪里话!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等与你做徒弟,就是儿子一般。又说道,养儿不用阿金溺银,只是见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说什么误了行程,便宁耐几日何妨!」兄弟们都伏侍着师父,不觉的早尽午来昏又至,良宵才过又侵晨。

  光阴迅速,早过了三日。那一日,师父欠身起来叫道:「悟空,这两日病体沉痾,不曾问得你,那个脱命的女菩萨,可曾有人送些饭与他吃?」行者笑道:「你管他怎的,且顾了自家的病着。」三藏道:「正是,正是。你且扶我起来,取出我的纸、笔、墨,寺里借个砚台来使使。」行者道: 「要怎的?」长老道:「我要修一封书,并关文封在一处,你替我送上长安驾下,见太宗皇帝一面。」行者道:「这个容易,我老孙别事无能,若说送书:人间第一。你把书收拾停当与我,我一筋斗送到长安,递与唐王,再一筋斗转将回来,你的笔砚还不干哩。但只是你寄书怎的?且把书意念念我听,念了再写不迟。」长老滴泪道:「我写着:臣僧稽首三顿首,万岁山呼拜圣君;文武两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闻:当年奉旨离东土,指望灵山见世尊。不料途中遭厄难,何期半路有灾迍。病沉痾难进步,佛门深远接天门。有经无命空劳碌,启奏当今别遣人。」

  行者听得此言,忍不住呵呵大笑道:「师父,你忒不济,略有些病儿,就起这个意念。你若是病重,要死要活,只消问我。我老孙自有个本事,问道『哪个阎王敢起心?哪个判官敢出票?哪个鬼使来勾取?』若恼了我,我拿出那大闹天宫之性子,又一路棍,打入幽冥,捉住十代阎王,一个个抽了他的筋,还不饶他哩!」三藏道:「徒弟呀,我病重了,切莫说这大话。」八戒上前道:「师兄,师父说不好,你只管说好,十分不尴鬼。我们趁早商量,先卖了马,典了行囊,买棺木送终散伙。」行者道:「呆子又胡说了!你不知道师父是我佛如来第二个徒弟,原叫做金蝉长老,只因他轻慢佛法,该有这场大难。」八戒道:「哥啊,师父既是轻慢佛法,贬回东土,在是非海内,口舌场中,托化做人身,发愿往西天拜佛求经,遇妖精就捆,逢魔头就吊,受诸 恼也够了,怎么又叫他害病?」行者道:「你哪里晓得,老师父不曾听佛讲法,打了一个盹,往下一失,左脚下踏了一粒米下界来,该有这三日病。」八戒惊道:「像老猪吃东西泼泼撒撒的,也不知害多少年代病是!」行者道:「兄弟,佛不与你众生为念。你又不知,人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师父只今日一日,明日就好了。」三藏道:「我今日比昨不同,咽喉里十分作渴。你去哪里,有凉水寻些来我吃。」行者道:「好了!师父要水吃,便是好了。等我取水去。」即时取了钵盂,往寺后面香积厨取水。

  忽见那些和尚一个个眼儿通红,悲啼哽咽,只是不敢放声大哭。行者道:「你们这些和尚,忒小家子样!我们住几日,临行谢你,柴火钱照日算还。怎么这等脓包!」众僧慌跪下道:「不敢!不敢!」行者道:「怎么不敢?想是我那长嘴和尚,食肠大,吃伤了你的本儿也?」众僧道:「老爷,我这荒山,大大小小,也有百十众和尚,每一人养老爷一日,也养得起百十日。怎么敢欺心,计较什么食用!」行者道:「既不计较,你却为什么啼哭?」众僧道:「老爷,不知是哪山里来的妖邪在这寺里。我们晚夜间着两个小和尚去撞钟打鼓,只听得钟鼓响罢,再不见人回。至次日找寻,只见僧帽僧鞋,丢在后边园里,骸骨尚存,将人吃了。你们住了三日,我寺里不见了六个和尚。故此,我兄弟们不由得不怕,不由得不伤。因见你老师父贵慈,不敢传说,忍不住泪珠偷垂也。」行者闻言,又惊又喜道:「不消说了,必定 妖魔在此伤人也,等我与你剿除他。」众僧道:「老爷,妖精不精者不灵,一定会腾云驾雾,一定会出幽入冥。古人道的好,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老爷,你莫怪我们说:你若拿得他住哩,便与我荒山除了这条祸根,正是三生有幸了;若还拿他不住啊,却有好些儿不便处。」行者道:「怎叫做好些不便处?」

