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第079回 寻洞擒妖逢老寿 当朝正主救婴儿

  却说那锦衣官把假唐僧扯出馆驿,与羽林军围围绕绕,直至朝门外,对黄门官言:「我等已请唐僧到此,烦为转奏。」黄门官急进朝,依言奏上昏君,遂请进去。众官都在阶下跪拜,惟假唐僧挺立阶心,口中高叫:「比丘王,请我贫僧何说?」君王笑道:「朕得一疾,缠绵日久不愈。幸国丈赐得一方,药饵俱已完备,只少一味引子,特请长老求些药引。若得病愈,与长老修建祠堂,四时奉祭,永为传国之香火。」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只身至此,不知陛下问国丈要甚东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长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瞒陛下说,心便有几个儿,不知要的什么色样。」那国丈在旁指定道:「那和尚,要你的黑心。」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来。剖开胸腹,若有黑心,谨当奉命。」

  那昏君欢喜相谢,即着当驾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递与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开衣服,挺起胸膛,将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忽喇的响一声,把腹皮剖开,那里头就骨嘟嘟的滚出一堆心来。唬得文官失色,武将身麻。国丈在殿上见了道:「这是个多心的和尚!」假僧将那些心,血淋淋的,一个个捡开与众观看,却都是些红心、白心、黄心、悭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侮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更无一个黑心。那昏君唬得呆呆挣挣,口不能言,战兢兢的教:「收了去!收了去!」那假唐僧忍耐不住,收了法,现出本相,对昏君道:「陛下全无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好心,惟你这国丈是个黑心,好做药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来看看。」那国丈听见,急睁睛仔细观看,见那和尚变了面皮,不是那般模样。咦!认得当年孙大圣,五百年前旧有名。却抽身,腾云就起,被行者翻筋斗,跳在空中喝道:「哪里走!吃吾一棒!」那国丈即使蟠龙拐杖来迎。他两个在半空中这场好杀:

  如意棒,蟠龙拐,虚空一片云叆叆。原来国丈是妖精,故将怪女称娇色。国主贪欢病染身,妖邪要把儿童宰。相逢大圣显神通,捉怪救人将难解。铁棒当头着实凶,拐棍迎来堪喝采。杀得那满天雾气暗城池,城里人家都失色。文武多官魂魄飞,嫔妃绣女容颜改。唬得那比丘昏主乱身藏,战战兢兢没布摆。棒起犹如虎出山,拐轮却似龙离海。今番大闹比丘城,致令邪正分明白。

  那妖精与行者苦战二十余合,蟠龙拐抵不住金箍棒,虚幌了一拐,将身化作一道寒光,落入皇宫内院,把进贡的妖后带出宫门,并化寒光,不知去向。大圣按落云头,到了宫殿下,对多官道:「你们的好国丈啊!」多官一齐礼拜,感谢神僧,行者道:「且休拜,且去看你那昏主何在。 」多官道:「我主见争战时,惊恐潜藏,不知向哪座宫中去也。」行者即命:「快寻!莫被美后拐去!」多官听言,不分内外,同行者先奔美后宫,漠然无踪,连美后也通不见了。正宫、东宫、西宫、六院,概众后妃,都来拜谢大圣。大圣道:「且请起,不到谢处哩,且去寻你主公。」

  少时,见四五个太监,搀着那昏君自谨身殿后面而来。众臣俯伏在地,齐声启奏道:「主公!主公!感得神僧到此,辨明真假。那国丈乃是个妖邪,连美后亦不见矣。」国王闻言,即请行者出皇宫,到宝殿拜谢了道:「长老,你早间来的模样,那般俊伟,这时如何就改了形容?」行者笑道:「不瞒陛下说,早间来者,是我师父,乃唐朝御弟三藏。我是他徒弟孙悟空,还有两个师弟,猪悟能沙悟净,见在金亭馆驿。因知你信了妖言,要取我师父心肝做药引,是老孙变作师父模样,特来此降妖也。」那国王闻说,即传旨着阁下太宰快去驿中请师众来朝。

  那三藏听见行者现了相,在空中降妖,吓得魂飞魄散,幸有八戒、沙僧护持,他又脸上戴着一片子臊泥,正闷闷不快,只听得人叫道:「法师,我等乃比丘国王差来的阁下太宰,特请入朝谢恩也。」八戒笑道:「师父。莫怕莫怕!这不是又请你取心,想是师兄得胜,请你酬谢哩。」三藏道:「虽是得胜来请,但我这个臊脸,怎么见人?」八戒道:「没奈何,我们且去见了师兄,自有解释。」真个那长老无计,只得扶着八戒、沙僧挑着担,牵着马,同去驿庭之上。那太宰见了,害怕道:「爷爷呀!这都相似妖头怪脑之类!」沙僧道:「朝士休怪丑陋,我等乃是生成的遗体。若我师父来见了我师兄,他就俊了。」他三人与众来朝,不待宣召,直至殿下。

  行者看见,即转身下殿,迎着面把师父的泥脸子抓下,吹口仙气,叫「正!」那唐僧即时复了原身,精神愈觉爽利。国王下殿亲迎,口称:「法师老佛。」师徒们将马拴住,都上殿来相见。行者道:「陛下可知那怪来自何方?等老孙去与你一并擒来,剪除后患。」三宫六院,诸嫔群妃,都在那翡翠屏后,听见行者说剪除后患,也不避内外男女之嫌,一齐出来拜告道:「万望神僧老佛大施法力,斩草除根,把他剪除尽绝,诚为莫大之恩,自当重报!」行者忙忙答礼,只教国王说他住居。国王含羞告道:「三年前他到时,朕曾问他。他说离城不远,只在向南去七十里路,有一座柳林坡湾华庄上。国丈年老无儿,只后妻生一女,年方十六,不曾配人,愿进与朕。朕因那女貌娉婷,遂纳了,宠幸在宫。不期得疾,太医屡药无功。他说我有仙方,只用小儿心煎汤为引。是朕不才,轻信其言,遂选民间小儿,选定今日午时开刀取心。不料神僧下降,恰恰又遇笼儿都不见了。他就说神僧十世修真,元阳未泄,得其心,比小儿心更加万倍。一时误犯,不知神僧识透妖魔。敢望广施大法,剪其后患,朕以倾国之资酬谢!」行者笑道:「实不相瞒,笼中小儿,是我师慈悲,着我藏了。你且休提什么资财相谢,待我捉了妖怪,是我的功行。」叫:「八戒,跟我去来。」八戒道:「谨依兄命。但只是腹中空虚,不好着力。」国王即传旨教:「光禄寺快 斋供。」不一时斋到。八戒尽饱一餐,抖擞精神,随行者驾云而起。唬得那国王、妃后,并文武多官,一个个朝空礼拜,都道:「是真仙真佛降临凡也!」

  那大圣携着八戒,径到南方七十里之地,住下风云,找寻妖处。但只见一股清溪,两边夹岸,岸上有千千万万的杨柳,更不知清华庄在于何处。正是那:万顷野田观不尽,千堤烟柳隐无踪。孙大圣寻觅不着,即捻诀,念一声「唵」字真言,拘出一个当坊土地,战兢兢近前跪下叫道:「大圣,柳林坡土地叩头。」行者道:「你休怕,我不打你。我问你:柳林坡有个清华庄,在于何方?」土地道:「此间有个清华洞,不曾有个清华庄。小神知道了,大圣想是自比丘国来的?」行者道:「正是正是。比丘国王被一个妖精哄了,是老孙到那厢,识得是妖怪,当时战退那怪,化一道寒光,不知去向。及问比丘王,他说三年前进美女时,曾问其由,怪言居住城南七十里柳林坡清华庄。适寻到此,只见林坡,不见清华庄,是以问你。」土地叩头道: 「望大圣恕罪。比丘王亦我地之主也,小神理当鉴察,奈何妖精神威法大,如我泄漏他事,就来欺凌,故此未获。大圣今来,只去那南岸九叉头一颗杨树根下,左转三转,右转三转,用两手齐扑树上,连 三声开门,即现清华洞府。」

  大圣闻言,即令土地回去,与八戒跳过溪来,寻那颗杨树。果然有九条叉枝,总在一颗根上。行者吩咐八戒:「你且远远的站定,待我叫开门,寻着那怪,赶将出来,你却接应。」八戒闻命,即离树有半里远近立下。这大圣依土地之言,绕树根,左转三转,右转三转,双手齐扑其树,叫:「开门!开门!」霎时间,一声响喨,忽喇喇的门开两扇,更不见树的踪迹。那里边光明霞采,亦无人烟。行者趁神威,撞将进去,但见那里好个去处:

  烟霞幌亮,日月偷明。白云常出洞,翠藓乱漫庭。一径奇花争艳丽,遍阶瑶草斗芳荣。温暖气,景常春,浑如阆苑,不亚蓬瀛。滑凳攀长蔓,平桥挂乱藤。蜂衔红蕊来岩窟,蝶戏幽兰过石屏。

  行者急拽步,行近前边细看,见石屏上有四个大字:「清华仙府」。他忍不住,跳过石屏看处,只见那老怪怀中搂着个美女,喘嘘嘘的,正讲比丘国事,齐声叫道:「好机会来!三年事,今日得完,被那猴头破了!」行者跑近身,掣棒高叫道:「我把你这伙毛团,什么好机会!吃吾一棒!」那老怪丢放美人,轮起蟠龙拐,急架相迎。他两个在洞前,这场好杀,比前又什不同:

  棒举迸金光,拐轮凶气发。那怪道:「你无知敢进我门来!」行者道:「我有意降邪怪!」那怪道:「我恋国主你无干,怎的欺心来展抹?」行者道:「僧修政教本慈悲,不忍儿童活见杀。」语去言来各恨仇,棒迎拐架当心札。促损琪花为顾生,踢破翠苔因把滑。只杀得那洞中霞采欠光明,岩上芳菲俱掩压。乒乓惊得鸟难飞,吆喝吓得美人散。只存老怪与猴王,呼呼卷地狂风刮。看看杀出洞门来,又撞悟能呆性发。

  原来八戒在外边,听见他们里面嚷闹,激得他心痒难挠,掣钉钯,把一棵九叉杨树刨倒,使钯筑了几下,筑得那鲜血直冒,嘤嘤的似乎有声。他道:「这棵树成了精也!这棵树成了精也!」按在地下,又正筑处,只见行者引怪出来。那呆子不打话,赶上前,举钯就筑。那老怪战行者已是难敌,见八戒钯来,愈觉心慌,败了阵,将身一幌,化道寒光,径投东走。他两个决不放松,向东赶来。

  正当喊杀之际,又闻得鸾鹤声鸣,祥光缥缈,举目视之,乃南极老人星也,那老人把寒光罩住,叫道:「大圣慢来,天蓬休赶,老道在此施礼哩。」行者即答礼道:「寿星兄弟,哪里来」?八戒笑道:「肉头老儿,罩住寒光,必定捉住妖怪了。」寿星陪笑道:「在这里,在这里,望二公饶他命罢。」行者道:「老怪不与老弟相干,为何来说人情?」寿星笑道:「他是我的一副脚力,不意走将来,成此妖怪。」行者道:「既是老弟之物,只教他现出本相来看看。」寿星闻言,即把寒光放出,喝道:「孽畜!快现本相,饶你死罪!」那怪打个转身,原来是只白鹿。寿星拿起拐杖道:「这孽畜!连我的拐棒也偷来也!」那只鹿俯伏在地,口不能言,只管叩头滴泪。但见他:

  一身如玉简斑斑,两角参差七汊湾。几度饥时寻药圃,有朝渴处饮云潺。
  年深学得飞腾法,日久修成变化颜。今见主人呼唤处,现身鈱耳伏尘寰。

  寿星谢了行者,就跨鹿而行,被行者一把扯住道:「老弟,且慢走,还有两件事未完哩。」寿星道:「还有什么未完之事?」行者道:「还有美人未获,不知是个什么怪物;还又要同到比丘城见那昏君,现相回旨也。」寿星道:「既这等说,我且宁耐。你与天蓬下洞擒捉那美人来,同去现相可也。」行者道:「老弟略等等儿,我们去了就来。」那八戒抖擞精神,随行者径入清华仙府,呐声喊叫:「拿妖精!拿妖精!」那美人战战兢兢,正自难逃,又听得喊声大振,即转石屏之内,又没个后门出头,被八戒喝声:「哪里走!我把你这个哄汉子的臊精!看钯!」那美人手中又无兵器,不能迎敌,将身一闪,化道寒光,往外就走,被大圣抵住寒光,乒乓一棒,那怪立不住脚,倒在尘埃,现了本相,原来是一个白面狐狸。呆子忍不住手,举钯照头一筑,可怜把那个倾城倾国千般笑,化作毛团狐狸形!行者叫道:「莫打烂他,且留他此身去见昏君。」那呆子不嫌秽污,一把揪住尾子,拖拖扯扯,跟随行者出得门来。

  只见那寿星老儿手摸着鹿头骂道:「好孽畜啊!你怎么背主逃去,在此成精!若不是我来,孙大圣定打死你了。」行者跳出来道: 「老弟说什么?」寿星道:「我嘱鹿哩!我嘱鹿哩!」八戒将个死狐狸掼在鹿的面前道:「这可是你的女儿么?」那鹿点头幌脑,伸着嘴闻他几闻,呦呦发声,似有眷恋不舍之意,被寿星劈头扑了一掌道:「孽畜!你得命足矣,又闻他怎的?」即解下勒袍腰带,把鹿扣住颈项,牵将起来,道:「大圣,我和你比丘国相见去也。」行者道:「且住!索性把这边都扫个干净,庶免他年复生妖孽。 」八戒闻言,举钯将柳树乱筑。行者又念声「唵」字真言,依然拘出当坊土地,叫:「寻些枯柴,点起烈火,与你这方消除妖患,以免欺凌。」那土地即转身,阴风飒飒,帅起阴兵,搬取了些迎霜草、秋青草、蓼节草、山蕊草、篓蒿柴、龙骨柴、芦荻柴,都是隔年干透的枯焦之物,见火如同油腻一般。行者叫:「八戒,不必筑树,但得此物填塞洞里,放起火来,烧得个干净。」火一起,果然把一座清华妖怪宅,烧作火池坑。

  这里才喝退土地,同寿星牵着鹿,拖着狐狸,一齐回到殿前,对国王道:「这是你的美后,与他耍子儿么?」那国王胆战心惊。又只见孙大圣引着寿星,牵着白鹿,都到殿前,唬得那国里君臣妃后,一齐下拜。行者近前搀住国王笑道:「且休拜我,这鹿儿却是国丈,你只拜他便是。」那国王羞愧无地,只道:「感谢神僧救我一国小儿,真天恩也!」即传旨教光禄寺安排素宴,大开东阁,请南极老人与唐僧四众,共坐谢恩。三藏拜见了寿星,沙僧亦以礼见,都问道:「白鹿既是老寿星之物,如何得到此间为害?」寿星笑道:「前者,东华帝君过我荒山,我留坐着棋,一局未终,这孽畜走了。及客去,寻他不见,我因屈指询算,知他走在此处,特来寻他,正遇着孙大圣施威。若果来迟,此畜休矣。」叙不了,只见报道:「宴已完备。」好素宴:

  五彩盈门,异香满座。桌挂绣纬生锦艳,地铺红毯幌霞光。宝鸭内,沉檀香袅;御筵前,蔬品香馨。看盘高果砌楼台,龙缠斗糖摆走兽。鸳鸯锭,狮仙糖,似模似样;鹦鹉杯,鹭兹杓,如相如形。席前果品般般盛,案上斋肴件件精。魁圆茧栗,鲜荔桃子。枣儿柿饼味甘甜,松子葡萄香腻酒。几般蜜食,数品蒸酥。油札糖浇,花团锦砌。金盘高垒大馍馍,银碗满盛香稻饭。辣炒炒汤水粉条长,香喷喷相连添换美。说不尽蘑菇、木耳、嫩笋、黄精,十香素菜,百味珍馐。往来绰摸不曾停,进退诸般皆盛设。

  当时叙了坐次,寿星首席,长老次席,国王前席,行者、八戒、沙僧侧席,旁又有两三个太师相陪左右。即命教坊司动乐,国王擎着紫霞杯,一一奉酒,惟唐僧不饮。八戒向行者道:「师兄,果子让你,汤饭等须请让我受用受用。」那呆子不分好歹,一齐乱上,但来的吃个精空。一席筵宴已毕,寿星告辞。那国王又近前跪拜寿星,求祛病延年之法,寿星笑道:「我因寻鹿,未带丹药。欲传你修养之方,你又筋衰神败,不能还丹。我这衣袖中,只有三个枣儿,是与东华帝君献茶的,我未曾吃,今送你罢。」国王吞之,渐觉身轻病退。后得长生者,皆原于此。八戒看见就叫道:「老寿,有火枣,送我几个吃吃。」寿星道:「未曾带得,待改日我送你几斤。」遂出了东阁,道了谢意,将白鹿一声喝起,飞跨背上,踏云而去。这朝中君王妃后,城中黎庶居民,各各焚香礼拜不题。

  三藏叫:「徒弟,收拾辞王。」那国王又苦留求教,行者道:「陛下,从此色欲少贪,阴功多积。凡百事将长补短,自足以祛病延年,就是教也。」遂拿出两盘散金碎银,奉为路费。唐僧坚辞,分文不受。国王无已,命摆銮驾,请唐僧端坐凤辇龙车,王与嫔后俱推轮转毂,方送出朝。六街三市,百姓群黎,亦皆盏添净水,炉降真香,又送出城。忽听得半空中一声风响,路两边落下一千一百一十一个鹅笼,内有小儿啼哭,暗中有原护的城隍、土地、社令、真官、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护教伽蓝等众,应声高叫道:「大圣,我等前蒙吩咐,摄去小儿鹅笼,今知大圣功成起行,一一送来也。」那国王妃后与一应臣民,又俱下拜。行者望空道:「有劳列位,请各归祠,我着民间祭祀谢你。」呼呼淅淅,阴风又起而退。行者叫城里人家来认领小儿。

  当时传播,俱来各认出笼中之儿,欢欢喜喜,抱出叫哥哥,叫肉儿,跳的跳,笑的笑,都叫:「扯住唐朝爷爷,到我家奉谢救儿之恩!」无大无小,若男若女,都不怕他相貌之丑,抬着猪八戒,扛着沙和尚,顶着孙大圣,撮着唐三藏,牵着马,挑着担,一拥回城,那国王也不能禁止。这家也开宴,那家也设席。请不及的,或做僧帽、僧鞋、褊衫、布袜,里里外外,大小衣裳,都来相送。如此盘桓将有个月,才得离城。又有传下影神,立起牌位,顶礼焚香供养。

  这才是:阴功高垒恩山重,救活千千万万人。毕竟不知向后又有什么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78回 比丘怜子遣阴神 金殿识魔谈道德

  一念才生动百魔,修持最苦奈他何!但凭洗涤无尘垢,也用收拴有琢磨。
  扫退万缘归寂灭,荡除千怪莫蹉跎。管教跳出樊笼套,行满飞升上大罗。

  话说孙大圣用尽心机,请如来收了众怪,解脱三藏师徒之难,离狮驼城西行。又经数月,早值冬天,但见那:

  岭梅将破玉,池水渐成冰。红叶俱飘落,青松色更新。
  淡云飞欲雪,枯草伏山平。满目寒光迥,阴阴诱骨泠。

  师徒们冲寒冒冷,宿雨餐风,正行间,又见一座城池。三藏问道:「悟空,那厢又是什么所在?」行者道:「到跟前自知,若是西邸王位,须要倒换关文;若是府州县,径过。」师徒言语未毕,早至城门之外。三藏下马,一行四众进了月城,见一个老军,在向阳墙下偎风而睡。行者近前摇他一下,叫声:「长官。」那老军猛然惊觉,麻麻糊糊的睁开眼,看见行者,连忙跪下磕头,叫:「爷爷!」行者道:「你休胡惊作怪,我又不是什么恶神,你叫爷爷怎的!」老军磕头道:「你是雷公爷爷!」行者道:「胡说!吾乃东土去西天取经的僧人。适才到此,不知地名,问你一声的。」那老军闻言,却才正了心,打个呵欠,爬起来,伸伸腰道:「长老,长老,恕小人之罪。此处地方原唤比丘国,今改作小子城。」行者道:「国中有帝王否?」老军道:「有!有!有!」行者却转身对唐僧道:「师父,此处原是比丘国,今改小子城。但不知改名之意何故也。」唐僧疑惑道:「既云比丘,又何云小子?」八戒道:「想是比丘王崩了,新立王位的是个小子,故名小子城。」唐僧道:「无此理!无此理!我们且进去,到街坊上再问。」僧道:「正是,那老军一则不知,二则被大哥唬得胡说,且入城去询问。」又入三层门里,到通衢大市观看,倒也衣冠济楚,人物清秀。但见那:

  酒楼歌馆语声喧,彩铺茶房高挂帘。万户千门生意好,六街三市广财源。
  买金贩锦人如蚁,夺利争名只为钱。礼貌庄严风景盛,河清海晏太平年。

  师徒四众牵着马,挑着担,在街市上行够多时,看不尽繁华气概,但只见家家门口一个鹅笼。三藏道:「徒弟啊,此处人家,都将鹅笼放在门首,何也?」八戒听说,左右观之,果是鹅笼,排列五色彩缎遮幔。呆子笑道:「师父,今日想是黄道良辰,宜结婚姻会友,都行礼哩。」行者道:「胡谈!哪里就家家都行礼!其间必有缘故,等我上前看看。」三藏扯住道:「你莫去,你嘴脸丑陋,怕人怪你。」行者道:「我变化个儿去来。」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蜜蜂儿,展开翅,飞近边前,钻进幔里观看,原来里面坐的是个小孩儿。再去第二家笼里看,也是个小孩儿。连看八九家,都是个小孩儿,却是男身,更无女子。有的坐在笼中顽耍,有的坐在里边啼哭,有的吃果子,有的或睡坐。行者看罢,现原身回报唐僧道:「那笼里是些小孩子,大者不满七岁,小者只有五岁,不知何故。」三藏见说,疑思不定。忽转街见一衙门,乃金亭馆驿。长老喜道:「徒弟,我们且进这驿里去,一则问他地方,二则撒喂马匹,三则天晚投宿。」沙僧道:「正是,正是,快进去耶。」四众欣然而入。

  只见那在官人果报与驿丞,接入门,各各相见。叙坐定,驿丞问:「长老自何方来?」三藏言:「贫僧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贵处,有关文理当照验,权借高衙一歇。」驿丞即命看茶,茶毕即办支应,命当直的安排管待。三藏称谢,又问:「今日可得入朝见驾,照验关文?」驿丞道:「今晚不能,须待明日早朝。今晚且于敝衙门宽住一宵。」少顷,安排停当,驿丞即请四众,同吃了斋供,又教手下人打归客房安歇。三藏感谢不尽。既坐下,长老道:「贫僧有一件不明之事请教,烦为指示。贵处养孩儿,不知怎生看待。」驿丞道:「天无二日,人无二理。养育孩童,父精母血,怀胎十月,待时而生,生下乳哺三年,渐成体相,岂有不知之理!」三藏道:「据尊言与敝邦无异。但贫僧进城时,见街坊人家各设一鹅笼,都藏小儿在内。此事不明,故敢动问。」驿丞附耳低言道:「长老莫管他,莫问他,也莫理他、说他。请安置,明早走路。」

  长老闻言,一把扯住驿丞,定要问个明白。驿丞摇头摇手只叫:「谨言!」三藏一发不放,执死定要问个详细。驿丞无奈,只得屏去一应在官人等,独在灯光之下,悄悄而言道:「适所问鹅笼之事,乃是当今国主无道之事。你只管问他怎的!」三藏道:「何为无道?必见教明白,我方得放心。」驿丞道:「此国原是比丘国,近有民谣,改作小子城。三年前,有一老人打扮做道人模样,携一小女子,年方一十六岁,其女形容娇俊,貌若观音,进贡与当今,陛下爱其色美,宠幸在宫,号为美后。近来把三宫娘娘,六院妃子,全无正眼相觑,不分昼夜,贪欢不已。如今弄得精神瘦倦,身体尪羸,饮食少进,命在须臾。太医院检尽良方,不能疗治。那进女子的道人,受我主诰封,称为国丈。国丈有海外秘方,甚能延寿,前者去十洲、三岛,采将药来,俱已完备。但只是药引子利害:单用着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煎汤服药,服后有千年不老之功。这些鹅笼里 小儿,俱是选就的,养在里面。人家父母,惧怕王法,俱不敢啼哭,遂传播谣言,叫做小儿城。此非无道而何?长老明早到朝,只去倒换关文,不得言及此事。」言毕抽身而退。唬得个长老骨软筋麻,止不住腮边泪堕,忽失声叫道:「昏君,昏君!为你贪欢爱美,弄出病来,怎么屈伤这许多小儿性命!苦哉!苦哉!痛杀我也!」有诗为证,诗曰:

  邪主无知失正真,贪欢不省暗伤身。因求永寿戕童命,为解天灾杀小民。
  僧发慈悲难割舍,官言利害不堪闻。灯前洒泪长吁叹,痛倒参禅向佛人。

  八戒近前道:「师父,你是怎的起哩?专把别人棺材抬在自家家里哭!不要烦恼!常言道,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他伤的是他的子民,与你何干!且来宽衣服睡觉,莫替古人耽忧。」三藏滴泪道:「徒弟啊,你是一个不慈悯的!我出家人,积功累行,第一要行方便。怎么这昏君一味胡行!从来也不见吃人心肝,可以延寿。这都是无道之事,教我怎不伤悲!」沙僧道:「师父且莫伤悲,等明早倒换关文,觌面与国王讲过。如若不从,看他是怎么模样的一个国丈。或恐那国丈是个妖精,欲吃人的心肝,故设此法,未可知也。 」行者道:「悟净说的有理。师父,你且睡觉,明日等老孙同你进朝,看国丈的好歹。如若是人,只恐他走了旁门,不知正道,徒以采药为真,待老孙将先天之要旨,化他皈正;若是妖邪,我把他拿住,与 国王看看,教他宽欲养身,断不教他伤了那些孩童性命。」三藏闻言,急躬身反对行者施礼道:「徒弟啊,此论极妙!极妙!但只是见了昏君,不可便问此事,恐那昏君不分远近,并作谣言见罪,却怎生区处?」行者笑道:「老孙自有法力,如今先将鹅笼小儿摄离此城,教他明日无物取心。地方官自然奏表,那昏君必有旨意,或与国丈商量,或者另行选报。那时节,借此举奏,决不致罪坐于我也。」三藏甚喜,又道:「如今怎得小儿离城?若果能脱得,真贤徒天大之德!可速为之,略迟缓些,恐无及也。」行者抖擞神威,即起身吩咐八戒、沙僧:「同师父坐着,等我施为,你看但有阴风刮动,就是小儿出城了。」他三人一齐俱念:「南无救生药师佛!南无救生药师佛!」

  这大圣出得门外,打个呼哨,起在半空,捻了诀,念动真言,叫声「唵净法界」,拘得那城隍、土地、社令、真官,并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与护教伽蓝等众,都到空中,对他施礼道:「大圣,夜唤吾等,有何急事?」行者道:「今因路过比丘国,那国王无道,听信妖邪,要取小儿心肝做药引子,指望长生。我师父十分不忍,欲要救生灭怪,故老孙特请列位各使神通,与我把这城中各街坊人家鹅笼里的小儿,连笼都摄出城外山凹中,或树林深处,收藏一二日,与他些果子食用,不得饿损;再暗的护持,不得使他惊恐啼哭。待我除了邪,治了国,劝正君王,临行时送来还我。」众神听令,即便各使神通,按下云头,满城中阴风滚滚,惨雾漫漫:阴风刮暗一天星,惨雾遮昏千里月。起初时,还荡荡悠悠;次后来,就轰轰烈烈。悠悠荡荡,各寻门户救孩童;烈烈轰轰,都看鹅笼援骨血。冷气侵人怎出头,寒威透体衣如铁。父母徒张皇,兄嫂皆悲切。满地卷阴风,笼儿被神摄。此夜纵孤凄,天明尽欢悦。有诗为证,诗曰:

  释门慈悯古来多,正善成功说摩诃。万圣千真皆积德,三皈五戒要从和。
  比丘一国非君乱,小子千名是命讹。行者因师同救护,这场阴骘胜波罗。

  当夜有三更时分,众神祇把鹅笼摄去各处安藏。行者按下祥光,径至驿庭上,只听得他三人还念「南无救生药师佛」哩。他也心中暗喜,近前叫:「师父,我来也。阴风之起何如?」八戒道:「好阴风!」三藏道:「救儿之事,却怎么说?」行者道:「已一一救他出去,待我们起身时送还。」长老谢了又谢,方才就寝。

  至天晓,三藏醒来,遂结束齐备道:「悟空,我趁早朝,倒换关文去也。」行者道:「师父,你自家去恐不济事,待老孙和你同去,看那国丈邪正如何。」三藏道:「你去却不肯行礼,恐国王见怪。」行者道:「我不现身,暗中跟随你,就当保护。」三藏甚喜,吩咐八戒、沙僧看守行李马匹,却才举步,这驿丞又来相见。看这长老打扮起来,比昨日又什不同,但见他:

  身上穿一领锦襕异宝佛袈裟,头戴金顶毗卢帽。九环锡杖手中拿,胸藏一点神光妙。通关文牒紧随身,包裹袋中缠锦套。行似阿罗降世间,诚如活佛真容貌。

  那驿丞相见礼毕,附耳低言,只教莫管闲事,三藏点头应声。大圣闪在门旁,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蟭蟟虫儿,嘤的一声,飞在三藏帽儿上,出了馆驿,径奔朝中。及到朝门外,见有黄门官,即施礼道:「贫僧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贵地,理当倒换关文。意欲见驾,伏乞转奏转奏。 」那黄门官果为传奏,国王喜道:「远来之僧,必有道行。」教请进来。黄门官复奉旨,将长老请入。长老阶下朝见毕,复请上殿赐坐。长老又谢恩坐了,只见那国王相貌尪羸,精神倦怠:举手处,揖让差池;开言时,声音断续。长老将文牒献上,那国王眼目昏朦,看了又看,方才取宝印用了花押,递与长老,长老收讫。那国王正要问取经原因,只听得当驾官奏道:「国丈爷爷来矣。」那国王即扶着近侍小宦,挣下龙床,躬身迎接,慌得那长老急起身,侧立于旁。回头观看,原来是一个老道者,自玉阶前摇摇摆摆而进。但见他:

  头上戴一顶淡鹅黄九锡云锦纱巾,身上穿一领箸顶梅沉香绵丝鹤氅。腰间系一条纫蓝三股攒绒带,足下踏一对麻经葛纬云头履。手中拄一根九节枯藤盘龙拐杖,胸前挂一个描龙刺凤团花锦囊。玉面多光润,苍髯颔下飘。金睛飞火焰,长目过眉梢。行动云随步,逍遥香雾饶。阶下众官都拱接,齐呼国丈进王朝。

  那国丈到宝殿前,更不行礼,昂昂烈烈径到殿上。国王欠身道:「国丈仙踪,今喜早降。」就请左手绣墩上坐。三藏起一步,躬身施礼道:「国丈大人,贫僧问讯了。」那国丈端然高坐,亦不回礼,转面向国王道:「僧家何来?」国王道:「东土唐朝差上西天取经者,今来倒验关文。」国丈笑道:「西方之路,黑漫漫有什好处!」三藏道:「自古西方乃极乐之胜境,如何不好?」那国王问道:「朕闻上古有云,僧是佛家弟子,端的不知为僧可能不死,向佛可能长生?」三藏闻言,急合掌应道:「为僧者,万缘都罢;了性者,诸法皆空。大智闲闲,澹泊在不生之内;真机默默,逍遥于寂灭之中。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净而千种穷。若乃坚诚知觉,须当识心:心净则孤明独照,心存则万境皆清。真容无欠亦无余,生前可见;幻相有形终有坏,分外何求?行功打坐,乃为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诚是修行之本。大巧若拙,还知事事无为;善计非筹,必须头头放下。使一心不行,万行自全;若云采阴补阳,诚为谬语,服饵长寿,实乃虚词。只要尘尘缘总弃,物物色皆空。素素纯纯寡爱欲,自然享寿永无穷。」

  那国丈闻言,付之一笑,用手指定唐僧道:「呵!呵!呵!你这和尚满口胡柴!寂灭门中,须云认性,你不知那性从何而灭!枯坐参禅,尽是些盲修瞎炼。俗语云,坐,坐,坐,你的屁股破!火熬煎,反成祸。更不知我这修仙者,骨之坚秀;达道者,神之最灵。携箪瓢而入山访友,采百药而临世济人。摘仙花以砌笠,折香蕙以铺茵。歌之鼓掌,舞罢眠云。阐道法,扬太上之正教;施符水,除人世之妖氛。夺天地之秀气,采日月之华精。运阴阳而丹结,按水火而胎凝。二八阴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阳长兮,如杳如冥。应四时而采取药物,养九转而修炼丹成。跨青鸾,升紫府;骑白鹤,上瑶京。参满天之华采,表妙道之殷勤。比你那静禅释教,寂灭阴神,涅槃遗臭壳,又不脱凡尘!三教之中无上品,古来惟道独称尊!」那国王听说,十分欢喜,满朝官 喝采道,「好个惟道独称尊!惟道独称尊!」长老见人都赞他,不胜羞愧。国王又叫光禄寺安排素斋,待那远来之僧出城西去。三藏谢恩而退,才下殿,往外正走,行者飞下帽顶儿,来在耳边叫道:「师父,这国丈是个妖邪,国王受了妖气。你先去驿中等斋,待老孙在这里听他消息。」三藏知会了,独出朝门不题。

  看那行者,一翅飞在金銮殿翡翠屏中钉下,只见那班部中闪出五城兵马官奏道:「我主,今夜一阵冷风,将各坊各家鹅笼里小儿,连笼都刮去了,更无踪迹。」国王闻奏,又惊又恼,对国丈道:「此事乃天灭朕也!连月病重,御医无效。幸国丈赐仙方,专待今日午时开刀,取此小儿心肝作引,何期被冷风刮去。非天欲灭朕而何?」国丈笑道:「陛下且休烦恼。此儿刮去,正是天送长生与陛下也。」国王道:「见把笼中之儿刮去,何以返说天送长生?」国丈道:「我才入朝来,见了一个绝妙的药引,强似那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之心。那小儿之心,只延得陛下千年之寿;此引子,吃了我的仙药,就可延万万年也。」国王漠然不知是何药引,请问再三,国丈才说:「那东土差去取经的和尚,我观他器宇清净,容颜齐整,乃是个十世修行的真体。自幼为 ,元阳未泄,比那小儿更强万倍,若得他的心肝煎汤,服我的仙药,足保万年之寿。」那昏君闻言十分听信,对国丈道:「何不早说?若果如此有效,适才留住,不放他去了。」国丈道:「此何难哉!适才吩咐光禄寺办斋待他,他必吃了斋,方才出城。如今急传旨,将各门紧闭,点兵围了金亭馆驿,将那和尚拿来,必以礼求其心。如果相从,即时剖而取出,遂御葬其尸,还与他立庙享祭;如若不从,就与他个武不善作,即时捆住,剖开取之。有何难事!」那昏君如其言,即传旨,把各门闭了。又差羽林卫大小官军,围住馆驿。

  行者听得这个消息,一翅飞奔馆驿,现了本相,对唐僧道:「师父,祸事了!祸事了!」那三藏才与八戒、沙僧领御斋,忽闻此言,唬得三尸神散,七窍烟生,倒在尘埃,浑身是汗,眼不定睛,口不能言。慌得沙僧上前搀住,只叫:「师父苏醒!师父苏醒!」八戒道:「有什祸事?有什祸事?你慢些儿说便也罢,却唬得师父如此!」行者道: 「自师父出朝,老孙回视,那国丈是个妖精。少顷,有五城兵马来奏冷风刮去小儿之事。国王方恼,他却转教喜欢,道这是天送长生与你,要取师父的心肝做药引,可延万年之寿。那昏君听信诬言,所以点精兵来围馆驿,差锦衣官来请师父求心也。」八戒笑道:「行的好慈悯!救的好小儿!刮的好阴风,今番却撞出祸来了!」三藏战兢兢的爬起来,扯着行者哀告道:「贤徒啊!此事如何是好?」行者道:「若要好,大做小。」沙僧道:「怎么叫做大做小?」行者道:「若要全命,师作徒,徒作师,方可保全。」三藏道:「你若救得我命,情愿与你做徒子徒孙也。」行者道:「既如此,不必迟疑。」教:「八戒,和些泥来。」那呆子即使钉钯,筑了些土,又不敢外面去取水,后就掳起衣服撒溺,和了一团臊泥,递与行者。行者没奈何,将泥扑作一片,往自家脸上一安,做下个猴象的脸子,叫唐僧站起休动,再莫言语,贴在唐僧脸上,念动真言,吹口仙气,叫「变!」那长老即变做个行者模样,脱了他的衣服,以行者的衣服穿上。行者却将师父的衣服穿了,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变做唐僧的嘴脸,八戒、沙僧也难识认。

  正当合心装扮停当,只听得锣鼓齐鸣,又见那枪刀簇拥。原来是羽林卫官,领三千兵把馆驿围了。又见一个锦衣官走进驿庭问道:「东土唐朝长老在哪里?」慌得那驿丞战兢兢的跪下,指道:「在下面客房里。」锦衣官即至客房里道:「唐长老,我王有请。」八戒、沙僧左右护持假行者,只见假唐僧出门施礼道:「锦衣大人,陛下召贫僧,有何话说?」锦衣官上前一把扯住道:「我与你进朝去,想必有取用也。」

  咦!这正是:妖诬胜慈善,慈善反招凶。毕竟不知此去端的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77回 群魔欺本性 一体拜真如

  且不言唐长老困苦,却说那三个魔头齐心竭力,与大圣兄弟三人,在城东半山内努力争持。这一场,正是那铁刷帚刷铜锅,家家挺硬。好杀:六般体相六般兵,六样形骸六样情。六恶六根缘六欲,六门六道赌输赢。三十六宫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这一个金箍棒,千般解数;那一个方天戟,百样峥嵘。八戒钉钯凶更猛,二怪长枪俊又能。小沙僧宝杖非凡,有心打死;老魔头钢刀快利,举手无情。这三个是护卫真僧无敌将,那三个是乱法欺君泼野精。起初犹可,向后弥凶。六枚都使升空法,云端里面各翻腾。一时间吐雾喷云天地暗,哮哮吼吼只闻声。

  他六个斗罢多时,渐渐天晚。却又是风雾漫漫,霎时间,就黑暗了。原来八戒耳大,盖着眼皮,越发昏蒙,手脚慢,又遮架不住,拖着钯,败阵就走,被老魔举刀砍去,几乎伤命,幸躲过头脑,被口刀削断几根鬃毛,赶上张开口咬着领头,拿入城中,丢与小怪,捆在金銮殿。老妖又驾云,起在半空助力。沙和尚见事不谐,虚幌着宝杖,顾本身回头便走,被二怪捽开鼻子,响一声,连手卷住,拿到城里,也叫小妖捆在殿下,却又腾空去叫拿行者。行者见两个兄弟遭擒,他自家独力难撑,正是好手不敌双拳,双拳难敌四手。他喊一声,把棍子隔开三个妖魔的兵器,纵筋斗驾云走了。三怪见行者驾筋斗时,即抖抖身,现了本相,扇开两翅,赶上大圣。

  你道他怎能赶上?当时如行者闹天宫,十万天兵也拿他不住者,以他会驾筋斗云,一去有十万八千里路,所以诸神不能赶上。这妖精扇一翅就有九万里,两扇就赶过了,所以被他一把挝住,拿在手中,左右挣挫不得。欲思要走,莫能逃脱,即使变化法遁法,又往来难行:变大些儿,他就放松了挝住;变小些儿,他又揝紧了挝住。复拿了径回城内,放了手,捽下尘埃,吩咐群妖,也照八戒、沙僧捆在一处。那老魔、二魔俱下来迎接。三个魔头,同上宝殿。

  噫!这一番倒不是捆住行者,分明是与他送行。此时有二更时候,众怪一齐相见毕,把唐僧推下殿来。那长老于灯光前,忽见三个徒弟都捆在地下,老师父伏于行者身边,哭道:「徒弟啊!常时逢难,你却在外运用神通,到那里取救降魔,今番你亦遭擒,我贫僧怎么得命!」八戒、沙僧听见师父这般苦楚,便也一齐放声痛哭。行者微微笑道:「师父放心,兄弟莫哭!凭他怎的,决然无伤。等那老魔安静了,我们走路。」八戒道:「哥啊,又来捣鬼了!麻绳捆住,松些儿还着水喷,想你这瘦人儿不觉,我这胖的遭瘟哩!不信,你看两膊上,入肉已有二寸,如何脱身?」行者笑道:「莫说是麻绳捆的,就是碗粗的棕缆,只也当秋风过耳,何足罕哉!」

  师徒们正说处,只闻得那老魔道:「三贤弟有力量,有智谋,果成妙计,拿将唐僧来了!」叫:「小的们,着五个打水,七个刷锅,十个烧火,二十个抬出铁笼来,把那四个和尚蒸熟,我兄弟们受用,各散一块儿与小的们吃,也叫他个个长生。」八戒听见,战兢兢的道:「哥哥,你听,那妖精计较要蒸我们吃哩!」行者道:「不要怕,等我看他是雏儿妖精,是把势妖精。」沙和尚哭道: 「哥呀!且不要说宽话,如今已与阎王隔壁哩,且讲什么雏儿把势!」说不了,又听得二怪说:「猪八戒不好蒸。」八戒欢喜道:「阿弥陀佛,是哪个积阴骘的,说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剥了皮蒸。」八戒慌了,厉声喊道:「不要剥皮!粗自粗,汤响就烂了!」老怪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行者笑道:「八戒莫怕,是雏儿,不是把势。」沙僧道 「怎么认得?」行者道:「大凡蒸东西,都从上边起。不好蒸的,安在上头一格,多烧把火,圆了气,就好了;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气,就烧半年也是不得气上的。他说八戒不好蒸,安在底下,不是雏儿是什的!」八戒道:「哥啊,依你说,就活活的弄杀人了!他打紧见不上气,抬开了,把我翻转过来,再烧起火,弄得我两边俱熟,中间不夹生了?」

  正讲时,又见小妖来报:「汤滚了。」老怪传令叫抬。众妖一齐上手,将八戒抬在底下一格,沙僧抬在二格。行者估着来抬他,他就脱身道:「此灯光前好做手脚!」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声「变!」即变做一个行者,捆了麻绳,将真身出神,跳在半空里,低头看着。那群妖哪知真假,见人就抬,把个「假行者」抬在上三格;才将唐僧揪翻倒捆住,抬上第四格。干柴架起,烈火气焰腾腾。大圣在云端里嗟叹道:「我那八戒、沙僧,还挨得两滚,我那师父,只消一滚就烂。若不用法救他,顷刻丧矣!」

  好行者,在空中捻着诀,念一声「唵蓝净法界,乾元亨利贞」的咒语,拘唤得北海龙王早至。只见那云端里一朵乌云,应声高叫道:「北海小龙敖顺叩头。」行者道:「请起!请起!无事不敢相烦,今与唐师父到此,被毒魔拿住,上铁笼蒸哩。你去与我护持护持,莫教蒸坏了。」龙王随即将身变作一阵冷风,吹入锅下,盘旋围护,更没火气烧锅。他三人方不损命。

  将有三更尽时,只闻得老魔发放道:「手下的,我等用计劳形,拿了唐僧四众,又因相送辛苦,四昼夜未曾得睡。今已捆在笼里,料应难脱,汝等用心看守,着十个小妖轮流烧火,让我们退宫,略略安寝。到五更天色将明,必然烂了,可安排下蒜泥盐醋,请我们起来,空心受用。」众妖各各遵命,三个魔头却各转寝宫而去。行者在云端里,明明听着这等吩咐,却低下云头,不听见笼里人声。他想着:「火气上腾,必然也热,他们怎么不怕,又无言语?哼喷!莫敢是蒸死了?等我近前再听。」

  好大圣,踏着云,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黑苍蝇儿,钉在铁笼格外听时,只闻得八戒在里面道:「晦气,晦气!不知是闷气蒸,又不知是出气蒸哩。 」沙僧道:「二哥,怎么叫做闷气、出气?」八戒道:「闷气蒸是盖了笼头,出气蒸不盖。」三藏在上一层应声道:「徒弟,不曾盖。」八戒道:「造化!今夜还不得死!这是出气蒸了!」行者听得他三人都说话,未曾伤命,便就飞了去,把个铁笼盖,轻轻儿盖上。三藏慌了道:「徒弟!盖上了!」八戒道:「罢了!这个是闷气蒸,今夜必是死了!」沙僧与长老嘤嘤的啼哭。八戒道:「且不要哭,这一会烧火的换了班了。」沙僧道:「你怎么知道?」八戒道:「早先抬上来时,正合我意:我有些儿寒湿气的病,要他腾腾。这会子反冷气上来了。咦!烧火的长官,添上些柴便怎的?要了你的哩!」

  行者听见,忍不住暗笑道:「这个夯货!冷还好挨,若热就要伤命。再说两遭,一定走了风了,快早救他。且住!要救他须是要现本相。假如现了,这十个烧火的看见,一齐乱喊,惊动老怪,却不又费事?等我先送他个法儿。」忽想起:「我当初做大圣时,曾在北天门与护国天王猜枚耍子,赢得他瞌睡虫儿,还有几个,送了他罢。」即往腰间顺带里摸摸,还有十二个。「送他十个,还留两个做种。」即将虫儿抛了去,散在十个小妖脸上,钻入鼻孔,渐渐打盹,都睡倒了。只有一个拿火叉的,睡不稳,揉头搓脸,把鼻子左捏右捏,不住的打喷嚏。行者道:「这厮晓得勾当了,我再与他个双掭灯。」又将一个虫儿抛在他脸上。「两个虫儿,左进右出,右出左进,量有一个安住。」那小妖两三个大呵欠,把腰伸一伸,丢了火叉,也扑的睡倒,再不翻身。

  行者道:「这法儿真是妙而且灵!」即现原身,走近前叫声「师父。」唐僧听见道:「悟空,救我啊!」沙僧道:「哥哥,你在外面叫哩?」行者道:「我不在外面,好和你们在里边受罪?」八戒道:「哥啊,溜撒的溜了,我们都是顶缸的,在此受闷气哩!」行者笑道:「呆子莫嚷,我来救你。」八戒道:「哥啊,救便要脱根救,莫又要复蒸笼。」行者却揭开笼头,解了师父,将假变的毫毛,抖了一抖,收上身来,又一层层放了沙僧,放了八戒。那呆子才解了,巴不得就要跑。行者道:「莫忙!莫忙!」却又念声咒语,发放了龙神,才对八戒道:「我们这去到西天,还有高山峻岭,师父没脚力难行,等我还将马来。」你看他轻手轻脚,走到金銮殿下,见那些大小群妖俱睡熟了,却解了缰绳,更不惊动。

  那马原是龙马,若是生人飞踢两脚,便嘶几声,行者曾养过马,授弼马温之官,又是自家一伙,所以不跳不叫。悄悄的牵来,束紧了肚带,扣备停当,请师父上马。长老战兢兢的骑上,也就要走,行者道:「也且莫忙,我们西去还有国王,须要关文,方才去得,不然,将甚执照?等我还去寻行李来。」唐僧道:「我记得进门时,众怪将行李放在金殿左手下,担儿也在那一边。」行者道:「我晓得了。」即抽身跳在宝殿寻时,忽见光彩飘飖。行者知是行李,怎么就知?以唐僧的锦襕袈裟上有夜明珠,故此放光。急到前,见担儿原封未动,连忙拿下去,付与沙僧挑着。八戒牵着马,他引了路,径奔正阳门。

  只听得梆铃乱响,门上有锁,锁上贴了封皮。行者道:「这等防守,如何去得?」八戒道:「后门里去罢。」行者引路径奔后门:「后宰门外,也有梆铃之声,门上也有封锁,却怎生是好?我这一番,若不为唐僧是个凡体,我三人不管怎的,也驾云弄风走了。只为唐僧未超三界外,见在五行中,一身都是父母浊骨,所以不得升驾难逃。」八戒道:「哥哥,不消商量,我们到那没梆铃不防卫处,撮着师父爬过墙去罢。」行者笑道:「这个不好。此时无奈,撮他过去;到取经回来,你这呆子口敞,沿地里就对人说,我们是爬墙头的和尚了。」八戒道:「此时也顾不得行检,且逃命去罢。」行者也没奈何,只得依他,到那净墙边,算计爬出。

  噫!有这般事!也是三藏灾星未脱。那三个魔头在宫中正睡,忽然惊觉。说走了唐僧,一个个披衣忙起,急登宝殿,问曰:「唐僧蒸了几滚了?」那些烧火的小妖已是有睡魔虫,都睡着了,就是打也莫想打得一个醒来。其余没执事的,惊醒几个,冒冒失失的答应道:「七……七……七……七滚了!」急跑近锅边,只见笼格子乱丢在地下,烧火的还都睡着,慌得又来报道:「大王,走……走……走……走了!」三个魔头都下殿,近锅前仔细看时,果见那笼格子乱丢在地下,汤锅尽冷,火脚俱无,那烧火的俱呼呼鼾睡如泥。慌得众怪一齐呐喊,都叫:「快拿唐僧!快拿唐僧!」这一片喊声振起,把些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妖精,都惊起来。刀枪簇拥,至正阳门下,见那封锁不动,梆铃不绝,问外边巡夜的道:「唐僧从哪里走了?」俱道:「不曾走出人来。」急赶至后宰门,封锁梆铃,一如前门。复乱抢抢的,灯笼火把,焙天通红,就如白日,却明明的照见他四众爬墙哩!

