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第019回 云栈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却说那怪的火光前走,这大圣的彩霞随后。正行处,忽见一座高山,那怪把红光结聚,现了本相,撞入洞里,取出一柄九齿钉钯来战。行者喝一声道:「泼怪!你是哪里来的邪魔?怎么知道我老孙的名号?你有什么本事,实供来,饶你性命!」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来站稳着,我说与你听:「我

  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懒无休歇。不曾养性与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
  忽然闲里遇真仙,就把寒温坐下说。劝我回心莫堕凡,伤生造下无边孽。
  有朝大限命终时,八难三途悔不喋。听言意转要修行,闻语心回求妙诀。
  有缘立地拜为师,指示天关并地阙。得传九转大还丹,工夫昼夜无时辍。
  上至顶门泥丸宫,下至脚板涌泉穴。周流肾水入华池,丹田补得温温热。
  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离龙坎虎用调和,灵龟吸尽金乌血。
  三花聚顶得归根,五气朝元通透彻。功圆行满却飞升,天仙对对来迎接。
  朗然足下彩云生,身轻体健朝金阙。玉皇设宴会群仙,各分品级排班列。
  敕封元帅管天河,总督水兵称宪节。只因王母会蟠桃,开宴瑶池邀众客。
  那时酒醉意昏沉,东倒西歪乱撒泼。逞雄撞入广寒宫,风流仙子来相接。
  见他容貌挟人魂,旧日凡心难得灭。全无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再三再四不依从,东躲西藏心不悦。色胆如天叫似雷,险些震倒天关阙。
  纠察灵官奏玉皇,那日吾当命运拙。广寒围困不通风,进退无门难得脱。
  却被诸神拿住我,酒在心头还不怯。押赴灵霄见玉皇,依律问成该处决。
  多亏太白李金星,出班俯首亲言说。改刑重责二子锤,肉绽皮开骨将折。
  放生遭贬出天关,福陵山下图家业。我因有罪错投胎,俗名唤做猪刚鬣。」

  行者闻言道:「你这厮原来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孙名号。」那怪道声:「哏!你这诳上的弼马温,当年撞那祸时,不知带累我等多少,今日又来此欺人!不要无礼!吃我一钯!」行者怎肯容情,举起棒,当头就打。他两个在那半山之中,黑夜里赌斗。好杀:

  行者金睛似闪电,妖魔环眼似银花。这一个口喷彩雾,那一个气吐红霞。气吐红霞昏处亮,口喷彩雾夜光华。金箍棒,九齿钯,两个英雄实可夸:一个是大圣临凡世,一个是元帅降天涯。那个因失威仪成怪物,这个幸逃苦难拜僧家。钯去好似龙伸爪,棒迎浑若凤穿花。那个道你破人亲事如杀父!这个道你强奸幼女正该拿!闲言语,乱喧哗,往往来来棒架钯。看看战到天将晓,那妖精两膊觉酸麻。

  他两个自二更时分,直战到东方发白,那怪不能迎敌,败阵而逃,依然又化狂风,径回洞里,把门紧闭,再不出头。行者在这洞门外看有一座石碣,上书「云栈洞」三字;见那怪不出,天又大明,心却思量:「恐师父等候,且回去见他一见,再来捉此怪不迟。」随踏云点一点,早到高老庄。

  却说三藏与那诸老谈今论古,一夜无眠。正想行者不来,只见天井里,忽然站下行者。行者收藏铁棒,整衣上厅。叫道:「师父,我来了。」慌得那诸老一齐下拜,谢道:「多劳!多劳!」三藏问道:「悟空,你去这一夜,拿得妖精在哪里?」行者道:「师父,那妖不是凡间的邪祟,也不是山间的怪兽。他本是天蓬元帅临凡,只因错投了胎,嘴脸像一个野猪模样,其实灵性尚存。他说以相为姓,唤名猪刚鬣,是老孙从后宅里掣棒就打,他化一阵狂风走了。被老孙着风一棒,他就化道火光,径转他那本山洞里,取出一柄九齿钉钯,与老孙战了一夜。适才天色将明,他怯战而走,把洞门紧闭不出。老孙还要打开那门,与他见个好歹,恐师父在此疑虑盼望,故先来回个信息。」

  说罢,那高老上前跪下道:「长老,没及奈何,你虽赶得去了,他等你去后复来,却怎区处?索性累你与我拿住,除了根,才无后患。我老夫不敢怠慢,自有重谢:将这家财田地,凭众亲友写立文书,与长老平分。只是要剪草除根,莫教坏了我高门清德。」行者笑道:「你这老儿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对我说,他虽是食肠大,吃了你家些茶饭,也与你干了许多好事。这几年挣了许多家赀,皆是他之力量。他不曾白吃了你东西,问你怯他怎的。据他说,他是一个天神下界,替你把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儿。想这等一个女婿,也门当户对,不怎么坏了家声,辱了行止。当真的留他也罢。」高老道:「长老,虽是不伤风化,但名声不甚好听。动不动着人就说:『高家招了一个妖怪女婿!』这句话儿叫人怎当?」三藏道:「悟空,你既是与他做了一场,发与他做个结局,才见始终。」行者道:「我才试他一试耍子,此去一定拿来与你们看。且莫忧愁。」叫:「老高,你还好生管待我师父,我去也。」

  说声去,就无形无影的,跳到他那山上,来到洞口,一顿铁棒,把两扇门打得粉碎。口里骂道:「那攮糠的夯货,快出来与老孙打么!」那怪正喘嘘嘘的,睡在洞里,听见打得门响,又听见骂攮糠的夯货,他却恼怒难禁,只得拖着钯,抖擞精神,跑将出来,厉声骂道:「你这个弼马温,着实惫懒!与你有什相干,你把我大门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条,打进大门而入,该个杂犯死罪哩!」行者笑道:「这个呆子!我就打了大门,还有个办处。像你强占人家女子,又没三媒六证,又无些茶红酒礼,该问个真犯斩罪哩!」那怪道:「且休闲讲,看老猪这钯!」行者使棍支住道:「你这把可是与高老家做长工筑地种菜的?有何好处怕你!」那怪道:「你错认了!这钯岂是凡间之物?你且听我道来:

  此是锻炼神冰铁,磨琢成工光皎洁。老君自己动铃锤,荧镬亲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机,人丁六甲费周折。造成九齿玉垂牙,铸就双环金坠叶。
  身妆六曜排五星,体按四时依八节。短长上下定乾坤,左右阴阳分日月。
  六爻神将按天条,八卦星辰依斗列。名为上宝沁金钯,进与玉皇镇丹阙。
  因我修成大罗仙,为吾养就长生客。敕封元帅号天蓬,钦赐钉钯为御节。
  举起烈焰迸毫光,落下猛风飘瑞雪。天曹神将尽皆惊,地府阎罗心胆怯。
  人间哪有这般兵,世上更无此等铁。随身变化可心怀,任意翻腾依口诀。
  相携数载未曾离,伴我几年无日别。日食三餐并不丢,夜眠一宿浑无撇。
  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带它朝帝阙。皆因仗酒却行凶,只为倚强便撒泼。
  上天贬我降凡尘,下世尽我作罪孽。石洞心邪曾吃人,高庄情喜婚姻结。
  这钯下海掀翻龙鼍窝,上山抓碎虎狼穴。诸般兵刃且休提,惟有吾钯当最切。
  相持取胜有何难,赌斗求功不用说。何怕你铜头铁脑一身钢,钯到魂消神气泄!」

  行者闻言,收了铁棒道:「呆子不要说嘴!老孙把这头伸在那里,你且筑一下儿,看可能魂消气泄。」那怪真个举起钯,着气力筑将来。扑的一下,钻起钯的火光焰焰,更不曾筑动一些儿头皮。唬得他手麻脚软,道声「好头!好头!」行者道:「你是也不知。老孙因为闹天宫,偷了仙丹,盗了蟠桃,窃了御酒,被小圣二郎擒住,押在斗牛宫前,众天神把老孙斧剁锤敲,刀砍剑刺,火烧雷打,也不曾损动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炉中,将神火锻炼,炼做个火眼金睛,铜头铁臂。不信,你再筑几下,看看疼与不疼。」那怪道:「你这猴子,我记得你闹天宫时,家住在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里,到如今久不闻名,你怎么来到这里,上门欺我?莫敢是我丈人去那里请你来的?」行者道:「你丈人不曾去请我。因是老孙改邪归正,弃道从僧,保护一个东土大唐驾下御弟,叫做三藏法师,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高家庄借宿,那高老因话说起,就请我救他女儿,拿你这攮糠的夯货!」

  那怪一闻此言,去了钉钯,唱个大偌道:「那取经人在哪里?累烦你引见。」行者道:「你要见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观世音菩萨劝善,受了他的戒行,这里持斋把素,教我跟随那取经人往西天拜佛求经,将功折罪,还得正果。叫我等他这几年,不闻消息。今日既是你与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说取经之事,只倚凶强,上门打我?」行者道:「你莫诡诈欺心软我,欲为脱身之计。果然是要保护唐僧,略无虚假,你可朝天发誓,我才带你去见我师父。」那怪扑的跪下,望空似捣碓的一般,只管磕头道:「阿弥陀佛,南无佛,我若不是真心实意,还叫我犯了天条,劈尸万段!」行者见他赌咒发愿,道:「既然如此,你点把火来烧了你这住处,我方带你去。」那怪真个些芦苇荆棘,点着一把火,将那云栈洞烧得像个破瓦窑的。对行者道:「我今已无罣礙了,你却引我去罢。」行者道:「你把钉钯与我拿着。」那怪就把钯递与行者。行者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条三股麻绳,走过来,把手背绑剪了。那怪真个倒背着手,凭他怎么绑缚。却又揪着耳朵,拉着他,叫:「快走!快走!」那怪道:「轻着些儿!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行者道:「轻不成!顾你不得!常言道:『善猪恶拿。』只等见了我师父,果有真心,方才放你。」他两个半云半雾的,径转高家庄来。有诗为证:

  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金从木顺皆为一,木恋金仁总发挥。
  一主一宾无间隔,三交三合有玄微。性情并喜贞元聚,同证西方话不违。

  顷刻间,到了庄前。行者钳着他的钯,揪着他的耳道:「你看那厅堂上端坐的是谁?乃吾师也。」那高氏诸亲友与高老,忽见行者把那怪背绑揪耳而来,一个个欣然迎到天井中,道声:「长老!长老!他正是我家的女婿!」那怪走上前,双膝跪下,背着手,对三藏叩头,高叫道:「师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师父住在我丈人家,我就来拜接,怎么又受到许多波折?」三藏道:「悟空,你怎么降得他来拜我?」行者才放了手,拿钉钯柄儿打着,喝道:「呆子!你说么!」那怪把菩萨劝善事情,细陈了一遍。

  三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个香案用用。」高老即忙抬出香案。三藏净了手焚香,望南礼拜道:「多蒙菩萨圣恩!」那几个老儿也一齐添香礼拜。拜罢,三藏上厅高坐,叫悟空放了他绳。行者才把身抖了一抖,收上身来,其缚自解。那怪重新礼拜三藏,愿随西去。又与行者拜了,以先进者为兄,遂称行者为师兄。三藏道:「既从吾善果,要做徒弟,我与你起个法名,早晚好呼唤。」他道:「师父,我是菩萨已与我摩顶受戒,起了法名,叫做猪悟能也。」三藏笑道:「好!好!你师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实是我法门中的宗派。」悟能道:「师父,我受了菩萨戒行,断了五荤三厌,在我丈人家持斋把素,更不曾动荤;今日见了师父,我开了斋罢。」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荤三厌,我再与你起个别名,唤为八戒。」那呆子欢欢喜喜道:「谨遵师命。」因此又叫做猪八戒。

  高老见这等去邪归正,更十分喜悦。遂命家童安排筵宴,酬谢唐僧。八戒上前扯住高老道:「爷,请我拙荆出来拜见公公伯伯,如何?」行者笑道:「贤弟,你既入了沙门,做了和尚,从今后再莫提起那拙荆的话说,世间只有个火居道士,哪里有个火居的和尚?我们且来叙了坐次,吃顿斋饭,赶早儿往西天走路。」高老儿摆了桌席,请三藏上坐,行者与八戒坐于左右两旁,诸亲下坐。高老把素酒开樽,满斟一杯,奠了天地,然后奉与三藏。三藏道:「不瞒太公说,贫僧是胎里素,自幼儿不吃荤。」高老道:「因知老师清素,不曾敢动荤。此酒也是素的,请一杯不妨。」三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僧家第一戒者。」悟能慌了道:「师父,我自持斋,却不曾断酒。」悟空道:「老孙虽量窄,吃不上坛把,却也不曾断酒。」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们吃些素酒也罢。只是不许醉饮误事。」遂而他两个接了头钟。各人俱照旧坐下,摆下素斋。说不尽那杯盘之盛,品物之丰。

  师徒们宴罢,老高将一红漆丹盘,拿出二百两散碎金银,奉三位长老为途中之费;又将三领绵布褊衫,为上盖之衣。三藏道:「我们是行脚僧,遇庄化饭,逢处求斋,怎敢受金银财帛。」行者近前,轮开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日累你引我师父,今日招了一个徒弟,无物谢你,把这些碎金碎银,权作带领钱,拿了去买草鞋穿。以后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几个,还有谢你处哩。」高才接了,叩头谢赏。

  高老又道:「师父们既不受金银,望将这粗衣笑纳,聊表寸心。」三藏又道:「我出家人,若受了一丝之贿,千劫难修。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饼果,带些去做干粮足矣。」八戒在旁边道:「师父、师兄,你们不要便罢,我与他家做了这几年女婿,就是挂脚粮也该三石哩。丈人啊,我的直裰,昨晚被师兄扯破了,与我一件青锦袈裟;鞋子绽了,与我一双好新鞋子。」高老闻言,不敢不与,随买一双新鞋,将一领褊衫,换下旧时衣物。那八戒摇摇摆摆,对高老唱个喏道:「上覆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丈人啊,你还好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行者喝道:「夯货!却莫胡说!」八戒道:「哥啊,不是胡说,只恐一时间有些儿差池,却不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两下里耽搁了?」三藏道:「少提闲话,我们赶早儿去来。」遂此收拾了一担行李,八戒担着,牵了白马,三藏骑着,行者肩担铁棒,前面引路。一行三众,辞别高老及众亲友,投西而去。有诗为证。诗曰:

  满地烟霞树色高,唐朝佛子苦劳劳。饥餐一钵千家饭,寒着千针一衲袍。
  意马胸头休放荡,心猿乖劣莫教嚎。情和性定诸缘合,月满金华是伐毛。

  三众进西路途,有个月平稳。行过了乌斯藏界,猛抬头见一座高山。三藏停鞭勒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须索仔细,仔细。」八戒道:「没事。这山唤做浮屠山,山中有一个乌巢禅师,在此修行。老猪也曾会他。」三藏道:「他有些什么勾当?」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他曾劝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罢了。」师徒们说着话,不多时,到了山上。好山!但见那:山南有青松碧桧,山北有绿柳红桃。闹聒聒,山禽对语;舞翩翩,仙鹤齐飞。香馥馥,诸花千样色;青冉冉,杂草万般奇。涧下有滔滔绿水,崖前有朵朵祥云。真个是景致非常幽雅处,寂然不见往来人。那师父在马上遥观,见香桧树前,有一柴草窝。左边有麋鹿衔花,右边有山猴献果。树梢头有青鸾彩凤齐鸣,玄鹤锦鸡咸集,八戒指道:「那不是乌巢禅师!」三藏纵马加鞭,直至树下。

  却说那禅师见他三众前来,即便离了巢穴,跳下树来。三藏下马奉拜,那禅师用手搀道:「圣僧请起。失迎,失迎。」八戒道:「老禅师,作揖了。」禅师惊问道:「你是福陵山猪刚鬣,怎么有此大缘:得与圣僧同行?」八戒道:「前年蒙观音菩萨劝善,愿随他做个徒弟。」禅师大喜道:「好,好,好!」又指定行者,问道:「此位是谁?」行者笑道:「这老禅师怎么认得他,倒不认得我?」禅师道:「因少识耳。」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孙悟空。」禅师陪笑道:「欠礼,欠礼。」三藏再拜,请问西天大雷音寺在哪里。禅师道:「远哩!远哩!只是路多虎豹,难行。」三藏殷勤致意,再问:「路途果有多远?」禅师道:「路途虽远,终须有到之日,却只是魔瘴难消。我有《多心经》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计二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伤害。」三藏拜伏于地恳求,那禅师遂口诵传之。

  经云《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灭。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盡。无苦寂滅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礙,无罣礙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諦!揭諦!波罗揭諦!波罗僧揭諦!菩提萨婆訶!」

  此时唐朝法师本有根源,耳闻一遍《多心经》,即能记忆,至今传世。此乃修真之总经,作佛之会门也。那禅师传了经文,踏云光,要上乌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问个西去的路程端的。那禅师笑云:「

  道路不难行,试听我吩咐: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处,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
  行来摩耳岩,侧着脚踪步。仔细黑松林,妖狐多截路,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出住。
  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
  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

  行者闻言,冷笑道:「我们去,不必问他,问我便了。」三藏还不解其意。那禅师化作金光,径上乌巢而去。长老往上拜谢。行者心中大怒,举铁棒望上乱捣,只见莲花生万朵,祥雾护千层。行者纵有搅海翻江力,莫想挽着乌巢一缕滕。三藏见了,扯住行者道:「悟空,这样一个菩萨,你捣他窝巢怎的?」行者道:「他骂了我兄弟两个一场去了。」三藏道:「他讲的西天路径,何尝骂你?」行者道:「你哪里晓得?他说『野猪挑担子』,是骂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的老孙。你怎么解得此意?」八戒道:「师兄息怒。这禅师也晓得过去未来之事,但看他『水怪前头遇』这句话,不知验否。饶他去罢。」行者见莲花祥雾近那巢边。只得请师父上马,下山往西而去。

  那一去:管教清福人间少,致使灾魔山里多。毕竟不知前程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8回 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行者降魔

  行者辞了菩萨,按落云头,将袈裟挂在香楠树上,掣出棒来,打入黑风洞里。那洞里哪得一个小妖,原来是他见菩萨出现,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滚,急急都散走了。行者一发行凶,将他那几层门上都积了干柴,前前后后一齐发火,把个黑风洞烧做个「红风洞」,却拿了袈裟,驾祥光,转回直北。

  话说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来,心什疑惑;不知是请菩萨不至,不知是行者托故而逃。正在那胡猜乱想之中,只见半空中彩雾灿灿,行者忽坠阶前跪道:「师父,袈裟来了。」三藏大喜。众僧亦无不欢悦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才得全了。」三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间去时,原约到饭罢晌午,如何此时日西方回?」行者将那请菩萨施变化降妖的事情,备陈了一遍。三藏闻言,遂设香案,朝南礼拜罢。道:「徒弟啊,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行者道:「莫忙,莫忙。今日将晚,不是走路的时候,且待明日早行。」众僧们一齐跪下道:「孙老爷说的是,一则天晚,二来我等有些愿心儿,今幸平安,有了宝贝,待我还了愿,请老爷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你看那些和尚都倾囊倒底,把那火里抢出的余资,各出所有,整顿了些斋供,烧了些平安无事的纸,念了几卷消灾解厄的经。当晚事毕。

  次早方刷扮了马匹,包裹了行囊出门。众僧远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时节。但见:

  草衬玉骢蹄迹软,柳摇金线露华新。桃杏满林争艳丽,薛萝绕径放精神。
  沙堤日暖鸳鸯睡,山涧花香蛱蝶驯。这般秋去冬残春过半,不知何年行满得真文。

  师徒们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将晚,远远的望见一村人家。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厢有座山庄相近,我们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孙去看看吉凶,再作区处。」那师父挽住丝缰,这行者定睛观看,真个是:竹篱密密,茅屋重重。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道旁杨柳绿依依,园内花开香馥馥。此时那夕照沉西,处处山林暄鸟雀;晚烟出爨,条条道径转牛羊。又见那食饱鸡豚眠屋角,醉酣邻叟唱歌来。

  行者看罢道:「师父请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长老催动白马,早到街衢之口。又见一个少年,头裹绵布,身穿蓝袄,持伞背包,敛褌札裤,脚踏着一双三耳草鞋,雄赳赳的出街忙走。行者顺手一把扯住道:「哪里去?我问你一个信儿:此间是什么地方?」那个人只管苦挣,口里嚷道:「我庄上没人?只是我好问信!」行者陪着笑道:「施主莫恼。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与我说说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烦恼。」那人挣不脱手,气得乱跳道:「蹭蹬!蹭蹬!家长的屈气受不了,又撞着这个光头,受他的清气!」行者道:「你有本事,劈开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罢。」那人左扭右扭,哪里扭得动,却似一把铁钤钳住一般,气得他丢了包袱,撇了伞,两只手雨点似来抓行者。行者把一只手扶着行李,一只手抵住那人,凭他怎么支吾,只是不能抓着。行者愈加不放,急得爆躁如雷。

  三藏道:「悟空,那里不有人来了,你再问那人就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罢。」行者笑道:「师父不知。若是问了别人没趣,须是问他,才有买卖。」那人被行者扯住不放,只得说出道:「此处乃是乌斯藏国界之地,唤做高老庄。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唤做高老庄,你放了我去罢。」行者又道:「你这样行装,不是个走近路的。你实与我说,你要往哪里去?端的所干何事?我才放你。」这人无奈,只得以实情告诉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十岁,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个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悦,说道:『女儿招了妖精不是长法:一则败坏家门,二则没个亲家来往。』一向要退这妖精。那妖精哪里肯退,转把女儿关在他后宅,将有半年,再不放出与家内人相见。我太公与 我几两银子,叫我寻访法师拿那妖怪。我这些时不曾住脚,前前后后,请了有三四个人,都是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刚才骂了我一场,说我不会干事,又与了我五钱银子做盘缠,叫我再去请好法师降他。不期撞着你这个纥剌星扯住,误了我走路,故此里外受气,我无奈,才与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挣不过你,所以说此实情。你放我去罢。」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营生。这才是凑四合六的勾当。你也不须远行,莫要花费了银子。我们不是那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其实有些手段,惯会拿妖。这正是一来照顾郎中,二来又医得眼好。烦你回去上覆你那家主,说我们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善能降妖缚怪。」高才道:「你莫误了我。我是一肚子气的人,你错哄了我,没什手段,拿不住妖精,不又带累我来受气?」行者道:「管教不误了你。你叫我到你家门首去来。」那人地无计奈何,真个提着包袱,拿了伞,转步回身,领他师徒到于门首,道:「二位长老,你且在马台上略坐坐,等我进去报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落担牵马,师徒们坐立门旁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门,径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见高太公。太公骂道:「你那个蛮皮畜生,怎么不去寻人,又回来做甚?」高才放下包伞,道:「上告主人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见两个和尚,一个骑马,一个挑担。他扯住我不放,问我哪里去。我再三不曾与他说及,他缠得没奈何,不得脱手,遂将主人公的事情,一一说与他知。他却十分欢喜,要与我们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哪里来的?」高才道:「现在门外等候。」那太公即忙换了衣服,与高才出来迎接,叫声:「长老。」三藏听见,急转身,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顶乌绫巾,穿一领葱白蜀锦衣,踏一双糙米皮的犊子靴,系一条黑绿绦子,出来笑语相迎,便叫:「二位长老,作揖了。」三藏还了礼,行者站着不动。那老者见他相貌凶丑,便就不敢与他作揖。行者道:「怎么不唱老孙喏?」那老儿有几分害怕,叫高才道:「你这小厮却不弄杀我也?家里现有一个丑头怪脑的女婿打发不开,怎么又引这个雷公来害我?」行者道:「老高,你空长了许大年纪,还不省事!若专以相貌取人,干净错了。我老孙丑自丑,却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还了你女儿,便是好事,何必谆谆以相貌为言!」太公见说,战兢兢的,只得强打精神,叫声:「请进。」

  这行者见请,才牵了白马,叫高才挑着行李,与三藏进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马拴在敞厅柱上,扯过一张退光漆交椅,叫师父坐下。他又扯过一张椅子坐在旁边。那高老道:「这个小长老,倒也家怀。」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还家怀哩。」坐定,高老问道:「适间小价说,二位长老是东土来的?」三藏道:「便是。贫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经,因过宝庄,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么说会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顺便拿几个妖怪儿耍耍的。动问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还吃得有多少哩!只这一个怪女婿,也被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从头儿说说我听,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们这庄上,自古至今,也不晓得有什么鬼祟魍魉,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只生三个女儿:大的唤名香兰,第二的名玉兰,第三的名翠兰。那两个从小儿配与本庄人家,只有小的个,要招个女婿,指望他与我同家过活,做 养老女婿,撑门抵户,做活当差。不期三年前,有一个汉子,模样儿倒也精致,他说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女婿。我老拙见是这般一个无根无绊的人,就招了他。一进门时,倒也勤谨: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来,其实也好;只是一件,有些会变嘴脸。」

  行者道:「怎么样变?」高老道:「初来时,是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就像个猪的模样。食肠却又什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够。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吃还是件小事,他如今又会弄风,云来雾去,走石飞砂,唬得我一家并左邻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里,一发半年也不曾见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个妖怪,要请个法师与他去退去退。」行者道:「这个何难?老儿你管放心,今夜管情与你拿住,叫他写个退亲文书,还你女儿如何?」高老大喜道: 「我为招了他不打紧,坏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亲眷;但得 住他,要什么文书?就烦与我除了根罢。」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时,就见好歹。」老儿十分欢喜,才叫展抹桌椅,摆列斋供。

  斋罢,将晚,老儿问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随?趁早好备。」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儿道:「二位只是那根锡杖,锡杖怎么打得那个妖精?」行者随于耳内取出一个绣花针来,捻住手中,迎风幌了一幌,就是碗来粗细的一根金箍铁棒,对着高老道:「你看这条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儿,陪我师父清坐闲叙,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妖精拿来,对众取供,替你除了根罢。」那老儿即唤家童,请了几个亲故朋友。一时都到。相见已毕,行者道:「师父,你放心稳坐,老孙去也。」

  你看他揝着铁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的住处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后宅门首。行者道:「你快取钥匙来。」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钥匙,却不请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儿年纪虽大,却不识耍。我把这话儿哄你一哄,你就当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来是铜汁灌的锁子。狠得他将金箍棒一捣,捣开门扇,里面却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叫你女儿一声,看他可在里面。」那老儿硬着胆叫道:「三姐姐。」那女儿认得是他父亲的声音,才少气无力的应了一声道:「爹爹,我在这里哩。」行者闪金睛,同黑影里仔细看时,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那:

  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
  樱唇全无气血,腰肢屈屈恨俱。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语声低。

  他走来看见高老,一把扯住,抱头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问你,妖怪往哪里去了?」女子道:「不知往哪里去。这些时,天明就去,入夜方来。云云雾雾,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晓得父亲要袪退他,他也常常防备,故此昏来朝去。」行者道:「不消说了。老儿,你带令爱往前边宅里,慢慢的叙阔,让老孙在此等他,他若不来,你却莫怪;他若来了,定与你剪草除根。」那高老欢欢喜喜的,把女儿带将前去。

  行者却弄神通,摇身一变,变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独自个坐在房里等那妖精。不多时,一阵风来,真个是走石飞砂。好风:

  起初时微微荡荡,向后来渺渺茫茫。微微荡荡乾坤大,渺渺茫茫无阻碍。
  凋花折柳胜揌麻,倒树摧林如拔菜。翻江搅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衔花麋鹿失来踪,摘果猿猴迷在外。七层铁塔侵佛头,八面幢幡伤宝盖。
  金梁玉柱起根摇,房上瓦飞如燕块。举掉梢公许愿心,开船忙把猪羊赛。
  当坊土地弃祠堂,四海龙王朝上拜。海边撞损夜叉船,长城刮倒半边塞。

  那阵狂风过处,只见半空里来了一个妖精,果然生得丑陋: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条花布毛巾。行者暗笑道:「原来是这个买卖!」好行者,却不迎他,也不问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喷喷的不绝。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行者暗笑道:「真个要来弄老孙哩!」即使个拿法,托着那怪的长嘴,叫做个小跌。漫头一料,扑的掼下床来。

  那怪爬起来,扶着床边道:「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来得迟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既不怪我,怎么就去找这一跌?」行者道:「你怎么就这等样小家子,就搂我亲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你可脱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真个就去脱衣。行者跳起来,坐在净桶上。那怪依旧复来床上摸一把,摸不着人,叫道:「姐姐,你往哪里去了?请脱衣服睡罢。」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个恭来。」那怪果先解衣上床。行者忽然叹口气,道声:「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恼怎的?造化怎么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虽是吃了些茶饭,却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如今你身上穿的锦,戴的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你还有哪些儿不趁心处,这般短叹长吁,说什么造化低了!」

  行者道:「不是这等说。今日我的父母,隔着墙丢砖料瓦的,甚是打我骂我哩。」那怪道:「他打骂你怎的?」行者道:「他说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门下一个女婿,全没些儿礼体。这样个丑嘴脸的人,又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又不知你云来雾去,端的是哪里人家,姓甚名谁,败坏他清德,玷辱他门风,故此这般打骂,所以烦恼。」那怪道:「我虽是有些儿丑陋,若要俊,却也不难。我一来时,曾与他讲过,他愿意方才招我。今日怎么又说起这话!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我以相貌为姓,故姓猪,官名叫做猪刚鬣。他若再来问你,你就以此话与他说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却也老实,不用动刑,就供得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请法师来拿你哩。」那怪笑道:「睡着!睡着!莫睬他!我有天罡数的变化,九齿的钉钯。怕什么法师、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下界,我也曾与他做过相识,他也不敢怎的我。」行者道:「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大圣,要来拿你哩。」那怪闻得这个毛头,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这等说,我去了罢。两口子做不成了。」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闹天宫的弼马温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过,低了名头,不像模样。」说罢,套上衣服,开了门,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将自己脸上抹了一抹,现出原身。喝道:「好妖怪,哪里走?你抬头看看,我是哪个?」那怪转过眼来,看见行者咨牙徕嘴,火眼金睛,磕头毛脸,就是个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脚软,划剌的一声。挣破了衣服,化狂风脱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铁棒,望风打了一下。那怪化万道火光,径转本山而去。行者驾云,随后赶来,叫声:「哪里走!你若上天,我就赶到斗牛宫!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狱!」

  咦!毕竟不知这一去赶至何方,有何胜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7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 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话说孙行者一筋斗跳将去,唬得那观音院大小和尚并头陀、幸童、道人等一个个朝天礼拜道:「爷爷呀!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圣下界!怪道火不能伤!恨我那个不识人的老剥皮,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三藏道:「列位请起,不须恨了。这去寻着袈裟,万事皆休;但恐找寻不着,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汝等性命不知如何,恐一人不能脱也。」众僧闻得此言,一个个提心吊胆,告天许愿,只要寻得袈裟,各全性命不题。

  却说孙大圣到空中,把腰儿扭了一扭,早来到黑风山上。住了云头,仔细看,果然是座好山。况正值春光时节,但见:万壑争流,千崖竞秀,鸟啼人不见,花落树犹香。雨过天连青壁润,风来松卷翠屏张。山草发,野花开,悬崖峭嶂;薛萝生,佳木丽,峻岭平岗。不遇幽人,哪寻樵子?涧边双鹤饮,石上野猿狂。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拥翠弄岚光。

  那行者正观山景,忽听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语。他却轻步潜踪,闪在那石屋之下,偷睛观看。原来是三个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条黑汉,左首下是一道人,右首下是一个白衣秀士。都在那里高谈阔论。讲的是立鼎安炉,搏砂炼汞;白雪黄芽,旁门外道。正说中间,那黑汉笑道:「后日是我母难之日,二公可光顾光顾?」白秀士道:「年年与大王上寿,今年岂有不来之理?」黑汉道:「我夜来得了一件宝贝,名唤锦襕佛衣,诚然是件玩好之物。我明日就以它为寿,大开筵宴,邀请各山道官,庆贺佛衣,就称为『佛衣会』如何?」道人笑道:「妙!妙!妙!我明日先来拜寿,后日再来赴宴。」

  行者闻得佛衣之言,定以为是他宝贝,他就忍不住怒气,跳出石屋,双手举起金箍棒,高叫道:「我把你这伙贼怪!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什么『佛衣会』!趁早儿将来还我!」喝一声休走!轮起棒,照头一下,慌得那黑汉化风而逃,道人驾云而走;只把个白衣秀士一棒打死。拖将过来看处,却是一条白花蛇怪。索性提起来摔做五七断,径入深山找寻那个黑汉。转过尖峰,抹过峻岭,又见那壁陡崖前,耸出一座洞府,但见那:

  烟霞渺渺,松柏森森。烟霞渺渺采盈门,松柏森森青绕户。桥踏枯槎木,案岭绕薛萝。鸟御红蕊来云垦,鹿践芳丛上石台。那门前时催花发,风送花香。临堤绿柳转黄鹂,傍岸夭桃翻粉蝶。虽然旷野不堪夸,却赛蓬莱山下景。

  行者到于门首,又见那两扇石门关得什紧。门上有一横石板,明书六个大字,乃「黑风山黑风洞」,即便轮棒,叫声:「开门!」那里面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出来,问道:「你是何人,敢来击吾仙洞?」行者骂道:「你个作死的孽畜!什么个去处,敢称仙洞!『仙』字是你称的?快进去报与你那黑汉,叫他快送老爷的袈裟出来,饶你一窝性命!」小妖急急跑到里面,报道:「大王!『佛衣会』做不成了!门外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来讨袈裟哩!」

  那黑汉被行者在芳草坡前赶将来,却才关了门,坐还未稳。又听得那话,心中暗想道:「这厮不知是哪里来的,这般无礼,他敢嚷上我的门来!」叫取披挂,随结束了,绰一杆黑樱枪,走出门来。这行者闪在门外,执着铁棒,睁睛观看,只见那怪果生得凶险:

  碗子铁盔火漆光,乌金镜甲亮辉煌。皂罗袍罩风兜袖,黑绿丝绦亸穗长。
  手执黑樱枪一杆,足踏乌皮靴一双。眼幌金睛如掣电,正是山中黑风王。

  行者暗笑道:「这厮真个如烧窑的一般,筑煤的无二!想必是在此处刷炭为生,怎么这等一身乌黑?」那怪厉声高叫道:「你是个什么和尚,敢在我这里大胆?」行者执铁棒,撞至面前,大叱一声道:「不要闲讲!快还你老外公的袈裟来!」那怪道:「你是哪寺里和尚?你的袈裟在哪里失落了,敢来我这里索取?」行者道:「我的袈裟,在直北观音院后方丈里放着;只因那院里失了火,你这厮,趁哄掳掠,盗了来,要做『佛衣会』庆寿,怎敢抵赖?快快还我,饶你性命!若牙迸半个『不』字,我推倒了黑风山,踏平了黑风洞,把你这一洞妖邪都辗为虀粉!」