  那众僧道:「直不相瞒老爷说。我这荒山,虽有百十众和尚,却都只是自小儿出家的,发长寻刀削,衣单破衲缝。早晨起来洗着脸,叉手躬身,皈依大道;夜来收拾烧着香,虔心叩齿,念的弥陀。举头看见佛,莲九品,执三乘,慈航共法云,愿见叆园释世尊;低头看见心,受五戒,度大千,生生万法中,愿悟顽空与色空。诸檀越来啊,老的、小的、长的、矮的、胖的、瘦的,一个个敲木鱼,击金磬,挨挨拶拶,两卷《法华经》,一策《梁王忏》;诸檀越不来啊,新的、旧的、生的、熟的、村的、俏的,一个个合着掌,瞑着目,悄悄冥冥,入定蒲团上,牢关月下门。一任他莺啼鸟语闲争斗,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因此上,也不会伏虎,也不会降龙;也不识得怪,也不识得精。你老爷若还惹起那妖魔啊,我百十个和尚只够他斋一饱,一则堕落我众生 回,二则灭抹了这禅林古迹,三则如来会上,全没半点儿光辉。这却是好些儿不便处。」

  行者闻得众和尚说出这一端的话语,他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叫一声:「你这众和尚好呆哩!只晓得那妖精,就不晓得我老孙的行止么?」众僧轻轻的答道:「实不晓得。」行者道:「我今日略节说说,你们听着: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龙,我也曾上天堂大闹天宫。饥时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两三颗;渴时把玉帝的酒,轻轻呼了六七钟。睁着一双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惨淡,月朦胧;拿着一条不短不长的金箍棒,来无影,去无踪。说什么大精小怪,哪怕他惫懒煨脓!一赶赶上去,跑的跑,颤的颤,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将来,锉的锉,烧的烧,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过海,独自显神通!众和尚,我拿这妖精与你看看,你才认得我老孙!」众僧听着,暗点头道:「这贼秃开大口,话大话,想是有些来历。」都一个个诺诺连声,只有那 嘛僧道:「且住!你老师父贵恙,你拿这妖精不至紧。俗语道,公子登筵,不醉便饱;壮士临阵,不死即伤。你两下里角斗之时,倘贻累你师父,不当稳便。」行者道:「有理!有理!我且送凉水与师父吃了再来。」掇起钵盂,着上凉水,转出香积厨,就到方丈,叫声:「师父,吃凉水哩。」

  三藏正当烦渴之时,便抬起头来,捧着水,只是一吸,真个渴时一滴如甘露,药到真方病即除。行者见长老精神渐爽,眉目舒开,就问道:「师父,可吃些汤饭么?」三藏道:「这凉水就是灵丹一般,这病儿减了一半,有汤饭也吃得些。」行者连声高高叫道:「我师父好了,要汤饭吃哩。」教那些和尚忙忙的安排。淘米,煮饭,捍面,烙饼,蒸馍馍,做粉汤,抬了四五桌。唐僧只吃得半碗儿米汤,行者沙僧只用了一席,其余的都是八戒一肚餐之。家伙收去,点起灯来,众僧各散。三藏道:「我们今住几日了?」行者道:「三整日矣。明朝向晚,便就是四个日头。」三藏道:「三日误了许多路程。」行者道:「师父,也算不得路程,明日去罢。」三藏道:「正是,就带几分病儿,也没奈何。」行者道:「既是明日要去,且让我今晚捉了妖精者。」三藏惊道:「又捉什么妖精?」行者道:「有个妖精在这寺里,等老孙替他捉捉。」唐僧道:「徒弟呀,我的病身未可,你怎么又兴此念!倘那怪有神通,你拿他不住啊,却又不是害我?」行者道:「你好灭人威风!老孙到处降妖,你见我弱与谁的?只是不动手,动手就要赢。」三藏扯住道:「徒弟,常言说得好,遇方便时行方便,得饶人处且饶人。操心怎似存心好,争气何如忍气高!」

  孙大圣见师父苦苦劝他,不许降妖,他说出老实话来道:「师父,实不瞒你说,那妖在此吃了人了。」唐僧大惊道:「吃了什么人?」行者说道:「我们住了三日,已是吃了这寺里六个小和尚了。」长老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既吃了寺内之僧,我亦僧也,我放你去,只但用心仔细些。」行者道:「不消说,老孙的手到就消除了。」你看他灯光前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师父,他喜孜孜跳出方丈,径来佛殿看时,天上有星,月还未上,那殿里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点起琉璃,东边打鼓,西边撞钟。响罢,摇身一变,变做个小和尚儿,年纪只有十二三岁,披着黄绢褊衫,白布直裰,手敲着木鱼,口里念经。等到一更时分,不见动静。二更时分,残月才升,只听见呼呼的一阵风响。好风:

  黑雾遮天暗,愁云照地昏。四方如泼墨,一派靛妆浑。先刮时扬尘播土,次后来倒树摧林。扬尘播土星光现,倒树摧林月色昏。只刮得嫦娥紧抱梭罗树,玉兔团团找药盆。九曜星官皆闭户,四海龙王尽掩门。庙里城隍觅小鬼,空中仙子怎腾云?地府阎罗寻马面,判官乱跑赶头巾。刮动昆仑顶上石,卷得江湖波浪混。