  老魔赶近,喝声:「哪里走!」那长老唬得脚软筋麻,跌下墙来,被老魔拿住。二魔捉了沙僧,三魔擒倒八戒,众妖抢了行李白马,只是走了行者。那八戒口里嘓嘓哝哝的抱怨行者道:「天杀的!我说要救便脱根救,如今却又复笼蒸了!」众魔把唐僧擒至殿上,却不蒸了。二怪吩咐把八戒绑在殿前檐柱上,三怪吩咐把沙僧绑在殿后檐柱上,惟老魔把唐僧抱住不放。三怪道:「大哥,你抱住他怎的?终不然就活吃?却也没些趣味。此物比不得那愚夫俗子,拿了可以当饭。此是上邦稀奇之物,必须待天阴闲暇之时,拿他出来,整制精洁,猜枚行令,细吹细打的吃方可。」老魔笑道:「贤弟之言虽当,但孙行者又要来偷哩。 」三魔道:「我这皇宫里面有一座锦香亭子,亭子内有一个铁柜。依着我,把唐僧藏在柜里,关了亭子,却传出谣言,说唐僧已被我们夹生吃了。令小妖满城讲说,那行者必然来探听消息,若听见这话,他必死心塌地而去。待三五日不来搅扰,却拿出来,慢慢受用,如何?」老怪二怪俱大喜道:「是,是,是!兄弟说得有理!」可怜把个唐僧连夜拿将进去,藏在柜中,闭了亭子。传出谣言,满城里都乱讲不题。

  却说行者自夜半顾不得唐僧,驾云走脱,径至狮驼洞里,一路棍,把那万数小妖,尽情剿绝。急回来,东方日出,到城边,不敢叫战,正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他落下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个小妖儿,演入门里,大街小巷,缉访消息。满城里俱道:「唐僧被大王夹生儿连夜吃了。」前前后后,都是这等说。行者着实心焦,行至金銮殿前观看,那里边有许多精灵,都戴着皮金帽子,穿着黄布直身,手拿着红漆棍,腰挂象牙牌,一往一来,不住的乱走。行者暗想道:「此必是穿宫的妖怪。就变做这个模样,进去打听打听。」

  好大圣,果然变得一般无二,混入金门。正走处,只见八戒绑在殿前柱上哼哩。行者近前叫声「悟能。」那呆子认得声音,道:「师兄,你来了?救我一救!」行者道:「我救你,你可知师父在哪里?」八戒道:「师父没了,昨夜被妖精夹生儿吃了。」行者闻言,忽失声泪似泉涌。八戒道:「哥哥莫哭,我也是听得小妖乱讲,未曾眼见。你休误了,再去寻问寻问。」这行者却才收泪,又往里面找寻。忽见沙僧绑在后檐柱上,即近前摸着他胸脯子叫道:「悟净。」沙僧也识得声音,道:「师兄,你变化进来了?救我!救我!」行者道:「救你容易,你可知师父在哪里?」沙僧滴泪道:「哥啊!师父被妖精等不得蒸,就夹生儿吃了!」大圣听得两个言语相同,心如刀搅,泪似水流,急纵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戒、沙僧,回至城东山上,按落云头,放声大哭,叫道:「师父啊!恨我欺天困网罗,师来救我脱沉痾。潜心笃志同参佛,努力修身共炼魔。岂料今朝遭蜇害,不能保你上婆娑。西方胜境无缘到,气散魂消怎奈何!」行者凄凄惨惨的,自思自忖,以心问心道:「这都是我佛如来坐在那极乐之境,没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经!若果有心劝善,理当送上东土,却不是个万古流传?只是舍不得送去,却教我等来取。怎知道苦历千山,今朝到此丧命!!罢!罢!老孙且驾个筋斗云,去见如来,备言前事。若肯把经与我送上东土,一则传扬善果,二则了我等心愿;若不肯与我,教他把松箍儿咒念念,退下这个箍子,交还与他,老孙还归本洞,称王道寡,耍子儿去罢。」

  好大圣,急翻身驾起筋斗云,径投天竺。哪里消一个时辰,早望见灵山不远。须臾间,按落云头,直至鹫峰之下,忽抬头,见四大金刚挡住道:「哪里走?」行者施礼道:「有事要见如来。」当头又有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喝道:「这泼猴甚是粗狂!前者大困牛魔,我等为汝努力,今日面见,全不为礼!有事且待先奏,奉召方行。这里比南天门不同,叫你进去出来,两边乱走!咄!还不靠开!」那大圣正是烦恼处,又遭此抢白,气得哮吼如雷,忍不住大呼小叫,早惊动如来。如来佛祖正端坐在九品宝莲台上,与十八尊轮世的阿罗汉讲经,即开口道:「孙悟空来了,汝等出去接待接待。」大众阿罗,遵佛旨,两路幢幡宝盖,即出山门应声道:「孙大圣,如来有旨相唤哩。」那山门口四大金刚却才闪开路,让行者前进。众阿罗引至宝莲台下,见如来倒身下拜,两泪悲啼。

  如来道:「悟空,有何事这等悲啼?」行者道:「弟子屡蒙教训之恩,托庇在佛爷爷之门下,自归正果,保护唐僧,拜为师范,一路上苦不可言!今至狮驼山狮驼洞狮驼城,有三个毒魔,乃狮王、象王、大鹏,把我师父捉将去,连弟子一概遭迍,都捆在蒸笼里,受汤火之灾。幸弟子脱逃,唤龙王救免。是夜偷出师等,不料灾星难脱,复又擒回。及至天明,入城打听,叵耐那魔十分狠毒,万样骁勇,把师父连夜夹生吃了,如今骨肉无存。又况师弟悟能、悟净见绑在那厢,不久性命亦皆倾矣。弟子没及奈何,特地到此参拜如来。望大慈悲,将松箍咒儿念念,退下我这头上箍儿,交还如来,放我弟子回花果山宽闲耍子去罢!」说未了,泪如泉涌,悲声不绝。

  如来笑道:「悟空少得烦恼。那妖精神通广大,你胜不得他,所以这等心痛。」行者跪在下面,捶着胸膛道:「不瞒如来说,弟子当年闹天宫,称大圣,自为人以来,不曾吃亏,今番却遭这毒魔之手!」如来闻言道:「你且休恨,那妖精我认得他。」行者猛然失声道:「如来!我听见人讲说,那妖精与你有亲哩。」如来道:「这个刁猢狲!怎么个妖精与我有亲?」行者笑道:「不与你有亲,如何认得?」如来道:「我慧眼观之,故此认得。那老怪与二怪有主。」叫阿难、迦叶来:「你两个分头驾云,去五台山、峨眉山宣文殊、普贤来见。」二尊者即奉旨而去。如来道:「这是老魔、二怪之主。但那三怪,说将起来,也是与我有些亲处。」行者道:「亲是父党?母党?」如来道:「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从他便门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开他脊背,跨上灵山。欲伤他命,当被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我母,故此留他在灵山会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大鹏与他是一母所生,故此有些亲处。」行者闻言笑道:「如来,若这般比论,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 」如来道:「那怪须是我去,方可收得。」行者叩头,启上如来:「千万望玉趾一 !」如来即下莲台,同诸佛众,径出山门,又见阿难、迦叶引文殊、普贤来见。二菩萨对佛礼拜,如来道:「菩萨之兽,下山多少时了?」文殊道:「七日了。」如来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不知在那厢伤了多少生灵,快随我收他去。」二菩萨相随左右,同众飞空。只见那:

  满天缥缈瑞云分,我佛慈悲降法门。明示开天生物理,细言辟地化身文。
  面前五百阿罗汉,脑后三千揭諦神。迦叶阿难随左右,普文菩萨殄妖氛。

  大圣有此人情,请得佛祖与众前来,不多时,早望见城池。行者报道:「如来,那放黑气的乃是狮驼国也。」如来道:「你先下去,到那城中与妖精交战,许败不许胜。败上来,我自收他。」大圣即按云头,径至城上,脚踏着垛儿骂道:「泼孽畜!快出来与老孙交战!」慌得那城楼上小妖急跳下城中报道:「大王,孙行者在城上叫战哩。」老妖道:「这猴儿两三日不来,今朝却又叫战,莫不是请了些救兵来耶?」三怪道:「怕他怎的!我们都去看来。 」三个魔头各持兵器赶上城来,见了行者更不打话,举兵器一齐乱刺,行者轮铁棒掣手相迎。斗经七八回合,行者佯输而走。那妖王喊声大振,叫道:「哪里走!」大圣筋斗一纵,跳上半空,三个精即驾云来赶。行者将身一闪,藏在佛爷爷金光影里,全然不见。

  只见那过去、未来、现在的三尊佛像与五百阿罗汉、三千揭諦神,布散左右,把那三个妖王围住,水泄不通。老魔慌了手脚,叫道:「兄弟,不好了!那猴子真是个地里鬼!哪里请得个主人公来也!」三魔道:「大哥休得悚惧,我们一齐上前,使枪刀搠倒如来,夺他那雷音宝刹!」这魔头不识起倒,真个举刀上前乱砍,却被文殊、普贤,念动真言喝道:「这孽畜还不皈正,更待怎生!」唬得老怪、二怪,不敢撑持,丢了兵器,打个滚,现了本相。二菩萨将莲花台抛在那怪的脊背上,飞身跨坐,二怪遂泯耳皈依。二菩萨既收了青狮、白象,只有那第三个妖魔不伏,腾开翅,丢了方天戟,扶摇直上,轮利爪要刁捉猴王。

  原来大圣藏在光中,他怎敢近?如来情知此意,即闪金光,把那鹊巢贯顶之头,迎风一幌,变做鲜红的一块血肉。妖精轮利爪刁他一下,被佛爷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秋了筋。飞不去,只在佛顶上,不能远遁,现了本相,乃是一个大鹏金翅雕,即开口对佛应声叫道:「如来,你怎么使大法力困住我也?」如来道:「你在此处多生孽障,跟我去,有进益之功。」妖精道:「你那里持斋把素,极贫极苦;我这里吃人肉,受用无穷!你若饿坏了我,你有罪愆。」如来道:「我管四大部洲,无数众生瞻仰,凡做好事,我教他先祭汝口。」那大鹏欲脱难脱,要走怎走?是以没奈何,只得皈依。行者方才转出,向如来叩头道:「佛爷,你今收了妖精,除了大害,只是没了我师父也。」大鹏咬着牙恨道:「泼猴头!寻这等狠人困我!你那老和尚几曾吃他?如今在那锦香亭铁柜里不是?」行者闻言,忙叩头谢了佛祖。佛祖不敢松放了大鹏,也只教他在光焰上做个护法,引众回云,径归宝刹。

  行者却按落云头,直入城里。那城里一个小妖儿也没有了,正是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他见佛祖收了妖王,各自逃生而去。行者才解救了八戒、沙僧,寻着行李马匹,与他二人说:「师父不曾吃,都跟我来。」引他两个径入内院,找着锦香亭,打开门看,内有一个铁柜,只听得三藏有啼哭之声。沙僧使降妖杖打开铁锁,揭开柜盖,叫声:「师父!」三藏见了,放声大哭道:「徒弟啊!怎生降得妖魔?如何得到此寻着我也?」行者把上项事,从头至尾,细陈了一遍,三藏感谢不尽。师徒们在那宫殿里寻了些米粮,安排些茶饭,饱吃一餐,收拾出城,找大路投西而去。

  正是:真经必得真人取,意嚷心劳总是虚。毕竟这一去,不知几时得面如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76回 心神居舍魔归性 木母同降怪体真

  话表孙大圣在老魔肚里支吾一会,那魔头倒在尘埃,无声无气,若不言语,想是死了,却又把手放放。魔头回过气来,叫一声:「大慈大悲齐天大圣菩萨!」行者听见道:「儿子,莫废工夫,省几个字儿,只叫孙外公罢。」那妖魔惜命,真个叫:「外公!外公!是我的不是了!一差二误吞了你,你如今却反害我。万望大圣慈悲,可怜蝼蚁贪生之意,饶了我命,愿送你师父过山也。」大圣虽英雄,甚为唐僧进步,他见妖魔哀告,好奉承的人,也就回了善念,叫道:「妖怪,我饶你,你怎么送我师父?」老魔道:「我这里也没什么金银、珠翠、玛瑙、珊瑚、琉璃、琥珀、玳瑁珍奇之宝相送,我兄弟三个,抬一乘香藤轿儿,把你师父送过此山。」行者笑道:「既是抬轿相送,强如要宝。你张开口,我出来。」那魔头真个就张开口。那三魔走近前,悄悄的对老魔道:「大哥,等他出来时,把口往下一咬,将猴儿嚼碎,咽下肚,却不得磨害你了。」

  原来行者在里面听得,便不先出去,却把金箍棒伸出,试他一试。那怪果往下一口,扢喳的一声,把个门牙都迸碎了。行者抽回棒道:「好妖怪!我倒饶你性命出来,你反咬我,要害我命!我不出来,活活的只弄杀你!不出来!不出来!」老魔报怨三魔道:「兄弟,你是自家人弄自家人了。且是请他出来好了,你却教我咬他。他倒不曾咬着,却迸得我牙龈疼痛,这是怎么起的!」三魔见老魔怪他,他又作个激将法,厉声高叫道:「孙行者,闻你名如轰雷贯耳,说你在南天门外施威,灵霄殿下逞势。如今在西天路上降妖缚怪,原来是个小辈的猴头!」行者道:「我何为小辈?」三怪道:「好汉千里客,万里去传名。你出来,我与你赌斗,才是好汉;怎么在人肚里做勾当!非小辈而何?」行者闻言,心中暗想道:「是是是!我若如今扯断他肠,揌破他肝,弄杀这怪,有何难哉?但真是坏了我的名头。也罢!也罢!你张口,我出来与你比并。但只是你这洞口窄逼,不好 家伙,须往宽处去。」三魔闻说,即点大小怪,前前后后,有三万多精,都执着精锐器械,出洞摆开一个三才阵势,专等行者出口,一齐上阵。那二怪搀着老魔,径至门外叫道:「孙行者!好汉出来!此间有战场,好斗!」

  大圣在他肚里,闻得外面鸦鸣鹊噪,鹤唳风声,知道是宽阔之处,却想着:「我不出去,是失信与他;若出去,这妖精人面兽心。先时说送我师父,哄我出来咬我,今又调兵在此。也罢也罢,与他个两全其美:出去便出去,还与他肚里生下一个根儿。」即转手,将尾上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一条绳儿,只有头发粗细,倒有四十丈长短。那绳儿理出去,见风就长粗了。把一头拴着妖怪的心肝系上,打做个活扣儿,那扣儿不扯不紧,扯紧就痛。却拿着一头笑道:「这一出去,他送我师父便罢;如若不送,乱动刀兵,我也没工夫与他打,只消扯此绳儿,就如我在肚里一般!」又将身子变得小小的,往外爬,爬到咽喉之下,见妖精大张着方口,上下钢牙,排如利刃,忽思量道:「不好!不好!若从口里出去扯这绳儿,他怕疼,往下一嚼,却不咬断了?我打他没牙齿的所在出去。」

  好大圣,理着绳儿,从他那上颚子往前爬,爬到他鼻孔里。那老魔鼻子发痒,「阿啐」的一声,打了个喷嚏,却迸出行者。行者见了风,把腰躬一躬,就长了有三丈长短,一只手扯着绳儿,一只手拿着铁棒。那魔头不知好歹,见他出来了,就举钢刀,劈脸来砍,这大圣一只手使铁棒相迎。又见那二怪使枪,三怪使戟,没头没脸的乱上。大圣放松了绳,收了铁棒,急纵身驾云走了,原来怕那伙小妖围绕,不好干事。他却跳出营外,去那空阔山头上,落下云,双手把绳尽力一扯,老魔心里才疼。他害疼往上一挣,大圣复往下一扯。众小妖远远看见,齐声高叫道:「大王,莫惹他!让他去罢!这猴儿不按时景,清明还未到,他却那里放风筝也!」大圣闻言,着力气蹬了一蹬,那老魔从空中,拍刺刺似纺车儿一般跌落尘埃,就把那山坡下死硬的黄土跌做个二尺浅深之坑。慌得那二怪三怪一齐按下云头,上前拿住绳儿,跪在坡下哀告道:「大圣啊,只说你是个宽洪海量之仙,谁知是个鼠腹蜗肠之辈。实实的哄你出来,与你见阵,不期你在我家兄心上拴了一根绳子!」行者笑道:「你这伙泼魔,十分无礼!前番哄我出去便就咬我,这番哄我出来,却又摆阵敌我。似这几万妖兵,战我一个,理上也不通,扯了去!扯了去见我师父!」那怪一齐叩头道: 「大圣慈悲,饶我性命,愿送老师父过山!」行者笑道:「你要性命,只消拿刀把绳子割断罢了。」老魔道:「爷爷呀,割断外边的,这里边的拴在心上,喉咙里又菾菾的恶心,怎生是好?」行者道:「既如此,张开口,等我再进去解出绳来。」老魔慌了道:「这一进去,又不肯出来,却难也!却难也!」行者道:「我有本事外边就可以解得里面绳头也,解了可实实的送我 父么?」老魔道:「但解就送,决不敢打诳语。」大圣审得是实,即便将身一抖,收了毫毛,那怪的心就不疼了。这是孙大圣掩样的法儿,使毫毛拴着他的心,收了毫毛,所以就不害疼也。三个妖纵身而起,谢道:「大圣请回,上覆唐僧,收拾下行李,我们就抬轿来送。」众怪偃干戈,尽皆归洞。

  大圣收绳子,径转山东,远远的看见唐僧睡在地下打滚痛哭,猪八戒与沙僧解了包袱,将行李搭分儿,在那里分哩。行者暗暗嗟叹道:「不消讲了,这定是八戒对师父说我被妖精吃了,师父舍不得我痛哭,那呆子却分东西散伙哩。咦!不知可是此意,且等我叫他一声看。」落下云头叫道:「师父!」沙僧听见,抱怨八戒道:「你是个棺材座子,专一害人!师兄不曾死,你却说他死了,在这里干这个勾当!那里不叫将来了?」八戒道:「我分明看见他被妖精一口吞了。想是日辰不好,那猴子来显魂哩。」行者到跟前,一把挝住八戒脸,一个巴掌打了个踉跄,道:「夯货!我显什么魂?」呆子捂着脸道:「哥哥,你实是那怪吃了,你──你怎么又活了?」行者道:「像你这个不济事的脓包!他吃了我,我就抓他肠,捏他肺,又把这条绳儿穿住地的心,扯他疼痛难禁,一个个叩头哀告,我才饶了他性命。如今抬轿来送我师父过山也。」那三藏闻言,一骨噜爬起来,对 者躬身道:「徒弟啊,累杀你了!若信悟能之言,我已绝矣!」行者轮拳打着八戒骂道:「这个攘糠的呆子,十分懈怠,甚不成人!师父,你切莫恼,那怪就来送你也。」沙僧也甚生惭愧,连忙遮掩,收拾行李,扣背马匹,都在途中等候不题。

  却说三个魔头率群精回洞,二怪道:「哥哥,我只道是个九头八尾的孙行者,原来是恁的个小小猴儿!你不该吞他,只与他斗时,他哪里斗得过你我!洞里这几万妖精,吐唾沫也可湅杀他。你却将他吞在肚里,他便弄起法来,叫你受苦,怎么敢与他比较?才自说送唐僧,都是假意,实为兄长性命要紧,所以哄他出来。决不送他!」老魔道:「贤弟不送之故,何也?」二怪道:「你与我三千小妖,摆开阵势,我有本事拿住这个猴头!」老魔道:「莫说三千,凭你起老营去,只是拿住他便大家有功。」

  那二魔即点三千小妖,径到大路旁摆开,着一个蓝旗手往来传报,叫:「孙行者!赶早出来,与我二大王爷爷交战!」八戒听见笑道:「哥啊,常言道,说谎不瞒当乡人,就来弄虚头捣鬼!怎么说降了妖精,就抬轿来送师父,却又来叫战,何也?」行者道:「老怪已被我降了,不敢出头,闻着个孙字儿,也害头疼。这定是二妖魔不服气送我们,故此叫战。我道兄弟,这妖精有弟兄三个,这般义气;我弟兄也是三个,就没些义气?我已降了大魔,二魔出来,你就与他战战,未为不可。」八戒道:「怕他怎的!等我去打他一仗来! 」行者道:「要去便去罢。」八戒笑道:「哥啊,去便去,你把那绳儿借与我使使。」行者道:「你要怎的?你又没本事钻在肚里,你又没本事拴在他心上,要他何用?」八戒道:「我要扣在这腰间,做个救命索。你与沙僧扯 后手,放我出去,与他交战。估着赢了他,你便放松,我把他拿住;若是输与他,你把我扯回来,莫教他拉了去。」真个行者暗笑道:「也是捉弄呆子一番!」就把绳儿扣在他腰里,撮弄他出战。

  那呆子举钉钯跑上山崖,叫道:「妖精出来!与你猪祖宗打来!」那蓝旗手急报道:「大王,有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来了。」二怪即出营,见了八戒,更不打话,挺枪劈面刺来。这呆子举钯上前迎住。他两个在山坡前搭上手,斗不上七八回合,呆子手软,架不得妖魔,急回头叫:「师兄,不好了!扯扯救命索,扯扯救命索!」这壁厢大圣闻言,转把绳子放松了抛将去。那呆子败了阵,住后就跪。原来那绳子拖着走还不觉,转回来,因松了,倒有些绊脚,自家绊倒了一跌,爬起来又一跌。始初还跌个躘踵,后面就跌了个嘴抢地。被妖精赶上,捽开鼻子,就如蛟龙一般,把八戒一鼻子卷住,得胜回洞。众妖凯歌齐唱,一拥而归。

  这坡下三藏看见,又恼行者道:「悟空,怪不得悟能咒你死哩!原来你兄弟全无相亲相爱之意,专怀相嫉相妒之心!他那般说,叫你扯扯救命索,你怎么不扯,还将索子丢去?如今教他被害,却如之何?」行者笑道:「师父也忒护短,忒偏心!罢了,像老孙拿去时,你略不挂念,左右是舍命之材;这呆子才自遭擒,你就怪我。也教他受些苦恼,方见取经之难。」三藏道:「徒弟啊,你去,我岂不挂念?想着你会变化,断然不至伤身。那呆子生得狼犺,又不会腾那,这一去,少吉多凶,你还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师父不得抱怨,等我去救他一救。」急纵身赶上山,暗中恨道:「这呆子咒我死,且莫与他个快活!且跟去看那妖精怎么摆布他,等他受些罪,再去救他。」即捻诀念起真言,摇身一变,即变做个蟭蟟虫,飞将去,钉在八戒耳朵根上,同 妖精到了洞里。

  二魔率三千小怪,大吹大打的,至洞口屯下,自将八戒拿入里边道:「哥哥,我拿了一个来也。」老怪道:「拿来我看。」他把鼻子放松,捽下八戒道:「这不是?」老怪道:「这厮没用。」八戒闻言道:「大王,没用的放出去,寻那有用的捉来罢。」三怪道:「虽是没用,也是唐僧的徒弟猪八戒。且捆了,送在后边池塘里浸着,待浸退了毛,破开肚子,使盐腌了晒干,等天阴下酒。」八戒大惊道:「罢了罢了!撞见那贩腌的妖怪也!」众怪一齐下手,把呆子四马攒蹄捆住,扛扛抬抬,送至池塘边,往中间一推,尽皆转去。大圣却飞起来看处,那呆子四肢朝上,掘着嘴,半浮半沉,嘴里呼呼的,着然好笑,倒像八九月经霜落了子儿的一个大黑莲蓬。大圣见他那嘴脸,又恨他,又怜他,说道:「怎地好么?他也是龙华会上的一个人,但只恨他动不动分行李散伙,又要撺掇师父念《紧箍咒》咒我。我前日曾闻得沙僧说,也攒了些私房,不知可有否,等我且吓他一吓看。」

  好大圣,飞近他耳边,假捏声音叫声:「猪悟能!猪悟能!」八戒慌了道:「晦气呀!我这悟能是观世音菩萨起的,自跟了唐僧,又呼做八戒,此间怎么有人知道我叫做悟能?」呆子忍不住问道:「是哪个叫我的法名?」行者道:「是我。」呆子道:「你是哪个?」行者道:「我是勾司人。」那呆子慌了道:「长官,你是哪里来的?」行者道:「我是五阎王差来勾你的。」那呆子道:「长官,你且回去,上覆五阎王,他与我师兄孙悟空交情甚好,教他让我一日儿,明日来勾罢。」行者道:「胡说!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四更!趁早跟我去,免得套上绳子扯拉!」呆子道:「长官,哪里不是方便,看我这般嘴脸,还想活哩。死是一定死,只等一日,这妖精连我师父们都拿来,会一会,就都了帐也。」行者暗笑道:「也罢,我这批上有三十个人 都在这中前后,等我拘将来就你,便有一日耽阁。你可有盘缠,把些儿我去。」八戒道:「可怜啊!出家人哪里有什么盘缠?」行者道:「若无盘缠索了去!跟着我走!」呆子慌了道:「长官不要索,我晓得你这绳儿叫做追命绳,索上就要断气。有有有!有便有些儿,只是不多。」行者道:「在哪里?快拿出来!」八戒道:「可怜,可怜!我自做了和尚,到如今,有些善信的人家斋僧,见我食肠大,衬钱比他们略多些儿,我拿了攒在这里,零零碎碎有五钱银子,因不好收拾,前者到城中,央了个银匠煎在一处,他又没天理,偷了我几分,只得四钱六分一块儿,你拿了去罢。」行者暗笑道:「这呆子裤子也没得穿,却藏在何处?咄!你银子在哪里?」八戒道:「在我左耳朵眼儿里揌着哩。我捆了拿不得,你自家拿了去罢。」行者闻言,即伸手在耳 窍中摸出,真个是块马鞍儿银子,足有四钱五六分重,拿在手里,忍不住哈哈的大笑一声。

  那呆子认是行者声音,在水里乱骂道:「天杀的弼马温!到这们苦处还来打诈财物哩!」行者又笑道:「我把你这攘糟的!老孙保师父,不知受了多少苦难,你到攒下私房!」八戒道:「嘴脸!这是什么私房!都是牙齿上刮下来的,我不舍得买了嘴吃,留了买匹布儿做件衣服,你却吓了我的。还分些儿与我。」行者道:「半分也没得与你!」八戒骂道:「买命钱让与你罢,好道也救我出去是。」行者道:「莫发急,等我救你。」将银子藏了,即现原身,掣铁棒把呆子划拢,用手提着脚,扯上来,解了绳。八戒跳起来,脱下衣裳,整干了水,抖一抖,潮漉漉的披在身上,道:「哥哥,开后门走了罢。」行者道:「后门里走,可是个长进的?还打前门上去。」八戒道:「我的脚捆麻了,跑不动。」行者道:「快跟我来。」

  好大圣,把铁棒一路丢开解数,打将出去。那呆子忍着麻,只得跟定他,只看见二门下靠着的是他的钉钯,走上前,推开小妖,捞过来往前乱筑,与行者打出三四层门,不知打杀了多少小妖。那老魔听见,对二魔道:「拿的好人!拿的好人!你看孙行者劫了猪八戒,门上打伤小妖也!」那二魔急纵身,绰枪在手,赶出门来,应声骂道:「泼猢狲!这般无礼!怎敢渺视我等!」大圣听得,即应声站下。那怪物不容讲,使枪便刺。行者正是会家不忙,掣铁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在洞门外,这一场好杀:

  黄牙老象变人形,义结狮王为弟兄。因为大魔来说合,同心计算吃唐僧。齐天大圣神通广,辅正除邪要灭精。八戒无能遭毒手,悟空拯救出门行。妖王赶上施英猛,枪棒交加各显能。那一个枪来好似穿林蟒,这一个棒起犹如出海龙。龙出海门云霭霭,蟒穿林树雾腾腾。算来都为唐和尚,恨苦相持太没情。

  那八戒见大圣与妖精交战,他在山嘴上竖着钉钯,不来帮打,只管呆呆的看着。那妖精见行者棒重,满身解数,全无破绽,就把枪架住,捽开鼻子,要来卷他。行者知道他的勾当,双手把金箍棒横起来,往上一举,被妖精一鼻子卷住腰胯,不曾卷手。你看他两只手在妖精鼻头上丢花棒儿耍子。八戒见了,捶胸道:「咦!那妖怪晦气呀!卷我这夯的,连手都卷住了,不能得动,卷那门滑的,倒不卷手。他那两只手拿着棒,只消往鼻里一搠,那孔子里害疼流涕,怎能卷得他住?」行者原无此意,倒是八戒教了他。他就把棒幌一幌,小如鸡子,长有丈余,真个往他鼻孔里一搠。那妖精害怕,沙的一声,把鼻子捽放,被行者转手过来,一把挝住,用气力往前一拉,那妖精护疼,随着手举步跟来。八戒方才敢近,拿钉钯望妖精胯子上乱筑。

  行者道:「不好!不好!那钯齿儿尖,恐筑破皮,淌出血来,师父看见又说我们伤生,只调柄子来打罢。」真个呆子举钯柄,走一步,打一下,行者牵着鼻子,就似两个象奴,牵至坡下。只见三藏凝睛盼望,见他两个嚷嚷闹闹而来,即唤:「悟净,你看悟空牵的是什么?」沙僧见了笑道:「师父,大师兄把妖精揪着鼻子拉来,真爱杀人也!」三藏道:「善哉!善哉!那般大个妖精!那般长个鼻子!你且问他:他若喜喜欢欢送我等过山呵,饶了他,莫伤他性命。」沙僧急纵前迎着,高声叫道:「师父说:那怪果送师父过山,教不要伤他命哩。」那怪闻说,连忙跪下,口里呜呜的答应,原来被行者揪着鼻子,捏齉了,就如重伤风一般,叫道:「唐老爷,若肯饶命,即便抬轿相送。」行者道:「我师徒俱是善胜之人,依你言,且饶你命,快抬轿来。如再变卦,拿住决不再饶!」那怪得脱手,磕头而去。行者同八戒见唐僧,备言前事。八戒惭愧不胜,在坡前晾晒衣服,等候不题。

  那二魔战战兢兢回洞,未到时,已有小妖报知老魔三魔,说二魔被行者揪着鼻子拉去。老魔悚惧,与三魔帅众方出,见二魔独回,又皆接入,问及放回之故。二魔把三藏慈悯善胜之言,对众说了一遍,一个个面面相觑,更不敢言。二魔道:「哥哥可送唐僧么?」老魔道:「兄弟,你说哪里话,孙行者是个广施仁义的猴头,他先在我肚里,若肯害我性命,一千个也被他弄杀了。却才揪住你鼻子,若是扯了去不放回,只捏破你的鼻子头儿,却也惶恐。快早安排送他去罢。」三魔笑道:「送!送!送!」老魔道:「贤弟这话,却又像丧气的了。你不送,我两个送去罢。」三魔又笑道:「二位兄长在上,那和尚倘不要我们送,只这等瞒过去,还是他的造化;若要送,不知正中了我的调虎离山之计哩。」老怪道:「何为调虎离山?」三怪道:「如今把满洞群妖点将起来,万中选千,千中选百,百中选十六个,又选三十个。」老怪道:「怎么既要十六,又要三十?」三怪道:「要三十个会烹煮的,与他些精米、细面、竹笋、茶芽、香蕈、蘑菇、豆腐、面筋,着他二十里,或三十里,搭 窝铺,安排茶饭,管待唐僧。」老怪道:「又要十六个何用?」三怪道:「着八个抬,八个喝路。我弟兄相随左右,送他一程。此去向西四百余里,就是我的城池,我那里自有接应的人马,若至城边,如此如此,着他师徒首尾不能相顾。要捉唐僧,全在此十六个鬼成功。」老怪闻言,欢欣不已,真是如醉方醒,似梦方觉,道:「好!好!好!」即点众妖,先选三十,与他物件;又选十六,抬一顶香藤轿子,同出门来,又吩咐众妖:「俱不许上山闲走!孙行者是个多心的猴子,若见汝等往来,他必生疑,识破此计。」

  老怪遂率众至大路旁高叫道:「唐老爷,今日不犯红沙,请老爷早早过山。」三藏闻言道:「悟空,是什人叫我?」行者指定道:「那厢是老孙降伏的妖精抬轿来送你哩。」三藏合掌朝天道:「善哉!善哉!若不是贤徒如此之能,我怎生得去?」径直向前,对众妖作礼道:「多承列位之爱,我弟子取经东回,向长安当传扬善果也。」众妖叩首道:「请老爷上轿。」那三藏肉眼凡胎,不知是计;孙大圣又是太乙金仙,忠正之性,只以为擒纵之功,降了妖怪,亦岂期他都有异谋?却也不曾详察,尽着师父之意,即命八戒将行囊捎在马上,与沙僧紧随,他使铁棒向前开路,顾盼吉凶。八个抬起轿子,八个一递一声喝道。三个妖扶着轿扛,师父喜喜欢欢的端坐轿上,上了高山,依大路而行。

  此一去,岂知欢喜之间愁又至,经云泰极否还生,时运相逢真太岁,又值丧门吊客星。那伙妖魔,同心合意的,侍卫左右,早晚殷勤。行经三十里献斋,五十里又斋,未晚请歇,沿路齐齐整整。一日三餐,遂心满意;良宵一宿,好处安身。西进有四百里余程,忽见城池相近。大圣举铁棒,离轿仅有一里之遥,见城池把他吓了一跌,挣挫不起。

  你道他只这般大胆,如何见此着唬,原来望见那城中有许多恶气,乃是:攒攒簇簇妖魔怪,四门都是狼精灵。斑斓老虎为都管,白面雄彪作总兵。丫叉角鹿传文引,伶俐狐狸当道行。千尺大蟒围城走,万丈长蛇占路程。楼下苍狼呼令使,台前花豹作人声。摇旗擂鼓皆妖怪,巡更坐铺尽山精。狡兔开门弄买卖,野猪挑担干营生。先年原是天朝国,如今翻作虎狼城。

  那大圣正当悚惧,只听得耳后风响,急回头观看,原来是三魔双手举一柄画杆方天戟,往大圣头上打来。大圣急翻身爬起,使金箍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各怀恼怒,气呼呼,更不打话;咬着牙,各要相争。又见那老魔头,传声号令,举钢刀便砍八戒。八戒慌得丢了马,轮着钯向前乱筑。那二魔缠长枪望沙僧刺来,沙僧使降妖杖支开架子敌住。三个魔头与三个和尚,一个敌一个,在那山头舍死忘生苦战。那十六个小妖却遵号令,各各效能:抢了白马行囊,把三藏一拥,抬着轿子径至城边,高叫道:「大王爷爷定计,已拿得唐僧来了!」那城上大小妖精,一个个跑下,将城门大开,吩咐各营卷旗息鼓,不许呐喊筛锣,说:「大王原有令在前,不许吓了唐僧。唐僧禁不得恐吓,一吓就肉酸不中吃了。」众精都欢天喜地邀三藏,控背躬身接主僧。把唐僧一轿子抬上金銮殿,请他坐在当中,一壁厢献茶献饭,左右旋绕。那长老昏昏沉沉,举眼无亲。

  毕竟不知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75回 心猿钻透阴阳窍 魔王还归大道真

  却说孙大圣进于洞口,两边观看,只见: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蹝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晃亮如银。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东边小妖,将活人拿了剐肉;西下泼魔,把人肉鲜煮鲜烹。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胆,第二个凡夫也进不得他门。不多时,行入二层门里看时,呀!这里却比外面不同:清奇幽雅,秀丽宽平;左右有瑶草仙花,前后有乔松翠竹。又行七八里远近,才到三层门。闪着身偷着眼看处,那上面高坐三个老妖,十分狞恶。

  中间的那个生得:凿牙锯齿,圆头方面。声吼若雷,眼光如电。仰鼻朝天,赤眉飘焰。但行处,百兽心慌;若坐下,群魔胆战。这一个是兽中王,青毛狮子怪。左手下那个生得:凤目金睛,黄牙粗腿。长鼻银毛,看头似尾。圆额皱眉,身躯磊磊。细声如窈窕佳人,玉面似牛头恶鬼。这一个是藏齿修身多年的黄牙老象。右手下那一个生得:金翅鲲头,星睛豹眼。振北图南,刚强勇敢。变生翱翔,鷃笑龙惨。抟风翮百鸟藏头,舒利爪诸禽丧胆。这个是云程九万的大鹏雕。那两下列着有百十大小头目,一个个全装披挂,介胄整齐,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行者见了,心中欢喜,一些儿不怕,大踏步径直进门,把梆铃卸下,朝上叫声:「大王。」三个老魔笑呵呵问道:「小钻风,你来了?」行者应声道:「来了。」「你去巡山,打听孙行者的下落何如?」行者道:「大王在上,我也不敢说起。」老魔道:「怎么不敢说?」行者道:「我奉大王命,敲着梆铃,正然走处,猛抬头只看见一个人,蹲在那里磨扛子,还像个开路神,若站将起来,足有十数丈长短。他就着那涧崖石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里又念一声,说他那扛子到此还不曾显个神通,他要磨明,就来打大王。我因此知他是孙行者,特来报知。」那老魔闻此言,浑身是汗,唬得战呵呵的道:「兄弟,我说莫惹唐僧。他徒弟神通广大,预先作了准备,磨棍打我们,却怎生是好?」教:「小的们,把洞外大小俱叫进来,关了门,让他过去罢。」头目中有知道的报:「大王,门外小妖已都散了。」老魔道:「怎么都散了?想是闻得风声不好也,快早关门!快早关门!」众妖乒乓把前后门尽皆牢拴紧闭。

  行者自心惊道:「这一关了门,他再问我家长里短的事,我对不来,却不弄走了风,被他拿住?且再唬他一唬,教他开着门,好跑。」又上前道:「大王,他还说的不好。」老魔道:「他又说什么?」行者道:「他说拿大大王剥皮,二大王剐骨,三大王抽筋。你们若关了门不出去啊,他会变化,一时变了个苍蝇儿,自门缝里飞进,把我们都拿出去,却怎生是好?」老魔道:「兄弟们仔细,我这洞里,递年家没个苍蝇,但是有苍蝇进来,就是孙行者。」行者暗笑道:「就变个苍蝇唬他一唬,好开门。」大圣闪在旁边,伸手去脑后拔了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个金苍蝇,飞去望老魔劈脸撞了一头。那老怪慌了道:「兄弟!不停当!那话儿进门来了!」惊得那大小群妖,一个个丫钯扫帚,都上前乱扑苍蝇。

  这大圣忍不住,嘻嘻的笑出声来。干净他不宜笑,这一笑笑出原嘴脸来了,却被那第三个老妖魔跳上前,一把扯住道:「哥哥,险些儿被他瞒了!」老魔道:「贤弟,谁瞒谁?」三怪道:「刚才这个回话的小妖,不是小钻风,他就是孙行者。必定撞见小钻风,不知是他怎么打杀了,却变化来哄我们哩。」行者慌了道:「他认得我了!」即把手摸摸,对老怪道:「我怎么是孙行者?我是小钻风,大王错认了。」老魔笑道:「兄弟,他是小钻风。他一日三次在面前点卯,我认得他。」又问:「你有牌儿么?」行者道:「有。」掳着衣服,就拿出牌子。老怪一发认实道:「兄弟,莫屈了他。」三怪道:「哥哥,你不曾看见他,他才闪着身,笑了一声,我见他就露出个雷公嘴来。见我扯住时,他又变作个这等模样。」叫:「小的们,拿绳来!」众头目即取绳索。三怪把行者扳翻倒,四马攒蹄捆住,揭起衣裳看时,足足是个弼马温。

  原来行者有七十二般变化,若是变飞禽、走兽、花木、器皿、昆虫之类,却就连身子滚去了;但变人物,却只是头脸变了,身子变不过来,果然一身黄毛,两块红股,一条尾巴。老妖看着道:「是孙行者的身子,小钻风的脸皮,是他了!」教:「小的们,先安排酒来,与你三大王递个得功之杯。既拿倒了孙行者,唐僧坐定是我们口里食也。」三怪道:「且不要吃酒。孙行者溜撒,他会逃遁之法,只怕走了。叫小的们抬出瓶来,把孙行者装在瓶里,我们才好吃酒。」老魔大笑道:「正是!正是!」即点三十六个小妖,入里面开了库房门,抬出瓶来。

  你说那瓶有多大?只得二尺四寸高。怎么用得三十六个人抬?那瓶乃阴阳二气之宝,内有七宝八卦、二十四气,要三十六人,按天罡之数,才抬得动。不一时,将宝瓶抬出,放在三层门外,展得干净,揭开盖,把行者解了绳索,剥了衣服,就着那瓶中仙气,飕的一声,吸入里面,将盖子盖上,贴了封皮,却去吃酒道:「猴儿今番入我宝瓶之中,再莫想那西方之路!若还能够拜佛求经,除是转背摇车,再去投胎夺舍是。」你看那大小群妖,一个个笑呵呵都去贺功不题。

  却说大圣到了瓶中,被那宝贝将身束得小了,索性变化,蹲在当中。半晌,倒还荫凉,忽失声笑道:「这妖精外有虚名,内无实事。怎么告诵人说这瓶装了人,一时三刻化为脓血?若似这般凉快,就住上七八年也无事!」咦!大圣原来不知那宝贝根由:假若装了人,一年不语,一年荫凉,但闻得人言,就有火来烧了。大圣未曾说完,只见满瓶都是火焰。幸得他有本事,坐在中间,捻着避火诀,全然不惧。耐到半个时辰,四周围钻出四十条蛇来咬。行者轮开手,抓将过来,尽力气一揝,揝做八十段。少时间,又有三条火龙出来,把行者上下盘绕,着实难禁,自觉慌张无措道:「别事好处,这三条火龙难为。再过一会不出,弄得火气攻心,怎了?」他想道:「我把身子长一长,钻破罢。」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叫「长!」即长了丈数高下,那瓶紧靠着身,也就长起去,他把身子往下一小,那瓶儿也就小下来了。行者心惊道:「难!难!难!怎么我长他也长,我小他也小?如之奈何!」说不了,孤拐上有些疼痛,急伸手摸摸,却被火烧软了,自己心焦道:「怎么好?孤拐烧软了!弄做个残疾之人了!」忍不住掉下泪来,这正是:遭魔遇苦怀三藏,着难临危虑圣僧,道:「师父啊!当年皈正,蒙观音菩萨劝善,脱离天灾,我与你苦历诸山,收殄多怪,降八戒,得沙僧,千辛万苦,指望同证西方,共成正果。何期今日遭此毒魔,老孙误入于此,倾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进!想是我昔日名高,故有今朝之难!」正此凄怆,忽想起菩萨当年在蛇盘山曾赐我三根救命毫毛,不知有无,且等我寻一寻看。即伸手浑身摸了一把,只见脑后有三根毫毛,十分挺硬,忽喜道:「身上毛都如彼软熟,只此三根如此硬枪,必然是救我命的。」即便咬着牙,忍着疼,拔下毛,吹口仙气,叫「变!」一根即变作金钢钻,一根变作竹片,一根变作绵绳。扳张篾片弓儿,牵着那钻,照瓶底下飕飕的一顿钻,钻成一个眼孔,诱进光亮,喜道:「造化!造化!却好出去也!」才变化出身,那瓶复荫凉了。怎么就凉?原来被他钻了,把阴阳之气泄了,故此遂凉。

  好大圣,收了毫毛,将身一小,就变做个蟭蟟虫儿,十分轻巧,细如须发,长似眉毛,自孔中钻出,且还不走,径飞在老魔头上钉着。那老魔正饮酒,猛然放下杯儿道:「三弟,孙行者这回化了么?」三魔笑道:「还到此时哩?」老魔教传令抬上瓶来。那下面三十六个小妖即便抬瓶,瓶就轻了许多,慌得众小妖报道:「大王,瓶轻了!」老魔喝道:「胡说!宝贝乃阴阳二气之全功,如何轻了!」内中有一个勉强的小妖,把瓶提上来道:「你看这不轻了?」老魔揭盖看时,只见里面透亮,忍不住失声叫道:「这瓶里空者,空也!」大圣在他头上,也忍不住道一声「我的儿啊,搜者,走也!」众怪听见道:「走了走了!」即传令:「关门关门! 」那行者将身一抖,收了剥去的衣服,现本相,跳出洞外。回头骂道:「妖精不要无礼!瓶子钻破,装不得人了,只好拿了出恭!」喜喜欢欢,嚷嚷闹闹,踏着云头,径转唐僧处。

  那长老正在那里撮土为香,望空祷祝,行者且停云头,听他祷祝甚的。那长老合掌朝天道:「祈请云霞众位仙,六丁六甲与诸天。愿保贤徒孙行者,神通广大法无边。」大圣听得这般言语,更加努力,收敛云光,近前叫道:「师父,我来了!」长老搀住道:「悟空劳碌,你远探高山,许久不回,我什忧虑。端的这山中有何吉凶?」行者笑道:「师父,才这一去,一则是东土众僧有缘有分,二来是师父功德无量无边,三也亏弟子法力!」将前项妆钻风、陷瓶里及脱身之事,细陈了一遍,「今得见尊师之面,实为两世之人也!」长老感谢不尽道:「你这番不曾与妖精赌斗么?」行者道:「不曾。」长老道:「这等保不得我过山了?」

  行者是个好胜的人,叫喊道:「我怎么保你过山不得?」长老道:「不曾与他见个胜负,只这般含糊,我怎敢前进!」大圣笑道:「师父,你也忒不通变。常言道,单丝不线,孤掌难鸣。那魔三个,小妖千万,教老孙一人怎生与他赌斗?」长老道:「寡不敌众,是你一人也难处。八戒、沙僧他也都有本事,教他们都去,与你协力同心,扫净山路,保我过去罢。」行者沉吟道:「师言最当,着沙僧保护你,着八戒跟我去罢。」那呆子慌了道:「哥哥没眼色!我又粗夯,无甚本事,走路扛风,跟你何益?」行者道:「兄弟,你虽无甚本事,好道也是个人。俗云放屁添风,你也可壮我些胆气。」八戒道:「也罢也罢,望你带挈带挈。但只急溜处,莫捉弄我。」长老道:「八戒在意,我与沙僧在此。」

  那呆子抖擞神威,与行者纵着狂风,驾着云雾,跳上高山,即至洞口,早见那洞门紧闭,四顾无人。行者上前,执铁棒,厉声高叫道:「妖怪开门!快出来与老孙打耶!」那洞里小妖报入,老魔心惊胆战道:「几年都说猴儿狠,话不虚传果是真!」二老怪在旁问道:「哥哥怎么说?」老魔道:「那行者早间变小钻风混进来,我等不能相识。幸三贤弟认得,把他装在瓶里。他弄本事,钻破瓶儿,却又摄去衣服走了。如今在外叫战,谁敢与他打个头仗?」更无一人答应,又问又无人答,都是那装聋推哑。老魔发怒道:「我等在西方大路上,忝着个丑名,今日孙行者这般藐视,若不出去与他见阵,也低了名头。等我舍了这老性命去与他战上三合!三合战得过,唐僧还是我们口里食;战不过,那时关了门,让他过去罢。」遂取披挂结束了,开门前走。行者与八戒在门旁观看,真是好一个怪物:

  铁额铜头戴宝盔,盔缨飘舞甚光辉。辉辉掣电双睛亮,亮亮铺霞两鬓飞。
  勾爪如银尖且利,锯牙似凿密还齐。身披金甲无丝缝,腰束龙绦有见机。
  手执钢刀明晃晃,英雄威武世间稀。

  一声吆喝如雷震,问道「敲门者是谁?」大圣转身道:「是你孙老爷齐天大圣也。」老魔笑道:「你是孙行者?大胆泼猴!我不惹你,你却为何在此叫战?」行者道:「有风方起浪,无潮水自平。你不惹我,我好寻你?只因你狐群狗党,结为一伙,算计吃我师父,所以来此施为。」老魔道:「你这等雄赳赳的,嚷上我门,莫不是要打么?」行者道:「正是。」老魔道:「你休猖獗!我若调出妖兵,摆开阵势,摇旗擂鼓,与你交战,显得我是坐家虎,欺负你了。我只与你一个对一个,不许帮丁!」行者闻言叫:「猪八戒走过,看他把老孙怎的!」那呆子真个闪在一边。老魔道:「你过来,先与我做个桩儿,让我尽力气着光头砍上三刀,就让你唐僧过去;假若禁不得,快送你唐僧来,与我做一顿下饭!」行者闻言笑道:「妖怪,你洞里若有纸笔,取出来,与你立个合同。自今日起,就砍到明年,我也不与你当真!」

  那老魔抖擞威风,丁字步站定,双手举刀,望大圣劈顶就砍。这大圣把头往上一迎,只闻扢叉一声响,头皮儿红也不红。那老魔大惊道:「这猴子好个硬头儿!」大圣笑道:「你不知,老孙是生就铜头铁脑盖,天地乾坤世上无。斧砍锤敲不得碎,幼年曾入老君炉。四斗星官监临适,二十八宿用工夫。水浸几番不得坏,周围扢搭板筋铺。唐僧还恐不坚固,预先又上紫金箍。」老魔道:「猴儿不要说嘴!看我这二刀来,决不容你性命!」行者道:「不见怎的,左右也只这般砍罢了。」老魔道:「猴儿,你不知这刀:金火炉中造,神功百炼熬。锋刃依三略,刚强按六韬。却似苍蝇尾,犹如白蟒腰。入山云荡荡,下海浪滔滔。琢磨无遍数,煎熬几百遭。深山古洞放,上阵有功劳。搀着你这和尚天灵盖,一削就是两个瓢!」大圣笑道:「这妖精没眼色!把老孙认做个瓢头哩!也罢,误砍误让,叫你再砍一刀看怎么。」

  那老魔举刀又砍,大圣把头迎一迎,乒乓的劈做两半个;大圣就地打个滚,变做两个身子。那妖一见慌了,手按下钢刀。猪八戒远远望见,笑道:「老魔好砍两刀的!却不是四个人了?」老魔指定行者道:「闻你能使分身法,怎么把这法儿拿出在我面前使! 」大圣道:「何为分身法?」老魔道:「为什么先砍你一刀不动,如今砍你一刀,就是两个人?」大圣笑道:「妖怪,你切莫害怕。砍上一万刀,还你二万个人!」老魔道:「你这猴儿,你只会分身,不会收身。你若有本事收做一个,打我一棍去罢。」大圣道:「不许说谎,你要砍三刀,只砍了我两刀;叫我打一棍,若打了棍半,就不姓孙!」老魔道:「正是,正是。」

  好大圣,就把身搂上来,打个滚,依然一个身子,掣棒劈头就打,那老魔举刀架住道:「泼猴无礼!什么样个哭丧棒,敢上门打人?」大圣喝道:「你若问我这条棍,天上地下,都有名声。」老魔道:「怎见名声?」他道:「

  棒是九转镔铁炼,老君亲手炉中锻。禹王求得号神珍,四海八河为定验。
  中间星斗暗铺陈,两头钳裹黄金片。花纹密布鬼神惊,上造龙纹与凤篆。
  名号灵阳棒一条,深藏海藏人难见。成形变化要飞腾,飘飖五色霞光现。
  老孙得道取归山,无穷变化多经验。时间要大瓮来粗,或小些微如铁线。
  粗如南岳细如针,长短随吾心意变。轻轻举动彩云生,亮亮飞腾如闪电。
  攸攸冷气逼人寒,条条杀雾空中现。降龙伏虎谨随身,天涯海角都游遍。
  曾将此棍闹天宫,威风打散蟠桃宴。天王赌斗未曾赢,哪吒对敌难交战。
  棍打诸神没躲藏,天兵十万都逃窜。雷霆众将护灵霄,飞身打上通明殿。
  掌朝天使尽皆惊,护驾仙卿俱搅乱。举棒掀翻北斗宫,回首振开南极院。
  金阙天皇见棍凶,特请如来与我见。兵家胜负自如然,困苦灾危无可辨。
  整整挨排五百年,亏了南海菩萨劝。大唐有个出家僧,对天发下洪誓愿。
  枉死城中度鬼魂,灵山会上求经卷。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动甚是不方便。
  已知铁棒世无双,央我途中为侣伴。邪魔荡着赴幽冥,肉化红尘骨化面。
  处处妖精棒下亡,论万成千无打算。上方击坏斗牛宫,下方压损森罗殿。
  天将曾将九曜追,地府打伤催命判。半空丢下振山川,胜如太岁新华剑。
  全凭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那魔闻言,战兢兢舍着性命,举刀就砍。猴王笑吟吟使铁棒前迎。他两个先时在洞前撑持,然后跳起去,都在半空里厮杀。这一场好杀: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间高。夸称手段魔头恼,大捍刀擎法力豪。门外争持还可近,空中赌斗怎相饶!一个随心更面目,一个立地长身腰。杀得满天云气重,遍野雾飘飘。那一个几番立意吃三藏,这一个广施法力保唐朝。都因佛祖传经典,邪正分明恨苦交。那老魔与大圣斗经二十余合,不分输赢。

  原来八戒在底下见他两个战到好处,忍不住掣钯架风,跳将起去,望妖魔劈脸就筑。那魔慌了,不知八戒是个呼头性子,冒冒失失的唬人,他只道嘴长耳大,手硬钯凶,败了阵,丢了刀,回头就走。大圣喝道:「赶上!赶上!」这呆子仗着威风,举着钉钯,即忙赶下怪去。老魔见他赶的相近,在坡前立定,迎着风头,幌一幌现了原身,张开大口,就要来吞八戒。八戒害怕,急抽身往草里一钻,也管不得荆针棘刺,也顾不得刮破头疼,战兢兢的,在草里听着梆声。随后行者赶到,那怪也张口来吞,却中了他的机关,收了铁棒,迎将上去,被老魔一口吞之。唬得个呆子在草里囊囊咄咄的埋怨道:「这个弼马温,不识进退!那怪来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还是个和尚,明日就是个大恭也!」那魔得胜而去。这呆子才钻出草来,溜回旧路。

  却说三藏在那山坡下,正与沙僧盼望。只见八戒喘呵呵的跑来。三藏大惊道:「八戒,你怎么这等狼狈?悟空如何不见?」呆子哭哭啼啼道:「师兄被妖精一口吞下肚去了!」三藏听言,唬倒在地,半晌间跌脚拳胸道:「徒弟呀!只说你善会降妖,领我西天见佛,怎知今日死于此怪之手!苦哉,苦哉!我弟子同众的功劳,如今都化作尘土矣!」那师父十分苦痛。你看那呆子,他也不来劝解师父,却叫:「沙和尚,你拿将行李来,我两个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开了,各人散伙:你往流沙河,还去吃人;我往高老庄,看看我浑家。将白马卖了,与师父买个寿器送终。」长老气呼呼的,闻得此言,叫皇天,放声大哭。且不题。

  却说那老魔吞了行者,以为得计,径回本洞。众妖迎问出战之功,老魔道:「拿了一个来了。」二魔喜道:「哥哥拿的是谁?」老魔道:「是孙行者。」二魔道:「拿在何处?」老魔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哩。」第三个魔头大惊道:「大哥啊,我就不曾吩咐你,孙行者不中吃!」那大圣肚里道:「忒中吃!又禁饥,再不得饿。」慌得那小妖道:「大王,不好了!孙行者在你肚里说话哩!」老魔道:「怕他说话!有本事吃了他,没本事摆布他不成?你们快去烧些盐白汤,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哕出来,慢慢的煎了吃酒。」小妖真个冲了半盆盐汤。老怪一饮而干,洼着口,着实一呕,那大圣在肚里生了根,动也不动,却又拦着喉咙,往外又吐,吐得头晕眼花,黄胆都破了,行者越发不动。老魔喘息了,叫声:「孙行者,你不出来?」行者道:「早哩!正好不出来哩!」老魔道:「你怎么不出?」行者道:「你这妖精,甚不通变。我自做和尚,十分淡薄:如今秋凉,我还穿个单直裰。这肚里倒暖,又不透风,等我住过冬才好出来。」众妖听说,都道:「大王,孙行者要在你肚里过冬哩!」老魔道:「他要过冬,我就打起禅来,使个搬运法,一冬不吃饭,就饿杀那弼马温!」大圣道:「我儿子,你不知事!老孙保唐僧取经,从广里过,带了个折迭锅儿,进来煮杂碎吃。将你这里边的肝肠肚肺细细儿受用,还够盘缠到清明哩! 」

  那二魔大惊道:「哥啊,这猴子他干得出来!」三魔道:「哥啊,吃了杂碎也罢,不知在哪里支锅。」行者道:「三叉骨上好支锅。」三魔道:「不好了!假若支起锅,烧动火烟,炒到鼻孔里,打嚏喷么?」行者笑道:「没事!等老孙把金箍棒往顶门里一搠,搠个窟窿:一则当天窗,二来当烟洞。」老魔听说,虽说不怕,却也心惊,只得硬着胆叫:「兄弟们,莫怕,把我那药酒拿来,等我吃几钟下去,把猴儿药杀了罢!」行者暗笑道:「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吃老君丹,玉皇酒,王母桃,及凤髓龙肝,哪样东西我不曾吃过?是什么药酒,敢来药我?」