  那怪闻言,呵呵冷笑道:「你这个泼物!原来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你在那方丈屋上行凶招风,是我把一件架裟拿来了,你待怎么!你是哪里来的?姓甚名谁?有多大手段,敢那等海口浪言!」行者道:「是你也认不得你老外公哩!你老外公乃大唐上国驾前御弟三藏法师之徒弟,姓孙,名悟空行者。若问老孙的手段,说出来,叫你魂飞魄散,死在眼前!」那怪道:「我不曾会,你有什么手段,说来我听。」行者笑道:「我儿子,你站稳着,仔细听之!我:「

  自小神通手段高,随风变化逞英豪。养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轮回把命逃。
  一点诚心曾访道,灵台山上采药苗。那山有个老仙长,寿年十万八千高。
  老孙拜他为师父,指我长生路一条。他说身内有丹药,外边采取枉徒劳。
  得传大品天仙诀,若无根本实难熬。回光内照宁心坐,身中日月坎离交。
  万事不思全寡欲,六根清净体坚牢。返老还童容易得,超凡入圣路非遥。
  三年无漏成仙体,不同俗辈受煎熬。十洲三岛还游戏,海角天涯转一遭。
  活该二百多余岁,不得飞升上九霄,下海降龙真宝贝,才有金箍棒一条。
  花果山前为帅首,水帘洞捏紧群妖。玉皇大帝传宣诏,封我齐天极品高。
  几番大闹灵霄殿,数次曾偷王母桃。天兵十万来降我,层层密密布枪刀。
  战退天王归上界,哪吒负痛领兵逃。显圣真君能变化,老孙硬赌跌平交。
  道祖观音同玉帝,南天门上看降妖。却被老君助一阵,二郎擒我到天曹。
  将身绑在降妖柱,即命神兵把首枭。刀砍锤敲不得坏,又叫雷打火来烧。
  老孙其实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送在老君炉里炼,六丁神火慢煎熬。
  日满开炉我跳出,手持铁棒绕天跑。纵横到处无遮拨,三十三天闹一遭。
  我佛如来施法力,五行山压老孙腰。整整压该五百载,幸逢三藏出唐朝。
  吾今皈正西方去,转上雷音见玉毫。你去乾坤四海问一问,我是历代驰名第一妖!」

  那怪闻言笑道:「你原来是那闹天宫的弼马温么?」行者最恼的是人叫他弼马温;听见这一声,心中大怒。骂道:「你这贼怪!偷了袈裟不还,倒伤老爷!不要走!看棍!」那黑汉侧身躲过,绰长枪,劈手来迎。两家这场好杀:如意棒,黑樱枪,二人洞口逞刚强。分心劈脸刺,着臂照头伤,这个横丢阴棍手,那个直燃急三枪。白虎爬山来探爪,黄龙卧道转身忙。喷彩雾,吐毫光,两个妖仙不可量;一个是修正齐天圣,一个是成精黑大王。这场山里相争处,只为袈裟各不让。

  那怪与行者斗了十数回合,不分胜负,渐渐红日当头,那黑汉举枪架住铁棒道:「孙行者,咱两个且收兵,等我进了膳来,再与你赌斗。」行者道:「你这个孽畜叫做汉子?好汉子,半日儿就要吃饭?似老孙在山根下,整压了五百余年,也未曾尝些汤水,哪里便饿哩?莫推故!休走!还我袈裟来,方让你去吃饭!」那怪虚幌一枪,撤身入洞,关了石门,收回小怪,且安排筵宴,书写请帖,邀请各山魔王庆会不题。

  却说行者攻门不开,也只得回观音院。那本寺僧人已葬埋了那老和尚,都在方丈里服侍唐僧。早斋已毕,又摆上午斋。正那里添汤换水,只见行者从空降下,众僧礼拜,接入方丈,见了三藏。三藏道:「悟空,你来了!袈裟如何?」行者道:「已有了根由。早是不曾冤了这些和尚,原来是那黑风山妖怪偷了。老孙去暗暗的寻他,只见他与一个白衣秀土、一个老道人,坐在那芳草坡前讲话。也是个不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说出道:后日是他母难之日,邀请诸邪来做生日,夜来得了一件锦襕佛衣,要以此为寿,作一大宴,唤做『庆赏佛衣会』。是老孙抢到面前打了一棍,那黑汉化风而走,道人也不见了,只把个白衣秀士打死,乃是一条白花蛇成精。我又急急赶到他洞口,叫他出来与他赌斗。他已承认了是他拿回。战够这半日,不分胜负。那怪回洞,却要吃饭,关了石门,惧战不出。老孙却来回看师父,先报此信,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不怕他不还我。」

  众僧闻言,合掌的合掌,磕头的磕头,都念声:「南无阿弥陀佛!今日寻着下落,我等方有了性命矣!」行者道:「你且休喜欢畅快,我还未曾到手,师父还未曾出门哩。只等有了袈裟,打发得我师父好好的出门,才是你们的安乐处;若稍有些须不虞,老孙可是好惹的主子!可曾有好茶饭与我师父吃?可曾有好草料喂马?」众僧俱满口答应道:「有!有!有!更不曾一丝毫怠慢了老爷。」三藏道:「自你去了这半日,我已吃过了三次茶汤,两餐供斋了。他俱不曾敢慢我。但只是你还尽心竭力去寻取袈裟回来。」行者道:「莫忙!既有下落,管情拿住这厮,还你原物。放心,放心!」

  正说处,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请孙老爷吃斋。行者却吃了些须,复驾祥云,又去找寻。正行间,只见一个小妖左胁下夹着一个花梨木匣儿,从大路而来。行者度他匣内心必有什么柬札,举起棒,劈头一下,可怜不禁打,就打得做个肉饼一般;却拖在路旁,揭开匣儿观看,果然是一封请帖。帖上写着:『侍生熊罴顿首拜,启上大阑金池老人丹房:屡承佳惠,感激渊深。夜观回禄之难,有失救护,量仙机必无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会,谨具花酌,奉扳清赏。至期,千乞仙驾过临一叙。是荷。先二日具。』

  行者见了,呵呵大笑道:「那个老剥皮,死得他一毫儿也不亏!他原来与妖精结党!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岁。想是那个妖精传他些什么服气的小法儿,故有此寿。老孙还记得他的模样,等我就变做那和尚,往他洞里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何处!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却也省力。」

  好大圣,念动咒语,迎着风一变,果然就像那老和尚一般,藏了铁棒,拽开步,径来洞口,叫声:「开门。」那小妖开了门,见是这般模样,急转身报道:「大王,金池长老来了。」那怪大惊道:「刚才差了小的去下简帖请他,这时候还未到那里哩,如何他就来得这等迅速?想是小的不曾撞着他,断是孙行者呼他来讨袈裟的。管事的,可把佛衣藏了,莫叫他看见。」行者进了前门,但见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争妍,丛丛花发,簇簇兰香,却也是个洞天之处,又见那二门上有一联对子,写着:「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行者暗道:「这厮也是脱垢离尘,知命的怪物。」入门里,往前又进,到于三层门里,都是些画栋雕梁,明窗彩户。

  只见那黑汉子,穿的是黑绿纻丝袢袄,罩一领鸦青花绫披风,戴一顶乌角软巾,穿一双麂皮皂靴;见行者进来,整顿衣巾,降阶迎接道:「金池老友,连日欠亲。请坐,请坐。」行者以礼相见。见毕而坐,坐定而茶。茶罢,妖精欠身道:「适有小简奉启,后日一叙,何老友今日就下顾也?」行者道:「正来进拜,不期路遇华翰,见有『佛衣雅会』,故此急急奔来,愿求见见。」那怪笑道:「老友差矣。这袈裟本是唐僧的,他在你处住札,你岂不曾看见,反来就我看看?」行者道:「贫僧借来,因夜晚还不曾展看,不期被大王取来。又被火烧了荒山,失落了家俬。那唐僧的徒弟,又有些骁勇,乱忙中,四下里都寻觅不见。原来是大王的洪福收来,故特来一见。」

  正讲处,只见有一个巡山的小妖来报道:「大王祸事了!下请书的小校被孙行者打死在大路旁边,他绰着经儿,变化做金池长老,来骗佛衣也。」那怪闻言,暗道:「我说那长老怎么今日就来,又来的迅速,果然是他!」急纵身,拿过枪来就刺行者。行者耳朵里急掣出棍子,现了本相,架住枪尖,就在他那中厅里跳出,自天井中斗到前门外,唬得那洞里群魔都丧胆;家间老幼尽无魂。这场在山头好赌斗,比前番更是不同。好杀:

  那猴王胆大充和尚,这黑汉心灵隐佛衣。语去言来机会巧,随机应变不差池。袈裟欲见无由见,宝贝玄微真妙微。小怪巡山言祸事,老妖发怒显神威。翻身打出黑风洞,枪棒争持辨是非。棒架长枪声响亮,枪迎铁棒放光辉,悟空变化人间少,妖怪神通世上稀。这个要把佛衣来庆寿,那个不得袈裟肯善归?这番苦战难分手,就是活佛临凡也解不得围。

  他俩从洞口打上山头,自山头杀至云外,吐雾喷风,飞砂走石。只斗到红日沉西,不分胜败。那怪道:「姓孙的,你且住了手,今日天晚不好相持。你去,你去!待明早来,与你定个死活。」行者叫道:「儿子莫走!要战便像个战的,不可以天晚相推。」看那没头没脸的,只情使棍子打来,这黑汉又化阵清风,转回本洞,紧闭石门不出。

  行者却无计策奈何,只得也回观音院里,按落云头,道声:「师父。」那三藏眼儿巴巴的正望他哩。忽见到了面前,甚喜;又见他手里没有袈裟,又惧。问道:「怎么这番还不曾有袈裟来?」行者袖中取出个简帖儿来,递与三藏道:「师父,那怪物与这死的老剥皮原是朋友。他着一个小妖送此帖来,还请他去赴『佛衣会』。是老孙就把那小妖打死,变做那老和尚,进他洞去,骗了一钟茶吃。欲问他讨袈裟看看,他不肯拿出。正坐间,忽被一个什么巡山的走了风信,他就与我打将起来。只斗到这早晚,不分上下。他见天晚,闪回洞去,紧闭石门。老孙无奈,也暂回来。」三藏道:「你手段比他何如?」行者道:「我也硬不多儿,只战个手平。」

  三藏才看了简帖,又递与那院主道:「你师父敢莫也是妖精么?」那院主慌忙跪下道:「老爷,我师父是人;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来寺里与我师父讲经,他传了我师父些养神服气之术,故以朋友相称。」行者道:「这伙和尚没什妖气,他一个个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但比老孙肥胖长大些儿,非妖精也。你看那帖儿上写着『侍生熊罴』,此物必定是个黑熊成精。」三藏道:「闻得古人云:『能与猩猩相类。』都是兽类,他却怎么成精?」行者笑道:「老孙是兽类,见做了齐天大圣,与他何异?大抵世间之物,凡有九窍者,皆可以修行成仙。」三藏又道:「你才说他本事与你手平。你却怎生得胜,取我袈裟回来?」行者道:「莫管,莫管,我有处治。」

  正商议间,众僧摆上晚斋,请他师徒们吃了。三藏叫掌灯,仍去前面禅堂安歇。众僧都挨墙倚壁,苫搭窝棚,各各睡下,只把后方丈让与那上下院主安身。此时夜静,但见:

  银河现影,玉宇无尘。满天星灿烂,一水浪收痕。
  万籁声宁,千山鸟绝,溪边渔火息,塔上佛灯昏。
  昨夜阖黎钟鼓响,今宵一遍哭声闻。

  是夜在禅堂歇宿。那三藏想着袈裟,哪里得稳睡?忽翻身见窗外透白,急起来叫道:「悟空,天明了,快寻袈裟去。」行者一骨噜跳将起来,早见众僧侍立,供奉汤水,行者道:「你等用心服侍我师父,老孙去也。」三藏下床,扯住道:「你往哪里去?」行者道:「我想这桩事都是观音菩萨没理,他有这个禅院,在此受了这里人家香火,又容那妖精邻住。我去南海寻他,与他讲一讲,叫他亲来问妖精讨袈裟还我。」三藏道:「你这去,几时回来?」行者道:「时少只在饭罢,时多只在晌午,就成功了。那些和尚可好服侍,老孙去也。」说声去,早已无踪。

  须臾间,到了南海。停云观看,但见那:汪洋海远,水势连天。祥光笼宇宙,瑞气照山川。千层雪浪吼青霄,万盏烟波滔白昼。水飞四野,浪滚周遭。水飞四野振轰雷,浪滚周遭鸣霹雳。休言水势,且看中间。五色朦胧宝叠山,红黄紫皂绿和蓝。才见观音真胜境,试看南海落伽山。好去处!山峰高耸,顶透虚空。中间有千样奇花,百般瑞草,风摇宝树,日映金莲。观音殿瓦盖琉璃;潮音洞门铺玳瑁。绿杨影里语鹦哥,紫竹林中啼孔雀。罗纹石上,护法威严;玛瑙滩前,木叉雄壮。

  这行者观不尽那异景非常,径直按云头到竹林之下。早有诸天迎接,道:「菩萨前者对众言大圣归善,甚是宣扬。今保唐僧,如何得暇到此?」行者道:「因保唐僧,路逢一事,特见菩萨,烦为通报。」诸天遂来洞口报知。菩萨唤入。行者遵法而行,至宝莲台下拜了。菩萨问曰:「你来何干?」行者道:「我师父路遇你的禅院,你受了人间香火,容一个黑熊精在那里邻住,着他偷了我师父袈裟,屡次取讨不与,今特来问你要的。」菩萨道:「这猴子说话,这等无状!即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你怎来问我取讨?都是你这个孽猴大胆,将宝贝卖弄,拿与小人看见,你却又行凶,唤风发火,烧了我的留云下院,反来我处放刁!」

  行者见菩萨说出这话,知他晓得过去未来之事,慌忙礼拜道:「菩萨,乞恕弟子之罪,果是这般这等。但恨那怪物不肯与我袈裟,师父又要念那话儿咒语,老孙忍不得头疼,故此来拜烦菩萨。望菩萨慈悲之心,助我去拿那妖精,取衣西进也。」菩萨道:「那怪物有许多神通,却也不亚于你,也罢,我看唐僧面上,和你去走一遭。」行者闻言,谢恩再拜。即请菩萨出门,遂同驾祥云,早到黑风山。坠落云头,依路找洞。

  正行处,只见那山坡前,走出一个道人,手拿着一个玻璃盘儿,盘内安着两粒仙丹,往前正走;被行者撞个满怀,掣出棒,就照头一下,打得脑里浆流出,腔中血迸撺。菩萨大惊道:「你这个猴子,还是这等放泼!他又不曾偷你袈裟,又不与你相识,又无甚冤仇,你怎么就将他打死?」行者道:「菩萨,你认他不得。他是黑熊精的朋友。他昨日和一个白衣秀士,都在芳草坡前坐讲。后日是黑熊精的生日,请他们来庆『佛衣会』。今日他先来拜寿,明日来庆『佛衣会』,所以我认得。定是今日替那妖去上寿。」菩萨说:「既是这等说来,也罢。」

  行者才去把那道人提起来看,却是一只苍狼。旁边那个盘儿底下却有字,刻道:「凌虚子制。」行者见了,笑道:「造化!造化!老孙也是便益,菩萨也是省力,这怪叫做不打自招,那怪叫他今日了劣。」菩萨说道:「悟空,这叫怎么说?」行者道:「菩萨,我悟空有一句话儿,叫做将计就计,不知菩萨可肯依我?」菩萨道:「你说。」行者说道:「菩萨,你看这盘儿中是两粒仙丹,便是我们与那妖魔的贽见;这盘儿后面刻的四个字,说『凌虚子制』,便是我们与那妖魔的勾头。菩萨若要依得我时,我好替你做个计较,也就不须动得干戈,也不须劳得征战,妖魔眼下遭瘟,佛衣眼下出现;菩萨要不依我时,菩萨往西,我悟空往东,佛衣只当相送,唐三藏只当落空。」菩萨笑道:「这猴熟嘴!」行者道:「不敢,倒是一个计较。」菩萨说:「你这计较怎说?」行者道:「这盘上刻那『凌虚子制 ,想这道人就叫做凌虚子。菩萨,你要做我时,可就变做这个道人,我把这丹吃了一粒,变上一粒,略大些儿。菩萨,你就捧了这个盘儿,两粒仙丹,去与那妖上寿,把这丸大些的让与那妖。待那妖一口吞之,老孙便于中取事,他若不肯献出佛衣,老孙将他肚肠,就也织将一件出来。」菩萨没法,也只得点点头儿依他。行者笑道:「如何?」尔时菩萨乃以广大慈悲,无边法力,亿万化身,以心会意,以意会身,恍惚之间,变作凌虚仙子:

  鹤氅仙风飒,飘飖欲步虚。苍颜松柏老,秀色古今无。
  去去还无住,如如自有殊。总来归一法,只是隔邪躯。

  行者看道:「妙啊!妙啊!还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菩萨笑道:「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行者心下顿悟,转身却就变做一粒仙丹:

  走盘无不定,圆明末有方。三三勾漏合,六六少翁商。
  瓦铄黄金焰,牟尼白昼光。外边铅与汞,未许易论量。

  行者变了那颗丹,终是略大些儿。菩萨认定,拿了那个玻璃盘儿,径到妖洞门口,看时,果然是:崖深岫险,云生岭上;柏苍松翠,风飒林间。崖深岫险,果是妖邪出没人烟少;柏苍松翠,也可仙真修隐道情多。山有涧,涧有泉,潺潺流水咽鸣琴,便堪洗耳;崖有鹿,林有鹤,幽幽仙籁动间岑,亦可赏心。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誓无边垂侧隐。

  菩萨看了,心中暗喜道:「这孽畜占了这座山洞,却是也有些道分。」因此心中已是有个慈悲。走到洞口,只见守洞小妖,都有些认得,道:「凌虚仙长来了。」一边传报,一边接引。那妖早已迎出门来,道:「凌虚,有劳仙驾珍顾,蓬荜有辉。」菩萨道:「小道敬献一粒仙丹,敢称千寿。」他二人拜毕,方才坐定,又叙起他昨日之事。菩萨不答,连忙拿丹盘道:「大王,且见小道鄙意。」觑定一粒大的,推与那妖道:「愿大王千寿!」那妖亦推一粒,递与菩萨道: 「愿与凌虚子同之。」让毕,那妖才待要咽,那药顺口儿一直滚下。现了本相,理起四平,那妖滚倒在地。菩萨现相,问妖取了佛衣。行者早已从鼻孔中出去。菩萨又怕那妖无礼,却把一个箍儿丢在那妖头上。那妖起来,提枪要刺行者,菩萨早已起在空中,将真言念起。那怪依旧头疼,去了枪,满地乱滚。半空里笑倒个美猴王,平地下滚坏个黑熊怪。

  菩萨道:「孽畜!你如今可皈依么?」那怪满口道:「心愿皈依,只望饶命!」行者恐耽搁了工夫,意欲就打。菩萨急止住道:「休伤他命,我有用他处哩。」行者道:「这样怪物,不打死他,反留他在何处用哩?」菩萨道:「我那落伽山后无人看管,我要带他做个守山大神。」行者笑道:「诚然是个救苦慈尊,一灵不损。若是老孙有这样咒语,就念上他娘千遍!这回儿就有许多黑熊,都叫他了帐!」

  却说那怪苏醒多时,公道难禁疼痛,只得跪在地下哀告道:「但饶性命,愿皈正果!」菩萨方坠落祥光,又与他摩顶受戒,叫他执了长枪,跟随左右。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无穷顽性此时收。菩萨吩咐道:「悟空,你回去罢。好生服侍唐僧。以后再休懈惰生事。」行者道:「深感菩萨远来,弟子还当回送回送。」菩萨道:「免送。」行者才捧着袈裟,叩头而别。菩萨亦带了熊罴,径回大海。有诗为证:

  祥光霭霭凝金相,万道缤纷实可夸。普济世人垂悯恤,遍观法界现金莲。
  今来多为传经意,此去原无落点瑕。降怪成其归大海,空门复得锦袈裟。

  毕竟不知向后事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6回 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

  却说他师徒两个,策马前来,直至山门首观看,果然是一座寺院。但见那:

  层层殿阁,叠叠廊房。三山门外,巍巍万道彩云遮,五福堂前,艳艳千条红雾绕。两路松篁,一林桧柏。两路松篁,无年无纪自清幽;一林桧柏,有色有颜随傲丽。又见那钟鼓楼高,浮屠塔峻。安禅僧定性,啼树鸟音关。寂寞无尘真寂寞,清虚有道果清虚。

  诗曰:
  上刹祇园隐翠窝,招提胜景寮娑婆。果然净土人间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长老下了马,行者歇了担,正欲进门,只见那门里走出一众僧来。你看他怎生模样:

  头戴左笄帽,身穿无垢衣。铜环双坠耳,绢带束腰围。
  草履行来稳,木鱼手内提。口中常作念,般若总皈依。

  三藏见了,侍立门旁,道个问讯,那和尚连忙答礼。笑道:「失瞻。」问:「是哪里来的?请入方丈献茶。」三藏道:「我弟子乃东土钦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经。至此处天色将晚,欲借上刹一宵。」那和尚道:「请进里坐,请进里坐。」三藏方唤行者牵马进来。那和尚忽见行者相貌,有些害怕,便问:「那牵马的是个什么东西?」三藏道:「悄言!悄言!他的性急,若听见你说是什么东西,他就恼了。他是我的徒弟。」那和尚打了个寒襟,咬着指头道:「这般一个丑头怪脑的,好招他做徒弟!」三藏道:「你看不出来哩,丑自丑,甚是有用。」那和尚只得同三藏与行者进了山门。山门里,又见那正殿上书四个大字,是「观音禅院」。三藏又大喜道:「弟子屡感菩萨圣恩,未及叩谢;今遇禅院,就如见菩萨一般,甚好拜谢。」那和尚闻言,即命道人开了殿门,请三藏朝拜。那行者拴了马,丢了行李,同三藏上殿。三藏展背舒身,铺胸纳地,望金相叩头。那和尚便去打鼓,行者就去撞钟。三藏俯伏台前,倾心祷祝。祝拜已毕,那和尚住了鼓,行者还只管撞钟不歇,或紧或慢,撞了许久。那道人道:「拜已毕了,还撞钟怎么?」行者方丢了钟杵,笑道:「你哪里晓得!我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

  此时却惊动那寺里大小僧人,上下房长老,听得钟声乱响,一齐拥出道:「哪个野人在这里乱敲钟鼓?」行者跳将出来,咄的一声道:「是你孙外公撞了耍子的!」那些和尚一见了,唬得跌跌滚滚,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爷爷!」行者道:「雷公是我的重孙儿哩!起来,起来,不要怕,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老爷。」众僧方才礼拜;见了三藏,都才放心不怕。

  内有本寺院主请道:「老爷们到后方丈中奉茶。」遂而解缰牵马,抬了行李,转过正殿,径入后房,序了坐次。那院主献了茶,又安排斋供。天光尚早。三藏称谢未毕,只见那后面有两个小童,搀着一个老僧出来。看他怎生打扮:头上戴一顶昆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满面皱痕,好似骊山老母;一双昏眼,欲如东海龙君。口不关风因齿落,腰驼背屈为筋挛。

  众僧道:「师祖来了。」三藏躬身施礼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那老僧还了礼,又各叙坐。老僧道:「适间小的们说,东土唐朝来的老爷,我才出来奉见。」三藏道:「轻造宝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老僧道:「不敢!不敢!」因问:「老爷,东土到此有多少路程?」三藏道:「出长安边界有五千余里;过两界山,收了一众小徒,一路来,行过西番哈咇国,经两个月又有五六千里,才到了贵处。」老僧道:「也有万里之遥了。我弟子虚度一生,山门也不曾出去,诚所谓坐井观天,樗朽之辈。」三藏又问:「老院主高寿几何?」老僧道:「痴长二百七十岁了。」行者听见道:「这还是我万代孙儿哩!」三藏瞅了他一眼道:「谨言!莫要不识高低,冲撞人。」那和尚便问:「老爷,你有多少年纪了?」行者道:「不敢说。」那老僧也只当一句疯话,便不介意,也不再问,只叫献茶。

  有一个小幸童,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钟;又一童,提一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香茶。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三藏见了,夸爱不尽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污眼!污眼!老爷乃天期上国,广览奇珍,似这般器具,何足过奖?老爷自上邦来,可有什么宝贝,借与弟子一观?」三藏道:「可怜!我那东土无甚宝贝;就有时,路程遥远也不能带得。」行者在旁道:「师父,我前日在包袱里,曾见那领袈裟,不是件宝贝?拿与他看看何如?」

  众僧听说袈娑,一个个冷笑。行者道:「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爷才说袈娑是件宝贝,言实可笑,若说袈裟,以我等辈者不只二三十件;若论我师祖,在此处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叫:「拿出来看看。」那老和尚,也是他一时卖弄,便叫道人开库房,头陀抬柜子就抬出十二柜,放在天井中,开了锁,两边设下衣架,四围牵了绳子,将袈裟一件件抖开挂起,请三藏观看。果然是满堂绮绣,四壁绫罗!行者一一观之,都是些穿花纳锦,刺绣销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们的也取出来看看。」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与人斗富。你我是单身在外,只恐有错。」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错?」三藏道:「你不曾理会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见贪婪奸伪之人。 』倘若一经人目,必动其心:既动其心,必生其计。汝是个畏祸的,索之而必应其求,可也;不然,则殒身灭命,皆起于此,事不小矣。」行者道:「放心!放心!都在老孙身上!」你看他不由分说,急急的走了去,把个包袱解开,早有霞光迸迸;尚有两层油纸裹定,去了纸,取出袈裟,抖开时,红光满室,彩气盈庭。众僧见了,无一个不心欢口赞。真个好袈裟!上头有:

  千般巧妙明珠坠,万样稀奇佛宝攒。上下龙须铺彩绮,兜罗四面锦沿边。
  体挂魍魉从此灭,身披魑魅入黄泉。托化天仙亲手制,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和尚见了这般宝贝,果然动了奸心,走上前,对三藏跪下,眼中垂泪道:「我弟子真是没缘!」三藏搀起道:「老院师有何话说?」他道:「老爷这件宝贝方才展开,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岂不是无缘!」三藏叫:「掌上灯来,让你再看。」那老僧道:「爷爷的宝贝,已是光亮;再点了灯,一发晃眼,莫想看得仔细。」行者道:「你要怎的看才好?」老僧道:「老爷若是宽恩放心,叫弟子拿到后房,细细的看一夜,明早送还老爷西去,不知尊意如何?」三藏听说,吃了一惊,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道:「怕他怎的?等我包起来,叫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尽是老孙包管。」那三藏阻挡不住,他把袈裟递与老僧道:「凭你看去?只是明早照旧还我,不得损污些须。」老僧喜喜欢欢,着幸童将袈裟拿进去。却吩咐众僧,将前面禅堂扫净,取两张藤床,安设铺盖,请二位老爷安歇;一壁厢又叫安排早斋送行,遂而各散。师徒们关了禅堂,睡下不题。

  却说那和尚把袈裟骗到手,拿到后房灯下,对袈裟号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为何,却去报与众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时候,还不歇声。」有两个徒孙,是他心爱之人,上前问道:「师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无缘,看不得唐僧宝贝!」小和尚道:「公公年纪高大,发过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开看便罢了,何须痛哭?」老僧道:「看得不长久。我今年二百七十岁,空挣了几百件袈裟。怎么得有他这一件?怎么得做个唐僧?」小和尚道:「师公差了。唐僧乃是离乡避井的一个行脚僧。你这等年高享用,也够了;倒要像他做行脚僧,何也?」老僧道:「我虽是坐家自在,乐乎晚景,却不得他这袈裟穿穿。若叫我穿得一日儿,就死也闭眼,也是我来阳世间为僧一场!」众僧道:「好没正经!你要穿他的,有何难处?我们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一日;留他住十日,你就穿他十日,便罢了。何 这般痛哭?」老僧道:「纵然留他住了年载,也只穿得年载,到底也不得气长。他要去时,只得与他去,怎生留得长远?」

  正说话处,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智,出头道:「公公,要得长远也容易。」老僧闻言,就欢喜起来道:「我儿,你有什么高见?」广智道: 「那唐僧两个是走路的人,辛苦之甚,如今已睡着了。我们想几个有力量的,拿了枪刀,打开禅堂,将他杀了,把尸首埋在后园,只我一家知道,却又谋了他的白马、行囊,却把那袈裟留下,以为传家之宝,岂非子孙长久之计耶?」老和尚见说,满心欢喜,却才揩了眼泪道:「好!好!好!此计绝妙!」即便收拾枪刀。

  内中又有一小和尚,名唤广谋,就是那广智的师弟,上前来道:「此计不妙。若要杀他,须要看看动静。那个白脸的似易,那个毛脸的似难;万一杀他不得,却不反招己祸?我有一个不动刀枪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老僧道:「我儿,你有何法?」广谋道:「依小孙之见,如今唤聚东山大小房头,每人要干柴一束,舍了那三间禅堂,放起火来,叫他欲走无门,连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后人家看见,只说是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将我禅堂都烧了。那两个和尚,却不都烧死,又好掩人耳目。袈裟岂不是我们传家之宝!」那些和尚闻言,无不欢喜。都道:「强!强!强!此计更妙!更妙!」遂叫各房头搬柴来。唉!这一计,正是弄得个高寿老僧该命尽,观音禅院化为尘!原来他那寺里有七八十个房头,大小有二百余众,当夜一拥搬柴,把个禅堂前前后后,四面围绕不通,安排放火不题。

  却说三藏师徒安歇已定。那行者却是个灵猴,虽然睡下,只是存神炼气,朦胧着醒眼。忽听得外面不住的人走,掩掩的柴响风生。他心疑惑道:「此时夜静,如何有人行得脚步之声?莫敢是贼盗,谋害我们的?」他就一骨噜跳起。欲要开门出看,又恐惊醒师父。你看他弄个精神,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蜜蜂儿。真个是:

  口甜尾毒,腰细身轻。穿花度柳飞如箭,粘絮寻香似落星。
  小小微躯能负重,嚣嚣薄翅会乘风。却自椽棱下,钻出看分明。

  只见那众僧们,搬柴运草,已围住禅堂放火哩。行者暗笑道:「果依我师父之言!他要害我们性命,谋我的袈裟,故起这等毒心。我待要拿棍打他啊,可怜又不禁打,一顿棍都打死了,师父又怪我行凶。罢,罢,罢!与他个『顺手牵羊,将计就计。』叫他住不成罢!」

  好行者,一筋斗,跳上南天门里,唬得个庞、刘、苟、毕躬身,马、赵、温、关控背,俱道:「不好了!不好了!那闹天宫的主子又来了!」行者摇着手道:「列位免礼,休惊。我来寻广目天王的。」说不了,却遇天王早到,迎着行者道:「久阔,久阔。前闻观音菩萨来见玉帝,借了四值功曹,六丁六甲并揭諦等,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去,说你与他做了徒弟,今日怎么得闲到此?」行者道: 「且休叙润。唐僧路遇歹人,放火烧他,事在万分紧急,特来寻你借『辟火罩儿』,救他一救。快生拿来使使,即刻返上。」天王道:「你差了;既是歹人放火,只该借水救他,如何要辟火罩?」行者道:「你哪里晓得就里。借水救之,却烧不起来,倒相应了他;只是借此罩护住了唐僧无伤,其余管他,尽他烧去。快些!快些!此时恐已无及。莫误了我下边干事 」那天王笑道:「这猴子还是这等起不善之心,只顾了自家,就不管别人。」行者道:「快着!快着!莫要调嘴,害了大事!」那天王不敢不借,遂将罩儿递与行者。

  行者拿了,按着云头,径到禅堂房脊上,罩住唐僧与白马、行李。他却去那后面老和尚住的方丈房上头坐着,保护那袈裟。看那些人放起火来,他转捻诀念咒,望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一阵风起,把那人转吹得烘烘乱发。好火!好火!但见那:

  黑烟漠漠,红焰腾腾。黑烟漠漠,长空一见一天星;红焰腾腾,大地有光千里赤。起初时,灼灼金蛇;次后来,威威血马。南方三气逞英雄,回禄大神施法力。燥干柴烧烈火性,说什么燧人钻木;热油门前飘彩焰,赛过了老祖开炉。正是那无情火发,怎禁这有意行凶;不去弭灾,反行助虐。风随火势,焰飞有千丈余高:火逞风威,灰迸上九霄云外。乒乒乓乓,好便似残年爆竹:泼泼喇喇,却就如军中炮声。烧得那当场佛相莫能逃,东院伽蓝无处躲。胜如赤壁夜鏖兵,赛过阿房宫内火!

  这正是星星之火,能烧万顷之田。须臾间,风狂火盛,把一座观音院,处处通红。你看那众和尚,搬箱抬笼,抢桌端锅,满院里叫苦连天。孙行者护住了后边方丈,辟火罩罩住了前面禅堂,其余前后火光大发,真个是照天红焰辉煌,通壁金光照耀!