  那风才然过处,猛闻得兰麝香熏,环珮声响,即欠身抬头观看,呀!却是一个美貌佳人,径上佛殿。行者口里呜哩呜喇,只情念经。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搂住道:「小长老,念的什么经?」行者道:「许下的。」女子道:「别人都自在睡觉,你还念经怎么?」行者道:「许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搂住,与他亲个嘴道:「我与你到后面耍耍去。」行者故意的扭过头去道:「你有些不晓事!」女子道:「你会相面?」行者道:「也晓得些儿。」女子道:「你相我怎的样子?」行者道:「我相你有些儿偷生挽熟,被公婆赶出来的。」女子道:「相不着!相不着!我不是公婆赶逐,不因挽熟偷生。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轻。不会洞房花烛,避夫逃走之情。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和你到后园中交欢配鸾俦去也。」

  行者闻言,暗点头道:「那几个愚僧。都被色欲引诱,所以伤了性命,他如今也来哄我。」就随口答应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纪尚幼,却不知什么交欢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罢,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摆布。」他两个搂着肩,携着手,出了佛殿,径至后边园里。那怪把行者使个绊子腿,跌倒在地,口里「心肝哥哥」的乱叫,将手就去掐他的臊根。行者道:「我的儿,真个要吃老孙哩!」却被行者接住他手,使个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辘轳掀翻在地上。那怪口里还叫道:「心肝哥哥,你倒会跌你的娘哩!」行者暗算道:「不趁此时下手也,还到几时!正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就把手一叉,腰一躬,一跳跳起来,现出原身法相,轮起金箍铁棒,劈头就打。那怪倒也吃了一惊,他心想道:「这个小和尚,这等利害!」打开眼一看,原来是那唐长老的徒弟姓孙的,他也不惧他。你说这精怪是什么精怪:

  金作鼻,雪铺毛。地道为门屋,安身处处牢。养成三百年前气,曾向灵山走几遭。一饱香花和蜡烛,如来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爱女,哪吒太子认同胞。也不是个填海鸟,也不是个戴山鳌。也不怕的雷焕剑,也不怕的吕虔刀。往往来来,一任他水流江汉阔;上上下下,哪论他山耸泰恒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娇滴滴,谁识得是个鼠老成精逞黠豪!他自恃得神通广大,便随手架起双股剑,玎玎珰珰的响,左遮右格,随东倒西。行者虽强些,却也捞他不倒。阴风四起,残月无光,你看他两人,后园中一场好杀:

  阴风从地起,残月荡微光。阒静梵王宇,阑珊小鬼廊。后园里一片战争场,孙大士,天上圣;毛姹女,女中王,赌赛神通未肯降。一个儿扭转芳心嗔黑秃,一个儿圆睁慧眼恨新妆。两手剑飞,哪认得女菩萨;一根棍打,狠似个活金刚。响处金箍如电掣,霎时铁白耀星芒。玉楼抓翡翠,金殿碎鸳鸯。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长。十八尊罗汉,暗暗喝采;三十二诸天,个个慌张。

  那孙大圣精神抖擞,棍儿没半点差池。妖精自料敌他不住,猛可的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泼货!哪走!快快来降!」那妖精只是不理,直往后退。等行者赶到紧急之时,即将左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气,念个咒语,叫一声「变!」就变做本身模样,使两口剑舞将来,真身一幌,化阵清风而去。这却不是三藏的灾星?他便径撞到方丈里,把唐三藏摄将去云头上,杳杳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进了无底洞,叫小的们安排素筵席成亲不题。

  却说行者斗得心焦性燥,闪一个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来,乃是一只花鞋。行者晓得中了他计,连忙转身来看师父。哪有个师父?只见那呆子和沙僧口里呜哩呜哪说什么。行者怒气填胸,也不管好歹,捞起棍来一片打,连声叫道:「打死你们!打死你们!」那呆子慌得走也没路,沙僧却是个灵山大将,见得事多,就软款温柔,近前跪下道:「兄长,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杀我两个,也不去救师父,径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杀你两个,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长说哪里话!无我两个,真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兄啊,这行囊马匹,谁与看顾?宁学管鲍分金,休仿孙庞斗智。自古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望兄长且饶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寻师去也。」行者虽是神通广大,却也明理识时,见沙僧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八戒、沙僧,你都起来。明日找寻师父,却要用力。」那呆子听见饶了,恨不得天也许下半边,道:「哥啊,这个都在老猪身上。」兄弟们思思想想,哪曾得睡,恨不得 头唤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满天星。

  三众只坐到天晓,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拦门来问:「老爷哪里去?」行者笑道:「不好说,昨日对众夸口,说与他们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个师父不见了。我们寻师父去哩。」众僧害怕道:「老爷,小可的事,倒带累老师,却往哪里去寻?」行者道:「有处寻他。」众僧又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斋。」连忙的端了两三盆汤饭。八戒尽力吃个干净,道:「好和尚!我们寻着师父,再到你这里来耍子。」行者道:「还到这里吃他饭哩!你去天王殿里看看那女子在否。 」众僧道:「老爷,不在了,不在了。自是当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见了。」