  那小妖真个将药酒筛了两壶,满满斟了一钟,递与老魔。老魔接在手中,大圣在肚里就闻得酒香,道:「不要与他吃!」好大圣,把头一扭,变做个喇叭口子,张在他喉咙之下。那怪嘓的咽下,被行者嘓的接吃了。第二钟咽下,被行者嘓的又接吃了。一连咽了七八钟,都是他接吃了。老魔放下钟道:「不吃了,这酒常时吃两钟,腹中如火,却才吃了七八钟,脸上红也不红!」原来这大圣吃不多酒,接了他七八钟吃了,在肚里撒起酒风来,不住的支架子,跌四平,踢飞脚,抓住肝花打秋千,竖蜻艇,翻根头乱舞。那怪物疼痛难禁,倒在地下。

  毕竟不知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74回 长庚传报魔头狠 行者施为变化能

  情欲原因总一般,有情有欲自如然。沙门修炼纷纷士,断欲忘情即是禅。
  须着意,要心坚,一尘不染月当天。行功进步休教错,行满功完大觉仙。

  话表三藏师徒们打开欲网,跳出情牢,放马西行。走多时,又是夏尽秋初,新凉透体。但见那:

  急雨收残暑,梧桐一叶惊。萤飞莎径晚,蛩语月华明。
  黄葵开映露,红蓼遍沙汀。蒲柳先零落,寒蝉应律鸣。

  三藏正然行处,忽见一座高山,峰插碧空,真个是摩星碍日。长老心中害怕,叫悟空道:「你看前面这山,十分高耸,但不知有路通行否?」行者笑道:「师父说哪里话。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岂无通达之理?可放心前去。」长老闻言,喜笑花生,扬鞭策马而进,径上高岩。

  行不数里,见一老者,鬓蓬松,白发飘搔;须稀朗,银丝摆动。项挂一串数珠子,手持拐杖现龙头。远远的立在那山坡上高呼:「西进的长老,且暂住骅骝,紧兜玉勒。这山上有一伙妖魔,吃尽了阎浮世上人,不可前进!」三藏闻言,大惊失色。一是马的足下不平,二是坐个雕鞍不稳,扑的跌下马来,挣挫不动,睡在草里哼哩。行者近前搀起道:「莫怕莫怕!有我哩!」长老道:「你听那高岩上老者,报道这山上有伙妖魔,吃尽阎浮世上人,谁敢去问他一个真实端的?」行者道:「你且坐地,等我去问他。」三藏道:「你的相貌丑陋,言语粗俗,怕冲撞了他,问不出个实信。」行者笑道:「我变个俊些儿的去问他。」三藏道:「你是变了我看。」

  好大圣,捻着诀,摇身一变,变做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真个是目秀眉清,头圆脸正,行动有斯文之气象,开口无俗类之言辞,抖一抖锦衣直裰,拽步上前,向唐僧道:「师父,我可变得好么?」三藏见了大喜道:「变得好!」八戒道:「怎么不好!只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老猪就滚上二三年,也变不得这等俊俏!」

  好大圣,躲离了他们,径直近前对那老者躬身道:「老公公,贫僧问讯了。」那老儿见他生得俊雅,年少身轻,待答不答的还了他个礼,用手摸着他头儿笑嘻嘻问道:「小和尚,你是哪里来的?」行者道:「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特上西天拜佛求经。适到此间,闻得公公报道有妖怪,我师父胆小怕惧,着我来问一声:端的是什妖精,他敢这般短路!烦公公细说与我知之,我好把他贬解起身。」那老儿笑道:「你这小和尚年幼,不知好歹,言不帮衬。那妖魔神通广大得紧,怎敢就说贬解他起身!」行者笑道:「据你之言,似有护他之意,必定与他有亲,或是紧邻契友。不然,怎么长他的威智,兴他的节概,不肯倾心吐胆说他个来历?」公公点头笑道:「这和尚倒会弄嘴!想是跟你师父游方,到处儿学些法术,或者会驱缚魍魉,与人家镇宅降邪,你不 撞见十分狠怪哩!」行者道:「怎的狠?」公公道:「那妖精一封书到灵出,五百阿罗都来迎接;一纸简上天宫,十一大曜个个相钦。四海龙曾与他为友,八洞仙常与他作会,十地阎君以兄弟相称,社令城隍以宾朋相爱。」

  大圣闻言,忍不住呵呵大笑,用手扯着老者道:「不要说!不要说!那妖精与我后生小厮为兄弟朋友,也不见十分高作。若知是我小和尚来啊,他连夜就搬起身去了!」公公道:「你这小和尚胡说!不当人子!哪个神圣是你的后生小厮?」行者笑道:「实不瞒你说,我小和尚祖居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姓孙,名悟空。当年也曾做过妖精,干过大事。曾因会众魔,多饮了几杯酒睡着,梦中见二人将批勾我去到阴司。一时怒发,将金箍棒打伤鬼判,唬倒阎王,几乎掀翻了森罗殿。吓得那掌案的判官拿纸,十阎王佥名画字,教我饶他打,情愿与我做后生小厮。」那公公闻说道:「阿弥陀佛!这和尚说了这过头话,莫想再长得大了。」行者道:「官儿,似我这般大也够了。」公公道:「你年几岁了?」行者道:「你猜猜看。」老者道:「有七八岁罢了。」者笑道:「有一万个七八岁!我把旧嘴脸拿出来你看看,你即莫怪。」公公道:「怎么又有个嘴脸?」行者道:「我小和尚有七十二副嘴脸哩。」

  那公公不识窍,只管问他,他就把脸抹一抹,即现出本相,咨牙徕嘴,两股通红,腰间系一条虎皮裙,手里执一根金箍棒,立在石崖之下,就像个活雷公。那老者见了,吓得面容失色,腿脚酸麻站不稳,扑的一跌;爬起来,又一个躘蹲。大圣上前道:「老官儿,不要虚惊,我等面恶人善。莫怕!莫怕!适间蒙你好意,报有妖魔。委的有多少怪,一发累你说说,我好谢你。」那老儿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又推耳聋,一句不应。

  行者见他不言,即抽身回坡。长老道:「悟空,你来了?所问如何?」行者笑道:「不打紧!不打紧!西天有便有个把妖精儿,只是这里人胆小,把他放在心上。没事,没事!有我哩!」长老道:「你可曾问他此处是什么山,什么洞,有多少妖怪,哪条路通得雷音?」八戒道:「师父,莫怪我说。若论赌变化,使促掐,捉弄人,我们三五个也不如师兄;若论老实,像师兄就摆一队伍,也不如我。」唐僧道:「正是!正是!你还老实。」八戒道:「他不知怎么钻过头不顾尾的,问了两声,不狤不鬼的就跑回来了。等老猪去问他个实信来。」唐僧道:「悟能,你仔细着。」

  好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整一整皂直裰,扭扭捏捏,奔上山坡,对老者叫道:「公公,唱喏了。」那老儿见行者回去,方拄着杖挣得起来,战战兢兢的要走,忽见八戒,愈觉惊怕道:「爷爷呀!今夜做的什么恶梦,遇着这伙恶人!为先的那和尚丑便丑,还有三分人相;这个和尚,怎么这等个碓梃嘴,蒲扇耳朵,铁片脸,毧毛颈项,一分人气儿也没有了!」八戒笑道:「你这老公公不高兴,有些儿好褒贬人,你是怎的看我哩?丑便丑,耐看,再停一时就俊了。」那老者见他说出人话来,只得开言问他:「你是哪里来的?」八戒道:「我是唐僧第二个徒弟,法名叫做悟能八戒。才自先问的,叫做悟空行者,是我师兄。师父怪他冲撞了公公,不曾问得实信,所以特著我来拜问。此处果是什山甚洞,洞里果是什妖精,哪里是西去大路,烦公公指示指示。老者道:「可老实么?」八戒道:「我生平不敢有一毫虚的。」老者道:「你莫像才来的那个和尚走花弄水的胡缠。」八戒道:「我不像他。」

  公公拄着杖,对八戒说:「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岭,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三个魔头。」八戒啐了一声:「你这老儿却也多心!三个妖魔,也费心劳力的来报遭信!」公公道:「你不怕么?」八戒道:「不瞒你说,这三个妖魔,我师兄一棍就打死一个,我一钯就筑死一个,我还有个师弟,他一降妖杖又打死一个。三个都打死,我师父就过去了,有何难哉!」那老者笑道:「这和尚不知深浅!那三个魔头,神通广大得紧哩!他手下小妖,南岭上有五千,北岭上有五千,东路口有一万,西路口有一万;巡哨的有四五千,把门的也有一万;烧火的无数,打柴的也无数:共计算有四万七八千。这都是有名字带牌儿的,专在此吃人。」

  那呆子闻得此言,战兢兢跑将转来,相近唐僧,且不回话,放下钯,在那里出恭。行者见了喝道:「你不回话,却蹲在那里怎的?」八戒道:「唬出屎来了!如今也不消说,赶早儿各自顾命去罢!」行者道:「这个呆根!我问信偏不惊恐,你去问就这等慌张失智!」长老道:「端的何如?」八戒道:「这老儿说: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山,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三个老妖,有四万八千小妖,专在那里吃人。我们若近着他些山边儿,就是他口里食了,莫想去得!」三藏闻言,战兢兢,毛骨悚然道:「悟空,如何是好?」行者笑道:「师父放心,没大事。想是这里有便有几个妖精,只是这里人胆小,把他就说出许多人,许多大,所以自惊自怪。有我哩!」八戒道:「哥哥说的是哪里话!我比你不同,我问的是实,决无虚谬之言。满出满谷都是妖魔,怎生前进?」行者笑道:「呆子嘴脸,不要虚惊!若论满山满谷之魔,只消老孙一路 ,半夜打个罄尽!」八戒道:「不羞,不羞,莫说大话!那些妖精点卯也得七八日,怎么就打得罄尽?」行者道:「你说怎样打?」八戒道:「凭你抓倒,捆倒,使定身法定倒,也没有这等快的。」行者笑道:「不用什么抓拿捆缚。我把这棍子两头一扯叫长,就有四十丈长短;幌一幌叫粗,就有八丈围圆粗细。往山南一滚,滚杀五千;山北一滚,滚杀五千;从东往西一滚,只怕四五万砑做肉泥烂酱!」八戒道:「哥哥,若是这等赶面打,或者二更时也都了了。」沙僧在旁笑道:「师父,有大师兄恁样神通,怕他怎的!请上马走啊。」唐僧见他们讲论手段,没奈何,只得宽心上马而走。

  正行间,不见了那报信的老者,沙僧道:「他就是妖怪,故意狐假虎威的来传报,恐唬我们哩。」行者道:「不要忙,等我去看看。」好大圣,跳上高峰,四顾无迹,急转面,见半空中有彩霞幌亮,即纵云赶上看时,乃是太白金星。走到身边,用手扯住,口口声声只叫他的小名道:「李长庚!李长庚!你好惫懒!有什话,当面来说便好,怎么装做个山林之老魇样混我!」金星慌忙施礼道:「大圣,报信来迟,乞勿罪!乞勿罪!这魔头果是神通广大,势要峥嵘,只看你挪移变化,乖巧机谋,可便过去;如若怠慢些儿,其实难去。」行者谢道:「感激!感激!果然此处难行,望老星上界与玉帝说声,借些天兵帮助老孙帮助。」金星道:「有!有!有!你只口信带去,就是十万天兵,也是有的。」

  大圣别了金星,按落云头,见了三藏道:「适才那个老儿,原是太白星来与我们报信的。」长老合掌道:「徒弟,快赶上他,问他哪里另有个路,我们转了去罢。」行者道:「转不得,此山径过有八百里,四周围不知更有多少路哩,怎么转得?」三藏闻言,止不住眼中流泪道:「徒弟,似此艰难,怎生拜佛!」行者道:「莫哭莫哭!一哭便脓包行了!他这报信,必有几分虚话,只是要我们着意留心,诚所谓以告者,过也。你且下马来坐着。」八戒道:「又有什商议?」行者道:「没什商议,你且在这里用心保守师父,沙僧好生看守行李马匹,等老孙先上岭打听打听,看前后共有多少妖怪,拿住一个,问他个详细,教他写个执结,开个花名,把他老老小小,一一查明,吩咐他关了洞门,不许阻路,却请师父静静悄悄的过去,方显得老孙手段!」沙僧 教:「仔细!仔细!」行者笑道:「不消嘱咐,我这一去,就是东洋大海也荡开路,就是铁裹银山也撞透门!」

  好大圣,呼哨一声,纵筋斗云,跳上高峰,扳藤负葛,平山观看,那山里静悄无人。忽失声道:「错了!错了!不该放这金星老儿去了,他原来恐唬我,这里哪有个什么妖精!他就出来跳风顽耍,必定拈枪弄棒,操演武艺,如何没有一个?」正自家揣度,只听得山背后,叮叮当当、辟辟剥剥梆铃之声。急回头看处,原来是个小妖儿,掮着一杆「令」字旗,腰间悬着铃子,手里敲着梆子,从北向南而走。仔细看他,有一丈二尺的身子。行者暗笑道:「他必是个铺兵,想是送公文下报帖的。且等我去听他一听,看他说些甚话。」

  好大圣,捻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做个苍蝇儿,轻轻飞在他帽子上,侧耳听之。只见那小妖走上大路,敲着梆,摇着铃,口里作念道:「我等寻山的,各人是谨慎堤防孙行者:他会变苍蝇!」行者闻言,暗自惊疑道: 「这厮看见我了,若未看见,怎么就知我的名字,又知我会变苍蝇!」原来那小妖也不曾见他,只是那魔头不知怎么就吩咐他这话,却是个谣言,着他这等胡念。行者不知,反疑他看见,就要取出棒来打他,却又停住,暗想道:「曾记得八戒问金星时,他说老妖三个,小妖有四万七八千名。似这小妖,再多几万,也不打紧,却不知这三个老魔有多大手段。等我问他一问,动手不迟。」

  好大圣!你道他怎么去问?跳下他的帽子来,钉在树头上,让那小妖先行几步,急转身腾那,也变做个小妖儿,照依他敲着梆,摇着铃,掮着旗,一般衣服,只是比他略长了三五寸,口里也那般念着,赶上前叫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小妖回头道:「你是哪里来的?」行者笑道:「好人呀!一家人也不认得!」小妖道:「我家没你呀。」行者道:「怎的没我?你认认看。」小妖道:「面生,认不得!认不得!」行者道:「可知道面生,我是烧火的,你会得我少。」小妖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洞里就是烧火的那些兄弟,也没有这个嘴尖的。 」行者暗想道:「这个嘴好的变尖了些了。」即低头,把手侮着嘴揉一揉道:「我的嘴不尖啊。」真个就不尖了。那小妖道:「你刚才是个尖嘴,怎么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认!不是我一家的!少会少会!可疑可疑!我那大王家法甚严,烧火的只管烧火,巡山的只管巡山,终不然教你烧火,又教你来巡山?」

  行者口乖,就趁过来道:「你不知道,大王见我烧得火好,就升我来巡山。」小妖道:「也罢!我们这巡山的,一班有四十名,十班共四百名,各自年貌,各自名色。大王怕我们乱了班次,不好点卯,一家与我们一个牌儿为号。你可有牌儿?」行者只见他那般打扮,那般报事,遂照他的模样变了,因不曾看见他的牌儿,所以身上没有。好大圣,更不说没有,就满口应承道:「我怎么没牌?但只是刚才领的新牌。拿你的出来我看。」那小妖哪里知这个机括,即揭起衣服,贴身带着个金漆牌儿,穿条绒线绳儿,扯与行者看看。

  行者见那牌背是个威镇诸魔的金牌,正面有三个真字,是小钻风,他却心中暗想道:「不消说了!但是巡山的,必有个风字坠脚。」便道:「你且放下衣走过,等我拿牌儿你看。」即转身,插下手,将尾巴梢儿的小毫毛拔下一根,捻他把,叫「变!」即变做个金漆牌儿,也穿上个绿绒绳儿,上书三个真字,乃总钻风,拿出来,递与他看了。小妖大惊道:「我们都叫做个小钻风,偏你又叫做个什么总钻风!」行者干事找绝,说话合宜,就道:「你实不知,大王见我烧得火好,把我升个巡风,又与我个新牌,叫做总巡风,教我管你这一班四十名兄弟也。」那妖闻言,即忙唱喏道:「长官,长官,新点出来的,实是面生,言语冲撞,莫怪!」行者还着礼笑道:「怪便不怪你,只是一件:见面钱却要哩。每人拿出五两来罢。」小妖道:「长官不要忙,待我向南岭头会了我这一班的人,一总打发罢。」行者道:「既如此,我和你同去。」那小妖真个前走,大圣随后相跟。

  不数里,忽见一座笔峰。何以谓之笔峰?那山头上长出一条峰来,约有四五丈高,如笔插在架上一般,故以为名。行者到边前,把尾巴掬一掬,跳上去坐在峰尖儿上,叫道:「钻风!都过来!」那些小钻风在下面躬身道:「长官,伺候。」行者道: 「你可知大王点我出来之故?」小妖道:「不知。」行者道:「大王要吃唐僧,只怕孙行者神通广大,说他会变化,只恐他变作小钻风,来这里去觑着路径,打探消息,把我升作总钻风,来查勘你们这一班可有假的。」小钻风连声应道:「长官,我们俱是真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大王有什本事,你可晓得?」小钻风道:「我晓得。」行者道:「你晓得,快说来我听。如若说得合着我,便是真的;若说差了一些儿,便是假的,我定拿去见大王处治。」

  那小钻风见他坐在高处,弄獐弄智,呼呼喝喝的,没奈何,只得实说道:「我大王神通广大,本事高强,一口曾吞了十万天兵。」行者闻说,吐出一声道:「你是假的!」小钻风慌了道:「长官老爷,我是真的,怎么说是假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如何胡说!大王身子能有多大,一口都吞了十万天兵?」小钻风道:「长官原来不知,我大王会变化:要大能撑天堂,要小就如菜子。因那年王母娘娘设蟠桃大会,邀请诸仙,他不曾具柬来请,我大王意欲争天,被玉皇差十万天兵来降我大王,是我大王变化法身,张开大口,似城门一般,用力吞将去,唬得众天兵不敢交锋,关了南天门,故此是一口曾吞十万兵。」行者闻言暗笑道:「若是讲手头之话,老孙也曾干过。」又应声道:「二大王有何本事? 」小钻风道:「二大王身高三丈,卧蚕眉,丹凤 ,美人声,匾担牙,鼻似蛟龙。若与人争斗,只消一鼻子卷去,就是铁背铜身,也就魂亡魄丧!」行者道:「鼻子卷人的妖精也好拿。 」又应声道:「三大王也有几多手段?」小钻风道:「我三大王不是凡间之怪物,名号云程万里鹏,行动时,抟风运海,振北图南。随身有一件儿宝贝,唤做阴阳二气瓶。假若是把人装在瓶中,一时三刻,化为浆水。」行者听说,心中暗惊道:「妖魔倒也不怕,只是仔细防他瓶儿。」又应声道:「三个大王的本事,你倒也说得不差,与我知道的一样。但只是哪个大王要吃唐僧哩?」

  小钻风道:「长官,你不知道?」行者喝道:「我比你不知些儿!因恐汝等不知底细,吩咐我来着实盘问你哩!」小钻风道:「我大大王与二大王久住在狮驼岭狮驼洞。三大王不在这里住,他原住处离此西下有四百里远近。那厢有座城,唤做狮驼国。他五百年前吃了这城国王及文武官僚,满城大小男女也尽被他吃了干净,因此上夺了他的江山,如今尽是些妖怪。不知哪一年打听得东土唐朝差一个僧人去西天取经,说那唐僧乃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就延寿长生不老。只因怕他一个徒弟孙行者十分利害,自家一个难为,径来此处与我这两个大王结为兄弟,合意同心,打伙儿捉那个唐僧也。」行者闻言,心中大怒道:「这泼魔十分无礼!我保唐僧成正果,他怎么算计要吃我的人!」恨一声,咬响钢牙,掣出铁棒,跳下高峰,把棍子望小妖头 砑了一砑,可怜,就砑得像一个肉陀!自家见了,又不忍道:「咦!他倒是个好意,把些家常话儿都与我说了,我怎么却这一下子就结果了他?也罢也罢,左右是左右!」

  好大圣,只为师父阻路,没奈何干出这件事来。就把他牌儿解下,带在自家腰里,将「令」字旗掮在背上,腰间挂了铃,手里敲着梆子,迎风捻个诀,口里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的就像小钻风模样,拽回步,径转旧路,找寻洞府,去打探那三个老妖魔的虚实。这正是千般变化美猴王,万样腾那真本事。

  闯入深山,依着旧路正走处,忽听得人喊马嘶之声,即举目观之,原来是狮驼洞口有万数小妖排列着枪刀剑戟,旗帜旌旄。这大圣心中暗喜道:「李长庚之言,真是不妄!真是不妄!」原来这摆列的有些路数:二百五十名作一大队伍。他只见有四十名杂彩长旗,迎风乱舞,就知有万名人马,却又自揣自度道:「老孙变作小钻风,这一进去,那老魔若问我巡山的话,我必随机答应。倘或一时言语差讹,认得我啊,怎生脱体?就要往外跑时,那伙把门的挡住,如何出得门去?要拿洞里妖王,必先除了门前众怪!」你道他怎么除得众怪?好大圣想着:「那老魔不曾与我会面,就知我老孙的名头,我且倚着我的这个名头,仗着威风,说些大话,吓他一吓看。果然中土众僧有缘有分,取得经回,这一去,只消我几句英雄之言,就吓退那门前若干之怪;假若众僧无缘无分,取不得真经啊,就是纵然说得莲花现,也除不得西方洞外精。」

  心问口,口问心,思量此计,敲着梆,摇着铃,径直闯到狮驼洞口,早被前营上小妖挡住道:「小钻风来了?」行者不应,低着头就走。走至二层营里,又被小妖扯住道:「小钻风来了?」行者道:「来了。」众妖道:「你今早巡风去,可曾撞见什么孙行者么? 」行者道:「撞见的,正在那里磨扛子哩。」众妖害怕道:「他怎么个模样?磨什么扛子?」行者道:「他蹲在那涧边,还似个开路神;若站起来,好道有十数丈长!手里拿着一条铁棒,就似碗来粗细的一根大扛子,在那石崖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里又念着:『扛子啊!这一向不曾拿你出来显显神通,这一去就有十万妖精,也都替我打死!等我杀了那三个魔头祭你!他要磨得明了,先打死你门前一万精哩!』」那些小妖闻得此言,一个个心惊胆战,魂散魄飞。行者又道:「列位,那唐僧的肉也不多几斤,也分不到我处,我们替他顶这个缸怎的!不如我们各自散一散罢。」众妖都道:「说的是,我们各自顾命去来。」假若是些军民人等,服了圣化,就死也不敢走。原来此辈都是些狼虫虎豹,走兽飞禽,呜的一声都哄然而去了。这个倒不像孙大圣几句铺头话,却就如楚歌声吹散了八千兵!行者暗自喜道:「好了!老妖是死了!闻言就走,怎敢觌面相逢?这进去还似此言方好;若说差了,才这伙小妖有一两个倒走进去听见,却不走了风讯?」

  你看他存心来古洞,仗胆入深门。毕竟不知见那个老魔头有什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73回 情因旧恨生灾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

  话说孙大圣扶持着唐僧,与八戒、沙僧奔上大路,一直西来。不半晌,忽见一处楼阁重重,宫殿巍巍。唐僧勒马道:「徒弟,你看那是个什么去处?」行者举头观看,忽然见:

  山环楼阁,溪绕亭台。门前杂树密森森,宅外野花香艳艳。柳间栖白鹭,浑如烟里玉无瑕;桃内啭黄莺,却似火中金有色。双双野鹿,忘情闲踏绿莎茵;对对山禽,飞语高鸣红树杪。真如刘阮天台洞,不亚神仙阆苑家。

  行者报道:「师父,那所在也不是王侯第宅,也不是豪富人家,却像一个庵观寺院,到那里方知端的。」三藏闻言,加鞭促马。师徒们来至门前观看,门上嵌着一块石板,上有黄花观三字。三藏下马,八戒道:「黄花观乃道士之家,我们进去会他一会也好,他与我们衣冠虽别,修行一般。」沙僧道:「说的是,一则进去看看景致,二来也当撒货头口。看方便处,安排些斋饭与师父吃。」长老依言,四众共入,但见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黄芽白雪神仙府,瑶草琪花羽士家。」行者笑道:「这个是烧茅炼药,弄炉火,提罐子的道士。」三藏捻他一把道:「谨言!谨言!我们不与他相识,又不认亲,左右暂时一会,管他怎的?」说不了,进了二门,只见那正殿谨闭,东廊下坐着一个道士在那里丸药。你看他怎生打扮:戴一顶红艳艳戗金冠,穿一领黑淄淄乌皂服,踏一双绿阵阵云头履,系一条黄拂拂吕公绦。面如瓜铁,目若朗星。准头高大类回回,唇口翻张如达达。道心一片隐轰雷,伏虎降龙真羽士。

  三藏见了,厉声高叫道:「老神仙,贫僧问讯了。」那道士猛抬头,一见心惊,丢了手中之药,按簪儿,整衣服,降阶迎接道:「老师父失迎了,请里面坐。」长老欢喜上殿,推开门,见有三清圣相,供桌有炉有香,即拈香注炉,礼拜三匝,方与道士行礼。遂至客位中,同徒弟们坐下。急唤仙童看茶,当有两个小童,即入里边,寻茶盘,洗茶盏,擦茶匙,办茶果。忙忙的乱走,早惊动那几个冤家。

  原来那盘丝洞七个女怪与这道士同堂学艺,自从穿了旧衣,唤出儿子,径来此处。正在后面裁剪衣服,忽见那童子看茶,便问道:「童儿,有什客来了,这般忙冗?」仙童道:「适间有四个和尚进来,师父教来看茶。」女怪道:「可有个白胖和尚?」道:「有。」又问:「可有个长嘴大耳朵的?」道:「有。」女怪道:「你快去递了茶,对你师父丢个眼色,着他进来,我有要紧的话说。」果然那仙童将五杯茶拿出去。道士敛衣,双手拿一杯递与三藏,然后与八戒、沙僧、行者。茶罢收钟,小童丢个眼色,那道士就欠身道:「列位请坐。」教:「童儿,放了茶盘陪侍,等我去去就来。」此时长老与徒弟们,并一个小童出殿上观玩不题。

  却说道士走进方丈中,只见七个女子齐齐跪倒,叫:「师兄!师兄!听小妹子一言!」道士用手搀起道:「你们早间来时,要与我说什么话,可可的今日丸药,这枝药忌见阴人,所以不曾答你。如今又有客在外面,有话且慢慢说罢。」众怪道:「告禀师兄,这桩事,专为客来方敢告诉,若客去了,纵说也没用了。」道士笑道:「你看贤妹说话,怎么专为客来才说?却不疯了?且莫说我是个清静修仙之辈,就是个俗人家,有妻子老小家务事,也等客去了再处。怎么这等不贤,替我装幌子哩!且让我出去。」众怪又一齐扯住道:「师兄息怒,我问你,前边那客,是哪方来的?」道士唾着脸不答应,众怪道:「方才小童进来取茶,我闻得他说是四个和尚。」道士作怒道:「和尚便怎么?」众怪道:「四个和尚,内有一个白面胖的,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师 可曾问他是哪里来的?」道士道:「内中是有这两个,你怎么知道?想是在哪里见他来?」

  女子道:「师兄原不知这个委曲。那和尚乃唐朝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今早到我洞里化斋,委是妹子们闻得唐僧之名,将他拿了。」道士道:「你拿他怎的?」女子道:「我等久闻人说,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延寿长生,故此拿了他。后被那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把我们拦在濯垢泉里,先抢了衣服,后弄本事,强要同我等洗浴,也止他不住。他就跳下水,变作一个鲶鱼,在我们腿裆里钻来钻去,欲行奸骗之事,果有十分惫懒!他又跳出水去,现了本相,见我们不肯相从,他就使一柄九齿钉钯,要伤我们性命。若不是我们有些见识,几乎遭他毒手。故此战兢兢逃生,又着你愚外甥与他敌斗,不知存亡如何。我们特来投兄长,望兄长念昔日同窗之雅,与我今日做个报冤之人!」

  那道士闻此言,却就恼恨,遂变了声色道:「这和尚原来这等无礼!这等惫懒!你们都放心,等我摆布他!」众女子谢道:「师兄如若动手,等我们都来相帮打他。」道士道:「不用打!不用打!常言道,一打三分低,你们都跟我来。」众女子相随左右。他入房内取了梯子,转过床后爬上屋梁,拿下一个小皮箱儿。那箱儿有八寸高下,一尺长短,四寸宽窄,上有一把小铜锁儿锁住。即于袖中拿出一方鹅黄绫汗巾儿来,汗巾须上系着一把小钥匙儿。开了锁,取出一包儿药来,此药乃是:山中百鸟粪,扫积上千斤。是用铜锅煮,煎熬火候匀。千斤熬一杓,一杓炼三分。三分还要炒,再锻再重熏。制成此毒药,贵似宝和珍。如若尝它味,入口见阎君!

  道士对七个女子道:「妹妹,我这宝贝,若与凡人吃,只消一厘,入腹就死;若与神仙吃,也只消三厘就绝。这些和尚,只怕也有些道行,须得三厘。快取等子来。」内一女子急拿了一把等子道:「称出一分二厘,分作四分。」却拿了十二个红枣儿,将枣掐破些儿,揌上一厘,分在四个茶钟内;又将两个黑枣儿做一个茶钟,着一个托盘安了,对众女说:「等我去问他。不是唐朝的便罢;若是唐朝来的,就教换茶,你却将此茶令童儿拿出。但吃了,个个身亡,就与你报了此仇,解了烦恼也。」七女感激不尽。

  那道士换了一件衣服,虚礼谦恭走将出去,请唐僧等又至客位坐下道:「老师父莫怪,适间去后面吩咐小徒,教他们挑些青菜萝卜,安排一顿素斋供养,所以失陪。」三藏道:「贫僧素手进拜,怎么敢劳赐斋?」道士笑云:「你我都是出家人,见山门就有三升俸粮,何言素手?敢问老师父,是何宝山?到此何干?」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天大雷音寺取经者。却才路过仙宫,竭诚进拜。」道士闻言,满面生春道:「老师乃忠诚大德之佛,小道不知,失于远候,恕罪!恕罪!」叫:「童儿,快去换茶来,一厢作速办斋。」那小童走将进去,众女子招呼他来道:「这里有现成好茶,拿出去。」

  那童子果然将五钟茶拿出。道士连忙双手拿一个红枣儿茶钟奉与唐僧。他见八戒身躯大,就认做大徒弟,沙僧认做二徒弟,见行者身量小,认做三徒弟,所以第四钟才奉与行者。行者眼乖,接了茶钟,早已见盘子里那茶钟是两个黑枣儿,他道:「先生,我与你穿换一杯。」道士笑道:「不瞒长老说,山野中贫道士,茶果一时不备。才然在后面亲自寻果子,只有这十二个红枣,做四钟茶奉敬。小道又不可空陪,所以将两个下色枣儿作一杯奉陪,此乃贫道恭敬之意也。」行者笑道:「说哪里话?古人云,在家不是贫,路上贫杀人。你是住家儿的,何以言贫!像我们这行脚僧,才是真贫哩。我和你换换,我和你换换。」三藏闻言道:「悟空,这仙长实乃爱客之意,你吃了罢,换怎的?」行者无奈,将左手接了,右手盖住,看着他们。

  却说那八戒,一则饥,二则渴,原来是食肠大大的,见那钟子里有三个红枣儿,拿起来满钟的都咽在肚里。师父也吃了,沙僧也吃了。一霎时,只见八戒脸上变色,沙僧满眼流泪,唐僧口中吐沫,他们都坐不住,晕倒在地。这大圣情知是毒,将茶钟手举起来,望道士劈脸一掼。道士将袍袖隔起,当的一声,把个钟子跌得粉碎。道士怒道:「你这和尚,十分村卤!怎么把我钟子碎了?」行者骂道:「你这畜生!你看我那三个人是怎么说!我与你有什相干,你却将毒药茶药倒我的人?」道士道:「你这个村畜生,闯下祸来,你岂不知?」行者道:「我们才进你门,方叙了坐次,道及乡贯,又不曾有个高言,哪里闯下甚祸?」道士道:「你可曾在盘丝洞化斋么?你可曾在濯垢泉洗澡么?」行者道:「濯垢泉乃七个女怪。你既说出这话,必定与他苟合,必定也是妖精!不要走!吃我一棒!」

  好大圣,去耳朵里摸出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望道士劈脸打来。那道士急转身躲过,取一口宝剑来迎。他两个厮骂厮打,早惊动那里边的女怪。他七个一拥出来,叫道:「师兄且莫劳心,待小妹子拿他。」行者见了越生嗔怒,双手轮铁棒,丢开解数,滚将进去乱打。只见那七个敞开怀,腆着雪白肚子,脐孔中作出法来:骨嘟嘟丝绳乱冒,搭起一个天篷,把行者盖在底下。行者见事不谐,即翻身念声咒语,打个筋斗,扑的撞破天篷走了,忍着性气,淤淤的立在空中看处,见那怪丝绳幌亮,穿穿道道,却是穿梭的经纬,顷刻间,把黄花观的楼台殿阁都遮得无影无形。行者道:「利害!利害!早是不曾著他手!怪道猪八戒跌了若干!似这般怎生是好!我师父与师弟却又中了毒药。这伙怪合意同心,却不知是个甚来历,待我还去问那土地神也。」

  好大圣,按落云头,捻着诀,念声「唵」字真言,把个土地老儿又拘来了,战兢兢跪下路旁叩头道:「大圣,你去救你师父的,为何又转来也?」行者道:「早间救了师父,前去不远,遇一座黄花观。我与师父等进去看看,那观主迎接。才叙话间,被他把毒药茶药倒我师父等。我幸不曾吃茶,使棒就打,他却说出盘丝洞化斋、濯垢泉洗澡之事,我就知那厮是怪。才举手相敌,只见那七个女子跑出,吐放丝绳,老孙亏有见识走了。我想你在此间为神,定知他的来历。是个什么妖精,老实说来,免打!」土地叩头道:「那妖精到此,住不上十年。小神自三年前检点之后,方见他的本相,乃是七个蜘蛛精。他吐那些丝绳,乃是蛛丝。」行者闻言,十分欢喜道:「据你说,却是小可。既这般,你回去,等我作法降他也。」那土地叩头而去。

  行者却到黄花观外,将尾巴上毛捋下七十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七十个小行者;又将金箍棒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七十个双角叉儿棒。每一个小行者,与他一根。他自家使一根,站在外边,将叉儿搅那丝绳,一齐着力,打个号子,把那丝绳都搅断,各搅了有十余斤。里面拖出七个蜘蛛,足有巴斗大的身躯,一个个攒着手脚,索着头,只叫:「饶命!饶命!」此时七十个小行者,按住七个蜘蛛,哪里肯放。行者道:「且不要打他,只教还我师父师弟来。」那怪厉声高叫道:「师兄,还他唐僧,救我命也!」那道士从里边跑出道:「妹妹,我要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行者闻言,大怒道:「你既不还我师父,且看你妹妹的样子!」好大圣,把叉儿棒幌一幌,复了一根铁棒,双手举起,把七个蜘蛛精,尽情打烂,却似七个劖肉布袋儿,脓血淋淋,却又将尾巴摇了两摇,收了毫毛,单身轮棒,赶入里边来打道士。那道士见他打死了师妹,心什不忍,即发狠举剑来迎。这一场各怀忿怒,一个个大展神通,这一场好杀:

  妖精轮宝剑,大圣举金箍。都为唐朝三藏,先教七女呜呼。如今大展经纶手,施威弄法逞金吾,大圣神光壮,妖仙胆气粗。浑身解数如花锦,双手腾那似辘轳。乒乓剑棒响。惨淡野云浮。劖言语,使机谋,一来一往如画图。杀得风响沙飞狼虎怕,天昏地暗斗星无。

  那道士与大圣战经五六十合,渐觉手软,一时间松了筋节,便解开衣带,忽辣的响一声,脱了皂袍。行者笑道:「我儿子!打不过人,就脱剥了也是不能够的!」原来这道士剥了衣裳,把手一齐抬起,只见那两胁下有一千只眼,眼中迸放金光,十分利害:

  森森黄雾,艳艳金光,森森黄雾,两边胁下似喷云;艳艳金光,千只眼中如放火。左右却如金桶,东西犹似铜钟。此乃妖仙施法力,道士显神通,幌眼迷天遮日月,罩人爆燥气朦胧;把个齐天孙大圣,困在金光黄雾中。

  行者慌了手脚,只在那金光影里乱转,向前不能举步,退后不能动脚,却便似在个桶里转的一般。无奈又爆燥不过,他急了,往上着实一跳,却撞破金光,扑的跌了一个倒栽葱,觉道撞的头疼,急伸头摸摸,把顶梁皮都撞软了,自家心焦道:「晦气!晦气!这颗头今日也不济了!常时刀砍斧剁,莫能伤损,却怎么被这金光撞软了皮肉?久以后定要贡脓,纵然好了,也是个破伤风。」一会家爆燥难禁,却又自家计较道:「前去不得,后退不得,左行不得,右行不得,往上又撞不得,却怎么好?往下走他娘罢!」好大圣,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穿山甲,又名鲮鲤鳞。真个是:

  四只铁爪,钻山碎石如挝粉;满身鳞甲,破岭穿岩似切葱。两眼光明,好便似双星幌亮;一嘴尖利,胜强如钢钻金锥。药中有性穿山甲,俗语呼为鲮鲤鳞。

  你看他硬着头,往地下一钻,就钻了有二十余里,方才出头。原来那金光只罩得十余里。出来现了本相,力软筋麻,浑身疼痛,止不住眼中流泪,忽失声叫道:「师父啊!当年秉教出山中,共往西来苦用工。大海洪波无恐惧,阳沟之内却遭风!」

  美猴王正当悲切,忽听得山背后有人啼哭,即欠身揩了眼泪,回头观看。但见一个妇人,身穿重孝,左手托一盏凉浆水饭,右手执几张烧纸黄钱,从那厢一步一声哭着走来。行者点头嗟叹道:「正是流泪眼逢流泪眼,断肠人遇断肠人!这一个妇人,不知所哭何事,待我问他一问。」那妇人不一时走上路来,迎着行者。行者躬身问道:「女菩萨,你哭的是什人?」妇人噙泪道:「我丈夫因与黄花观观主买竹竿争讲,被他将毒药茶药死,我将这陌纸钱烧化,以报夫妇之情。」行者听言,眼中泪下。那妇女见了作怒道:「你甚无知!我为丈夫烦恼生悲,你怎么泪眼愁眉,欺心戏我?」行者躬身道:「女菩萨息怒,我本是东土大唐钦差御弟唐三藏大徒弟孙悟空行者。因往西天,行过黄花观歇马。那观中道士,不知是个什么妖精,他与七个蜘蛛精,结为兄妹。蜘蛛精在盘丝洞要害我师父,是我与师弟八戒、沙僧救解得脱。那蜘蛛精走到他这里,背了是非,说我等有欺骗之意。道士将毒药茶药倒我师父师弟共三人,连马四口,陷在他观里。惟我不曾吃他茶,将茶钟掼碎,他就与我相打。正嚷时,那七个蜘蛛精跑出来吐放丝绳,将我捆住,是我使法力走脱。问及土地,说他本相,我却又使分身法搅绝丝绳,拖出妖来,一顿棒打死。这道士即与他报仇,举宝剑与我相斗。斗经六十回合,他败了阵,随脱了衣裳,两胁下放出千只眼,有万道金光,把我罩 。所以进退两难,才变做一个鲮鲤鳞,从地下钻出来。正自悲切,忽听得你哭,故此相问。因见你为丈夫,有此纸钱报答,我师父丧身,更无一物相酬,所以自怨生悲,岂敢相戏!」

  那妇女放下水饭纸钱,对行者陪礼道:「莫怪,莫怪,我不知你是被难者。才据你说将起来,你不认得那道士。他本是个百眼魔君,又唤做多目怪。你既然有此变化,脱得金光,战得许久,必定有大神通,却只是还近不得那厮。我教你去请一位圣贤,他能破得金光,降得道士。」行者闻言,连忙唱喏道:「女菩萨知此来历,烦为指教指教。果是哪位圣贤,我去请求,救我师父之难,就报你丈夫之仇。」妇人道: 「我就说出来,你去请他,降了道士,只可报仇而已,恐不能救你师父。」行者道:「怎不能救?」妇人道:「那厮毒药最狠:药倒人,三日之间,骨髓俱烂。你此往回恐迟了,故不能救。」行者道:「我会走路;凭他多远,千里只消半日。」女子道:「你既会走路,听我说:此处到那里有千里之遥。那厢有一座山,名唤紫云山,山中有个千 洞。洞里有位圣贤,唤做毗蓝婆。他能降得此怪。」行者道:「那山座落何方?却从何方去?」女子用手指定道:「那直南上便是。」行者回头看时,那女子早不见了。行者慌忙礼拜道:「是哪位菩萨?我弟子钻昏了,不能相识,千乞留名,好谢!」只见那半空中叫道:「大圣,是我。」行者急抬头看处,原是黎山老母,赶至空中谢道:「老母从何来指教我也?」老母道:「我才自龙华会上回来,见你师父有难,假做孝妇,借夫丧之名,免他一死。你快去请他,但不可说出是我指教,那圣贤有些多怪人。」行者谢了,辞别,把筋斗云一纵,随到紫云山上,按定云头,就见那千花洞。那洞外:

  青松遮胜境,翠柏绕仙居。绿柳盈山道,奇花满涧渠。
  香兰围石屋,芳草映岩嵎。流水连溪碧,云封古树虚。
  野禽声聒聒,幽鹿步徐徐。修竹枝枝秀,红梅叶叶舒。
  寒鸦栖古树,春鸟嗓高樗。夏麦盈田广,秋禾遍地余。
  四时无叶落,八节有花如。每生瑞霭连霄汉,常放祥云接太虚。

  这大圣喜喜欢欢走将进去,一程一节,看不尽天边的景致。直入里面,更没个人儿,见静静悄悄的,鸡犬之声也无,心中暗道:「这圣贤想是不在家了。」又进数里看时,见一个女道姑坐在榻上。你看他怎生模样:

  头戴五花纳锦帽,身穿一领织金袍。脚踏云尖凤头履,腰系攒丝双穗绦。
  面似秋容霜后老,声如春燕社前娇。腹中久谙三乘法,心上常修四谛饶。
  悟出空空真正果,炼成了了自逍遥。正是千花洞里佛,毗蓝菩萨姓名高。

  行者止不住脚,近前叫道:「毗蓝婆菩萨,问讯了。」那菩萨即下榻,合掌回礼道:「大圣,失迎了,你从哪里来的?」行者道:「你怎么就认得我是大圣?」毗蓝婆道:「你当年大闹天宫时,普地里传了你的形相,谁人不知,哪个不识?」行者道:「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像我如今皈正佛门,你就不晓得了!」毗蓝道:「几时皈正?恭喜!恭喜!」行者道:「近能脱命,保师父唐僧上西天取经,师父遇黄花观道士,将毒药茶药倒。我与那厮赌斗,他就放金光罩住我,是我使神通走脱了。闻菩萨能灭他的金光,特来拜请。」菩萨道:「是谁与你说的?我自赴了盂兰会,到今三百余年,不曾出门。我隐姓埋名,更无一人知得,你却怎么得知?」行者道:「我是个地里鬼,不管哪里,自家都会访着。」毗蓝道:「也罢也罢,我本当不去,奈蒙 圣下临,不可灭了求经之善,我和你去来。」行者称谢了,道:「我忒无知,擅自催促,但不知曾带什么兵器。」菩萨道:「我有个绣花针儿,能破那厮。」行者忍不住道:「老母误了我,早知是绣花针,不须劳你,就问老孙要一担也是有的。」毗蓝道:「你那绣花针,无非是钢铁金针,用不得。我这宝贝,非钢,非铁,非金,乃我小儿日眼里炼成的。」行者道:「令郎是谁?」毗蓝道:「小儿乃昴日星官。」行者惊骇不已。

  早望见金光艳艳,即回向毗蓝道:「金光处便是黄花观也。」毗蓝随于衣领里取出一个绣花针,似眉毛粗细,有五六分长短,拈在手,望空抛去。少时间,响一声,破了金光。行者喜道:「菩萨,妙哉妙哉!寻针寻针!」毗蓝托在手掌内道:「这不是?」行者却同按下云头,走入观里,只见那道士合了眼,不能举步。行者骂道:「你这泼怪装瞎子哩!」耳朵里取出棒来就打。毗蓝扯住道:「大圣莫打,且看你师父去。」行者径至后面客位里看时,他三人都睡在地上吐痰吐沫哩。行者垂泪道:「却怎么好!却怎么好」!毗蓝道:「大圣休悲,也是我今日出门一场,索性积个阴德,我这里有解毒丹,送你三丸。」行者转身拜求。那菩萨袖中取出一个破纸包儿,内将三粒红丸子递与行者,教放入口里。行者把药扳开他们牙关,每人揌了一丸。须臾,药味入腹,便就一齐呕哕,遂吐出毒味,得了性命。

  那八戒先爬起道:「闷杀我也!」三藏、沙僧俱醒了道:「好晕也!」行者道:「你们那茶里中了毒了,亏这毗蓝菩萨搭救,快都来拜谢。」三藏欠身整衣谢了。八戒道:「师兄,那道士在哪里?等我问他一问,为何这般害我!」行者把蜘蛛精上项事说了一遍,八戒发狠道:「这厮既与蜘蛛为姊妹,定是妖精!」行者指道:「他在那殿外立定装瞎子哩。」八戒拿钯就筑,又被毗蓝止住道:「天蓬息怒,大圣知我洞里无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门户也。」行者道:「感蒙大德,岂不奉承!但只是教他现本相,我们看看。」毗蓝道:「容易。」即上前用手一指,那道士扑的倒在尘埃,现了原身,乃是一条七尺长短的大蜈蚣精。毗蓝使小指头挑起,驾祥云径转千花洞去。

  八戒打仰道:「这妈妈儿却也利害,怎么就降这般恶物?」行者笑道:「我问他有什兵器破他金光,他道有个绣花针儿,是他儿子在日眼里炼的。及问他令郎是谁,他道是昴日星官。我想昴日星是只公鸡,这老妈妈子必定是个母鸡。鸡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也。 」三藏闻言顶礼不尽,教:「徒弟们,收拾去罢。」那沙僧即在里面寻了些米粮,安排了些斋,俱饱餐一顿。牵马挑担,请师父出门。行者从他厨中放了一把火,把一座观霎时烧得煨烬,却拽步长行。

  正是:唐僧得命感毗蓝,了性消除多目怪。毕竟向前去还有什么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72回 盘丝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

  话表三藏别了朱紫国王,整顿鞍马西进。行够多少山原,历尽无穷水道,不觉的秋去冬残,又值春光明媚。师徒们正在路踏青玩景,忽见一座庵林,三藏滚鞍下马,站立大道之旁。行者问道:「师父,这条路平坦无邪,因何不走?」八戒道:「师兄好不通情!师父在马上坐得困了,也让他下来关关风是。」三藏道:「不是关风,我看那里是个人家,意欲自去化些斋吃。」行者笑道:「你看师父说的是哪里话。你要吃斋,我自去化,俗语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岂有为弟子者高坐,教师父去化斋之理?」三藏道:「不是这等说。平日间一望无边无际,你们没远没近的去化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应,也让我去化一个来。」八戒道:「师父没主张。常言道,三人出外,小的儿苦,你况是个父辈,我等俱是弟子。古书云,有事弟子服其劳,等我老猪去。」三藏道:「徒弟啊,今日天气晴明,与那风雨之时不同。那时节,汝等必定远去,此个人家,等我去,有斋无斋,可以就回走路。」沙僧在旁笑道:「师兄,不必多讲,师父的 性如此,不必违拗。若恼了他,就化将斋来,他也不吃。」八戒依言,即取出钵盂,与他换了衣帽。拽开步,直至那庄前观看,却也好座住场,但见:

  石桥高耸,古树森齐。石桥高耸,潺潺流水接长溪;古树森齐,聒聒幽禽鸣远岱。桥那边有数椽茅屋,清清雅雅若仙庵;又有那一座蓬窗,白白明明欺道院。

  窗前忽见四佳人,都在那里刺凤描鸾做针线。长老见那人家没个男儿,只有四个女子,不敢进去,将身立定,闪在乔林之下,只见那女子,一个个:

  闺心坚似石,兰性喜如春。娇脸红霞衬,朱唇绛脂匀。
  蛾眉横月小,蝉鬓迭云新。若到花间立,游蜂错认真。

  少停有半个时辰,一发静悄悄,鸡犬无声。自家思虑道:「我若没本事化顿斋饭,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为师的化不出斋来,为徒的怎能去拜佛。」长老没计奈何,也带了几分不是,趋步上桥,又走了几步,只见那茅屋里面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个女子在那里踢气球哩。你看那三个女子,比那四个又生得不同,但见那:

  飘扬翠袖,摇拽缃裙。飘扬翠袖,低笼着玉笋纤纤;摇拽缃裙,半露出金莲窄窄。形容体势十分全,动静脚跟千样蹝。拿头过论有高低,张泛送来真又楷。转身踢个出墙花,退步翻成大过海。轻接一团泥,单枪急对拐。明珠上佛头,实捏来尖靴。窄砖偏会拿,卧鱼将脚跘。平腰折膝蹲,扭顶翘跟蹝。扳凳能喧泛,披肩甚脱洒。绞裆任往来,锁项随摇摆。踢的是黄河水倒流,金鱼滩上买。那个错认是头儿,这个转身就打拐。端然捧上帘,周正尖来潠。提跟潠草鞋,倒插回头采。退步泛肩妆,钩儿只一歹。版篓下来长,便把夺门揣。踢到美心时,佳人齐喝采。一个个汗流粉腻透罗裳,兴懒情疏方叫海。言不尽,又有诗为证,诗曰:

  蹴踘当场三月天,仙风吹下素婵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染蛾眉柳带烟。
  翠袖低垂笼玉笋,缃裙斜拽露金莲。几回踢罢娇无力,云鬓蓬松宝髻偏。

  三藏看得时辰久了,只得走上桥头,应声高叫道:「女菩萨,贫僧这里随缘布施些儿斋吃。」那些女子听见,一个个喜喜欢欢抛了针线,撇了气球,都笑笑吟吟的接出门来道:「长老,失迎了,今到荒庄,决不敢拦路斋僧,请里面坐。」三藏闻言,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佛地!女流尚且注意斋僧,男子岂不虔心向佛?」长老向前问讯了,相随众女入茅屋,过木香亭看处,呀!原来那里边没什房廊,只见那:

  峦头高耸,地脉遥长。峦头高耸接云烟,地脉遥长通海岳。门近石桥,九曲九湾流水顾;园栽桃李,千株千颗斗秾华。藤薜挂悬三五树,芝兰香散万千花。远观洞府欺蓬岛,近睹山林压太华。正是妖仙寻隐处,更无邻舍独成家。

  有一女子上前,把石头门推开两扇,请唐僧里面坐。那长老只得进去,忽抬头看时,铺设的都是石桌、石凳,冷气阴阴。长老心惊,暗自思忖道:「这去处少吉多凶,断然不善。」众女子喜笑吟吟都道:「长老请坐。」长老没奈何,只得坐了,少时间,打个冷禁。众女子问道:「长老是何宝山?化什么缘?还是修桥补路,建寺礼塔,还是造佛印经?请缘簿出来看看。」长老道:「我不是化缘的和尚。 」女子道:「既不化缘,到此何干?」长老道:「我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求经者。适过宝方,腹间饥馁,特造檀府,募化一斋,贫僧就行也。」众女子道:「好!好!好!常言道,远来的和尚好看经。妹妹们!不可怠慢,快办斋来。」此时有三个女子陪着,言来语去,论说些因缘。那四个到厨中撩衣敛袖,炊火刷锅。

  你道他安排的是些什么东西?原来是人油炒炼,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面筋样子,剜的人脑煎作豆腐块片。两盘儿捧到石桌上放下,对长老道:「请了,仓卒间,不曾备得好斋,且将就吃些充腹,后面还有添换来也。」那长老闻了一闻,见那腥膻,不敢开口,欠身合掌道:「女菩萨,贫僧是胎里素。」众女子笑道:「长老,此是素的。」长老道:「阿弥陀佛!若像这等素的啊,我和尚吃了,莫想见得世尊,取得经卷。」众女子道:「长老,你出家人,切莫拣人布施。」长老道:「怎敢,怎敢!我和尚奉大唐旨意,一路西来,微生不损,见苦就救,遇谷粒手拈入口,逢丝缕联缀遮身,怎敢拣主布施!」众女子笑道:「长老虽不拣人布施,却只有些上门怪人。莫嫌粗淡,吃些儿罢。」长老道:「实是不敢吃,恐破了戒,望菩萨养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尚出去罢。」那长老挣着要走,那女子拦住门,怎么肯放,俱道:「上门的买卖,倒不好做!放了屁儿,却使 掩,你往哪里去?」

  他一个个都会些武艺,手脚又活,把长老扯住,顺手牵羊,扑的掼倒在地。众人按住,将绳子捆了,悬梁高吊,这吊有个名色,叫做「仙人指路」。原来是一只手向前,牵丝吊起;一只手拦腰捆住,将绳吊起,两只脚向后一条绳吊起,三条绳把长老吊在梁上,却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那长老忍着疼,噙着泪,心中暗恨道:「我和尚这等命苦!只说是好人家化顿斋吃,岂知道落了火坑!徒弟啊!速来救我,还得见面,但迟两个时辰,我命休矣!」那长老虽然苦恼,却还留心看着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当,便去脱剥衣服。长老心惊,暗自忖道:「这一脱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夹生儿吃我的情也有哩。」原来那女子们只解了上身罗衫,露出肚腹,各显神通:一个个腰眼中冒出丝绳,有鸭蛋粗细,骨嘟嘟的,迸玉飞银,时下把庄门瞒了不题。