  不期火起之时,惊动了一山兽怪。这观音院正南二十里远近,有座黑风山,山中有一黑风洞,洞中有一个妖精,正在睡醒翻身。只见那窗间透亮,只道是天明。起来看时,却是正北下的火光晃亮,妖精大惊道:「呀!这必是观音院里失了火!这些和尚好不小心!我看时,与他救一救来。」好妖精,纵起云头,即至烟火之下,果然冲天之火,前面殿宇皆空,两廊烟火方灼。他大拽步撞将进去,正呼唤叫取水来,只见那后房无火,房脊上有一人放风。他却情知如此,急入里面看时,见那方丈中间有些霞光彩气,台案上有一个青毡包袱。他解开一看,见是一领锦襕袈裟,乃佛门之异宝。正是财动人心,他也不救火,他也不叫水,拿着那袈裟,趁哄打劫,拽回云步,径转山洞而去。

  那场火只烧到五更天明,方才灭息。你看那众僧们,赤赤精精,啼啼哭哭,都去那灰内寻铜铁,拨腐炭,扑金银。有的在墙筐里,苫搭窝棚:有的赤壁根头,支锅造饭;叫冤叫屈,乱嚷乱闹不题。

  却说行者取了辟火罩,一筋斗送上南天门,交与广目天王道:「谢借!谢借!」天王收了道:「大圣至诚了。我正愁你不还我的宝贝,无处寻讨,且喜就送来也。」行者道:「老孙可是那当面骗物之人?这叫做『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天王道:「许久不面,请到宫少坐一时,何如?」行者道:「老孙比在前不同,『烂板凳,高谈阔论』了;如今保唐僧,不得身闲。容叙!容叙!」急辞别,坠云,又见那太阳星上。径来到禅堂前,摇身一变,变做蜜蜂儿,飞将进去,现了本相看时,那师父还沉睡哩。

  行者叫道:「师父,天亮了,起来罢。」三藏才醒觉,翻身道:「正是。」穿了衣服,开门出来,忽抬头,只见些倒壁红墙,不见了楼台殿宇。大惊道:「呀!怎么这殿宇俱无?都是红墙,何也?」行者道:「你还做梦哩!今夜走了火的。」三藏道:「我怎不知?」行者道:「是老孙护了禅堂,见师父浓睡,不曾惊动。」三藏道:「你有本事护了禅堂,如何就不救别房之火?」行者道:「好叫师父得知。果然依你昨日之言,他爱上我们的袈裟,算计要烧杀我们。若不是老孙知觉,到如今皆成灰骨矣!」

  三藏闻言,害怕道:「是他们放的火么?」行者道:「不是他是谁?」三藏道:「莫不是怠慢了你,你干的这个勾当?」行者道:「老孙是这等惫懒之人,干这等不良之事?实实是他家放的。老孙见他心毒,果是不曾与他救火,只是他略略助些风的。」三藏道:「天哪!天哪!火起时只该助水,怎转助风?」行者道:「你可知古人云:『人没伤虎心,虎没伤人意。』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风?」三藏道:「袈裟何在?敢莫是烧坏了也?」行者道:「没事!没事!烧不坏!那放袈裟的方丈无火。」三藏恨道:「我不管你!但是有些儿伤损,我只把那话儿念动念动,你就是死了!」行者慌了道:「师父,莫念!莫念!管寻还你袈裟就是了。等我去拿来走路。 」三藏就牵着马,行者挑了担,出了禅堂,径往后方丈去。

  却说那些和尚,正悲切间,忽地看见他师徒牵马挑担而来,唬得一个个魂飞魄散道:「冤魂索命来了!」行者喝道:「什么冤魂索命?快还我袈裟来! 」众僧一齐跪倒,叩头道:「爷爷呀,冤有冤家,债有债主。要索命不干我们事,都是广谋与老和尚定计害你的,莫问我们讨命。」行者咄的一声道:「我把你这些该死的畜生!哪个问你讨什么命!只拿袈裟来还我走路!」其间有两个胆量大的和尚道:「老爷,你们在禅堂里已烧死了,如今又来讨袈裟,端的还是人?是鬼?」行者笑道:「这伙孽畜!哪里有什么火来?你去前面看看禅堂,再来说话!」众僧们爬起来往前观看,那禅堂外面的门窗隔扇,更不曾燎灼了半分。众人悚惧,才认得三藏是种神僧,行者是尊护法。一齐上前叩头道:「我等有眼无珠,不识真人下界!你的袈裟在后面方丈中老师祖处里哩。」

  三藏行过了三五层败壁破墙,磋叹不已。只见方丈果然无火,众僧抢入里面,叫道:「公公!唐僧乃是神人,未曾烧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当!趁早拿出袈裟,还他去也。」原来这老和尚寻不见袈裟,又烧了本寺房屋,正在万分烦恼焦躁之处,一闻此言,怎敢答应?因寻思无计,进退无方,拽开步,躬着腰,往那墙上着实撞了一下头,可怜只撞得脑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气断染红沙,有诗为证。诗曰:

  堪叹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间一寿翁。欲得袈裟传远世,岂知佛宝不凡同!
  但将容易为长久,定是萧条取败功,广智广谋成甚用?损人利己一场空!

  慌得个众僧哭道:「师公已撞杀了,又不见袈裟,怎生是好?」行者道:「想是汝等盗藏起也!都出来!开具花名手本,等老孙逐一查点!」那上下房的院主,将本寺和尚、头陀、幸童、道人尽行开具手本二张,大小人等,共计二百三十名。行者请师父高坐,他却一一从下唱名搜检,都要解放衣襟,分明点过,更无袈裟。又将那各房头搬抢出去的箱笼物件,从头细细寻遍,哪里得有踪迹。

  三藏心中烦恼,懊恨行者不尽,却坐在上面念动那咒。行者扑的跌倒在地,抱着头,十分难禁,只叫:「莫念!莫念!管寻还了袈裟!」那众僧见了,一个个战兢兢的,上前跪下劝解,三藏才合口不念。行者一骨噜跳起来,耳朵里掣出铁棒,要打那些和尚,被三藏喝住道:「这猴头!你头疼还不怕,还要无礼?休动手!且莫伤人!再与我审问一问!」众僧们磕头礼拜,哀告三藏道:「老爷饶命!我等委实的不曾看见。这都是那老死鬼的不是。他昨晚看着你的袈裟,只哭到更深时候,看也不曾敢看,思量要图长久,做个传家之宝,设计定策,要烧杀老爷;自火起之后,狂风大作,各人只顾救火,搬抢物件,更不知袈裟去向。」

  行者大怒,走进方丈屋里,把那触死鬼尸首抬出,选剥了细看,浑身更无那件宝贝;就把个方丈掘地三尺,也无踪影。行者忖量半晌,问道:「你这里可有什么妖怪成精么?」院主道:「老爷不问,莫想得知。我这里正东南有座黑风山。黑风洞内有一个黑大王。我这老死鬼常与他讲道。他便是个妖精。别无甚物。」行者道:「那山离此有多远近?」院主道:「只有二十里,那望见山头的就是。」行者笑道:「师父放心,不须讲了,一定是那黑怪偷去无疑。」三藏道:「他那厢离此有二十里,如何就断得是他?」行者道:「你不曾见夜间那火,光腾万里,亮透三天,且休说二十里,就是二百里也照见了。坐定是他见火光焜耀,趁着机会暗暗的来到这里,看见我们袈裟是件宝贝,必然趁哄掳去也。等老孙去寻他一寻。」三藏道:「你去了时,我却何倚?」行者道:「这个放心:暗中自有神灵保护,明中等我命那些和尚服侍。」即唤和尚过来,道:「汝等着几个去埋那 儿,着几个服侍我师父,看守我白马!」众僧领诺。

  行者又道:「汝等莫顺口儿答应,等我去了,你就不来奉承。看师父的,要怡颜悦色;养白马的,要水草调匀;假有一毫儿差了,照依这个样棍,与你看看!」他掣出棍子,照那火烧的砖墙上,扑的一下,把那墙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层墙。众僧见了,个个骨软身麻,跪着磕头滴泪道:「爷爷宽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爷,决不敢一毫怠慢!」好行者,急纵筋斗云,径上黑风山,寻找这袈裟。正是那:

  金礼求正出京畿,仗锡投西沙翠微。虎豹狼虫行处有,工商士客见时稀。
  路逢异国愚僧妒,全仗齐天大圣威。火发风生禅院废,黑熊夜盗锦襕衣。

  毕竟此去不知袈裟有无,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5回 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却说行者伏侍唐僧西进,行经数日,正是那腊月寒天,朔风凛凛,滑冻凌凌,去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迭岭层峦险峻山。三藏在马上,遥闻哗哗喇喇水声聒耳,回头叫:「悟空,是哪里水响?」行者道:「我记得此处叫做蛇盘山鹰愁涧,想必是涧里水响。」说不了,马到涧边,三藏勒缰观看,但见:

  涓涓寒脉穿云过,湛湛清波映日红。声摇夜雨闻幽谷,彩发朝霞眩太空。
  千仞浪飞喷碎玉,一泓水响吼清风。流归万顷烟波去,鸥鹭相忘没钓逢。

  师徒两个正然看处,只见那涧当中响一声,钻出一条龙来,推波掀浪,撺出崖山,就抢长老。慌得个行者丢了行李,把师父抱下马来,回头便走。那条龙就赶不上,把他的白马连鞍辔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潜踪。行者把师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却来牵马挑担,只存得一担行李,不见了马匹。他将行李担送到师父面前道:「师父,那孽龙也不见踪影,只是惊走我的马了。」三藏道:「徒弟啊,却怎生寻得马着么?」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来。」他打个呼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凉篷,四下里观看,更不见马的踪迹。按落云头报道:「师父,我们的马断乎是那龙吃了,四下里再看不见。」三藏道:「徒弟呀,那厮能有多大口,却将那匹大马连鞍辔都吃了?想是惊张溜缰,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细看看。」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我这双眼,白日里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像那千里之内,蜻蜓儿展翅我也看见,何期那匹大马我就看不见!」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进?可怜啊!这万水千山怎生走得!」说着话,泪如雨落。

  行者见他哭将起来,他哪里忍得住暴燥,发声喊道:「师父莫要这等脓包形么!你坐着!坐着!等老孙去寻着那厮,叫他还我马匹便了。」三藏却才扯住道:「徒弟啊,你哪里去寻他?只怕他暗地里撺将出来,却不又连我都害了?那时节人马两亡,怎生是好!」行者闻得这话,越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哏哏的吆喝,正难息怒,只听得空中有人言语,叫道:「孙大圣莫恼,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祇,特来暗中保取经者。」那长老闻言,慌忙礼拜。

  行者道:「你等是哪几个?可报名来,我好点卯。」众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各各轮流值日听候。」行者道:「今日先从谁起?」众揭諦道:「丁甲、功曹、伽蓝轮次。我五方揭諦,惟金头揭諦昼夜不离左右。 」行者道:「既如此,不当值者且退,留下六丁神将与日值功曹和众揭諦保守着我师父。等老孙寻那涧中的孽龙,叫他还我马来。」众神遵令。三藏才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吩咐行者仔细,行者道:「只管宽心。」

  好猴王,束一束绵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着金箍铁棒,抖擞精神,径临涧壑,半云半雾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泼泥鳅,还我马来!还我马来!」却说那龙吃了三藏的白马,伏在那涧底中间,潜灵养性。只听得有人叫骂索马,他按不住心中火发,急纵身跃浪翻波,跳将上来道:「是哪个敢在这里海口伤吾?」行者见了他,大吒一声:「休走!还我马来!」轮着棍,劈头就打。那条龙张牙舞爪来抓。他两个在涧边前这一场赌斗,果是骁雄,但见那:

  龙舒利爪,猴举金箍。那个须垂白玉线,这个服幌赤金灯。那个须下明珠喷彩雾,这个手中铁棒舞狂风。那个是迷爷娘的业子,这个是欺天将的妖精。他两个都因有难遭磨折,今要成功各显能。

  来来往往,战罢多时,盘旋良久,那条龙力软筋麻,不能抵敌,打一个转身,又撺于水内,深潜涧底,再不出头,被猴王骂詈不绝,他也只推耳聋。行者没及奈何,只得回见三藏道:「师父,这个怪被老孙骂将出来,他与我赌斗多时,怯战而走,只躲在水中间,再不出来了。」三藏道: 「不知端的可是他吃了我马?」行者道:「你看你说的话!不是他吃了,他还肯出来招声与老孙犯对?」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时,曾说有降龙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原来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见三藏抢白了他这一句,他就发起神威道:「不要说!不要说!等我与他再见个上下!」

  这猴王拽开步,跳到涧边,使出那翻江搅海的神通,把一条鹰愁陡涧彻底澄清的水,搅得似那九曲黄河泛涨的波。那孽龙在于深涧中坐卧不宁,心中思想道:「这才是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我才脱了天条死难,不上一年,在此随缘度日,又撞着这般个泼魔他来害我!」你看他越思越恼,受不得屈气,咬着牙,跳将出去,骂道:「你是哪里来的泼魔,这等欺我!」行者道:「你莫管我哪里不哪里,你只还了马,我就饶你性命!」那龙道:「你的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出来!不还你,便待怎的?」行者道「不还马时看棍!只打杀你,偿了我马的性命便罢!」他两个又在那山崖下苦斗。

  斗不数合,小龙委实难搪,将身一幌,变作一条水蛇儿,钻入草科中去了。猴王拿着棍,赶上前来,拨草寻蛇,哪里得些影响!急得他三尸神咋,七窍烟生,念了一声唵字咒语,即唤出当坊土地、本处山神,一齐来跪下道:「山神土地来见。」行者道:「伸过孤拐来,各打五棍见面,与老孙散散心!」二神叩头哀告道:「望大圣方便,容小神诉告。」行者道:「你说什么?」二神道:「大圣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几时出来,所以不曾接得,万望恕罪。」行者道:「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问你:鹰愁涧里是哪方来的怪龙?他怎么抢了我师父的白马吃了?」二神道:「大圣自来不曾有师父,原来是个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如何得有什么师父的马来?」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为那诳上的勾当,整受了这五百年的苦难。今蒙观音菩萨劝善,着唐朝驾下真僧救出我来,叫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经。因路过此处,失了我师父的白马。」

  二神道:「原来是如此。这涧中自来无邪,只是深陡宽阔,水光彻底澄清,鸦鹊不敢飞过,因水清照见自己的形影,便认做同群之鸟,往往身掷于水内,故名鹰愁陡涧。只是向年间,观音菩萨因为寻访取经人去,救了一条玉龙,送他在此,叫他等候那取经人,不许为非作歹,他只是饥了时,上岸来扑些鸟鹊吃,或是捉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么无知,今日冲撞了大圣。」行者道:「先一次,他还与老孙侮手,盘旋了几合;后一次,是老孙叫骂,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个翻江搅海的法儿,搅混了他涧水,他就撺将上来,还要争持。不知老孙的棍重,他遮架不住,就变做一条水蛇,钻在草里。我赶来寻他,却无踪迹。」土地道:「大圣不知,这条涧千万个孔窍相通,故此这波澜深远。想是此间也有一孔,他钻将下去。也不须大圣发怒,在此找寻,要擒此 ,只消请将观世音来,自然伏了。」

  行者见说,唤山神土地同来见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道:「若要去请菩萨,几时才得回来?我贫僧饥寒怎忍!」说不了,只听得暗空中有金头揭諦叫道:「大圣,你不须动身,小神去请菩萨来也。」行者大喜,道声:「有累,有累!快行,快行!」那揭諦急纵云头,径上南海。行者吩咐山神、土地守护师父,日值功曹去寻斋供,他又去涧边巡绕不题。

  却说金头揭諦一驾云,早到了南海,按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托那金甲诸天与木叉惠岸转达,得见菩萨。菩萨道:「汝来何干?」揭諦道:「唐僧在蛇盘山鹰愁陡涧失了马,急得孙大圣进退两难。及问本处土神,说是菩萨送在那里的孽龙吞了,那大圣着小神来告请菩萨,降这孽龙,还他马匹。」菩萨闻言道:「这厮本是西海敖闰之子。他为纵火烧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亲见玉帝讨他下来,叫他与唐僧做个脚力。他怎么反吃了唐僧的马?这等说,等我去来。」那菩萨降莲台,径离仙洞,与揭諦驾着祥光,过了南海而来。有诗为证,诗曰:

  佛说蜜多三藏经,菩萨扬善满长城。摩诃妙语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灵。
  致使金蝉重脱壳,故令玄奘再修行。只因路阻鹰愁涧,龙子归真化马形。

  那菩萨与揭諦不多时到了蛇盘山。却在那半空里留住祥云,低头观看。只见孙行者正在涧边叫骂。菩萨着揭諦唤他来。那揭諦按落云头,不经由三藏,直至涧边,对行者道:「菩萨来也。」行者闻得,急纵云跳到空中,对他大叫道:「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菩萨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尽意,度得个取经人来,叮咛叫他救你性命,你怎么不来谢我活命之恩,反来与我嚷闹?」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来,让我逍遥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着我,伤了我几句,教我来尽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罢了;你怎么送他一顶花帽,哄我戴在头上受苦?把这个箍子长在老孙头上,又教他念一卷什么紧箍儿咒,着那老和尚念了又念,叫我这头上疼了又疼,这不是你害我也?」菩萨笑道:「你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诳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从前撞出祸来,有谁收管?是得这个魔头,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门路哩!」

  行者道:「这桩事,作做是我的魔头罢,你怎么又把那有罪的孽龙送在此处成精,叫他吃了我师父的马匹?此又是纵放歹人为恶,太不善也!」菩萨道:「那条龙,是我亲奏玉帝讨他在此,专为求经人做个脚力。你想那东土来的凡马,怎历得这万水千山?怎到得那灵山佛地?须是得这个龙马,方才去得。」行者道:「像他这般惧怕老孙,潜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萨叫揭諦道:「你去涧边叫一声『敖闰龙王玉龙三太子,你出来,有南海菩萨在此。』他就出来了。」

  那揭諦果去涧边叫了两遍。那小龙翻波跳浪,跳出水来,变作一个人相,踏了云头,到空中对菩萨礼拜道:「向蒙菩萨解脱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闻取经人的音信。 」菩萨指着行者道:「这不是取经人的大徒弟?」小龙见了道:「菩萨,这是我的对头。我昨日腹中饥馁,果然吃了他的马匹。他倚着有些力量,将我斗得力怯而回,又骂得我闭门不敢出来,他更不曾提着一个取经的字样。」行者道:「你又不曾问我姓甚名谁,我怎么就说?」小龙道:「我不曾问你是哪里来的泼魔?你嚷道:『管什么哪里不哪里,只还我马来!』何曾说出半个唐字!」菩萨道:「那猴头,专倚自强,哪肯称赞别人?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哩,若问时,先提起取经的字来,却也不用劳心,自然拱伏。」行者欢喜领教。

  菩萨上前,把那小龙的项下明珠摘了,将杨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气,喝声叫「变!」那龙即变做他原来的马匹毛片,又将言语吩咐道:「你须用心了还业障,功成后,超越凡龙,还你个金身正果。」那小龙口衔着横骨,心心领诺。菩萨叫悟空领他去见三藏;道:「我回海上去也。」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这等崎岖,保这个凡僧,几时得到?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的性命也难全,如何成得什么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菩萨道:「你当年未成人道,且肯尽心修悟;你今日脱了天灾,怎么倒生懒惰?我门中以寂灭成真,须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伤身苦磨之处,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十分再到那难脱之际,我也亲来救你。你过来,我再赠你一般本事。」菩萨将杨柳叶儿摘下三个,放在行者的脑后,喝声「变」!即变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无济无主的时节,可以随机应变,救得你急苦之灾。」行者闻了这许多好言,才谢了大慈大悲的菩萨。那菩萨香风绕绕,彩雾飘飘,径转普陀而去。

  这行者才按落云头,揪着那龙马的顶鬃,来见三藏道:「师父,马有了也。」三藏一见大喜道:「徒弟,这马怎么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处寻着的?」行者道:「师父,你还做梦哩!却才是金头揭諦请了菩萨来,把那涧里龙化作我们的白马。其毛片相同,只是少了鞍辔,着老孙揪将来也。」三藏大惊道:「菩萨何在?待我去拜谢他。」行者道:「菩萨此时已到南海,不耐烦矣。」三藏就撮土焚香,望南礼拜,拜罢,起身即与行者收拾前进。

  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揭諦功曹,却请师父上马。三藏道:「那无鞍辔的马,怎生骑得?且待寻船渡过涧去,再作区处。」行者道:「这个师父好不知时务!这个旷野山中,船从何来?这匹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势,就骑着他做个船儿过去罢。」三藏无奈,只得依言,跨了铲马。行者挑着行囊,到了涧边。

  只见那上流头,有一个渔翁,撑着一个枯木的筏子,顺流而下。行者见了,用手招呼道:「那老渔,你来,你来。我是东土取经去的,我师父到此难过,你来渡他一渡。」渔翁闻言,即忙撑拢。行者请师父下了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筏子,揪上马匹,安了行李。那老渔撑开筏子,如风似箭,不觉得过了鹰愁陡涧,上了西岸。三藏叫行者解开包袱,取出大唐的几文钱钞送与老渔。老渔把筏子一篙撑开道:「不要钱,不要钱。」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三藏甚不过意,只管合掌称谢。行者道:「师父休致意了。你不认得他?他是此涧里的水神。不曾来接得我老孙,老孙还要打他哩。只如今免打就够了他的,怎敢要钱!」那师父也似信不信,只得又跨铲着马,随着行者,径投大路,奔西而去。这正是:广大真如登彼岸,诚心了性上灵山。

  同师前进,不觉的红日沉西,天光渐晚,但见:淡云撩乱,山月昏蒙。满天霜色生寒,四面风声透体。孤鸟去时苍渚阔,落霞明处远山低。疏林千树吼,空岭独猿啼。长途不见行人迹,万里归舟入夜时。

  三藏在马上遥观,忽见路旁一座庄院。三藏道:「悟空,前面人家可以借宿,明早再行。」行者抬头看见,道:「师父,不是人家庄院。」三藏道:「如何不是?」行者道:「人家庄院,却没飞鱼稳兽之脊,这断是个庙宇庵院。」师徒们说着话,早已到了门首。三藏下了马,只见那门上有三个大字,乃「里社祠」,遂入门里。那里边有一个老者,项挂着数珠儿,合掌来迎,叫声:「师父请坐。」三藏慌忙答礼,上殿去参拜了圣相。那老者即呼童子献茶。茶罢,三藏问老者道:「此庙何为『里社』字?」老者道:「敝处乃西番哈咇国界。这庙后有一庄人家,共发虔心,立此庙宇。里者,乃一乡里地;社者,乃一社土神。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各办三牲花果来此祭社,以保四时清吉,五谷丰登,六畜茂盛故也。」三藏闻言,点头夸赞:「正是『离家三里远,别是一乡风。』我那里人家更无此善。」老者却问道:「师父仙乡是何处?」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国。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的。路过宝坊,天色将晚特投圣祠,告宿一宵,天光即行。」那老者十分欢喜,道了几声失迎,又叫童子办饭。三藏吃毕,谢了。

  行者的眼乖,见他房檐下有一条搭衣的绳子,走将去,一把扯断,将马脚系住。那老者笑道:「这马是哪里偷来的?」行者怒道:「你那老头子,说话不知高低!我们是拜佛的圣僧,哪会偷马!」老儿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没有鞍辔缰绳,却来扯断我晒衣的索子?」三藏陪礼道:「这个顽皮,只是性燥。你要拴马,好生问老人家讨条绳子,如何就扯断他的衣索?老先生,休怪!休怪!我这马,实不瞒你说,不是偷的:昨日东来,至鹰愁陡涧,原有骑的一匹白马,鞍辔俱全。不期那涧里有条孽龙,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马,连鞍辔一口吞之。幸亏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观音菩萨在涧边擒住那龙,叫他就变我原骑的白马,毛片俱同,驮我上西天拜佛。今此过涧,未经一日,却到了老生的圣祠,还不曾置得鞍辔哩。」

  那老者道:「师父休怪,我老汉作笑耍子,谁知你高徒认真。我小时也有几个村钱,也好骑匹骏马,只因累岁屯邅,遭丧失火,到此没了下梢,故充为庙祝,侍奉香火。幸亏这后庄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里倒还有一副鞍辔,是我平日心爱之物,就是这等贫穷,也不曾舍得卖了。才听老师父之言,菩萨尚且救謢神龙。叫他化马驮你,我老汉却不能少有周济,明日将那鞍辔取来,愿送老师父,扣背前去。乞为笑纳。」三藏闻言,称谢不尽。早又见童子拿出晚斋。斋罢,掌上灯,安了铺,各各寝歇。

  至次早,行者起来道:「师父,那庙祝老儿昨晚许我们鞍辔,问他要,不要饶他。」说未了,只见那老儿果擎着一副鞍辔,衬屉缰笼之类,凡马上一切用的,无不全备,放在廊下道:「师父,鞍辔奉上。」三藏见了,欢喜领受。叫行者拿了,背上马看,可相称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有诗为证。诗曰:

  雕鞍彩晃柬银星,宝凳光飞金线明。衬屉几层绒苫叠,牵缰三股紫丝绳。
  辔头皮札团花粲,霎扇描金舞兽形。环嚼叩成磨炼铁,两垂蘸水结毛缨。

  行者心中暗喜,将鞍辔背在马上,就似量着做的一般。三藏拜谢那老,那老慌忙搀起道:「惶恐!惶恐!何劳致谢?」那老者也不再留,请三藏上马。那长老出得门来,攀鞍上马。行者担着行李,那老儿从袖中取出一条鞭儿来,却是皮丁儿寸札的香藤柄子,虎筋丝穿结的梢儿,在路旁拱手奉上道:「圣僧,我还有一条挽手儿,一发送了你罢。」那三藏在马上接了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正打问讯,却早不见了那老儿。及回看那里社祠,是一片光地。只听得半空中有人言语道:「圣僧,多简慢你。我是伽落山山神、土地,蒙菩萨差送鞍辔与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却莫一时怠慢。」慌得个三藏滚鞍下马,望空礼拜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识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烦转达菩萨,深蒙恩佑。」

  你看他只管朝天磕头,也不计其数。路旁边活活的笑倒个孙大圣,孜孜的喜坏个美猴王,上前来扯住唐僧道:「师父,你起来罢!他已去得远了,听不见你祷祝,看不见你磕头。只管拜怎的?」长老道:「徒弟呀,我这等磕头,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旁边,只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哪里知道?像他这个藏头露尾的,本该打他一顿;只为看菩萨面上,饶他打尽够了,他还敢受我老孙之拜?老孙自小儿做好汉,不晓得拜人,就是见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个喏便罢了。」三藏道:「不当人子!莫说这空头话?快起来,莫误了走路。」那师父才起来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两个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罗罗,回回,狼虫虎豹。光阴迅速,又值早春时候。但见山林锦翠色,草木发青芽;梅英落尽,柳眼初开。师徒们行玩春光,又见太阳西坠。三藏勒马遥观,山凹里有楼台影影,殿阁沉沉。三藏道:「悟空,你看那里是什么去处?」行者抬头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们赶起些,那里借宿去。」三藏欣然从之,放开龙马,径奔前来。

  毕竟不知此去是什么去处,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4回 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

  诗曰: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要物。若知无物又无心,便是真如法身佛。
  法身佛,没模样,一颗圆光涵万象。无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相。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来不向不回向。无异无同无有无,难舍难取难听望。
  内外灵光到处同,一佛国在一沙中。一粒沙含大千界,一个身心万法同。
  知之须会无心诀,不染不滞为净业。善恶千端无所为,便是南无释迦叶。

  却说那刘伯钦与唐三藏惊惊慌慌,又闻得叫声师父来也。众家童道:「这叫的必是那山脚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问:「是什么老猿?」太保道:「这山旧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国,改名两界山。先年间曾闻得老人家说:『王莽篡汉之时,天降此山,下压着一个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饮食,自有土神监押,教他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自昔到今,冻饿不死。』这叫必定是他。长老莫怕,我们下山去看来。」三藏只得依从,牵马下山。

  行不数里,只见那石匣之间,果有一猴,露着头,伸着手,乱招手道:「师父,你怎么此时才来?来得好!来得好!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这长老近前细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样:尖嘴缩腮,金睛火眼。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薜萝。鬓边少发多青草,颔下无须有绿莎。眉间土,鼻凹泥,十分狼狈,指头粗,手掌厚,尘垢余多。还喜得眼睛转动,喉舌声和。语言虽利便,身体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孙大圣,今朝难满脱天罗。

  这太保诚然胆大,走上前来,与他拔去了鬓边草、颔下莎,问道:「你有什么话说?」那猴道:「我没话说,叫那个师父上来,我问他一问。」三藏道:「你问我什么?」那猴道:「你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三藏道:「我正是,你问怎么?」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犯了诳上之罪,被佛祖压于此处。前者有个观音菩萨,领佛旨意,上东土寻取经人。我叫他救我一救,他劝我再莫行凶,归依佛法,尽殷勤保护取经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后自有好处。故此昼夜提心,晨昏吊胆,只等师父来救我脱身。我愿保你取经,与你做个徒弟。」三藏闻言,满心欢喜道:「你虽有此善心,又蒙菩萨教诲,愿入沙门,只是我又没斧凿,如何救得你出? 」那猴道:「不用斧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来也。」三藏道:「我自救你 你怎得出来?」那猴道:「这山顶上有我佛如来的金字压帖。你只上山去将帖儿揭起,我就出来了。」三藏依言,回头央浼刘伯钦道:「太保啊,我与你上山走一遭。」伯钦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高叫道:「是真!决不敢虚谬!」

  伯钦只得呼唤家童,牵了马匹。他却扶着三藏,复上高山,攀藤附葛,只行到那极巅之处,果然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有块四方大石,石上贴着一封皮,却是「唵、嘛、呢、叭、咪、吽」六个金字。三藏近前跪下,朝石头,看着金字,拜了几拜,望西祷祝道:「弟子陈玄奘,特奉旨意求经,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证灵山;若无徒弟之分,此辈是个凶顽怪物,哄赚弟子,不成吉庆,便揭不得起。」祝罢,又拜。拜毕,上前将六个金字轻轻揭下。只闻得一阵香风,劈手把压帖儿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监押大圣者。今日他的难满,吾等回见如来,缴此封皮去也。」吓得个三藏与伯钦一行人,望空礼拜。径下高山,又至石匣边,对那猴道:「揭了压帖矣,你出来么。」那猴欢喜,叫道:「师父,你请走开些,我好出来,莫惊了你。」伯钦听说,领着三藏,一行人回东即走。走了五七里远近,又听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许远,下了山,只闻得一声响亮,真个是地裂山崩。众人尽皆悚惧,只见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马前,赤淋淋跪下,道声:「师父,我出来也!」对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与伯钦唱个大喏道: 「有劳大哥送我师父,又承大哥替我脸上薅草。」谢毕,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马匹。那马见了他,腰软蹄矬,战兢兢的立站不住。盖因那猴原是弼马温,在天上看养龙马的,有些法则,故此凡马见他害怕。

  三藏见他意思,实有好心,真个像沙门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什么?」猴王道:「我姓孙。」三藏道:「我与你起个法名,却好呼唤。」猴王道:「不劳师父盛意,我原有个法名,叫做孙悟空。」三藏欢喜道:「也正合我们的宗派。你这个模样,就像那小头陀一般,我再与你起个混名,称为行者,好么?」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时又称为孙行者。

  那伯钦见孙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却转身对三藏唱个喏道:「长老,你幸此间收得个好徒,甚喜甚喜,此行果然去得。我却告回。」三藏躬身作礼相谢道:「多有拖步,感激不胜。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荆夫人,贫僧在府多扰,容回时踵谢。」伯钦回礼,遂此两下分别。

  却说那孙行者请三藏上马,他在前边,背着行李,赤条条,拐步而行。不多时,过了两界山,忽然见一只猛虎,咆哮剪尾而来,三藏在马上惊心。行者在路旁欢喜道:「师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与我的。」放下行李,耳朵里拔出一个针儿,迎着风,幌一幌,原来是个碗来粗细一条铁棒。他拿在手中,笑道:「这宝贝,五百余年不曾用着它,今日拿出来挣件衣服儿穿穿。」你看他拽开步,迎着猛虎,道声:「业畜!哪里去!」那只虎蹲着身,伏在尘埃动也不敢动动。却被他照头一棒,就打的脑浆迸万点桃红,牙齿喷几点玉块,唬得那陈玄奘滚鞍落马,咬指道声:「天哪!天哪!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斓虎,还与他斗了半日;今日孙悟空不用争持,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行者拖将虎来道:「师父略坐一坐,等我脱下他的衣服来,穿了走路。」三藏道:「他哪里有什衣服?」行者道:「师父莫管我,我自有处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牛耳尖刀,从那虎腹上挑开皮,往下一剥,剥下个囫囵皮来,剁去了爪甲,割下头来,割个四四方方一块虎皮,提起来,量了一量道:「阔了些儿,一幅可作两幅。」拿过刀来,又裁为两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围在腰间,路旁揪了一条葛藤,紧紧束定,遮了下体道:「师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针线,再缝不迟。」他把条铁棒,捻一捻,依旧像个针儿,收在耳里,背着行李,请师父上马。

  两个前进,长老在马上问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铁棒,如何不见?」行者笑道:「师父,你不晓得。我这棍,本是东洋大海龙宫里得来的,唤做天河镇底神珍铁,又唤做如意金箍棒。当年大反天宫,甚是亏他。随身变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刚才变做一个绣花针儿模样,收在耳内矣。但用时,方可取出。」三藏闻言暗喜。又问道:「方才那只虎见了你,怎么就不动动,让自在打他,何说?」悟空道:「不瞒师父说,莫道是只虎,就是一条龙,见了我也不敢无礼。我老孙,颇有降龙伏虎的手段,翻江搅海的神通,见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则量于宇宙,小之则摄于毫毛!变化无端,隐显莫测。剥这个虎皮,何为稀罕?见到那疑难处,看展本事么!」三藏闻得此言,愈加放怀无虑,策马前行。师徒两个走着路,说着话,不觉得太阳星坠,但见:

  焰焰斜辉返照,天涯海角归云。千出鸟雀噪声频,觅宿投林成阵。
  野兽双双对对,回窝族族群群。一勾新月破黄昏,万点明星光晕。

  行者道:「师父走动些,天色晚了。那壁厢树木森森,想必是人家庄院,我们赶早投宿去来。」三藏果策马而行,径奔人家,到了庄院前下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声:「开门!开门!」那里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哗喇的开了门,看见行者这般恶相,腰系着一块虎皮,好似个雷公模样,唬得脚软身麻,口出谵语道:「鬼来了!鬼来了!」三藏近前搀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贫僧的徒弟,不是鬼怪。 」老者抬头,见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然立定,问道:「你是哪寺里来的和尚,带这恶人上我门来?」三藏道:「我贫僧是唐朝来的,往西天拜佛求经,适路过此间,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万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虽是个唐人,那个恶的却非唐人。」

  悟空厉声高呼道:「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唐人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什糖人蜜人,我是齐天大圣。你们这里人家,也有认得我的,我也曾见你来。」那老者道:「你在哪里见我?」悟空道:「你小时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脸上挑菜?」老者道:「这厮胡说!你在哪里住?我在哪里住?我来你面前扒柴挑菜!」悟空道:「我儿子便胡说!你是认不得我了,我本是这两界山石匣中的大圣。你再认认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像他,但你是怎么得出来的?」悟空将菩萨劝善令我等待唐僧揭贴脱身之事,对那老者细说了一遍。老者却才下拜,将唐僧请到里面,即唤老妻与儿女都来相见,具言前事,个个欣喜。

  又命看茶,茶罢,问悟空道:「大圣啊,你也有年纪了?」悟空道:「你今年几岁了?」老者道:「我痴长一百三十岁了。」行者道:「还是我重子重孙哩!我那生身的年纪,我不记得是几时,但只在这山脚下,已五百余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记得祖公公说,此山乃从天降下,就压了一个神猴。只到如今你才脱体。我那小时见你,是你头上有草,脸上有泥,还不怕你;如今脸上无了泥,头上无了草,却像瘦了些,腰间又苫了一块大虎皮,与鬼怪能差多少?」一家儿听得这般话说,都呵呵大笑。

  这老儿颇贤,即令安排斋饭。饭后,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陈。」三藏闻言,即下来起手道:「老施主,与贫僧是华宗。」行者道:「师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华宗?」三藏道:「我俗家也姓陈,乃是唐朝海州弘农郡聚贤庄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陈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赐我做御弟三藏,指唐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见说同姓,又十分欢喜。行者道:「老陈,左右打搅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烧些汤来,与我师徒们洗浴洗浴,一发临行谢你。」那老儿即令烧汤拿盆,掌上灯火。师徒浴罢,坐在灯前,行者道:「老陈,还有一事累你,有针线借我用用。」那老儿道:「有,有,有。」即叫妈妈取针线来,递与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见师父洗浴,脱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过来披在身上,却将那虎皮脱下,联接一处,打一个马面样的折子,围在腰间,勒了藤条,走到师父面前道:「老孙今日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这等样,才像个行者。」三藏道:「徒弟,你不嫌残旧,那件直裰儿,你就穿了罢。」悟空唱个喏道:「承赐!承赐!」他又去寻些草料喂了马。此时各各事毕,师徒与那老儿,亦各归寝。

  次早,悟空起来,请师父走路。三藏着衣,叫行者收拾铺盖行李。正欲告辞,只见那老儿早具脸汤,又具斋饭。斋罢,方才起身。三藏上马,行者引路,不觉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又值初冬时候,但见那:

  霜凋红叶千林瘦,岭上几株松柏秀。未开梅蕊散香幽,暖短昼,小春候。
  菊残荷尽山茶茂。寒桥古树争枝斗,曲涧涓涓泉水溜。
  淡云欲雪满天浮,朔风骤,牵衣袖,向晚寒威人怎受?