  行者喜喜欢欢的辞了众僧,着八戒、沙僧牵马挑担,径回东走。八戒道:「哥哥差了,怎么又往东行?」行者道:「你岂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绑的那个女子,老孙火眼金睛,把他认透了,你们都认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摄师父的也是他!你们救得好女菩萨!今既摄了师父,还从旧路上找寻去也。」二人叹服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细!去来去来!」三人急急到于林内,只见那:云蔼蔼,雾漫漫;石层层,路盘盘。狐踪兔迹交加走,虎豹豺狼往复钻。林内更无妖怪影,不知三藏在何端?

  行者心焦,掣出棒来。摇身一变,变作大闹天宫的本相,三头六臂,六只手,理着三根棒,在林里辟哩拨喇的乱打。八戒见了道:「沙僧,师兄着了恼,寻不着师父,弄做个气心风了。」原来行者打了一路,打出两个老头儿来,一个是山神,一个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圣,山神土地来见。」八戒道:「好灵根啊!打了一路,打出两个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连太岁都打出来也。」行者问道:「山神土地,汝等这般无礼!在此处专一结伙强盗,强盗得了手,买些猪羊祭赛你,又与妖精结掳,打伙儿把我师父摄来!如今藏在何处?快快的从实供来,免打!」二神慌了道:「大圣错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管辖,但只夜间风响处,小神略知一二。」行者道:「既知,一一说来!」土地道:「那妖精摄你师父去,在那正南下,离此有千里之遥。那厢有座山,唤做陷空山,山中有个洞,叫做无底洞。是那山里妖精,到此变化摄去也。」行者听言,暗自 心,喝退了山神土地,收了法身,现出本相,与八戒沙僧道:「师父去得远了。」八戒道:「远便腾云赶去!」

  好呆子,一纵狂风先起,随后是沙僧驾云,那白马原是龙子出身,驮了行李,也踏了风雾。大圣即起筋斗,一直南来。不多时,早见一座大山,阻住云脚。三人踩住马,都按定云头,见那山:顶摩碧汉,峰接青霄。周围杂树万万千,来往飞禽喳喳噪。虎豹成阵走,獐鹿打丛行。向阳处,琪花瑶草馨香;背阴方,腊雪顽冰不化。崎岖峻岭,削壁悬崖。直立高峰,湾环深涧。松郁郁,石磷磷,行人见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无影,采药仙童不见踪。眼前虎豹能兴雾,遍地狐狸乱弄风。

  八戒道:「哥啊,这山如此险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说了,山高原有怪,岭峻岂无精!」叫:「沙僧,我和你且在此,着八戒先下山凹里打听打听,看哪条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哪里开门,俱细细打探,我们好一齐去寻师父救他。」八戒道:「老猪晦气!先拿我顶缸!」行者道:「你夜来说都在你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道:「不要嚷,等我去。」呆子放下钯,抖抖衣裳,空着手,跳下高山,找寻路径。

  这一去,毕竟不知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80回 姹女育阳求配偶 心猿护主识妖邪

  却说比丘国君臣黎庶,送唐僧四众出城,有二十里之远,还不肯舍。三藏勉强下辇,乘马辞别而行,目送者直至望不见踪影方回。四众行够多时,又过了冬残春尽,看不了野花山树,景物芳菲,前面又见一座高山峻岭。三藏心惊问道:「徒弟,前面高山,有路无路,是必小心!」行者笑道:「师父这话,也不像个走长路的,却似个公子王孙,坐井观天之类。自古道:山不碍路,路自通山。何以言有路无路?」三藏道:「虽然是山不碍路,但恐险峻之间生怪物,密林深处出妖精。」八戒道: 「放心,放心!这里来相近极乐不远,管取太平无事!」师徒正说,不觉的到了山脚下。行者取出金箍棒,走上石崖叫道:「师父,此间乃转山的路儿,忒好步,快来快来!」长老只得放怀策马。沙僧叫:「二哥,你把担子挑一肩儿。」真个八戒接了担子挑上。沙僧拢着缰绳,老师父稳坐雕鞍,随行者都奔山崖上大路。但见那山:

  云雾笼峰顶,潺湲涌涧中。百花香满路,万树密丛丛。梅青李白,柳绿桃红。杜鹃啼处春将暮,紫燕呢喃社已终。峨峨石,翠盖松。崎岖岭道,突兀玲珑。削壁悬崖峻,藤萝草木秾。千岩竞秀如排戟,万壑争流远浪洪。