  却说那行者、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旁。他二人都放马看担,惟行者是个顽皮,他且跳树攀枝,摘叶寻果,忽回头,只见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树来,吆喝道:「不好,不好!师父造化低了!」行者用手指道:「你看那庄院如何?」八戒沙僧共目视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银又光似银。八戒道:「罢了罢了!师父遇着妖精了!我们快去救他也!」行者道:「贤弟莫嚷,你都不见怎的,等老孙去来。」沙僧道:「哥哥仔细。」行者道:「我自有处。」

  好大圣,束一束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拽开脚,两三步跑到前边,看见那丝绳缠了有千百层厚,穿穿道道,却似经纬之势,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软沾人。行者更不知是什么东西,他即举棒道:「这一棒,莫说是几千层,就有几万层,也打断了!」正欲打,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断,这个软的,只好打扁罢了。假如惊了他,缠住老孙,反为不美。等我且问他一问再打。」你道他问谁?即捻一个诀,念一个咒,拘得个土地老儿在庙里似推磨的一般乱转。土地婆儿道:「老儿,你转怎的?好道是羊儿风发了!」土地道:「你不知!你不知!有一个齐天大圣来了,我不曾接他,他那里拘我哩。」婆儿道:「你去见他便了,却如何在这里打转?」土地道:「若去见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婆儿道: 「他见你这等老了,哪里就打你?」土地道:「他一生好吃没钱酒,偏打老年人。」两口儿讲一会,没奈何只得走出去,战兢兢的跪在路旁叫道:「大圣,当境土地叩头。」

  行者道:「你且起来,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里。我问你,此间是什地方?」土地道:「大圣从哪厢来?」行者道:「我自东土往西来的。」土地道:「大圣东来,可曾在那山岭上?」行者道:「正在那山岭上,我们行李马匹还都歇在那岭上不是!」土地道:「那岭叫做盘丝岭,岭下有洞叫做盘丝洞,洞里有七个妖精。」行者道:「是男怪女怪?」土地道:「是女怪。」行者道:「他有多大神通?」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只知那正南上,离此有三里之遥,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热水,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住,占了他的濯垢泉,仙姑更不曾与他争竞,平白地就让与他了。我见天仙不惹妖魔怪,必定精灵有大能。」行者道:「占了此泉何干?」土地道:「这怪占了浴池,一日三遭,出来洗澡。如 巳时已过,午时将来呀。」行者听言道:「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他罢。」那土地老儿磕了一个头,战兢兢的回本庙去了。

  这大圣独显神通,摇身一变,变作个麻苍蝇儿,钉在路旁草梢上等待。须臾间,只听得呼呼吸吸之声,犹如蚕食叶,却似海生潮。只好有半盏茶时,丝绳皆尽,依然现出庄村,还像当初模样。又听得呀的一声,柴扉响处,里边笑语喧哗,走出七个女子。行者在暗中细看,见他一个个携手相搀,挨肩执袂,有说有笑的,走过桥来,果是标致。但见:

  比玉香尤胜,如花语更真。柳眉横远岫,檀口破樱唇。钗头翘翡翠,金莲闪绛裙。却似嫦娥临下界,仙子落凡尘。

  行者笑道:「怪不得我师父要来化斋,原来是这一般好处。这七个美人儿,假若留住我师父,要吃也不够一顿吃,要用也不够两日用,要动手轮流一摆布就是死了。且等我去听他一听,看他怎的算计。」好大圣,嘤的一声,飞在那前面走的女子云髻上钉住。才过桥来,后边的走向前来呼道:「姐姐,我们洗了澡,来蒸那胖和尚吃去。」行者暗笑道:「这怪物好没算计!煮还省些柴,怎么转要蒸了吃!」那些女子采花斗草向南来,不多时,到了浴池。但见一座门墙,十分壮丽,遍地野花香艳艳,满旁兰蕙密森森。后面一个女子,走上前,呼哨的一声,把两扇门儿推开,那中间果有一塘热水。

  这水自开辟以来,太阳星原贞有十,后被羿善开弓,射落九乌坠地,只存金乌一星,乃太阳之真火也。天地有九处汤泉,俱是众乌所化。那九阳泉,乃香冷泉、伴山泉、温泉、东合泉、满山泉、孝安泉、广汾泉、汤泉,此泉乃濯垢泉。有诗为证,诗曰:

  一气无冬夏,三秋永注春。炎波如鼎沸,热浪似汤新。
  分溜滋禾稼,停流荡俗尘。涓涓珠泪泛,滚滚玉团津。
  润滑原非酿,清平还自温。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
  佳人洗处冰肌滑,涤荡尘烦玉体新。

  那浴池约有五丈余阔,十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但见水清彻底。底下水一似滚珠泛玉骨嘟嘟冒将上来,四面有六七个孔窍通流。流去二三里之遥,淌到田里,还是温水。池上又有三间亭子,亭子中近后壁放着一张八只脚的板凳。两山头放着两个描金彩漆的衣架。行者暗中喜嘤嘤的,一翅飞在那衣架头上钉住。那些女子见水又清又热,便要洗浴,即一齐脱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齐下去,被行者看见:褪放纽扣儿,解开罗带结。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肘膊赛凝胭,香肩疑粉捏。肚皮软又绵,脊背光还洁。膝腕半围团,金莲三寸窄。中间一段情,露出风流穴。

  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个个跃浪翻波,负水顽耍。行者道:「我若打他啊,只消把这棍子往池中一搅,就叫做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可怜!可怜!打便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孙的名头。常言道,男不与女斗,我这般一个汉子,打杀这几个丫头,着实不济。不要打他,只送他一个绝后计,教他动不得身,出不得水,多少是好。」

  好大圣,捏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饿老鹰,但见:毛犹霜雪,眼若明星。妖狐见处魂皆丧,狡兔逢时胆尽惊。钢爪锋芒快,雄姿猛气横。会使老拳供口腹,不辞亲手逐飞腾。万里寒空随上下,穿云检物任他行。呼的一翅,飞向前,轮并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尽情雕去,径转岭头,现出本相来见八戒、沙僧道:「你看。」那呆子迎着对沙僧笑道:「师父原来是典当铺里拿了去的。」沙僧道:「怎见得?」八戒道:「你不见师兄把他些衣服都抢将来也?」行者放下道:「此是妖精穿的衣服。」八戒道:「怎么就有这许多?」行者道:「七套。」八戒道:「如何这般剥得容易,又剥得干净? 」行者道:「哪曾用剥。原来此处唤做盘丝岭,那庄村唤做盘丝洞。洞中有七个女怪,把我师父拿住,吊在洞里,都向濯垢泉去洗浴。那泉却是天地产成的一塘子热水。他都算计着洗了澡要把师父蒸吃。是我跟到那里,见他脱了衣服下水,我要打他,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头,是以不曾动棍,只变做一个饿老鹰,叼了他的衣服。他都忍辱含羞,不敢出头,在水中哩。我等快去解下师父走路罢。」八戒笑道:「师兄,你凡干事,只要留根。既见妖精,如何不打杀他,却就去解师父!他如今纵然藏羞不出,到晚间必定出来。他家里还有旧衣服,穿上一套,来赶我们。纵然不赶,他久住在此,我们取了经,还从那条路回去。常言道,宁少路边钱,莫少路边拳。那时节,他拦住了吵闹,却不是个仇人也?」行者道:「凭你如何主张?」八戒道:「依我,先打杀了妖精,再去解放师父,此乃斩草除根之计。」行者道:「我是不打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八戒抖擞精神,欢天喜地举着钉钯,拽开步,径直跑到那里。忽的推开门看时,只见那七个女子蹲在水里,口中乱骂那鹰哩,道:「这个扁毛畜生!猫嚼头的亡人!把我们衣服都叼去了,教我们怎的动手!」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萨,在这里洗澡哩,也携带我和尚洗洗何如?」那怪见了作怒道:「你这和尚,十分无礼!我们是在家的女流,你是个出家的男子。古书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们同塘洗澡?」八戒道:「天气炎热,没奈何,将就容我洗洗儿罢。哪里调什么书担儿,同席不同席!」

  呆子不容说,丢了钉钯,脱了皂锦直裰,扑的跳下水来,那怪心中烦恼,一齐上前要打。不知八戒水势极熟,到水里摇身一变,变做一个鲶鱼精。那怪就都摸鱼,赶上拿他不住:东边摸,忽的又渍了西去;西边摸,忽的又渍了东去;滑扢虀的,只在那腿裆里乱钻。原来那水有搀胸之深,水上盘了一会,又盘在水底,都盘倒了,喘嘘嘘的,精神倦怠。八戒却才跳将上来,现了本相,穿了直裰,执着钉钯喝道:「我是哪个?你把我当鲶鱼精哩!」那怪见了,心惊胆战对八戒道:「你先来是个和尚,到水里变作鲶鱼,及拿你不住,却又这般打扮,你端的是从何到此?是必留名。」八戒道:「这伙泼怪当真的不认得我!我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唐长老之徒弟,乃天蓬元帅悟能八戒是也。你把我师父吊在洞里,算计要蒸他受用!我的师父又好蒸吃?快早伸过头来,各筑一钯,教你断根!」那些妖闻此言,魂飞魄散,就在水中跪拜道:「望老爷方便方便!我等有眼无珠,误捉了你师父,虽然吊在那里,不曾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饶了我的性命,情愿贴些盘费,送你师父往西天去也。」八戒摇头道:「莫说这话!俗语说的好,曾著卖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便筑一钯,各人走路!」

  呆子一味粗夯,显手段,哪有怜香惜玉之心,举着钯,不分好歹,赶上前乱筑。那怪慌了手脚,哪里顾什么羞耻,只是性命要紧,随用手捂着羞处,跳出水来,都跑在亭子里站立,作出法来:脐孔中骨都都冒出丝绳,瞒天搭了个大丝篷,把八戒罩在当中。那呆子忽抬头,不见天日,即抽身往外便走,哪里举得脚步!原来放了绊脚索,满地都是丝绳,动动脚,跌个躘踵:左边去,一个面磕地;右边去,一个倒栽葱;急转身,又跌了个嘴搵地;忙爬起,又跌了个竖蜻蜓。也不知跌了多少跟头,把个呆子跌得身麻脚软,头晕眼花,爬也爬不动,只睡在地下呻吟。那怪物却将他困住,也不打他,也不伤他,一个个跳出门来,将丝篷遮住天光,各回本洞。到了石桥上站下,念动真言,霎时间把丝篷收了,赤条条的,跑入洞里,捂着那话,从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过去。走入石房,取几件旧衣穿了,径至后门口立定叫:「孩儿们何在?」

  原来那妖精一个有一个儿子,却不是她养的,都是他结拜的干儿子。有名唤做蜜、蚂、蜍、班、蜢、蜡、蜻:蜜是蜜蜂,蚂是蚂蜂,蜍是蜍蜂,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蜡是抹蜡,蜻是蜻蜓。原来那妖精幔天结网,掳住这七般虫蛭,却要吃他。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当时这些虫哀告饶命,愿拜为母,遂此春采百花供怪物,夏寻诸卉孝妖精。忽闻一声呼唤,都到面前问:「母亲有何使令?」众怪道:「儿啊,早间我们错惹了唐朝来的和尚,才然被他徒弟拦在池里,出了多少丑,几乎丧了性命!汝等努力,快出门前去退他一退。如得胜后,可到你舅舅家来会我。」那些怪既得逃生,往他师兄处,孽嘴生灾不题。你看这些虫蛭,一个个摩拳擦掌,出来迎敌。

  却说八戒跌得昏头昏脑,猛抬头见丝篷丝索俱无,他才一步一探爬将起来,忍着疼找回原路,见了行者,用手扯住道:「哥哥,我的头可肿、脸可青么?」行者道:「你怎的来?」八戒道:「我被那厮将丝绳罩住,放了绊脚索,不知跌了多少跟头,跌得我腰拖背折,寸步难移。却才丝篷索子俱空,方得了性命回来也。」沙僧见了道:「罢了,罢了!你闯下祸来也!那怪一定往洞里去伤害师父、我等快去救他!」行者闻言急拽步便走,八戒牵着马急急来到庄前,但见那石桥上有七个小妖儿挡住道:「慢来,慢来!吾等在此!」行者看了道:「好笑!干净都是些小人儿!长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不满三尺;重的也只有八九斤,不满十斤。」喝道:「你是谁?」那怪道:「我乃七仙姑的儿子。你把我母亲欺辱了,还敢无知,打上我门!不要走!仔细!」

  好怪物!一个个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乱打将来。八戒见了生嗔,本是跌恼了的性子,又见那伙虫蛭小巧,就发狠举钯来筑。那些怪见呆子凶猛,一个个现了本相,飞将起去,叫声「变!」须臾间,一个变十个,十个变百个,百个变千个,千个变万个,个个都变成无穷之数。只见:

  满天飞抹蜡,遍地舞蜻蜓。蜜蚂追头额,蜍蜂扎眼睛。
  班毛前后咬,牛蜢上下叮。扑面漫漫黑,翛翛神鬼惊。

  八戒慌了道:「哥啊,只说经好取,西方路上,虫儿也欺负人哩!」行者道:「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八戒道:「扑头扑脸,浑身上下,都叮有十数层厚,却怎么打?」行者道:「没事!没事!我自有手段!」沙僧道:「哥啊,有什手段,快使出来罢!一会子光头上都叮肿了!」好大圣,拔了一把毫毛,嚼得粉碎,喷将出去,即变做些黄、麻、玳、白、雕、鱼、鹞。八戒道:「师兄,又打什么市语,黄啊、麻啊哩?」行者道:「你不知,黄是黄鹰,麻是麻鹰,玳是玳鹰,白是白鹰,雕是雕鹰,鱼是鱼鹰,鹞是鹞鹰。那妖精的儿子是七样虫,我的毫毛是七样鹰。」鹰最能叼虫,一嘴一个,爪打翅敲,须臾,打得罄尽,满空无迹,地积尺余。

  三兄弟方才闯过桥去,径入洞里,只见老师父吊在那里哼哼的哭哩。八戒近前道:「师父,你是要来这里吊了耍子,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头哩!」沙僧道:「且解下师父再说。」行者即将绳索挑断放下唐僧,都问道:「妖精哪里去了?」唐僧道:「那七个怪都赤条条的往后边叫儿子去了。」行者道:「兄弟们,跟我来寻去。」三人各持兵器,往后园里寻处,不见踪迹。都到那桃李树上寻遍不见,八戒道:「去了!去了!」沙僧道:「不必寻他,等我扶师父去也。」弟兄们复来前面请唐僧上马道:「师父,下次化斋,还让我们去。」唐僧道:「徒弟啊,以后就是饿死,也再不自专了。」八戒道:「你们扶师父走着,等老猪一顿钯筑倒他这房子,教他来时没处安身。」行者笑道:「筑还费力,不若寻些柴来,与他个断根罢。」好呆子,寻了些朽松破竹,干柳枯藤,点上一把火,烘烘的都烧得干净。师徒却才放心前来。

  咦!毕竟这去,不知那怪的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71回 行者假名降怪犼 观音现相伏妖王

  色即空兮自古,空言是色如然。人能悟彻色空禅,何用丹砂炮炼。
  德行全修休懈,工夫苦用熬煎。有时行满始朝天,永驻仙颜不变。

  话说那赛太岁紧关了前后门户,搜寻行者,直嚷到黄昏时分,不见踪迹。坐在那剥皮亭上,点聚群妖,发号施令,都教各门上提铃喝号,击鼓敲梆,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支更坐夜。

  原来孙大圣变做个痴苍蝇,钉在门旁,见前面防备甚紧,他即抖开翅,飞入后宫门首看处,见金圣娘娘伏在御案上,清清滴泪,隐隐声悲。行者飞进门去,轻轻的落在他那乌云散髻之上,听他哭的什么。少顷间,那娘娘忽失声道:「主公啊!我和你:

  前生烧了断头香,今世遭逢泼怪王。拆凤三年何日会?分鸳两处致悲伤。
  差来长老才通信,惊散佳姻一命亡。只为金铃难解识,相思又比旧时狂。」

  行者闻言,即移身到他耳根后,悄悄的叫道:「圣宫娘娘,你休恐惧,我还是你国差来的神僧孙长老,未曾伤命。只因自家性急,近妆台偷了金铃,你与妖王吃酒之时,我却脱身私出了前亭,忍不住打开看看。不期扯动那塞口的绵花,那铃响一声,迸出烟火黄沙。我就慌了手脚,把金铃丢了,现出原身,使铁棒,苦战不出,恐遭毒手,故变作一个苍蝇儿,钉在门枢上,躲到如今。那妖王愈加严紧,不肯开门。你可去再以夫妻之礼,哄他进来安寝,我好脱身行事,别作区处救你也。」娘娘一闻此言,战兢兢发似神揪,虚怯怯心如杵筑,泪汪汪的道:「你如今是人是鬼?」行者道:「我也不是人,我也不是鬼,如今变作个苍蝇儿在此。你休怕,快去请那妖王也。」娘娘不信,泪滴滴悄语低声道:「你莫魇寐我。」行者道:「我岂敢魇寐你?你若不信,开手,等我跳下来你看。」那娘娘真个把左手张开,行者轻轻飞下,落在他玉掌之间,好便似:

  菡萏蕊头钉黑豆,牡丹花上歇游蜂;绣球心里葡萄落,百合枝边黑点浓。

  金圣宫高擎玉掌,叫声神僧,行者嘤嘤的应道:「我是神僧变的。」那娘娘方才信了,悄悄的道:「我去请那妖王来时,你却怎生行事?」行者道:「古人云,断送一生惟有酒。又云,破除万事无过酒。酒之为用多端,你只以饮酒为上,你将那贴身的侍婢,唤一个进来,指与我看,我就变作他的模样,在旁边伏侍,却好下手。」那娘娘真个依言,即叫:「春娇何在?」那屏风后转出一个玉面狐狸来,跪下道:「娘娘唤春娇有何使令?」娘娘道:「你去叫他们来点纱灯,焚脑麝,扶我上前庭,请大王安寝也。」那春娇即转前面,叫了七八个怪鹿妖狐,打着两对灯龙,一对提炉,摆列左右。娘娘欠身叉手,那大圣早已飞去。好行者,展开翅,径飞到那玉面狐狸头上,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个瞌睡虫,轻轻的放在他脸上。原来瞌睡虫到了人脸上,往鼻孔里爬,爬进孔中,即瞌睡了。那春娇果然渐觉困倦,立不住脚,摇桩打盹,即忙寻着原睡处,丢倒头只情呼呼的睡起。行者跳下来,摇身一变,变做那春娇一般模样,转屏风与众排立不题。

  却说那金圣宫娘娘往前正走,有小妖看见,即报赛太岁道:「大王,娘娘来了。」那妖王急出剥皮亭外迎迓,娘娘道:「大王啊,烟火既息,贼已无踪,深夜之际,特请大王安置。」那妖满心欢喜道:「娘娘珍重,却才那贼乃是孙悟空。他败了我先锋,打杀我小校,变化进来,哄了我们,我们这般搜检,他却渺无踪迹,故此心上不安。」娘娘道:「那厮想是走脱了。大王放心勿虑,且自安寝去也。」妖精见娘娘侍立敬请,不敢坚辞,只得吩咐群妖,各要小心火烛,谨防盗贼,遂与娘娘径往后宫。行者假变春娇,从两班侍婢引入。娘娘叫:「安排酒来与大王解劳。」妖王笑道:「正是正是,快将酒来,我与娘娘压惊。」假春娇即同众怪铺排了果品,整顿些腥肉,调开桌椅。那娘娘擎杯,这妖王也以一杯奉上,二人穿换了酒杯。假春娇在旁执着酒壶道:「大王与娘娘今夜才递交杯盏,请各饮干,穿个双喜杯儿。」真个又各斟上,又饮干了。假春娇又道:「大王娘娘喜会,众侍婢会唱的供唱,善舞的起舞来耶。」说未毕,只听得一派歌声,齐调音律,唱的唱,舞的舞。他两个又饮了许多。娘娘叫住了歌舞。众侍婢分班,出屏风外摆列,惟有假春娇执壶,上下奉酒。娘娘与那妖王专说的是夫妻之话。你看那娘娘一片云情雨意,哄得那妖王骨软筋麻,只是没福,不得沾身。可怜!真是猫咬尿胞空欢喜!

  叙了一会,笑了一会,娘娘问道:「大王,宝贝不曾伤损么?」妖王道:「这宝贝乃先天抟铸之物,如何得损!只是被那贼扯开塞口之绵,烧了豹皮包袱也。」娘娘说:「怎生收拾?」妖王道:「不用收拾,我带在腰间哩。」假春娇闻得此言,即拔下毫毛一把,嚼得粉碎,轻轻挨近妖王,将那毫毛放在他身上,吹了三口仙气,暗暗的叫「变!」那些毫毛即变做三样恶物,乃虱子、虼蚤、臭虫,攻入妖王身内,挨着皮肤乱咬。那妖王燥痒难禁,伸手入怀揣摸揉痒,用指头捏出几个虱子来,拿近灯前观看。娘娘见了,含忖道:「大王,想是衬衣禳了,久不曾浆洗,故生此物耳。」妖王惭愧道:「我从来不生此物,可可的今宵出丑。」娘娘笑道:「大王何为出丑?常言道,皇帝身上也有三个御虱哩。且脱下衣服来,等我替你捉捉。」妖王真个解带脱衣。假春娇在旁,着意看着那妖王身上,衣服层层皆有虼蚤跳,件件皆排大臭虫;子母虱,密密浓浓,就如蝼蚁出窝中。不觉的揭到第三层见肉之处,那金铃上纷纷垓垓的,也不胜其数。假春娇道:「大王,拿铃子来,等我也与你捉捉虱子。」

  那妖王一则羞,二则慌,却也不认得真假,将三个铃儿递与假春娇。假春娇接在手中,卖弄多时,见那妖王低着头抖这衣服,他即将金铃藏了,拔下一根毫毛,变作三个铃儿,一般无二,拿向灯前翻检;却又把身子扭扭捏捏的,抖了一抖,将那虱子、臭虫、虼蚤,收了归在身上,把假金铃儿递与那怪。那怪接在手中,一发朦胧无措,哪里认得什么真假,双手托着那铃儿,递与娘娘道:「今番你却收好了,却要仔细仔细,不要像前一番。」那娘娘接过来,轻轻的揭开衣箱,把那假铃收了,用黄金锁锁了,却又与妖王叙饮了几杯酒,教侍婢:「净拂牙床,展开锦被,我与大王同寝。」那妖王诺诺连声道:「没福!没福!不敢奉陪,我还带个宫女往西宫里睡去,娘娘请自安置。」遂此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假春娇得了手,将他宝贝带在腰间,现了本相,把身子抖一抖,收去那个瞌睡虫儿,径往前走,只听得梆铃齐响,紧打三更。好行者,捏着诀,念动真言,使个隐身法,直至门边。又见那门上拴锁甚密,却就取出金箍棒,望门一指,使出那解锁之法,那门就轻轻开了,急拽步出门站下,厉声高叫道:「赛太岁!还我金圣娘娘来!」连叫两三遍,惊动大小群妖,急急看处,前门开了,即忙掌灯寻锁,把门儿依然锁上,着几个跑入里边去报道:「大王!有人在大门外呼唤大王尊号,要金圣娘娘哩!」那里边侍婢即出宫门,悄悄的传言道:「莫吆喝,大王才睡着了。」行者又在门前高叫,那小妖又不敢去惊动。如此者三四遍,俱不敢去通报。

  那大圣在外嚷嚷闹闹的,直弄到天晓,忍不住手轮着铁棒上前打门。慌得那大小群妖,顶门的顶门,报信的报信。那妖王一觉方醒,只闻得乱撺撺的喧哗,起身穿了衣服,即出罗帐之外问道:「嚷什么?」众侍婢才跪下道:「爷爷,不知是什人在洞外叫骂了半夜,如今却又打门。」妖王走出宫门,只见那几个传报的小妖,慌张张的磕头道:「外面有人叫骂,要金圣宫娘娘哩!若说半个不字,他就说出无数的歪话,甚不中听。见天晓大王不出,逼得打门也。」那妖道:「且休开门,你去问他是哪里来的,姓甚名谁,快来回报。」小妖急出去,隔门问道:「打门的是谁?」行者道:「我是朱紫国拜请来的外公,来取圣宫娘娘回国哩!」那小妖听得,即以此言回报。那妖随往后宫,查问来历。

  原来那娘娘才起来,还未梳洗,早见侍婢来报:「爷爷来了。」那娘娘急整衣,散挽黑云,出宫迎迓。才坐下,还未及问,又听得小妖来报:「那来的外公已将门打破矣。」那妖笑道:「娘娘,你朝中有多少将帅?」娘娘道:「在朝有四十八卫人马,良将千员,各边上元帅总兵,不计其数。」妖王道:「可有个姓外的么?」娘娘道:「我在宫,只知内里辅助君王,早晚教诲妃嫔,外事无边,我怎记得名姓!」妖王道:「这来者称为外公,我想着百家姓上,更无个姓外的。娘娘赋性聪明,出身高贵,居皇宫之中,必多览书籍。记得哪本书上有此姓也?」娘娘道:「只千字文上有句外受傅训,想必就是此矣。」妖王喜道:「定是!定是! 」即起身辞了娘娘,到剥皮亭上,结束整齐,点出妖兵,开了门,直至外面,手持一柄宣花钺斧,厉声高叫道:「哪个是朱紫国来的外公?」行者把金箍棒攥在右手,将左手指定道:「贤甥,叫我怎的?」那妖王见了,中大怒道:「你这厮:相貌若猴子,嘴脸似猢狲。七分真是鬼,大胆敢欺人!」行者笑道:「你这个诳上欺君的泼怪,原来没眼!想我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九天神将见了我,无一个老字,不敢称呼,你叫我声外公,哪里亏了你!」妖王喝道:「快早说出姓甚名谁,有些什么武艺,敢到我这里猖獗!」行者道:「你若不问姓名犹可,若要我说出姓名,只怕你立身无地!你上来,站稳着,听我道:

  生身父母是天地,日月精华结圣胎。仙石怀抱无岁数,灵根孕育甚奇哉。
  当年产我三阳泰,今日归真万会谐。曾聚众妖称帅首,能降众怪拜丹崖。
  玉皇大帝传宣旨,太白金星捧诏来。请我上天承职裔,官封弼马不开怀。
  初心造反谋山洞,大胆兴兵闹御阶。托塔天王并太子,交锋一阵尽猥衰。
  金星复奏玄穹帝,再降招安敕旨来。封做齐天真大圣,那时方称栋梁材。
  又因搅乱蟠桃会,仗酒偷丹惹下灾。太上老君亲奏驾,西池王母拜瑶台。
  情知是我欺王法,即点天兵发火牌。十万凶星并恶曜,干戈剑戟密排排。
  天罗地网漫山布,齐举刀兵大会垓。恶斗一场无胜败,观音推荐二郎来。
  两家对敌分高下,他有梅山兄弟侪。各逞英雄施变化,天门三圣拨云开。
  老君丢了金钢套,众神擒我到金阶。不须详允书供状,罪犯凌迟杀斩灾。
  斧剁锤敲难损命,刀轮剑砍怎伤怀!火烧雷打只如此,无计摧残长寿胎。
  押赴太清兜率院,炉中段炼尽安排。日期满足才开鼎,我向当中跳出来。
  手挺这条如意棒,翻身打上玉龙台。各星各相皆潜躲,大闹天宫任我歪。
  巡视灵官忙请佛,释伽与我逞英才。手心之内翻筋斗,游遍周天去复来。
  佛使先知赚哄法,被他压住在天崖。到今五百余年矣,解脱微躯又弄乖。
  特保唐僧西域去,悟空行者甚明白。西方路上降妖怪,哪个妖邪不惧哉!」

  那妖王听他说出悟空行者,遂道:「你原来是大闹天宫的那厮,你既脱身保唐僧西去,你走你的路去便罢了。怎么罗织管事,替那朱紫国为奴,却到我这里寻死!」行者喝道:「贼泼怪!说话无知!我受朱紫国拜请之礼,又蒙他称呼管待之恩,我老孙比那王位还高千倍,他敬之如父母,事之如神明,你怎么说出为奴二字!我把你这诳上欺君之怪,不要走!吃外公一棒!」那妖慌了手脚,即闪身躲过,使宣花斧劈面相迎。这一场好杀!你看:

  金箍如意棒,风刃宣花斧。一个咬牙发狠凶,一个切齿施威武。这个是齐天大圣降临凡,那个是作怪妖王来下土。两个喷云嗳雾照天宫,真是走石扬沙遮斗府。往往来来解数多,翻翻覆覆金光吐。齐将本事施,各把神通赌。这个要取娘娘转帝都,那个喜同皇后居山坞。这场都是没来由,舍死忘生因国主。

  他两个战经五十回合,不分胜负。那妖王见行者手段高强,料不能取胜,将斧架住他的铁棒道:「孙行者,你且住了。我今日还未早膳,待我进了膳,再来与你定雌雄。」行者情知是要取铃铛,收了铁棒道:「好汉子不赶乏兔儿,你去你去!吃饱些,好来领死!」那妖急转身闯入里边,对娘娘道:「快将宝贝拿来!」娘娘道:「要宝贝何干?」妖王道:「今早叫战者,乃是取经的和尚之徒,叫做孙悟空行者,假称外公。我与他战到此时,不分胜负。等我拿宝贝出去,放些烟火,烧这猴头。」娘娘见说,心中怛突:欲不取出铃儿,恐他见疑;欲取出铃儿,又恐伤了孙行者性命。正自踌躇未定,那妖王又催逼道:「快拿出来!」这娘娘无奈,只得将锁钥开了,把三个铃儿递与妖王。妖王拿了,就走出洞。娘娘坐在宫中,泪如雨下,思量行者不知可能逃得性命。两人却俱不知是假铃也。

  那妖出了门,就占起上风,叫道:「孙行者休走!看我摇摇铃儿!」行者笑道:「你有铃,我就没铃?你会摇,我就不会摇?」妖王道:「你有什么铃儿,拿出来我看。」行者将铁棒捏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却去腰间解下三个真宝贝来,对妖王说:「这不是我的紫金铃儿?」妖王见了,心惊道:「跷蹊!跷蹊!他的铃儿怎么与我的铃儿就一般无二!纵然是一个模子铸的,好道打磨不到,也有多个瘢儿,少个蒂儿,却怎么这等一毫不差?」又问:「你那铃儿是哪里来的?」行者道:「贤甥,你那铃儿却是哪里来的。」妖王老实,便就说道:「我这铃儿是:太清仙君道源深,八卦炉中久炼金。结就铃儿称至宝,老君留下到如今。 」行者笑道:「老孙的铃儿,也是那时来的。」妖王道:「怎生出处?」行者道:「我这铃儿是:道祖烧丹兜率宫,金铃 炼在炉中。二三如六循环宝,我的雌来你的雄。」妖王道:「铃儿乃金丹之宝,又不是飞禽走兽,如何辨得雌雄?但只是摇出宝来,就是好的!」行者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且让你先摇。」

  那妖王真个将头一个铃儿幌了三幌,不见火出;第二个幌了三幌,不见烟出;第三个幌了三幌,也不见沙出。妖王慌了手脚道:「怪哉!怪哉!世情变了!这铃儿想是惧内,雄见了雌,所以不出来了。」行者道:「贤甥,住了手,等我也摇摇你看。」好猴子,一把攥了三个铃儿,一齐摇起。你看那红火、青烟、黄沙,一齐滚出,骨嘟嘟燎树烧山!大圣口里又念个咒语,望巽地上叫:「风来!」真个是风催火势,火挟风威,红焰焰,黑沉沉,满天烟火,遍地黄沙!把那赛太岁唬得魄散魂飞,走头无路,在那火当中,怎逃性命!

  只闻得半空中厉声高叫:「孙悟空!我来了也!」行者急回头上望,原来是观音菩萨,左手托着净瓶,右手拿着杨柳,洒下甘露救火哩,慌得行者把铃儿藏在腰间,即合掌倒身下拜。那菩萨将柳枝连拂几点甘露,霎时间,烟火俱无,黄沙绝迹。行者叩头道:「不知大慈临凡,有失回避。敢问菩萨何往?」菩萨道:「我特来收寻这个妖怪。」行者道:「这怪是何来历,敢劳金身下降收之?」菩萨道:「他是我跨的个金毛?。因牧童盹睡,失于防守,这孽畜咬断铁索走来,却与朱紫国王消灾也。」行者闻言急欠身道:「菩萨反说了,他在这里欺君骗后,败俗伤风,与那国王生灾,却说是消灾,何也?」

  菩萨道:「你不知之,当时朱紫国先王在位之时,这个王还做东宫太子,未曾登基,他年幼间,极好射猎。他率领人马,纵放鹰犬,正来到落凤坡前,有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所生二子,乃雌雄两个雀雏,停翅在山坡之下,被此王弓开处,射伤了雄孔雀,那雌孔雀也带箭归西。佛母忏悔以后,吩咐教他拆凤三年,身耽啾疾。那时节,我跨着这犼,同听此言,不期这孽畜留心,故来骗了皇后,与王消灾。至今三年,冤愆满足,幸你来救治王患,我特来收妖邪也。」行者道:「菩萨,虽是这般故事,奈何他玷污了皇后,败俗伤风,坏伦乱法,却是该他死罪。今蒙菩萨亲临,饶得他死罪,却饶不得他活罪。让我打他二十棒,与你带去罢。」菩萨道:「悟空,你既知我临凡,就当看我分上,一发都饶了罢,也算你一番降妖之功。若是动了棍子,他也就是 了。」行者不敢违言,只得拜道:「菩萨既收他回海,再不可令他私降人间,贻害不浅!」那菩萨才喝了一声:「孽畜!还不还原,待何时也!」

  只见那怪打个滚,现了原身,将毛衣抖抖,菩萨骑上。菩萨又望项下一看,不见那三个金铃。菩萨道:「悟空,还我铃来。」行者道:「老孙不知。」菩萨喝道:「你这贼猴!若不是你偷了这铃,莫说一个悟空,就是十个,也不敢近身!快拿出来!」行者笑道:「实不曾见。」菩萨道:「既不曾见,等我念念《紧箍儿咒》。」那行者慌了,只教:「莫念莫念!铃儿在这里哩!」这正是:犼项金铃何人解?解铃人还问系铃人。菩萨将铃儿套在犼项下,飞身高坐。你看他四足莲花生焰焰,满身金缕迸森森,大慈悲回南海不题。

  却说孙大圣整束了衣裙,轮铁棒打进獬豸洞去,把群妖众怪尽情打死。剿除干净。直至宫中,请圣宫娘娘回国,那娘娘顶礼不尽。行者将菩萨降妖并拆凤原由备说了一遍,寻些软草,扎了一条草龙,教:「娘娘跨上,合着眼莫怕,我带你回朝见主也。」那娘娘谨遵吩咐,行者使起神通,只听得耳内风响。半个时辰,带进城,按落云头叫:「娘娘开眼。」那皇后睁开眼看,认得是凤阁龙楼,心中欢喜,撇了草龙,与行者同登宝殿。

  那国王见了,急下龙床,就来扯娘娘玉手,欲诉离情,猛然跌倒在地,只叫:「手疼!手疼!」八戒哈哈大笑道:「嘴脸!没福消受!一见面就蛰杀了也!」行者道:「呆子,你敢扯他扯儿么?」八戒道:「就扯他扯儿便怎的?」行者道:「娘娘身上生了毒刺,手上有蜇阳之毒。自到麒麟山,与那赛太岁三年,那妖更不曾沾身,但沾身就害身疼,但沾手就害手疼。」众官听说,道:「似此怎生奈何?」此时外面众官忧疑,内里妃嫔悚惧,旁有玉圣、银圣二宫将君王扶起。俱正在仓皇之际,忽听得那半空中,有人叫道:「大圣,我来也。」行者抬头观看,只见那:

  肃肃冲天鹤唳,飘飘径至朝前。缭绕祥光道道,氤氲瑞气翩翩。棕衣苫体放云烟,足踏芒鞋罕见。手执龙须蝇帚,丝绦腰下围缠。乾坤处处结人缘,大地逍遥游遍。此乃是大罗天上紫云仙,今日临凡解魇。

  行者上前迎住道:「张紫阳何往?」紫阳真人直至殿前,躬身施礼道:「大圣,小仙张伯端起手。」行者答礼道:「你从何来?」真人道:「小仙三年前曾赴佛会,因打这里经过,见朱紫国王有拆凤之忧,我恐那妖将皇后玷辱,有坏人伦,后日难与国王复合。是我将一件旧棕衣变作一领新霞裳,光生五彩,进与妖王,教皇后穿了妆新。那皇后穿上身,即生一身毒刺,毒刺者,乃棕毛也。今知大圣成功,特来解魇。」行者道:「既如此,累你远来,且快解脱。」真人走向前,对娘娘用手一指,即脱下那件棕衣,那娘娘遍体如旧。真人将衣抖一抖,披在身上,对行者道:「大圣勿罪,小仙告辞。」行者道:「且住,待君王谢谢。」真人笑道:「不劳,不劳。」遂长揖一声,腾空而去,慌得那皇帝、皇后及大小众臣,一个个望空礼拜。

  拜毕,即命大开东阁,酬谢四僧。那君王领众跪拜,夫妻才得重谐。正当欢宴时,行者叫:「师父,拿那战书来。」长老袖中取出递与行者,行者递与国王道:「此书乃那怪差小校送来者。那小校已先被我打死,送来报功。后复至山中,变作小校,进洞回复,因得见娘娘,盗出金铃,几乎被他拿住;又变化,复偷出,与他对敌。幸遇观音菩萨将他收去,又与我说拆凤之故。」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那举国君臣内外,无一人不感谢称赞。唐僧道:「一则是贤王之福,二来是小徒之功。今蒙盛宴,至矣!至矣!就此拜别,不要误贫僧向西去也。」那国王恳留不得,遂换了关文,大排銮驾,请唐僧稳坐龙车,那君王妃后俱捧毂推轮,相送而别。

  正是:有缘洗尽忧疑病,绝念无思心自宁。毕竟这去后面再有什么吉凶之事,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70回 妖魔宝放烟沙火 悟空计盗紫金铃

  却说那孙行者抖擞神威,持着铁棒,踏祥光起在空中,迎面喝道:「你是哪里来的邪魔,待往何方猖獗!」那怪物厉声高叫道:「吾党不是别人,乃麒麟山獬豸洞赛太岁大王爷爷部下先锋,今奉大王令,到此取宫女二名,伏侍金圣娘娘。你是何人,敢来问我!」行者道:「吾乃齐天大圣孙悟空,因保东土唐僧西天拜佛,路过此国,知你这伙邪魔欺主,特展雄才,治国祛邪。正没处寻你,却来此送命!」那怪闻言,不知好歹,展长枪就刺行者。行者举铁棒劈面相迎,在半空里这一场好杀:

  棍是龙宫镇海珍,枪乃人间转炼铁。凡兵怎敢比仙兵,擦着些儿神气泄。大圣原来太乙仙,妖精本是邪魔孽。鬼祟焉能近正人,一正之时邪就灭。那个弄风播土唬皇王,这个踏雾腾云遮日月。丢开架子赌输赢,无能谁敢夸豪杰!还是齐天大圣能,乒乓一棍枪先折。

  那妖精被行者一铁棒把根枪打做两截,慌得顾性命,拨转风头,径往西方败走。行者且不赶他,按下云头,来至避妖楼地穴之外叫道:「师父,请同陛下出来,怪物已赶去矣。」那唐僧才扶着君王,同出穴外,见满天清朗,更无妖邪之气。那皇帝即至酒席前,自己拿壶把盏,满斟金杯奉与行者道:「神僧,权谢!权谢!」这行者接杯在手,还未回言,只听得朝门外有官来报:「西门上火起了!」行者闻说,将金杯连酒望空一撇,当的一声响喨,那个金杯落地。君王着了忙,躬身施礼道:「神僧,恕罪!恕罪!是寡人不是了!礼当请上殿拜谢,只因有这方便酒在此,故就奉耳。神僧却把杯子撇了,却不是有见怪之意?」行者笑道:「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少顷间,又有官来报:「好雨呀!才西门上起火,被一场大雨,把火灭了。满街上流水,尽都是酒气。」行者又笑道:「陛下,你见我撇杯,疑有见怪之意,非也。那妖败走西方,我不曾赶他,他就放起火来。这一杯酒,却是我灭了妖火,救了西城里外人家,岂有他意!」

  国王更十分欢喜加敬。即请三藏四众,同上宝殿,就有推位让国之意。行者笑道:「陛下,才那妖精,他称是赛太岁部下先锋,来此取宫女的。他如今战败而回,定然报与那厮,那厮定要来与我相争。我恐他一时兴师率众,未免又惊伤百姓,恐唬陛下。欲去迎他一迎,就在那半空中擒了他,取回圣后。但不知向哪方去,这里到他那山洞有多少远近?」国王道:「寡人曾差夜不收军马到那里探听声息,往来要行五十余日。座落南方,约有三千余里。」行者闻言叫:「八戒、沙僧,护持在此,老孙去来。」国王扯住道:「神僧且从容一日,待安排些干粮烘炒,与你些盘缠银两,选一匹快马,方才可去。」行者笑道:「陛下说的是巴山转岭步行之话。我老孙不瞒你说,似这三千里路,斟酒在钟不冷,就打个往回。」国王道:「神僧,你不要怪我说。你这尊貌,却像个猿猴一般,怎生有这等法力会走路也?」行者道:「

  我身虽是猿猴数,自幼打开生死路。遍访明师把道传,山前修炼无朝暮。
  倚天为顶地为炉,两般药物团乌兔。采取阴阳水火交,时间顿把玄关悟。
  全仗天罡搬运功,也凭斗柄迁移步。退炉进火最依时,抽铅添汞相交顾。
  攒簇五行造化生,合和四相分时度。二气归于黄道间,三家会在金丹路。
  悟通法律归四肢,本来筋斗如神助。一纵纵过太行山,一打打过凌云渡。
  何愁峻岭几千重,不怕长江百十数。只因变化没遮拦,一打十万八千路!」

  那国王见说,又惊又喜,笑吟吟捧着一杯御酒递与行者道:「神僧远劳,进此一杯引意。」这大圣一心要去降妖,哪里有心吃酒,只叫:「且放下,等我去了回来再饮。」好行者,说声去,呼哨一声,寂然不见。那一国君臣,皆惊讶不题。

  却说行者将身一纵,早见一座高山阻住雾角,即按云头,立在那巅峰之上,仔细观看,好山:冲天占地,碍日生云。冲天处,尖峰矗矗;占地处,远脉迢迢。碍日的,乃岭头松郁郁;生云的,乃崖下石磷磷。松郁郁,四时八节常青;石磷磷,万载千年不改。林中每听夜猿啼,涧内常闻妖蟒过。山禽声咽咽,山兽吼呼呼。山獐山鹿,成双作对纷纷走;山鸦山鹊,打阵攒群密密飞。山草山花看不尽,山桃山果映时新。虽然倚险不堪行,却是妖仙隐逸处。

  这大圣看看不厌,正欲找寻洞口,只见那山凹里烘烘火光飞出,霎时间,扑天红焰,红焰之中冒出一股恶烟,比火更毒,好烟!但见那:火光迸万点金灯,火焰飞千条红虹。那烟不是灶筒烟,不是草木烟,烟却有五色:青红白黑黄。熏着南天门外柱,燎着灵霄殿上梁。烧得那窝中走兽连皮烂,林内飞禽羽尽光。但看这烟如此恶,怎入深山伏怪王!

  大圣正自恐惧,又见那山中迸出一道沙来。好沙,真个是遮天蔽日!你看:纷纷絯絯遍天涯,邓邓浑浑大地遮。细尘到处迷人目,粗灰满谷滚芝麻。采药仙童迷失伴,打柴樵子没寻家。手中就有明珠现,时间刮得眼生花。

  这行者只顾看玩,不觉沙灰飞入鼻内,痒斯斯的,打了两个喷嚏,即回头伸手,在岩下摸了两个鹅卵石,塞住鼻子,摇身一变,变做一个攒火的鹞子,飞入烟火中间,蓦了几蓦,却就没了沙灰,烟火也息了。急现本相下来。又看时,只听得丁丁东东的一个铜锣声响,却道:「我走错了路也!这里不是妖精住处。锣声似铺兵之锣,想是通国的大路,有铺兵去下文书。且等老孙去问他一问。」

  正走处,忽见是个小妖儿,担着黄旗,背着文书,敲着锣儿,急走如飞而来,行者笑道:「原来是这厮打锣。他不知送的是什么书信,等我听他一听。」好大圣,摇身一变,变做个猛虫儿,轻轻的飞在他书包之上,只听得那妖精敲着锣,绪绪聒聒的自念自诵道:「我家大王忒也心毒,三年前到朱紫国强夺了金圣皇后,一向无缘,未得沾身,只苦了要来的宫女顶缸。两个来弄杀了,四个来也弄杀了。前年要了,去年又要,今年又要,今年还要,却撞个对头来了。那个要宫女的先锋被个什么孙行者打败了,不发宫女。我大王因此发怒,要与他国争持,教我去下什么战书。这一去,那国王不战则可,战必不利。我大王使烟火飞沙,那国王君臣百姓等,莫想一个得活。那时我等占了他的城池,大王称帝,我等称臣,虽然也有个大小官爵,只是天理难容也!

  行者听了,暗喜道:「妖精也有存心好的,似他后边这两句话说天理难容,却不是个好的?但只说金圣皇后一向无缘,未得沾身,此话却不解其意。等我问他一问。」嘤的一声,一翅飞离了妖精,转向前路,有十数里地,摇身一变,又变做一个道童:头挽双抓髻,身穿百衲衣。手敲鱼鼓简,口唱道情词。转山坡,迎着小妖,打个起手道:「长官,哪里去?送的是什么公文?」那妖物就像认得他的一般,住了锣槌,笑嘻嘻的还礼道:「我大王差我到朱紫国下战书的。」行者接口问道:「朱紫国那话儿,可曾与大王配合哩?」小妖道:「自前年摄得来,当时就有一个神仙,送一件五彩仙衣与金圣宫妆新。他自穿了那衣,就浑身上下都生了针刺,我大王摸也不敢摸他一摸。但挽着些儿,手心就痛,不知是什缘故,自始至今,尚未沾身。早间差先锋去要宫女伏侍,被一个什么孙行者战败了。大王奋怒,所以教我去下战书,明日与他交战也。」行者道:「怎的大王却着恼呵?」小妖道:「正在那里着恼哩。你去与他唱个道情词儿解解闷也好。」行者拱手抽身就走,那妖依旧敲锣前行。

  行者就行起凶来,掣出棒,复转身,望小妖脑后一下,可怜就打得头烂血流浆迸出,皮开颈折命倾之!收了棍子,却又自悔道:「急了些儿!不曾问他叫做什么名字,罢了!」却去取下他的战书藏于袖内,将他黄旗、铜锣,藏在路旁草里捽时,只听当的一声,腰间露出一个镶金的牙牌,牌上有字,写道:「心腹小校一名,有来有去。五短身材,扢挞脸,无须。长用悬挂,无牌即假。」行者笑道:「这厮名字叫做有来有去,这一棍子,打得有去无来也!」将牙牌解下,带在腰间,欲要捽下尸骸,却又思量起烟火之毒,且不敢寻他洞府,即将棍子举起,着小妖胸前捣了一下,挑在空中,径回本国,且当报一个头功。

  你看他自思自念,呼哨一声,到了国界。那八戒在金銮殿前,正护持着王师,忽回头看见行者半空中将个妖精挑来,他却怨道:「嗳!不打紧的买卖!早知老猪去拿来,却不算我一功?」说未毕,行者按落云头,将妖精捽在阶下。八戒跑上去就筑了一钯道:「此是老猪之功!」行者道:「是你甚功?」八戒道:「莫赖我,我有证见!你不看一钯筑了九个眼子哩!」行者道:「你看看可有头没头。」八戒笑道:「原来是没头的!我道如何筑他也不动动儿。」行者道:「师父在哪里?」八戒道:「在殿里与王叙话哩。」行者道:「你且去请他出来。」八戒急上殿点点头,三藏即便起身下殿,迎着行者。行者将一封战书揣在三藏袖里道:「师父收下,且莫与国王看见。」

  说不了,那国王也下殿,迎着行者道:「神僧孙长老来了!拿妖之事如何?」行者用手指道:「那阶下不是妖精?被老孙打杀了也。」国王见了道:「是便是个妖尸,却不是赛太岁。赛太岁寡人亲见他两次:「身长丈八,膊阔五停,面似金光,声如霹雳,哪里是这般鄙矮。 」行者笑道:「陛下认得,果然不是,这是一个报事的小妖撞见老孙,却先打死,挑回来报功。」国王大喜道:「好!好!好!该算头功!寡人这里常差人去打探,更不曾得个的实。似神僧一出,就捉了一个回来,真神通也!」叫:「看暖酒来!与长老贺功。」行者道: 「吃酒还是小事,我问陛下,金圣宫别时,可曾留下个什么表记?你与我些儿。」

  那国王听说表记二字,却似刀剑剜心,忍不住失声泪下,说道:「当年佳节庆朱明,太岁凶妖发喊声。强夺御妻为压寨,寡人献出为苍生。更无会话并离话,哪有长亭共短亭!表记香囊全没影,至今撇我苦伶仃!」行者道:「陛下在迩,何以为恼?那娘娘既无表记,他在宫内,可有什么心爱之物,与我一件也罢。」国王道:「你要怎的?」行者道:「那妖王实有神通,我见他放烟、放火、放沙,果是难收。纵收了,又恐娘娘见我面生,不肯跟我回国。须是得他平日心爱之物一件,他方信我,我好带他回来,为此故要带去。」国王道:「昭阳宫里梳妆阁上,有一双黄金宝串,原是金圣宫手上带的,只因那日端午要缚五色彩线,故此褪下,不曾带上。此乃是他心爱之物,如今现收在简妆盒里。寡人见他遭此离别,更不忍见;一见即如见他玉容,病又重 分也。」行者道:「且休提这话,且将金串取来。如舍得,都与我拿去;如不舍,只拿一只去也。」国正遂命玉圣宫取出,取出即递与国王。国王见了,叫了几声知疼着热的娘娘,遂递与行者。行者接了,套在胳膊上。

  好大圣,不吃得功酒,且驾筋斗云,呼哨一声,又至麒麟山上,无心玩景,径寻洞府而去。正行时,只听得人语喧嚷,即伫立凝睛观看,原来那獬豸洞口把门的大小头目,约摸有五百名,在那里:森森罗列,密密挨排。森森罗列执干戈,映日光明;密密挨排展旌旗,迎风飘闪。虎将熊师能变化,豹头彪帅弄精神。苍狼多猛烈。獭象更骁雄。狡兔乖獐轮剑戟,长蛇大蟒挎刀弓。猩猩能解人言语,引阵安营识汛风。

  行者见了,不敢前进,抽身径转旧路。你道他抽身怎么?不是怕他,他却至那打死小妖之处,寻出黄旗铜锣,迎风捏诀,想像腾那,即摇身一变,变做那有来有去的模样,乒乓敲着锣,大踏步,一直前来,径撞至獬豸洞,正欲看看洞景,只闻得猩猩出语道:「有来有去,你回来了?」行者只得答应道:「来了。」猩猩道:「快走!大王爷爷正在剥皮亭上等你回话哩。」行者闻言,拽开步,敲着锣,径入前门里看处,原来是悬崖削壁石屋虚堂,左右有琪花瑶草,前后多古柏乔松。不觉又至二门之内,忽抬头见一座八窗明亮的亭子,亭子中间有一张戗金的交椅,椅子上端坐着一个魔王,真个生得恶相。但见他:

  幌幌霞光生顶上,威威杀气迸胸前。口外獠牙排利刃,鬓边焦发放红烟。
  嘴上髭须如插箭,遍体昂毛似迭毡。眼突铜铃欺太岁,手持铁杵若摩天。

  行者见了,公然傲慢那妖精,更不循一些儿礼法,调转脸朝着外,只管敲锣。妖王问道:「你来了?」行者不答,又问:「有来有去,你来了?」也不答应,妖王上前扯住道:「你怎么到了家还筛锣?问之又不答,何也?」行者把锣往地下一掼道:「什么何也,何也!我说我不去,你却教我去。行到那厢,只见无数的人马列成阵势,见了我,就都叫拿妖精!拿妖精!把我揪揪扯扯,拽拽扛扛,拿进城去,见了那国王,国王便教斩了,幸亏那两班谋士道两家相争,不斩来使,把我饶了,收了战书,又押出城外,对军前打了三十顺腿,放我来回话。他那里不久就要来此与你交战哩。」妖王道:「这等说,是你吃亏了,怪不道问你更不言语。」行者道:「却不是怎的,只为护疼,所以不曾答应。」妖王道:「那里有多少人马? 」行者道:「我也唬昏了,又吃他打怕了,哪里曾查他人马数目!只见那里森森兵器摆列着:弓箭刀枪甲 衣,干戈剑戟并缨旗。剽枪月铲兜鍪铠,大斧团牌铁蒺藜。长闷棍,短窝槌,钢叉铳刨及头盔。打扮得靴鞋护顶并胖袄,简鞭袖弹与铜锤。」那王听了笑道:「不打紧!不打紧!似这般兵器,一火皆空。你且去报与金圣娘娘得知,教他莫恼。今早他听见我发狠,要去战斗,他就眼泪汪汪的不干。你如今去说那里人马骁勇,必然胜我,且宽他一时之心。」

  行者闻言十分欢喜道:「正中老孙之意!」你看他偏是路熟,转过角门,穿过厅堂。那里边尽都是高堂大厦,更不似前边的模样,直到后面宫里,远见彩门壮丽,乃是金圣娘娘住处。直入里面看时,有两班妖狐妖鹿,一个个都妆成美女之形,侍立左右,正中间坐着那个娘娘,手托着香腮,双眸滴泪,果然是玉容娇嫩,美貌妖娆。懒梳妆,散鬓堆鸦;怕打扮,钗环不戴。面无粉,冷淡了胭脂;发无油,蓬松了云鬓。努樱唇,紧咬银牙;皱蛾眉,泪淹星眼。一片心,只忆着朱紫君王;一时间,恨不离天罗地网。诚然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恹恹无语对东风!