  师徒们正走多时,忽见路旁呼哨一声,闯出六个人来,各执长枪短剑,利刃强弓,大吒一声道:「那和尚!哪里走!赶早留下马匹,放下行李,饶你性命过去!」唬得那三藏魂飞魄散,跌下马来,不能言语。行者用手扶起道:「师父放心,没些儿事,这都是送衣服送盘缠与我们的。」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闭?他说叫我们留马匹、行李,你倒问他要什么衣服、盘缠?」行者道:「你管守着衣服、行李、马匹,待老孙与他争持一场,看是何如。」三藏道:「好手不敌双拳,双拳不如四手。他那里六条大汉,你这般小小的一个人儿,怎么敢与他争持?」

  行者的胆量原大,哪容分说,走上前来,叉手当胸,对那六个人施礼道:「列位有什么缘故,阻我贫僧的去路?」那人道:「我等是翦径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东西,放你过去;若道半个不字,叫你碎尸粉骨!」行者道:「我也是祖传的大王,积年的山主,却不曾闻得列位有什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说与你听:一个唤做眼看喜,一个唤做耳听怒,一个唤做鼻嗅爱,一个唤作舌尝思,一个唤作意见欲,一个唤作身本忧。」悟空笑道:「原来是六个毛贼!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来挡路。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饶了你罢!」那贼闻言,喜的喜,怒的怒,爱的爱,思的思,欲的欲,忧的忧,一齐上前乱嚷道:「这和尚无礼!你的东西全然没有,转来和我等要分东西 」他轮枪舞剑,一拥前来,照行者劈头乱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

  悟空停立中间,只当不知。那贼道:「好和尚!真个的头硬!」行者笑道:「将就看得过罢了!你们也打得手困了,却该老孙取出个针儿来耍耍。」那贼道:「这和尚是一个行针灸的郎中变的。我们又无病症,说什么动针的话!」行者伸手去耳朵里拔出一根绣花针儿,迎风一幌,却是一条铁棒,足有碗来粗细,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让老孙打一棍儿试试手!」唬得这六个贼四散逃走,被他拽开步,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剥了他的衣服,夺了他的盘缠,笑吟吟走将来道:「师父请行,那贼已被老孙剿了。」三藏道:「你十分撞祸!他虽是翦径的强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该死罪;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这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不分皂白,一顿打死?全无一点慈悲好善之心!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时冲撞了你,你也行凶,执着棍子,乱打伤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脱身?」悟空道:「师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却要打死你哩。」三藏道:「我这出家人,宁死决不敢行凶。我就死,也只是一身,你却杀了他六人,如何理说?此事若告到官,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过去。」行者道:「不瞒师父说,我老孙五百年前据花果山称王为怪的时节,也不知打死多少人。似你说这般到官,倒也得些状告是。」三藏道:「只因你没收没管,暴横人间,欺天诳上,才受这五百年前之难。今既入了沙门,若是还像当时行凶,一味伤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恶!忒恶!」

  原来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气,他见三藏只管绪绪叨叨,按不住心头火发道:「你既是这等说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惩般绪咶恶我,我回去便了!」那三藏却不曾答应,他就使一个性子,将身一纵,说一声:「老孙去也!」三藏急抬头,早已不见,只闻得呼的一声,回东而去。撇得那长老孤孤零零,点头自叹,悲怨不已,道:「这厮!这等不受教诲!我但说他几句,他怎么就无形无影的径回去了?罢!罢!罢!也是我命里不该招徒弟,进人口!如今欲寻他无处寻,欲叫他叫不应去来!去来!」正是舍身拼命归西去,莫倚旁人自主张。

  那长老只得收拾行李捎在马上,也不骑马,一只手柱着锡杖,一只手揪着缰绳,凄凄凉凉往西前进。行不多时,只见山路前面,有一个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绵衣,绵衣上有一顶花帽。三藏见他来得至近,慌忙牵马,立于右侧让行。那老母问道:「你是哪里来的长老,孤孤凄凄独行于此?」三藏道:「弟子乃东土大唐奉圣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经者。」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国界,此去有十万八千里路。你这等单人独马,又无个伴侣,又无个徒弟,你如何去得?」三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个徒弟,他性泼凶顽,是我说了他几句,他不受教,遂渺然而去也。」老母道:「我有这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原是我儿子用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才去他寺里哭了一场,辞了他师父,将这两件衣帽拿来,做个忆念。长老啊,你既有徒弟,我把这衣帽送了你罢。」三藏道:「承老母盛赐,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领受。」老母道:「他哪厢去了?」三藏道: 「我听得呼的一声,他回东去了。」老母道:「东边不远,就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 还有一篇咒儿,唤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紧箍儿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记心头,再莫泄漏一人知道。我去赶上他,叫他还来跟你,你却将此衣帽与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唤,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凶,也再不敢去了。」三藏闻言,低头拜谢。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东而去。三藏情知是观音菩萨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东恳恳礼拜。拜罢,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间,却坐于路旁,诵习那定心真言。来回念了几遍,念得烂熟,牢记心胸不题。

  却说那悟空别了师父,一筋斗云,径转东洋大海。按住云头,分开水道,径至水晶宫前。早惊动龙王出来迎接,接至宫里坐下,礼毕、龙王道:「近闻得大圣难满,失贺!想必是重整仙山,复归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做了和尚了。」龙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亏了南海菩萨劝善,教我正果,随东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门,又唤为行者了。」龙王道:「这等真是可贺!可贺!这才叫做改邪归正,惩创善心。既如此,怎么不西去,复东回何也?」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识人性。有几个毛贼翦径,是我将他打死,唐僧就绪绪叨叨,说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孙可是受得闷气的?是我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来望你一望,求钟茶吃。」龙王道:「承降!承降!」当时龙子龙孙即捧香茶来献。

  茶毕,行者回头一看,见后壁上挂着一幅圯桥进履的画儿。行者道:「这是什么景致?」龙王道:「大圣在先,此事在后,故你不认得。这叫做圯桥三进履。」行者道:「怎的是三进履?」龙王道:「此仙乃是黄石公,此子乃是汉世张良。石公坐在圯桥上,忽然失履于桥下,遂唤张良取来。此子即忙取来,跪献于前。如此三度,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爱他勤谨,夜授天书,着他扶汉。后果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太平后,弃职归山,从赤松子游,悟成仙道。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想得成正果。」悟空闻言,沉吟半晌不语。龙王道:「大圣自当裁处,不可图自在,误了前程。」悟空道:「莫多话,老孙还去保他便了。」龙王欣喜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请大圣早发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师父。」行者见他催促请行,急耸身,出离海藏,驾着云,别了龙王。

  正走,却遇着南海菩萨。菩萨道:「孙悟空,你怎么不受教诲,不保唐僧,来此处何干?」慌得个行者在云端里施礼道:「向蒙菩萨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压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却怪我凶顽,我才闪了他一闪,如今就去保他也。」菩萨道:「赶早去,莫错过了念头。」言毕各回。

  这行者,须臾间看见唐僧在路旁闷坐。他上前道:「师父!怎么不走路?还在此做甚?」三藏抬头道:「你往哪里去来?叫我行又不敢行,动又不敢动,只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吃。」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不要说谎。你离了我没多一个时辰,就说到龙王家吃茶?」行者笑道:「不瞒师父说,我会驾筋斗云,一个筋斗有十万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来。」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儿,你就怪我,使个性子丢了我去。像你这有本事的,讨得茶吃;像我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饿,你也过意不去呀!」行者道:「师父,你若饿了,我便去与你化些斋吃。」三藏道:「不用化斋。我那包袱里还有些干粮,是刘太保母亲送的,你去拿钵盂寻些水来,等我吃些儿走路罢。」

  行者去解开包袱,在那包裹中间见有几个粗面烧饼,拿出来递与师父。又见那光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行者道:「这衣帽是东土带来的?」三藏就顺口儿答应道:「是我小时穿戴的。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经,就会念经;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礼,就会行礼。」行者道:「好师父,把与我穿戴了罢。」三藏道:「只怕长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罢。」行者遂脱下旧白布直裰,将绵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着身体裁的一般,把帽儿戴上。

  三藏见他戴上帽子,就不吃干粮,却默默的念那紧箍咒一遍。行者叫道:「头痛!头痛!」那师父不住的又念了几遍,把个行者痛得打滚,抓破了嵌金的花帽。三藏又恐怕扯断金箍,住了口不念。不念时,他就不痛了。伸手去头上摸摸,似一条金线儿模样,紧紧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断,似此生了根了。他就耳里取出针儿来,插入箍里,往外乱捎。三藏又恐怕他捎断了,口中又念起来,他依旧生痛,痛得竖蜻蜓,翻筋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那师父见他这等,又不忍不舍,复住了口,他的头又不痛了。

  行者道:「我这头,原来是师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的是紧箍经,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真个又念,行者真个又痛,只叫:「莫念!莫念!念动我就痛了!这是怎么说?」三藏道:「你今番可听我教诲了?」行者道:「听教了!」「你再可无礼了?」行者道:「不敢了!」他口里虽然答应,心上还怀不善,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望唐僧就欲下手,慌得长老口中又念了两三遍,这猴子跌倒在地,丢了铁棒,不能举手,只叫:「师父!我晓得了!再莫念!再莫念!」三藏道:「你怎么欺心,就敢打我?」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问师父,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三藏道:「是适间一个老母传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讲了!这个老母,坐定是那个观世音!他怎么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三藏道:「此 既是他授与我,他必然先晓得了。你若寻他,他念起来,你却不是死了?」行者见说得有理,真个不敢动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师父!这是他奈何我的法儿,叫我随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当常言,只管念诵。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了。」三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马去也。」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擞精神,束一束绵布直裰,扣背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进。

  毕竟这一去,后面又有什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3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诗曰:
  大有唐王降敕封,钦差玄奘问禅宗。坚心磨琢寻龙穴,着意修持上鹫峰。
  边界远游多少国,云山前度万千重。自今别驾投西去,秉教迦持悟大空。

  却说三藏自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王与多官送出长安关外。一二日马不停蹄,早至法门寺。本寺住持上房长老,带领众僧有五百余人,两边罗列,接至里面,相见献茶。茶罢进斋,斋后不觉天晚,正是那:

  影动星河近,月明无点尘。雁声鸣远汉,砧韵响西邻。
  归鸟栖枯树,禅僧讲梵音。蒲团一榻上,坐到夜将分。

  众僧们灯下议论佛门定旨,上西天取经的原由。有的说水远山高,有的说路多虎豹,有的说峻岭陡崖难度,有的说毒魔恶怪难降。三藏钳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点头几度。众僧们莫解其意,合掌请问道:「法师指心点头者,何也?」三藏答曰:「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对佛设下洪誓大愿,不由我不尽此心。这一去,定要到西天,见佛求经,使我们法轮回转,愿圣主皇图永固。」众僧闻得此言,人人称羡,个个宣扬,都叫一声「忠心赤胆大阐法师」;夸赞不尽,请师入榻安寐。

  早又是竹敲残月落,鸡唱晓云生。那众僧起来,收拾茶水早斋。玄奘遂穿了袈裟,上正殿,佛前礼拜,道:「弟子陈玄奘,前往西天取经,但肉眼愚迷,不识活佛真形。今愿立誓:路中逢庙烧香,遇佛拜佛,遇塔扫塔。但愿我佛慈悲,早现丈六金身,赐真经留传东土。」祝罢,回方丈进斋。斋毕,那二从者整顿了鞍马,促趱行程。三藏出了山门,辞别众僧。众僧不忍分别,直送有十里之遥,噙泪而返,三藏遂直西前进。正是那季秋天气,但见:

  数村木落芦花碎,几树枫杨红叶坠。
  路途烟雨故人稀,黄菊丽,山骨细,水寒荷破人憔悴。
  白苹红蓼霜天雪,落霞孤鹜长空坠。
  依稀黯淡野云飞,玄鸟去,宾鸿至,嘹嘹呖呖声宵碎。

  师徒们行了数日,到了巩州城。早有巩州合属官吏人等,迎接入城中。安歇一夜,次早出城前去。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两三日,又至河州卫。此乃是大唐的山河边界。早有镇边的总兵与本处僧道,闻得是钦差御弟法师上西方见佛,无不恭敬,接至里面供给了,着僧纲请往福原寺安歇。本寺僧人一一参见,安排晚斋。斋毕,吩咐二从者饱喂马匹,天不明就行。及鸡方鸣,随唤从者,却又惊动寺僧,整治茶汤斋供。斋罢,出离边界。这长老心忙,太起早了。

  原来此时秋深时节,鸡鸣得早,只好有四更天气。一行三人,连马四口,迎着清霜,看着明月,行有数十里远近,见一山岭,只得拨草寻路,说不尽崎岖难走,又恐怕错了路径。正疑思之间,忽然失足,三人连马都跌落坑坎之中。三藏心慌,从者胆战。却才悚惧,又闻得里面哮吼高呼,叫:「拿将来!拿将来!」只见狂风滚滚,拥出五六十个妖邪,将三藏、从者揪了上去。这法师战战兢兢的,偷眼观看,上面坐的那魔王,十分凶恶,真个是:

  雄威身凛凛,猛气貌堂堂。电目飞光艳,雷声振四方。
  锯牙舒口外,凿齿露腮旁。锦绣围身体,文斑裹脊梁。
  钢须稀见肉,钩爪利如霜。东海黄公惧,南山白额王。

  唬得个三藏魂飞魄散,二从者骨软筋麻。魔王喝令绑了,众妖一齐将三人用绳索绑缚。正要安排吞食,只听得外面喧哗,有人来报:「熊山君与特处士二位来也。」三藏闻言,抬头观看,前走的是一条黑汉,你道他是怎生模样:

  雄豪多胆量,轻健夯身躯。涉水惟凶力,跑林逞怒威。向来符吉梦,今独露英姿。
  绿树能攀折,知寒善谕时。准灵惟显处,故此号山君。

  又见那后边来的是一条胖汉,你道怎生模样:

  嵯峨双角冠,端肃耸肩背。性服青衣稳,蹄步多迟滞。
  宗名父作牯,原号母称牸。能为田者功,因名特处士。

  这两个摇摇摆摆走入里面,慌得那魔王奔出迎接。熊山君道:「寅将军,一向得意,可贺!可贺!」特处士道:「寅将军丰姿胜常,真可喜!真可喜!」魔王道:「二公连日如何?」山君道: 「惟守素耳。」处士道:「惟随时耳。」三个叙罢,各坐谈笑。

  只见那从者绑得痛切悲啼,那黑汉道:「此三者何来?」魔王道:「自送上门来者。」处士笑云:「可能待客否?」魔王道:「奉承!奉承!」山君道:「不可尽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魔王领诺,即呼左右,将二从者剖腹剜心,剁碎其尸,将首级与心肝奉献二客,将四肢自食,其余骨肉,分给各妖。只听得嘓啅之声,真似虎啖羊羔。霎时食尽,把一个长老几乎唬死。这才是初出长安第一场苦难。

  正怆慌之间,渐惭的东方发白,那二怪至天晓方散,俱道:「今日厚扰,容日竭诚奉酬。」方一拥而退。不一时,红日高升。三藏昏昏沉沉,也辨不得东西南北,正在那不得命处,忽然见一老叟,手持拄杖而来。走上前,用手一拂,绳索皆断,对面吹了一口气,三藏方苏,跪拜于地道:「多谢老公公!搭救贫僧性命!」老叟答礼道:「你起来。你可曾疏失了什么东西?」三藏道:「贫僧的从人,已是被怪食了,只不知行李马匹在于何处?」老叟用杖指定道:「那厢不是一匹马、两个包袱? 」三藏回头看时,果是他的物件,并不曾失落,心才略放下些,问老叟曰:「老公公,此处是什所在?公公何由在此?」老叟道:「此是双叉岭,乃虎狼巢穴处。你为何堕此?」

  三藏道:「贫僧鸡鸣时,出河州卫界,不料起得早了,冒霜拨露,忽失落此地。见一魔王凶顽太甚,将贫僧与二从者绑了。又见一条黑汉,称是熊山君;一条胖汉,称是特处士,走进来,称那魔王是寅将军。他三个把我二从者吃了,天光才散。不想我是哪里有这大缘大分,感得老公公来此救我?」老叟道:「处士者是个野牛精,山君者是个熊罴精,寅将军者是个老虎精。左右妖邪尽都是山精树鬼,怪兽苍狼。只因你的本性元明,所以吃不得你。你跟我来,引你上路。」三藏不胜感激,将包袱捎在马上,牵着缰绳,相随老叟径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路。却将马拴在道旁草头上,转身拜谢那公公,那公公遂化作一阵清风,跨一只朱顶白鹤,腾空而去。只见风飘飘遗下一张简帖,书上四句颂子,颂子云:

  吾乃西天太白星,特来搭救汝生灵。前行自有神徒助,莫为艰难报怨经。

  三藏看了,对天礼拜道:「多谢金星度脱此难。」拜毕,牵了马匹,独自个孤孤凄凄,往前苦进。这岭上,真个是寒飒飒雨林风,响潺潺涧下水。香馥馥野花开,密丛丛乱石磊。闹嚷嚷鹿与猿,一队队獐和麂。喧杂杂鸟声多,静悄悄人事靡。那长老,战兢兢心不宁;这马儿,力怯怯蹄难举。三藏舍身拼命,上了那峻岭之间。行经半日,更不见个人烟村舍。一则腹中饥了,二则路又不平,正在危急之际,只见前面有两只猛虎咆哮,后边有几条长蛇盘绕。左有毒虫,右有怪兽,三藏孤身无策,只得放下身心,听天所命。又无奈那马腰软蹄弯,即便跪下,伏倒在地,打又打不起,牵又牵不动。苦得个法师衬身无地,真个有万分凄楚,已自分必死,莫可奈何。

  却说他虽有灾迍,却有救应。正在那不得命处,忽然见毒虫奔走,妖兽飞逃;猛虎潜踪,长蛇隐迹。三藏抬头看时,只见一人,手执钢叉,腰悬弓箭,自那山坡前转出,果然是一条好汉。你看他:头上戴一顶艾叶花斑豹皮帽,身上穿一领羊绒织锦叵罗衣,腰间束一条狮蛮带。脚下着一对麂皮靴。环眼圆睛如吊客,圈须乱扰似河奎。悬一囊毒药弓矢,拿一杆点钢大叉。雷声震破山虫胆,勇猛惊残野雉魂。

  三藏见他来得渐近,跪在路旁,合掌高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那条汉到跟前,放下钢叉,用手搀起道:「长老休怕。我不是歹人,我是这山中的猎户,姓刘名伯钦,绰号镇山太保。我才自来,要寻两只山虫食用,不期遇着你,多有冲撞。」三藏道:「贫僧是大唐驾下钦差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适间来到此处,遇着些狼虎蛇虫,四边围绕,不能前进。忽见太保来,众兽皆走,救了贫僧性命,多谢!多谢! 」伯钦道:「我在这里住人,专倚打些狼虎为生,捉些蛇虫过活,故此众兽怕我走了。你既是唐朝来的,与我都是乡里。此间还是大唐的地界,我也是唐朝的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诚然是一国之人。你休怕,跟我来,到我舍下歇马,明朝我送你上路。」三藏闻言,满心欢喜,谢了伯钦,牵马随行。

  过了山坡,又听得呼呼风响。伯钦道:「长老休走,坐在此间。风响处,是个山猫来了,等我拿他家去管待你。」三藏见说,又胆战心惊,不敢举步。那太保执了钢叉,拽开步,迎将上去。只见一只斑斓虎,对面撞见,他看见伯钦,急回头就走。这太保霹雳一声,咄道:「那业畜!哪里走!」那虎见赶得急,转身轮爪扑来。这太保三股叉举手迎敌,唬得个三藏软瘫在草地。这和尚自出娘肚皮,哪曾见这样凶险的勾当?太保与那虎在那山坡下,人虎相持,果是一场好斗。但见:

  怒气纷纷,狂风滚滚。怒气纷纷,太保冲冠多膂力;狂风滚滚,斑彪逞势喷红尘。那一个张牙舞爪,这一个转步回身。三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扰雾飞云。这一个当胸乱刺,那一个劈面来吞。闪过的再生人道,撞着的定见阎君。只听得那斑彪哮吼,太保声哏。斑彪哮吼,振裂山川惊鸟兽;太保声哏,喝开天府现星辰。那一个金睛怒出,这一个壮胆生嗔。可爱镇山刘太保,堪夸据地兽之君。人虎贪生争胜负,些儿有慢丧三魂。

  他两个斗了有一个时辰,只见那虎爪慢腰松,被太保举叉平胸刺倒,可怜啊,钢叉尖穿透心肝,霎时间血流满地。揪着耳朵拖上路来,好男子!气不连喘,面不改色,对三藏道:「造化!造化!这只山猫,够长老食用几日。」三藏夸赞不尽,道:「太保真山神也!」伯钦道:「有何本事,敢劳过奖?这个是长老的洪福。去来!赶早儿剥了皮,煮些肉,管待你也。」他一只手执着叉,一只手拖着虎,在前引路。三藏牵着马,随后而行,迤逶行过山坡,忽见一座山庄。那门前真个是:

  参天古树,漫路荒藤。万壑风尘冷,千崖气象奇。一径野花香袭体,数竿幽竹绿依依。草门楼,篱笆院,堪描堪画;石板桥,白土壁,真乐真稀。秋容萧索,爽气孤高。道旁黄叶落,岭上白云飘。疏林内山禽聒聒,庄门外细犬嘹嘹。

  伯钦到了门首,将死虎掷下,叫:「小的们何在?」只见走出三四个家童,都是怪形恶相之类,上前拖拖拉拉,把只虎扛将进去。伯钦吩咐叫:「赶早剥了皮,安排将来待客。」复回头迎接三藏进内。彼此相见,三藏又拜谢伯钦厚恩怜悯救命,伯钦道:「同乡之人,何劳致谢。」坐定茶罢,有一老妪领着一个媳妇,对三藏进礼。伯钦道:「此是家母、山妻。」三藏道:「请令堂上坐,贫僧奉拜。」老妪道:「长老远客,各请自珍,不劳拜罢。」伯钦道:「母亲啊,他是唐王驾下差往西天见佛求经者。适间在岭头上遇着孩儿,孩儿念一国之人,请他来家歇马,明日送他上路。」老妪闻言,十分欢喜道:「好!好!好!就是请他,不得这般,恰好明日你父亲周忌,就浼长老做些好事,念卷经文,到后日送他去罢。」这刘伯钦,虽是一个杀虎手,镇山的太保,他却有些孝顺之心,闻得母言,就要安排香纸留住三藏。

  说话间,不觉得天色将晚。小的们排开桌凳,拿几盘烂熟虎肉,热腾腾的放在上面。伯钦请三藏权用,再另办饭。三藏合掌当胸道:「善哉!贫僧不瞒太保说,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晓得吃荤。」伯钦闻得此说,沉吟了半晌道:「长老,寒家历代以来,不晓得吃素。就是有些竹笋,采些木耳,寻些干菜,做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却无甚素处。有两眼锅灶,也都是油腻透了,这等奈何?反是我请长老的不是。」三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请自受用。我贫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饭,也可忍饿,只是不敢破了斋戒。」伯钦道:「倘或饿死,却如之何?」三藏道:「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丛里,就是饿死,也强如喂虎。」伯钦的母亲闻说,叫道: 「孩儿不要与长老闲讲,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伯钦道:「素物何来?」母亲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叫媳妇将小锅取下,着火烧了油腻,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却仍安在灶上。先烧半锅滚水别用,却又将些山地榆叶子,着水煎作茶汤,然后将些黄粱粟米,煮起饭来,又把些干菜煮熟,盛了两碗,拿出来铺在桌上。老母对着三藏道:「长老请斋,这是老身与儿妇,亲自动手整理的些极洁极净的茶饭。」三藏下来谢了,方才上坐。

  那伯钦另设一处,铺排些没盐没酱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点剁鹿肉干巴,满盘满碗的,陪着三藏吃斋。方坐下,心欲举箸,只见三藏合掌诵经,唬得个伯钦不敢动箸,急起身立在旁边。三藏念不数句,却叫「请斋」。伯钦道:「你是个念短头经的和尚?」三藏道:「此非是经,乃是一卷揭斋之咒。」伯钦道:「你们出家人,偏有许多计较,吃饭便也念诵念诵。」

  吃了斋饭,收了盘碗,渐渐天晚,伯钦引着三藏出中宅,到后边走走,穿过夹道,有一座草亭。推开门,入到里面,只见那四壁上挂几张强弓硬弩,插几壶箭,过梁上搭两块血腥的虎皮,墙根头插着许多枪刀叉棒,正中间设两张坐器。伯钦请三藏坐坐。三藏见这般凶险腌臜,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后再行,是一座大园子,却看不尽那丛丛菊蕊堆黄,树树枫杨挂赤;又见呼的一声,跑出十来只肥鹿,一大阵黄獐,见了人,呢呢痴痴,更不恐惧。三藏道:「这獐鹿想是太保养家了的?」伯钦道:「似你那长安城中人家,有钱的集财宝,有庄的集聚稻粮,似我们这打猎的,只得聚养些野兽,备天阴耳。」他两个说话闲行,不觉黄昏,复转前宅安歇。

  次早,那合家老小都起来,就整素斋管待长老,请开启念经。这长老净了手,同太保家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三藏方敲响木鱼,先念了净口业的真言,又念了净身心的神咒,然后开《度亡经》一卷。诵毕,伯钦又请写荐亡疏一道,再开念《金刚经》、《观音经》,一一朗音高诵。诵毕,吃了午斋,又念《法华经》、《弥陀经》。各诵几卷,又念一卷《孔雀经》,及谈苾篘洗业的故事,早又天晚。献过了种种香火,化了众神纸马,烧了荐亡文疏,佛事已毕,又各安寝。

  却说那伯钦的父亲之灵,超荐得脱沉沦,鬼魂儿早来到东家宅内,托一梦与合宅长幼道:「我在阴司里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我的罪业,阎王差人送我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了。你们可好生谢送长老,不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这才是:万法庄严端有意,荐亡离苦出沉沦。

  那合家儿梦醒,又早太阳东上,伯钦的娘子道:「太保,我今夜梦见公公来家,说他在阴司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他的罪业,阎王差人送他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叫我们好生谢那长老,不得怠慢。他说罢,径出门,徉徜去了。我们叫他不应,留他不住,醒来却是一梦。」伯钦道:「我也是那等一梦,与你一般。我们起去对母亲说去。」他两口子正欲去说,只见老母叫道:「伯钦孩儿,你来,我与你说话。」二人至前,老母坐在床上道:「儿啊,我今夜得了个喜梦,梦见你父亲来家,说多亏了长老超度,已消了罪业,上中华富地长者家去托生。」夫妻们俱呵呵大笑道:「我与媳妇皆有此梦,正来告禀,不期母亲呼唤,也是此梦。」遂叫一家大小起来,安排谢意,替他收拾马匹,都至前拜谢道:「多谢长老超荐我 父脱难超生,报答不尽!」三藏道:「贫僧有何能处,敢劳致谢!」伯钦把三口儿的梦话,对三藏陈诉一遍,三藏也喜。

  早供给了素斋,又具白银一两为谢。三藏分文不受。一家儿又恳恳拜央,三藏毕竟分文未受,但道:「是你肯发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爱。」伯钦与母妻无奈,急做了些粗面烧饼干粮,叫伯钦远送,三藏欢喜收纳。太保领了母命,又唤两三个家童,各带捕猎的器械,同上大路,看不尽那山中野景,岭上风光。行经半日,只见对面处,有一座大山,真个是高接青霄,崔巍险峻。三藏不一时,到了边前。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正走到半山之中,伯钦回身,立于路下道:「长老,你自前进,我却告回。」三藏闻言,滚鞍下马道:「千万敢劳太保再送一程!」伯钦道:「长老不知,此山唤做两界山,东半边属我大唐所管,西半边乃是鞑靼的地界。那厢狼虎,不伏我降,我却也不能过界,你自去罢。」三藏心惊,轮开手,牵衣执袂,滴泪难分。正在那叮咛拜别之际,只听得山脚下叫喊如雷道:「我师父来也!我师父来也!」唬得个三藏痴呆,伯钦打挣。

  毕竟不知是什人叫喊,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2回 玄奘秉诚建大会 观音显像化金蝉

  诗曰:
  龙集贞观正十三,王宣大众把经谈。道场开演无量法,云雾光乘大愿龛。
  御效垂恩修上刹,金蝉脱壳化西涵。普施善果超沉没,秉教宣扬前后三。

  贞观十三年,岁次己已,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陈玄奘大阐法师,聚集一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长安城化生寺开演诸品妙经。那皇帝早朝已毕,率文武多官,乘风辇龙车,出离金銮宝殿,径上寺来拈香。怎见那銮驾?真个是:

  一天瑞气,万道祥光。仁风轻淡薄,化日丽非常。千官环珮分前后,五卫旌旗列两旁。执金瓜,擎斧销,双双对对;绎纱烛,御炉香,霭霭堂堂。龙飞凤舞,鹗荐鹰扬。圣明天子正,忠义大臣良。介福千年过舜禹,升平万代赛尧汤。又见那曲柄伞,滚龙袍,辉光相射;玉连环,彩凤扇,瑞福飘扬。珠冠玉带,紫绶金章。护驾军千队,扶舆将两行。这皇帝沐浴虔诚尊敬佛,皈依善果喜拈香。

  唐王大驾早到寺前,吩咐住了音乐响器,下了车辇,引着多官,拜佛拈香。三匝已毕,抬头观看,果然好座道场!但见:

  幢皤飘舞,宝盖飞辉。幢幡飘舞,凝空道道彩霞摇;宝盖飞辉,映日翩翩红电彻。世尊金象貌臻臻,罗汉玉容威烈烈。瓶插仙花,炉焚檀降。瓶插仙花,锦树辉耀漫宝刹;炉焚檀降,香云霭霭透清霄。时新果品砌朱盘,奇样糖酥堆彩案。高僧罗列诵真经,愿拔孤魂离苦难。

  太宗文武俱各拈香,拜了佛祖金身,参了罗汉,又见那大阐都纲陈玄奘法师引众僧罗拜唐王。礼毕,分班各安禅位。法师献上济孤榜文与太宗看。

  榜曰:

  至德渺茫,禅宗寂灭。清净灵通,周流三界。千变万化,统摄阴阳。体用真常,无穷极矣。观彼孤魂,深宜哀愍!此奉太宗圣命,选集诸僧,参禅讲法,大开方便门庭,广运慈悲舟楫,普济苦海群生,脱免沉府六趣。引归真路,普玩鸿蒙;动止无为,混成纯素。仅此良因,邀赏清都绿阙;乘吾胜会,脱离地狱凡笼。早登极乐任逍遥,来往西方随自在。

  诗曰:
  一炉永寿香,几卷超生篆。无边妙法宣,无际天恩沐。
  冤孽尽消除,孤魂皆出狱。愿保我邦家,清平万年福。

  太宗看了,满心欢喜,对众僧道:「汝等秉立丹衷,切休怠慢佛事。待后功成完备,各各福有所归,朕当重赏,决不空劳。」那一千二百僧,一齐顿首称谢。当日三斋已毕,唐王驾回。待七日正会,复请拈香。时天色将晚,各官俱退。怎见得好晚?你看那:

  万里长空淡落晖,归鸦数点下栖迟。满城灯火人烟静,正是禅僧入定时。

  一宿晚景题过,次早,法师又升坐聚众诵经不题。

  却说南海普陀山观世音菩萨自领了如来佛旨,在长安城访察取经的善人,日久未逢真实有德行者。忽闻得太宗宣扬善果,选举高僧,开建大会。又见得法师坛主乃是江流地和尚,正是极乐中降来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长老,菩萨十分欢喜。就将佛赐的宝贝捧上长街,与木叉货卖。你道他是何宝贝?有一件锦襕异宝袈裟、九环锡杖。还有那金紧禁三个箍儿,密密藏收,以俟后用,只将袈裟、锡杖出卖。

  长安城里,有那选不中的愚僧,倒有几贯村钞。见菩萨变化个疥癫形容,身穿破袖,赤脚光头,将袈裟择定,艳艳生光,他上前问道:「那癫和尚,你的袈裟要卖多少价钱?」菩萨道:「袈裟价值五千两,锡杖价值二千两。」那愚僧笑道;「这两个癫和尚是疯子!是傻子!这两件粗物就卖得七千两银子,只是除非穿上身长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这许多!拿了去!卖不成!」那菩萨更不争吵,与木叉往前又走。

  行得多时,来到东华门前,正撞着宰相萧瑀散朝而回,众头踏喝开街道。那菩萨公然不避,当街上拿着袈裟,径迎着宰相。宰相勒马观看,见袈裟艳艳生光,着手下人问那卖袈裟的要价几何。菩萨道:「袈裟要五千两,锡杖要二千两。」萧瑀道:「有何好处,值这般高价?」菩萨道:「袈裟有好处,有不好处;有要钱处,有不要钱处。 」萧瑀道:「何为好?何为不好?」菩萨道:「看了我袈裟,不久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灾,便是好处;若贪淫乐祸的愚僧,不斋不戒的和尚,毁经谤佛的凡夫,难见我袈裟之面,这便是不好处。」又问道:「何为要钱?不要钱?」菩萨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宝,强买袈裟锡杖,定要卖他七千两,这便是要钱;若敬重三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将袈裟、锡杖情愿送他,与我结个善缘,这便是不要钱。」萧瑀闻言,倍添春色,知他是个好人,即便下马,与菩萨以礼相见,口称:「大法长老,恕我萧瑀之罪。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满朝的文武无不奉行,即今起建『水陆 会』,这袈裟正好与大都阐陈玄奘法师穿用。我和你入朝见驾去来。」菩萨欣然从之,拽转步,径进东华门里。黄门官转奏,蒙旨宣至宝殿。

  见萧瑀引着两个疥癞僧人,立于阶下,唐王问曰:「萧瑀来奏何事?」萧瑀俯伏阶前道:「臣出了东华门前,偶遇二僧,乃卖袈裟与锡杖者。臣思法师玄奘可着此服,故领僧人启见。」太宗大喜,便问:「那袈裟价值几何?」菩萨与木叉侍之阶下,更不行礼,因问袈裟之价,答道:「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太宗道:「那袈裟有何好处,就值许多?」菩萨道:「这袈裟,龙披一缕,免大鹏吞噬之灾;鹤挂一丝,得超凡入圣之妙。但坐处,有万神朝礼;凡举动,有七佛随身。这袈裟是冰蚕造练抽丝,巧匠翻腾为线。仙娥织就,神女机成,方方簇幅绣花缝,片片相帮堆锦筘。玲珑散碎斗妆花,色亮飘光喷宝艳。穿上满身红雾绕,脱来一段彩云飞。三天门外透玄光,五岳山前生宝气。重重嵌就西番莲,灼灼悬珠星斗象。四角上有夜明珠,攒顶间一颗 母绿。虽无全照原本体,也有生光八宝攒。这袈裟,闲时折叠,遇圣才穿。闲时折叠,千层包裹透虹霓;遇圣才穿,惊动诸天神鬼怕。上边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定风珠;又有那红玛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偷月沁白,与日争红。条条仙气盈空,朵朵祥光捧圣。条条仙气盈空,照彻了天关;朵朵祥光捧圣,影遍了世界。照山川,惊虎豹;影海岛,动鱼龙。沿边两道销金锁,叩领连环白玉琮。」

  诗曰:
  三宝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尽评论。明心解养人天法,见性能传智慧灯。
  护体庄严金世界,身心清净玉壶冰。自从佛制袈裟后,万劫谁能敢断僧?