  老师父缓观山景,忽闻啼鸟之声,又起思乡之念。兜马叫道:「徒弟!我自天牌传旨意,锦屏风下领关文。观灯十五离东土,才与唐王天地分,甫能龙虎风云会,却又师徒拗马军。行尽巫山峰十二,何时对子见当今?」行者道:「师父,你常以思乡为念,全不似个出家人。放心且走,莫要多忧,古人云,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三藏道:「徒弟,虽然说的有理,但不知西天路还在哪里哩!」八戒道:「师父,我佛如来舍不得那三藏经,知我们要取去,想是搬了;不然,如何只管不到?」沙僧道:「莫胡谈!只管跟着大哥走,只把工夫挨他,终须有个到之之日。」师徒正自闲叙,又见一派黑松大林。唐僧害怕,又叫道:「悟空,我们才过了那崎岖山路,怎么又遇这个深黑松林?是必在意。」行者道:「怕他怎的!」三藏道:「说哪里话!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也与你走过好几处松林,不似这林深远。你看:

  东西密摆,南北成行。东西密摆彻云霄,南北成行侵碧汉。密查荆棘周围结,蓼却缠枝上下盘。藤来缠葛,葛去缠藤。藤来缠葛,东西客旅难行;葛去缠藤,南北经商怎进。这林中,住半年,哪分日月;行数里,不见斗星。你看那背阴之处千般景,向阳之所万丛花。又有那千年槐,万载桧,耐寒松,山桃果、野芍药,旱芙蓉,一攒攒密砌重堆,乱纷纷神仙难画。又听得百鸟声:鹦鹉哨,杜鹃啼,喜鹊穿枝,乌鸦反哺,黄鹂飞舞,百舌调音,鹧鸪鸣,紫燕语,八哥儿学人说话,画眉郎也会看经。又见那大虫摆尾,老虎磕牙,多年狐貉妆娘子,日久苍狼吼振林。就是托塔天王来到此,纵会降妖也失魂!」

  孙大圣公然不惧,使铁棒上前臂开大路,引唐僧径入深林,逍逍遥遥,行经半日,未见出林之路。唐僧叫道:「徒弟,一向西来,无数的山林崎险,幸得此间清雅,一路太平。这林中奇花异卉,其实可人情意!我要在此坐坐:一则歇马,二则腹中饥了,你去哪里化些斋来我吃。」行者道:「师父请下马,老孙化斋去来。」那长老果然下了马。八戒将马拴在树上,沙僧歇下行李,取了钵盂,递与行者。行者道:「师父稳坐,莫要惊怕,我去了就来。」三藏端坐松阴之下,八戒、沙僧却去寻风觅果闲耍。

  却说大圣纵筋斗,到了半空,伫定云光,回头观看,只见松林中祥云缥缈,瑞霭氤氲,他忽失声叫道:「好啊!好啊!」你道他叫好做甚?原来夸奖唐僧,说他是金蝉长老转世,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此祥瑞罩头。「若我老孙,方五百年前大闹天宫之时,云游海角,放荡天涯,聚群精自称齐天大圣,降龙伏虎,消了死籍;头戴着三额金冠,身穿着黄金铠甲,手执着金箍棒,足踏着步云履,手下有四万七千群怪,都称我做大圣爷爷,着实为人。如今脱却天灾。做小伏低,与你做了徒弟,想师父头顶上有祥云瑞霭罩定,径回东土,必定有些好处,老孙也必定得个正果。」正自家这等夸念中间,忽然见林南下有一股子黑气,骨嘟嘟的冒将上来。行者大惊道:「那黑气里必定有邪了!我那八戒、沙僧却不会放甚黑气。」那大圣在半空中,详察不定。

  却说三藏坐在林中,明心见性,诵念那《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忽听得嘤嘤的叫声「救人」。三藏大惊道:「善哉!善哉!这等深林里,有什么人叫?想是狼虫虎豹唬倒的,待我看看。」那长老起身挪步,穿过千年柏,隔起万年松,附葛攀藤,近前视之,只见那大树上绑着一个女子,上半截使葛藤绑在树上,下半截埋在土里。长老立定脚,问他一句道:「女菩萨,你有什事,绑在此间?」咦!分明这厮是个妖怪,长老肉眼凡胎,却不能认得。那怪见他来问,泪如泉涌。你看他桃腮垂泪,有沉鱼落雁之容;星眼含悲,有闭月羞花之貌。长老实不敢近前,又开口问道:「女菩萨,你端的有何罪过?说与贫僧,却好救你。」