  行者上前打了个问讯道:「接喏。」那娘娘道:「这泼村怪,十分无状!想我在那朱紫国中,与王同享荣华之时,那太师宰相见了,就俯伏尘埃,不敢仰视。这野怪怎么叫声接喏?是哪里来的这般村泼?」众侍婢上前道:「太太息怒,他是大王爷爷心腹的小校,唤名有来有去。今早差下战书的是他。」娘娘听说,忍怒问曰:「你下战书,可曾到朱紫国界?」行者道:「我持书直至城里,到于金銮殿,面见君王,已讨回音来也。」娘娘道:「你面君,君有何言?」行者道:「那君王敌战之言,与排兵布阵之事,才与大王说了。只是那君王有思想娘娘之意,有一句合心的话儿,特来上禀,奈何左右人众,不是说处。」娘娘闻言,喝退两班狐鹿。

  行者掩上宫门,把脸一抹,现了本相,对娘娘道:「你休怕我,我是东土大唐差往大西天天竺国雷音寺见佛求经的和尚。我师父是唐王御弟唐三藏,我是他大徒弟孙悟空。因过你国倒换关文,见你君臣出榜招医,是我大施三折之肱,把他相思之病治好了。排宴谢我,饮酒之间,说出你被妖摄来,我会降龙伏虎,特请我来捉怪,救你回国。那战败先锋是我,打死小妖也是我。我见他门外凶狂,是我变作有来有去模样,舍身到此,与你通信。」那娘娘听说,沉吟不语。行者取出宝串,双手奉上道:「你若不信,看此物何来?」娘娘一见垂泪,下座拜谢道:「长老,你果是救得我回朝,没齿不忘大恩!」行者道:「我且问你,他那放火、放烟、放沙的,是件什么宝贝?」娘娘道:「哪里是什宝贝!乃是三个金铃。他将头一个幌一幌,有三百丈火光烧人;第二个幌一幌,有三百丈烟光熏人;第三个幌一幌,有三百丈黄沙迷人。烟火还不打紧,只是黄沙最毒,若钻入人鼻孔,就伤了性命。」行者道:「利害!利害!我曾经着,打了两个嚏喷,却不知他的铃儿放在何处?」娘娘道:「他哪肯放下,只是带在腰间,行住坐卧,再不离身。」行者道:「你若有意于朱紫国,还要相会国王,把那烦恼忧愁,都且权解,使出个风流喜悦之容,与他叙个夫妻之情,教他把铃儿与你收贮。待我取便偷了,降了这妖怪,那时节,好带 回去,重谐鸾凤,共享安宁也。」那娘娘依言。

  这行者还变作心腹小校,开了宫门,唤进左右侍婢。娘娘叫:「有来有去,快往前亭,请你大王来,与他说话。」好行者,应了一声,即至剥皮亭对妖精道:「大王,圣宫娘娘有请。 」妖王欢喜道:「娘娘常时只骂,怎么今日有请?」行者道:「那娘娘问朱紫国王之事,是我说他不要你了,他国中另扶了皇后。娘娘听说,故此没了想头,方才命我来奉请。」妖王大喜道:「你却中用。待我剿除了他国,封你为个随朝的太宰。」行者顺口谢恩,疾与妖王来至后宫门首。

  那娘娘欢容迎接,就去用手相搀,那妖王喏喏而退道:「不敢不敢!多承娘娘下爱,我怕手痛,不敢相傍。」娘娘道:「大王请坐,我与你说。」妖王道:「有话但说不妨。」娘娘道:「我蒙大王辱爱,今已三年,未得共枕同衾,也是前世之缘,做了这场夫妻,谁知大王有外我之意,不以夫妻相待。我想着当时在朱紫国为后,外邦凡有进贡之宝,君看毕,一定与后收之。你这里更无什么宝贝,左右穿的是貂裘,吃的是血食,哪曾见绫锦金珠!只一味铺皮盖毯,或者就有些宝贝,你因外我,也不教我看见,也不与我收着。且如闻得你有三个铃铛,想就是件宝贝,你怎么走也带着,坐也带着?你就拿与我收着,待你用时取出,未为不可。此也是做夫妻一场,也有个心腹相托之意。如此不相托付,非外我而何?」妖王大笑陪礼道:「娘娘怪的是!怪的是 宝贝在此,今日就当付你收之。」便即揭衣取宝。

  行者在旁,眼不转睛看着那怪揭起两三层衣服,贴身带着三个铃儿。他解下来,将些绵花塞了口儿,把一块豹皮作一个包袱儿包了,递与娘娘道:「物虽微贱,却要用心收藏,切不可摇幌着它。」娘娘接过手道:「我晓得。安在这妆台之上,无人摇动。」叫:「小的们,安排酒来,我与大王交欢会喜,饮几杯儿。」众侍婢闻言,即铺排果菜,摆上些獐鹿兔之肉,将椰子酒斟来奉上。那娘娘做出妖娆之态,哄着精灵。孙行者在旁取事,但挨挨摸摸,行近妆台,把三个金铃轻轻拿过,慢慢移步,溜出宫门,径离洞府。到了剥皮亭前无人处,展开豹皮幅子看时,中间一个,有茶钟大,两头两个,有拳头大。他不知利害,就把绵花扯了,只闻得当的一声响喨,骨嘟嘟的迸出烟火黄沙,急收不住,满亭中烘烘火起。

  唬得那把门精怪一拥撞入后宫,惊动了妖王,慌忙教:「去救火!救火!」出来看时,原来是有来有去拿了金铃儿哩。妖王上前喝道:「好贱奴!怎么偷了我的金铃宝贝,在此胡弄!」叫:「拿来!拿来!」那门前虎将、熊师、豹头、彪帅、獭象、苍狼、乖獐、狡兔、长蛇、大蟒、猩猩,率众妖一齐攒簇。那行者慌了手脚,丢了金铃,现出本相,掣出金箍如意棒,撒开解数,往前乱打。那妖王收了宝贝,传号令,教:「关了前门!」众妖听了,关门的关门,打仗的打仗。那行者难得脱身,收了棒,摇身一变,变作个痴苍蝇儿,钉在那无火处石壁上。众妖寻不见,报道:「大王,走了贼也!走了贼也!」妖王问:「可曾自门里走出去?」众妖都说:「前门紧锁牢拴在此,不曾走出。」妖王只说:「仔细搜寻!」有的取水泼火,有的仔细搜寻,更无踪迹。妖王怒道:「是个什么贼子,好大胆,变作有来有去的模样,进来见我回话,又跟在身边,乘机盗我宝贝!早是不曾拿将出去!若拿出山头,见了天风,怎生是好?」虎将上前道:「大王的洪福齐天,我等的气数不尽,故此知觉了。」熊师上前道:「大王,这贼不是别人,定是那战败先锋的那个孙悟空。想必路上遇着有来有去,伤了性命,夺了黄旗、铜锣、牙牌,变作他的模样,到此欺骗了大王也。」妖王道:「正是!正是!见的有理!」叫:「小的们,仔细搜求防避,切莫开门放出走了!」

  这才是个有分教:弄巧翻成拙,作耍却为真。毕竟不知孙行者怎么脱得妖门,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69回 心主夜间修药物 君王筵上论妖邪

  话表孙大圣同近侍宦官,到于皇宫内院,直至寝宫门外立定,将三条金线与宦官拿入里面,吩咐:「教内宫妃后,或近侍太监,先系在圣躬左手腕下,按寸关尺三部上,却将线头从窗棂儿穿出与我。」真个那宦官依此言,请国王坐在龙床,按寸关尺以金线一头系了,一头理出窗外。行者接了线头,以自己右手大指先托着食指,看了寸脉;次将中指按大指,看了关脉;又将大指托定无名指,看了尺脉;调停自家呼吸,分定四气五郁、七表八里九候、浮中沉、沉中浮,辨明了虚实之端;又教解下左手,依前系在右手腕下部位。行者即以左手指,一一从头诊视毕,却将身抖了一抖,把金线收上身来,厉声高呼道:「陛下左手寸脉强而紧,关脉涩而缓,尺脉芤且沉;右手寸脉浮而滑,关脉迟而结,尺脉数而牢。夫左寸强而紧者,中虚心痛也;关涩而缓者,汗出肌麻也;尺芤而沉者,小便赤而大便带血也。右手寸脉浮而滑者,内结经闭也;关迟而结者,宿食留饮也;尺数而牢者,烦满虚寒相持也。诊此贵恙是一个惊恐忧思,号为双鸟失群之证。」那国王在内闻言满心欢喜,打起精神高声应道:「指下明白!指下明白!果是此疾!请出外面用药来也。」大圣却才缓步出宫。

  早有在旁听见的太监,已先对众报知。须臾行者出来,唐僧即问如何,行者道:「诊了脉,如今对症制药哩。」众官上前道:「神僧长老,适才说双鸟失群之症,何也?」行者笑道:「有雌雄二鸟,原在一处同飞,忽被暴风骤雨惊散,雌不能见雄,雄不能见雌,雌乃想雄,雄亦想雌:这不是双鸟失群也?」众官闻说,齐声喝采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医!」称赞不已。

  当有太医官问道:「病势已看出矣,但不知用何药治之?」行者道:「不必执方,见药就要。」医官道:「经云药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病不在一人之身,药岂有全用之理!如何见药就要?」行者道:「古人云,药不执方,合宜而用,故此全征药品,而随便加减也。」那医官不复再言,即出朝门之外,差本衙当值之人,遍晓满城生熟药铺,即将药品,每味各办三斤,送与行者。行者道:「此间不是制药处,可将诸药之数并制药一应器皿,都送入会同馆,交与我师弟二人收下。」医官听命,即将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及药碾、药磨、药罗、药乳并乳钵、乳槌之类都送至馆中,一一交付收讫。行者往殿上请师父同至馆中制药。那长老正自起身,忽见内宫传旨,教阁下留住法师,同宿文华殿,待明朝服药之后,病痊酬谢,倒换关文送行。三藏大惊道:「徒弟啊,此意是留我做当头哩。若医得好,欢喜起送;若医不好,我命休矣。你须仔细上心,精虔制度也!」行者笑道:「师父放心在此受用,老孙自有医国之手。」

  好大圣,别了三藏,辞了众臣,径至馆中。八戒迎着笑道:「师兄,我知道你了。」行者道:「你知什么?」八戒道:「知你取经之事不果,欲作生涯无本,今日见此处富庶,设法要开药铺哩。」行者喝道:「莫胡说!医好国王,得意处辞朝走路,开什么药铺!」八戒道:「终不然,这八百八味药,每味三斤,共计二千四百二十四斤,只医一人,能用多少?不知多少年代方吃得了哩!」行者道:「哪里用得许多?他那太医院官都是些愚盲之辈,所以取这许多药品,教他没处捉摸,不知我用的是哪几味,难识我神妙之方也。」

  正说处,只见两个馆使,当面跪下道:「请神僧老爷进晚斋。」行者道:「早间那般待我,如今却跪而请之,何也?」馆使叩头道:「老爷来时,下官有眼无珠,不识尊颜。今闻老爷大展三折之肱,治我一国之主,若主上病愈,老爷江山有分,我辈皆臣子也,礼当拜请。」行者见说,欣然登堂上坐,八戒、沙僧分坐左右,摆上斋来。沙僧便问道:「师兄,师父在哪里哩?」行者笑道:「师父被国王留住作当头哩,只待医好了病,方才酬谢送行。」沙僧又问:「可有些受用么?」行者道:「国王岂无受用!我来时,他已有三个阁老陪侍左右,请入文华殿去也。」八戒道:「这等说,还是师父大哩。他倒有阁老陪侍,我们只得两个馆使奉承。且莫管他,让老猪吃顿饱饭也。」兄弟们遂自在受用一番。天色已晚,行者叫馆使:「收了家伙,多办些油蜡,我等到夜静时方好制药。」馆使果送若干油蜡,各命散讫。

  至半夜,天街人静,万籁无声。八戒道:「哥哥,制何药?赶早干事。我瞌睡了。」行者道:「你将大黄取一两来,碾为细末。」沙僧乃道:「大黄味苦,性寒无毒,其性沉而不浮,其用走而不守,夺诸郁而无壅滞,定祸乱而致太平,名之曰将军。此行药耳,但恐久病虚弱,不可用此。 」行者笑道:「贤弟不知,此药利痰顺气,荡肚中凝滞之寒热。你莫管我,你去取一两巴豆,去壳去膜,捶去油毒,碾为细末来。」八戒道:「巴豆味辛,性热有毒,削坚积,荡肺腑之沉寒,通闭塞,利水榖之道路,乃斩关夺门之将,不可轻用。」行者道:「贤弟,你也不知,此药破结宣肠,能理心膨水胀。快制来,我还有佐使之味辅之也。」他二人即时将二药碾细道:「师兄,还用哪几十味?」行者道:「不用了。」八戒道:「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只用此二两,诚为起夺人了。」行者将一个花 盏子道:「贤弟莫讲,你拿这个盏儿,将锅脐灰刮半盏过来。」八戒道:「要怎的?」行者道:「药内要用。」沙僧道:「小弟不曾见药内用锅灰。」行者道:「锅灰名为百草霜,能调百病,你不知道。」那呆子真个刮了半盏,又碾细了。行者又将盏子,递与他道:「你再去把我们的马尿等半盏来。」八戒道:「要它怎的?」行者道:「要丸药。」沙僧又笑道: 「哥哥,这事不是耍子。马尿腥臊,如何入得药品?我只见醋糊为丸,陈米糊为丸,炼蜜为丸,或只是清水为丸,哪曾见马尿为丸?那东西腥腥臊臊,脾虚的人,一闻就吐;再服巴豆大黄,弄得人上吐下泻,可是耍子?」行者道:「你不知就里,我那马不是凡马,他本是西海龙身。若得他肯去便溺,凭你何疾,服之即愈,但急不可得耳。」八戒闻言,真个去到马边。

  那马斜伏地下睡哩,呆子一顿脚踢起,衬在肚下,等了半会,全不见撒尿。他跑将来对行者说:「哥啊,且莫去医皇帝,且快去医医马来。那亡人干结了,莫想尿得出一点儿!」行者笑道:「我和你去。 」沙僧道:「我也去看看。」三人都到马边,那马跳将起来,口吐人言,厉声高叫道:「师兄,你岂不知?我本是西海飞龙,因为犯了天条,观音菩萨救了我,将我锯了角,退了鳞,变作马,驮师父往西天取经,将功折罪。我若过水撒尿,水中游鱼食了成龙;过山撒尿,山中草头得味,变作灵芝,仙童采去长寿。我怎肯在此尘俗之处轻抛却也?」行者道:「兄弟谨言,此间乃西方国王,非尘俗也,亦非轻抛弃也。常言道,众毛攒裘,要与本国之王治病哩。医得好时,大家光辉,不然,恐惧不得善离此地也。」那马才叫声「等着!」你看他往前扑了一扑,往后蹲了一蹲,咬得那满口牙龁支支的响喨,仅努出几点儿,将身立起 八戒道:「这个亡人!就是金汁子,再撒些儿也罢!」那行者见有少半盏,道:「够了!够了!拿去罢。」沙僧方才欢喜。三人回至厅上,把前项药饵搅和一处,搓了三个大丸子。行者道:「兄弟,忒大了。」八戒道:「只有核桃大,若论我吃,还不够一口哩!」遂此收在一个小盒儿里。兄弟们连衣睡下,一夜无词。

  早是天晓,却说那国王耽病设朝,请唐僧见了,即命众官快往会同馆参拜神僧孙长老取药去。多官随至馆中,对行者拜伏于地道:「我王特命臣等拜领妙剂。」行者叫八戒取盒儿,揭开盖子,递与多官。多官启问:「此药何名?好见王回话。」行者道:「此名乌金丹。」八戒二人暗中作笑道:「锅灰拌的,怎么不是乌金!」多官又问道:「用何引子?」行者道:「药引儿两般都下得。有一般易取者,乃六物煎汤送下。」多官问:「是何六物?」行者道:「半空飞的老鸦屁,紧水负的鲤鱼尿,王母娘娘搽脸粉,老君炉里炼丹灰,玉皇戴破的头巾要三块,还要五根困龙须:六物煎汤送此药,你王忧病等时除。」多官闻言道:「此物乃世间所无者,请问那一般引子是何?」行者道:「用无根水送下。」众官笑道:「这个易取。」行者道:「怎见得易取?」多官道:「我这里人家俗论;若用无根水,将一个碗盏,到井边,或河下,舀了水急转步,更不落地,亦不回头,到家与病人吃药便是。」行者道:「井中河内之水,俱是有根的。我这无根水,非此之 ,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做无根水。」多官又道:「这也容易。等到天阴下雨时,再吃药便罢了。」遂拜谢了行者,将药持回献上。国王大喜,即命近侍接上来。看了道:「此是什么丸子?」多官道:「神僧说是乌金丹,用无根水送下。」国王便教宫人取无根水,众官道:「神僧说,无根水不是井河中者,乃是天上落下不沾地的才是。」国王即唤当驾官传旨,教请法官求雨。众官遵依出榜不题。

  却说行者在会同馆厅上叫猪八戒道:「适间允他天落之水,才可用药,此时急忙,怎么得个雨水?我看这王,倒也是个大贤大德之君,我与你助他些儿雨下药,如何?」八戒道:「怎么样助?」行者道:「你在我左边立下,做个辅星。」又叫沙僧,「你在我右边立下,做个弼宿,等老孙助他些无根水儿。」好大圣,步了罡诀,念声咒语,早见那正东上,一朵乌云,渐近于头顶上。叫道:「大圣,东海龙王敖广来见。」行者道:「无事不敢捻烦,请你来助些无根水与国王下药。」龙王道:「大圣呼唤时,不曾说用水,小龙只身来了,不曾带得雨器,亦未有风云雷电,怎生降雨?」行者道:「如今用不着风云雷电,亦不须多雨,只要些须引药之水便了。」龙王道:「既如此,待我打两个喷涕,吐些涎津溢,与他吃药罢。」行者大喜道:「最好!最好!不必迟疑,趁早行事。」那老龙在空中,渐渐低下乌云,直至皇宫之上,隐身潜相,噀一口津唾,遂化作甘霖。那满朝官齐声喝采道:「我主万千之喜!天公降下甘雨来也!」国王即传旨,教:「取器皿盛着,不拘宫内外及官大小,都要等贮仙水,拯救寡人。」

  你看那文武多官并三宫六院妃嫔与三千彩女,八百娇娥,一个个擎杯托盏,举碗持盘,等接甘雨。那老龙在半空,运化津涎,不离了王宫前后,将有一个时辰,龙王辞了大圣回海。众臣将杯盂碗盏收来,也有等着一点两点者,也有等着三点五点者,也有一点不曾等著者,共合一处,约有三盏之多,总献至御案。真个是异香满袭金銮殿,佳味熏飘天子庭!

  那国王辞了法师,将着乌金丹并甘雨至宫中,先吞了一丸,吃了一盏甘雨;再吞了一丸,又饮了一盏甘雨;三次,三丸俱吞了,三盏甘雨俱送下。不多时,腹中作响,如辘轳之声不绝,即取净桶,连行了三五次,服了些米饮,敧倒在龙床之上。有两个妃子,将净桶捡看,说不尽那秽污痰涎,内有糯米饭块一团。妃子近龙床前来报:「病根都行下来也!」国王闻此言甚喜,又进一次米饭。少顷,渐觉心胸宽泰,气血调和,就精神抖擞,脚力强健。下了龙床,穿上朝服,即登宝殿见了唐僧,辄倒身下拜。那长老忙忙还礼。拜毕以御手搀着,便教阁下:「快具简帖,帖上写朕再拜顿首字样,差官奉请法师高徒三位。一壁厢大开东阁,光禄寺排宴酬谢。」多官领旨,具简的具简,排宴的排宴,正是国家有倒山之力,霎时俱完。

  却说八戒见官投简,喜不自胜道:「哥啊,果是好妙药!今来酬谢,乃兄长之功。」沙僧道:「二哥说哪里话!常言道,一人有福,带挈一屋。我们在此合药,俱是有功之人,只管受用去,再休多话。」咦!你看他弟兄们俱欢欢喜喜,径入朝来。众官接引,上了东阁,早见唐僧、国王、阁老,已都在那里安排筵宴哩。这行者与八戒、沙僧,对师父唱了个喏,随后众官都至,只见那上面有四张素桌面,都是吃一看十的筵席;前面有一张荤桌面,也是吃一看十的珍馐。左右有四五百张单桌面,真个排得齐整:

  古云珍馐百味,美禄千钟。琼膏酥酪,锦缕肥红。宝妆花彩艳,果品味香浓。斗糖龙缠列狮仙,饼锭拖炉摆凤侣。荤有猪羊鸡鹅鱼鸭般般肉,素有蔬肴笋芽木耳并蘑菇。几样香汤饼,数次透酥糖。滑软黄粱饭,清新菰米糊。色色粉汤香又辣,般般添换美还甜。君臣举盏方安席,名分品级慢传壶。

  那国王御手擎杯,先与唐僧安坐,三藏道:「贫僧不会饮酒。」国王道:「素酒,法师饮此一杯,何如?」三藏道:「酒乃僧家第一戒。」国王什不过意道:「法师戒饮,却以何物为敬?」三藏道:「顽徒三众代饮罢。」国王却才欢喜,转金卮,递与行者。行者接了酒,对众礼毕,吃了一杯。国王见他吃得爽利,又奉一杯。行者不辞,又吃了。国王笑道:「吃个三宝钟儿。」行者不辞,又吃了。国王又叫斟上,「吃个四季杯儿。」八戒在旁见酒不到他,忍得他嘓嘓咽唾,又见那国王苦劝行者,他就叫将起来道:「陛下,吃的药也亏了我,那药里有马——」这行者听说,恐怕呆子走了消息,却将手中酒递与八戒。八戒接着就吃,却不言语。国王问道:「神僧说药里有马,是什么马?」行者接过口来道:「我这兄弟,是这般口敞,但有个经验的好方儿,他就要说与人。陛下早间吃药,内有马兜铃。」国王问众官道:「马兜铃是何品味?能医何症?」时有太医院官在旁道:「主公:兜铃味苦寒无毒,定喘消痰大有功。通气最能除血盅,补虚宁嗽又宽中。」国王笑道:「用的当!用的当!猪长老再饮一杯。」呆子亦不言语,却也吃了个三宝钟。国王又递了沙僧酒,也吃了三杯,却俱叙坐。

  饮宴多时,国王又擎大爵奉与行者。行者道:「陛下请坐,老孙依巡痛饮,决不敢推辞。」国王道:「神僧恩重如山,寡人酬谢不尽,好歹进此一巨觥,朕有话说。」行者道: 「有什话说了,老孙好饮。」国王道:「寡人有数载忧疑病,被神僧一贴灵丹打通,所以就好了。」行者笑道:「昨日老孙看了陛下,已知是忧疑之疾,但不知忧惊何事?」国王道:「古人云,家丑不可外谈,奈神僧是朕恩主,惟不笑方可告之。」行者道:「怎敢笑话,请说无妨。」国王道:「神僧东来,不知经过几个邦国?」行者道:「经有五六处。」又问:「他国之后,不知是何称呼。」行者道:「国王之后,都称为正宫、东宫、西宫。」国王道:「寡人不是这等称呼:将正宫称为金圣宫,东宫称为玉圣宫,西宫称为银圣宫。现今只有银、玉二后在宫。」行者道:「金圣宫因何不在宫中?」国王滴泪道:「在已三年矣。」行者道:「向哪厢去了?」

  国王道:「三年前,正值端阳之节,朕与嫔后都在御花园海榴亭下解粽插艾,饮菖蒲雄黄酒,看斗龙舟。忽然一阵风至,半空中现出一个妖精,自称赛太岁,说他在麒麟山獬豸洞居住,洞中少个夫人,访得我金圣宫生得貌美姿娇,要做个夫人,教朕快早送出。如若三声不献出来,就要先吃寡人,后吃众臣,将满城黎民,尽皆吃绝。那时节,朕却忧国忧民,无奈将金圣宫推出海榴亭外,被那妖响一声摄将去了。寡人为此着了惊恐,把那粽子凝滞在内,况又昼夜忧思不息,所以成此苦疾三年。今得神僧灵丹服后,行了数次,尽是那三年前积滞之物,所以这会体健身轻,精神如旧。今日之命,皆是神僧所赐,岂但如泰山之重而已乎!」

  行者闻得此言,满心喜悦,将那巨觥之酒,两口吞之,笑问国王曰:「陛下原来是这等惊忧!今遇老孙,幸而获愈,但不知可要金圣宫回国?」那国王滴泪道:「朕切切思思,无昼无夜,但只是没一个能获得妖精的。岂有不要他回国之理!」行者道:「我老孙与你去伏妖邪,那时何如?」国王跪下道:「若救得朕后,朕愿领三宫九嫔,出城为民,将一国江山尽付神僧,让你为帝。」八戒在旁见出此言行此礼,忍不住呵呵大笑道:「这皇帝失了体统!怎么为老婆就不要江山,跪着和尚?」行者急上前,将国王搀起道:「陛下,那妖精自得金圣宫去后,这一向可曾再来?」国王道:「他前年五月节摄了金圣宫,至十月间来,要取两个宫娥,是说伏侍娘娘,朕即献出两个。至旧年三月间,又来要两个宫娥;七月间,又要去两个;今年二月里,又要去两个 不知到几时又要来也。」行者道:「似他这等频来,你们可怕他么?」国王道:「寡人见他来得多遭,一则惧怕,二来又恐有伤害之意,旧年四月内,是朕命工起了一座避妖楼,但闻风响,知是他来,即与二后九嫔入楼躲避。」行者道:「陛下不弃,可携老孙去看那避妖楼一番,何如?」

  那国王即将左手携着行者出席,众官亦皆起身。猪八戒道:「哥哥,你不达理!这般御酒不吃,摇席破坐的,且去看什么哩?」国王闻说,情知八戒是为嘴,即命当驾官抬两张素桌面,看酒在避妖楼外伺候。呆子却才不嚷,同师父沙僧笑道:「翻席去也。」一行文武官引导,那国王并行者相搀,穿过皇宫到了御花园后,更不见楼台殿阁。行者道:「避妖楼何在?」说不了,只见两个太监,拿两根红漆扛子,往那空地上掬起一块四方石板。国王道:「此间便是。这底下有三丈多深,槃成的九间朝殿,内有四个大缸,缸内满注清油,点着灯火,昼夜不息。寡人听得风响,就入里边躲避,外面着人盖上石板。」行者笑道:「那妖精还是不害你,若要害你,这里如何躲得?」

  正说间,只见那正南上呼呼的,吹得风响,播土扬尘,唬得那多官齐声抱怨道:「这和尚盐酱口,讲起什么妖精,妖精就来了!」慌得那国王丢了行者,即钻入地穴,唐僧也就跟入,众官亦躲个干净。八戒、沙僧也都要躲,被行者左右手扯住他两个道,「兄弟们,不要怕得,我和你认他一认,看是个什么妖精。」八戒道:「可是扯淡!认他怎的?众官躲了,师父藏了,国王避了,我们不去了罢,炫的是哪家世!」那呆子左挣右挣,挣不得脱手,被行者拿定多时,只见那半空里闪出一个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样:

  九尺长身多恶狞,一双环眼闪金灯。两轮查耳如撑扇,四个钢牙似插钉。
  鬓绕红毛眉竖焰,鼻垂精准孔开明,髭髯几缕朱砂线,颧骨崚嶒满面青。
  两臂红筋蓝靛手,十条尖爪把枪擎。豹皮裙子腰间系,赤脚蓬头若鬼形。

  行者见了道:「沙僧,你可认得他?」沙僧道:「我又不曾与他相识,哪里认得!」又问:「八戒,你可认得他?」八戒道:「我又不曾与他会茶会酒,又不是宾朋邻里,我怎么认得他!」行者道:「他却像东岳天齐手下把门的那个醮面金睛鬼。」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你怎知他不是?」八戒道:「我岂不知,鬼乃阴灵也,一日至晚,交申酉戌亥时方出。今日还在巳时,哪里有鬼敢出来?就是鬼,也不会驾云。纵会弄风,也只是一阵旋风耳,有这等狂风?或者他就是赛太岁也。」行者笑道:「好呆子!倒也有些论头!既如此说,你两个护持在此,等老孙去问他个名号,好与国王救取金圣宫来朝。」八戒道:「你去自去,切莫供出我们来。」行者昂然不答,急纵祥光,跳将上去。

  咦!正是:安邦先却君王病,守道须除爱恶心。毕竟不知此去,到于空中,胜败如何,怎么擒得妖怪,救得金圣宫,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68回 朱紫国唐僧论前世 孙行者施为三折肱

  善正万缘收,名誉传扬四部洲。智慧光明登彼岸,飕飕,叆叆云生天际头。
  诸佛共相酬,永住瑶台万万秋。打破人间蝴蝶梦,休休,涤净尘氛不惹愁。

  话表三藏师徒,洗污秽之胡同,上逍遥之道路,光阴迅速,又值炎天,正是:海榴舒锦弹,荷叶绽青盘。两路绿杨藏乳燕,行人避暑扇摇裤。进前行处,忽见有一城池相近。三藏勒马叫:「徒弟们,你看那是什么去处?」行者道:「师父原来不识字,亏你怎么领唐王旨意离朝也!」三藏道:「我自幼为僧,千经万典皆通,怎么说我不识字?」行者道:「既识字,怎么那城头上杏黄旗,明书三个大字,就不认得,却问是什去处何也?」三藏喝道:「这泼猴胡说!那旗被风吹得乱摆,纵有字也看不明白!」行者道:「老孙偏怎看见?」八戒、沙僧道:「师父,莫听师兄捣鬼。这般遥望,城池尚不明白,如何就见是什字号?」行者道:「却不是朱紫国三字?」三藏道:「朱紫国必是西邦王位,却要倒换关文。」行者道:「不消讲了。」不多时,至城门下马过桥,入进三层门里,真个好个皇州!但见:

  门楼高耸,垛迭齐排。周围活水通流,南北高山相对。六街三市货资多,万户千家生意盛。果然是个帝王都会处,天府大京城。绝域梯航至,遐方玉帛盈。形胜连山远,宫垣接汉清。三关严锁钥,万古乐升平。

  师徒们在那大街市上行时,但见人物轩昂,衣冠齐整,言语清朗,真不亚大唐世界。那两边做买做卖的,忽见猪八戒相貌丑陋,沙和尚面黑身长,孙行者脸毛额廓,丢了买卖,都来争看。三藏只叫:「不要撞祸!低着头走!」八戒遵依,把个莲蓬嘴揣在怀里,沙僧不敢仰视,惟行者东张西望紧随唐僧左右。那些人有知事的,看看儿就回去了。有那游手好闲的,并那顽童们,烘烘笑笑,都上前抛瓦丢砖,与八戒作戏。唐僧捏着一把汗,只教:「莫要生事!」那呆子不敢抬头。不多时,转过隅头,忽见一座门墙,上有会同馆三字。唐僧道:「徒弟,我们进这衙门去也。」行者道:「进去怎的?」唐僧道:「会同馆乃天下通会通同之所,我们也打搅得,且到里面歇下。待我见驾,倒换了关文,再赶出城走路。」八戒闻言,掣出嘴来,把那些随看的人唬倒了数十个,他上前道:「师父说的是,我们且到里边藏下,免得这伙鸟人吵嚷。」遂进馆去,那些人方渐渐而退。

  却说那馆中有两个馆使,乃是一正一副,都在厅上查点人夫,要往那里接官,忽见唐僧来到,个个心惊,齐道:「是什么人?是什么人?往哪里走?」三藏合掌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宝方,不敢私过,有关文欲倒验放行,权借高衙暂歇。」那两个馆使听言,屏退左右,一个个整冠束带,下厅迎上相见,即命打扫客房安歇,教办清素支应,三藏谢了。二官带领人夫,出厅而去。手下人请老爷客房安歇,三藏便走,行者恨道:「这厮惫懒!怎么不让老孙在正厅?」三藏道:「他这里不服我大唐管属,又不与我国相连,况不时又有上司过客往来,所以不好留此相待。」行者道:「这等说,我偏要他相待!」

  正说处,有管事的送支应来,乃是一盘白米、一盘白面、两把青菜、四块豆腐、两个面筋、一盘干笋、一盘木耳。三藏教徒弟收了,谢了管事的,管事的道:「西房里有干净锅灶,柴火方便,请自去做饭。」三藏道:「我问你一声,国王可在殿上么? 」管事的道:「我万岁爷爷久不上朝,今日乃黄道良辰,正与文武多官议出黄榜。你若要倒换关文,趁此急去还赶上。到明日,就不能够了,不知还有多少时伺候哩。」三藏道:「悟空,你们在此安排斋饭,等我急急去验了关文回来,吃了走路。」八戒急取出袈裟关文。三藏整束了进朝,只是吩咐徒弟们,切不可出外去生事。

  不一时,已到五凤楼前,说不尽那殿阁峥嵘,楼台壮丽。直至端门外,烦奏事官转达天廷,欲倒验关文。那黄门官果至玉阶前启奏道:「朝门外有东土大唐钦差一员僧,前往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经,欲倒换通关文牒,听宣。」国王闻言喜道:「寡人久病,不曾登基,今上殿出榜招医,就有高僧来国!」即传旨宣至阶下,三藏即礼拜俯伏。国王又宣上金殿赐坐,命光禄寺办斋,三藏谢了恩,将关文献上。国王看毕,十分欢喜道:「法师,你那大唐几朝君正?几辈臣贤?至于唐王,因甚作疾回生,着你远涉山川求经?」

  这长老因问,即欠身合掌道:「贫僧那里三皇治世,五帝分伦。尧舜正位,禹汤安民。成周子众,各立乾坤。倚强欺弱,分国称君。邦君十八,分野边尘。后成十二,宇宙安淳。因无车马,却又相吞。七雄争胜,六国归秦。天生鲁沛,各怀不仁。江山属汉,约法钦遵。汉归司马,晋又纷纭。南北十二,宋齐梁陈。列祖相继,大隋绍真。赏花无道,涂炭多民。我王李氏,国号唐君。高祖晏驾,当今世民。河清海晏,大德宽仁。兹因长安城北,有个怪水龙神,刻减甘雨,应该损身。夜间托梦,告王救迍。王言准赦,早召贤臣。款留殿内,慢把棋轮。时当日午,那贤臣梦斩龙身。」

  国王闻言,忽作呻吟之声问道:「法师,那贤臣是哪邦来者?」三藏道:「就是我王驾前丞相,姓魏名征。他识天文,知地理,辨阴阳,乃安邦立国之大宰辅也。因他梦斩了泾河龙王,那龙王告到阴司,说我王许救又杀之,故我王遂得促病,渐觉身危。魏征又写书一封,与我王带至冥司,寄与酆都城判官崔玨。少时,唐王身死,至三日复得回生。亏了魏征,感崔判官改了文书,加王二十年寿。今要做水陆大会,故遣贫僧远涉道途,询求诸国,拜佛祖,取大乘经三藏,超度孽苦升天也。」那国王又呻吟叹道:「诚乃是天朝大国,君正臣贤!似我寡人久病多时,并无一臣拯救。」长老听说,偷睛观看,见那皇帝面黄肌瘦,形脱神衰。长老正欲启问,有光禄寺官奏请唐僧奉斋。王传旨教:「在披香殿,连朕之膳摆下,与法师同享。」三藏谢了恩,与王同进膳进斋不题。

  却说行者在会同馆中,着沙僧安排茶饭,并整治素菜。沙僧道:「茶饭易煮,蔬菜不好安排。」行者问道:「如何?」沙僧道:「油盐酱醋俱无也。」行者道:「我这里有几文衬钱,教八戒上街买去。」那呆子躲懒道:「我不敢去,嘴脸欠俊,恐惹下祸来,师父怪我。」行者道:「公平交易,又不化他,又不抢他,何祸之有!」八戒道:「你才不曾看见獐智?在这门前扯出嘴来,把人唬倒了十来个;若到闹市丛中,也不知唬杀多少人是!」行者道:「你只知闹市丛中,你可曾看见那市上卖的是什么东西?」八戒道:「师父只教我低着头,莫撞祸,实是不曾看见。」行者道: 「酒店、米铺、磨坊,并绫罗杂货不消说,着然又好茶房、面店,大烧饼、大馍馍,饭店又有好汤饭,好椒料、好蔬菜,与那异品的糖糕、蒸酥、点心、卷子、油食、蜜食,无数好东西,我去买些儿请你如何?」那呆子闻说,口内流 ,喉咙里嘓嘓的咽唾,跳起来道:「哥哥!这遭我扰你,待下次趱钱,我也请你回席。」行者暗笑道:「沙僧,好生煮饭,等我们去买调和来。」沙僧也知是耍呆子,只得顺口应承道:「你们去,须是多买些,吃饱了来。」

  那呆子捞个碗盏拿了,就跟行者出门。有两个在官人问道:「长老哪里去?」行者道:「买调和。」那人道:「这条街往西去,转过拐角鼓楼,那郑家杂货店,凭你买多少,油盐酱醋、姜椒茶叶俱全。」他二人携手相搀,径上街西而去。行者过了几处茶房,几家饭店,当买的不买,当吃的不吃。八戒叫道:「师兄,这里将就买些用罢。」那行者原是耍他,哪里肯买,道:「贤弟,你好不经纪!再走走,拣大的买吃。」两个人说说话儿,又领了许多人跟随争看。不时,到了鼓楼边,只见那楼下无数人喧嚷,挤挤挨挨,填街塞路。八戒见了道:「哥哥,我不去了,那里人嚷得紧,只怕是拿和尚的。又况是面生可疑之人,拿了去,怎的了?」行者道:「胡谈!和尚又不犯法,拿我怎的?我们走过去,到郑家店买些调和来。」八戒道:「罢罢罢!我不撞祸。这一挤到人丛里,把耳朵拄了两拄,唬得他跌跌爬爬,跌死几个,我倒偿命哩!」行者道:「既然如此,你在这壁根下站定,等我过去买了回来,与你买素面、烧饼吃罢。」那呆子将碗盏递与行者,把嘴拄着墙根,背着脸,死也不动。

  这行者走至楼边,果然挤塞,直挨入人丛里听时,原来是那皇榜张挂楼下,故多人争看。行者挤到近处,闪开火眼金睛,仔细看时,那榜上却云:「朕西牛贺洲朱紫国王,自立业以来,四方平服,百姓清安。近因国事不祥,沉痾伏枕,淹延日久难痊。本国太医院,屡选良方,未能调治。今出此榜文,普招天下贤士。不拘北往东来,中华外国,若有精医药者,请登宝殿,疗理朕躬。稍得病愈,愿将社稷平分,决不虚示。为此出给张挂,须至榜者。」览毕,满心欢喜道:「古人云,行动有三分财气。早是不在馆中呆坐。即此不必买甚调和,且把取经事宁耐一日,等老孙做个医生耍耍。」好大圣,弯倒腰丢了碗盏,拈一撮土,往上洒去,念声咒语,使个隐身法,轻轻的上前揭了榜,又朝着巽地上吸口仙气吹来,那阵旋风起处,他却回身,径到八戒站处,只见那呆子嘴拄着墙根,却是睡着了一般。行者更不惊他,将榜文折了,轻轻揣在他怀里,拽转步先往会同馆去了不题。

  却说那楼下众人,见风起时,各各蒙头闭眼。不觉风过时,没了皇榜,众皆悚惧。那榜原有十二个太监,十二个校尉,早朝领出,才挂不上三个时辰,被风吹去,战兢兢左右追寻,忽见猪八戒怀中露出个纸边儿来,众人近前道:「你揭了榜来耶?」那呆子猛抬头,把嘴一噘,唬得那几个校尉踉踉蹡蹡跌倒在地。他却转身要走,又被面前几个胆大的扯住道:「你揭了招医的皇榜,还不进朝医治我万岁去,却待何往?」那呆子慌慌张张道:「你儿子便揭了皇榜!你孙子便会医治!」校尉道:「你怀中揣的是什?」呆子却才低头看时,真个有一张字纸,展开一看,咬着牙骂道:「那猢狲害杀我也!」恨一声便要扯破,早被众人架住道:「你是死了!此乃当今国王出的榜文,谁敢扯坏?你既揭在怀中,必有医国之手,快同我去!」八戒喝道:「汝等不知,这榜不是我揭的,是我师兄孙悟空揭的。他暗暗揣在我怀中,他却丢下我去了。若得此事明白,我与你寻他去。」众人道:「说什么乱话,现钟不打打铸钟?你现揭了榜文,教我们寻谁!不管你!扯了去见主上!」那伙人不分清白,将呆子推推扯扯。这呆子立定脚,就如生了根一般,十来个人也弄他不动。八戒道:「汝等不知高低!再扯一会,扯得我呆性子发了,你却休怪!」

  不多时,闹动了街人,将他围绕,内有两个年老的太监道:「你这相貌稀奇,声音不对,是哪里来的,这般忖强?」八戒道:「我们是东土差往西天取经的,我师父乃唐王御弟法师,却才入朝,倒换关文去了。我与师兄来此买办调和,我见楼下人多,未曾敢去,是我师兄教我在此等候。他原来见有榜文,弄阵旋风揭了暗揣我怀内先去了。」那太监道:「我头前见个白面胖和尚,径奔朝门而去,想就是你师父?」八戒道:「正是,正是。」太监道:「你师兄往哪里去了?」八戒道:「我们一行四众,师父去倒换关文,我三众并行囊马匹俱歇在会同馆。师兄弄了我,他先回馆中去了。」太监道:「校尉,不要扯他,我等同到馆中,便知端的。」八戒道:「你这两个奶奶知事。 」众校尉道:「这和尚委不识货!怎么赶着公公叫起奶奶来耶?」八戒笑道:不羞!你这反了阴阳的!他二位老妈妈儿,不叫他做婆婆奶奶,倒叫他做公公!」众人道:「莫弄嘴!快寻你师兄去。」

  那街上人吵吵闹闹,何止三五百,共扛到馆门首。八戒道:「列位住了,我师兄却不比我任你们作戏,他却是个猛烈认真之士。汝等见了,须要行个大礼,叫他声孙老爷,他就招架了。不然啊,他就变了嘴脸,这事却弄不成也。」众太监校尉俱道:「你师兄果有手段,医好国王,他也该有一半江山,我等合该下拜。」那些闲杂人都在门外喧哗,八戒领着一行太监校尉,径入馆中,只听得行者与沙僧在客房里正说那揭榜之事耍笑哩。八戒上前扯住乱嚷道:「你可成个人!哄我去买素面、烧饼、馍馍我吃,原来都是空头!又弄旋风,揭了什么皇榜,暗暗的揣在我怀里,拿我装胖!这可成个弟兄!」行者笑道:「你这呆子,想是错了路,走向别处去。我过鼓楼,买了调和,急回来寻你不见,我先来了,在哪里揭甚皇榜?」八戒道:「现在看榜的官员在此。」

  说不了,只见那几个太监校尉朝上礼拜道:「孙老爷,今日我王有缘,天遣老爷下降,是必大展经纶手,微施三折肱,治得我王病愈,江山有分,社稷平分也。」行者闻言,正了声色,接了八戒的榜文,对众道:「你们想是看榜的官么?」太监叩头道:「奴婢乃司礼监内臣,这几个是锦衣校尉。」行者道:「这招医榜,委是我揭的,故遣我师弟引见。既然你主有病,常言道,药不跟卖,病不讨医。你去教那国王亲来请我,我有手到病除之功。」太监闻言,无不惊骇,校尉道:「口出大言,必有度量。我等着一半在此哑请,着一半入朝启奏。」

  当分了四个太监,六个校尉,更不待宣召,径入朝当阶奏道:「主公万千之喜!」那国王正与三藏膳毕清谈,忽闻此奏,问道:「喜自何来?」太监奏道:「奴婢等早领出招医皇榜,鼓楼下张挂,有东土大唐远来取经的一个圣僧孙长老揭了,现在会同馆内,要王亲自去请他,他有手到病除之功,故此特来启奏。」国王闻言满心欢喜,就问唐僧道:「法师有几位高徒?」三藏合掌答曰:「贫僧有三个顽徒。 」国王问:「哪一位高徒善医?」三藏道:「实不瞒陛下说,我那顽徒俱是山野庸才,只会挑包背马,转涧寻波,带领贫僧登山涉岭,或者到峻险之处,可以伏魔擒怪,捉虎降龙而已,更无一个能知药性者。」国王道:「法师何必太谦?朕当今日登殿,幸遇法师来朝,诚天缘也。高徒既不知医,他怎肯揭我榜文,教寡人亲迎?断然有医国之能也。」:「文武众卿,寡人身虚力怯,不敢乘辇;汝等可替寡人,俱到朝外,敦请孙长老看朕之病。汝等见他,切不可轻慢,称他做神僧孙长老,皆以君臣之礼相见。」

  那众臣领旨,与看榜的太监、校尉径至会同馆,排班参拜。唬得那八戒躲在厢房,沙僧闪于壁下。那大圣,看他坐在当中端然不动,八戒暗地里怨恶道:「这猢狲活活的折杀也!怎么这许多官员礼拜,更不还礼,也不站将起来!」不多时,礼拜毕,分班启奏道:「上告神僧孙长老,我等俱朱紫国王之臣,今奉王旨,敬以洁礼参请神僧,入朝看病。」行者方才立起身来对众道:「你王如何不来?」众臣道:「我王身虚力怯,不敢乘辇,特令臣等行代君之礼,拜请神僧也。」行者道:「既如此说,列位请前行,我当随至。」众臣各依品从,作队而走。行者整衣而起,八戒道:「哥哥,切莫攀出我们来。」行者道:「我不攀你,只要你两个与我收药。」沙僧道:「收什么药?」行者道:「凡有人送药来与我,照数收下,待我回来取用。」二人领诺不题。

  这行者即同多官,顷间便到。众臣先走,奏知那国王,高卷珠帘,闪龙睛凤目,开金口御言便问:「哪一位是神僧孙长老?」行者进前一步,厉声道:「老孙便是。」那国王听得声音凶狠,又见相貌刁钻,唬得战兢兢,跌在龙床之上。慌得那女官内宦急扶入宫中,道:「唬杀寡人也!」众官都嗔怨行者道:「这和尚怎么这等粗鲁村疏!怎敢就擅揭榜!」行者闻言笑道:「列位错怪了我也。若像这等慢人,你国王之病,就是一千年也不得好。」众臣道:「人生能有几多阳寿?就一千年也还不好? 」行者道:「他如今是个病君,死了是个病鬼,再转世也还是个病人,却不是一千年也还不好?」众臣怒曰:「你这和尚,甚不知礼!怎么敢这等满口胡柴!」行者笑道:「不是胡柴,你都听我道来:医门理法至微玄,大要心中有转旋。望闻问切四般事,缺一之时不备全:第一望他神气色,润枯肥瘦起和眠;第二闻声清与浊,听他真语及狂言;三问病原经几日,如何饮食怎生便;四才切脉明经络,浮沉表里是何般。我不望闻并问切,今生莫想得安然。」

  那两班文武丛中有太医院官,一闻此言,对众称扬道:「这和尚也说的有理。就是神仙看病,也须望闻问切,谨合着神圣功巧也。」众官依此言,着近侍传奏道:「长老要用望闻问切之理,方可认病用药。」那国王睡在龙床上,声声唤道:「叫他去罢!寡人见不得生人面了!」近侍的出宫来道:「那和尚,我王旨意,叫你去罢,见不得生人面哩。」行者道:「若见不得生人面啊,我会悬丝诊脉。」众官暗喜道:「悬丝诊脉,我等耳闻,不曾眼见。再奏去来。」那近侍的又入宫奏道:「主公,那孙长老不见主公之面,他会悬丝诊脉。」国王心中暗想道:「寡人病了三年,未曾试此,宣他进来。」近侍的即忙传出道:「主公已许他悬丝诊脉,快宣孙长老进宫诊视。」

  行者却就上了宝殿,唐僧迎着骂道:「你这泼猴,害了我也!」行者笑道:「好师父,我倒与你壮观,你返说我害你?」三藏喝道:「你跟我这几年,哪曾见你医好谁来!你连药性也不知,医书也未读,怎么大胆撞这个大祸!」行者笑道:「师父,你原来不晓得。我有几个草头方儿,能治大病,管情医得他好便是。就是医死了,也只问得个庸医杀人罪名,也不该死,你怕怎的!不打紧,不打紧,你且坐下看我的脉理如何。」长老又道:「你哪曾见《素问》、《难经》、《本草》、《脉诀》,是什般章句,怎生注解,就这等胡说散道,会什么悬丝诊脉!」行者笑道:「我有金线在身,你不曾见哩。」即伸手下去,尾上拔了三根毫毛,捻一把,叫声「变! 」即变作三条丝线,每条各长二丈四尺,按二十四气,托于手内,对唐僧道:「这不是我的金线?近侍宦官在旁道:「长老且休讲口,请入宫中诊视去来。」行者别了唐僧,随着近侍入宫看病。

  正是那:心有秘方能治国,内藏妙诀注长生。毕竟这去不知看出什么病来,用什么药品。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67回 拯救驼罗禅性稳 脱离秽污道心清

  话说三藏四众,躲离了小西天,欣然上路。行经个月程途,正是春深花放之时,见了几处园林皆绿暗,一番风雨又黄昏。三藏勒马道:「徒弟啊,天色晚矣,往哪条路上求宿去?」行者笑道:「师父放心,若是没有借宿处,我三人都有些本事,叫八戒砍草,沙和尚扳松,老孙会做木匠,就在这路上搭个蓬庵,好道也住得年把,你忙怎的!」八戒道:「哥呀,这个所在,岂是住场!满山多虎豹狼虫,遍地有魑魅魍魉。白日里尚且难行,黑夜里怎生敢宿?」行者道:「呆子!越发不长进了!不是老孙海口,只这条棒子揝在手里,就是塌下天来,也撑得住!」

  师徒们正然讲论,忽见一座山庄不远。行者道:「好了!有宿处了!」长老问:「在何处?」行者指道:「那树丛里不是个人家?我们去借宿一宵,明早走路。」长老欣然促马,至庄门外下马。只见那柴扉紧闭,长老敲门道:「开门,开门。」里面有一老者,手拖藜杖,足踏蒲鞋,头顶乌巾,身穿素服,开了门便问:「是什人在此大呼小叫?」三藏合掌当胸,躬身施礼道:「老施主,贫僧乃东土差往西天取经者。适到贵地,天晚特造尊府假宿一宵,万望方便方便。」老者道:「和尚,你要西行,却是去不得啊。此处乃小西天,若到大西天,路途甚远。且休道前去艰难,只这个地方,已此难过。」三藏问:「怎么难过?」老者用手指道:「我这庄村西去三十余里,有一条稀柿同,山名七绝。」三藏道:「何为七绝?」老者道:「这山径过有八百里,满山尽是柿果。古云柿树有七绝:一益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枝叶肥大,故名七绝山。我这敝处地阔人稀,那深山亘古无人走到。每年家熟烂柿子落在路上,一条夹石胡同,尽皆填满;又被雨露雪霜,经霉过夏,作成一路污秽。这方人家,俗呼为稀屎同。但刮西风,有一股秽气,就是淘东圊也不似这般恶臭。如今正值春深,东南风大作,所以还不闻见也。」三藏心中烦闷不言。

  行者忍不住,高叫道:「你这老儿甚不通便!我等远来投宿,你就说出这许多话来唬人!十分你家窄逼没处睡,我等在此树下蹲一蹲,也就过了此宵,何故这般絮聒?」那老者见了他相貌丑陋,便也拧住口,惊嘬嘬的,硬着胆,喝了一声,用藜杖指定道:「你这厮,骨挝脸,磕额头,塌鼻子,凹颉腮,毛眼毛睛,痨病鬼,不知高低,尖着个嘴,敢来冲撞我老人家!」行者陪笑道:「老官儿,你原来有眼无珠,不识我这痨病鬼哩!相法云形容古怪,石中有美玉之藏。你若以言貌取人,干净差了,我丑虽便丑,却倒有些手段。」老者道:「你是哪方人氏?姓甚名谁?有何手段?」行者笑道:「我

  祖居东胜大神洲,花果山前自幼修。身拜灵台方寸祖,学成武艺甚全周。
  也能搅海降龙母,善会担山赶日头;缚怪擒魔称第一,移星换斗鬼神愁。
  偷天转地英名大,我是变化无穷美石猴!」