  唐王在那宝殿上闻言,十分欢喜,又问:「那和尚,九环杖,有什好处?」菩萨道:「我这锡杖,是那银镶铁造九连环,九节仙藤永驻颜。入手厌看青骨瘦,下山轻带白云还。摩诃五祖游天阙,罗卜寻娘破地关。不染红尘些子秽,喜伴神僧上玉山。」

  唐王闻言,即命展开袈裟,从头细看,果然是件好物,道:「大法长老,实不瞒你,朕今大开善教,广种福田,见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敷演经法。内中有一个大有德行者,法名玄奘。朕买你这两件宝物,赐他受用。你端的要价几何?』菩萨闻言,与木叉合掌皈依,道声佛号,躬身上启道:「既有德行,贫僧情愿送他,决不要钱。」说罢,抽身便走。唐王急着萧瑀扯住,欠身立于殿上,问曰:「你原说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你见朕要买,就不要钱,敢是说朕心倚恃君位,强要你的物件?更无此理。朕照你原价奉偿,却不可推避。」菩萨起手道:「贫僧有愿在前,原说果有敬重三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不要钱,愿送与他。今见陛下明德止善,敬我佛门,况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扬大法,理当奉上,决不要钱。贫僧愿留下此物告回。」唐王见他这等勤恳,甚喜,随命光禄寺,大排素宴酬谢。菩萨又坚辞不受,畅然而去,依旧望土地庙中隐避不题。

  却说太宗设午朝,着魏征敕旨宣玄奘入朝。那法师正聚众登坛,讽经诵偈,一闻有旨,随下坛整衣,与魏征同往见驾。太宗道:「求证善事有劳法师,无物酬谢。早间萧瑀迎着二僧,愿送锦襕异宝袈裟一件,九环锡枚一条。今将召法师领去。」玄奘叩头谢恩。太宗道:「法师如不弃,可穿上与朕看看。」长老遂将袈裟抖开,披在身上,手持锡杖,侍立阶前。君臣个个欣然。诚为如来佛子!你看他:

  凛凛威颜多雅秀,佛衣可体如裁就。晖光艳艳满乾坤,结彩纷纷凝宇宙。
  朗朗明珠上下排,层层金线穿前后。兜罗四面锦沿边,万样稀奇铺绮绣。
  八宝妆花缚钮丝,金杯束领攀绒扣。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玄奘法师大有缘,现前此物堪承受。浑如十八阿罗汉,赛过西方真觉秀。
  锡杖叮当斗九环,毗卢帽映多丰厚。诚为佛子不虚传,胜似菩提无诈谬!

  当时文武阶前喝彩,太宗喜之不胜,即着法师穿了袈裟,持了宝杖;又赐两队仪从,着多官进出朝门,叫他上大街行道,往寺里去,就如中状元夸官的一般。这去玄奘再拜谢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轰轰,摇摇摆摆。你看那长安城里,行商坐贾,公子王孙,墨客文人,大男小女,无不争看夸奖,俱道:「好个法师!真是个罗汉下降,活菩萨临凡!」玄奘直至寺里,僧人下榻来迎。一见他披此袈裟,执此锡杖,都道是地藏王来了,各各归依,侍于左右。玄奘上殿,炷香礼佛,又对众感述圣恩。已毕,各归禅座,又不觉红轮西坠。正是那:

  日落烟迷草树,帝都钟鼓初鸣。叮叮三响断人行,街后御前寂静。
  上刹辉煌灯火,孤村冷落无声。禅僧人定理残经,正好练魔养性。

  光阴捻指,却当七日正会。玄奘又具表,请唐王拈香。此时善声遍满天下。太宗即排驾,率文武多官、后妃国戚,早赴寺里。那一城人,无论大小尊卑,俱诣寺听讲。当有菩萨与木叉道:「今日是水陆正会,以一七继七七,可矣了。我和你杂在众人丛中,一则看他那会何如,二则看金蝉子可有福穿我的宝贝,三则也听他讲的是哪一门经法。」两人随投寺里。正是有缘得遇旧相识,般若还归本道场。入到寺里观看,真个是天朝大国,果胜娑婆;赛过祇园舍卫,也不亚上刹招提。那一派仙音响亮,佛号喧哗,这菩萨直至多宝台边,果然是明智金蝉之相。

  诗曰:
  万象澄明绝点埃,大典玄奘坐高台。超生孤魂暗中到,听法高流市上来。
  施物应机心路远,出生随意藏门开。对看讲出无量法,老幼人人放喜怀。
  因游法界讲堂中,逢见相知不俗同。尽说目前千万事,又谈尘劫许多功。
  法云密曳舒群岳,教网张罗满太空。检点人生归善念,纷纷天雨落花红。

  那法师在台上,念一会《受生度亡经》,谈一会《安邦天宝篆》,又宣一会《劝修功卷》。这菩萨近前来,拍着宝台,厉声高叫道:「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么?」玄奘闻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台来,对菩萨起手道:「老师父,弟子失瞻多罪。见前的盖众僧人都讲的是『小乘教法』,却不知『大乘教法』如何?」菩萨道:「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

  正讲处,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师正讲谈妙法,被两个疥癫游僧,扯下来乱说胡话。」王令擒来,只见许多人将二僧推拥进后法堂。见了太宗,那僧人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问我何事?」唐王却认得他,道:「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尚?」菩萨道:「正是。 」太宗道:「你既来此处听讲,只该吃些斋便了,为何与我法师乱讲,扰乱经堂,误我佛事?」菩萨道:「你那法师讲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脱苦,寿身无坏。」太宗正色喜问道:「你那大乘佛法,在于何处?」菩萨道;「在大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太宗道:「你可记得么?」菩萨道:「我记得。」太宗大喜道:「叫法师引去,请上台开讲。」那菩萨带了木叉,飞上高台,遂踏祥云,直至九霄,现出救苦原身,托了净瓶杨柳。左边是木叉惠岸,执着棍,抖擞精神。喜淂个唐王朝天礼拜,众文武跪地焚香。满寺中僧尼道俗,士人工贾,无一人不拜祷,道:「好菩萨!好菩萨!」有诗为证,但见那:

  瑞霭散缤纷,祥光护法身。九霄华汉里,现出女真人。那菩萨,头上戴一顶金叶纽,翠花铺,放金光,生锐气的垂珠缨络;身上穿一领淡淡色,浅浅妆,盘金龙,飞彩凤的结素蓝袍;胸前挂一面对月明,舞清风,杂宝珠,攒翠玉的砌香环珮;腰间系一条冰蚕丝,织金边,登彩云,促瑶海的锦绣绒裙;面前又领一个飞东洋,游普世,感思行孝,黄毛红嘴白鹦哥;手内托着一个施恩济世的宝瓶,瓶内插着一枝洒青霄,撒大恶,扫开残雾垂杨柳。玉环穿绣扣,金莲足下深。三天许出入,这才是救苦救难观世音。

  喜的个唐太宗忘了江山,爱的那文武官失却朝礼。盖众多人,都念:「南无观世音菩萨。」太宗即传旨,叫巧手丹青,描下菩萨真相。旨意一声,选出个图神写圣远见高明的吴道子。此人即后图功臣于凌烟阁者。当时展开妙笔,图写真形。那菩萨祥云渐远,霎时间不见了金光,只见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张简帖,上有几句颂子,写得明白。

  颂曰:
  礼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万八千里,大乘进殷勤。
  此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

  太宗见了颂子,即命众僧:「且收胜会,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经来,再秉丹诚,重修善果。」众官无不遵依。当时在寺中问曰:「谁肯领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问不了,旁边闪过法师,帝前施礼道:「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唐王大喜,上前将御手扶起,道;「法师果能尽此忠贤,不怕程途遥远,跋涉山川,朕情愿与你拜为兄弟。」玄奘顿首谢恩。唐王果是十分贤德,就去那寺里佛前,与玄奘拜了四拜,口称「御弟圣僧」。玄奘感谢不尽道:「陛下,贫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顾如此?我这一去,定要捐躯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随在佛前拈香,以此为誓。唐王什喜,即命回銮,待选良利日辰发牒出行,遂此驾回各散。

  玄奘亦回洪福寺里。那本寺多僧与几个徒弟,早闻取经之事,都来相见,因问发誓愿上西天实否。玄奘道:「是实。」他徒弟道:「师父啊,尝闻人言,西天路远,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无回,难保身命。」玄奘道;「我已发了弘誓大愿,不取真经,永堕沉沦地狱。大抵是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以报国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又道:「徒弟们,我去之后,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不然,断不回矣。」众徒将此言切切而记。

  次早,太宗设朝,聚集文武,写了取经文牒,用了通行宝印。有钦天监奏曰:「今日是人专吉星,堪宜出行远路。」唐王大喜。又见黄门官奏道:「御弟法师朝门外候旨。」随即宣上宝殿,道:「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这是通关文牒。朕又有一个紫金钵盂,送你途中化斋而用。再选两个长行的从者,又钦赐你马一匹,送为远行脚力。你可就此行程。」玄奘大喜,即便谢了恩,领了物事,更无留滞之意。唐王排驾,与多官同送至关外,只见那洪福寺僧与诸徒将玄奘的冬夏衣服,俱送在关外相等。

  唐王见了,先叫收拾行囊、马匹,然后着官人执壶酌酒。太宗举爵,又问曰:「御弟雅号甚称?」玄奘道:「贫僧出家人,未敢称号。」太宗道:「当时菩萨说,西天有经三藏。御弟可指经取号,号作『三藏』,何如?」玄奘又谢恩,接了御酒,道:「陛下,酒乃僧家头一戒,贫僧自为人,不会饮酒。」太宗道:「今日之行,比他事不同。此乃素酒,只饮此一杯,以尽朕奉饯之意。」三藏不敢不受。接了酒,方持要饮,只见太宗低头,将御指拾一撮尘土,弹入酒中。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啊,这一去,到西天,几时可回?」三藏道:「只在三年,径回上国。」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遥路远,御弟可进此酒;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三藏方悟捻土之意,复谢恩饮尽,辞谢而去。唐王驾回。

  毕竟不知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1回 还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诗曰:
  百岁光阴似水流,一生事业等浮沤。昨朝面上桃花色,今日头边雪片浮。
  白蚁阵残方是幻,子规声切想回头。古来阴骘能延寿,善不求怜天自周。

  却说唐太宗随着崔判官、朱太尉,自脱了冤家债主,前进多时,却来到「六道轮回」之所,又见那腾云的身披霞帔,受禄的腰挂金鱼,僧尼道俗,走兽飞禽,魑魅魍魉,滔滔都奔走那轮回之下,各进其道。唐王问曰:「此意何如?」判官道:「陛下明心见性,是必记了,传与阳间人知。这唤做六道轮回:行善的升化仙道,尽忠的超生贵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还生人道,积德的转生富道,恶毒的沉沦鬼道。」唐王听说,点头叹曰:「善哉,真善哉!作善果无灾!善心常切切,善道大开开。莫教兴恶念,是必少刁乖。休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判官送唐王直至那超生贵道门,拜呼唐王道:「陛下啊,此间乃出头之处,小判告回,着朱太尉再送一程。」唐王谢道:「有劳先生远涉。」判官道:「陛下到阳间,千万做个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阴司里无报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凡百不善之处,俱可一一改过,普谕世人为善,管教你后代绵长,江山永固。」唐王一一准奏,辞了崔判官,随着朱太尉,同入门来。

  那太尉见门里有一匹海骝马,鞍鞫齐备,急请唐王上马,太尉左右扶持。马行如箭,早到了渭水河边,只见那水面上有一对金色鲤鱼在河里翻波跳斗。唐王见了心喜,兜马贪看不舍,太尉道:「陛下,趱动些,趁早赶时辰进城去也。」那唐王只管贪看,不肯前行,被太尉撮着脚,高呼道:「还不走,等甚!」扑的一声,望那渭河推下马去,却就脱了阴司,径回阳世。

  却说那唐朝驾下有徐茂功、秦叔宝、胡敬德、段志贤、马三宝、程咬金、高士廉、虞世南、房玄龄、杜如晦、萧瑀、傅奕、张道源、张士衡、王珪等两班文武,俱保着那东宫太子与皇后、嫔妃、宫娥、侍长,都在那白虎殿上举哀,一壁厢议传哀诏,要晓谕天下,欲扶太子登基。时有魏征在旁道:「列位且住,不可!不可!假若惊动州县,恐生不测。且再按候一日,我主必还魂也。」下边闪上许敬宗道:「魏丞相言之甚谬。自古云泼水难收,人逝不返,你怎么还说这等虚言,惑乱人心,是何道理?」魏征道:「不瞒许先生说,下官自幼得授仙术,推算最明,管取陛下不死。」

  正讲处,只听得棺中连声大叫道:「渰杀我耶!渰杀我耶!」唬得个文官武将心慌,皇后嫔妃胆战。一个个面如秋后黄桑叶,腰似春前嫩柳条。储君脚软,难扶丧杖尽哀仪;侍长魂飞,怎戴梁冠遵孝礼?嫔妃打跌,彩女欹斜。嫔妃打跌,却如狂风吹倒败芙蓉;彩女欹斜,好似骤雨冲歪娇菡萏。众臣悚惧,骨软筋麻。战战兢兢,痴痴哑哑。把一座白虎殿却像断梁桥,闹丧台就如倒塌寺。

  此时众宫人走得精光,哪个敢近灵扶柩。多亏了正直的徐茂功,理烈的魏丞相,有胆量的秦琼,忒猛撞的敬德,上前来扶着棺材,叫道:「陛下有什么放不下心处,说与我等,不要弄鬼,惊骇了眷族。」魏征道:「不是弄鬼,此乃陛下还魂也。快取器械来!」打开棺盖,果见太宗坐在里面,还叫:「渰死我了!是谁救捞? 」茂功等上前扶起道:「陛下苏醒莫怕,臣等都在此护驾哩。」唐王方才开眼道:「朕适才好苦,躲过阴司恶鬼难,又遭水面丧身灾。」众臣道:「陛下宽心勿惧,有什水灾来?」唐王道:「朕骑着马,正行至渭水河边,见双头鱼戏,被朱太尉欺心,将朕推下马来,跌落河中,几乎渰死。」魏征道:「陛下鬼气尚未解。」急着太医院进安神定魄汤药,又安排粥膳。连服一二次,方才反本还原,知得人事。一计唐王死去,已三昼夜,复回阳间为君。

  诗曰:
  万古江山几变更,历来数代败和成。周秦汉晋多奇事,谁似唐王死复生?

  当日天色已晚,众臣请王归寝,各各散讫。次早,脱却孝衣,换了彩服,一个个红袍乌帽,一个个紫绶金章,在那朝门外等候宣召。

  却说太宗自服了安神定魄之剂,连进了数次粥汤,被众臣扶入寝室,一夜稳睡,保养精神,直至天明方起,抖擞威仪。你看他怎生打扮:戴一顶冲天冠,穿一领赭黄袍;系一条蓝田碧玉带,踏一对创业无忧履。貌堂堂,赛过当朝;威烈烈,重兴今日。好一个清平有道的大唐王,起死回生的李陛下!

  唐王上金銮宝殿,聚集两班文武,山呼已毕,依品分班。只听得传旨道:「有事出班来奏,无事退朝。」那东厢闪过徐茂功、魏征、王珪、杜如晦、房玄龄、袁天罡、李淳风、许敬宗等,西厢闪过殷开山、刘洪基、马三宝、段志贤、程咬金、秦叔宝、胡敬德、薛仁贵等,一齐上前,在白玉阶前俯伏启奏道:「陛下前朝一梦,如何许久方觉?」太宗道:「日前接得魏征书,朕觉神魂出殿,只见羽林军请朕出猎。正行时,人马无踪,又见那先君父王与先兄弟争嚷。正难解处,见一人乌帽皂袍,乃是判官崔珪,喝退先兄弟,朕将魏征书传递与他。正看时,又见青衣者,执幢幡,引朕入内,到森罗殿上,与十代阎王叙坐。他说那泾河龙诬告我许救转杀之事,是朕将前言陈具一遍。他说已三曹对过案了,急命取生死文簿,检看我的阳寿。时有崔判官传上簿子,阎王看了道,寡人有三十三年天禄,才过得一十三年,该我二十年阳寿,即着朱太尉、崔判官,送朕回来。朕与十王作别,允了送他瓜果谢恩。自出了森罗殿,见那阴司里,不忠不孝、非礼非义、作践五谷、明欺暗骗、大斗小秤、奸盗诈伪、淫邪欺罔之徒,受那些磨烧舂锉之苦,煎熬吊剥之刑,有千千万万,看之不足。又过着枉死城中,有无数的冤魂。尽都是六十四处烟尘的叛贼,七十二处草寇的魂灵,挡住了朕之来路。幸亏崔判官作保,借得河南相老儿的金银一库,买转鬼魂,方得前行。崔判官叫朕回阳世,千万作一场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孤魂,将此言叮咛分别。出了那六道轮回之下,有朱太尉请朕上马,飞也似行到渭水河边,我看见那水面上有双头鱼戏。正欢喜处,他将我撮着脚,推下水中,朕方得还魂也。」众臣闻此言,无不称贺,遂此编行传报,天下各府县官员,上表称庆不题。

  却说太宗又传旨赦天下罪人,又查狱中重犯。时有审官将刑部绞斩罪人,查有四百余名呈上。太宗放赦回家,拜辞父母兄弟,托产与亲戚子侄,明年今日赴曹,仍领应得之罪。众犯谢恩而退。又出恤孤榜文,又查宫中老幼彩女共有三千人,出旨配军。自此,内外俱善,有诗为证,诗曰:

  大国唐王恩德洪,道过尧舜万民丰。死囚四百皆离狱,怨女三千放出宫。
  天下多官称上寿,朝中众宰贺元龙。善心一念天应佑,福荫应传十七宗。

  太宗既放宫女、出死囚已毕,又出御制榜文,遍传天下。榜曰:「乾坤浩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使心用术,果报只在今生;善布浅求,获福休言后世。千般巧计,不如本分为人;万种强徒,怎似随缘节俭。心行慈善,何须努力看经?意欲损人,空读如来一藏!」自此时,盖天下无一人不行善者。一壁厢又出招贤榜,招人进瓜果到阴司里去;一壁厢将宝藏库金银一库,差鄂国公胡敬德上河南开封府,访相良还债。

  榜张数日,有一赴命进瓜果的贤者,本是均州人,姓刘名全,家有万贯之资。只因妻李翠莲在门首拔金钗斋僧,刘全骂了他几句,说他不遵妇道,擅出闺门。李氏忍气不过,自缢而死。撇下一双儿女年幼,昼夜悲啼。刘全又不忍见,无奈,遂舍了性命,弃了家缘,撇了儿女,情愿以死进瓜,将皇榜揭了,来见唐王。王传旨意,叫他去金亭馆里,头顶一对南瓜,袖带黄钱,口噙药物。那刘全果服毒而死,一点魂灵,顶着瓜果,早到鬼门关上。把门的鬼使喝道:「你是什人,敢来此处?」刘全道:「我奉大唐太宗皇帝钦差,特进瓜果与十代阎王受用的。」那鬼使欣然接引。刘全径至森罗宝殿,见了阎王,将瓜果进上道:「奉唐王旨意,远进瓜果,以谢十王宽宥之恩。」阎王大喜道:「好一个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遂此收了瓜果。便问那进瓜的人姓名,哪方人氏?刘全道:「小人是均州城民籍,姓刘名全。因妻李氏缢死,撇下儿女无人看管,小人情愿舍家弃子,捐躯报国,特与我王进贡瓜果,谢众大王厚恩。」

  十王闻言,即命查勘刘全妻李氏。那鬼使速取来在森罗殿下,与刘全夫妻相会。诉罢前言,回谢十王恩宥,那阎王却检生死簿子看时,他夫妻们都有登仙之寿,急差鬼使送回。鬼使启上道:「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魂将何附?」阎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你可借他尸首,教他还魂去也。」那鬼使领命,即将刘全夫妻二人还魂。带定出了阴司,那阴风绕绕,径到了长安大国,将刘全的魂灵,推入金亭馆里;将翠莲的灵魂,带进皇宫内院。只见那玉英宫主,正在花阴下,徐步绿苔而行,被鬼使扑个满怀,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却将翠莲的魂灵推入玉英身内。鬼使回转阴司不题。

  却说宫院中的大小侍婢,见玉英跌死,急走金銮殿,报与三宫皇后道:「宫主娘娘跌死也!」皇后大惊,随报太宗,太宗闻言点头叹曰:「此事信有之也。朕曾问十代阎君:老幼安乎?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促。』果中其言。」合宫人都来悲切。尽到花阴下看时,只见那宫主微微有气。唐王道:「莫哭!莫哭!休惊了他。」遂上前将御手扶起头来,叫道:「御妹苏醒苏醒。」那宫主忽地翻身,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太宗道:「御妹,是我等在此。」宫主抬头睁眼观看道:「你是谁人,敢来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 」宫主道:「我哪里得个什么皇兄、皇嫂!我娘家姓李,我的乳名唤做李翠莲,我丈夫姓刘名全,两口儿都是均州人氏。因为我三个月前,拔金钗在门首斋僧,我丈夫怪我擅出内门,不遵妇道,骂了我几句,是我气塞胸堂,将白绫带悬梁缢死,撇下一双儿女昼夜悲啼。今因我丈夫被唐王钦差,赴阴司进瓜果,阎王怜悯,放我夫妻回来。他在前走,因我来迟,赶不上他,我绊了一跌。你等无礼!不知姓名,怎敢扯我!」太宗闻言,与众宫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说哩。」传旨叫太医院进汤药,将 英扶入宫中。

  唐王当殿,忽有当驾官奏道:「万岁,今有进瓜果人刘全还魂,在朝门外等旨。」唐王大惊,急传旨将刘全召进,俯伏丹墀。太宗问道:「进瓜果之事何如?」刘全道:「臣顶瓜果,径至鬼门关,引上森罗殿,见了那十代阎君,将瓜果奉上,备言我王殷勤致谢之意。阎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个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唐王道:「你在阴司见些什么来?」刘全道:「臣不曾远行,没见甚的,只闻得阎王问臣乡贯姓名。臣将弃家舍子、因妻缢死、愿来进瓜之事,说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过我妻,就在森罗殿下相会。一壁厢又检看死生文簿,说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寿,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后行,幸得还魂。但不知妻投何所。」唐王惊问道:「那阎王可曾说你妻什么?」刘全道:「阎王不曾说什么,只听得鬼使说:『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阎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教翠莲即借玉英尸还魂去罢。』臣不知唐御妹是什地方,家居何处,我还 曾得去找寻哩。」唐王闻奏,满心欢喜,当对多官道:「朕别阎君,曾问宫中之事,他言老幼俱安,但恐御妹寿促。却才御妹玉英花阴下跌死,朕急扶看,须臾苏醒,口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又问他详细,他说的话与刘全一般。」魏征奏道:「御妹偶尔寿促,少苏醒即说此言,此是刘全妻借尸还魂之事。此事也有,可请宫主出来,看他有什话说。」唐王道:「朕才命太医院去进药,不知何如。」便叫妃嫔入宫去请。

  那宫主在里面乱嚷道:「我吃什么药?这里哪是我家!我家是清凉瓦屋,不像这个害黄病的房子,花狸狐哨的门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正嚷处,只见四五个女官,两三个太监,扶着他,直至殿上。唐王道:「你可认得你丈夫么?」玉英道:「说哪里话,我两个从小儿的结发夫妻,与他生男育女,怎的不认得?」唐王叫内官搀他下去。那宫主下了宝殿,直至白玉阶前,见了刘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哪里去,就不等我一等!我跌了一跤,被那些没道理的人围住我嚷,这是怎的说?」那刘全听他说的话是妻之言,观其人非妻之面,不敢相认。唐王道:「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见,捉生替死却难逢!」好一个有道的君王,即将御妹的妆奁、衣物、首饰,尽赏赐了刘全,就如陪嫁一般,又赐与他永免差徭的御旨,着他带领御妹回去。他夫妻两个便在阶前谢了恩,欢欢喜喜还乡。有诗为证:

  人生人死是前缘,短短长长各有年。刘全进瓜回阳世,借尸还魂李翠莲。

  他两个辞了君王,径来均州城里,见旧家业儿女俱好,两口儿宣扬善果不题。

  却说那尉迟公将金银一库,上河南开封府访看相良。原来卖水为活,同妻张氏在门首贩卖乌盆瓦器营生,但赚得些钱儿,只以盘缠为足,其多少斋僧布施,买金银纸锭,记库焚烧,故有此善果臻身。阳世间是一条好善的穷汉,阴世里却是个积玉堆金的长者。尉迟公将金银送上他门,唬得那相公、相婆魂飞魄散;又兼有本府官员,茅舍外车马骈集,那老两口子如痴如哑,跪在地下,只是磕头礼拜。尉迟公道:「老人家请起。我虽是个钦差官,却齌着我王的金银送来还你。」他战兢兢的答道:「小的没有什么金银放债,如何敢受这不明之财?」尉迟公道:「我也访得你是个穷汉,只是你斋僧布施,尽其所用,就买办金银纸锭烧记阴司,阴司里有你积下的钱钞。是我太宗皇帝死去三日,还魂复生,曾在那阴司里借了你一库金银,今此照数送还与你。你可一一收下,等我好去回旨。」那相良两口儿只是朝天礼拜,哪里敢受,道:「小的若受了这些金银,就死得快了。虽然是烧纸记库,此乃冥冥之事;况万岁爷爷阴世里借了金银有何凭据?我决不敢受。」尉迟公道:「陛下说,借你的东西有崔判官作保可证,你收下罢。」相良道:「就死也是不敢受的。」尉迟公见他苦苦推辞,只得具本差人启奏。

  太宗见了本,知相良不受金银,道:「此诚为善良长者!」即传旨叫胡敬德将金银与他修理寺院,起盖生祠,请僧作善,就当还他一般。旨意到日,敬德望阙谢恩,宣旨,众皆知之。遂将金银买到城里军民无碍的地基一段,周围有五十亩宽阔,在上兴工,起盖寺院,名「敕建相国寺」。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镌碑刻石,上写着「尉迟公监造」,即今大相国寺是也。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却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陆大会,超度冥府孤魂。榜行天下,着各处官员推选有道的高僧,上长安做会。哪消个月之期,天下多僧俱到。唐王传旨,着太史丞傅奕选举高僧,修建佛事。傅奕闻旨,即上疏止浮图,以言无佛。表曰:「西域之法,无君臣父子,以三途六道,蒙诱愚蠢,追既往之罪,窥将来之福,口诵梵言,以图偷免。且生死寿夭,本诸自然;刑德威福,系之人主。今闻俗徒矫托,皆云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长久。至汉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门,自传其教,实乃夷犯中国,不足为信。」太宗闻言,遂将此表掷付群臣议之。

  时有宰相萧瑀,出班俯首奏曰:「佛法兴自屡朝,弘善遏恶,冥助国家,理无废弃。佛、圣人也。非圣者无法,请置严刑。」傅奕与萧瑀论辩,言礼本于事亲事君,而佛背亲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继体悖所亲,萧瑀不生于空桑,乃遵无父之教,正所谓非孝者无亲。萧瑀但合掌曰:「地狱之设,正为是人。」太宗召太仆卿张道源、中书令张士衡,问佛事营福,其应何如。二臣对曰:「佛在清净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慧禅师有赞幽远,历众供养而无不显;五祖投胎,达摩现象。自古以来,皆云三教至尊而不可毁,不可废。伏乞陛下圣鉴明裁。」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再有所陈者,罪之。」遂着魏征与萧瑀、张道源,邀请诸佛,选举一名有大德行者作坛主,设建道场,众皆顿首谢恩而退。自此时出了法律:但有毁僧谤佛者,断其臂。

  次日,三位朝臣聚众僧,在那山川坛里逐一从头查选,内中选得一名有德行的高僧。你道他是谁人?

  灵通本讳号金蝉,只为无心听佛讲,转托尘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罗网。
  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临恶党。父是海州陈状元,外公总管当朝长。
  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海岛金山有大缘,迁安和尚将他养。
  年方十八认亲娘,特赴京都求外长。总管开山调大军,洪州剿寇诛凶党。
  状元光蕊脱天罗,子父相逢堪贺奖。复谒当今受主恩,凌烟阁上贤名响。
  恩官不受愿为僧,洪福沙门将道访。小字江流古佛儿,法名唤做陈玄奘。

  当日对众举出玄奘法师。这个人自幼为僧,出娘胎就持斋受戒。他外公见是当朝一路总管殷开山,他父亲陈光蕊,中状元,官拜文渊殿大学士。一心不爱荣华,只喜修持寂灭。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无般不会。当时三位引至御前,扬尘舞蹈,拜罢奏曰:「臣瑀等蒙圣旨,选得高僧一名陈玄奘。」太宗闻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学士陈光蕊之儿玄奘否?」江流儿叩头曰:「臣正是。」太宗喜道:「果然举之不错,诚为有德行有禅心的和尚。朕赐你左僧纲、右僧纲、天下大阐都僧纲之职。」玄奘顿首谢恩,受了大阐官爵。又赐五彩织金袈裟一件,毗卢帽一顶。叫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闍黎班首,书办旨意,前赴化生寺,择定吉日良时,开演经法。玄奘再拜领旨而出,遂到化生寺里,聚集多僧,打造禅榻,装修功德,整理音乐。选得大小明僧共计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诸所佛前物件皆齐,头头有次。选到本年九月初三日,黄道良辰,开启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即具表申奏,太宗及文武国戚皇亲,俱至期赴会,拈香听讲。

  毕竟不知圣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0回 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

  却说太宗与魏征在便殿对弈,一递一着,摆开阵势。正合《烂柯经》云:博弈之道,贵平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生勿断,皆活勿连。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与其恋于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此之谓也。」

  诗曰:
  棋盘为地子为天,色按阴阳造化全;下到百微通变处,笑夸当日烂柯仙。

  君臣两个对奕此棋,正下到午时三刻,一盘残局未终,魏征忽然俯伏在案边,鼾鼾吨睡。太宗笑曰:「贤卿真是匡扶社稷之心劳,创立江山之力倦,所以不觉盹睡。」太宗任他睡着,更不呼唤。不多时,魏征醒来,俯伏在地道:「臣该万死!臣该万死!却才晕困,不知所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太宗道;「卿有何慢罪?且起来,拂退残棋,与卿从新更着。」魏征谢了恩,却才捻子在手,忽听得朝门外大呼小叫。

  原来是秦叔宝、徐茂功等,将着一个血淋淋的龙头,掷在帝前,启奏道:「陛下,海浅河枯曾有见,这般异事却无闻。」太宗与魏征起身道:「此物何来?」叔宝、茂功道:「千步廊南,十字街头,云端里落下这颗龙头,微臣不敢不奏。」唐王惊问魏征:「此是何说?」魏征转身叩头道:「是适才一梦斩的。」唐王闻言,大惊道:「贤卿盹睡之时,又不曾见动身动手,又无刀剑,如何却斩此龙?」魏征奏道:「主公,臣的身在君前,梦离陛下。身在君前对残局,合眼朦胧,梦离陛下乘瑞云,出神抖擞。那条龙,在剐龙台上,被天兵将绑缚其中。是臣道:『你犯天条,合当死罪。我奉天命,斩汝残生。』龙王哀苦,臣抖精神。龙王哀苦,伏爪收鳞甘受死;臣抖精神,撩衣进步举霜锋。喀嚓一声刀过处,龙头因此落虚空。」太宗闻言,心中悲喜不一。喜者:夸奖魏征好臣,朝中有此豪杰,愁甚江山不稳?悲者:谓梦中曾许救龙,不期竟致遭诛。只得强打精神,传旨,着叔宝将蛇头悬挂市曹,晓谕长安黎庶;一壁厢赏了魏征,众官散讫。

  当晚回宫,心中只是忧闷:想那梦中之龙,哭啼啼哀告求生,岂知无常,难免此患。思念多时,渐觉神魂倦怠,身体不安。当夜二更时分,只听得宫门外有号泣之声,太宗愈加惊恐。正朦胧睡间,又见那泾河龙王,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高叫:「唐太宗!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你昨夜满口许诺救我,怎么天明时反宣人曹官来斩我?你出来!你出来!我与你到阎君处折辩折辩!」他扯住太宗,再三嚷闹不放。太宗将口难言,只挣得汗流遍体。正在那难分难解之时,只见正南上香云缭绕,彩雾飘摇,有一个女真人,上前将杨柳枝用手一摆,那没头的龙,悲悲啼啼,径往西北而去。原来这是观音菩萨,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此住长安城都土地庙里,夜闻鬼泣神号,特来喝退业龙,救脱皇帝。那龙径到阴司地狱具告不题。

  却说太宗苏醒回来,只叫:「有鬼!有鬼!」慌得那三宫皇后、六院嫔妃与近侍太监战兢兢,一夜无眠。不觉五更三点,那满朝文武多官,都在朝门外候朝。等到天明,犹不见临朝,唬得一个个惊惧、踌躇。及日上三竿,方有旨意出来道:「朕心不快,众官免朝。」

  不觉倏五七日,众官忧惶,都正要撞门见驾问安,只见太后有旨,召医官入宫用药。众人在朝门等候讨信。少时,医官出来,众问何疾。医官道:「皇上脉气不正,虚而又数,狂言见鬼;又诊得十动一代,五脏无气,恐不讳只在七日之内矣。」众官闻言,大惊失色。正怆惶间,又听得太宗有旨宣徐茂功、护国公、尉迟公见驾。三公奉旨,急入到分宫楼下。拜毕,太宗正色强言道:「贤卿,寡人十九岁领兵,南征北伐,东挡西除,苦历数载,更不曾见半点邪祟,今日却反见鬼!」尉迟公道:「创立江山,杀人无数,何怕鬼乎?」太宗道:「卿是不信。这寝宫门外,入夜就抛砖弄瓦,鬼魅呼号,着然难处。白日犹可,昏夜难禁。」叔宝道:「陛下宽心,今晚臣与敬德把守宫门,看有什么鬼祟。」太宗准奏,茂功谢恩而出。当日天晚,各取披挂,他两个介胄整齐,执金瓜销斧,在宫门外把守。好将军!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金盔光烁烁,身披销甲龙鳞,护心宝镜幌祥云,狮蛮收紧扣,绣带彩霞新。这一个凤眼朝天星斗怕,那一个环睛映电月光浮。他本是英雄豪杰旧勋臣,只落得千年称户尉,万古作门神。

  二将军侍立门旁一夜,天晓更不曾见一点邪崇。是夜,太宗在宫,安寝无事,晓来宣二将军,重重赏劳道:「朕自得疾,数日不能得睡,今夜仗二将军威势,甚安。卿且出安息安息,待晚间再一护卫。」二将谢恩而出。遂此二三夜把守俱安。只是御膳减损,病转觉重。太宗又不忍二将辛苦,又宣叔宝、敬德,与杜、房诸公入宫,吩咐道:「这两日朕虽得安,却只难为秦、胡二将军彻夜辛苦。朕欲召巧手丹青,传二将真容贴于门上,免得劳他,如何?」众臣即依旨,选两个会写真的,着胡、秦二公,依前披挂,照样画了,贴在门上。夜间也即无事。

  如此二三日,又听得后宰门乒乓乒乓,砖瓦乱响,晓来即宣众臣曰:「连日前门幸喜无事,今夜后门又响,却不又惊杀寡人也!」茂功进前奏道:「前门不安,是敬德、叔宝护卫;后门不安,该着魏征护卫。」太宗准奏,又宣魏征今夜把守后门。征领旨,当夜结束整齐,提着那诛龙的宝剑,侍立在后宰门前,真个的好英雄也!他怎生打扮:

  熟绢青巾抹额,锦饱玉带垂腰。兜风鹤袖采霜飘,压赛垒荼神貌。
  脚踏乌靴坐折,手持利刃凶骁。圆睁两眼四边瞧,哪个邪神敢到?