  那妖精巧语花言,虚情假意,忙忙的答应道:「师父,我家住在贫婆国。离此有二百余里。父母在堂,十分好善,一生的和亲爱友。时遇清明,邀请诸亲及本家老小拜扫先茔,一行轿马,都到了荒郊野外。至茔前,摆开祭礼,刚烧化纸马,只闻得锣鸣鼓响,跑出一伙强人,持刀弄杖,喊杀前来,慌得我们魂飞魄散。父母诸亲,得马得轿的,各自逃了性命;奴奴年幼,跑不动,唬倒在地,被众强人拐来山内,大大王要做夫人,二大王要做妻室,第三第四个都爱我美色,七八十家一齐争吵,大家都不忿气,所以把奴奴绑在林间,众强人散盘而去。今已五日五夜,看看命尽,不久身亡!不知是哪世里祖宗积德,今日遇着老师父到此。千万发大慈悲,救我一命,九泉之下,决不忘恩!」说罢,泪下如雨。三藏真个慈心,也就忍不住掉下泪来,声音哽咽,叫道:「徒弟」。那八戒、沙僧正在林中寻花觅果,猛听得师父叫得凄怆,呆子道:「沙和尚,师父在此认了亲耶。」沙僧笑道:「二哥胡缠!我们走了这些时,好人也不曾撞见一个,亲从何来?」八戒道:「不是亲,师父那里与人哭么?我和你去看来。」沙僧真个回转旧处,牵了马,挑了担,至跟前叫:「师父,怎么说?」唐僧用手指定那树上,叫:「八戒,解下那女菩萨来,救他一命。」呆子不分好歹,就去动手。

  却说那大圣在半空中,又见那黑气浓厚,把祥光尽情盖了,道声:「不好,不好!黑气罩暗祥光,怕不是妖邪害俺师父!化斋还是小事,且去看我师父去。」即返云头,按落林里,只见八戒乱解绳儿。行者上前,一把揪住耳朵,扑的捽了一跌。呆子抬头看见,爬起来说道:「师父教我救人,你怎么恃你有力,将我掼这一跌!」行者笑道:「兄弟,莫解他。他是个妖怪,弄喧儿骗我们哩。」三藏喝道:「你这泼猴,又来胡说了!怎么这等一个女子,就认得他是个妖怪!」行者道:「师父原来不知。这都是老孙干过的买卖,想人肉吃的法儿,你哪里认得!」八戒唝着嘴道:「师父,莫信这弼马温哄你!这女子乃是此间人家。我们东土远来,不与相较,又不是亲眷,如何说他是妖精!他打发我们丢了前去,他却翻筋斗,弄神法转来和他干巧事儿,倒踏门也!」行者喝道:「夯货!莫乱谈!我老孙一向西来,哪里有什惫懒处?似你这个重色轻生,见利忘义的攘糟,不识好歹,替人家哄了招女婿,绑在树上哩!」三藏道:「也罢,也罢。八戒啊,你师兄常时也看得不差。既这等说,不要管他,我 去罢。」行者大喜道:「好了!师父是有命的了!请上马,出松林外,有人家化斋你吃。」四人果一路前进,把那怪撇了。

  却说那怪绑在树上,咬牙恨齿道:「几年家闻人说孙悟空神通广大,今日见他,果然话不虚传。那唐僧乃童身修行,一点元阳未泄,正欲拿他去配合,成太乙金仙,不知被此猴识破吾法,将他救去了。若是解了绳,放我下来,随手捉将去,却不是我的人儿也?今被他一篇散言碎语带去,却又不是劳而无功?等我再叫他两声,看是如何。」好妖精,不动绳索,把几声善言善语,用一阵顺风,嘤嘤的吹在唐僧耳内。你道叫的什么?他叫道:「师父啊,你放着活人的性命还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经?」唐僧在马上听得又这般叫唤,即勒马叫:「悟空,去救那女子下来罢。」行者道:「师父走路,怎么又想起他来了?」唐僧道:「他又在那里叫哩。」行者问:「八戒,你听见么?」八戒道:「耳大遮住了,不曾听见。」又问:「沙僧,你听见么?」沙僧道:「我挑担前走,不曾在心,也不曾听见。」行者道:「老孙也不曾听见。师父,他叫什么?偏你听见。」唐僧道:「他叫得有理,说道活人性命还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快去救他下来,强似取经拜佛。」行者笑道:「师父要善将起来,就没药医。你想你离了东土,一路西来,却也过了几重山场,遇着许多妖怪,常把你拿将进洞,老孙来救你,使铁棒,常打死千千万万;今日一个妖精的性命舍不得,去救他?」唐僧道:「徒弟呀,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还去救他救罢。」行者道:「师父既然如此,只是这个担儿,老孙却担不起。你要救他,我也不敢苦劝你,劝一会,你又恼了。任你去救。」唐僧道:「猴头莫多话!你坐着,等我和八戒救他去。」