  老者闻言,回嗔作喜,躬着身便教:「请入寒舍安置。」遂此,四众牵马挑担一齐进去,只见那荆针棘刺,铺设两边;二层门是砖石垒的墙壁,又是荆棘苫盖,入里才是三间瓦房。老者便扯椅安坐待茶,又叫办饭。少顷,移过桌子,摆着许多面筋、豆腐、芋苗、萝白、辣芥、蔓菁、香稻米饭、醋烧葵汤,师徒们尽饱一餐。吃毕,八戒扯过行者背云:「师兄,这老儿始初不肯留宿,今返设此盛斋,何也?」行者道:「这个能值多少钱!到明日,还要他十果十菜的送我们哩!」八戒道:「不羞!凭你那几句大话,哄他一顿饭吃了,明日却要跑路,他又管待送你怎的?」行者道:「不要忙,我自有个处治。」

  不多时,渐渐黄昏,老者又叫掌灯。行者躬身问道:「公公高姓?」老者道:「姓李。」行者道:「贵地想就是李家庄?」老者道:「不是,这里唤做驼罗庄,共有五百多人家居住。别姓俱多,惟我姓李。」行者道:「李施主,府上有何善意,赐我等盛斋?」那老者起身道:「才闻得你说会拿妖怪,我这里却有个妖怪,累你替我们拿拿,自有重谢。」行者就朝上唱个喏道:「承照顾了!」八戒道:「你看他惹祸!听见说拿妖怪,就是他外公也不这般亲热,预先就唱个喏!」行者道:「贤弟,你不知,我唱个喏就是下了个定钱,他再不去请别人了。」三藏闻言道:「这猴儿凡事便要自专,倘或那妖精神通广大,你拿他不住,可不是我出家人打诳语么?」行者笑道:「师父莫怪,等我再问了看。」那老者道:「还问甚?」行者道:「你这贵处,地势清平,又许多人家居住,更不是偏僻之 ,有什么妖精,敢上你这高门大户?」

  老者道:「实不瞒你说,我这里久矣康宁。只这三年六月间,忽然一阵风起,那时人家甚忙,打麦的在场上,插秧的在田里,俱着了慌,只说是天变了。谁知风过处,有个妖精将人家牧放的牛马吃了,猪羊吃了,见鸡鹅囫囵咽,遇男女夹活吞。自从那次,这二年常来伤害。长老啊,你若有手段,拿了他,扫净此土,我等决然重谢,不敢轻慢。」行者道:「这个却是难拿。」八戒道:「真是难拿,难拿!我们乃行脚僧,借宿一宵,明日走路,拿什么妖精!」老者道:「你原来是骗饭吃的和尚!初见时夸口弄舌,说会换斗移星,降妖缚怪,及说起此事,就推却难拿!」行者道:「老儿,妖精好拿。只是你这方人家不齐心,所以难拿。」老者道:「怎见得人心不齐?」行者道:「妖精搅扰了三年,也不知伤害了多少生灵。我想着每家只出银一两,五百家 凑五百两银子,不拘到哪里,也寻一个法官把妖拿了,却怎么就甘受他三年磨折?」老者道:「若论说使钱,好道也羞杀人!我们哪家不花费三五两银子!前年因访着山南里有个和尚,请他到此拿妖,未曾得胜。」行者道:「那和尚怎的拿来?」

  老者道:「那个僧伽,披领袈裟。先谈《孔雀》,后念《法华》。香焚炉内,手把铃拿。正然念处,惊动妖邪。风生云起,径至庄家。僧和怪斗,其实堪夸:一递一拳捣,一递一把抓。和尚还相应,相应没头发。须臾妖怪胜,径直返烟霞,原来晒干疤。我等近前看,光头打的似个烂西瓜!」行者笑道:「这等说,吃了亏也。」老者道:「他只拼得一命,还是我们吃亏:与他买棺木殡葬,又把些银子与他徒弟。那徒弟心还不歇,至今还要告状,不得干净!」行者道:「再可曾请什么人拿他?」老者道:「旧年又请了一个道士。」行者道:「那道士怎么拿他?」老者道:「那道士:头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响,符水施为。驱神使将,拘到妖魑。狂风滚滚,黑雾迷迷。即与道士两个相持。斗到天晚,怪返云霓。乾坤清朗朗,我等众人齐。出来寻道士 渰死在山溪。捞得上来大家看,却如一个落汤鸡!」行者笑道:「这等说,也吃亏了。」老者道:「他也只舍得一命,我们又使够闷数钱粮。」行者道:「不打紧,不打紧,等我替你拿他来。」老者道:「你若果有手段拿得他,我请几个本庄长者与你写个文书。若得胜,凭你要多少银子相谢,半分不少;如若有亏,切莫和我等放赖,各听天命。」行者笑道:「这老儿被人赖怕了。我等不是那样人,快请长者去。」

  那老者满心欢喜,即命家童请几个左邻右舍,表弟姨兄,亲家朋友,共有八九位老者,都来相见。会了唐僧,言及拿妖一事,无不欣然。众老问:「是哪一位高徒去拿?」行者叉手道:「是我小和尚。」众老悚然道:「不济!不济!那妖精神通广大,身体狼犺。你这个长老,瘦瘦小小,还不够他填牙齿缝哩!」行者笑道:「老官儿,你估不出人来。我小自小,结实,都是吃了磨刀水的,秀气在内哩!」众老见说只得依从道:「长老,拿住妖精,你要多少谢礼?」行者道:「何必说要什么谢礼!俗语云,说金子幌眼,说银子傻白,说铜钱腥气!我等乃积德的和尚,决不要钱。」众老道:「既如此说,都是受戒的高僧。既不要钱,岂有空劳之理!我等各家具以鱼田为活,若果降了妖孽,净了地方,我等每家送你两亩良田,共凑一千亩,座落一处,你师徒们在上起盖寺院,打坐参禅,强似方上云游。」行者又笑道:「越不停当!但说要了田,就要养马当差,纳粮办草,黄昏不得睡,五鼓 得眠,好倒弄杀人也!」众老道:「诸般不要,却将何谢?」行者道:「我出家人,但只是一茶一饭,便是谢了。」众老喜道:「这个容易,但不知你怎么拿他。」行者道:「他但来,我就拿住他。」众老道:「那怪大着哩!上拄天,下拄地;来时风,去时雾,你却怎生近得他?」行者笑道:「若论呼风驾雾的妖精,我把他当孙子罢了;若说身体长大,有那手段打他!」

  正讲处,只听得呼呼风响,慌得那八九个老者,战战兢兢道:「这和尚盐酱口!说妖精,妖精就来了!」那老李开了腰门,把几个亲戚连唐僧都叫:「进来!进来!妖怪来了!」唬得那八戒也要进去,沙僧也要进去。行者两只手扯住两个道:「你们忒不循理!出家人,怎么不分内外!站住!不要走!跟我去天井里,看看是个什么妖精。」八戒道:「哥啊,他们都是经过帐的,风响便是妖来。他都去躲,我们又不与他有亲,又不相识,又不是交契故人,看他做甚?」原来行者力量大,不容说,一把拉在天井里站下。那阵风越发大了,好风:

  倒树摧林狼虎忧,播江搅海鬼神愁。掀翻华岳三峰石,提起乾坤四部洲。
  村舍人家皆闭户,满庄儿女尽藏头。黑云漠漠遮星汉,灯火无光遍地幽。

  慌得那八戒战战兢兢,伏之于地,把嘴拱开土,埋在地下,却如钉了钉一般。沙僧蒙着头脸,眼也难睁。行者闻风认怪,一霎时风头过处,只见那半空中隐隐的两盏灯来,即低头叫道:「兄弟们!风过了,起来看!」那呆子扯出嘴来,抖抖灰土,仰着脸朝天一望,见有两盏灯光,忽失声笑道:「好耍子!好耍子!原来是个有行止的妖精!该和他做朋友!」沙僧道:「这般黑夜,又不曾觌面相逢,怎么就知好歹?」八戒道:「古人云,夜行以烛,无烛则止。你看他打一对灯笼引路,必定是个好的。」沙僧道:「你错看了,那不是一对灯笼,是妖精的两只眼亮。」这呆子就唬矮了三寸,道:「爷爷呀!眼有这般大啊,不知口有多少大哩!」行者道:「贤弟莫怕。你两个护持着师父,待老孙上去讨他个口气,看他是什妖精。」八戒道:「哥哥,不要供出我们来。」

  好行者,纵身打个呼哨跳到空中,执铁棒厉声高叫道:「慢来!慢来!有吾在此!」那怪见了,挺住身躯,将一根长枪乱舞。行者执了棍势问道:「你是哪方妖怪?何处精灵?」那怪更不答应,只是舞枪。行者又问,又不答,只是舞枪。行者暗笑道:「好是耳聋口哑!不要走!看棍!」那怪更不怕,乱舞枪遮拦。在那半空中,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到三更时分,未见胜败。八戒沙僧在李家天井里看得明白,原来那怪只是舞枪遮架,更无半分儿攻杀,行者一条棒不离那怪的头上。八戒笑道:「沙僧,你在这里护持,让老猪去帮打帮打,莫教那猴子独干这功,领头一钟酒。」

  好呆子,就跳起云头,赶上就筑,那怪物又使一条枪抵住。两条枪,就如飞蛇掣电。八戒夸奖道:「这妖精好枪法!不是山后枪,乃是缠丝枪,也不是马家枪,却叫做个软柄枪!」行者道:「呆子莫胡谈!哪里有个什么软柄枪!」八戒道:「你看他使出枪尖来架住我们,不见枪柄,不知收在何处。」行者道:「或者是个软柄枪。但这怪物还不会说话,想是还未归人道,阴气还重,只怕天明时阳气胜,他必要走。但走时,一定赶上,不可放他。」八戒道:「正是!正是!」又斗多时,不觉东方发白,那怪不敢恋战,回头就走。行者与八戒一齐赶来,忽闻得污秽之气旭人,乃是七绝山稀柿同也。八戒道:「是那家淘毛厕哩!哏!臭气难闻!」行者侮着鼻子只叫:「快快赶妖精!快快赶妖精!」那怪物撺过山去,现了本相,乃是一条红鳞大蟒。你看他:

  眼射晓星,鼻喷朝雾。密密牙排钢剑,弯弯爪曲金钩。头戴一条肉角,好便似千千块玛瑙攒成;身披一派红鳞,却就如万万片胭脂砌就。盘地只疑为锦被,飞空错认作虹霓。歇卧处有腥气冲天,行动时有赤云罩体。大不大,两边人不见东西;长不长,一座山跨占南北。

  八戒道:「原来是这般一个长蛇!若要吃人啊,一顿也得五百个,还不饱足!」行者道:「那软柄枪乃是两条信菾。我们赶他软了,从后打出去!」这八戒纵身赶上,将钯便筑。那怪物一头钻进窟里,还有七八尺长尾巴丢在外边。八戒放下钯,一把挝住道:「着手!着手!」尽力气往外乱扯,莫想扯得动一毫。行者笑道:「呆子!放他进去,自有处置,不要这等倒扯蛇。」八戒真个撒了手,那怪缩进去了。八戒怨道:「才不放手时,半截子已是我们的了!是这般缩了,却怎么得他出来?这不是叫做没蛇弄了?」行者道:「这厮身体狼犺,窟穴窄小,断然转身不得,一定是个照直撺的,定有个后门出头。你快去后门外拦住,等我在前门外打。」那呆子真个一溜烟,跑过山去,果见有个孔窟,他就扎定脚。还不曾站稳,不期行者在前门外使棍子往里一捣,那怪物护疼,径往后门撺出。八戒未曾防备,被他一尾巴打了一跌,莫能挣挫得起,睡在地下忍疼。行者见窟中无物,搴着棍,穿进去叫赶妖怪。那八戒听得吆喝,自己害羞,忍着疼爬起来,使钯乱扑。行者见了笑道:「妖怪走了,你还扑甚的了?」八戒道:「老猪在此打草惊蛇哩!」行者道:「活呆子!快赶上!」二人赶过涧去,见那怪盘做一团,竖起头来,张开巨口,要吞八戒,八戒慌得往后便退。这行者反迎上前,被他一口吞之。

  八戒捶胸跌脚大叫道:「哥耶!倾了你也!」行者在妖精肚里,支着铁棒道:「八戒莫愁,我叫他搭个桥儿你看!」那怪物躬起腰来,就似一道路东虹,八戒道:「虽是像桥,只是没人敢走。」行者道:「我再叫他变做个船儿你看!」在肚里将铁棒撑着肚皮。那怪物肚皮贴地,翘起头来,就似一只赣保船,八戒道:「虽是像船,只是没有桅篷,不好使风。」行者道:「你让开路,等我叫他使个风你看。」又在里面尽着力把铁棒从脊背上一搠将出去,约有五七丈长,就似一根桅杆。那厮忍疼挣命,往前一撺,比使风更快,撺回旧路,下了山有二十余里,却才倒在尘埃,动荡不得,呜呼丧矣。八戒随后赶上来,又举钯乱筑。行者把那物穿了一个大洞,钻将出来道:「呆子!他死也死了,你还筑他怎的?」八戒道:「哥啊,你不知我老猪一生好打死蛇?」遂此收了兵器,抓着尾巴,倒拉将来。

  却说那驼罗庄上李老儿与众等对唐僧道:「你那两个徒弟,一夜不回,断然倾了命也。」三藏道:「决不妨事,我们出去看看。」须臾间,只见行者与八戒拖着一条大蟒,吆吆喝喝前来,众人却才欢喜。满庄上老幼男女都来跪拜道:「爷爷!正是这个妖精,在此伤人!今幸老爷施法,斩怪除邪,我辈庶各得安生也!」众家都是感激,东请西邀,各各酬谢。师徒们被留住五七日,苦辞无奈,方肯放行。又各家见他不要钱物,都办些干粮果品,骑骡压马,花红彩旗,尽来饯行。此处五百人家,到有七八百人相送。

  一路上喜喜欢欢,不时到了七绝山稀柿同口。三藏闻得那般恶秽,又见路道填塞,道:「悟空,似此怎生度得?」行者侮着鼻子道:「这个却难也。」三藏见行者说难,便就眼中垂泪。李老儿与众上前道:「老爷勿得心焦。我等送到此处,都已约定意思了。令高徒与我们降了妖精,除了一庄祸害,我们各办虔心,另开一条好路,送老爷过去。」行者笑道:「你这老儿,俱言之欠当。你初然说这山径过有八百里,你等又不是大禹的神兵,哪里会开山凿路!若要我师父过去,还得我们着力,你们都成不得。」三藏下马道:「悟空,怎生着力么!」行者笑道:「眼下就要过山,却也是难,若说再开条路,却又难也。须是还从旧胡同过去,只恐无人管饭。」李老儿道:「长老说哪里话!凭你四位耽搁多少时,我等俱养得起,怎么说无人管饭!」行者道:「既如此,你们去办得两石米的干饭,再做些蒸饼馍馍来,等我那长嘴和尚吃饱了,变了大猪,拱开旧路,我师父骑在马上,我等扶持着,管情过去了。」

  八戒闻言道:「哥哥,你们都要图个干净,怎么独教老猪出臭?」三藏道:「悟能,你果有本事拱开胡同,领我过山,注你这场头功。」八戒笑道:「师父在上,列位施主们都在此休笑话,我老猪本来有三十六般变化,若说变轻巧华丽飞腾之物,委实不能;若说变山,变树,变石块,变土墩,变赖象、科猪、水牛、骆驼,真个全会。只是身体变得大,肚肠越发大,须是吃得饱了,才好干事。」众人道:「有东西!有东西!我们都带得有干粮果品,烧饼饽饽在此。原要开山相送的,且都拿出来,凭你受用。待变化了,行动之时,我们再着人回去做饭送来。」八戒满心欢喜,脱了皂直裰,丢了九齿钯,对众道:「休笑话,看老猪干这场臭功。」好呆子,捻着诀,摇身一变,果然变做一个大猪,真个是:

  嘴长毛短半脂膘,自幼山中食药苗。黑面环睛如日月,圆头大耳似芭蕉。
  修成坚骨同天寿,炼就粗皮比铁牢。齆齆鼻音呱诂叫,喳喳喉响喷喁哮。
  白蹄四只高千尺,剑鬣长身百丈饶。从见人间肥豕彘,未观今日老猪魈。
  唐僧等众齐称赞,羡美天蓬法力高。

  孙行者见八戒变得如此,即命那些相送人等,快将干粮等物推攒一处,叫八戒受用。那呆子不分生熟,一涝食之,却上前拱路。行者叫沙僧脱了脚,好生挑担,请师父稳坐雕鞍,他也脱了靴鞋,吩咐众人回去:「若有情,快早送些饭来与我师弟接力。」那些人有七八百相送随行,多一半有骡马的,飞星回庄做饭;还有三百人步行的,立于山下遥望他行。原来此庄至山,有三十余里,待回取饭来,又三十余里,往回耽搁,约有百里之遥,他师徒们已此去得远了。众人不舍,催趱骡马进胡同,连夜赶至,次日方才赶上,叫道:「取经的老爷,慢行慢行!我等送饭来也!」长老闻言,谢之不尽道:「真是善信之人!」叫八戒住了,再吃些饭食壮神。那呆子拱了两日,正在饥饿之际,那许多人何止有七八石饭食,他也不论米饭、面饭,收积来一涝用之,饱餐一顿,却又上前拱路。三藏与行者、沙僧谢了众人,分手两别。

  正是:
  驼罗庄客回家去,八戒开山过同来。三藏心诚神力拥,悟空法显怪魔衰。
  千年稀柿今朝净,七绝胡同此日开。六欲尘情皆剪绝,平安无阻拜莲台。

  这一去不知还有多少路程,还遇什么妖怪,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66回 诸神遭毒手 弥勒缚妖魔

  话表孙大圣无计可施,纵一朵祥云,驾筋斗,径转南赡部洲去拜武当山,参请荡魔天尊,解释三藏、八戒、沙僧、天兵等众之灾。他在半空里无停止,不一日,早望见祖师仙境,轻轻按落云头,定睛观看,好去处:

  巨镇东南,中天神岳。芙蓉峰竦杰,紫盖岭巍峨。九江水尽荆扬远,百越山连翼轸多。上有太虚之宝洞,朱陆之灵台。三十六宫金磬响,百千万客进香来。舜巡禹祷,玉简金书。楼阁飞青鸟,幢幡摆赤裾。地设名山雄宇宙,天开仙境透空虚。几树榔梅花正放,满山瑶草色皆舒。龙潜涧底,虎伏崖中。幽含如诉语,驯鹿近人行。白鹤伴云栖老桧,青鸾丹凤向阳鸣。玉虚师相真仙地,金阙仁慈治世门。

  上帝祖师,乃净乐国王与善胜皇后梦吞日光,觉而有孕,怀胎一十四个月,于开皇元年甲辰之岁三月初一日午时降诞于王宫。那爷爷;幼而勇猛,长而神灵。不统王位,惟务修行。父母难禁,弃舍皇宫。参玄入定,在此山中。功完行满,白日飞升。玉皇敕号,真武之名。玄虚上应,龟蛇合形。周天六合,皆称万灵。无幽不察,无显不成。劫终劫始,剪伐魔精。

  孙大圣玩着仙境景致,早来到一天门、二天门、三天门,却至太和宫外,忽见那祥光瑞气之间,簇拥着五百灵官。那灵官上前迎着道:「那来的是谁?」大圣道:「我乃齐天大圣孙悟空,要见师相。」众灵官听说,随报。祖师即下殿,迎到太和宫。行者作礼道:「我有一事奉劳。」问:「何事?」行者道:「保唐僧西天取经,路遭险难。至西牛贺洲,有座山唤小西天,小雷音寺有一妖魔。我师父进得山门,见有阿罗揭諦,比丘圣僧排列,以为真佛,倒身才拜,忽被他拿住绑了。我又失于防闲,被他抛一副金铙,将我罩在里面,无纤毫之缝,口合如钳。甚亏金头揭諦请奏玉帝,钦差二十八宿,当夜下界,掀揭不起。幸得亢金龙将角透入铙内,将我度出,被我打碎金铙,惊醒怪物。赶战之间,又被撒一个白布搭包儿,将我与二十八宿并五方揭諦,尽皆装去,复用绳捆了。是我当夜脱逃,救了星辰等众与我唐僧等。后为找寻衣钵,又惊醒那妖,与天兵赶战。那怪又拿出搭包儿,理弄之时,我却知道前音,遂走了,众等被他依然装去。我无计可施,特来拜求师相一助力也。」

  祖师道:「我当年威镇北方,统摄真武之位,剪伐天下妖邪,乃奉玉帝敕旨。后又披发跣足,踏腾蛇神龟,领五雷神将、巨虬狮子、猛兽毒龙,收降东北方黑气妖氛,乃奉元始天尊符召。今日静享武当山,安逸太和殿,一向海岳平宁,乾坤清泰。奈何我南赡部洲并北俱芦洲之地,妖魔剪伐,邪鬼潜踪。今蒙大圣下降,不得不行;只是上界无有旨意,不敢擅动干戈。假若法遣众神,又恐玉帝见罪,十分却了大圣,又是我逆了人情。我量着那西路上纵有妖邪,也不为大害。我今着龟、蛇二将并五大神龙与你助力,管教擒妖精,救你师之难。」行者拜谢了祖师,即同龟、蛇、龙神各带精锐之兵,复转西洲之界。不一日,到了小雷音寺,按下云头,径至山门外叫战。

  却说那黄眉大王聚众怪在宝阁下说:「孙行者这两日不来,又不知往何方去借兵也。」说不了,只见前门上小妖报道:「行者引几个龙蛇龟相,在门外叫战!」妖魔道:「这猴儿怎么得个龙蛇龟相?此等之类,却是何方来者?」随即披挂,走出山门高叫:「汝等是哪路龙神,敢来造吾仙境?」五龙二将相貌峥嵘,精神抖擞喝道:「那泼怪!我乃武当山太和宫混元教主荡魔天尊之前五位龙神、龟、蛇二将。今蒙齐天大圣相邀,我天尊符召,到此捕你这妖精,快送唐僧与天星等出来,免你一死!不然,将这一山之怪,碎劈其尸;几间之房,烧为灰烬!」那怪闻言,心中大怒道:「这畜生有何法力,敢出大言!不要走!吃吾一棒!」这五条龙,翻云使雨,那两员将,播土扬沙,各执枪刀剑戟,一拥而攻,孙大圣又使铁棒随后。这一场好杀:

  凶魔施武,行者求兵。凶魔施武,擅据珍楼施佛相;行者求兵,远参宝境借龙神。龟蛇生水火,妖怪动刀兵。五龙奉旨来西路,行者因师在后收。剑戟光明摇彩电,枪刀晃亮闪霓虹。这个狼牙棒,强能短软;那个金箍棒,随意如心。只听得扢扑响声如爆竹,叮当音韵似敲金。水火齐来征怪物,刀兵共簇绕精灵。喊杀惊狼虎,喧哗振鬼神。浑战正当无胜处,妖魔又取宝和珍。

  行者率五龙二将,与妖魔战经半个时辰,那妖精即解下搭包在手。行者见了心惊,叫道:「列位仔细!」那龙神蛇龟不知什么仔细,一个个都停住兵,近前抵挡。那妖精幌的一声,把搭包儿撇将起去。孙大圣顾不得五龙二将,驾筋斗,跳在九霄逃脱。他把个龙神龟蛇一搭包子又装将去了。妖精得胜回寺,也将绳捆了,抬在地窖子里盖住不题。

  你看那大圣落下云头,斜敧在山巅之上,没精没采,懊恨道:「这怪物十分利害!」不觉的合着眼,似睡一般,猛听得有人叫道:「大圣,休推睡,快早上紧求救。你师父性命,只在须臾间矣!」行者急睁睛跳起来看,原来是日值功曹。行者喝道:「你这毛神,这向在哪方贪图血食,不来点卯,今日却来惊我!伸过孤拐来,让老孙打两棒解闷!」功曹慌忙施礼道: 「大圣,你是人间之喜仙,何闷之有!我等早奉菩萨旨令,教我等暗中护佑唐僧,乃同土地等神,不敢暂离左右,是以不得常来参见,怎么反见责也?」行者道:「你既是保护,如今那众星、揭諦、伽蓝并我师等,被妖精困在何方?受甚罪苦?」功曹道:「你师父师弟都吊在宝殿廊下,星辰等众都收在地窖之间受罪。这两日不闻大圣消息,却才见妖精又拿了神龙、龟、蛇,又送在地窖里去了,方知是大圣请来之兵,小神特来寻大圣。大圣莫辞劳倦,千万再急急去求救援。」

  行者闻言及此,不觉对功曹滴泪道:「我如今愧上天宫,羞临海藏!怕问菩萨之原由,愁见如来之玉相!才拿去者,乃真武师相之龟、蛇、五龙圣众。教我再无方求救,奈何?」功曹笑道:「大圣宽怀,小神想起一处精兵,请来断然可降。适才大圣至武当,是南赡部洲之地。这枝兵也在南赡部洲盱眙山蠙城,即今泗洲是也。那里有个大圣国师王菩萨,神通广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唤名小张太子,还有四大神将,昔年曾降伏水母娘娘。你今若去请他,他来施恩相助,准可捉怪救师也。」行者心喜道:「你且去保护我师父,勿令伤他,待老孙去请也。」行者纵起筋斗云,躲离怪处,直奔盱眙山。不一日早到,细观真好去处:

  南近江津,北临淮水。东通海峤,西接封浮。山顶上有楼观峥嵘,山凹里有涧泉浩涌。嵯峨怪石,槃秀乔松。百般果品应时新,千样花枝迎日放。人如蚁阵往来多,船似雁行归去广。上边有瑞岩观、东岳宫、五显祠、龟山寺,钟韵香烟冲碧汉;又有玻璃泉、五塔峪、八仙台、杏花园,山光树色映蠙城。白云横不度,幽鸟倦还鸣。说什泰嵩衡华秀,此间仙景若蓬瀛。

  大圣点玩不尽,径过了淮河,入蠙城之内,到大圣禅寺山门外,又见那殿宇轩昂,长廊彩丽,有一座宝塔峥嵘。真是:

  插云倚汉高千丈,仰视金瓶透碧空。上下有光凝宇宙,东西无影映帘栊。
  风吹宝铎闻天乐,日映冰虬对梵宫。飞宿灵禽时诉语,遥瞻淮水渺无穷。

  行者且观且走,直至二层门下。那国师王菩萨早已知之,即与小张太子出门迎迓。相见叙礼毕,行者道:「我保唐僧西天取经,路上有个小雷音寺,那里有个黄眉怪,假充佛祖。我师父不辨真伪就下拜,被他拿了。又将金铙把我罩了,幸亏天降星辰救出。是我打碎金铙,与他赌斗,又将一个布搭包儿,把天神、揭諦、伽蓝与我师父、师弟尽皆装了进去。我前去武当山请玄天上帝救援,他差五龙龟蛇拿怪,又被他一搭包子装去。弟子无依无倚,故来拜请菩萨,大展威力,将那收水母之神通,拯生民之妙用,同弟子去救师父一难!取得经回,永传中国,扬我佛之智慧,兴般若之波罗也。」国师王道:「你今日之事,诚我佛教之兴隆,理当亲去,奈时值初夏,正淮水泛涨之时,新收了水猿大圣,那厮遇水即兴,恐我去后,他乘空生顽,无神可治。今着小徒领四将和你去助力,炼魔收伏罢。」行者称谢,即同四将并小张太子,又驾云回 西天,直至小雷音寺。

  小张太子使一条楮白枪,四大将轮四把锟鋘剑,和孙大圣上前骂战。小妖又去报知,那妖王复率群妖,鼓噪而出道:「猢狲!你今又请得何人来也?」说不了,小张太子指挥四将上前喝道:「泼妖精!你面上无肉,不认得我等在此!」妖王道:「是哪方小将,敢来与他助力?」太子道:「吾乃泗州大圣国师王菩萨弟子,率领四大神将,奉令擒你! 」妖王笑道:「你这孩儿有什武艺,擅敢到此轻薄?」太子道:「你要知我武艺,等我道来:

  祖居西土流沙国,我父原为沙国王。自幼一身多疾苦,命干华盖恶星妨。
  因师远慕长生诀,有分相逢舍药方。半粒丹砂祛病退,愿从修行不为王。
  学成不老同天寿,容颜永似少年郎。也曾赶赴龙华会,也曾腾云到佛堂。
  捉雾拿风收水怪,擒龙伏虎镇山场。抚民高立浮屠塔,静海深明舍利光。
  楮白枪尖能缚怪,淡缁衣袖把妖降。如今静乐蠙城内,大地扬名说小张!」

  妖王听说,微微冷笑道:「那太子,你舍了国家,从那国师王菩萨,修的是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只好收捕淮河水怪,却怎么听信孙行者诳谬之言,千山万水,来此纳命!看你可长生可不老也!」小张闻言,心中大怒,缠枪当面便刺,四大将一拥齐攻,孙大圣使铁棒上前又打。好妖精,公然不惧,轮着他那短软狼牙棒,左遮右架,直挺横冲。这场好杀:

  小太子,楮白枪,四柄锟鋘剑更强。悟空又使金箍棒,齐心围绕杀妖王。妖王其实神通大,不惧分毫左右搪。狼牙棒是佛中宝,剑砍枪轮莫可伤。只听狂风声吼吼,又观恶气混茫茫。那个有意思凡弄本事,这个专心拜佛取经章。几番驰骋,数次张狂。喷云雾,闭三光,奋怒怀嗔各不良。多时三乘无上法,致令百艺苦相将。

  概众争战多时,不分胜负,那妖精又解搭包儿。行者又叫:「列位仔细!」太子并众等不知「仔细」之意。那怪滑的一声,把四大将与太子,一搭包又装将进去,只是行者预先知觉走了,那妖王得胜回寺,又教取绳捆了,送在地窖,牢封固锁不题。

  这行者纵筋斗云,起在空中,见那怪回兵闭门,方才按下祥光,立于西山坡上,怅望悲啼道:「师父啊!我自从秉教入禅林,感荷菩萨脱难深。保你西来求大道,相同辅助上雷音。只言平坦羊肠路,岂料崔巍怪物侵。百计千方难救你,东求西告枉劳心!」大圣正当凄惨之时,忽见那西南上一朵彩云坠地,满山头大雨缤纷,有人叫道:「悟空,认得我么?」行者急走前看处,那个人:

  大耳横颐方面相,肩查腹满身躯胖。一腔春意喜盈盈,两眼秋波光荡荡。
  敞袖飘然福气多,芒鞋洒落精神壮。极乐场中第一尊,南无弥勒笑和尚。

  行者见了,连忙下拜道:「东来佛祖哪里去?弟子失回避了,万罪!万罪!」佛祖道:「我此来,专为这小雷音妖怪也。」行者道:「多蒙老爷盛德大恩。敢问那妖是哪方怪物,何处精魔,不知他那搭包儿是件什么宝贝,烦老爷指示指示。」佛祖道:「他是我面前司磬的一个黄眉童儿。三月三日,我因赴元始会去,留他在宫看守,他把我这几件宝贝拐来,假佛成精。那搭包儿是我的后天袋子,俗名唤做人种袋。那条狼牙棒是个敲磬的槌儿。」行者听说,高叫一声道:「好个笑和尚!你走了这童儿,教他诳称佛祖,陷害老孙,未免有个家法不谨之过!」弥勒道:「一则是我不谨,走失人口,二则是你师徒们魔障未完,故此百灵下界,应该受难。我今来与你收他去也。 」行者道:「这妖精神通广大,你又无些兵器,何以收之?」

  弥勒笑道:「我在这山坡下,设一草庵,种一田瓜果在此,你去与他索战。交战之时,许败不许胜,引他到我这瓜田里。我别的瓜都是生的,你却变做一个大熟瓜。他来定要瓜吃,我却将你与他吃。吃下肚中,任你怎么在内摆布他,那时等我取了他的搭包儿,装他回去。」行者道:「此计虽妙,你却怎么认得变的熟瓜?他怎么就肯跟我来此?」弥勒笑道:「我为治世之尊,慧眼高明,岂不认得你!凭你变作什物,我皆知之,但恐那怪不肯跟来耳。我却教你一个法术。」行者道:「他断然是以搭包儿装我,怎肯跟来!有何法术可来也?」弥勒笑道:「你伸手来。」行者即舒左手递将过去,弥勒将右手食指蘸着口中神水,在行者掌上写了一个禁字,教他捏着拳头,见妖精当面放手,他就跟来。

  行者揝拳,欣然领教,一只手轮着铁棒,直至山门外,高叫道:「妖魔,你孙爷爷又来了!可快出来,与你见个上下!」小妖又忙忙奔告,妖王问道:「他又领多少兵来叫战?」小妖道:「别无甚兵,只他一个。」妖王笑道:「那猴儿计穷力竭,无处求人,断然是送命来也。」随又结束整齐,带了宝贝,举着那轻软狼牙棒,走出站来叫道:「孙悟空,今番挣挫不得了!」行者骂道:「泼怪物!我怎么挣挫不得?」妖王道:「我见你计穷力竭,无处求人,独自个强来支持,如今拿住,再没个什么神兵救拔,此所以说你挣挫不得也。 」行者道:「这怪不知死活!莫说嘴!吃吾一棒!」那妖王见他一只手轮棒,忍不住笑道:「这猴儿,你看他弄巧!怎么一只手使棒支吾?」行者道:「儿子!你禁不得我两只手打!若是不使搭包子,再着三五个,也打不过 孙这一只手!」妖王闻言道:「也罢!也罢!我如今不使宝贝,只与你实打,比个雌雄。」即举狼牙棒,上前来斗。孙行者迎着面,把拳头一放,双手轮棒。那妖精着了禁,不思退步,果然不弄搭包,只顾使棒来赶。行者虚幌一下,败阵就走,那妖精直赶到西山坡下。行者见有瓜田,打个滚,钻入里面,即变做一个大熟瓜,又熟又甜。

  那妖精停身四望,不知行者哪方去了,他却赶至庵边叫道:「瓜是谁人种的?」弥勒变作一个种瓜叟,出草庵答道:「大王,瓜是小人种的。」妖王道:「可有熟瓜么?」弥勒道:「有熟的。」妖王叫:「摘个熟的来,我解渴。」弥勒即把行者变的那瓜,双手递与妖王。妖王更不察情,到此接过手,张口便啃。那行者乘此机会,一毂辘钻入咽喉之下,等不得好歹,就弄手脚抓肠蒯腹,翻根头,竖蜻蜓,任他在里面摆布。

  那妖精疼得傞牙徕嘴,眼泪汪汪,把一块种瓜之地,滚得似个打麦之场,口中只叫:「罢了!罢了!谁人救我一救!」弥勒却现了本相,嘻嘻笑叫道:「孽畜!认得我么?」那妖抬头看见,慌忙跪倒在地,双手揉着肚子,磕头撞脑,只叫:「主人公!饶我命罢!饶我命罢!再不敢了!」弥勒上前一把揪住,解了他的后天袋儿,夺了他的敲磬槌儿,叫:「孙悟空,看我面上,饶他命罢。」行者十分恨苦,却又左一拳,右一脚,在里面乱掏乱捣。那怪万分疼痛难忍,倒在地下。弥勒又道:「悟空,他也够了,你饶他罢。」行者才叫:「你张大口,等老孙出来。」

  那怪虽是肚腹绞痛,还未伤心。俗语云:「人未伤心不得死,花残叶落是根枯。」他听见叫张口,即便忍着疼,把口大张。行者方才跳出,现了本相,急掣棒还要打时,早被佛祖把妖精装在袋里,斜跨在腰间,手执着磬槌,骂道:「孽畜!金铙偷了哪里去了?」那怪却只要怜生,在后天袋内哼哼喷喷的道:「金铙是孙悟空打破了。」佛祖道:「铙破,还我金来。」那怪道:「碎金堆在殿莲台上哩。」那佛祖提着袋子,执着磬槌,嘻嘻笑叫道:「悟空,我和你去寻金还我。」行者见此法力,怎敢违误,只得引佛上山,回至寺内,收取金渣。

  只见那山门紧闭,佛祖使槌一指,门开入里看时,那些小妖已得知老妖被擒,各自收拾囊底,都要逃生四散。被行者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两个,把五七百个小妖尽皆打死,各现原身,都是些山精树怪,兽孽禽魔。佛祖将金渣收攒一处,吹口仙气,念声咒语,即时返本还原,复得金铙一副,别了行者,驾祥云径转极乐世界。

  这大圣却才解下唐僧、八戒、沙僧。那呆子吊了几日,饿得慌了,且不谢大圣,却就虾着腰,跑到厨房寻饭吃。原来那怪正安排了午饭,因行者索战,还未得吃。这呆子看见,即吃了半锅,却拿出两钵头叫师父、师弟们各吃了两碗,然后才谢了行者。问及妖怪原由,行者把先请祖师龟、蛇,后请大圣借太子,并弥勒收降之事,细陈了一遍。

  三藏闻言,谢之不尽,顶礼了诸天,道:「徒弟,这些神圣,困于何所?」行者道:「昨日日值功曹对老孙说,都在地窖之内。」叫:「八戒,我与你去解脱他等。」那呆子得食力壮,抖擞精神,寻着他的钉钯,即同大圣到后面,打开地窖,将众等解了绳,请出珍楼之下。三藏披了袈裟,朝上一一拜谢。这大圣才送五龙二将回武当,送小张太子与四将回蠙城,后送二十八宿归天府,发放揭諦伽蓝各回境。师徒们却宽住了半日,喂饱了白马,收拾行囊,至次早登程。临行时,放上一把火,将那些珍楼、宝座、高阁、讲堂,俱尽烧为灰烬。这里才无挂无牵逃难去,消灾消障脱身行。

  毕竟不知几时才到大雷音,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65回 妖邪假设小雷音 四众皆遭大厄难

  这回因果,劝人为善,切休作恶。一念生,神明照鉴,任他为作。
  拙蠢乖能君怎学,两般还是无心药。趁生前有道正该修,莫浪泊。
  认根源,脱本壳。访长生,须把捉。要时时明见,醍醐斟酌。
  贯彻三关填黑海,管教善者乘鸾鹤。那其间愍故更慈悲,登极乐。

  话表唐三藏一念虔诚,且休言天神保护,似这草木之灵,尚来引送,雅会一宵,脱出荆棘针刺,再无萝蓏攀缠。四众西进,行够多时,又值冬残,正是那三春之日:物华交泰,斗柄回寅。草芽遍地绿,柳眼满堤青。一岭桃花红锦涴,半溪烟水碧罗明。几多风雨,无限心情。日晒花心艳,燕衔苔蕊轻。山色王维画浓淡,鸟声季子舌纵横。芳菲铺绣无人赏,蝶舞蜂歌却有情。

  师徒们也自寻芳踏翠,缓随马步,正行之间,忽见一座高山,远望着与天相接。三藏扬鞭指道:「悟空,那座山也不知有多少高,可便似接着青天,透冲碧汉。」行者道:「古诗不云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但言山之极高,无可与他比并,岂有接天之理!」八戒道:「若不接天,如何把昆仑山号为天柱?」行者道:「你不知,自古天不满西北。昆仑山在西北干位上,故有顶天塞空之意,遂名天柱。」沙僧笑道:「大哥把这好话儿莫与他说,他听了去,又降别人。我们且走路,等上了那山,就知高下也。」那呆子赶着沙僧厮耍厮斗,老师父马快如飞,须臾,到那山崖之边。一步步往上行来,只见那山:

  林中风飒飒,涧底水潺潺。鸦雀飞不过,神仙也道难。千崖万壑,亿曲百湾。尘埃滚滚无人到,怪石森森不厌看。有处有云如水滉,是方是树鸟声繁。鹿衔芝去,猿摘桃还。狐貉往来崖上跳,麂獐出入岭头顽。忽闻虎啸惊人胆,斑豹苍狼把路拦。

  唐三藏一见心惊,孙行者神通广大,你看他一条金箍棒,哮吼一声,吓过了狼虫虎豹,剖开路,引师父直上高山。行过岭头,下西平处,忽见祥光蔼蔼,彩雾纷纷,有一所楼台殿阁,隐隐的钟磬悠扬。三藏道:「徒弟们,看是个什么去处。」行者抬头,用手搭凉篷,仔细观看,那壁厢好个所在!真个是:

  珍楼宝座,上刹名方。谷虚繁地籁,境寂散天香。青松带雨遮高阁,翠竹留云护讲堂。霞光缥缈龙宫显,彩色飘飖沙界长。朱栏玉户,画栋雕梁。谈经香满座,语菉月当窗。鸟啼丹树内,鹤饮石泉旁。四围花发琪园秀,三面门开舍卫光。楼台突兀门迎嶂,钟磬虚徐声韵长。窗开风细,帘卷烟茫。有僧情散淡,无俗意和昌。红尘不到真仙境,静土招提好道场。

  行者看罢回覆道:「师父,那去处是便是座寺院,却不知禅光瑞蔼之中又有些凶气,何也?观此景象,也似雷音,却又路道差池。我们到那厢决不可擅入,恐遭毒手。」唐僧道:「既有雷音之景,莫不就是灵山?你休误了我诚心,耽搁了我来意。」行者道:「不是不是!灵山之路我也走过几遍,哪是这路途!」八戒道:「纵然不是,也必有个好人居住。」沙僧道:「不必多疑,此条路未免从那门首过,是不是一见可知也。 」行者道:「悟净说的有理。」

  那长老策马加鞭至山门前,见雷音寺三个大字,慌的滚下马来,倒在地下,口里骂道:「泼猢狲!害杀我也!现是雷音寺,还哄我哩!」行者陪笑道:「师父莫恼,你再看看。山门上乃四个字,你怎么只念出三个来,倒还怪我?」长老战兢兢的爬起来再看,真个是四个字,乃小雷音寺。三藏道:「就是小雷音寺,必定也有个佛祖在内。经上言三千诸佛,想是不在一方:似观音在南海,普贤在峨眉,文殊在五台。这不知是哪一位佛祖的道场。古人云:『有佛有经,无方无宝。』我们可进去来。」行者道:「不可进去,此处少吉多凶,若有祸患,你莫怪我。」三藏道:「就是无佛,也必有个佛相。我弟子心愿遇佛拜佛,如何怪你。」即命八戒取袈裟,换僧帽,结束了衣冠,举步前进。

  只听得山门里有人叫道:「唐僧,你自东土来拜见我佛,怎么还这等怠慢?」三藏闻言即便下拜,八戒也磕头,沙僧也跪倒,惟大圣牵马收拾行李在后。方入到二层门内,就见如来大殿。殿门外宝台之下,摆列着五百罗汉、三千揭諦、四金刚、八菩萨、比丘尼、优婆塞、无数的圣僧、道者,真个也香花艳丽,瑞气缤纷。慌得那长老与八戒、沙僧一步一拜,拜上灵台之间,行者公然不拜。又闻得莲台座上厉声高叫道:「那孙悟空,见如来怎么不拜?」不知行者又仔细观看,见得是假,遂丢了马匹行囊,掣棒在手喝道:「你这伙孽畜,十分胆大!怎么假倚佛名,败坏如来清德!不要走!」双手轮棒,上前便打。只听得半空中叮咯一声,撇下一副金铙,把行者连头带足,合在金铙之内。慌得个猪八戒、沙和尚连忙使起钯杖,就被些阿罗揭諦、圣僧道者一拥近前围绕。他两个措手不及,尽被拿了,将三藏捉住,一齐都绳缠索绑,紧缚牢栓。

  原来那莲花座上装佛祖者乃是个妖王,众阿罗等都是些小怪。遂收了佛祖体相,依然现出妖身,将三众抬入后边收藏,把行者合在金铙之中永不开放,只搁在宝台之上,限三昼夜化为脓血。化后,才将铁笼蒸他三个受用。这正是:碧眼猢儿识假真,禅机见相拜金身。黄婆盲目同参礼,木母痴心共话论。邪怪生强欺本性,魔头怀恶诈天人。诚为道小魔头大,错入旁门枉费身。那时群妖将唐僧三众收藏在后,把马拴在后边,把他的袈裟僧帽安在行李担内,亦收藏了,一壁厢严紧不题。

  却说行者合在金铙里,黑洞洞的,燥得满身流汗,左拱右撞,不能得出,急得他使铁棒乱打,莫想得动分毫。他心里没了算计,将身往外一挣,却要挣破那金铙,遂捻着一个诀,就长有千百丈高,那金铙也随他身长,全无一些夹缝光明。却又捻诀把身子往下一小,小如芥菜子儿,那铙也就随身小了,更没些些孔窍。他又把铁棒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幡竿一样,撑住金铙。他却把脑后毫毛选长的拔下两根,叫「变!」即变做梅花头五瓣钻儿,挨着棒下,钻有千百下,只钻得苍苍响鬼,再不钻动一些。行者急了,却捻个诀,念一声「唵谰静法界,乾元亨利贞」的咒语,拘得那五方揭諦,六丁六甲、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在金铙之外道:「大圣,我等俱保护着师父,不教妖魔伤害,你又拘唤我等做甚?」行者道:「我那师父,不听我劝解,就弄死他也不亏!但只你等怎么快作法将这铙钹掀开,放我出来,再作处治。这里面不通光亮,满身暴燥,却不闷杀我也?」

  众神真个掀铙,就如长就的一般,莫想揭得分毫。金头揭諦道:「大圣,这铙钹不知是件什么宝贝,连上带下,合成一块。小神力薄,不能掀动。」行者道:「我在里面,不知使了多少神通,也不得动。」揭諦闻言,即着六丁神保护着唐僧,六甲神看守着金铙,众伽蓝前后照察。他却纵起祥光,须臾间闯入南天门里,不待宣召,直上灵霄宝殿之下,见玉帝俯伏启奏道:「主公,臣乃五方揭諦使。今有齐天大圣保唐僧取经,路遇一山,名小雷音寺。唐僧错认灵山进拜,原来是妖魔假设,困陷他师徒,将大圣合在一副金铙之内,进退无门,看看至死,特来启奏。」即传旨:「差二十八宿星辰,快去释厄降妖。」那星宿不敢少缓,随同揭諦,出了天门,至山门之内。

  有二更时分,那些大小妖精因获了唐僧,老妖俱犒赏了,各去睡觉。众星宿更不惊张,都到铙钹之外报道:「大圣,我等是玉帝差来二十八宿,到此救你。」行者听说大喜,便教:「动兵器打破,老孙就出来了!」众星宿道:「不敢打,此物乃浑金之宝,打着必响;响时惊动妖魔,却难救拔。等我们用兵器捎它,你那里但见有一些光处就走。」行者道:「正是。」你看他们使枪的使枪,使剑的使剑,使刀的使刀,使斧的使斧;扛的扛,抬的抬,掀的掀,捎的捎,弄到有三更天气,漠然不动,就是铸成了囫囵的一般。

  那行者在里边,东张张,西望望,爬过来,滚过去,莫想看见一些光亮。亢金龙道:「大圣啊,且休焦躁,观此宝定是个如意之物,断然也能变化。你在那里面,于那合缝之处,用手摸着,等我使角尖儿拱进来,你可变化了,顺松处脱身。」行者依言,真个在里面乱摸。这星宿把身变小了,那角尖儿就似个针尖一样,顺着钹合缝口上,伸将进去,可怜用尽千斤之力,方能穿透里面。却将本身与角使法相,叫「长!长!长!」角就长有碗来粗细。那钹口倒也不像金铸的,好似皮肉长成的,顺着亢金龙的角,紧紧噙住,四下里更无一丝拔缝。行者摸着他的角叫道:「不济事!上下没有一毫松处!没奈何,你忍着些儿疼,带我出去。」好大圣,即将金箍棒变作一把钢钻儿,将他那角尖上钻了一个孔窍,把身子变得似个芥菜子儿,拱在那钻眼里蹲着叫:「扯出角去!扯出角去!」这星宿又不知费了多少力,方才拔出,使得力尽筋柔,倒在地下。行者却自他角尖钻眼里钻出,现了原身,掣出铁棒,照铙钹当的一声打去,就如崩倒铜山,咋开金铙,可惜把个佛门之器,打做个千百块散碎之金!唬得那二十八宿惊张,五方揭諦发竖,大小群妖皆梦醒。老妖王睡里慌张,急起来披衣擂鼓,聚点群妖,各执器械。

  此时天将黎明,一拥赶到宝台之下,只见孙行者与列宿围在碎破金铙之外,大惊失色,即令:「小的们!紧关了前门,不要放出人去!」行者听说,即携星众,驾云跳在九霄空里。那妖王收了碎金,排开妖卒,列在山门外。妖王怀恨,没奈何披挂了,使一根短软狼牙棒,出营高叫:「孙行者!好男子不可远走高飞!快向前与我交战三合!」行者忍不住,即引星众,按落云头,观看那妖精怎生模样,但见他:

  蓬着头,勒一条扁薄金箍;光着眼,簇两道黄眉的竖。悬胆鼻,孔窃开喳;四方口,牙齿尖利。穿一副叩结连环铠,勒一条生丝攒穗绦。脚踏乌喇鞋一对,手执狼牙棒一根。此形似兽不如兽,相貌非人却似人。

  行者挺着铁棒喝道:「你是个什么怪物,擅敢假装佛祖,侵占山头,虚设小雷音寺!」那妖王道:「这猴儿是也不知我的姓名,故来冒犯仙山。此处唤做小西天,因我修行,得了正果,天赐与我的宝阁珍楼。我名乃是黄眉老佛,这里人不知,但称我为黄眉大王、黄眉爷爷。一向久知你往西去,有些手段,故此设象显能,诱你师父进来,要和你打个赌赛。如若斗得过我,饶你师徒,让汝等成个正果;如若不能,将汝等打死,等我去见如来取经,果正中华也。」行者笑道:「妖精不必海口,既要赌,快上来领棒!」那妖王喜孜孜,使狼牙棒抵住。这一场好杀:

  两条棒,不一样,说将起来有形状:一条短软佛家兵,一条坚硬藏海藏。都有随心变化功,今番相遇争强壮。短软狼牙杂锦妆,坚硬金箍蛟龙象。若粗若细实可夸,要短要长甚停当。猴与魔,齐打仗,这场真个无虚诳。驯猴秉教作心猿,泼怪欺天弄假相。嗔嗔恨恨各无情,惡惡凶凶都有样。那一个当头手起不放松,这一个架丢劈面难推让。喷云照日昏,吐雾遮峰嶂。棒来棒去两相迎,忘生忘死因三藏。

  看他两个斗经五十回合,不见输赢。那山门口,鸣锣擂鼓,众妖精呐喊摇旗。这壁厢有二十八宿天兵共五方揭諦众圣,各掮器械,吆喝一声,把那魔头围在中间,吓得那山门外群妖难擂鼓,战兢兢手软不敲锣。老妖魔公然不惧,一只手使狼牙棒,架着众兵,一只手去腰间解下一条旧白布搭包儿,往上一抛,滑的一声响喨,把孙大圣、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諦,一搭包儿通装将去,挎在肩上,拽步回身,众小妖个个欢然得胜而回。老妖教小的们取了三五十条麻索,解开搭包,拿一个,捆一个,一个个都骨软筋麻,皮肤窊皱。捆了抬去后边,不分好歹俱掷之于地。妖王又命排筵畅饮,自旦至暮方散,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众神捆至夜半,忽闻有悲泣之声。侧耳听时,却原来是三藏声音,哭道:「悟空啊!我自恨当时不听伊,致令今日受灾危。金铙之内伤了你,麻绳捆我有谁知。四人遭逢缘命苦,三千功行尽倾颓。何由解得迍邅难,坦荡西方去复归!」行者听言,暗自怜悯道:「那师父虽是未听吾言,今遭此毒,然于患难之中,还有忆念老孙之意。趁此夜静妖眠,无人防备,且去解脱众等逃生也。」好大圣,使了个遁身法,将身一小,脱下绳来,走近唐僧身边,叫声「师父。」长老认得声音,叫道:「你为何到此?」行者悄悄的把前项事告诉了一遍,长老甚喜道:「徒弟!快救我一救!向后事但凭你处,再不强了!」行者才动手,先解了师父,放了八戒、沙僧,又将二十八宿、五方揭諦个个解了,又牵过马来,教快先走出去。方出门,却不知行李在何处,又来找寻。亢金龙道:「你好重物轻人!既救了你师父就够了,又还寻甚行李?」行者道:「人固要紧,衣钵尤要紧。包袱中有通关文牒、锦襕袈裟、紫金钵盂,俱是佛门至宝,如何不要!」八戒道:「哥哥,你去找寻,我等先去路上等你。」你看那星众,簇拥着唐僧,使个摄法,共弄神通,一阵风撮出垣围,奔大路下了山坡,却屯于平处等候。

  约有三更时分,孙大圣轻挪慢步,走入里面,原来一层层门户甚紧。他就爬上高楼看时,窗牖皆关,欲要下去,又恐怕窗棂儿响,不敢推动。捻着诀,摇身一变,变做一个仙鼠,俗名蝙蝠。你道他怎生模样:

  头尖还似鼠,眼亮亦如之。有翅黄昏出,无光白昼居。
  藏身穿瓦穴,觅食扑蚊儿。偏喜晴明月,飞腾最识时。

  他顺着不封瓦口椽子之下,钻将进去,越门过户,到了中间看时,只见那第三重楼窗之下,闪灼灼一道毫光,也不是灯烛之光,香火之光,又不是飞霞之光,掣电之光。他半飞半跳,近于光前看时,却是包袱放光。那妖精把唐僧的袈裟脱了,不曾折,就乱乱的揌在包袱之内。那袈裟本是佛宝,上边有如意珠、摩尼珠、红玛瑙、紫珊瑚、舍利子、夜明珠,所以透得光彩。他见了此衣钵,心中一喜,就现了本相,拿将过来,也不管担绳偏正,抬上肩,往下就走,不期脱了一头,扑的落在楼板上,忽喇的一声响喨。

  噫!有这般事:可可的老妖精在楼下睡觉,一声响把他惊醒,跳起来乱叫道:「有人了!有人了!」那些大小妖都起来,点灯打火,一齐吆喝,前后去看。有的来报道:「唐僧走了!」又有的来报道:「行者众人俱走了!」老妖急传号令,教:「拿!各门上谨慎!」行者听言,恐又遭他罗网,挑不成包袱,纵筋斗就跳出楼窗外走了。

  那妖精前前后后,寻不着唐僧等,又见天色将明,取了棒,率众来赶,只见那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諦等神,云雾腾腾,屯住山坡之下。妖王喝了一声:「哪里去!吾来也!」角木蛟急唤:「兄弟们!怪物来了!」亢金龙、女土蝠、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斗木獬、牛金牛、氐土貉、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獝、奎木狼、娄金狗、胃土彘、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火蛇、轸水蚓,领着金头揭諦、银头揭諦、六甲、六丁等神、护教伽蓝,同八戒、沙僧,不领唐三藏,丢了白龙马,各执兵器,一拥而上。这妖王见了,呵呵冷笑,叫一声哨子,有四五千大小妖精,一个个威强力胜,浑战在西山坡上。好杀:

  魔头泼恶欺真性,真性温柔怎奈魔。百计施为难脱苦,千方妙用不能和。诸天来拥护,众圣助干戈。留情亏木母,定志感黄婆。浑战惊天并振地,强争设网与张罗。那壁厢摇旗呐喊,这壁厢擂鼓筛锣。枪刀密密寒光荡,剑戟纷纷杀气多。妖卒凶还勇,神兵怎奈何!愁云遮日月,惨雾罩山河。苦掤苦拽来相战,皆因三藏拜弥陀。

  那妖精倍加勇猛,率众上前掩杀。正在那不分胜败之际,只闻得行者叱咤一声道:「老孙来了!」八戒迎着道:「行李如何?」行者道:「老孙的性命几乎难免,却便说什么行李!」沙僧执着宝杖道:「且休叙话,快去打妖精也!」那星宿、揭諦、丁甲等神,被群妖围在垓心浑杀,老妖使棒来打他三个。这行者、八戒、沙僧丢开棍杖、轮着钉钯抵住。真个是地暗天昏,不能取胜,只杀得太阳星西没山根;太阴星东生海峤。那妖见天晚,打个哨子,教群妖各各留心,他却取出宝贝。孙行者看得分明,那怪解下搭包,拿在手中。行者道声「不好了!走啊!」他就顾不得八戒、沙僧、诸天等众,一路筋斗,跳上九霄空里。众神、八戒、沙僧不解其意,被他抛起去,又都装在里面,只是走了行者。那妖王收兵回寺,又教取出绳索,照旧绑了。将唐僧、八戒、沙僧悬梁高吊,白马拴在后边,诸神亦俱绑缚,抬在地窖子内,封了盖锁。那众妖遵依,一一收了不题。

  却说行者跳在九霄,全了性命,见妖兵回转,不张旗号,已知众等遭擒。他却按下祥光,落在那东山顶上,咬牙恨怪物,滴泪想唐僧,仰面朝天望,悲嗟忽失声,叫道:「师父啊!你是哪世里造下这迍邅难,今生里步步遇妖精,似这般苦楚难逃,怎生是好!」独自一个,嗟叹多时,复又宁神思虑,以心问心道:「这妖魔不知是个什么搭包子,那般装得许多物件?如今将天神天将许多人又都装进去了,我待求救于天,奈恐玉帝见怪。我记得有个北方真武,号曰荡魔天尊,他如今现在南赡部洲武当山上,等我去请他来搭救师父一难。」

  正是:仙道未成猿马散,心神无主五行枯。毕竟不知此去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64回 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

  话表祭赛国王谢了唐三藏师徒获宝擒怪之恩,所赠金玉分毫不受。却命当驾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各做两套,鞋袜各做两双,绦环各做两条,外备干粮烘炒,倒换了通关文牒。大排銮驾,并文武多官,满城百姓,伏龙寺僧人,大吹大打,送四众出城。约有二十里,先辞了国王。众人又送二十里辞回。伏龙寺僧人送有五六十里不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见都不肯回去,遂弄个手段,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吹口仙气,叫「变!」都变作斑斓猛虎,拦住前路,哮吼踊跃。众僧方惧,不敢前进,大圣才引师父策马而去。少时间,去得远了,众僧人放声大哭,都喊:「有恩有义的老爷!我等无缘,不肯度我们也!」

  且不说众僧啼哭,却说师徒四众,走上大路,却才收回毫毛,一直西去。正是时序易迁,又早冬残春至,不暖不寒,正好逍遥行路。忽见一条长岭,岭顶上是路。三藏勒马观看,那岭上荆棘丫叉,薜萝牵绕,虽是有道路的痕迹,左右却都是荆刺棘针。唐僧叫:「徒弟,这路怎生走得?」行者道:「怎么走不得?」又道:「徒弟啊,路痕在下,荆棘在上,只除是蛇虫伏地而游,方可去了。若你们走,腰也难伸,叫我如何乘马?」八戒道:「不打紧,等我使出钯柴手来,把钉钯分开荆棘,莫说乘马,就抬轿也包你过去。」三藏道:「你虽有力,长远难熬,却不知有多少远近,怎生费得这许多精神!」行者道:「不须商量,等我去看看。」将身一纵,跳在半空看时,一望无际。真个是:

  匝地远天,凝烟带雨。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芬芳。遥望不知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蒙蒙茸茸,郁郁苍苍。风声飘索索,日影映煌煌。那中间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薜萝缠古树,藤葛绕垂杨。盘团似架,联络如床。有处花开真布锦,无端卉发远生香。为人谁不遭荆棘,哪见西方荆棘长!