  一夜通明,也无鬼魅。虽是前后门无事,只是身体渐重。一日,太后又传旨,召众臣商议殡殓之事。太宗又宣徐茂功,吩咐国家大事,叮嘱仿刘蜀主托孤之意。言毕,沐浴更衣,待时而已。旁闪魏征,手扯龙衣,奏道:「陛下宽心,臣有一事,管保陛下长生。」太宗道:「病势已入膏盲,命将危矣,如何保得?」征云:「臣有书一封,进与陛下,捎去到冥司,付酆都判官崔玨。」大宗道:「崔玨是谁?」征云:「崔玨乃是太上元皇帝驾前之臣,先受兹州令,后升礼部侍郎。在日与臣八拜为交,相知甚厚。他如今已死,现在阴司做掌生死文簿的酆都判官,梦中常与臣相会。此去若将此书付与他,他念微臣薄分,必然放陛下回来。管教魂魄还阳世,定取龙颜转帝都。」太宗闻言,接在手中,笼入袖里,遂瞑目而亡。那三宫六院、皇后嫔妃、侍长储君及两班文武,俱举哀戴孝;又在白虎殿上,停着梓棺不题。

  却说太宗渺渺茫茫,魂灵径出五凤楼前,只见那御林军马,请大驾出朝采猎。太宗欣然从之,缥渺而去。行多时,人马俱无。独自个散步荒郊草野之间。正惊惶难寻道路,只见那一边,有一人高声大叫道:「大唐皇帝,往这里来!往这里来!」太宗闻言,抬头观看,只见那人:

  头顶乌纱,腰围犀角。头顶乌纱飘软带,腰围犀角显金厢。手擎牙笏凝祥霭,身着罗袍隐瑞光。脚踏一双粉底靴,登云促雾;怀揣一本生死簿,注定存亡。鬓发蓬松飘耳上,胡须飞舞绕腮旁。昔日曾为唐国相,如今掌案侍阎王。

  太宗行到那边,只见他跪拜路旁,口称:「陛下,赦臣失误远迎之罪!」太宗问曰:「你是何人?因甚事前来接拜?」那人道:「微臣半月前,在森罗殿上,见泾河鬼龙告陛下许救反诛之故,第一殿秦广大王即差鬼使催请陛下,要三曹对案。臣已知之,故来此间候接,不期今日来迟,望乞恕罪恕罪。」太宗道:「你姓甚名谁?是何官职?」那人道:「微臣存日,在阳曹侍先君驾前,为兹州令,后拜礼部侍郎,姓崔名珪。今在阴司得受酆都掌案判官。」太宗大喜,近前来御手忙搀道:「先生远劳。朕驾前魏征有书一封,正寄与先生,却好相遇。」判官谢恩,问书在何处。

  太宗即向袖中取出递与崔珪。珪拜接了,拆封而看。其书曰:「辱爱弟魏征,顿首书拜大都案契兄崔老先生台下:忆昔交游,音容如在。倏尔数载,不闻清教。常只是遇节令设蔬品奉祭,未卜享否?又承不弃,梦中临示,始知我兄长大人高迁。奈何阴阳两隔,天各一方,不能面觌。今因我太宗文皇帝倏然而故,料是对案三曹,必然得与兄长相会。万祈俯念生日交情,方便一二,放我陛下回阳,殊为爱也。容再修谢。不尽。」那判官看了书,满心欢喜道:「魏人曹前日梦斩老龙一事,臣已早知,甚是夸奖不尽。又蒙他早晚看顾臣的子孙,今日既有书来,陛下宽心,微臣管送陛下还阳,重登玉阙。」太宗称谢了。

  二人正说间,只见那边有一对青衣童子,执幢幡宝盖,高叫道:「阎王有请,有请。」太宗遂与崔判官并二童子举步前进。忽见一座城,城门上挂着一面大牌,上写着「幽冥地府鬼门关」七个大金字。那青衣将幢幡摇动,引太宗径入城中,顺街而走。只见那街旁边有先主李渊,先兄建成,故弟元吉,上前道:「世民来了!世民来了!」那建成、元吉就来揪打索命。太宗躲闪不及,被他扯住。幸有崔判官唤一青面獠牙鬼使,喝退了建成、元吉,太宗方得脱身而去。行不数里,见一座碧瓦楼台,真个壮丽,但见:

  飘飘万迭彩霞堆,隐隐千条红雾现。耿耿檐飞怪兽头,辉辉瓦迭鸳鸯片。
  门钻几路赤金钉,槛设一横白玉段。窗牖近光放晓烟,帘栊幌亮穿红电。
  楼台高耸接青霄,廊庑平排连宝院。兽鼎香云袭御衣,绛纱灯火明宫扇。
  左边猛烈摆牛头,右下峥嵘罗马面。接亡送鬼转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练。
  唤作阴司总会门,下方阎老森罗殿。

  太宗正在外面观看,只见那壁厢环珮叮当,仙香奇异,外有两对提烛,后面却是十代阎王降阶而至。是哪十代阎君: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十王出在森罗宝殿,控背躬身迎迓太宗。太宗谦下,不敢前行,十王道:「陛下是阳间人王,我等是阴间鬼王,分所当然,何须过让?」太宗道:「朕得罪麾下,岂敢论阴阳人鬼之道? 」逊之不已。太宗前行,径入森罗殿上,与十王礼毕,分宾主坐定。

  约有片时,秦广王拱手而进言曰:「泾河鬼龙告陛下许救而反杀之,何也?」太宗道:「朕曾夜梦老龙求救,实是允他无事,不期他犯罪当刑,该我那人曹官魏征处斩。朕宣魏征在殿着棋,不知他一梦而斩。这是那人曹官出没神机,又是那龙王犯罪当死,岂是朕之过也?」十王闻言,伏礼道:「自那龙未生之前,南斗星死簿上已注定该遭杀于人曹之手,我等早已知之。但只是他在此折辩,定要陛下来此三曹对案,是我等将他送入轮藏,转生去了。今又有劳陛下降临,望乞恕我催促之罪。」言毕,命掌生死簿判官:「急取簿子来,看陛下阳寿天禄该有几何?」

  崔判官急转司房,将天下万国国王天禄总簿,先逐一检阅,只见南赡部洲大唐太宗皇帝注定贞观一十三年。崔判官吃了一惊,急取浓墨大笔,将「一」字上添了两画,却将簿子呈上。十王从头看时,见太宗名下注定三十三年,阎王惊问:「陛下登基多少年了?」太宗道:「朕即位,今一十三年了。」阎王道:「陛下宽心勿虑,还有二十年阳寿。此一来已是对案明白,请返本还阳。」太宗闻言,躬身称谢。十阎王差崔判官、朱太尉二人送太宗还魂。太宗出森罗殿,又起手问十王道:「朕宫中老少安否如何?」十王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似不永。」太宗又再拜启谢:「朕回阳世,无物可酬谢,惟答瓜果而已。」十王喜曰:「我处颇有东瓜西瓜,只少南瓜。」太宗道:「朕回去即送来,即送来。」从此遂相揖而别。

  那太尉执一首引魂幡,在前引路,崔判官随后保着太宗,径出幽司。太宗举目而看,不是旧路,问判官曰:「此路差矣?」判官道:「不差。阴司里是这般,有去路,无来路。如今送陛下自转轮藏出身,一则请陛下游观地府,一则叫陛下转托超生。」太宗只得随他两个,引路前来。径行数里,忽见一座高山,阴云垂地,黑雾迷空。太宗道:「崔先生,那厢是什么山?」判官道:「乃幽冥背阴山。」太宗悚惧道:「朕如何去得?」判官道:「陛下宽心,有臣等引领。」太宗战战兢兢,相随二人,上得山岩,抬头观看,只见:

  形多凸凹,势更崎岖。峻如蜀岭,高似庐岩。非阳世之名山,实阴司之险地。荆棘丛丛藏鬼怪,石崖磷磷隐邪魔。耳畔不闻兽鸟噪,眼前惟见鬼妖行。阴风飒飒,黑雾漫漫。阴风飒飒,是神兵口内哨来烟;黑雾漫漫,是鬼祟暗中喷出气。一望高低无景色,相看左右尽猖亡。那里山也有,峰也有,岭也有,洞也有,涧也有;只是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岸前皆魍魉,岭下尽神魔。洞中收野鬼,涧底隐邪魂。山前山后,牛头马面乱喧呼;半掩半藏,饿鬼穷魂时对泣。催命的判官,急急忙忙传信票;追魂的太尉,吆吆喝喝趱公文。急脚子旋风滚滚,勾司人黑雾纷纷。

  太宗全靠着那判官保护,过了阴山。前进,又历了许多衙门,一处处俱是悲声振耳,恶怪惊心。太宗又道:「此是何处?」判官道:「此是阴山背后一十八层地狱。」太宗道:「是哪十八层?」判官道:「你听我说:吊筋狱、幽枉狱、火坑狱,寂寂寥寥,烦烦恼恼,尽皆是生前做下千般业,死后通来受罪名。酆都狱、拔舌狱、剥皮狱,哭哭啼啼,凄凄惨惨,只因不忠不孝伤天理,佛口蛇心堕此门。磨挨狱、碓捣狱、车崩狱,皮开肉绽,抹嘴咨牙,乃是瞒心昧己不公道,巧语花言暗损人。寒冰狱、脱壳狱、抽肠狱,垢面蓬头,愁眉皱眼,都是大斗小秤欺痴蠢,致使灾屯累自身。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战战兢兢,悲悲切切,皆因强暴欺良善,藏头缩颈苦伶仃。血池狱、阿鼻狱、秤杆狱,脱皮露骨,折臂断筋,也只为谋财害命,宰畜屠生,堕落千年难解释,沉沦永世下翻身。一个个紧缚牢栓,绳缠索绑,差些赤发鬼、黑脸鬼,长枪短剑;牛头 、马面鬼,铁简铜锤。只打得皱眉苦面血淋淋,叫地叫天无救应。正是人生却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过谁?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太宗听说,心中惊惨。

  进前又走不多时,见一伙鬼卒,各执幢幡,路旁跪下道:「桥梁使者来接。」判官喝令起去,上前引着太宗,从金桥而过。太宗又见那一边有一座银桥,桥上行几个忠孝贤良之辈,公平正大之人,亦有幢幡接引;那壁厢又有一桥,寒风滚滚,血浪滔滔,号泣之声不绝。太宗问道:「那座桥是何名色?」判官道:「陛下,那叫做奈河桥。若到阳间,切须传记,那桥下都是些奔流浩浩之水,险峻窄窄之路。俨如匹练搭长江,却似火坑浮上界。阴气逼人寒透骨,腥风扑鼻味钻心。波翻浪滚,往来并没渡人船;赤脚蓬头,出入尽皆作业鬼。桥长数里,阔只三皻,高有百尺,深却千重。上无扶手栏杆,下有抢人恶怪。枷杻缠身,打上奈河险路。你看那桥边神将甚凶顽,河内孽魂真苦恼,桠杈树上,挂的是肯红黄紫色丝衣;壁斗崖前,蹲的是毁骂公婆淫泼妇。铜蛇铁狗任争餐,永堕奈河无出路。」

  诗曰:
  时闻鬼哭与神号,血水浑波万丈高。无数牛头并马面,狰狞把守奈河桥。

  正说间,那几个桥梁使者,早已回去了。太宗心又惊惶,点头暗叹,默默悲伤,相随着判官、太尉早过了奈河恶水,血盆苦界。前又到枉死城,只听哄哄人嚷,分明说「李世民来了!李世民来了!」太宗听叫,心惊胆战。见一伙拖腰折臂、有足无头的鬼魅,上前拦住,都叫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慌得那太宗藏藏躲躲,只叫:「崔先生救我!崔先生救我!」判官道:「陛下,那些人都是那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处草寇,众王子、众头目的鬼魂;尽是枉死的冤业,无收无管,不得超生,又无钱钞盘缠,都是孤寒饿鬼。陛下得些钱钞与他,我才救得哩。」太宗道:「寡人空身到此,却哪里得有钱钞?」判官道:「陛下,阳间有一人,金银若干,在我这阴司里寄放。陛下可出名立一约,小判可作保,且借他一库,给散这些饿鬼,方得过去。」太宗问曰: 「此人是谁?」判官道:「他是河南开封府人氏,姓相名良,他有十三库金银在此。陛下若借用过他的,到阳间还他便了。」太宗甚喜,情愿出名借用。遂立了文书与判官,借他金银一库,着太尉尽行给散。判官复吩咐道:「这些金银,汝等可均分用度,放你大唐爷爷过去,他的阳寿还早哩。我领了十王钧语,送他还魂,教他到阳间做一个水陆大会,度汝等超生,再休生事。」众鬼闻言,得了金银,俱唯唯而退。判官令太尉摇动引魂幡,领太宗出离了枉死城中,奔上平阳大路,飘飘荡荡而去。

  毕竟不知从哪条路出身,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9回 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诗曰:
  都城大国实堪观,八水周流绕四山。
  多少帝王兴此处,古来天下说长安。

  此单表陕西大国长安城,乃历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汉以来,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城流。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华夷图上看,天下最为头,真是奇胜之方。今却是大唐太宗文皇帝登基,改元龙集贞观。此时已登极十三年,岁在己巳。且不说他驾前有安邦定国的英豪,与那创业争疆的杰士。

  却说长安城外泾河岸边,有两个贤人:一个是渔翁,名唤张稍;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他两个是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一日,在长安城里,卖了肩上柴,货了篮中鲤,同入酒馆之中,吃了半酣,各携一瓶,顺泾河岸边,徐步而回。张稍道:「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去。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李定道:「张兄说的有理。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

  张稍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有一《蝶恋花》词为证,词曰:
  烟波万里扁舟小,静依孤篷,西施声音绕。涤虑洗心名利少,闲攀蓼穗蒹葭草。
  数点沙鸥堪乐道,柳岸芦湾,妻子同欢笑。一觉安眠风浪俏,无荣无辱无烦恼。

  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个《蝶恋花》词为证,词曰:
  云林一段松花满,默听莺啼,巧舌如调管。红瘦绿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阴转。
  又值秋来容易换,黄花香,堪供玩。迅速严冬如指捻,逍遥四季无人管。

  渔翁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鹧鸪天》为证:
  仙乡云水足生涯,摆橹横舟便是家。活剖鲜鳞烹绿鳖,旋蒸紫蟹煮红虾。
  青芦笋,水荇芽,菱角鸡头更可夸。娇藕老莲芹叶嫩,慈菇茭白鸟英花。

  樵夫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鹧鸪天》为证:
  崔巍峻岭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腌腊鸡鹅强蟹鳖,獐豝兔鹿胜鱼虾。
  香椿叶,黄楝芽,竹笋山茶更可夸。紫李红桃梅杏熟,甜梨酸枣木樨花。

  渔翁道:你山青真个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
  一叶小舟随所寓,万迭烟波无恐惧。
  垂钩撒网捉鲜鳞,没酱腻,偏有味,老妻稚子团圆会。
  鱼多又货长安市,换得香醪吃个醉。
  蓑衣当被卧秋江,鼾鼾睡,无忧虑,不恋人间荣与贵。

  樵子道:你水秀还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天仙子》一首:
  茆舍数椽山下盖,松竹梅兰真可爱。
  穿林越岭觅干柴,没人怪,从我卖,或少或多凭世界。
  将钱沽酒随心快,瓦钵磁瓯殊自在。
  酕醄醉了卧松阴,无挂碍,无利害,不管人间兴与败。

  渔翁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为证:
  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
  入网大鱼作队,吞钩小鳜成丛。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

  樵夫道:张兄,你水上还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西江月》为证:
  败叶枯藤满路,破梢老竹盈山。女萝干葛乱牵攀,折取收绳杀担。
  虫蛀空心榆柳,风吹断头松楠。采来堆积备冬寒,换酒换钱从俺。

  渔翁道:你山中虽可比过,还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临江仙》为证:
  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罢棹歌来。蓑衣残月甚悠哉,宿鸥惊不起,天际彩云开。
  困卧芦洲无个事,三竿日上还挨。随心尽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争似我宽怀?

  樵夫道:你水秀的幽雅,还不如我山青更幽雅,亦有《临江仙》可证:
  苍径秋高拽斧去,晚凉抬担回来。野花插鬓更奇哉,拨云寻路出,待月叫门开。
  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敧挨。蒸梨炊黍旋铺排,瓮中新酿熟,真个壮幽怀!

  渔翁道:这都是我两个生意,赡身的勾当,你却没有我闲时节的好处,有诗为证,诗曰:
  闲看天边白鹤飞,停舟溪畔掩苍扉。倚篷教子搓钓线,罢棹同妻晒网围。
  性定果然知浪静,身安自是觉风微。绿蓑青笠随时着,胜挂朝中紫绶衣。

  樵夫道:你那闲时又不如我的闲时好也,亦有诗为证,诗曰:
  闲观缥缈白云飞,独坐茅庵掩竹扉。无事训儿开卷读,有时对客把棋围。
  喜来策杖歌芳径,兴到携琴上翠微。草履麻绦粗布被,心宽强似着罗衣。

  张稍道:「李定,我两个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但散道词章,不为稀罕,且各联几句,看我们渔樵攀话何如?」李定道:「张兄言之最妙,请兄先吟。」

  舟停绿水烟波内,家住深山旷野中。偏爱溪桥春水涨,最怜岩岫晓云蒙。
  龙门鲜鲤时烹煮,虫蛀干柴日燎烘。钓网多般堪赡老,担绳二事可容终。
  小舟仰卧观飞雁,草径斜敧听唳鸿。口舌场中无我分,是非海内少吾踪。
  溪边挂晒缯如锦,石上重磨斧似锋。秋月晖晖常独钓,春山寂寂没人逢。
  鱼多换酒同妻饮,柴剩沽壶共子丛。自唱自斟随放荡,长歌长叹任颠风。
  呼兄唤弟邀船伙,挈友携朋聚野翁。行令猜拳频递盏,拆牌道字漫传钟。
  烹虾煮蟹朝朝乐,炒鸭爊鸡日日丰。愚妇煎茶情散诞,山妻造饭意从容。
  晓来举杖淘轻浪,日出担柴过大冲。雨后披蓑擒活鲤,风前弄斧伐枯松。
  潜踪避世装痴蠢,隐姓埋名作哑聋。

  张稍道:「李兄,我才僭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联,小弟亦当续之。」

  风月佯狂山野汉,江湖寄傲老余丁。清闲有分随潇洒,口舌无闻喜太平。
  月夜身眠茅屋稳,天昏体盖箬蓑轻。忘情结识松梅友,乐意相交鸥鹭盟。
  名利心头无算计,干戈耳畔不闻声。随时一酌香醪酒,度日三餐野菜羹。
  两束柴薪为活计,一竿钓线是营生。闲呼稚子磨钢斧,静唤憨儿补旧缯。
  春到爱观杨柳绿,时融喜看荻芦青。夏天避暑修新竹,六月乘凉摘嫩菱。
  霜降鸡肥常日宰,重阳蟹壮及时烹。冬来日上还沉睡,数九天高自不蒸。
  八节山中随放性,四时湖里任陶情。采薪自有仙家兴,垂钓全无世俗形。
  门外野花香艳艳,船头绿水浪平平。身安不说三公位,性定强如十里城。
  十里城高防阃令,三公位显听宣声。乐山乐水真是罕,谢天谢地谢神明。

  他二人既各道词章,又相联诗句,行到那分路去处,躬身作别。张稍道:「李兄啊,途中保重!上山仔细看虎。假若有些凶险,正是明日街头少故人!」李定闻言,大怒道:「你这厮惫懒!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么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张稍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定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你怎么就保得无事?」张稍道:「李兄,你虽这等说,你还没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李定道:「你那水面上营生,极凶极险,隐隐暗暗,有什么捉摸?」张稍道:「你是不晓得。这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一个卖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鲤,他就与我袖传一课,依方位,百下百着。今日我又去买卦,他叫我在泾河湾头东边下网,西岸抛钓,定获满载鱼虾而归。明日上城来,卖钱沽酒,再与老兄相叙。」二人从此叙别。

  这正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原来这泾河水府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听见了百下百着之言,急转水晶宫,慌忙报与龙王道:「祸事了!祸事了!」龙王问:「有什祸事?」夜叉道:「臣巡水去到河边,只听得两个渔樵攀话。相别时,言语甚是利害。那渔翁说:『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个卖卦先生,算得最准。他每日送他鲤鱼一尾,他就袖传一课,叫他百下百着。』若依此等算准,却不将水族尽情打了?何以壮观水府,何以跃浪翻波辅助大王威力?」龙王什怒,急提了剑就要上长安城,诛灭这卖卦的。

  旁边闪过龙子龙孙、虾臣蟹士、鲥军师鳜少卿鲤太宰,一齐启奏道:「大王且息怒。常言道,过耳之言,不可听信。大王此去,必有云从,必有雨助,恐惊了长安黎庶,上天见责。大王隐显莫测,变化无方,但只变一秀士,到长安城内,访问一番。果有此辈,容加诛灭不迟;若无此辈,可不是妄害他人也?」龙王依奏,遂弃宝剑,也不兴云雨,出岸上,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衣秀士,真个丰姿英伟,耸壑昂霄。步履端祥,循规蹈矩。语言遵孔孟,礼貌体周文。身穿玉色罗襕服,头戴逍遥一字巾。上路来拽开云步,径到长安城西门大街上。

  只见一簇人,挤挤杂杂,闹闹哄哄,内有高谈阔论的道:「属龙的本命,属虎的相冲。寅辰巳亥,虽称合局,但只怕的是日犯岁君。 」龙王闻言,情知是那卖卜之处。走上前,分开众人,望里观看,只见:

  四壁珠玑,满堂绮绣。宝鸭香无断,磁瓶水恁清。两边罗列王维画,座上高悬鬼谷形。端溪砚,金烟墨,相衬着霜毫大笔;火珠林,郭璞数,谨对了台政新经。六爻熟谙,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晓鬼神情。一槃子午安排定,满腹星辰布列清。真个那未来事,过去事,观如月镜;几家兴,几家败,鉴若神明。知凶定吉,断死言生。开谈风雨迅,下笔鬼神惊。招牌有字书名姓,神课先生袁守诚。

  此人是谁?原来是当朝钦天监台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诚是也。那先生果然相貌稀奇,仪容秀丽,名扬大国,术冠长安。龙王入门来,与先生相见。礼毕,请龙上坐,童子献茶。先生问曰:「公来问何事?」龙王曰:「请卜天上阴晴事如何?」先生即袖传一课,断曰:「云迷山顶,雾罩林梢。若占雨泽,准在明朝。」龙王曰:「明日甚时下雨?雨有多少尺寸?」先生道:「明日辰时布云,已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龙王笑曰:「此言不可作戏。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断的时辰数目,我送课金五十两奉谢。若无雨,或不按时辰数目,我与你实说,定要打坏你的门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时赶出长安,不许在此惑众!」先生欣然而答:「这个一定任你。请了,请了,明朝雨后来会。」

  龙王辞别,出长安,回水府。大小水神接着,问曰:「大王访那卖卦的如何?」龙王道:「有,有,有!但是一个掉嘴口讨春的先生。我问他几时下雨,他就说明日下雨;问他什么时辰,什么雨数,他就说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我与他打了个赌赛;若果如他言,送他谢金五十两;如略差些,就打破他门面,赶他起身,不许在长安惑众。」众水族笑曰:「大王是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有雨无雨,惟大王知之,他怎敢这等胡言?那卖卦的定是输了!定是输了!」

  此时龙子龙孙与那鱼鲫蟹士正欢笑谈此事未毕,只听得半空中叫:「泾河龙王接旨。」众抬头上看,是一个金衣力士,手擎玉帝敕旨,径投水府而来。慌得龙王整衣端肃,焚香接了旨。金衣力士回空而去。龙王谢恩,拆封看时,上写着:「敕命八河总,驱雷掣电行;明朝施雨泽,普济长安城。」旨意上时辰数目,与那先生判断着毫发不差,唬得那龙王魂飞魄散。少顷苏醒,对众水族曰:「尘世上有此灵人!真个是能通天彻地,却不输与他啊!」鲥军师奏云:「大王放心。要赢他有何难处?臣有小计,管教灭那厮的口嘴。」龙王问计,军师道:「行雨差了时辰,少些点数,就是那厮断卦不准,怕不赢他?那时捽碎招牌,赶他跑路,果何难也?」龙王依他所奏,果不担忧。

  至次日,点札风伯、雷公、云童、电母,直至长安城九霄空上。他挨到那巳时方布云,午时发雷,未时落雨,申时雨止,却只得三尺零四十点,改了他一个时辰,扣了他三寸八点,雨后发放众将班师。他又按落云头,还变作白衣秀士,到那西门里大街上,撞入袁守诚卦铺,不容分说,就把他招牌、笔、砚等一齐捽碎。那先生坐在椅上,公然不动。这龙王又轮起门板便打,骂道:「这妄言祸福的妖人,擅惑众心的泼汉!你卦又不灵,言又狂谬!说今日下雨的时辰点数俱不相对,你还危然高坐,趁早去,饶你死罪!」守诚犹公然不惧分毫,仰面朝天冷笑道:「我不怕!我不怕!我无死罪,只怕你倒有个死罪哩!别人好瞒,只是难瞒我也。我认得你,你不是秀士,乃是泾河龙王。你违了玉帝敕旨,改了时辰,扣了点数,犯了天条。你在那剐龙台上,恐难免一刀,你还在此骂我?」

  龙王见说,心惊胆战,毛骨悚然,急丢了门板,整衣伏礼,向先生跪下道:「先生休怪。前言戏之耳,岂知弄假成真,果然违犯天条,奈何?望先生救我一救!不然,我死也不放你。」守诚曰:「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条生路与你投生便了。」龙曰:「愿求指教。」先生曰:「你明日午时三刻,该赴人曹官魏征处听斩。你果要性命,须当急急去告当今唐太宗皇帝方好。那魏征是唐王驾下的丞相,若是讨他个人情,方保无事。 」龙王闻言,拜辞含泪而去。不觉红日西沉,太阴星上,但见:

  烟凝山紫归鸦倦,远路行人投旅店。
  渡头新雁宿眭沙,银河现。催更筹,孤村灯火光无焰。
  风袅炉烟清道院,蝴蝶梦中人不见。
  月移花影上栏杆,星光乱。漏声换,不觉深沉夜已半。

  这泾河龙王也不回水府,只在空中,等到子时前后,收了云头,敛了雾角,径来皇宫门首。此时唐王正梦出宫门之外,步月花阴,忽然龙王变作人相,上前跪拜。口叫:「陛下,救我!救我!」太宗云:「你是何人?朕当救你。」龙王云:「陛下是真龙,臣是业龙。臣因犯了天条,该陛下贤臣人曹官魏征处斩,故来拜求,望陛下救我一救!」太宗曰:「既是魏征处斩,朕可以救你。你放心前去。」龙王欢喜,叩谢而去。

  却说那太宗梦醒后,念念在心。早已至五鼓三点,太宗设朝,聚集两班文武官员。但见那:烟笼凤阙,香蔼龙楼。光摇丹扆动,云拂翠华流。君臣相契同尧舜,礼乐威严近汉周。侍臣灯,宫女扇,双双映彩;孔雀屏,麒麟殿,处处光浮。山呼万岁,华祝千秋。静鞭三下响,衣冠拜冕旒。宫花灿烂天香袭,堤柳轻柔御乐讴。珍珠帘,翡翠帘,金钩高控;龙凤扇,山河扇,宝辇停留。文官英秀,武将抖擞。御道分高下,丹墀列品流。金章紫绶乘三象,地久天长万万秋。众官朝贺已毕,各各分班。

  唐王闪凤目龙睛,一一从头观看,只见那文官内是房玄龄、杜如晦、徐世积、许敬宗、王珪等,武官内是马三宝、段志贤、殷开山、程咬金、刘洪纪、胡敬德、秦叔宝等,一个个威仪端肃,却不见魏征丞相。唐王召徐世积上殿道:「朕夜间得一怪梦,梦见一人迎面拜谒,口称是泾河龙王,犯了天条,该人曹官魏征处斩,拜告寡人救他,朕已许诺。今日班前独不见魏征,何也?」世积对曰:「此梦告准,须臾魏征来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门。过此一日,可救梦中之龙。」唐王大喜,即传旨,着当驾官宣魏征入朝。

  却说魏征丞相在府,夜观乾象,正爇宝香,只闻得九霄鹤唳,却是天差仙使,捧玉帝金旨一道,着他午时三刻,梦斩泾河老龙。这丞相谢了天恩,斋戒沐浴,在府中试慧剑,运元神,故此不曾入朝。一见当驾官赍旨来宣,惶惧无任,又不敢违迟君命,只得急急整衣束带,同旨入朝,在御前叩头请罪。唐王出旨道:「赦卿无罪。」那时诸臣尚未退朝,至此,却命卷帘散朝,独留魏征,宣上金銮,召入便殿,先议论安邦之策,定国之谋。将近巳末午初时候,却命宫人取过大棋来,「朕与贤卿对弈一局。」众嫔妃随取棋枰,铺设御案。魏征谢了恩,即与唐王对弈。

  毕竟不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8回 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磨砖造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
  毛吞大海,芥纳虚弥,金色头陀微笑。悟时超十地三乘,凝滞了四生六道。
  谁听得绝想崖前,无阴树下,杜宇一声春晓?曹溪路险,鹫岭云深,此处故人音杳。
  千丈水崖,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识破源流,便见龙王三宝。

  这一篇词名苏武慢。话表我佛如来,辞别了玉帝,回至雷音宝刹,但见那三千诸佛、五百阿罗、八大金刚、无边菩萨,一个个都执着幢幡宝盖,异宝仙花,摆列在灵山仙境,娑罗双林之下接迎。如来驾住祥云,对众道:「我以甚深般若,遍观三界。根本性原,毕竟寂灭。同虚空相,一无所有。殄伏乖猴,是事莫识。名生死始,法相如是。」说罢,放舍利之光,满空有白虹四十二道,南北通连。

  大众见了,皈身礼拜。少顷间,聚庆云彩雾,登上品莲台,端然坐下。那三千诸佛、五百罗汉、八金刚、四菩萨,合掌近前礼毕,问曰:「闹天宫搅乱蟠桃者,何也?」如来道:「那厮乃花果山产的一妖猴,罪恶滔天,不可名状;概天神将俱莫能降伏;虽二郎捉获,老君用火锻炼,亦莫能伤损。我去时,正在雷将中间扬威耀武,卖弄精神;被我止住兵戈,问他来历,他言有神通,会变化,又驾筋斗云,一去十万八千里。我与他打了个赌赛,他出不得我手,却将他一把捉住,指化五行山,封压他在那里。玉帝大开金阙瑶宫,请我做了首席,立『安天大会』谢我,却方辞驾而回。」大众听言喜悦,极口称扬,谢罢,各分班而退,各执乃事,共乐天真。

  果然是瑞霭漫天竺,虹光拥世尊。西方称第一,无相法王门。常见玄猿献果,麋鹿衔花;青鹭舞,彩凤鸣;灵龟捧寿,仙鹤擒芝。安享净土只园,受用龙宫沙界。日日开花,时时果熟。习静归真,参禅果正。不灭不生,不增不减。烟霞缥渺随来往,寒暑无侵不记年。

  诗曰:
  去来自在任优游,也无恐怖也无愁。极乐场中俱坦荡,大千之处没春秋。

  佛祖居于灵山大雷音宝刹之间,一日,唤聚诸佛、阿罗、揭諦、菩萨、金刚、比丘僧、尼等众曰:「自伏乖猿安天之后,我处不知年月,料凡间有半千年矣。今值孟秋望日,我有一宝盆,聚设百样奇花,千般异果等物,与汝等享此『盂兰盆会』,如何?」概众一个个合掌,礼佛三匝领会。如来却将宝盆花果品物,着阿难捧定,着迦叶布散。大众感激,各献诗伸谢。

  福诗曰:
  福星光耀世尊前,福纳弥深远更棉。福德无疆同地久,福缘有庆与天连。
  福田广种年年盛,福海洪深岁岁坚。福满乾坤多福荫,福增无量永周全。

  禄诗曰:
  禄重如山彩凤鸣,禄随时泰祝长庚。禄添万斛身康健,禄享千钟世太平。
  禄俸齐天还永固,禄名似海更澄清。禄思远继多瞻仰,禄爵无边万国荣。

  寿诗曰:
  寿星献彩对如来,寿域光华自此开。寿果满盘生瑞霭,寿花新采插莲台。
  寿诗清雅多奇妙,寿曲调音按美才。寿命延长同日月,寿如山海更悠哉。

  众菩萨献毕。因请如来明示根本,指解源流,那如来微开善口,敷演大法,宣扬正果,讲的是三乘妙典,五蕴楞严。但见那天龙围绕,花雨缤纷。正是:禅新朗照千江月,真性情涵万里天。

  如来讲罢,对众言曰:「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洲者,敬天礼地,心爽气平;北巨卢洲者,虽号杀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随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我今有三藏真经,可以劝人为善。」诸菩萨闻言,合掌皈依。向佛前问曰:「如来有哪三藏真经?」如来曰:「我有法一藏,谈天;论一藏,说地;经一藏,度鬼。三藏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经,正善之门。我待要送上东土,叵耐那方众生愚蠢,毁谤真言,不识我法门之旨要,怠慢了瑜迦之正宗。怎么得一个有法力的,去东土寻一个善信,叫他苦历千山,远经万水,到我处求取真经,永传东土,劝化众生,却乃是个山大的福缘,海深的善庆。谁肯去走一遭来?」当有观音菩萨,行近莲台,礼佛三匝道:「弟子不才,愿上东土寻一个取经人来也。」诸众抬头观看,那菩萨:

  礼圆四德,智满金身。缨络垂珠翠,香环结宝明。乌云巧叠盘龙髻,绣带轻飘彩凤翎。碧玉钮,素罗袍,祥光笼罩;锦绒裙,金落索,瑞气遮迎。眉如小月,眼似双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净瓶甘露年年盛,斜插垂杨岁岁青。解八难,度群生,大慈悯;故镇太山,居南海,救苦寻声,万称万应,千圣千灵。兰心欣紫竹,蕙性爱香藤。他是落迦山上慈悲主,湖音洞里活观音。

  如来见了,心中大喜道:「别个是也去不得,须是观音尊者,神通广大,方可去得。」菩萨道:「弟子此去东土,有什言语吩咐?」如来道:「这一去,要踏看路道,不许在霄汉中行,须是要半云半雾;目过山水,谨记程途远近之数,叮咛那取经人。但恐善信难行,我与你五件宝贝。」及命阿难、迦叶,取出「锦襕袈裟」一领,「九环锡杖」一根,对菩萨言曰:「这袈裟、锡杖,可与那取经人亲用。若肯坚心来此,穿我的袈裟,免墯轮回;持我的锡杖,不遭毒害。」这菩萨皈依拜领。

  如来又取出三个箍儿,递与菩萨道:「此宝唤做『紧箍儿』;虽是一样三个,但只是用各不同。我有『金紧禁』的咒语三篇。假若路上撞见神通广大的妖魔,你须是劝他学好,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他若不伏使唤,可将此箍儿与他戴在头上,自然见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语念一念,眼胀头痛,脑门皆裂,管叫他入我门来。」那菩萨闻言,踊跃作礼而退。即唤惠岸行者随行。那惠岸使一条浑铁棍,重有千斤,只在菩萨左右,做一个降魔的大力士。菩萨遂将锦襕袈裟,做一个包裹,令他背了。菩萨将金箍藏了,执了锡杖,径下灵山。这一去,有分教:佛子还来归本愿,金蝉长老裹栴檀。

  那菩萨到山脚下,有玉真观金顶大仙在观门首接住,请菩萨献茶。菩萨不敢久停,曰:「今领如来法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去。」大仙道:「取经人几时方到?」菩萨道:「未定,约摸二三年间,或可到此。 」遂辞了大仙,半云半雾,约记程途。有诗为证。

  诗曰:
  万里相寻自不言,却云谁得意难全?求人忽若浑如此,是我平生岂偶然?
  传道有方成妄语,说明无信也虚传。愿倾肝胆寻相识,料想前头必有缘。

  师徒二人正走间,忽然见弱水三千,乃是流沙河界。菩萨道:「徒弟啊,此处却是难行。取经人浊骨凡胎,如何得渡?」惠岸道:「师父,你看河有多远?」那菩萨停云步看时,只见:

  东连沙碛,西抵诸番;南达鸟弋,北通鞑靼。径过有八百里遥,上下有千万里远。水流一似地翻身,浪滚却如山耸背。洋洋浩浩,漠漠茫茫,十里遥闻万丈洪。仙槎难到此,莲叶莫能浮。衰草斜阳流曲浦,黄云影日暗长堤。哪里得客商来往?何曾有渔叟依栖?平沙无雁落,远岸有猿啼。只是红蓼花蘩知景色,白苹香细任依依。

  菩萨正然点头,只见那河中,泼剌一声响喨,水波里跳出一个妖魔来,十分丑恶。他生得:青不青,黑不黑,晦气色脸;长不长,短不短,赤脚筋躯。眼光闪烁,好似灶底双灯;口角ㄚ叉,就如屠家火砵。獠牙撑剑刃,红发乱蓬松。一声叱咤如雷吼,两脚奔波似滚风。

  那怪物手执一根宝杖,走上岸就捉菩萨,却被惠岸掣浑铁棒挡住,暍声「休走!」那怪物就持宝杖来迎。两个在流沙河边,这一场恶杀,真个惊人:

  木叉浑铁棒,护法显神通;怪物降妖杖,努力逞英雄。双条银蟒河边舞,一对神僧岸上冲。那一个威震流沙施本事,这一个力保观音建大功。那一个翻波跃浪,这一个吐雾喷风。翻波跃浪乾坤暗,吐雾喷风日月昏。那个降妖杖,好便似出山的白虎;这个浑铁棒,却就如卧道的黄龙。那个使将来,寻蛇拨草;这个丢开去,扑鹞分松。只杀得昏漠漠,星辰灿烂;雾腾腾,天地朦胧。那个久住弱水惟他狠,这个初出灵山第一功。

  他两个来来往往,战上数十合,不分胜负。那怪物架住了铁棒道:「你是哪里和尚,敢来与我抵敌?」木叉道:「我是托塔天王二太子木叉惠岸行者。今保我师父往东土寻取经人去。你是何怪,敢大胆阻路?」那怪方才醒悟道:「我记得你跟南海观音在紫竹林中修行,你为何来此?」木叉道:「那岸上不是我师父? 」怪物闻言,连声诺诺;收了宝杖,让木叉揪了去,见观音纳头下拜。告道:「菩萨,恕我之罪,待我诉告。我不是妖邪,我是凌霄殿下侍銮舆的卷帘大将。只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贬下界来,变得这般模样。又叫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我胸脥百余下方回,故此这般苦恼。没奈何,饥寒难忍,三二日间,出波涛寻一个行人食用;不期今日无知,冲撞了大慈菩萨。」菩萨道:「你在天有罪,既贬下来,今又这等伤生,正所谓罪上加罪。我今领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你何不入我门来,皈依善果,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经?我叫飞剑不来穿你。那时节功成免罪,复你本职,心下如何?」那怪道:「我愿皈正果。」又向前道:「菩萨,我在此间吃人无数,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头,抛落流沙,竟沉水底。这个水,鹅毛也不能浮。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 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闲时拿来顽耍。这去,但恐取经人不得到此,却不是反误了我的前程也?」菩萨道:「岂有不到之理?你可将骷髅儿挂在头项下,等候取经人,自有用处。」怪物道:「既然如此,愿领教诲。」菩萨方与他摩顶受戒,指沙为姓,就姓了沙;起个法名,叫做沙悟净。当时入了沙门,送菩萨过了河,他洗心涤虑,再不伤生,专等取经人。

  菩萨与他别了,同木叉径奔东土。行了多时,又见一座高山,山上有恶气遮漫,不能步上。正欲驾云过山,不觉狂风起处,又闪上一个妖魔。他生得又什凶险。但见他:

  卷脏莲蓬吊搭嘴,耳如蒲扇显金睛。獠牙风利如钢剉,长嘴张开似火盆。
  金盔紧系腮边带,勒甲丝条蟒退鳞。手执钉钯龙探爪,腰挎弯弓月半轮。
  纠纠威风欺太岁,昂昂志气压天神。

  他撞上来,不分好歹,望菩萨举钉钯就筑。被木叉行者挡住,大喝一声道:「那泼怪,休得无礼!看棒!」妖魔道:「这和尚不知死活!看钯!」两个在山底下,一冲一撞,赌斗输赢。真个好杀:

  妖魔凶猛,惠岸威能。铁棒分心捣,钉钯劈面迎。播土扬尘天地暗,飞沙走石鬼神惊。九齿钯,光耀耀,双环响喨;一条棒,黑悠悠,两手飞腾。这个是天王太子,那个是元帅精灵。一个在普陀为护法,一个在山洞作妖精。这场相遇争高下,不知哪个亏输哪个赢?

  他两个正杀到好处,观世音在半空中,抛下莲花,隔开钯杖。怪物见了心惊,便问:「你是哪里和尚,敢弄什么个『眼前花』哄我?」木叉道:「我把你个肉眼凡胎的泼物!我是南海菩萨的徒弟。这是我师父抛来的莲花,你也不认得哩!」那怪物道:「南海菩萨,可是扫三灾救八难的观世音么?」木叉道:「不是他是谁?」怪物撇了钉钯,纳头下礼道:「老兄,菩萨在哪里?累烦你引见一引见。」木叉仰面指道:「那不是?」怪物朝上磕头,厉声高叫道:「菩萨,恕罪!恕罪!」

  观音按下云头。前来问道:「你是哪里成精的野豕,何方作怪的老彘敢在此间挡我?」那怪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里天蓬元帅。只因带酒戏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锤,贬下尘凡。一灵真性,竟来夺舍投胎,不期错了道路,投在个母猪胎里,变得这般模样。是我咬死母猪,打死群彘,在此处占了山场,吃人度日。不期撞着菩萨,万望拔救,拔救。」菩萨道:「此山叫做什么山? 」怪物道:「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云栈洞。洞里原有个卵二姐。他见我有些武艺,招我做个家长,又唤做『倒蹅门』。不上一年,他死了,将一洞的家当尽归我受用。在此日久年深,没有个赡身的勾当,只是依本等吃人度日。万望菩萨恕罪。」菩萨道:「古人云:『若要有前程,莫做没前程。』你既上界违法,今又不改凶心,伤生造孽,却不是二罪俱罚?那怪道:「前程!前程!若依你,叫我喝风!常言道:『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去也!去也!还不如捉个行人,肥腻腻的吃他家娘!管什么二罪,三罪,千罪,万罪!」菩萨道:「『人友善愿,天必从之』汝若肯归依正果,自有养身之处。世有五谷,尽能济饥,为何吃人度日?」怪物闻言,似梦方觉。向菩萨道:「我欲从正,奈何『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菩萨道:「我领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你可跟他做个徒弟,往西天走一遭来,将功折罪,管叫你脱离灾瘴。」那怪满口道:「愿随!愿随!」菩萨才与他摩顶受戒,指身为姓,就姓了猪;替他取了法名,就叫做猪悟能。遂此领命归真,持斋把素,断绝了五荤三厌,专候那取经人。

  菩萨却与木叉辞了悟能,半兴云雾前来。正走处,只见空中有一条玉龙叫唤。菩萨近前问曰:「你是何龙,在此受罪?」那龙道:「我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诛。望菩萨搭救,搭救。」观音闻言,即与木叉撞上南天门里。早有邱、张二天师接着,问道:「何往?」菩萨道:「贫僧要见玉帝一面。」二天师急忙上奏。

  玉帝遂下殿迎接。菩萨上前礼毕道:「贫僧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路遇孽龙悬吊,特来启奏,饶他性命,赐与贫僧,叫他与取经人做个脚力。 」玉帝闻言,即传旨敖宥,差天将解放,送与菩萨。菩萨谢恩而出。这小龙叩头谢活命之恩,听从菩萨使唤。菩萨把他送在深涧之中,只等取经人来,变做白马,上西方立功。小龙领命潜身不题。

  菩萨带引木叉行者过了此山,又奔东土。行不多时,忽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木叉道:「师父,那放光之处,乃是五行山了,见有如来的『压帖』在那里。」菩萨道:「此却是那搅乱蟠桃会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今乃压在此也。」木叉道:「正是,正是。」师徒俱上山来,观看帖子,乃是「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菩萨看罢,叹惜不已,作诗一首。

  诗曰:
  堪叹妖猴不奉公,当年狂妄逞英雄。欺心搅乱蟠桃会,大胆私行兜率宫。
  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上有威风。自遭我佛如来困,何日舒身再显功!

  师徒们正说话处,早惊动了那大圣。大圣在山根下,高叫道:「是哪个在山上吟诗,揭我的短哩?」菩萨闻言,竟下山来寻看。只见那石崖之下,有土地、山神、监压大圣的天将都来拜接了菩萨,引至那大圣面前。看时,他原来压于石匣之中,口能言,身不能动。菩萨道:「姓孙的,你认得我吗?」大圣睁开火眼金睛,点着头儿高叫道:「我什么不认得你。你好的是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承看顾!我在此度日如年,更无一个相知的来看我一看。你从哪里来也?」菩萨道:「我奏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去,从此经过,特留残步看你。」大圣道:「如来哄了我,把我压在此山,五百余年了,不能展挣,万望菩萨方便一二,救我老孙一救!」菩萨道:「你这厮罪业弥深,救你出来,恐你又生祸害,反为不美。」大圣道:「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悲指条门路,情愿修行。」这才是:

  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那菩萨闻得此言,满心欢喜。对大圣道:「圣经云:『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东土大唐国寻一个取经的人来,叫他救你。你可跟他做个徒弟,秉教伽持,入我佛门,再修正果,如何?」大圣声声道:「愿去!愿去!」菩萨道:「既有善果,我与你起个法名。」大圣道:「我已有名了,叫做孙悟空。」菩萨又喜道:「我前面也有二人归降,正是『悟』字排行。你今也是『悟』字,却与他相合,甚好,甚好。这等也不消叮嘱,我去也。」那大圣见性明心归佛教。

  这菩萨留情在意访神僧。他与木叉离了此处,一直东来,不一日就到了长安大唐国。敛雾收云,师徒门便做两个疥癞游僧,入长安城里,早不觉天晚。行至大市街旁,见一座土地庙祠,二人径入,唬得那土地心慌,鬼兵胆战。知是菩萨,叩头接入。那土地又急跑报与城隍、社令,及满长安各庙神祇,都知是菩萨,参见告道:「菩萨,恕众神接迟之罪。」菩萨:「汝等切不可走漏一毫消息。我奉佛旨,特来此处寻访取经人。借你庙宇权住几日,待访着真僧即回。」众神各归本处,把个土地赶在城隍庙里暂住,他师徒们隐遁真形。

  毕竟不知寻出哪个取经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附录 陈光蕊赴任逢灾 江流僧复雠报本

  ﹝清康熙年间汪象旭、黄周星加入此回于第九回﹞

  话表陕西大国长安城,乃历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汉以来,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坡流,真个是名胜之邦。彼时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贞观,已登极十三年,岁在己已,天下太平,八方进贡,四海称臣。忽一日,太宗登位,聚集文武众官,朝拜礼毕,有魏征丞相出班奏道:「方今天下太平,八方宁静,应依古法,开立选场,招取贤士,擢用人材,以资化理。」太宗道:「贤卿所奏有理。」就传招贤文榜,颁布天下:各府州县,不拘军民人等,但有读书儒流,文义明畅,三场精通者,前赴长安应试。

  此榜行至海州地方,有一人,姓陈名萼,表字光蕊,见了此榜,即时回家,对母张氏道:「朝廷颁下黄榜,诏开南省,考取贤才,孩儿意欲前去应试。倘得一官半职,显亲扬名,封妻荫子,光耀门闾,乃儿之志也。特此禀告母亲前去。」张氏道:「我儿读书人,幼而学,壮而行,正该如此。但去赴举,路上须要小心,得了官,早早回来。」光蕊便吩咐家童收拾行李,即拜辞母亲,趱程前进。到了长安,正值大开选场,光蕊就进场,考毕,中选。及廷试三策,唐王御笔亲赐状元,跨马游街三日。

  不期游到丞相殷开山门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唤温娇,又名满堂娇,未曾婚配,正高结彩楼,抛打绣毯卜婿。适值陈光蕊在楼下经过。小姐一见光蕊人材出众,知是新科状元,心内十分欢喜,就将绣毯抛下,恰打着光蕊的乌纱帽。猛听得一派笙萧细乐,十数个婢妾走下楼来,把光蕊马头挽住,迎状元入相府成婚。那丞相和夫人,即时出堂,唤宾人赞礼,将小姐配与光蕊。拜了天地,夫妻交拜毕,又拜了岳丈、岳母。丞相吩咐安排酒席,欢饮一宵。二人同携素手,共入兰房。

  次日五更三点,太宗驾坐金銮宝殿,文武众臣趋朝。太宗问道:「新科状元陈光蕊应授何官?」魏征丞相奏道:「臣查所属州郡,有江州缺官。乞我主授他此职。」太宗就命为江州州主,即令收拾起身,勿误限期。光蕊谢恩出朝,回到相府,与妻商议,拜辞岳丈、岳母,同妻前赴江州之任。离了长安登途。正是暮春天气,和风吹柳绿,细雨点花红。光蕊便道回家,同妻交拜母亲张氏。张氏道:「恭喜我儿,且又娶亲回来。」光蕊道:「孩儿叨赖母亲福庇,忝中状元,钦赐游街;经过丞相殷府门前,遇抛打绣毯适中,蒙丞相即将小姐招孩儿为婿。朝廷除孩儿为江州州土,今来接取母亲,同去赴任。」张氏大喜,收拾行程。在路数日,前至万花店刘小二家安下。张氏身体忽然染病,与光蕊道:「我身上不安,且在店中调养两日再去。」光蕊遵命。

  至次日早晨,见店门前有一人提着个金色鲤鱼叫卖,光蕊即将一贯钱买了。欲待烹与母亲吃,只见鲤鱼闪闪﹝目斩﹞眼,光蕊惊异道:「闻说鱼蛇﹝目斩﹞眼,必不是等闲之物!」遂问渔人道:「这鱼哪里打来的?」渔人道:「离府十五里洪江内打来的。」光蕊就把鱼送在洪江里去放了生。回店,对母亲道知此事。张氏道:「放生好事,我心什喜。」光蕊道:「此店已住三日了,钦限紧急,孩儿意欲明日起身,不知母亲身体好否?」张氏道:「我身子不快,此时路上炎热,恐添疾病;你可这里赁间房屋,与我暂住。付些盘缠在此,你两口儿先上任去,候秋凉却来接我。」光蕊与妻商议,就租了屋宇,付了盘缠与母亲,同妻拜辞前去。

  途路艰苦,晓行夜宿,不觉已到洪江渡口,只见梢子刘洪、李彪二人,撑船到岸迎接。也是光蕊前生合当有此灾难,撞着这冤家。光蕊令家童将行李搬上船去,夫妻正齐齐上船,那刘洪睁眼看见殷小姐面如满月,眼似秋波,樱桃小口,绿柳蛮腰,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陡起狼心,遂与李彪设计,将船撑至没人烟处,候至夜静三更,先将家童杀死,次将光蕊打死,把尸首都推在水里去了。小姐见他打死了丈夫,他便将身赴水。刘洪一把抱住道:「你若从我,万事皆休!若不从时,一刀两断。」那小姐寻思无计,只得权时应承,顺了刘洪。那贼把船渡到南岸,将船付与李彪自管,他就穿了光蕊衣冠,带了官凭,同小姐往江州上任去了。

  却说刘洪杀死的家童尸首,顺水流去,惟有陈光蕊的尸首,沉在水底不动。有洪江口巡海夜叉见了,星飞报入龙宫,正值龙王升殿。夜叉报道:「今洪江口不知甚人把一个读书士子打死,将尸撇在水底。」龙王叫将尸抬来,放在面前,仔细一看道:「此人正是救我的恩人,如何被人谋死?常言道:『恩将恩报。』我今日须索救他性命,以报日前之恩。」即写下牒文一道,差夜叉径往洪州城隍、土地处投下,要取秀才魂魄来,救他的性命。城隍、土地遂唤小鬼把陈光蕊的魂魄交付与夜叉去。夜叉带了魂魄到水晶宫,禀见了龙王。

  龙王问道:「你这秀才,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因甚到此,被人打死?」光蕊施礼道:「小生陈萼,表字光蕊,系海州弘农县人。忝中新科状元,叨授江州州土,同妻赴任,行至江边上船,不料梢子刘洪,贪谋我妻,将我打死、抛尸。乞大王救我一救!」龙王闻言道:「原来如此。先生,你前者所放金色鲤鱼,即我也。你是救我的恩人,你今有难,我岂有不救你之理?」就把光蕊尸身安置一壁,口内含一颗「定颜珠」,休叫损坏了,日后好还魂报仇。又道:「汝今真魂,权且在我水府中做个都领。」光蕊叩头拜谢,龙王设宴相待不题。

  却说殷小姐痛恨刘贼,恨不食肉寝皮,只因身怀有孕,未知男女,万不得已,权且勉强相从。转盼之间,不觉已到江州。吏书门皂,俱来迎接。所属官员,公堂设宴相叙。刘洪道:「学生到此,全赖诸公大力匡持。」属官答道:「堂尊大魁高才,自然视民如子,讼简刑清。我等合属有赖,何必过谦?」公宴已罢,众人各散。

  光阴迅速。一日,刘洪公事远出,小姐在衙思念婆婆、丈夫,在花亭上感叹,忽然身体困倦,腹内疼痛,晕闷在地,不觉生下一子。耳边有人嘱曰:「满堂娇,听吾叮嘱。吾乃南极星君,奉观音菩萨法旨,特送此子与你。异日声名远大,非比等闲。刘贼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护。汝夫已得龙王相救,日后夫妻相会,子母团圆,雪冤报仇有日也。谨记吾言。快醒!快醒!」言讫而去。小姐醒来,句句记得,将子抱定。无计可施。

  忽然刘洪回来,一见此子,便要淹杀。小姐道:「今日天色已晚,容待明日抛去江中。」幸喜次早刘洪忽有紧急公事远出。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贼人回来,性命休矣!不如及早抛弃江中,听其生死。倘或皇天见怜,有人救得,收养此子,他日还得相逢。──」但恐难以识认,即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一纸,将父母姓名、跟脚原由,备细开载;又将此子左脚上一个小指,用口咬下,以为记验;取贴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门。幸喜官衙离江不远。小姐到了江边,大哭一场。正欲抛弃,忽见江岸岸侧飘起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祷,将此子安在板上,用带缚住,血书系在胸前,推放江中,听其所之。小姐含泪回衙不题。

  却说此子在木板上,顺水流去,一直流到金山寺脚下停住。那金山寺长老叫做法明和尚,修真悟道,已得无生妙诀。正当打坐参禅,忽闻得小儿啼哭之声,一时心动,急到江边观看。只见涯边一片木板上,睡着一个婴儿,长老慌忙救起。见了怀中血书,方知来历。取个乳名,叫做江流,托人抚养;血书紧紧收藏。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江流年长一十八岁。长老就叫他削发修行,取法名为玄奘,摩顶受戒,坚心修道。

  一日,暮春天气,众人同在松阴之下,讲经参禅,谈说奥妙。那酒肉和尚恰被玄奘难倒,和尚大怒,骂道:「你这业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识,还在此捣什么鬼!」玄奘被他骂出这般言语,入寺跪告师父,眼泪双流道:「人生于天地之间,禀阴阳而资五行,尽由父生母养;岂有为人在世而无父母者乎?」再三哀告,求问父母姓名。长老道:「你真个要寻父母,可随我到方丈里来。」玄奘就跟到方丈。长老到重梁之上,取下一个小匣儿,打开来,取出血书一纸,汗衫一件,付与玄奘。玄奘将血书拆开读之,才备细晓得父母姓名,并冤仇事迹。

  玄奘读罢,不觉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何以为人?十八年来,不识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亲。此身若非师父捞救抚养,安有今日?容弟子去寻见母亲,然后头顶香盆,重建殿宇,报答师父之深恩也!」师父道:「你要去寻母,可带这血书与汗衫前去;只做化缘,径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亲相见。」

  玄奘领了师父言语,就做化缘的和尚,径至江州。适值刘洪有事外出,也是天叫他母子相会,玄奘就直至私衙门口抄化。那殷小姐原来夜间得了一梦,梦见月缺再圆,暗想道:「我婆婆不知音信;我丈夫被这贼谋杀;我的儿子抛在江中,倘若有人收养,算来有十八岁矣,或今日天叫相会,亦未可知。──」正沉吟间,忽听私衙前有人念经,连叫『抄化』,小姐又乘便出来问道:「你是何处来的? 」玄奘答道:「贫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长老的徒弟。」小姐道:「你既是金山寺长老的徒弟──」叫进衙来,将斋饭与玄奘吃。仔细看他举止言谈,好似与丈夫一般。小姐将从婢打发开去,问道:「你这小师父,还是自幼出家的?还是中年出家的?姓甚名谁?可有父母否?」玄奘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中年出家,我说起来,冤有天来大,仇有海样深!我父被人谋死,我母亲被贼人占了。我师父法明长老叫我在江州衙内寻取母亲。」小姐问道:「你母姓甚?」玄奘道:「我母姓殷,名唤温娇。我父姓陈,名光蕊。我小名叫做江流,法名取为玄奘。」小姐道:「温娇就是我——但你今有何凭据?」玄奘听说是他母亲,双膝跪下,哀哀大哭:「我娘若不信,见有血书汗衫为证!」温娇取过一看,果然是真,母子相抱而哭。就叫:「我儿快去!」玄奘道:「十八年不识生身父母,今朝才见母亲,叫孩儿如何割舍?」小姐道:「我儿,你火速抽身前去!刘贼若回,他必害你性命!我明日假装一病,只说先年许舍百双僧鞋,来你寺中还愿。那时节,我有话与你说。」玄奘依言拜别。

  却说小姐自见儿子之后,心内一忧一喜,忽一日推病,茶饭不吃,卧于床上。刘洪归衙,问其原故,小姐道:「我幼时曾许下一愿,许舍僧鞋一百双。昨五日之前,梦见个和尚,手执利刃,要索僧鞋,便觉身子不快。 」刘洪道:「这些小事,何不早说?」随升堂吩咐王左衙、李右衙:江州城内百姓,每家要办僧鞋一双,限五日内完纳。百性俱依派完纳讫,小姐对刘洪道:「僧鞋做完,这里有什么寺院,好去还愿?」刘洪道:「这江州有个金山寺、焦山寺,听你在哪个寺里去。」小姐道:「久闻金山寺好个寺院,我就往金山寺去。」刘洪印唤王、李二衙办下船只。小姐带了心腹人,同上了船,梢子将船撑开,就投金山寺去。

  却说玄奘回寺,见法明长老,把前项说了一遍。长老甚喜。次日,只见一个丫鬟先到,说夫人来寺还愿,众僧都出寺迎接。小姐径进寺门,参了菩萨,人设斋衬,唤丫鬟将僧鞋暑袜,托于盘内。来到法堂,小姐复拈心香礼拜,就叫法明长老俵与众僧去讫。玄奘见众僧散了,法堂上更无一人,他却近前跪下。小姐叫他脱了鞋袜看时,那左脚上果然少了一个小指头。当时两个又抱住而哭,拜谢长老养育之恩。法明道:「汝今母子相会,恐奸贼知之,可速速抽身回去,庶免其祸。」小姐道:「我儿,我与你一只香环,你径到洪洲西北地方,约有一千五百里之程,那里有个万花店,当时留下婆婆张氏在那里,是你父亲生身之母。我再写一封书与你,径到唐王皇城之内,金殿左边,殷开山丞相家,是你母生身之父母。你将我的书递与外公,叫外公奏上唐王,统领人马,擒杀此贼,与父报仇。那时才救得老娘的身子出来。我今不敢久停,诚恐贼汉怪我归迟。」便出寺登舟而去。

  玄奘哭回寺中,告过师父,即时拜别,径往洪州。来到万花店,问那店主刘小二道:「昔年江州陈客官有一母亲住在你店中,如今好么?」刘小二道:「他原在我店中。后来昏了眼,三四年并无店租还我,如今在南门头一个破瓦窖里,每日上街叫化度日。那客官一去许久,到如今杳无信息,不知为何。」玄奘听罢,即时问到南门头破瓦窖,寻着婆婆。婆婆道:「你声音好似我儿陈光蕊。」玄奘道:「我不是陈光蕊,我是陈光蕊的儿子。温娇小姐是我的娘。」婆婆道:「你爹娘怎么不来?」玄奘道:「我爹爹被强盗打死了,我娘被强盗霸占为妻。」婆婆道:「你怎么晓得来寻我?」玄奘道:「是我娘着我来寻婆婆。我娘有书在此,又有香环一只。」那婆婆接了书并香环,放声痛哭道:「我儿为功名到此,我只道他背义忘恩,哪知他被人谋死!且喜得皇天怜念,不绝我儿之后,今日还有孙子来寻我。」玄奘问:「婆婆的眼,如何都昏了?」婆婆道:「我因思量你父亲,终日悬望,不见他来,因此上哭得两眼都昏了。」玄奘便跪倒向天祷告道:「念玄奘一十八岁,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今日领母命来寻婆婆,天若怜鉴弟子诚意,保我婆婆双眼复明!」祝罢,就将舌尖与婆婆舔眼。须臾之间,双眼舔开,仍复如初。婆婆觑了小和尚道:「你果是我的孙子!恰和我儿子光蕊形容无二!」婆婆又喜又悲。玄奘就领婆婆出了窖门,还到刘小二店内。将些房钱赁屋一间与婆婆栖身;又将盘缠与婆婆道:「我此去只月余就回。」

  随即辞了婆婆,径往京城。寻到皇城东街,殷丞相府上,与门上人道:「小僧是亲戚,来探相公。」门上人禀知丞相,丞相道:「我与和尚并无亲眷。」夫人道:「我昨夜梦见我女儿满堂娇来家,莫不是女婿有书信回来也。」丞相便叫请小和尚来到厅上。小和尚见了丞相与夫人,哭拜在地,就怀中取出一封书来,递与丞相。丞相拆开,从头读罢,放声痛哭。夫人问道:「相公,有何事故?」丞相道:「这和尚是我与你的外孙。女婿陈光蕊被贼谋死,满堂娇被贼强占为妻。」夫人听罢,亦痛哭不止。丞相道:「夫人休得烦恼,来朝奏知主上,亲自统兵,定要与女婿报仇。」

  次日,丞相入朝,启奏唐王曰:「今有臣婿状元陈光蕊,带领家小江州赴任,被梢子刘洪打死,占女为妻;假冒臣婿,为官多年。事属异变,乞升下立发人马,剿除贼寇。」唐王见奏大怒,就发御林军六万,着殷丞相督兵前去。丞相领旨出朝,叫往教场内点了兵,径往江州进发。晓行夜宿,星落鸟飞,不觉已到江州。殷丞相兵马,俱在北岸下了营寨。星夜令金牌下户唤到江州同知、州判二人,丞相对他说知此事,叫他提兵相助,一同过江而去。天尚未明,就把刘洪衙门围了。刘洪正在梦中、听得火炮一响,金鼓齐鸣,众兵杀进私衙,刘洪措手不及,早被擒住。丞相传下军令,将刘洪一干人犯,绑赴法扬,令众军俱在城外安营去了。

  丞相直入衙向正厅坐下,请小姐出来相见,小姐欲待要出,羞见父亲,就要自缢。玄奘闻知,急急将母解救,双膝跪下,对母道:「儿与外公统兵至此与父报仇。今日贼已擒捉,母亲何故反要寻死?母亲若死,孩儿岂能存乎?」丞相亦进衙劝解。小姐道:「吾闻『妇人从一而终』。痛夫已被贼人所杀,岂可腼颜从贼?只因遗腹在身,只得忍耻偷生。今幸儿已长大,又见老父提兵报仇,为女儿者,有何面目相见!惟有一死以报丈夫耳!」丞相道:「此非我儿以盛衰改节,皆因出乎不得已,何得为耻!」父女相抱而哭。玄奘亦哀哀不止。丞相拭泪道:「你二人且休烦恼;我今已擒捉仇贼,且去发落去来。即起身到法场。

  恰好江州同知亦差哨兵拿获水贼李彪解到。丞相大喜,就令军牢押过刘洪、李彪,每人痛打一百大棍,取了供状,招了先年谋死陈光蕊情由,先将李彪钉在木驴上,推去市曹,剐了千刀,枭首示众讫;把刘洪拿至洪江渡口,先年打死陈光蕊处。丞相与小姐、玄奘,三人亲到江边,望空祭奠,活剜取刘洪心肝,祭了光蕊,烧了祭文一道。

  三人望江痛哭,早已惊动水府。有巡海夜叉,将祭文呈与龙王。龙王看罢,就差鳌元帅去请光蕊来到,道:「先生,恭喜!恭喜!今有先生夫人、公子同岳丈俱在江边祭你。我今送你还魂去也。再有如意珠一颗,走盘珠二颗,绞绡十端,明珠玉带一条,奉送。你今日便可夫妻子母相会也。」光蕊再三拜谢。龙王就令夜叉将光蕊身尸送出江口还魂。夜叉领命而去。

  却说殷小姐哭奠丈夫一番,又欲将身赴水而死,慌得玄奘拼命扯住。正在仓皇之际,忽见水面上一个死尸浮来,靠近江岸之旁。小姐忙向前认看,认得是丈夫的尸首,一发嚎啕大哭不已。众人俱来观看,只见光蕊舒拳伸脚,身子渐渐展动,忽爬将起来坐下。众人不胜惊骇。光蕊睁开眼,早见殷小姐与丈人殷丞相同着小和尚俱在身边啼哭。光蕊道:「你们为何在此?」小姐道:「因汝被贼人打死,后来妾身生下此子,遇金山寺长老抚养长大,寻我相会。我教他去寻外公,父亲得知,奏闻朝廷,统兵到此,拿住贼人。适才生取心肝,望空祭奠我夫,不知我夫怎生又得还魂。」光蕊道:「皆因我与你昔年在万花店时,买放了那尾金色鲤鱼,谁知那鲤鱼就是此处龙王。后来逆贼把我推在水中,全亏得他救我。方才又赐我还魂。送我宝物,俱在身上。更不想你生下这儿子,又得岳丈为我报仇。真是苦尽甘来,莫大之喜!」

  众官闻知,都来贺喜。丞相就令安排酒席,答谢所属官员,即日军马回程。来到万花店,那丞相传令安营。光蕊便同玄奘到刘家店寻婆婆。那婆婆当夜得了一梦,梦见枯木开花,屋后喜鹊频频喧噪,想道:「莫不是我孙儿来也?」说犹未了,只见店门外,光蕊父子齐到。小和尚指道:「这不是俺婆婆?」光蕊见了老母,连忙拜倒。母子抱头痛哭一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算还了小二店钱,起程回到京城。进了相府,光蕊同小姐与婆婆,玄奘都来见了夫人。夫人不胜之喜,吩咐家童,大排筵宴庆贺。丞相道:「今日此宴可取名为『团圆会』。」真正合家欢乐。

  次日早朝,唐王登殿,殷丞相出班,将前后事情备细启奏,并荐光蕊才可大用。唐王准奏,部命以陈萼为学士之职,随朝理政。玄奘立意安禅,遂在洪福寺内修行。后来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玄奘自到金山寺中报答法明长老。

  不知后事体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7回 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

  富贵功名,前缘分定,为人切莫欺心。
  正大光明,忠良善果弥深。些些狂妄天加谴,眼前不遇待时临。
  问东君因甚,如今祸害相侵。只为心高图罔极,不分上下乱规箴。

  话表齐天大圣被众天兵押去斩妖台下,绑在降妖柱上,刀砍斧剁,枪刺剑刳,莫想伤及其身。南斗星忿令火部众神,放火煨烧,亦不能烧着。又着雷部众神,以雷屑钉打,越发不能伤损一毫。那大力鬼王与众启奏道:「万岁,这大圣不知是何处学得这护身之法,臣等用刀砍斧剁,雷打火烧,一毫不能伤损,却如之何?」玉帝闻言道:「这厮这等,这等如何处治?」太上老君即奏道:「那猴吃了蟠桃,饮了御酒,又盗了仙丹,我那五壶丹有生有熟,被他都吃在肚里。运用三昧火锻成一块,所以浑做金钢之躯,急不能伤。不若与老道领去,放在八卦炉中,以文武火锻炼。炼出我的丹来,他身自为灰烬矣。」玉帝闻言,即叫六丁、六甲,将他解下,付与老君。老君领旨去讫。一壁厢宣二郎显圣,赏赐金花百朵,御酒百瓶,还丹百粒,异宝明珠,锦绣等件,叫与义兄弟分享。真君谢恩,回灌江口不题。