  唐僧回至林里,教八戒解了上半截绳子,用钯筑出下半截身子。那怪跌跌鞋,束束裙,喜孜孜跟着唐僧出松林,见了行者,行者只是冷笑不止。唐僧骂道:「泼猴头!你笑怎的?」行者道:「我笑你时来逢好友,运去遇佳人。」三藏又骂道:「泼猢狲!胡说!我自出娘肚皮,就做和尚。如今奉旨西来,虔心礼佛求经,又不是利禄之辈,有什运退时!」行者笑道:「师父,你虽是自幼为僧,却只会看经念佛,不曾见王法条律。这女子生得年少标致,我和你乃出家人,同他一路行走,倘或遇着歹人,把我们拿送官司,不论什么取经拜佛,且都打做奸情;纵无此事,也要问个拐带人口。师父追了度牒,打个小死;八戒该问充军;沙僧也问摆站;我老孙也不得干净,饶我口能,怎么折辩,也要问个不应。」三藏喝道:「莫胡说!终不然,我救他性命,有什贻累不成!带了他去,凡有事,都在我身上。」行者道:「师父虽说有事在你,却小知你不是救他,反是害他。」三藏道:「我救他出林,得其 命,怎么反是害他?」行者道:「他当时绑在林间,或三五日,十日半月,没饭吃饿死了,还得个完全身体归阴;如今带他出来,你坐得是个快马,行路如风,我们只得随你,那女子脚小,挪步艰难,怎么跟得上走?一时把他丢下,若遇着狼虫虎豹,一口吞之,却不是反害其生也?」三藏道:「正是呀,这件事却亏你想,如何处置?」行者笑道:「抱他上来,和你同骑着马走罢。」三藏沉吟道:「我哪里好与他同马!──他怎生得去?」三藏道:「叫八戒驮他走罢。」行者笑道:「呆子造化到了!」八戒道:「远路没轻担,叫我驮人,有什造化?」行者道:「你那嘴长,驮着他,转过嘴来,计较私情话儿,却不便益?」八戒闻此言,捶胸爆跳道:「不好!不好!师父要打我几下,宁可忍疼,背着他决不得干净,师兄一生会赃埋人。我驮不成!」藏道:「也罢,也罢。我也还走得几步,等我下来,慢慢的同走,着八戒牵着空马罢。」行者大笑道:「呆子倒有买卖,师父照顾你牵马哩。」三藏道:「这猴头又胡说了!古人云,马行千里,无人不能自往。假如我在路上慢走,你好丢了我去?我若慢,你们也慢。大家一处同这女菩萨走下山去 ,或到庵观寺院,有人家之处,留他在那里,也是我们救他一场。」行者道:「师父说得有理,快请前进。」三藏拽步前走,沙僧挑担,八戒牵着空马,行者拿着棒,引着女子,一行前进。

  不上二三十里,天色将晚,又见一座楼台殿阁。三藏道:「徒弟,那里必定是座庵观寺院,就此借宿了,明日早行。」行者道:「师父说得是,各各走动些。」霎时到了门首。吩咐道:「你们略站远些,等我先去借宿。若有方便处,着人来叫你。」众人俱立在柳阴之下,惟行者拿铁棒,辖着那女子。长老拽步近前,只见那门东倒西歪,零零落落。推开看时,忍不住心中凄惨:长廊寂静,古刹萧疏;苔藓盈庭,蒿蓁满径;惟萤火之飞灯,只蛙声而代漏。长老忽然掉下泪来,真个是:

  殿宇凋零倒塌,廊房寂寞倾颓。断砖破瓦十余堆,尽是些歪梁折柱。前后尽生青草,尘埋朽烂香厨。钟楼崩坏鼓无皮,琉璃香灯破损。佛祖金身没色,罗汉倒卧东西。观音淋坏尽成泥,杨柳净瓶坠地。日内并无僧入,夜间尽宿狐狸,只听风响吼如雷,都是虎豹藏身之处。四下墙垣皆倒,亦无门扇关居。有诗为证,诗曰:

  多年古刹没人修,狼狈凋零倒更休。猛风吹裂伽蓝面,大雨浇残佛像头。
  金刚跌损随淋洒,土地无房夜不收。更有两般堪叹处,铜钟着地没悬楼。

  三藏硬着胆,走进二层门,见那钟鼓楼俱倒了,只有一口铜钟,札在地下。上半截如雪之白,下半截如靛之青,原来是日久年深,上边被雨淋白,下边是土气上的铜青。三藏用手摸着钟,高叫道:「钟啊!你也曾悬挂高楼吼,也曾鸣远彩梁声。也曾鸡啼就报晓,也曾天晚送黄昏。不知化铜的道人归何处,铸铜匠作那边存。想他二命归阴府,他无踪迹你无声。」长老高声赞叹,不觉的惊动寺里之人。那里边有一个侍奉香火的道人,他听见人语,扒起来,拾一块断砖,照钟上打将去。那钟当的响了一声,把个长老唬了一跌,挣起身要走,又绊着树根,扑的又是一跌。长老倒在地下,抬头又叫道:「钟啊!贫僧正然感叹你,忽的叮当响一声。想是西天路上无人到,日久多年变作精。」