  行者看罢多时,将云头按下道:「师父,这去处远哩!」三藏问:「有多少远?」行者道:「一望无际,似有千里之遥。」三藏大惊道:「怎生是好?」沙僧笑道:「师父莫愁,我们也学烧荒的,放上一把火,烧绝了荆棘过去。」八戒道:「莫乱谈!烧荒的须在十来月,草衰木枯,方好引火。如今正是繁盛之时,怎么烧得!」行者道:「就是烧得,也怕人子。」三藏道:「这般怎生得度?」八戒笑道:「要得度,还依我。」好呆子,捻个诀,念个咒语,把腰躬一躬,叫「长!」就长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躯,把钉钯幌一幌,叫「变!」就变了有三十丈长短的钯柄,拽开步,双手使钯,将荆棘左右搂开:「请师父跟我来也!」三藏见了甚喜,即策马紧随。后面沙僧挑着行李,行者也使铁棒拨开。

  这一日未曾住手,行有百十里,将次天晚,见有一块空阔之处,当路上有一通石碣,上有三个大字,乃「荆棘岭」;下有两行十四个小字,乃「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八戒见了笑道:「等我老猪与他添上两句: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三藏欣然下马道:「徒弟啊,累了你也!我们就在此住过了今宵,待明日天光再走。」八戒道:「师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兴,连夜搂开路走他娘!」那长老只得相从。八戒上前努力,师徒们人不住手,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却又天色晚矣。那前面蓬蓬结结,又闻得风敲竹韵,飒飒松声。却好又有一段空地,中间乃是一座古庙,庙门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三藏下马,与三个徒弟同看,只见

  岩前古庙枕寒流,落目荒烟锁废丘。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
  竹摇青珮疑闻语,鸟弄余音似诉愁。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

  行者看了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沙僧道:「师兄差疑了,似这杳无人烟之处,又无个怪兽妖禽,怕他怎的?」说不了,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转出一个老者,头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后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鬼使,头顶着一盘面饼,跪下道:「大圣,小神乃荆棘岭土地,知大圣到此,无以接待,特备蒸饼一盘,奉上老师父,各请一餐。此地八百里,更无人家,聊吃些儿充饥。」八戒欢喜,上前舒手,就欲取饼。不知行者端详已久,喝一声:「且住!这厮不是好人!休得无礼!你是什么土地,来诳老孙!看棍!」那老者见他打来,将身一转,化作一阵阴风,呼的一声,把个长老摄将起去,飘飘荡荡,不知摄去何所。慌得那大圣没跟寻处,八戒沙僧俱相顾失色,白马亦只自惊吟。三兄弟连马四口,恍恍忽忽,远望高张,并无一毫下落,前后找寻不题。

  却说那老者同鬼使,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轻轻放下,与他携手相搀道:「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因风清月霁之宵,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那长老却才定性,睁眼仔细观看,真个是:

  漠漠烟云去所,清清仙境人家。正好洁身修炼,堪宜种竹栽花。
  每见翠岩来鹤,时闻青沼鸣蛙。更赛天台丹灶,仍期华岳明霞。
  说什耕云钓月,此间隐逸堪夸。坐久幽怀如海,朦胧月上窗纱。

  三藏正自点看,渐觉月明星朗,只听得人语相谈,都道:「十八公请得圣僧来也。」长老抬头观看,乃是三个老者:前一个霜姿丰采,第二个绿鬓婆娑,第三个虚心黛色。各各面貌、衣服俱不相同,都来与三藏作礼。长老还了礼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劳列位仙翁下爱?」十八公笑道:「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三藏躬身道:「敢问仙翁尊号?」十八公道:「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拂云叟,老拙号曰劲节。」三藏道:「四翁尊寿几何?」孤直公道:「我岁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

  凌空子笑道:「吾年千载傲风霜,高干灵枝力自刚。夜静有声如雨滴,秋晴荫影似云张。盘根已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

  拂云叟笑道:「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潇然清更幽。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

  劲节十八公笑道:「我亦千年约有余,苍然贞秀自如如。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

  三藏称谢道:「四位仙翁,俱享高寿,但劲节翁又千岁余矣。高年得道,丰采清奇,得非汉时之四皓乎?」四老道:「承过奖!承过奖!吾等非四皓,乃深山之四操也。敢问圣僧,妙龄几何?」三藏合掌躬身答曰:「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已灾。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俄挨?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爱来。」四老俱称道:「圣僧自出娘胎,即从佛教,果然是从小修行,真中正有道之上僧也。我等幸接台颜,敢求大教,望以禅法指教一二,足慰生平。」

  长老闻言,慨然不惧,即对众言曰:「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识,遂可扫除。菩提者,不死不生,无余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发挥象罔,踏碎涅槃。必须觉中觉了悟中悟,一点灵光全保护。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露。至幽微,更守固,玄关口说谁人度?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记悟。」

  四老侧耳受了,无边喜悦,一个个稽首皈依,躬身拜谢道:「圣僧乃禅机之悟本也!」拂云叟道:「禅虽静,法虽度,须要性定心诚,纵为大觉真仙,终坐无生之道。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也。」三藏云:「道乃非常,体用合一,如何不同?」拂云叟笑云:「我等生来坚实,体用比尔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傲风霜,消磨日月。一叶不凋,千枝节操。似这话不叩冲虚,你执持梵语。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什么?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彻骨髓。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蓏浑言。此般君子,怎生接引?这等规模,如何印授?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三藏闻言叩头拜谢,十八公用手搀扶,孤直 将身扯起,凌空子打个哈哈道:「拂云之言,分明漏泄。圣僧请起,不可尽信。我等趁此月明,原不为讲论修持,且自吟哦逍遥,放荡襟怀也。」拂云叟笑指石屋道:「若要吟哦,且入小庵一茶,何如?」

  长老真个欠身,向石屋前观看,门上有三个大字,乃「木仙庵」。遂此同入,又叙了座次,忽见那赤身鬼使,捧一盘茯苓膏,将五盏香汤奉上。四老请唐僧先吃,三藏惊疑,不敢便吃。那四老一齐享用,三藏却才吃了两块,各饮香汤收去。三藏留心偷看,只见那里玲珑光彩,如月下一般:水自石边流出,香从花里飘来。满座清虚雅致,全无半点尘埃。那长老见此仙境,以为得意,情乐怀开,十分欢喜,忍不住念了一句道:「禅心似月迥无尘。」劲节老笑而即联道:「诗兴如天青更新。」孤直公道:「好句漫裁抟锦绣。」凌空子道:「佳文不点唾奇珍。」拂云叟道:「六朝一洗繁华尽,四始重删雅颂分。」

  三藏道:「弟子一时失口,胡谈几字,诚所谓班门弄斧。适闻列仙之言,清新飘逸,真诗翁也。」劲节老道:「圣僧不必闲叙,出家人全始全终。既有起句,何无结句?望卒成之。」三藏道:「弟子不能,烦十八公结而成篇为妙。」劲节道:「你好心肠!你起的句,如何不肯结果?悭吝珠玑,非道理也。」三藏只得续后二句云:「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十八公道:「好个吟怀潇洒满腔春!」孤直公道:「劲节,你深知诗味,所以只管咀嚼,何不再起一篇?」十八公亦慨然不辞道:「我却是顶针字起:春不荣华冬不枯,云来雾往只如无。」凌空子道:「我亦体前顶针二句:无风摇拽婆娑影,有客欣怜福寿图。」拂云叟亦顶针道:「图似西山坚节老,清如南国没心夫。」孤直公亦顶针道:「夫因侧叶称梁栋,台为横柯作宪乌。」

  长老听了,赞叹不已道:「真是阳春白雪,浩气冲霄!弟子不才,敢再起两句。」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之士,大养之人也。不必再相联句,请赐教全篇,庶我等亦好勉强而和。」三藏无已,只得笑吟一律曰:「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传扬。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香。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立行藏。修成玉相庄严体,极乐门前是道场。」四老听毕,俱极赞扬。十八公道:「老拙无能,大胆搀越,也勉和一首。」云:「劲节孤高笑木王,灵椿不似我名扬。山空百丈龙蛇影。泉泌千年琥珀香。解与乾坤生气概,喜因风雨化行藏。衰残自愧无仙骨,惟有苓膏结寿场。」孤直公道:「此诗起句豪雄,联句有力,但结句自谦太过矣,堪羡!堪羡!老拙也和一首。」云:「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绝堂前大器扬。露重珠缨蒙翠盖,风轻石齿碎寒香。长廊夜静吟声细,古殿秋阴淡影藏。元日迎春曾献寿,老来寄傲在山场。」

  凌空子笑而言曰:「好诗!好诗!真个是月胁天心,老拙何能为和?但不可空过,也须扯谈几句。」曰:「梁栋之材近帝王,太清宫外有声扬。晴轩恍若来青气,暗壁寻常度翠香。壮节凛然千古秀,深根结矣九泉藏。凌云势盖婆娑影,不在群芳艳丽场。」拂云叟道:「三公之诗,高雅清淡,正是放开锦绣之囊也。我身无力,我腹无才,得三公之教,茅塞顿开,无已,也打油几句,幸勿哂焉。」诗曰:「淇澳园中乐圣王,渭川千亩任分扬。翠筠不染湘娥泪,班箨堪传汉史香。霜叶自来颜不改,烟梢从此色何藏?子猷去世知音少,亘古留名翰墨场。」

  三藏道:「众仙老之诗,真个是吐凤喷珠,游夏莫赞。厚爱高情,感之极矣。但夜已深沉,三个小徒,不知在何处等我。意者弟子不能久留,敢此告回寻访,尤天穷之至爱也,望老仙指示归路。」四老笑道:「圣僧勿虑,我等也是千载奇逢,况天光晴爽,虽夜深却月明如昼,再宽坐坐,待天晓自当远送过岭,高徒一定可相会也。」正话间,只见石屋之外,有两个青衣女童,挑一对绛纱灯笼,后引着一个仙女。那仙女拈着一枝杏花,笑吟吟进门相见。那仙女怎生模样?他生得: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星眼光还彩,蛾眉秀又齐。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弓鞋弯凤嘴,绫袜锦绣泥。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妲姬。

  四老欠身问道:「杏仙何来?」那女子对众道了万福道:「知有佳客在此赓酬,特来相访,敢求一见。」十八公指着唐僧道: 「佳客在此,何劳求见!」三藏躬身,不敢言语。那女子叫:「快献茶来。」又有两个黄衣女童,捧一个红漆丹盘,盘内有六个细磁茶盂,盂内设几品异果,横担着匙儿,提一把白铁嵌黄铜的茶壶,壶内香茶喷鼻。斟了茶,那女子微露春葱,捧磁盂先奉三藏,次奉四老,然后一盏,自取而陪。凌空子道:「杏仙为何不坐?」那女子方才去坐。茶毕欠身问道:「仙翁今宵盛乐,佳句请教一二如何?」拂云叟道:「我等皆鄙俚之言,惟圣僧真盛唐之作,什可嘉羡。」那女子道:「如不吝教,乞赐一观。」

  四老即以长老前诗后诗并禅法论,宣了一遍。那女子满面春风对众道:「妾身不才,不当献丑。但聆此佳句,似不可虚也,勉强将后诗奉和一律如何?」遂朗吟道:「上盖留名汉武王,周时孔子立坛场。董仙爱我成林积,孙楚曾怜寒食香。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自知过熟微酸意,落处年年伴麦场。」四老闻诗,人人称贺,都道:「清雅脱尘,句内包含春意。好个雨润红姿娇且嫩,雨润红姿娇且嫩!」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适闻圣僧之章,诚然锦心绣口,如不吝珠玉,赐教一阕如何?」唐僧不敢答应。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情,挨挨轧轧,渐近坐边,低声悄语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十八公道:「杏仙尽有仰高之情,圣僧岂可无俯就之意?如不见怜,是不知趣了也。」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有名之士,决不苟且行事。如此样举措,是我等取罪过了。污人名,坏人德,非远达也。果是杏仙有意,可教拂云叟与十八公做媒,我与凌空子保亲,成此姻眷,何不美哉!」

  三藏听言,遂变了颜色,跳起来高叫道:「汝等皆是一类邪物,这般诱我!当时只以砥砺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四老见三藏发怒,一个个咬指担惊,再不复言。那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这和尚好不识抬举!我这姐姐,哪些儿不好?他人材俊雅,玉质娇姿,不必说那女工针黹,只这一段诗才,也配得过你。你怎么这等推辞!休错过了!孤直公之言甚当,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与你主婚。」三藏大惊失色,凭他们怎么胡谈乱讲,只是不从。鬼使又道:「你这和尚,我们好言好语,你不听从,若是我们发起村野之性,还把你摄了去,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却不枉为人一世也?」

  那长老心如金石,坚执不从。暗想道:「我徒弟们不知在哪里寻我哩!」说一声,止不住眼中堕泪。那女子陪着笑,挨至身边,翠袖中取出一个蜜合绫汗巾儿与他揩泪,道:「佳客勿得烦恼,我与你倚玉偎香,耍子去来。」长老咄的一声吆喝,跳起身来就走,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忽听得那里叫声:「师父!师父!你在哪方言语也?」原来那孙大圣与八戒沙僧,牵着马,挑着担,一夜不曾住脚,穿荆度棘,东寻西找,却好半云半雾的,过了八百里荆棘岭西下,听得唐僧吆喝,却就喊了一声。

  那长老挣出门来,叫声:「悟空,我在这里哩,快来救我!快来救我!」那四老与鬼使,那女子与女童,幌一幌都不见了。须臾间,八戒、沙僧俱到边前道:「师父,你怎么得到此也?」三藏扯住行者道:「徒弟啊,多累了你们了!昨日晚间见的那个老者,言说土地送斋一事,是你喝声要打,他就把我抬到此方。他与我携手相搀,走入门,又见三个老者,来此会我,俱道我做圣僧,一个个言谈清雅,极善吟诗。我与他赓和相攀,觉有夜半时候,又见一个美貌女子执灯火,也来这里会我,吟了一首诗,称我做佳客。因见我相貌,欲求配偶,我方省悟,正不从时,又被他做媒的做媒,保亲的保亲,主婚的主婚,我立誓不肯,正欲挣着要走,与他嚷闹,不期你们到了。一则天明,二来还是怕你,只才还扯扯拽拽,忽然就不见了。」

  行者道:「你既与他叙话谈诗,就不曾问他个名字?」三藏道:「我曾问他之号,那老者唤做十八公,号劲节;第二个号孤直公;第三个号凌空子;第四个号拂云叟;那女子,人称他做杏仙。」八戒道:「此物在于何处?才往哪方去了?」三藏道:「去向之方,不知何所,但只谈诗之处,去此不远。」他三人同师父看处,只见一座石崖,崖上有木仙庵三字。三藏道:「此间正是。」行者仔细观之,却原来是一株大桧树,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竹,竹后有一株丹枫。再看崖那边,还有一株老杏,二株腊梅,二株丹桂。行者笑道:「你可曾看见妖怪?」八戒道:「不曾。」行者道:「你不知,就是这几株树木在此成精也。」八戒道:「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树?」

  行者道:「十八公乃松树,孤直公乃柏树,凌空子乃桧树,拂云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枫树,杏仙即杏树,女童即丹桂、腊梅也。」八戒闻言,不论好歹,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把两颗腊梅、丹桂、老杏、枫杨俱挥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三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伤了他!他虽成了气候,却不曾伤我,我等找路去罢。」行者道:「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那呆子索性一顿钯,将松柏桧竹一齐皆筑倒,却才请师父上马,顺大路一齐西行。

  毕竟不知前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63回 二僧荡怪闹龙宫 群圣除邪获宝贝

  却说祭赛国王与大小公卿,见孙大圣与八戒腾云驾雾,提着两个小妖,飘然而去,一个个朝天礼拜道:「话不虚传!今日方知有此辈神仙活佛!」又见他远去无踪,却拜谢三藏、沙僧道:「寡人肉眼凡胎,只知高徒有力量,拿住妖贼便了,岂知乃腾云驾雾之上仙也。」三藏道:「贫僧无些法力,一路上多亏这三个小徒。」沙僧道:「不瞒陛下说,我大师兄乃齐天大圣皈依。他曾大闹天宫,使一条金箍棒,十万天兵,无一个对手,只闹得太上老君害怕,玉皇大帝心惊。我二师兄乃天蓬元帅果正,他也曾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众。惟我弟子无法力,乃卷帘大将受戒。愚弟兄若干别事无能,若说擒妖缚怪,拿贼捕亡,伏虎降龙,踢天弄井,以至搅海翻江之类,略通一二。这腾云驾雾,唤雨呼风,与那换斗移星,担山赶月,特余事耳,何足道哉!」国王闻说 愈十分加敬,请唐僧上坐,口口称为老佛,将沙僧等皆称为菩萨。满朝文武欣然,一国黎民顶礼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八戒驾着狂风,把两个小妖摄到乱石山碧波潭,住定云头,将金箍棒吹了一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戒刀,将一个黑鱼怪割了耳朵,鲶鱼精割了下唇,撇在水里,喝道:「快早去对那万圣龙王报知,说我齐天大圣孙爷爷在此,着他即送祭赛国金光寺塔上的宝贝出来,免他一家性命!若迸半个不字,我将这潭水搅净,教他一门儿老幼遭诛!」那两个小妖,得了命,负痛逃生,拖着锁索,淬入水内,唬得那些鼋鼍龟鳖,虾蟹鱼精,都来围住问道:「你两个为何拖绳带索?」一个掩着耳,摇头摆尾,一个捂着嘴,跌脚捶胸;都嚷嚷闹闹,径上龙王宫殿报:「大王,祸事了!」

  那万圣龙王正与九头驸马饮酒,忽见他两个来,即停杯问何祸事。那两个即告道:「昨夜巡拦,被唐僧、孙行者扫塔捉获,用铁索拴锁。今早见国王,又被那行者与猪八戒抓着我两个,一个割了耳朵,一个割了嘴唇,抛在水中,着我来报,要索那塔顶宝贝。」遂将前后事,细说了一遍。那老龙听说是孙行者齐天大圣,唬得魂不附体,魄散九霄,战兢兢对驸马道:「贤婿啊,别个来还好计较,若果是他,却不善也!」驸马笑道:「太岳放心,愚婿自幼学了些武艺,四海之内,也曾会过几个豪杰,怕他做甚!等我出去与他交战三合,管取那厮缩首归降,不敢仰视。」好妖怪,急纵身披挂了,使一般兵器,叫做月牙铲,步出宫,分开水道,在水面上叫道:「是什么齐天大圣!快上来纳命!」行者与八戒立在岸边,观看那妖精怎生打扮:

  戴一顶烂银盔,光欺白雪;贯一副兜鍪甲,亮敌秋霜。上罩着锦征袍,真个是彩云笼玉;腰束着犀纹带,果然像花蟒缠金。手执着月牙铲,霞飞电掣;脚穿着猪皮靴,水利波分。远看时一头一面,近睹处四面皆人。前有眼,后有眼,八方通见;左也口,右也口,九口言论。一声吆喝长空振,似鹤飞鸣贯九宸。

  他见无人对答,又叫一声:「哪个是齐天大圣?」行者按一按金箍,理一理铁棒道:「老孙便是。」那怪道:「你家居何处?身出何方!怎生得到祭赛国,与那国王守塔,却大胆获我头目,又敢行凶,上吾宝山索战?」行者骂道:「你这贼怪,原来不识你孙爷爷哩!你上前,听我道:

  老孙祖住花果山,大海之间水帘洞。自幼修成不坏身,玉皇封我齐天圣。
  只因大闹斗牛宫,天上诸神难取胜。当请如来展妙高,无边智慧非凡用。
  为翻筋斗赌神通,手化为山压我重。整到如今五百年,观者劝解方逃命。
  大唐三藏上西天,远拜灵山求佛颂。解脱吾身保护他,炼魔净怪从修行。
  路逢西域祭赛城。屈害僧人三代命。我等慈悲问旧情,乃因塔上无光映。
  吾师扫塔探分明,夜至三更天籁静。捉住鱼精取实供,他言汝等偷宝珍。
  合盘为盗有龙王,公主连名称万圣。血雨浇淋塔上光,将他宝贝偷来用。
  殿前供状更无虚,我奉君言驰此境。所以相寻索战争,不须再问孙爷姓。
  快将宝贝献还他,免汝老少全家命。敢若无知骋胜强,教你水涸山颓都蹭蹬!」

  那驸马闻言,微微冷笑道:「你原来是取经的和尚,没要紧罗织管事!我偷他的宝贝,你取佛的经文,与你何干,却来厮斗!」行者道:「这贼怪甚不达理!我虽不受国王的恩惠,不食他的水米,不该与他出力。但是你偷他的宝贝,污他的宝塔,屡年屈苦金光寺僧人,他是我一门同气,我怎么不与他出力,辨明冤枉?」驸马道:「你既如此,想是要行赌赛。常言道,武不善作,但只怕起手处,不得留情,一时间伤了你的性命,误了你去取经!」行者大怒,骂道:「这泼贼怪,有什强能,敢开大口!走上来,吃老爷一棒!」那驸马更不心慌,把月牙铲架住铁棒,就在那乱石山头,这一场真个好杀:

  妖魔盗宝塔无光,行者擒妖报国王。小怪逃生回水内,老龙破胆各商量。九头驸马施威武,披挂前来展素强。怒发齐天孙大圣,金箍棒起十分刚。那怪物,九个头颅十八眼,前前后后放毫光;这行者,一双铁臂千斤力,蔼蔼纷纷并瑞祥。铲似一阳初现月,棒如万里遍飞霜。他说「你无干休把不平报!」我道「你有意偷宝真不良!」那泼贼,少轻狂,还他宝贝得安康!棒迎铲架争高下,不见输赢练战场。

  他两个往往来来,斗经三十余合,不分胜负。猪八戒立在山前,见他们战到酣美之处,举着钉钯,从妖精背后一筑。原来那怪九个头,转转都是眼睛,看得明白,见八戒在背后来时,即使铲鐏架着钉钯,铲头抵着铁棒。又耐战五七合,挡不得前后齐轮,他却打个滚,腾空跳起,现了本相,乃是一个九头虫,观其形相十分恶,见此身模怕杀人!他生得:毛羽铺锦,团身结絮。方圆有丈二规模,长短似鼋鼍样致。两只脚尖利如钩,九个头攒环一处。展开翅极善飞扬,纵大鹏无他力气;发起声远振天涯,比仙鹤还能高唳。眼多闪灼幌金光,气傲不同凡鸟类。

  猪八戒看见心惊道:「哥啊!我自为人,也不曾见这等个恶物!是什血气生此禽兽也?」行者道:「真个罕有!真个罕有!等我赶上打去!」好大圣,急纵祥云,跳在空中,使铁棒照头便打。那怪物大显身,展翅斜飞,飕的打个转身,掠到山前,半腰里又伸出一个头来,张开口如血盆相似,把八戒一口咬着鬃,半拖半扯,捉下碧波潭水内而去。及至龙宫外,还变作前番模样,将八戒掷之于地,叫:「小的们何在?」那里面鲭鲫鲤鳜之鱼精,龟鳖鼋鼍之介怪,一拥齐来,道声「有!」驸马道:「把这个和尚绑在那里,与我巡拦的小卒报仇!」众精推推嚷嚷,抬进八戒去时,那老龙王欢喜迎出道:「贤婿有功,怎生捉他来也?」那驸马把上项原故,说了一遍,老龙即命排酒贺功不题。

  却说孙行者见妖精擒了八戒,心中惧道:「这厮恁般利害!我待回朝见师,恐那国王笑我。待要开言骂战,曾奈我又单身,况水面之事不惯。且等我变化了进去,看那怪把呆子怎生摆布,若得便,且偷他出来干事。」好大圣,捻着诀,摇身一变,还变做一个螃蟹,淬于水内,径至牌楼之前。原来这条路是他前番袭牛魔王盗金睛兽走熟了的,直至那宫阙之下,横爬过去,又见那老龙王与九头虫合家儿欢喜饮酒。行者不敢相近,爬过东廊之下,见几个虾精蟹精,纷纷纭纭耍子。行者听了一会言谈,却就学语学话,问道:「驸马爷爷拿来的那长嘴和尚,这会死了不曾?」众精道:「不曾死,缚在那西廊下哼的不是? 」行者听说,又轻轻的爬过西廊,真个那呆子绑在柱上哼哩。

  行者近前道:「八戒,认得我么?」八戒听得声音,知是行者,道:「哥哥,怎么了!反被这厮捉住我也!」行者四顾无人,将钳咬断索子叫走,那呆子脱了手道:「哥哥,我的兵器,被他收了,又奈何?」行者道:「你可知道收在哪里?」八戒道:「当被那怪拿上宫殿去了。」行者道:「你先去牌楼下等我。」八戒逃生,悄悄的溜出。行者复身爬上宫殿,观看左首下有光彩森森,乃是八戒的钉钯放光,使个隐身法,将钯偷出,到牌楼下,叫声:「八戒!接兵器!」呆子得了钯,便道:「哥哥,你先走,等老猪打进宫殿。若得胜,就捉住他一家子;若不胜,败出来,你在这潭岸上救应。」行者大喜,只教仔细,八戒道:「不怕他!水里本事,我略有些儿。」行者丢了他,负出水面不题。

  这八戒束了皂直裰,双手缠钯,一声喊,打将进去。慌得那大小水族,奔奔波波,跑上宫殿,吆喝道:「不好了!长嘴和尚挣断绳返打进来了!」那老龙与九头虫并一家子俱措手不及,跳起来,藏藏躲躲。这呆子不顾死活,闯上宫殿,一路钯,筑破门扇,打破桌椅,把些吃酒的家火之类,尽皆打碎。有诗为证,诗曰:

  木母遭逢水怪擒,心猿不舍苦相寻。暗施巧计偷开锁,大显神威怒恨深。
  驸马忙携公主躲,龙王战栗绝声音。水宫绛阙门窗损,龙子龙孙尽没魂。这一场,被八戒把玳瑁屏打得粉碎,珊瑚树掼得凋零。那九头虫将公主安藏在内,急取月牙铲,赶至前宫喝道:「泼夯豕彘!怎敢欺心惊吾眷族!」八戒骂道:「这贼怪,你焉敢将我捉来!这场不干我事,是你请我来家打的!快拿宝贝还我,回见国王了事;不然,决不饶你一家命也!」那怪哪肯容情,咬定牙齿,与八戒交锋。那老龙才定了神思,领龙子龙孙,各执枪刀,齐来攻取。八戒见事体不谐,虚幌一钯,撤身便走,那老龙率众追来。须臾,撺出水中,都到潭面上翻腾。

  却说孙行者立于潭岸等候,忽见他们追赶八戒,出离水中,就半踏云雾,掣铁棒,喝声「休走!」只一下,把个老龙头打得稀烂。可怜血溅潭中红水泛,尸飘浪上败鳞浮!唬得那龙子龙孙各各逃命,九头驸马收龙尸,转宫而去。

  行者与八戒且不追袭,回上岸,备言前事。八戒道:「这厮锐气挫了!被我那一路钯,打进去时,打得落花流水,魂散魄飞!正与那驸马厮斗,却被老龙王赶着,却亏了你打死。那厮们回去,一定停丧挂孝,决不肯出来。今又天色晚了,却怎奈何?」行者道:「管什么天晚!乘此机会,你还下去攻战,务必取出宝贝,方可回朝。」那呆子意懒情疏,徉徉推托,行者催逼道:「兄弟不必多疑,还像刚才引出来,等我打他。」两人正自商量,只听得狂风滚滚,惨雾阴阴,忽从东方径往南去。

  行者仔细观看,乃二郎显圣,领梅山六兄弟,架着鹰犬,挑着狐兔,抬着獐鹿,一个个腰挎弯弓,手持利刃,纵风雾踊跃而来。行者道:「八戒,那是我七圣兄弟,倒好留请他们,与我助战。若得成功,倒是一场大机会也。」八戒道:「既是兄弟,极该留请。」行者道: 「但内有显圣大哥,我曾受他降伏,不好见他。你去拦住云头,叫道:『真君,且略住住。齐天大圣在此进拜。』他若听见是我,断然住了。待他安下,我却好见。」那呆子急纵云头,上山拦住,厉声高叫道:「真君,且慢车驾,有齐天大圣请见哩。」那爷爷见说,即传令就停住六兄弟,与八戒相见毕,问:「齐天大圣何在?」八戒道:「现在山下听呼唤。」二郎道:「兄弟们,快去请来。」六兄弟乃是康、张、姚、李、郭、直,各各出营叫道:「孙悟空哥哥,大哥有请。」行者上前,对众作礼,遂同上山。

  二郎爷爷迎见,携手相搀,一同相见道:「大圣,你去脱大难,受戒沙门,刻日功完,高登莲座,可贺!可贺!」行者道:「不敢,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须之报。虽然脱难西行,未知功行何如。今因路遇祭赛国,搭救僧灾,在此擒妖索宝。偶见兄长车驾,大胆请留一助,未审兄长自何而来,肯见爱否。」二郎笑道:「我因闲暇无事,同众兄弟采猎而回,幸蒙大圣不弃留会,足感故旧之情。若命挟力降妖,敢不如命!却不知此地是何怪贼?」六圣道:「大哥忘了?此间是乱石山,山下乃碧波潭,万圣之龙宫也。」二郎惊呀道:「万圣老龙却不生事,怎么敢偷塔宝?」行者道:「他近日招了一个驸马,乃是九头虫成精。他郎丈两个做贼,将祭赛国下了一场血雨,把金光寺塔顶舍利佛宝偷来。那国王不解其意,苦拿着僧人拷打。是我师父慈悲,夜来扫 ,当被我在塔上拿住两个小妖,是他差来巡探的。今早押赴朝中,实实供招了。那国王就请我师收降,师命我等到此。先一场战,被九头虫腰里伸出一个头来,把八戒衔了去,我却又变化下水,解了八戒。才然大战一场,是我把老龙打死,那厮们收尸挂孝去了。我两个正议索战,却见兄长仪仗降临,故此轻渎也。」

  郎道:「既伤了老龙,正好与他攻击,使那厮不能措手,却不连窝巢都灭绝了?」八戒道:「虽是如此,奈天晚何?」二郎道:「兵家云征不待时,何怕天晚!」康姚郭直道:「大哥莫忙,那厮家眷在此,料无处去。孙二哥也是贵客,猪刚鬣又归了正果,我们营内有随带的酒肴,教小的们取火,就此铺设:一则与二位贺喜,二来也当叙情。且欢会这一夜,待天明索战何迟?」二郎大喜道:「贤弟说的极当。」却命小校安排,行者道:「列位盛情,不敢固却。但自做和尚,都是斋戒,恐荤素不便。」二郎道:「有素果品,酒也是素的。」众兄弟在星月光前,幕天席地,举杯叙旧。

  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早不觉东方发白。那八戒几钟酒吃得兴抖抖的道:「天将明了,等老猪下水去索战也。」二郎道:「元帅仔细,只要引他出来,我兄弟们好下手。」八戒笑道:「我晓得!我晓得!你看他敛衣缠钯,使分水法,跳将下去,径至那牌楼下,发声喊,打入殿内。此时那龙子披了麻,看着龙尸哭,龙孙与那驸马在后面收拾棺材哩。这八戒骂上前,手起处,钯头着重,把个龙子夹脑连头,一钯筑了九个窟窿,唬得那龙婆与众往里乱跑,哭道:「长嘴和尚又把我儿打死了!」那驸马闻言,即使月牙铲,带龙孙往外杀来。这八戒举钯迎敌,且战且退,跳出水中。

  这岸上齐天大圣与七兄弟一拥上前,枪刀乱扎,把个龙孙剁成几断肉饼。那驸马见不停当,在山前打个滚,又现了本相,展开翅,旋绕飞腾。二郎即取金弓,安上银弹,扯满弓,往上就打。那怪急铩翅,掠到边前,要咬二郎;半腰里才伸出一个头来,被那头细犬撺上去,汪的一口,把头血淋淋的咬将下来。那怪物负痛逃生,径投北海而去。

  八戒便要赶去,行者止住道:「且莫赶他,正是穷寇勿追,他被细犬咬了头,必定是多死少生。等我变作他的模样,你分开水路,赶我进去,寻那宫主,诈他宝贝来也。」二郎与六圣道:「不赶他,倒也罢了,只是遗这种类在世,必为后人之害。」至今有个九头虫滴血,是遗种也。

  那八戒依言,分开水路,行者变作怪相前走,八戒吆吆喝喝后追。渐渐追至龙宫,只见那万圣宫主道:「驸马,怎么这等慌张?」行者道:「那八戒得胜,把我赶将进来,觉道不能敌他。你快把宝贝好生藏了!」那宫主急忙难识真假,即于后殿里取出一个浑金匣子来,递与行者道:「这是佛宝。」又取出一个白玉匣子,也递与行者道:「这是九叶灵芝。你拿这宝贝藏去,等我与猪八戒斗上两三合,挡住他,你将宝贝收好了,再出来与他合战。」行者将两个匣儿收在身边,把脸一抹,现了本相道:「宫主,你看我可是驸马么?」宫主慌了,便要抢夺匣子,被八戒跑上去,着背一钯,筑倒在地。还有一个老龙婆撤身就走,被八戒扯住,举钯才筑,行者道:「且住!莫打死他,留个活的,好去国内见功。」遂将龙婆提出水面。行者随后捧着两个匣子上岸,对二郎道:「感兄长威力,得了宝贝,扫净妖贼也。」二郎道:「一则是那国王洪福齐天,二则是贤昆玉神通无量,我何功之有!」兄弟们俱道:「孙二哥既已功成,我们就此告别。」行者感谢不尽,欲留同见国王。诸公不肯,遂率众回灌口去也。

  行者捧着匣子,八戒拖着龙婆,半云半雾,顷刻间到了国内。原来那金光寺解脱的和尚,都在城外迎接,忽见他两个云雾定时,近前磕头礼拜,接入城中。那国王与唐僧正在殿上讲论,这里有先走的和尚礼仗着胆入朝门奏道:「万岁,孙猪二老爷擒贼获宝而来也。」那国王听说,连忙下殿,共唐僧、沙僧,迎著称谢神功不尽,随命排筵谢恩。三藏道:「且不须赐饮,着小徒归了塔中之宝,方可饮宴。」三藏又问行者道:「汝等昨日离国,怎么今日才来?」行者把那战驸马,打龙王,逢真君,败妖怪,及变化诈宝贝之事,细说了一遍。三藏与国王,大小文武,俱喜之不胜。

  国王又问:「龙婆能人言语否?」八戒道:「乃是龙王之妻,生了许多龙子龙孙,岂不知人言?」国王道:「既知人言,快早说前后做贼之事。」龙婆道:「偷佛宝我全不知,都是我那夫君龙鬼与那驸马九头虫,知你塔上之光乃是佛家舍利子,三年前下了血雨,乘机盗去。」又问:「灵芝草是怎么偷的?」龙婆道:「只是我小女万圣宫主私入大罗天上灵霄殿前,偷的王母娘娘九叶灵芝草。那舍利子得这草的仙气温养着,千年不坏,万载生光。去地下,或田中,扫一扫即有万道霞光,千条瑞气。如今被你夺来,弄得我夫死子绝,婿丧女亡,千万饶了我的命罢!」八戒道:「正不饶你哩!」行者道:「家无全犯,我便饶你,只便要你长远替我看塔。」龙婆道:「好死不如恶活。但留我命,凭你教做什么。」行者叫取铁索来,当驾官即取铁索一条,把龙 琵琶骨穿了,教沙僧:「请国王来看我们安塔去。」

  那国王即忙排驾,遂同三藏携手出朝,并文武多官,随至金光寺上塔。将舍利子安在第十三层塔顶宝瓶中间,把龙婆锁在塔心柱上,念动真言,唤出本国土地、城隍与本寺伽蓝,每三日送饮食一餐,与这龙婆度口,少有差讹,即行处斩,众神暗中领诺。行者却将芝草把十三层塔层层扫过,安在瓶内,温养舍利子。这才是整旧如新,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依然八方共睹,四国同瞻。下了塔门,国王就谢道:「不是老佛与三位菩萨到此,怎生得明此事也!」行者道:「陛下,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金乃流动之物,光乃闪灼之气。贫僧为你劳碌这场,将此寺改作伏龙寺,教你永远常存。」那国王即命换了字号,悬上新匾,乃是「敕建护国伏龙寺」。一壁厢安排御宴,一壁厢召丹青写下四众生形,五凤楼注了名号。国王摆銮驾,送唐僧师徒,赐金玉酬答,师徒们坚辞,一毫不受。

  这真个是:邪怪剪除万境静,宝塔回光大地明。毕竟不知此去前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62回 涤垢洗心惟扫塔 缚魔归正乃修身

  十二时中忘不得,行功百刻全收。五年十万八千周,休教神水涸,莫纵火光愁。
  水火调停无损处,五行联络如钩。阴阳和合上云楼,乘鸾登紫府,跨鹤赴瀛洲。

  这一篇词,牌名《临江仙》。单道唐三藏师徒四众,水火既济,本性清凉,借得纯阴宝扇,扇息燥火过山。不一日行过了八百之程,师徒们散淡逍遥,向西而去,正值秋末冬初时序,见了些:

  野菊残英落,新梅嫩蕊生。村村纳禾稼,处处食香羹。平林木落远山现,曲涧霜浓幽壑清。应钟气,闭蛰营,纯阴阳,月帝玄溟,盛水德,舜日怜晴。地气下降,天气上升。虹藏不见影,池沼渐生冰。悬崖挂索藤花败,松竹凝寒色更青。

  四众行够多时,前又遇城池相近。唐僧勒住马叫徒弟:「悟空,你看那厢楼阁峥嵘,是个什么去处?」行者抬头观看,乃是一座城池。真个是:

  龙蟠形势,虎踞金城。四垂华盖近,百转紫墟平。玉石桥栏排巧兽,黄金台座列贤明。真个是神洲都会,天府瑶京。万里邦畿固,千年帝业隆。蛮夷拱服君恩远,海岳朝元圣会盈。御阶洁净,辇路清宁。酒肆歌声闹,花楼喜气生。未央宫外长春树,应许朝阳彩凤鸣。

  行者道:「师父,那座城池是一国帝王之所。」八戒笑道:「天下府有府城,县有县城,怎么就见是帝王之所?」行者道:「你不知帝王之居,与府县自是不同。你看他四面有十数座门,周围有百十余里,楼台高耸,云雾缤纷。非帝京邦国,何以有此壮丽?」沙僧道:「哥哥眼明,虽识得是帝王之处,却唤做什么名色?」行者道:「又无牌匾旌号,何以知之?须到城中询问,方可知也。」长老策马,须臾到门。下马过桥,进门观看,只见六街三市,货殖通财,又见衣冠隆盛,人物豪华。

  正行时,忽见有十数个和尚,一个个披枷戴锁,沿门乞化,着实的蓝缕不堪。三藏叹曰:「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叫:「悟空,你上前去问他一声,为何这等遭罪?」行者依言,即叫:「那和尚,你是哪寺里的?为什事披枷戴锁?」众僧跪倒道:「爷爷,我等是金光寺负屈的和尚。」行者道:「金光寺座落何方?」众僧道:「转过隅头就是。」行者将他带在唐僧前,问道:「怎生负屈,你说我听。」众僧道:「爷爷,不知你们是哪方来的,我等似有些面善。此问不敢在此奉告,请到荒山,具说苦楚。」长老道:「也是,我们且到他那寺中去,仔细询问缘由。」同至山门,门上横写七个金字:「敕建护国金光寺」。师徒们进得门来观看,但见那:

  古殿香灯冷,虚廊叶扫风。凌云千尺塔,养性几株松。满地落花无客过,檐前蛛网任攀笼。空架鼓,枉悬钟,绘壁尘多彩像朦。讲座幽然僧不见,禅堂静矣鸟常逢。凄凉堪叹息,寂寞苦无穷。佛前虽有香炉设,灰冷花残事事空。

  三藏心酸,止不住眼中出泪。众僧们顶着枷锁,将正殿推开,请长老上殿拜佛。长老进殿,奉上心香,叩齿三咂。却转于后面,见那方丈檐柱上又锁着六七个小和尚,三藏甚不忍见。及到方丈,众僧俱来叩头问道:「列位老爷相貌不一,可是东土大唐来的么?」行者笑道:「这和尚有什未卜先知之法?我们正是。你怎么认得?」众僧道:「爷爷,我等有什未卜先知之法,只是痛负了屈苦,无处分明,日逐家只是叫天叫地。想是惊动天神,昨日夜间,各人都得一梦,说有个东土大唐来的圣僧,救得我等性命,庶此冤苦可伸。今日果见老爷这般异相。故认得也。」

  三藏闻言大喜道:「你这里是何地方?有何冤屈?」众僧跪告:「爷爷,此城名唤祭赛国,乃西邦大去处。当年有四夷朝贡:南月陀国,北高昌国,东西梁国,西本钵国,年年进贡美玉明珠,娇妃骏马。我这里不动干戈,不去征讨,他那里自然拜为上邦。」三藏道:「既拜为上邦,想是你这国王有道,文武贤良。」众僧道:「爷爷,文也不贤,武也不良,国君也不是有道。我这金光寺,自来宝塔上祥云笼罩,瑞霭高升,夜放霞光,万里有人曾见;昼喷彩气,四国无不同瞻。故此以为天府神京,四夷朝贡。只是三年之前,孟秋朔日,夜半子时,下了一场血雨。天明时,家家害怕,户户生悲。众公卿奏上国王,不知天公甚事见责。当时延请道士打醮,和尚看经,答天谢地。谁晓得我这寺里黄金宝塔污了,这两年外国不来朝贡。我王欲要征伐,众臣谏道 『我寺里僧人偷了塔上宝贝,所以无祥云瑞霭,外国不朝。』昏君更不察理,那些赃官,将我僧众拿了去,千般拷打,万样追求。当时我这里有三辈和尚,前两辈已被拷打不过死了,如今又捉我辈问罪枷锁。老爷在上,我等怎敢欺心盗取塔中之宝!万望爷爷怜念,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舍大慈大悲,广施法力,拯救我等性命!」

  三藏闻言,点头叹道:「这桩事暗昧难明。一则是朝廷失政,二来是汝等有灾。既然天降血雨,污了宝塔,那时节何不启本奏君,致令受苦?」众僧道:「爷爷,我等凡人,怎知天意?况前辈俱未辨得,我等如何处之!」三藏道:「悟空,今日甚时分了?」行者道:「有申时前后。」三藏道:「我欲面君倒换关文,奈何这众僧之事,不得明白,难以对君奏言。我当时离了长安,在法门寺里立愿:上西方逢庙烧香,遇寺拜佛,见塔扫塔。今日至此,遇有受屈僧人,乃因宝塔之累。你与我办一把新笤帚,待我沐浴了,上去扫扫,即看这污秽之事何如,不放光之故何如,访着端的,方好面君奏言,解救他们这苦难也。」这些枷锁的和尚听说,连忙去厨房取把厨刀,递与八戒道:「爷爷,你将此刀打开那柱子上锁的小和尚铁锁,放他去安排斋饭香汤,伏侍 爷进斋沐浴。我等且上街化把新笤帚来与老爷扫塔。」八戒笑道:「开锁有何难哉?不用刀斧,叫我那一位毛脸老爷,他是开锁的积年。」

  行者真个近前,使个解锁法,用手一抹,几把锁俱退落下。那小和尚俱跑到厨中,净刷锅灶,安排茶饭。三藏师徒们吃了斋,渐渐天昏,只见那枷锁的和尚,拿了两把笤帚进来,三藏甚喜。正说处,一个小和尚点了灯,来请洗澡。此时满天星月光辉,谯楼上更鼓齐发,正是那:

  四壁寒风起,万家灯火明。六街关户牖,三市闭门庭。
  钓艇归深树,耕犁罢短绳。樵夫柯斧歇,学子诵书声。

  三藏沐浴毕,穿了小袖褊衫,束了环绦,足下换一双软公鞋,手里拿一把新笤帚,对众僧道:「你等安寝,待我扫塔去来。 」行者道:「塔上既被血雨所污,又况日久无光,恐生恶物,一则夜静风寒,又没个伴侣,自去恐有差池,老孙与你同上如何?」三藏道:「甚好!甚好!」两人各持一把,先到大殿上,点起琉璃灯,烧了香,佛前拜道:「弟子陈玄奘奉东土大唐差往灵山参见我佛如来取经,今至祭赛国金光寺,遇本僧言宝塔被污,国王疑僧盗宝,衔冤取罪,上下难明。弟子竭诚扫塔,望我佛威灵,早示污塔之原因,莫致凡夫之冤屈。」祝罢,与行者开了塔门,自下层望上而扫。

  只见这塔,真是峥嵘倚汉,突兀凌空。正唤做五色琉璃塔,千金舍利峰。梯转如穿窟,门开似出笼。宝瓶影射天边月,金铎声传海上风。但见那虚檐拱斗,绝顶留云。虚檐拱斗,作成巧石穿花凤;绝顶留云,造就浮屠绕雾龙。远眺可观千里外,高登似在九霄中。层层门上琉璃灯,有尘无火;步步檐前白玉栏,积垢飞虫。塔心里,佛座上,香烟尽绝;窗棂外,神面前,蛛网牵蒙。炉中多鼠粪,盏内少油熔。只因暗失中间宝,苦杀僧人命落空。三藏发心将塔扫,管教重见旧时容。

  唐僧用帚子扫了一层,又上一层。如此扫至第七层上,却早二更时分。那长老渐觉困倦,行者道:「困了,你且坐下,等老孙替你扫罢。」三藏道:「这塔是多少层数?」行者道:「怕不有十三层哩。」长老耽着劳倦道:「是必扫了,方趁本愿。」又扫了三层,腰酸腿痛,就于十层上坐倒道:「悟空,你替我把那三层扫净下来罢。」行者抖擞精神,登上第十一层,霎时又上到第十二层。正扫处,只听得塔顶上有人言语,行者道:「怪哉!怪哉!这早晚有三更时分,怎么得有人在这顶上言语?断乎是邪物也!且看看去。」

  好猴王,轻轻的挟着笤帚,撒起衣服,钻出前门,踏着云头观看,只见第十三层塔心里坐着两个妖精,面前放一盘下饭,一只碗,一把壶,在那里猜拳吃酒哩。行者使个神通,丢了笤帚,掣出金箍棒,拦住塔门喝道:「好怪物!偷塔上宝贝的原来是你!」两个怪物慌了,急起身拿壶拿碗乱掼,被行者横铁棒拦住道:「我若打死你,没人供状。」只把棒逼将去。那怪贴在壁上,莫想挣扎得动,口里只叫:「饶命饶命!不干我事!自有偷宝贝的在那里也。」行者使个拿法,一只手抓将过来,径拿下第十层塔中。报道:「师父,拿住偷宝贝之贼了!」三藏正自盹睡,忽闻此言,又惊又喜道:「是哪里拿来的?」行者把怪物揪到面前跪下道:「他在塔顶上猜拳吃酒耍子,是老孙听得喧哗,一纵云,跳到顶上拦住,未曾著力。但恐一棒打死,没人供状,故此轻轻捉来。师父可取他个口词,看他是哪里妖精,偷的宝贝在于何处。」

  那怪物战战兢兢,口叫「饶命!」遂从实供道:「我两个是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差来巡塔的。他叫做奔波儿灞,我叫做灞波儿奔。他是鲶鱼怪,我是黑鱼精。因我万圣老龙生了一个女儿,就唤做万圣公主。那公主花容月貌,有二十分人才,招得一个驸马,唤做九头驸马,神通广大。前年与龙王来此,显大法力,下了一阵血雨,污了宝塔,偷了塔中的舍利子佛宝。公主又去大罗天上灵霄殿前,偷了王母娘娘的九叶灵芝草,养在那潭底下,金光霞彩,昼夜光明。近日闻得有个孙悟空往西天取经,说他神通广大,沿路上专一寻人的不是,所以这些时常差我等来此巡拦,若还有那孙悟空到时,好准备也。」行者闻言嘻嘻冷笑道:「那孽畜等这等无礼,怪道前日请牛魔王在那里赴会!原来他结交这伙泼魔,专干不良之事!」