  那道人赶上前,一把搀住道:「老爷请起。不干钟成精之事,却才是我打得钟响。」三藏抬头见他的模样丑黑,道:「你莫是魍魉妖邪?我不是寻常之人,我是大唐来的,我手下有降龙伏虎的徒弟。你若撞着他,性命难存也!」道人跪下道:「老爷休怕,我不是妖邪,我是这寺里侍奉香火的道人。却才听见老爷善言相赞,就欲出来迎接;恐怕是个邪鬼敲门,故此拾一块断砖,把钟打一下压惊,方敢出来。老爷请起。」那唐僧方然正性道:「住持,险些儿唬杀我也,你带我进去。」那道人引定唐僧,直至三层门里看处,比外边甚是不同,但见那:

  青砖砌就彩云墙,绿瓦盖成琉璃殿。黄金装圣相,白玉造阶台。大雄殿上舞青光,毗罗阁下生锐气。文殊殿,结采飞云:轮藏堂,描花堆翠。三檐顶上宝瓶尖,五福楼中平绣盖。千株翠竹摇禅榻,万种青松映佛门。碧云宫里放金光,紫雾丛中飘瑞霭。朝闻四野香风远,暮听山高画鼓鸣。应有朝阳补破衲,岂无对月了残经?又只见半壁灯光明后院,一行香雾照中庭。

  三藏见了不敢进去,叫:「道人,你这前边十分狼狈,后边这等齐整,何也?」道人笑道:「老爷,这山中多有妖邪强寇,天色清明,沿山打劫,天阴就来寺里藏身,被他把佛相推倒垫坐,木植搬来烧火。本寺僧人软弱,不敢与他讲论,因此把这前边破房都舍与那些强人安歇,从新另化了些施主,盖得那一所寺院。清混各一,这是西方的事情。」三藏道:「原来是如此。」正行间,又见山门上有五个大字,乃镇海禅林寺。才举步跨入门里,忽见一个和尚走来。你看他怎生模样:头戴左笄绒锦帽,一对铜圈坠耳根。身着颇罗毛线服,一双白眼亮如银。手中摇着播郎鼓,口念番经听不真。三藏原来不认得,这是西方路上喇嘛僧。

  那喇嘛和尚走出门来,看见三藏眉清目秀,额阔顶平,耳垂肩,手过膝,好似罗汉临凡,十分俊雅。他走上前扯住,满面笑嘻嘻的与他捻手捻脚,摸他鼻子,揪他耳朵,以示亲近之意。携至方丈中,行礼毕却问:「老师父何来?」三藏道:「弟子乃东土大唐驾下钦差往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拜佛取经者。适行至宝方天晚,特奔上刹借宿一宵,明日早行,望垂方便一二。」那和尚笑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我们不是好意要出家的,皆因父母生身,命犯华盖,家里养不住,才舍断了出家,既做了佛门弟子,切莫说脱空之话。」三藏道:「我是老实话。」和尚道:「那东土到西天,有多少路程!路上有山,山中有洞,洞内有精。像你这个单身,又生得娇嫩,哪里像个取经的!」三藏道:「院主也见得是,贫僧一人,岂能到此?我有三个徒弟,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保我弟子,所以到得上刹。」那和尚道:「三位高徒何在?」三藏道:「现在山门外伺候。」那和尚慌了道: 「师父,你不知我这里有虎狼、妖贼、鬼怪伤人。白日里不敢 出,未经天晚,就关了门户。这早晚把人放在外边!」叫:「徒弟,快去请将进来。」

  有两个小喇嘛儿跑出外去,看见行者唬了一跌,见了八戒又是一跌,扒起来往后飞跑道:「爷爷!造化低了!你的徒弟不见,只有三四个妖怪站在那门首也。」三藏问道:「怎么模样?」小和尚道:「一个雷公嘴,一个碓挺嘴,一个青脸獠牙。旁有一个女子,倒是个油头粉面。」三藏笑道:「你不认得。那三个丑的,是我徒弟,那一个女子,是我打松林里救命来的。」那喇嘛道:「爷爷呀,这们好俊师父,怎么寻这般丑徒弟?」三藏道:「他丑自丑,却俱有用。你快请他进来,若再迟了些儿,那雷公嘴的有些闯祸,不是个人生父母养的,他就打进来也。」那小和尚即忙跑出,战兢兢的跪下道:「列位老爷,唐老爷请哩。」八戒笑道:「哥啊,他请便罢了,却这般战兢兢的,何也?」行者道:「看见我们丑陋害怕。」八戒道:「可是扯淡!我们乃生 的,哪个是好要丑哩!」行者道:「把那丑且略收拾收拾!」呆子真个把嘴揣在怀里,低着头,牵着马,沙僧挑着担,行者在后面,拿着棒,辖着那女子,一行进去。穿过了倒塌房廊,入三层门里。拴了马,歇了担,进方丈中,与喇嘛僧相见,分了座次。那和尚入里边,引出七八十个小喇嘛来,见礼毕,收拾办斋管待。

  正是:积功须在慈悲念,佛法兴时僧赞僧。毕竟不知怎生离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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