  说未了,只见八戒与两三个小和尚,自塔下提着两个灯笼,走上来道:「师父,扫了塔不去睡觉,在这里讲什么哩?」行者道:「师弟,你来正好。塔上的宝贝,乃是万圣老龙偷了去。今着这两个小妖巡塔,探听我等来的消息,却才被我拿住也。」八戒道:「叫做什么名字,什么妖精?」行者道:「才然供了口词,一个叫做奔波儿灞,一个叫做灞波儿奔;一个是鲶鱼怪,一个是黑鱼精。」八戒掣钯就打,道: 「既是妖精,取了口词,不打死何待?」行者道:「你不知,且留着活的,好去见皇帝讲话,又好做凿眼去寻贼追宝。」好呆子,真个收了钯,一家一个,都抓下塔来。那怪只叫:「饶命!」八戒道:「正要你鲶鱼黑鱼做些鲜汤,与那负冤屈的和尚吃哩!」两三个小和尚喜喜欢欢,提着灯笼引长老下了塔。一个先跑报众僧道:「好了!好了!我们得见青天了!偷宝贝的妖怪,已是爷爷们捉将来矣!」行者教:「拿铁索来,穿了琵琶骨,锁在这里。汝等看守,我们睡觉去,明日再做理会,」那些和尚都紧紧的守着,让三藏们安寝。

  不觉地天晓,长老道:「我与悟空入朝,倒换关文去来。」长老即穿了锦襕袈裟,戴了毗卢帽,整束威仪,拽步前进。行者也束一束虎皮裙,整一整绵布直裰,取了关文同去。八戒道:「怎么不带这两个妖贼?」行者道:「待我们奏过了,自有驾帖着人来提他。」遂行至朝门外,看不尽那朱雀黄龙,清都绛阙。三藏到东华门,对阁门大使作礼道:「烦大人转奏,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取经者,意欲面君,倒换关文。」那黄门官果与通报,至阶前奏道:「外面有两个异容异服僧人,称言南赡部洲东土唐朝差往西方拜佛求经,欲朝我王,倒换关文。」国王闻言,传旨教宣,长老即引行者入朝。文武百官,见了行者,无不惊怕,有的说是猴和尚,有的说是雷公嘴和尚,个个悚然,不敢久视。

  长老在阶前舞蹈山呼的行拜,大圣叉着手,斜立在旁,公然不动。长老启奏道:「臣僧乃南赡部洲东土大唐国差来拜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佛求取真经者,路经宝方,不敢擅过,有随身关文,乞倒验方行。」那国王闻言大喜。传旨教宣唐朝圣僧上金銮殿,安绣墩赐坐。长老独自上殿,先将关文捧上,然后谢恩敢坐。那国王将关文看了一遍,心中喜悦道:「似你大唐王有疾,能选高僧,不避路途遥远,拜我佛取经;寡人这里和尚,专心只是做贼,败国倾君!」三藏闻言合掌道:「怎见得败国倾君?」国王道:「寡人这国,乃是西域上邦,常有四夷朝贡,皆因国内有个金光寺,寺内有座黄金宝塔,塔上有光彩冲天,近被本寺贼僧,暗窃了其中之宝,三年无有光彩,外国这二年也不来朝,寡人心痛恨之。」三藏合掌笑道:「万岁,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矣。贫僧昨晚到于天府,一进城门,就见十数个枷纽之僧。问及何罪,他道是金光寺负冤屈者。因到寺细审,更不干本寺僧人之事。贫僧入夜扫塔,已获那偷宝之妖贼矣。」国王大喜道:「妖贼安在?」三藏道:「现被小徒锁在金光寺里。」

  那国王急降金牌:「着锦衣卫快到金光寺取妖贼来,寡人亲审。」三藏又奏道:「万岁,虽有锦衣卫,还得小徒去方可。」国王道:「高徒在哪里?」三藏用手指道:「那玉阶旁立者便是。」国王见了,大惊道:「圣僧如此丰姿,高徒怎么这等相貌?」孙大圣听见了,厉声高叫道: 「陛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爱丰姿者,如何捉得妖贼也?」国王闻言,回惊作喜道:「圣僧说的是,朕这里不选人材,只要获贼得宝归塔为上。」再着当驾官看车盖,教锦衣卫好生伏侍圣僧去取妖贼来。那当驾官即备大轿一乘,黄伞一柄,锦衣卫点起校尉,将行者八抬八绰,大四声喝路,径至金光寺。

  自此惊动满城百姓,无处无一人不来看圣僧及那妖贼。八戒、沙僧听得喝道,只说是国王差官,急出迎接,原来是行者坐在轿上。呆子当面笑道:「哥哥,你得了本身也!」行者下了轿,搀着八戒道:「我怎么得了本身?」八戒道:「你打着黄伞,抬着八人轿,却不是猴王之职分?故说你得了本身。」行者道:「且莫取笑。」遂解下两个妖物,押见国王。沙僧道:「哥哥,也带挈小弟带挈。」行者道:「你只在此看守行李马匹。」那枷锁之僧道:「爷爷们都去承受皇恩,等我们在此看守。」行者道:「既如此,等我去奏过国王,却来放你。」八戒揪着一个妖贼,沙僧揪着一个妖贼,孙大圣依旧坐了轿,摆开头搭,将两个妖怪押赴当朝。

  须臾至白玉阶,对国王道:「那妖贼已取来了。」国王遂降龙床,与唐僧及文武多官同目视之,那怪一个是暴腮乌甲,尖嘴利牙;一个是滑皮大肚,巨口长须,虽然是有足能行,大抵是变成的人像。国王问曰:「你是何方贼怪,哪处妖精,几年侵吾国土,何年盗我宝贝,一盘共有多少贼徒,都唤做什么名字,从实一一供来!」二怪朝上跪下,颈内血淋淋的,更不知疼痛,供道:「三载之外,七月初一,有个万圣龙王,率领许多亲戚,住居在本国东南,离此处路有百十,潭号碧波,山名乱石。生女多娇,妖娆美色,招赘一个九头驸马,神通无敌。他知你塔上珍奇,与龙王合盘做贼,先下血雨一场,后把舍利偷讫。见如今照耀龙宫,纵黑夜明如白日。公主施能,寂寂密密,又偷了王母灵芝,在潭中温养宝物。我两个不是贼头,乃龙王差来小卒。今夜被擒,所供是实。」国王道:「既取了供,如何不供自家名字?」那怪道:「我唤做奔波儿灞,他唤做灞波儿奔,奔波儿灞是个鲶鱼怪,灞波儿奔是个黑鱼精。」国王教锦衣卫好生收监,传旨:「赦了 光寺众僧的枷锁,快教光禄寺排宴,就于麒麟殿上谢圣僧获贼之功,议请圣僧捕擒贼首。」

  光禄寺即时备了荤素两样筵席,国王请唐僧四众上麒麟殿叙坐,问道:「圣僧尊号?」唐僧合掌道:「贫僧俗家姓陈,法名玄奘。蒙君赐姓唐,贱号三藏。」国王又问:「圣僧高徒何号?」三藏道:「小徒俱无号,第一个名孙悟空,第二个名猪悟能,第三个名沙悟净,此乃南海观世音菩萨起的名字。因拜贫僧为师,贫僧又将悟空叫做行者,悟能叫做八戒,悟净叫做和尚。」国王听毕,请三藏坐了上席,孙行者坐了侧首左席,猪八戒沙和尚坐了侧首右席,俱是素果、素菜、素茶、素饭。前面一席荤的,坐了国王,下首有百十席荤的,坐了文武多官。众臣谢了君恩,徒告了师罪,坐定。国王把盏,三藏不敢饮酒,他三个各受了安席酒。下边只听得管弦齐奏,乃是教坊司动乐。你看八戒放开食嗓,真个是虎咽狼吞,将一席果菜之类,吃得罄尽。少顷间,添换汤饭又来,又吃得一毫不剩,巡酒的来,又杯杯不辞。这场筵席,直乐到午后方散。

  三藏谢了盛宴,国王又留住道:「这一席聊表圣僧获怪之功。」教光禄寺:「快翻席到建章宫里,再请圣僧定捕贼首,取宝归塔之计。」三藏道:「既要捕贼取宝,不劳再宴,贫僧等就此辞王,就擒捉妖怪去也。」国王不肯,一定请到建章宫,又吃了一席。国王举酒道:「哪位圣僧率众出师,降妖捕贼?」三藏道:「教大徒弟孙悟空去。」大圣拱手应承。国王道:「孙长老既去,用多少人马?几时出城?」八戒忍不住高声叫道:「哪里用什么人马!又哪里管什么时辰!趁如今酒醉饭饱,我共师兄去,手到擒来!」三藏甚喜道:「八戒这一向勤紧啊!」行者道:「既如此,着沙僧弟保护师父,我两个去来。」那国王道:「二位长老既不用人马,可用兵器?」八戒笑道:「你家的兵器,我们用不得。我弟兄自有随身器械。」国王闻说,即取大觥来,与二位长老送行。孙大圣道:「酒不吃了,只教锦衣卫把两个小妖拿来,我们带了他去做凿眼。」国王传旨,即时提出。二人挟着两个小妖,驾风头,使个摄法,径上东南去了。噫!他那君臣一见腾风雾,才识师徒是圣僧。

  毕竟不知此去如何擒获,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61回 猪八戒助力败魔王 孙行者三调芭蕉扇

  话表牛魔王赶上孙大圣,只见他肩膊上掮着那柄芭蕉扇,怡颜悦色而行。魔王大惊道:「猢狲原来把运用的方法儿也叨餂得来了。我若当面问他索取,他定然不与。倘若扇我一扇,要去十万八千里远,却不遂了他意?我闻得唐僧在那大路上等候。他二徒弟猪精,三徒弟沙流精,我当年做妖怪时,也曾会他,且变作猪精的模样,返骗他一场。料猢狲以得意为喜,必不详细提防。」

  好魔王,他也有七十二变,武艺也与大圣一般,只是身子狼犺些,欠钻疾,不活达些;把宝剑藏了,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即变作八戒一般嘴脸,抄下路,当面迎着大圣,叫道:「师兄,我来也!」这大圣果然欢喜,古人云:得胜的猫儿欢似虎也。只倚着强能,更不察来人的意思,见是个八戒的模样,便就叫道:「兄弟,你往哪里去?」牛魔王绰着经儿道:「师父见你许久不回,恐牛魔王手段大,你斗他不过,难得他的宝贝,教我来迎你的。」行者笑道:「不必费心,我已得了手了。」牛王又问道:「你怎么得的?」行者道:「那老牛与我战经百十合,不分胜负。他就撇了我,去那乱石山碧波潭底,与一伙蛟精龙精饮酒。是我暗跟他去,变作个螃蟹,偷了他所骑的辟水金睛兽,变了老牛的模样,径至芭蕉洞哄那罗刹女。那女子与老孙结了一场干夫妻,是老孙设法骗将来的。」牛王道:「却是生受了,哥哥劳碌太甚,可把扇子我拿。」孙大圣哪知真假,也虑不及此,遂将扇子递与他。

  原来那牛王,他知那扇子收放的根本,接过手,不知捻个什么诀儿,依然小似一片杏叶,现出本相,开言骂道:「泼猢狲!认得我么? 」行者见了,心中自悔道:「是我的不是了!」恨了一声,跌足高呼道:「咦!逐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啄了眼睛。」狠得他爆躁如雷,掣铁棒,劈头便打,那魔王就使扇子扇他一下,不知那大圣先前变蟭蟟虫入罗刹女腹中之时,将定风丹噙在口里,不觉地咽下肚里,所以五脏皆牢,皮骨皆固,凭他怎么扇,再也扇他不动。牛王慌了,把宝贝丢入口中,双手轮剑就砍。那两个在那半空中这一场好杀:

  齐天孙大圣,混世泼牛王,只为芭蕉扇,相逢各骋强。粗心大圣将人骗,大胆牛王把扇诓。这一个,金箍棒起无情义;那一个,双刃青锋有智量。大圣施威喷彩雾,牛王放泼吐毫光。齐斗勇,两不良,咬牙锉齿气昂昂。播土扬尘天地暗,飞砂走石鬼神藏。这个说:「你敢无知返骗我!」那个说:「我妻许你共相将!」言村语泼,性烈情刚。那个说:「你哄人妻女真该死!告到官司有罪殃!」伶俐的齐天圣,凶顽的大力王,一心只要杀,更不待商量。棒打剑迎齐努力,有些松慢见阎王。

  且不说他两个相斗难分,却表唐僧坐在涂中,一则火气蒸人,二来心焦口渴,对火焰山土地道:「敢问尊神,那牛魔王法力如何?」土地道:「那牛王神通不小,法力无边,正是孙大圣的敌手。」三藏道:「悟空是个会走路的,往常家二千里路,一霎时便回,怎么如今去了一日?断是与那牛王赌斗。」叫:「悟能、悟净!你两个,哪一个去迎你师兄一迎?倘或遇敌,就当用力相助,求得扇子来,解我烦躁,早早过山赶路去也。」八戒道:「今日天晚,我想着要去接他,但只是不认得积雷山路。」土地道:「小神认得。且教卷帘将军与你师父做伴,我与你去来。」三藏大喜道:「有劳尊神,功成再谢。」

  那八戒抖擞精神,束一束皂锦直裰,搴着钯,即与土地纵起云雾,径回东方而去。正行时,忽听得喊杀声高,狂风滚滚。八戒按住云头看时,原来孙行者与牛王厮杀哩。土地道:「天蓬还不上前怎的?」呆子掣钉钯,厉声高叫道:「师兄,我来也!」行者恨道:「你这夯货,误了我多少大事!」八戒道:「师父教我来迎你,因认不得山路,商议良久,教土地引我,故此来迟;如何误了大事?」行者道:「不是怪你来迟,这泼牛十分无礼!我向罗刹处弄得扇子来,却被这厮变作你的模样,口称迎我,我一时欢悦,转把扇子递在他手,他却现了本相,与老孙在此比并,所以误了大事也。」

  八戒闻言大怒,举钉钯当面骂道:「我把你这血皮胀的遭瘟!你怎敢变作你祖宗的模样,骗我师兄,使我兄弟不睦!」你看他没头没脸的使钉钯乱筑,那牛王一则是与行者斗了一日,力倦神疲;二则是见八戒的钉钯凶猛,遮架不住,败阵就走。只见那火焰山土地,率领阴兵,当面挡住道:「大力王,且住手,唐三藏西天取经,无神不保,无天不佑,三界通知,十方拥护。快将芭蕉扇来扇息火焰,教他无灾无障,早过山去;不然,上天责你罪愆,定遭诛也。」牛王道:「你这土地,全不察理!那泼猴夺我子,欺我妾,骗我妻,番番无道,我恨不得囫囵吞他下肚,化作大便喂狗,怎么肯将宝贝借他!」说不了,八戒赶上骂道:「我把你个结心黄!快拿出扇来,饶你性命!」那牛王只得回头,使宝剑又战八戒,孙大圣举棒相帮,这一场在那里好杀:

  成精豕,作怪牛,兼上偷天得道猴。禅性自来能战炼,必当用土合元由。
  钉钯九齿尖还利,宝剑双锋快更柔。铁棒卷舒为主仗,土神助力结丹头。
  三家刑克相争竞,各展雄才要运筹。捉牛耕地金钱长,唤豕归炉木气收。
  心不在焉何作道,神常守舍要拴猴。胡乱嚷,苦相求,三般兵刃响搜搜。
  钯筑剑伤无好意,金箍棒起有因由。只杀得星不光兮月不皎,一天寒雾黑悠悠!

  那魔王奋勇争强,且行且斗,斗了一夜,不分上下,早又天明。前面是他的积雷山摩云洞口,他三个与土地阴兵,又喧哗振耳,惊动那玉面公主,唤丫鬟看是哪里人嚷。只见守门小妖来报:「是我家爷爷与昨日那雷公嘴汉子并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同火焰山土地等众厮杀哩!」玉面公主听言,即命外护的大小头目,各执枪刀助力。前后点起七长八短,有百十余口,一个个卖弄精神,拈枪弄棒,齐告:「大王爷爷,我等奉奶奶内旨,特来助力也!」牛王大喜道:「来得好!来得好!」众妖一齐上前乱砍。八戒措手不及,倒拽着钯败阵而走,大圣纵筋斗云跳出重围,众阴兵亦四散奔走。老牛得胜,聚众妖归洞,紧闭了洞门不题。

  行者道:「这厮骁勇!自昨日申时前后,与老孙战起,直到今夜,未定输赢,却得你两个来接力。如此苦斗半日一夜,他更不见劳困。才这一伙小妖,却又莽壮。他将洞门紧闭不出,如之奈何?」八戒道:「哥哥,你昨日巳时离了师父,怎么到申时才与他斗起?你那两三个时辰,在哪里的?」行者道:「别你后,顷刻就到这座山上,见一个女子问讯,原来就是他爱妾玉面公主。被我使铁棒唬他一唬,他就跑进洞,叫出那牛王来。与老孙狔言狔语,嚷了一会,又与他交手,斗了有一个时辰。正打处,有人请他赴宴去了。是我跟他到那乱石山碧波潭底,变作一个螃蟹,探了消息,偷了他辟水金睛兽,假变牛王模样,复至翠云山芭蕉洞,骗了罗刹女,哄得他扇子。出门试演试演方法,把扇子弄长了,只是不会收小。正掮了走处,被他假变做你的嘴脸,返 了去,故此耽搁两三个时辰也。」八戒道:「这正是俗语云,大海里翻了豆腐船,汤里来,水里去。如今难得他扇子,如何保得师父过山?且回去,转路走他娘罢!」土地道:「大圣休焦恼,天蓬莫懈怠。但说转路,就是入了旁门,不成个修行之类,古语云,行不由径,岂可转走?你那师父,在正路上坐着,眼巴巴只望你们成功哩!」

  行者发狠道:「正是正是,呆子莫要胡谈!土地说的有理,我们正要与他赌输赢,弄手段,等我施为地煞变。自到西方无对头,牛王本是心猿变。今番正好会源流,断要相持借宝扇。趁清凉,息火焰,打破顽空参佛面。行满超升极乐天,大家同赴龙华宴!」那八戒听言,便生努力,殷勤道:「是,是,是!去,去,去!管甚牛王会不会,木生在亥配为猪,牵转牛儿归土类。申下生金本是猴,无刑无克多和气。用芭蕉,为水意,焰火消除成既济。昼夜休离苦尽功,功完赶赴盂兰会。」

  他两个领着土地阴兵一齐上前,使钉钯,轮铁棒,乒乒乓乓,把一座摩云洞的前门,打得粉碎。唬得那外护头目,战战兢兢,闯入里边报道:「大王!孙悟空率众打破前门也!」那牛王正与玉面公主备言其事,懊恨孙行者哩,听说打破前门,十分发怒,急披挂,拿了铁棍,从里边骂出来道:「泼猢狲!你是多大个人儿,敢这等上门撒泼,打破我门扇?」八戒近前乱骂道:「泼老剥皮!你是个甚样人物,敢量那个大小!不要走!看钯!」牛王喝道:「你这个囔糟食的夯货,不见怎的!快叫那猴儿上来!」行者道:「不知好歹的盏草!我昨日还与你论兄弟,今日就是仇人了!仔细吃吾一棒!」那牛王奋勇而迎。这场比前番更胜。三个英雄,厮混在一处。好杀:

  钉钯铁棒逞神威,同帅阴兵战老牺,牺牲独展凶强性,遍满同天法力恢。使钯筑,着棍擂,铁棒英雄又出奇。三般兵器叮当响,隔架遮拦谁让谁?他道他为首,我道我夺魁。士兵为证难分解,木土相煎上下随。这两个说:「你如何不借芭蕉扇!」那一个道:「你焉敢欺心骗我妻!赶妾害儿仇未报,敲门打户又惊疑!」这个说:「你仔细堤防如意棒,擦着些儿就破皮!」那个说:「好生躲避钯头齿,一伤九孔血淋漓!」牛魔不怕施威猛,铁棍高擎有见机。翻云覆雨随来往,吐雾喷风任发挥。恨苦这场都拼命,各怀恶念喜相持。丢架子,让高低,前迎后挡总无亏。兄弟二人齐努力,单身一棍独施为。卯时战到辰时后,战罢牛魔束手回。

  他三个含死忘生,又斗有百十余合。八戒发起呆性,仗着行者神通,举钯乱筑。牛王遮架不住,败阵回头,就奔洞门,却被土地阴兵拦住洞门,喝道:「大力王,哪里走!吾等在此!」那老牛不得进洞,急抽身,又见八戒、行者赶来,慌得卸了盔甲,丢了铁棍,摇身一变,变做一只天鹅,望空飞走。行者看见,笑道:「八戒!老牛去了。」那呆子漠然不知,土地亦不能晓,一个个东张西觑,只在积雷山前后乱找。行者指道:「那空中飞的不是?」八戒道:「那是一只天鹅。」行者道:「正是老牛变的。」土地道:「既如此,却怎生么?」行者道:「你两个打进此门,把群妖尽情剿除,拆了他的窝巢,绝了他的归路,等老孙与他赌变化去。」那八戒与土地,依言攻破洞门不题。

  这大圣收了金箍棒,捻诀念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海东青,飕的一翅,钻在云眼里,倒飞下来,落在天鹅身上,抱住颈项嗛眼。那牛王也知是孙行者变化,急忙抖抖翅,变作一只黄鹰,返来嗛海东青。行者又变作一个乌凤,专一赶黄鹰。牛王识得,又变作一只白鹤,长唳一声,向南飞去。行者立定,抖抖翎毛,又变作一只丹凤,高鸣一声。那白鹤见凤是鸟王,诸禽不敢妄动,刷的一翅,淬下山崖,将身一变,变作一只香獐,乜乜些些,在崖前吃草。行者认得,也就落下翅来,变作一只饿虎,剪尾跑蹄,要来赶獐作食。魔王慌了手脚,又变作一只金钱花斑的大豹,要伤饿虎。行者见了,迎着风,把头一幌,又变作一只金眼狻猊,声如霹雳,铁额铜头,复转身要食大豹。牛王着了急,又变作一个人熊,放开脚,就来擒那狻猊。行者打个滚,就变作一只赖象,鼻似长蛇,牙如竹笋,撒开鼻子,要去卷那人熊。牛王嘻嘻的笑了一笑,现出原身,一只大白牛,头如峻岭,眼若闪光,两只角似两座铁塔,牙排利刃。连头至尾,有千余丈长短,自蹄至背,有八百丈高下,对行者高叫道:「泼猢狲!你如今将奈我何?」行者也就现了原身,抽出金箍棒来,把腰一躬,喝声叫:「长!」长得身高万丈,头如泰山,眼如日月,口似血池,牙似门扇,手执一条铁棒,着头就打。那牛王硬着头,使角来触。这一场,真个是撼岭摇山,惊天动地!有诗为证,诗曰:

  道高一尺魔千丈,奇巧心猿用力降。若得火山无烈焰,必须宝扇有清凉。
  黄婆矢志扶元老,木母留情扫荡妖。和睦五行归正果,炼魔涤垢上西方。

  他两个大展神通,在半山中赌斗,惊得那过往虚空一切神众与金头揭諦、六甲六丁、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来围困魔王。那魔王公然不惧,你看他东一头,西一头,直挺挺光耀耀的两只铁角,往来牴触;南一撞,北一撞,毛森森筋暴暴的一条硬尾,左右敲摇。孙大圣当面迎,众多神四面打,牛王急了,就地一滚,复本相,便投芭蕉洞去。行者也收了法相,与众多神随后追袭。那魔王闯入洞里,闭门不出,概众把一座翠云山围得水泄不通。

  正都上门攻打,忽听得八戒与土地阴兵嚷嚷而至。行者见了问曰:「那摩云洞事体如何?」八戒笑道:「那老牛的娘子被我一钯筑死,剥开衣看,原来是个玉面狸精。那伙群妖,俱是些驴骡犊特、獾狐貉獐、羊虎麋鹿等类,已此尽皆剿戮,又将他洞府房廊放火烧了。土地说他还有一处家小,住居此山,故又来这里扫荡也。」行者道:「贤弟有功,可喜!可喜!老孙空与那老牛赌变化,未曾得胜。他变做无大不大的白牛,我变了法天相地的身量,正和他牴触之间,幸蒙诸神下降,围困多时,他却复原身,走进洞去矣。」八戒道:「那可是芭蕉洞么?」行者道:「正是!正是!罗刹女正在此间。」八戒发狠道:「既是这般,怎么不打进去,剿除那厮,问他要扇子,倒让他停留长智,两口儿叙情!」

  好呆子,抖擞威风,举钯照门一筑,忽辣的一声,将那石崖连门筑倒了一边。慌得那女童忙报:「爷爷!不知甚人把前门都打坏了!」牛王方跑进去,喘嘘嘘的,正告诉罗刹女与孙行者夺扇子赌斗之事,闻报心中大怒,就口中吐出扇子,递与罗刹女。罗刹女接扇在手,满眼垂泪道:「大王!把这扇子送与那猢狲,教他退兵去罢。」牛王道:「夫人啊,物虽小而恨则深。你且坐着,等我再和他比拼去来。」那魔重整披挂,又选两口宝剑,走出门来,正遇着八戒使钯筑门,老牛更不打话,掣剑劈脸便砍。八戒举钯迎着,向后倒退了几步,出门来,早有大圣轮棒当头。那牛魔即驾狂风,跳离洞府,又都在那翠云山上相持。众多神四面围绕,土地兵左右攻击。这一场,又好杀哩:

  云迷世界,雾罩乾坤。飒飒阴风砂石滚,巍巍怒气海波浑。重磨剑二口,复挂甲全身。结冤深似海,怀恨越生嗔。你看齐天大圣因功绩,不讲当年老故人。八戒施威求扇子,众神护法捉牛君。牛王双手无停息,左遮右挡弄精神。只杀得那过鸟难飞皆敛翅,游鱼不跃尽潜鳞;鬼泣神嚎天地暗,龙愁虎怕日光昏!

  那牛王拼命捐躯,斗经五十余合,抵敌不住,败了阵,往北就走。早有五台山秘魔岩神通广大泼法金刚阻住道:「牛魔,你往哪里去!我等乃释迦牟尼佛祖差来,布列天罗地网,至此擒汝也!」正说间,随后有大圣、八戒、众神赶来。那魔王慌转身向南走,又撞着峨眉山清凉洞法力无量胜至金刚挡住喝道:「吾奉佛旨在此,正要拿住你也!」牛王心慌脚软,急抽身往东便走,却逢着须弥山摩耳崖毗卢沙门大力金刚迎住道:「你老牛何往!我蒙如来密令,教来捕获你也!」牛王又悚然而退,向西就走,又遇着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敌住喝道:「这厮又将安走!我领西天大雷音寺佛老亲言,在此把截,谁放你也!」那老牛心惊胆战,悔之不及。见那四面八方都是佛兵天将,真个似罗网高张,不能脱命。

  正在仓惶之际,又闻得行者率众赶来,他就驾云头,望上便走。却好有托塔李天王并哪吒太子,领鱼肚药叉、巨灵神将,幔住空中,叫道:「慢来!慢来!吾奉玉帝旨意,特来此剿除你也!」牛王急了,依前摇身一变,还变作一只大白牛,使两只铁角去触天王,天王使刀来砍。随后孙行者又到,哪吒太子厉声高叫:「大圣,衣甲在身,不能为礼。愚父子昨日见佛如来,发檄奏闻玉帝,言唐僧路阻火焰山,孙大圣难伏牛魔王,玉帝传旨,特差我父王领众助力。」行者道:「这厮神通不小!又变作这等身躯,却怎奈何?」太子笑道:「大圣勿疑,你看我擒他。」这太子即喝一声「变!」变得三头六臂,飞身跳在牛王背上,使斩妖剑望颈项上一挥,不觉得把个牛头斩下。天王收刀,却才与行者相见。那牛王腔子里又钻出一个头来,口吐黑气,眼放金光。被哪吒又砍一剑,头落处,又钻出一个头来。一连砍了十数剑,随即长出十数个头。哪吒取出火轮儿挂在那老牛的角上,便吹真火,焰焰烘烘,把牛王烧得张狂哮吼,摇头摆尾。才要变化脱身,又被托塔天王将照妖镜照住本相,腾那不动,无计逃生,只叫「莫伤我命!情愿归顺佛家也!」哪吒道:「既惜身命,快拿扇子出来!」牛王道:「扇子在我山妻处收着哩。」哪吒见说,将缚妖索子解下,跨在他那颈项上,一把拿住鼻头,将索穿在鼻孔里,用手牵来。

  孙行者却会聚了四大金刚、六丁六甲、护教伽蓝、托塔天王、巨灵神将并八戒、土地、阴兵,簇拥着白牛,回至芭蕉洞口。老牛叫道:「夫人,将扇子出来,救我性命!」罗刹听叫,急卸了钗环,脱了色服,挽青丝如道姑,穿缟素似比丘,双手捧那柄丈二长短的芭蕉扇子,走出门,又见有金刚众圣与天王父子,慌忙跪在地下,磕头礼拜道:「望菩萨饶我夫妻之命,愿将此扇奉承孙叔叔成功去也!」行者近前接了扇,同大众共驾祥云,径回东路。

  却说那三藏与沙僧,立一会,坐一会,盼望行者,许久不回,何等忧虑!忽见祥云满空,瑞光满地,飘飘飖飖,盖众神行将近,这长老害怕道:「悟净!那壁厢是谁神兵来也?」沙僧认得道:「师父啊,那是四大金刚、金头揭諦、六甲六丁、护教伽蓝与过往众神。牵牛的是哪吒三太子,拿镜的是托塔李天王,大师兄执着芭蕉扇,二师兄并土地随后,其余的都是护卫神兵。」三藏听说,换了毗卢帽,穿了袈裟,与悟净拜迎众圣,称谢道:「我弟子有何德能,敢劳列位尊圣临凡也!」四大金刚道:「圣僧喜了,十分功行将完!吾等奉佛旨差来助汝,汝当竭力修持,勿得须臾怠情。」三藏叩齿叩头,受身受命。

  孙大圣执着扇子,行近山边,尽气力挥了一扇,那火焰山平平息焰,寂寂除光;行者喜喜欢欢,又扇一扇,只闻得息息潇潇,清风微动;第三扇,满天云漠漠,细雨落霏霏。有诗为证,诗曰:

  火焰山遥八百程,火光大地有声名。火煎五漏丹难熟,火燎三关道不清。
  时借芭蕉施雨露,幸蒙天将助神功。牵牛归佛休颠劣,水火相联性自平。

  此时三藏解燥除烦,清心了意。四众皈依,谢了金刚,各转宝山。六丁六甲升空保护,过往神祇四散,天王太子牵牛径归佛地回缴。只有本山土地押着罗刹女,在旁伺候。行者道:「那罗刹,你不走路,还立在此等甚?」罗刹跪道:「万望大圣垂慈,将扇子还了我罢。」八戒喝道:「泼贱人,不知高低!饶了你的性命就够了,还要讨什么扇子,我们拿过山去,不会卖钱买点心吃?费了这许多精神力气,又肯与你!雨蒙蒙的,还不回去哩!」罗刹再拜道:「大圣原说扇息了火还我。今此一场,诚悔之晚矣。只因不倜傥,致令劳师动众。我等也修成人道,只是未归正果,见今真身现相归西,我再不敢妄作。愿赐本扇,从立自新,修身养命去也。」土地道:「大圣!趁此女深知息火之法,断绝火根,还他扇子,小神居此苟安,拯救这方生民;求些血食,诚为恩便。」行者道:「我当时问着乡人说,这山扇息火,只收得一年五谷,便又火发!如何治得除根?」罗刹道:「要是断绝火根,只消连扇四十九扇,永远再不发了。行者闻言,执扇子,使尽筋力。望山头连扇四十九扇,那山上大雨淙淙,果然是宝贝:有火处下雨,无火处天晴。

  他师徒们立在这无火处,不遭雨湿。坐了一夜,次早才收拾马匹行李,把扇子还了罗刹,又道:「老孙若不与你,恐人说我言而无信。你将扇子回山,再休生事。看你得了人身,饶你去罢!」那罗刹接了扇子。念个咒语,捏做个杏叶儿,噙在口里,拜谢了众圣,隐姓修行,后来也得了正果,经藏中万古流名。罗刹、土地俱感激谢恩,随后相送。行者、八戒、沙僧,保着三藏遂此前进,真个是身体清凉,足下滋润。诚所谓:坎离既济真元合,水火均平大道成。

  毕竟不知几年才回东土,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60回 牛魔王罢战赴华筵 孙行者二调芭蕉扇

  土地说:「大力王即牛魔王也。」行者道:「这山本是牛魔王放的火,假名火焰山?」土地道:「不是不是,大圣若肯赦小神之罪,方敢直言。 」行者道:「你有何罪?直说无妨。」土地道:「这火原是大圣放的。」行者怒道:「我在哪里,你这等乱谈!我可是放火之辈?」土地道:「是你也认不得我了。此间原无这座山,因大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被显圣擒了,压赴老君,将大圣安于八卦炉内,锻炼之后开鼎,被你蹬倒丹炉,落了几个砖来,内有余火,到此处化为火焰山。我本是兜率宫守炉的道人,当年被老君怪我失守,降下此间,就做了火焰山土地也。」猪八戒闻言恨道:「怪道你这等打扮!原来是道士变的土地!」

  行者半信不信道:「你且说,早寻大力王何故?』土地道:「大力王乃罗刹女丈夫。他这向撇了罗刹,现在积雷山摩云洞。有个万岁狐王,那狐王死了,遗下一个女儿,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万家俬,无人掌管,二年前,访着牛魔王神通广大,情愿倒陪家俬,招赘为夫。那牛王弃了罗刹,久不回顾。若大圣寻着牛王,拜求来此,方借得真扇。一则扇息火焰,可保师父前进;二来永除火患,可保此地生灵;三者赦我归天,回缴老君法旨。」行者道:「积雪山坐落何处?到彼有多少程途?」土地道:「在正南方。此间到彼,有三千余里。」行者闻言,即吩咐沙僧、八戒保护师父,又叫土地陪伴勿回,随即呼的一声,渺然不见。

  哪里消半个时辰,早见一座高山凌汉。按落云头,停立巅峰之上观看,真是好山:高不高,顶摩碧汉;大不大,根扎黄泉。山前日暖,岭后风寒。山前日暖,有三冬草木无知;岭后风寒,见九夏冰霜不化。龙潭接涧水长流,虎穴依崖花放早。水流千派似飞琼,花放一心如布锦。湾环岭上湾环树,扢叉石外扢叉松。真个是高的山,峻的岭,陡的崖,深的涧,香的花,美的果,红的藤,紫的竹,青的松,翠的柳:八节四时颜不改,千年万古色如龙。

  大圣看够多时,步下尖峰,入深山,找寻路径。正自没个消息,忽见松阴下,有一女子,手折了一枝香兰,袅袅娜娜而来。大圣闪在怪石之旁,定睛观看,那女子怎生模样: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貌若王嫱,颜如楚女。如花解语,似玉生香。高髻堆青亸碧鸦,双睛蘸绿横秋水。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微舒粉腕长。说什么暮雨朝云,真个是朱唇皓齿。锦江滑腻蛾眉秀,赛过文君与薛涛。

  那女子渐渐走近石边,大圣躬身施礼,缓缓而言曰:「女菩萨何往?」那女子未曾观看,听得叫问,却自抬头,忽见大圣的相貌丑陋,老大心惊,欲退难退,欲行难行,只得战兢兢,勉强答道:「你是何方来者?敢在此间问谁?」大圣沉思道:「我若说出取经求扇之事,恐这厮与牛王有亲,且只以假亲托意,来请魔王之言而答方可。」那女子见他不语,变了颜色,怒声喝道:「你是何人,敢来问我!」大圣躬身陪笑道:「我是翠云山来的,初到贵处,不知路径。敢问菩萨,此间可是积雷山?」那女子道:「正是。」大圣道:「有个摩云洞,坐落何处?」那女子道:「你寻那洞做甚?」大圣道:「我是翠云山芭蕉洞铁扇公主央来请牛魔王的。」那女子一听铁扇公主请牛魔王之言,心中大怒,彻耳根子通红,泼口骂道:「这贱婢,着实无知!牛王自到 家,未及二载,也不知送了他多少珠翠金银,绫罗缎匹。年供柴,月供米,自自在在受用,还不识羞,又来请他怎的!」

  大圣闻言,情知是玉面公主,故意子掣出铁棒大喝一声道:「你这泼贱,将家俬买住牛王,诚然是陪钱嫁汉!你倒不羞,却敢骂谁!」那女子见了,唬得魄散魂飞,没好步乱蹬金莲,战兢兢回头便走,这大圣吆吆喝喝,随后相跟。原来穿过松阴,就是摩云洞口,女子跑进去,扑的把门关了。大圣却收了铁棒,咳咳停步看时,好所在:

  树林森密,崖削崚嶒。薜萝阴冉冉,兰蕙味馨馨。流泉漱玉穿修竹,巧石知机带落英。烟霞笼远岫,日月照云屏。龙吟虎啸,鹤唳莺鸣。一片清幽真可爱,琪花瑶草景常明。不亚天台仙洞,胜如海上蓬瀛。

  且不言行者这里观看景致,却说那女子跑得粉汗淋淋,唬得兰心嘘嘘,径入书房里面。原来牛魔王正在那里静玩丹书,这女子没好气倒在怀里,抓耳挠腮,放声大哭。牛王满面陪笑道:「美人,休得烦恼。有什话说?」那女子跳天索地,口中骂道:「泼魔害杀我也!」牛王笑道:「你为什事骂我? 」女子道:「我因父母无依,招你护身养命。江湖中说你是条好汉,你原来是个惧内的庸夫!」牛王闻说,将女子抱住道:「美人,我有哪些不是处,你且慢慢说来,我与你陪礼。」女子道:「适才我在洞外闲步花阴,折兰采蕙,忽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猛地前来施礼,把我吓了个呆挣。及定性问是何人,他说是铁扇公主央他来请牛魔王的。被我说了两句,他倒骂了我一场,将一根棍子,赶着我打。若不是走得快些,几乎被他打死!这不是招你为祸?害杀我也!」牛王闻言,却与他整容陪礼,温存良久,女子方才息气。魔王却发狠道:「美人在上,不敢相瞒,那芭蕉洞虽是僻静,却清幽自在。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个得道的女仙,却是家门严谨,内无一尺之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来,这想是哪里来的怪妖,或者假绰名声,至此访我,等我出去看看。」

  好魔王,拽开步,出了书房,上大厅取了披挂,结束了,拿了一条混铁棍,出门高叫道:「是谁人在我这里无状?」行者在旁,见他那模样,与五百年前又大不同,只见:

  头上戴一顶水磨银亮熟铁盔,身上贯一副绒穿锦绣黄金甲,足下踏一双卷尖粉底麂皮靴,腰间束一条攒丝三股狮蛮带。一双眼光如明镜,两道眉艳似红霓。口若血盆,齿排铜板。吼声响震山神怕,行动威风恶鬼慌。四海有名称混世,西方大力号魔王。

  这大圣整衣上前,深深的唱个大喏道:「长兄,还认得小弟么?」牛王答礼道:「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么?」大圣道:「正是,正是,一向久别未拜。适才到此问一女子,方得见兄,丰采果胜常,真可贺也!」牛王喝道:「且休巧舌!我闻你闹了天宫,被佛祖降压在五行山下,近解脱天灾,保护唐僧西天见佛求经,怎么在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把我小儿牛圣婴害了?正在这里恼你,你却怎么又来寻我?」大圣作礼道: 「长兄勿得误怪小弟。当时令郎捉住吾师,要食其肉,小弟近他不得,幸观音菩萨欲救我师,劝他归正。现今做了善财童子,比兄长还高,享极乐之门堂,受逍遥之永寿,有何不可,返怪我耶?」牛王骂道:「这个乖嘴的猢狲!害子之情,被你说过。你才欺我爱妾,打上我门何也?」大圣笑道:「我因拜谒长兄不见,向那女子拜问,不知就 二嫂嫂;因他骂了我几句,是小弟一时粗卤,惊了嫂嫂。望长兄宽恕宽恕!」牛王道:「既如此说,我看故旧之情,饶你去罢。」大圣道: 「既蒙宽恩,感谢不尽,但尚有一事奉渎,万望周济周济。」牛王骂道:「这猢狲不识起倒!饶了你,倒还不走,反来缠我!什么周济周济!」

  大圣道:「实不瞒长兄,小弟因保唐僧西进,路阻火焰山,不能前进。询问土人,知尊嫂罗刹女有一柄芭蒲扇,欲求一用。昨到旧府,奉拜嫂嫂,嫂嫂坚执不借,是以特求长兄。望兄长开天地之心,同小弟到大嫂处一行,千万借扇扇灭火焰,保得唐僧过山,即时完璧。」牛王闻言,心如火发,咬响钢牙骂道:「你说你不无礼,你原来是借扇之故!一定先欺我山妻,山妻想是不肯,故来寻我!且又赶我爱妾!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你既欺我妻,又灭我妾,多大无礼?上来吃我一棍!」大圣道:「哥要说打,弟也不惧,但求宝贝,是我真心,万乞借我使使!」牛王道:「你若三合敌得我,我着山妻借你;如敌不过,打死你,与我雪恨!」大圣道:「哥说的是,小弟这一向疏懒,不曾与兄相会,不知这几年武艺比昔日如何,我兄弟 请演演棍看。」这牛王哪容分说,掣混铁棍劈头就打。这大圣持金箍棒,随手相迎。两个这场好斗:

  金箍棒,混铁棍,变脸不以朋友论。那个说:「正怪你这猢狲害子情!」这个说:「你令郎已得道休嗔恨!」那个说:「你无知怎敢上我门?」这个说:「我有因特地来相问。」一个要求扇子保唐僧,一个不借芭蕉忒鄙吝。语去言来失旧情,举家无义皆生忿。牛王棍起赛蛟龙,大圣棒迎神鬼遁。初时争斗在山前,后来齐驾祥云进。半空之内显神通,五彩光中施妙运。两条棍响振天关,不见输赢皆傍寸。

  这大圣与那牛王斗经百十回合,不分胜负。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只听得山峰上有人叫道:「牛爷爷,我大王多多拜上,幸赐早临,好安座也。」牛王闻说,使混铁棍支住金箍棒,叫道:「猢狲,你且住了,等我去一个朋友家赴会来者!」言毕,按下云头,径至洞里。对玉面公主道:「美人,才那雷公嘴的男子乃孙悟空猢狲,被我一顿棍打走了,再不敢来,你放心耍子。我到一个朋友处吃酒去也。」他才卸了盔甲,穿一领鸦青剪绒袄子,走出门,跨上辟水金睛兽,着小的们看守门庭,半云半雾,一直向西北方而去。

  大圣在高峰上看着,心中暗想道:「这老牛不知又结识了什么朋友,往哪里去赴会,等老孙跟他走走。」好行者,将身幌一幌,变作一阵清风赶上,随着同走。不多时,到了一座山中,那牛王寂然不见。大圣聚了原身,入山寻看,那山中有一面清水深潭,潭边有一座石碣,碣上有六个大字,乃乱石山碧波潭。大圣暗想道:「老牛断然下水去了。水底之精,若不是蛟精,必是龙精鱼精,或是龟鳖鼋鼍之精,等老孙也下去看看。

  好大圣,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螃蟹,不大不小的,有三十六斤重,扑的跳在水中,径沉潭底。忽见一座玲珑剔透的牌楼,楼下拴着那个辟水金睛兽,进牌楼里面,却就没水。大圣爬进去,仔细看时,只见那壁厢一派音乐之声,但见:

  朱宫贝阙,与世不殊。黄金为屋瓦,白玉作门枢。屏开玳瑁甲,槛砌珊瑚珠。祥云瑞蔼辉莲座,上接三光下八衢。非是天宫并海藏,果然此处赛蓬莱。高堂设宴罗宾主,大小官员冠冕珠。忙呼玉女捧牙槃,催唤仙娥调律吕。长鲸鸣,巨蟹舞,鳖吹笙,鼍击鼓,骊颔之珠照樽俎。鸟篆之文列翠屏,虾须之帘挂廊庑。八音迭奏杂仙韶,宫商响彻遏云霄。青头鲈妓抚瑶瑟,红眼马郎品玉箫。鳜婆顶献香獐脯,龙女头簪金凤翘。吃的是,天厨八宝珍羞味;饮的是,紫府琼浆熟酝醪。

  那上面坐的是牛魔王,左右有三四个蛟精,前面坐着一个老龙精,两边乃龙子龙孙龙婆龙女。正在那里觥筹交错之际,孙大圣一直走将上去,被老龙看见,即命:「拿下那个野蟹来!」龙子龙孙一拥上前,把大圣拿住。大圣忽作人言,只叫:「饶命!饶命!」老龙道:「你是哪里来的野蟹?怎么敢上厅堂,在尊客之前横行乱走?快早供来,免汝死罪! 」好大圣,假捏虚言,对众供道:「生自湖中为活,傍崖作窟权居。盖因日久得身舒,官受横行介士。踏草拖泥落索,从来未习行仪。不知法度冒王威,伏望尊慈恕罪!」座上众精闻言,都拱身对老龙作礼道:「蟹介士初入瑶宫,不知王礼,望尊公饶他去罢。」老龙称谢了。众精即教:「放了那厮,且记打,外面伺候。」大圣应了一声,往外逃命,径至牌楼之下,心中暗想道:「这牛王在此贪杯,哪里等得他散?就是散了,也不肯借扇与我。不如偷了他的金睛兽,变做牛魔王,去哄那罗刹女,骗他扇子,送我师父过山为妙。」

  好大圣,即现本相,将金睛兽解了缰绳,扑一把跨上雕鞍,径直骑出水底。到于潭外,将身变作牛王模样,打着兽,纵着云,不多时,已至翠云山芭蕉洞口,叫声「开门!」那洞门里有两个女童,闻得声音开了门,看见是牛魔王嘴脸,即入报:「奶奶,爷爷来家了。」那罗刹听言,忙整云鬟,急移莲步,出门迎接。这大圣下雕鞍,牵进金睛兽;弄大胆,诓骗女佳人。罗刹女肉眼,认他不出,即携手而入。着丫鬟设座看茶,一家子见是主公,无不敬谨。须臾间,叙及寒温。「牛王」道:「夫人久阔。」罗刹道:「大王万福。」又云:「大王宠幸新婚,抛撇奴家,今日是哪阵风儿吹你来的?』大圣笑道:「非敢抛撇,只因玉面公主招后,家事繁冗,朋友多顾,是以稽留在外,却也又治得一个家当了。」又道:「近闻悟空那厮保唐僧,将近火焰山界,恐他来问你借扇子。我恨那厮害子之仇未报,但来时,可差人报我,等我拿他,分尸万段,以雪我夫妻之恨。」

  罗刹闻言,滴泪告道:「大王,常言说,男儿无妇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我的性命,险些儿不着这猢狲害了!」大圣听得,故意发怒骂道:「那泼猴几时过去了?」罗刹道:「还未去,昨日到我这里借扇子,我因他害孩儿之故,披挂了轮宝剑出门,就砍那猢狲。他忍着疼,叫我做嫂嫂,说大王曾与他结义。」大圣道:「是五百年前曾拜为七兄弟。」罗刹道:「被我骂也不敢回言,砍也不敢动手,后被我一扇子扇去;不知在哪里寻得个定风法儿,今早又在门外叫唤。是我又使扇扇,莫想得动。急轮剑砍时,他就不让我了。我怕他棒重,就走入洞里,紧关上门。不知他又从何处,钻在我肚腹之内,险被他害了性命!是我叫他几声叔叔,将扇与他去也。」大圣又假意捶胸道:「可惜可惜!夫人错了,怎么就把这宝贝与那猢狲?恼杀我也!」罗刹笑道 「大王息怒。与他的是假扇,但哄他去了。」大圣问:「真扇在于何处?」罗刹道:「放心放心!我收着哩。」叫丫鬟整酒接风贺喜,遂擎杯奉上道:「大王,燕尔新婚,千万莫忘结发,且吃一杯乡中之水。」大圣不敢不接,只得笑吟吟,举觞在手道:「夫人先饱,我因图治外产,久别夫人,早晚蒙护守家门,权为酬谢。」罗刹复接杯斟起,递与大王道:「自古道,妻者齐也,夫乃养身之父,讲什么谢。」两人谦谦讲讲,方才坐下巡酒。

  大圣不敢破荤,只吃几个果子,与他言言语语。酒至数巡,罗刹觉有半酣,色情微动,就和孙大圣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携着手,俏语温存,并着肩,低声俯就。将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却又哺果。大圣假意虚情,相陪相笑,没奈何,也与他相倚相偎。果然是:

  钓诗钩,扫愁帚,破除万事无过酒。男儿立节放襟怀,女子忘情开笑口。面赤似夭桃,身摇如嫩柳。絮絮叨叨话语多,捻捻掐掐风情有。时见掠云鬟,又见轮尖手。几番常把脚儿跷,数次每将衣袖抖。粉项自然低,蛮腰渐觉扭。合欢言语不曾丢,酥胸半露松金钮。醉来真个玉山颓,糖眼摩娑几弄丑。

  大圣见他这等酣然,暗自留心,挑逗道:「夫人,真扇子你收在哪里?早晚仔细。但恐孙行者变化多端,却又来骗去。」罗刹笑嘻嘻的,口中吐出,只有一个杏叶儿大小,递与大圣道:「这个不是宝贝?」大圣接在手中,却又不信,暗想着:「这些些儿,怎生扇得火灭?怕又是假的。」罗刹见他看着宝贝沉思,忍不住上前,将粉面搵在行者脸上,叫道:「亲亲,你收了宝贝吃酒罢,只管出神想什么哩?」大圣就趁脚儿跷问他一句道:「这般小小之物,如何扇得八百里火焰?」罗刹酒陶真性,无忌惮,就说出方法道:「大王,与你别了二载,你想是昼夜贪欢,被那玉面公主弄伤了神思,怎么自家的宝贝事情,也都忘了?只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儿上第七缕红丝,念一声哃嘘呵吸嘻吹呼,即长一丈二尺长短。这宝贝变化无穷!哪怕他八万里火焰,可一 而消也。」大圣闻言,切切记在心上,却把扇儿也噙在口里,把脸抹一抹,现了本相,厉声高叫道:「罗刹女!你看看我可是你亲老公!就把我缠了这许多丑勾当!不羞!不羞!」那女子一见是孙行者,慌得推倒桌席,跌落尘埃,羞愧无比,只叫「气杀我也!气杀我也!」

  这大圣,不管他死活,捽脱手,拽大步,径出了芭蕉洞,正是无心贪美色,得意笑颜回。将身一纵,踏祥云,跳上高山,将扇子吐出来,演演方法。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上第七缕红丝,念了一声哃嘘呵吸嘻吹呼,果然长了有一丈二尺长短。拿在手中,仔细看了又看,比前番假的果是不同,只见祥光幌幌,瑞气纷纷,上有三十六缕红丝,穿经度络,表里相联。原来行者只讨了个长的方法,不曾讨他个小的口诀,左右只是那等长短。没奈何,只得搴在肩上,找旧路而回不题。

  却说那牛魔王在碧波潭底与众精散了筵席,出得门来,不见了辟水金睛兽。老龙王聚众精问道:「是谁偷放牛爷的金睛兽也?」众精跪下道:「没人敢偷,我等俱在筵前供酒捧盘,供唱奏乐,更无一人在前。」老龙道:「家乐儿断乎不敢,可曾有什生人进来?」龙子龙孙道:「适才安座之时,有个蟹精到此,那个便是生人。 」牛王闻说,顿然省悟道:「不消讲了!早间贤友着人邀我时,有个孙悟空保唐僧取经,路遇火焰山难过,曾问我求借芭蕉扇。我不曾与他,他和我赌斗一场,未分胜负,我却丢了他,径赴盛会。那猴子千般伶俐,万样机关,断乎是那厮变作蟹精,来此打探消息,偷了我兽,去山妻处骗了那一把芭蕉扇儿也!」众精见说,一个个胆战心惊,问道:「可是那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么?」牛王道:「正是。列公若在西天路上,有不是处,切要躲避他些儿。」老龙道:「似这般说,大王的骏骑,却如之何?」牛王 道:「不妨,不妨,列公各散,等我赶他去来。」

  遂而分开水路,跳出潭底,驾黄云,径至翠云山芭蕉洞,只听得罗刹女跌脚捶胸,大呼小叫,推开门,又见辟水金睛兽拴在下边,牛王高叫:「夫人,孙悟空哪厢去了?」众女童看见牛魔,一齐跪下道:「爷爷来了?」罗刹女扯住牛王,磕头撞脑,口里骂道:「泼老天杀的!怎样这般不谨慎,着那猢狲偷了金睛兽,变作你的模样,到此骗我!」牛王切齿道:「猢狲哪厢去了?」罗刹捶着胸膛骂道:「那泼猴赚了我的宝贝,现出原身走了!气杀我也!」牛王道:「夫人保重,勿得心焦,等我赶上猢狲,夺了宝贝,剥了他皮,铿碎他骨,摆出他的心肝,与你出气!」叫:「拿兵器来!」女童道:「爷爷的兵器,不在这里。」牛王道:「拿你奶奶的兵器来罢! 」侍婢将两把青锋宝剑捧出。牛王脱了那赴宴的鸦青绒袄,束一束贴身的小衣,双手绰剑,走出芭蕉洞,径奔火焰山上赶来。

  正是那:忘恩汉,骗了痴心妇;烈性魔,来近木叉人。毕竟不知此去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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