  那老君到兜率宫,将大圣解去绳索,放了穿琵琶骨之器,推入八卦炉中,命看炉的道人,架火的童子,将火煽起锻炼。原来那炉是干、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他即将身钻在巽宫位下。巽乃风也,有风则无火。只是风搅得烟来,把一双眼熏红了,弄做个老害眼病,故唤作「火眼金睛」。

  真个光阴迅速,不觉七七四十九日,老君的火候俱全。忽一日,开炉取丹,那大圣双手抚着眼,正自搓揉流涕,只听得炉头声响。猛睁眼看见光明,他就忍不住,将身一纵,跳出丹炉,呼喇的一声,蹬倒八卦炉,往外就走。慌得那架火、看炉,与丁甲一班人来扯,被他一个个都放倒,好似癫痫的白额虎,疯狂的独角龙。老君赶上抓一把,被他一捽,捽了个倒栽葱,脱身走了。即去耳中掣出如意棒,迎风幌一幌,碗来粗细,依然拿在手中,不分好歹,却又大乱天宫,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好猴精!有诗为证。诗曰:
  混元体正合先天,万劫千番只自然。渺渺无为浑太乙,如如不动号初玄。
  炉中久炼非铅汞,物外长生是本仙。变化无穷还变化,三皈五戒总休言。

  又诗:
  一点灵光彻太虚,那条拄杖亦如之:或长或短随人用,横竖横排任卷舒。

  又诗:
  猿猴道体假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大圣齐天非假论,官封弼马岂知音?
  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拴牢莫外寻。万相归真从一理,如来同契住双林。

  这一番,猴王不分上下,使铁棒东打西敌,更无一神可挡。只打到通明殿里,灵霄殿外。幸有佑圣真君的佐使王灵官执殿。他见大圣纵横,掣金鞭近前挡住道:「泼猴何往!有吾在此切莫猖狂!」这大圣不由分说,举棒就打。那灵官鞭起相迎。两个在灵霄殿前厮浑一处。好杀:

  赤胆忠良名誉大,欺天诳上声名坏。一低一好幸相持,豪杰英雄同赌赛。铁棒凶,金鞭快,正直无私怎忍耐?这个是太乙雷声应化尊,那个是齐天大圣猿猴怪。金鞭铁棒两家能,都是神宫仙器械。今日在灵霄宝殿弄威风,各展雄才真可爱。一个欺心要夺斗牛宫,一个竭力匡扶玄圣界。苦争不让显神通,鞭棒往来无胜败。

  他两个斗在一处,胜败未分。早有佑圣真君,又差将佐发文到雷府,调三十六员雷将齐来,把大圣围在垓心,各骋凶恶鏖战。那大圣全无一毫惧色,使一条如意棒,左遮右挡,后架前迎。一时,见那众雷将的刀枪剑戟、鞭简挝锤、钺斧金瓜、旄镰月铲,来的甚紧,他即摇身一变,变做三头六臂。把如意棒幌一幌,变作三条;六只手使开三条棒,好便似纺车儿一般,滴溜溜,在那垓心里飞舞。众雷神莫能相近。真个是:

  圆陀陀,光灼灼,亘古常存人怎学?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颗摩尼珠,剑戟刀枪伤不着。也能善,也能恶,眼前善恶凭他作。善时成佛与成仙,恶处披毛并带角。无穷变化闹天宫,雷将神兵不可捉。

  当时众神把大圣攒在一处,却不能近身,乱嚷乱斗,早惊动玉帝。遂传旨着游弈灵官同翊圣真君上西方请佛老降伏。那二圣得了旨,径到灵山胜境,雷音宝刹之前,对四金刚、八菩萨礼毕,即烦转达。众神随至宝莲台下启知,如来召请。二圣礼佛三匝,侍立台下。如来问:「玉帝何事,烦二圣下凡?」二圣即启道:「向时花果山产一猴,在那里弄神通,聚众猴搅乱世界。玉帝降招安旨,封为『弼马温』,他嫌官小反去。当遣李天王、哪吒太子擒拿未获,复招安他,封做『齐天大圣』,先有官无箓。着他代管蟠桃园,他即偷桃;又走至瑶池,偷肴,偷酒,搅乱大会;仗酒又暗入兜率宫,偷老君仙丹,反出天宫。玉帝复遣十万天兵,亦不能收伏。后观世音举二郎真君同他义兄弟追杀,他变化多端,亏老君抛金钢琢打中,二郎方得拿住。解赴御前,即命斩之。刀砍斧剁,火烧雷打,俱不能伤,老君准奏领去,以火锻炼。四十九日开鼎,他却又跳出八卦炉,打退天丁,径入通明殿里,灵霄殿外;被佑圣真君的佐使王灵官挡住苦战,又调三十六员雷将,把他困在垓心,终不能相近。事在紧急,因此,玉帝特请如来救 。」

  如来闻说,即对众菩萨道:「汝等在此稳坐法庭,休得乱了禅位,待我炼魔救驾去来。」如来即唤阿难、迦叶二尊者相随,离了雷音,径至灵霄门外。忽听得喊声振耳,乃三十六员雷将围困着大圣哩。佛祖传法旨:「叫雷将停息干戈,放开营所,叫那大圣出来,等我问他有何法力。」众将果退。大圣也收了法相,现出原身近前,怒气昂昂,厉声高叫道:「你是哪方善士?敢来止住刀兵问我?」如来笑道:「我是西方极乐世界释迦牟尼尊者,阿弥陀佛。今闻你猖狂村野,屡反天宫,不知是何方生长,何年得道,为何这等暴横?」大圣道:我本:

  天地生成灵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水帘洞里为家业,拜友寻师悟太玄。
  炼就长生多少法,学来变化广无边。在因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
  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佛祖听言,呵呵冷笑道:「你那厮乃是个猴子成精,焉敢欺心,要夺玉皇上帝尊位?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你那个初世为人的畜生,如何出此大言!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折了你的寿算!趁早皈依,切莫胡说!但恐遭了毒手,性命顷刻而休,可惜了你的本来面目!」大圣道:「他虽年久修长,也不应久占在此。常言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叫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便罢了。若还不让,定要搅乱,永不清平!」佛祖道:「你除了生长变化之法,再有何能,敢占天宫胜境?」大圣道:「我的手段多哩!我有七十二般变化,万劫不老长生。会驾筋斗云,一纵十万八千里。如何坐不得天位?」佛祖道:「我与你打个赌赛;你若有本事,一筋斗打出我这右 掌中,算你赢,再不用动刀兵苦争战,就请玉帝到西方居住,把天宫让你;若不能打出手掌,你还下界为妖,再修几劫,却来争吵。」

  那大圣闻言,暗笑道:「这如来十分好呆!我老孙一筋斗去十万八千里。他那手掌,方圆不满一尺,如何跳不出去?」急发声道:「既如此说,你可做得主张?」佛祖道:「做得!做得!」伸开右手,却似个荷叶大小。那大圣收了如意棒,抖擞神威,将身一纵,站在佛祖手心里,却道声:「我出去也!」

  你看他一路云光,无影无形去了。佛祖慧眼观看,见那猴王风车子一般相似不住,只管前进。大圣行时,忽见有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股青气。他道:「此间乃尽头路了。这番回去,如来作证,灵霄殿定是我坐也。」又思量说:「且住!等我留下些记号,方好与如来说话。」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管浓墨双毫笔,在那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云:「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写毕,收了毫毛。又不庄尊,却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翻转筋斗云,径回本处,站在如来掌:「我已去,今来了。你叫玉帝让天宫与我。」如来骂道:「我把你这个尿精猴子!你正好不曾离了我掌哩!」大圣道:「你是不知。我去到天尽头,见五根肉红柱,撑着一股青气,我留个记在那里,你敢和我同去看么? 」如来道:「不消去,你只自低头看看。」那大圣睁圆火眼金睛,低头看时,原来佛祖右手中指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大指丫里,还有些猴尿臊气。大圣大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有这等事!我将此字写在撑天柱子上,如何却在他手指上?莫非有个未卜先知的法术?我决不信!不信!等我再去来!」

  好大圣,急纵身又要跳出,被佛祖翻掌一扑,把这猴王推出西天门外,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轻轻的把他压住。众雷神与阿难、迦叶,一个个合掌称扬道:「善哉!善哉!」

  当年卵化学为人,立志修行果道真。万劫无移居胜境,一朝有变散精神。
  欺天罔上思高位,凌圣偷丹乱大伦。恶贯满盈今有报,不知何日得翻身?

  如来佛祖殄灭了妖猴,即唤阿难、迦叶同转西方极乐世界。时有天蓬、天佑急出灵霄宝殿道:「请如来少待,我主大驾来也。」佛祖闻言,回首瞻仰。须臾,果见八景鸾舆,九光宝盖;声奏玄歌妙乐,咏哦无量神章﹔散宝花,喷真香,直至佛前谢曰:「多蒙大法收殄妖邪。望如来少停一日,请诸仙做一会筵奉谢。」如来不敢违悖,即合掌谢道:「老僧承大天尊宣命来此,有何法力?还是天尊与众神洪福,敢劳致谢?」玉帝传旨,即着云部众神,分头请三清、四御、五老、六司、七元、八极、九曜、十都、千真万圣,来此赴会,同谢佛恩。又命四大天师、九天仙女,大开玉京金阙、太玄宝宫、洞阳玉馆,请如来高坐七宝灵台。调设各班座位,安排龙肝凤髓,玉液蟠桃。

  不一时,那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五气真君、五斗星君、三官四圣、九曜真君、左辅、右弼、天王、哪吒、元虚一应灵通,对对旌旗,双双幡盖,都捧着明珠异宝,寿果奇花,向佛前拜献曰:「感如来无量法力,收伏妖猴。蒙大天尊设宴,呼唤我等皆来陈谢。请如来将此会立一名,如何?」如来领众神之托曰:「今欲立名,可作个『安天大会』。」各仙老异口同声,俱道:「好个安天大会!好个安天大会!」言讫,各坐座位,走斝传觞,簪花鼓瑟,果好会也。有诗为证。诗曰:

  宴设蟠桃猴搅乱,安天大会胜蟠桃。龙旗鸾辂祥光蔼,宝节幢幡瑞气飘。
  仙乐玄歌音韵美,凤箫玉管响声高。琼香缭绕群仙集,宇宙清平贺圣朝。

  众皆畅然喜会,只见王母娘娘引一班仙子、仙娥、美姬、美女飘飘荡荡舞向佛前,施礼曰:「前被妖猴搅乱蟠桃一会,今蒙如来大法链锁顽猴,喜庆安天大会,无物可谢,今是我净手亲摘大株蟠桃数枚奉献。」真个是:

  半红半绿喷甘香,艳丽仙根万载长。堪笑武陵源上种,争如天府更奇强!
  紫纹娇嫩寰中少,缃核清甜世莫双。延寿延年能易体,有缘食者自非常。

  佛祖合掌向王母谢讫。王母又着仙姬、仙子唱的唱,舞的舞。满会群仙,又皆赏赞。正是:

  缥缈天香满座,缤纷仙蕊仙花。玉京金阙大荣华,异品奇珍无价。
  对对与天齐寿,双双万劫增加。桑田沧海任更差,他自无惊无讶。

  王母正着仙姬仙子歌舞,觥筹交错,不多时,忽又闻得:

  一阵异香来鼻嗅,惊动满堂星与宿。天仙佛祖把杯停,各各抬头迎目候。
  霄汉中间现老人,手捧灵芝飞蔼绣。葫芦藏蓄万年丹,宝箓名书千纪寿。
  洞里乾坤任自由,壶中日月随成就。遨游四海乐清闲,散淡十洲容辐辏。
  曾赴蟠桃醉几遭,醒时明月还依旧。长头大耳短身躯,南极之方称老寿。

  寿星又到。见玉帝礼毕,又见如来,申谢道:「始闻那妖猴被老君引至兜率宫锻炼,以为必致平安,不期他又反出。幸如来善伏此怪,设宴奉谢,故此闻风而来。更无他物可献,特具紫芝瑶草,碧藕金丹奉上。」诗曰:

  碧藕金丹奉释迦,如来万寿若恒沙。清平永乐三乘锦,康泰长生九品花。
  无相门中真法王,色空天上是仙家。乾坤大地皆称祖,丈六金身福寿赊。

  如来欣然领谢。寿星得座,依然走斝传觞。只见赤脚大仙又至。向玉帝前俯首礼毕,又对佛祖谢道:「深感法力,降伏妖猴。无物可以表敬,特具交梨二颗,火枣数枚奉献。」诗曰:

  大仙赤脚枣梨香,敬献弥陀寿算长。七宝莲台山样稳,千金花座锦般妆。
  寿同天地言非谬,福比洪波话岂狂。福寿如期真个是,清闲极乐那西方。

  如来又称谢了。叫阿难、迦叶,将各所献之物一一收起,方向玉帝前谢宴。众各酩酊。只见个巡视灵官来报道:「那大圣伸出头来了。」佛祖道:「不妨,不妨。」袖中只抽出一张帖子,上有六个金字:「唵、嘛、呢、叭、咪、吽」。递与阿难,叫贴在那山顶上。这尊者即领帖子,拿出天门,到那五行山顶上,紧紧的贴在一块四方石上。那座山即生根合缝,可运用呼吸之气,手儿爬出可以摇挣摇挣。阿难回报道:「已将帖子贴了。」如来即辞了玉帝众神,与二尊者出天门之外,又发一个慈悲心,念动真言咒语,将五行山召一尊土地神祇,会同五方揭諦,居住此山监押。但他饥时,与他铁丸子吃;渴时,与他溶化的铜汁饮。待他灾愆满日,自有人救他。正是:

  妖猴大胆反天宫,却被如来伏手降。渴饮溶铜挨岁月,饥餐铁弹度时光。
  天灾苦困遭磨折,人事凄凉喜命长。若得英雄重展挣,他年奉佛上西方。

  又诗曰:
  伏逞豪强大事兴,降龙伏虎弄乖能。偷桃偷酒游天府,受箓承恩在玉京。
  恶贯满盈身受困,善根不绝气还升。果然脱得如来手,且待唐朝出圣僧。

  毕竟不知何年何月,方满灾殃,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6回 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且不言天神围绕,大圣安歇。

  话表南海普陀落伽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自王母娘娘请赴蟠桃大会,与大徒弟惠岸行者同登宝阁瑶池,见那里荒荒凉凉,席面残乱;虽有几位天仙,俱不就座,都在那里乱纷纷讲论。菩萨与众仙相见毕,众仙备言前事。菩萨道:「既无盛会,又不传杯,汝等可跟贫僧去见玉帝。」众仙怡然随往。

  至通明殿前,早有四大天师、赤脚大仙等众俱在此,迎着菩萨,即道玉帝烦恼,调遣天兵,擒怪未回等因。菩萨道:「我要见见玉帝,烦为转奏。」天师邱弘济即入灵霄宝殿,启知宣入。时有太上老君在上,王母娘娘在后。菩萨引众同入里面,与玉帝礼毕,又与老君、王母相见,各坐下。便问:「蟠桃盛会如何?」玉帝道:「每年请会喜喜欢欢,今年被妖猴作乱,甚是虚邀也。」菩萨道:「妖猴是何出处?」玉帝道:「妖猴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石卵化生的。当时生出,即目运金光,射冲斗府。始不介意,继而成精,降龙伏虎,自削死籍。当有龙王、阎王启奏,朕欲擒拿,是长庚星启奏道:『三界之间,凡有九窍者,可以成仙。』朕即施教育贤,宣他上界,封为御马监弼马温官。那厮嫌恶官小,反了天宫。即差李天王与哪吒太子收降,又降诏抚安,宣至上界,就封他做个『齐天大圣』,只是有官无箓。他因没事干管理,东游西荡。朕又恐别生事端,着他代管蟠桃园。他又不遵法律,将老树大桃尽行偷吃。及至设会,他乃无箓人员,不曾请他,他就设计赚哄赤脚大仙,却自变他相貌入会,将仙肴仙酒尽偷吃了,又偷老君仙丹,又 御酒若干去与本山众猴享乐。朕心为此烦恼,故调十万天兵,天罗地网收伏。这一日不见回报,不知胜负如何?」

  菩萨闻言,即命惠岸行者道:「你可快下天宫,到花果山打探军情如何。如遇相敌,可就相助一功,务必的实回话。」惠岸行者整整衣裙,执一条铁棍,架云离阙,径至山前。见那天罗地网,密密层层,各营门提铃喝号,将那山围绕的水泄不通。惠岸立住,叫:「把营门的天丁,烦你传报。我乃李天王二太子木叉,南海观音大徒弟惠岸,特来打探军情。」那营里五岳神兵即传入辕门之内。早有虚日鼠、昴日鸡、星日马、房日兔,将言传到中军帐下。李天王发下令旗,叫开天罗地网,放他进来。

  此时东方才亮。惠岸随旗进入,见四大天王与李天王下拜。拜讫,李天王道:「孩儿,你自哪厢来着?」惠岸道:「愚男随菩萨赴蟠桃会,菩萨见胜会荒凉,瑶池寂寞,引众仙并愚男去见玉帝。玉帝备言父王等下界收伏妖猴,一日不见回报,胜负未知,菩萨因命愚男到此打听虚实。」李天王道:「昨日到此安营下寨,着九曜星挑战;被这厮大弄神通,九曜星俱败走而回。后我等亲自提兵,那厮也排开阵势。我等十万天兵,与他混战至晚,他使个分身法战退。及收兵查勘时,只捉得些狼虫虎豹之类,不曾捉得他半个妖猴。今日还未出战。」

  说不了,只见辕门外有人来报道:「那大圣引一群猴精,在外面叫喊。」四大天王与李天王并太子正议出兵。木叉道:「父王,愚男蒙菩萨吩咐,下来打探消息,就说若遇战时,可助一功。今不才愿往,看他怎么个大圣!」天王道:「孩儿,你随菩萨修行这几年,想必也有些神通,切须在意。」好太子,双手轮着铁棍,束一束绣衣,跳出辕门,高叫:「哪个是齐天大圣?」大圣挺如意棒,应声道:「老孙便是。你是什人辄敢问我?」木叉道:「吾乃李天王第二太子木叉,今在观音菩萨宝座前为徒弟护教,法名惠岸是也。」大圣道:「你不在南海修行,却来此见我做甚?」木叉道:「我蒙师父差来打探军情,见你这般猖獗,特来擒你!」大圣道:「你敢说那等大话!且休走!吃老孙这一棒!」木叉全然不惧,使铁棒劈手相迎。他两个立那半山中,辕门外,这场好斗:

  棍虽对棍铁各异,兵纵交兵人不同。一个是太乙散仙呼大圣,一个是观音徒弟正元龙。浑铁棍乃千锤打,六丁六甲运神功;如意棒是天河定,镇海神珍法力洪。两个相逢真对手,往来解数实无穷,这个的阵手棍,万千凶,绕腰贯索疾如风;那个的夹枪棒,不放空,左遮右挡怎相容?那阵上旌旗闪闪,这阵上驼鼎咚咚。万员天将团团绕,一洞妖猴簇簇丛。怪雾愁云漫地府,狼烟煞气射天宫。昨朝混战还犹可,今日争持更又凶。堪羡猴王真本事,木叉覆败又逃生。

  这大圣与惠岸战经五六十回合,惠岸臂膊酸麻不能迎敌,虚幌一幌,败阵而走。大圣也收了猴兵,安扎在洞门之外。只见天王营门外,大小天兵接住了太子,让开大路,径入辕门,对四天王、李托塔、哪吒,气哈哈的,喘息未定:「好大圣!好大圣!着实神通广大!孩儿战不过,又败阵而来也!」李天王见了心惊,即命写表求助,便差大力鬼王与木叉太子上天启奏。

  二人当时不敢停留,闯出天罗地网,驾起瑞霭祥云。须臾,径至通明殿下,见了四大天师,引至灵霄宝殿,呈上表章。惠岸又见菩萨施礼。菩萨道:「你打探的如何?」惠岸道:「始领命到花果山,叫开天罗地网门,见了父亲,道师父差命之意。父王道:『昨日与那猴王战了一场,只捉得他虎豹狮象之类,更未捉他一个猴精。』正讲间,他又索战,是弟子使铁棍与他战经五六十回合,不能取胜,败走回营。父亲因此差大力鬼王同弟子上界求助。」菩萨低头思忖。

  却说玉帝拆开表章,见有求助之言,笑道:「叵耐这个猴精,能有多大手段,就敢敌过十万天兵!李天王又来求助,却将哪路神兵助之?」言未毕,观音合掌启奏:「陛下宽心,贫僧举一神,可擒这猴。」玉帝道:「所举者何神?」菩萨道:「乃陛下令甥显圣二郎真君,现居灌洲灌江口,享受下方香火。他昔日曾力诛六怪,又有梅山兄弟与帐前一千二百草头神,神通广大。奈他只是听调不听宣,陛下可降一道调兵旨意,着他助力,便可擒也。」玉帝闻言,即传调兵的旨意,就差大力鬼王赍调。

  那鬼王领了旨,即驾起云,径至灌江口。不消半个时辰,直至真君之庙。早有把门的鬼判,传报至里道:「外有天使,捧旨而至。」二郎即与众兄弟出门迎接旨意,焚香开读旨意。上云:「花果山妖猴齐天大圣作乱。因在宫偷桃、偷酒、偷丹,搅乱蟠桃大会,现着十万天兵,一十八架天罗地网,围山收伏,未曾得胜,今特调贤甥同义兄弟即赴花果山助力剿除。成功之后,高升重赏。」真君大喜道:「天使请回,吾当就去拔刀相助也。」鬼王回奏不题。

  这真君即唤梅山六兄弟,乃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将军,聚集殿前道:「适才玉帝调遣我等往花果山收降妖猴,同去去来。」众兄弟俱忻然愿往。即点本部神兵,驾鹰牵犬,搭弩张弓,纵狂风,霎时过了东洋大海,径至花果山。见那天罗地网,密密层层,不能前进。因叫道:「把天罗地网的神将听着:吾乃二郎显圣真君,蒙玉帝调来,擒拿妖猴者,快开营门放行。」一时,各神一层层传入。四大天王与李天王俱出辕门迎接,相见毕,问及胜败之事,天王将上项事备陈一遍。真君笑道:「小圣来此,必须与他斗个变化,列公将天罗地网,不要幔了顶上,只四围紧密,让我赌斗。若我输与他,不必列公相助,我自有兄弟扶持;若赢了他,也不必列公绑缚,我自有兄弟动手。只请托塔天王与我使个照妖镜,住立空中。恐他一时败阵,逃窜他方,切须与我照耀明白,勿走了他。」天王各居四维,众天兵各挨排列阵去讫。

  这真君领着四太尉、二将军,连本身七兄弟,出营挑战;分付众将紧守营盘,收全了鹰犬。众草头神得令,真君只到那水帘洞外,见那一群猴齐齐整整,排作个蟠龙阵势;中军里立一竿旗,上书齐天大圣四字。真君道:「那泼猴,怎么称得起齐天之职?」梅山六弟道:「且休赞叹,叫战去来。」那营口小猴见了真君,急走去报知。那猴王即掣金箍棒,整黄金甲,登步云履,按一按紫金冠,腾出营门,急睁眼观看,那真君的相貌,果是清奇,打扮得又秀气。真是个:

  仪容清秀貌堂堂,两耳垂肩目有光。头戴三山飞凤帽,身穿一领淡鹅黄。
  缕金靴衬盘龙袜,玉带团花八宝妆。腰挎弹弓新月样,手执三尖两刃枪。
  斧劈桃山曾救母,弹打棕罗双凤凰。力诛八怪声名远,义结梅山七圣行。
  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江。赤城昭惠英灵圣,显化无边号二郎。

  大圣见了,笑嘻嘻的,将金箍棒掣起,高叫道:「你是何方小将,辄敢大胆到此挑战?」真君喝道:「你这厮有眼无珠,认不得我么!吾乃玉帝外甥,敕封昭惠灵王二郎是也。今蒙上命,到此擒你这造反天宫的弼马温猢狲,你还不知死活!」大圣道:「我记得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杨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的,是你么?我行要骂你几声,怎奈无甚冤仇,待要打你一棒,可惜了你的性命。你这郎君小辈,可急急回去,唤你四大天王出来。」真君闻言,心中大怒道:「泼猴!休得无礼!吃吾一刀!」大圣侧身躲过,疾举金箍棒,劈手相还。他两个这场好杀:

  昭惠二郎神,齐天孙大圣,这个心高欺敌美猴王,那个面生压伏真梁栋。两个乍相逢,个人皆睹兴。从来未识浅和深,今日方知轻与重。铁棒赛飞龙,神锋如舞凤,左挡右攻,前迎后映。这阵上梅山六弟助威风,那阵上马流四将传军令。摇旗擂鼓各齐心,呐喊筛锣都助兴。两个钢刀有见机,一来一往无丝缝。金箍棒是海中珍,变化飞腾能取胜;若还身慢命该休,但要差气为蹭蹬。

  真君与大圣斗经三百余合,不知胜负。那真君抖擞神威,摇身一变,变得身高万丈,两只手举着三尖两刃神锋,好便似华山顶上之峰,青脸獠牙,朱红头发,恶狠狠,望大圣着头就砍。这大圣也使神通,变得与二郎身躯一样,嘴脸一般,举一条如意金箍棒,却就是昆仑顶上擎天之柱,抵住二郎神,唬得那马、流元帅战兢兢,摇不得旌旗;崩、巴二将虚怯怯,使不得刀剑。这阵上,康、张、姚、李、郭申、直健传号令,撒放草头神,向他那水帘洞外,纵着鹰犬,搭弩张弓,一齐掩杀。可怜冲散妖猴四健将,捉拿灵怪二三千!那些猴,抛戈弃甲,撇剑抛枪;跑的跑,喊的喊;上山的上山,归洞的归洞;好似夜猫惊宿鸟,飞洒满天星。众兄弟得胜不题。

  却说真君与大圣变做法天相地的规模,正斗时,大圣忽见本营中妖猴惊散,自觉心慌,收了法相,掣棒抽身就起。真君见他败走,大步赶上道:「哪里走,趁早归降,饶你性命!」大圣不恋战,只情跑起,将近洞口,正撞着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将军,一齐率众挡住道:「泼猴!哪里走!」大圣慌了手脚,就把金箍棒捏做绣花针,藏在耳内,摇身一变,变作个麻雀儿,飞在树稍头钉住。那六兄弟,慌慌张张,前后寻觅不见,一齐吆喝道:「走了这猴精也!走了这猴精也!」

  正嚷间,真君到了,问:「兄弟们,赶到哪厢不见了?」众神道:「才在这里围住,就不见了。」二郎圆睁凤眼观看,见大圣变了麻雀儿,钉在树上,就收了法相,撇了神锋,卸下弹弓,摇身一变,变作个雀鹰儿,抖开翅,飞将去扑打。大圣见了,搜的一翅飞起,去变作一只大兹老,冲天而去。二郎见了,急抖翎毛,摇身一变,变作一只大海鹤,钻上云霄来衔。大圣又将身按下,入涧中,变作一个鱼儿,淬入水内。二郎赶至涧边,不见踪迹。心中暗想道:「这猢狲必然下水去也。定变作鱼虾之类。等我再变变拿他。」果一变变作个鱼鹰儿,飘荡在下溜头波面上。

  等待片时,那大圣变鱼儿,顺水正游,忽见一只飞禽,似青鹞,毛片不青;似鹭鸶,顶上无缨;似老鹳,腿又不红。「想是二郎变化了等我哩!」急转头,打个花就走。二郎看见道:「打花的鱼儿,似鲤鱼,尾巴不红;似鳜鱼,花鳞不见;似黑鱼,头上无星;似鲂鱼,腮上无针。他怎么见了我就回去了?必然是那猴变的。」赶上来,刷的啄一嘴。那大圣就撺出水中,一变,变作一条水蛇,游近岸,钻入草中。二郎因衔他不着,他见水响中,见一条蛇撺出去,认得是大圣,急转身,又变了一只朱绣顶的灰鹤,伸着一个长嘴,与一把尖头铁钳子相似,径来吃这水蛇。水蛇跳一跳,又变做一只花鸨,木木樗樗的,立在蓼汀之上。二郎见他变得低贱,花鸨乃鸟中至贱至淫之物,不拘鸾、凤、鹰、鸦都与交群。故此不去拢傍,即现原身,走将去,取过弹弓拽满,一弹子把他打个躘踵。

  那大圣趁着机会,滚下山崖,伏在那里又变,变一座土地庙儿;大张着口,似个庙门;牙齿变做门扇,舌头变做菩萨,眼睛变做窗棂。只有尾巴不好收拾,竖在后面,变做一根旗竿。真君赶到崖下,不见打倒的鸨鸟,只有一间小庙,急睁凤眼,仔细看之,见旗竿立在后面,笑道:「是这猢狲了!他今又在那里哄我。我也曾见庙宇,更不曾见一个旗竿竖在后面的。断是这畜生弄喧!他若哄我进去,他便一口咬住。我怎肯进去?等我掣拳先捣窗棂,后踢门扇!」大圣听得,心惊道:「好狠!好狠!门扇是我牙齿,窗棂是我眼睛;若打了牙,捣了眼,却怎么是好?」扑的一个虎跳,又冒在空中不见。

  真君前前后后乱赶,只见四太尉、二将军一齐拥至道:「兄长,拿住大圣了么?」真君笑道:「那猴儿才自变座庙宇哄我。我正要捣他窗棂,踢他门扇,他就纵一纵,又渺无踪迹。可怪!可怪!」众皆愕然,四望更无形影。真君道:「兄弟们在此看守巡逻,等我上去寻他。」即纵身驾云,起在半空。见那李天王高擎照妖镜与哪吒住立云端,真君道:「天王,曾见那猴王么?」天王道:「不曾上来。我这里照着他哩。」真君把那赌变化,弄神通,拿群猴一事说毕,却道:「他变庙宇,正打处,就走了。」李天王闻言,又把照妖镜四方一照,呵呵的笑道:「真君,快去!快去!那猴使了个隐身法,走出营围往你那灌江口去也。」二郎听说,即取神锋,回灌江口来赶。

  却说那大圣已至灌江口,摇身一变,变作二郎爷爷的模样,按下云头,径入庙里。鬼判不能相认,一个个磕头迎接。他坐中间点查香火:见李虎拜还的三牲,张龙许下的保符,赵甲求子的文书,钱丙告病的良愿。正看处,有人报:「又一个爷爷来了。」众鬼判急急观看,无不惊心。真君却道:「有个什么齐天大圣,才来这里否?」众鬼判道:「不曾见什么大圣,只有一个爷爷在里面查点哩。」真君撞进门,大圣见了,现出本相道:「郎君不消嚷,庙宇已姓孙了。」这真君即举三尖两刃神锋,劈脸就砍。那猴王使个身法,让过神锋,掣出那绣花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赶到前,对面相还。两个嚷嚷闹闹,打出庙门,半雾半云,且行且战,复打到花果山,慌得那四大天王等众提防愈紧。这康、张太尉等迎着真君,合力努力,把那美猴王围绕不题。

  话表大力鬼王既调了真君与六兄弟提兵擒魔去后,却上界回奏。玉帝与观音菩萨、王母并众仙卿正在灵霄殿讲话,道:「既是二郎已去赴战,这一日还不见回报。」观音合掌道:「贫僧请陛下同道祖出南天门外,亲去看看虚实如何?」玉帝道:「言之有理。」即摆驾,同道祖、观音、王母与众仙卿至南天门。早有些天丁、力士接着,开门遥观,只见众天丁布罗网围住四面;李天王与哪吒擎照妖镜立在空中;真君把大圣围绕中间,纷纷赌斗呢。菩萨开口对老君说:「贫僧所举二郎神如何?果有神通,已把那大圣围困,只是未得擒拿。我如今助他一功,决拿住他也。」老君道:「菩萨将甚兵器?怎能助他?」菩萨道:「我将那净瓶杨柳抛下去,打那猴头;即不能打死,也打一跌,叫二郎小圣好去拿他。」老君道:「你这瓶是个磁器,准打着他便好;如打不着他的头,或撞着他的铁棒,却不打碎了?你且莫动手,等我老君助他一功。」菩萨道:「你有什么兵器?」老君道:「有,有,有。」捋起衣袖,左膊上取下一个圈子,说道:「这件兵器乃锟钢抟炼的,被我将还丹点成,养就一身灵气,善能变化,水火不侵,又能套诸物;一名『金钢琢』,又名『金钢套』。当年过函关,化胡为佛,甚是亏他。早晚最可防身。等我丢下去打他一下。」话毕,自天门上往下一掼,滴溜溜,径落花果山营盘 ,可可的著猴王头上一下。

  猴王只顾苦战七圣,却不知天上坠下这兵器,打中了天灵,立不稳脚,跌了一跤,爬将起来就跑;被二郎爷爷的细犬赶上,照腿肚子上一口,又扯了一跌。他睡倒在地,骂道:「这个亡人!你不去妨家长,却来咬老孙!」急翻身爬不起来,被七圣一拥按住,即将绳索捆绑,使勾刀穿了琵琶骨,再不能变化。

  那老君收了金钢琢,请玉帝同观音、王母、众仙等俱回灵霄殿。这下面四大天王与李天王诸神,俱收兵拔寨,近前向小圣贺喜,道:「此小圣之功也!」小圣道:「此乃天尊洪福,众神威权,我何功之有?」康、张、姚、李道:「兄长不必多叙,且押这厮去上界见玉帝,请旨发落去也。」真君道:「贤弟,汝等未受天箓,不得面见玉帝。叫天甲神兵押着,我同天王等上界回旨。你们率众在此搜山,搜净之后,仍回灌口。待我请了赏,讨了功,回来同乐。」四太尉、二将军,依言领诺。

  这真君与众即驾云头,唱凯歌,得胜朝天。不多时到通明殿外。天师启奏道:「四大天王等众已捉了妖猴齐天大圣了。来此听宣。」玉帝传旨,即命大力鬼王与天丁等众,押至斩妖台,将这厮碎剁其尸。

  咦!正是:欺诳今遭刑宪苦,英雄气概等时休。毕竟不知那猴王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5回 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

  话表齐天大圣到底是个妖猴,更不知官衔品从,也不较俸禄高低,但只注名便了。那齐天府下二司仙吏,早晚服侍,只知日食三餐,夜眠一榻,无事牵萦,自由自在。闲时节会友游宫,交朋结义。见三清,称个「老」字;逢四帝,道个「陛下」。与那九曜星、五方将、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汉群神,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称呼。今日东游,明日西荡,云去云来,行踪不定。

  一日,玉帝早朝,班部中闪出许旌阳真人,俯首启奏道:「今有齐天大圣,无事闲游,结交天上众星宿,不论高低,俱称朋友。恐后闲中生事,不若与他一件事管,庶免别生事端。」玉帝闻言,即时宣诏。那猴王欣然而至,道:「陛下,诏老孙有何升赏?」玉帝道:「朕见你身闲无事,与你件执事。你且权管那蟠桃园,早晚好生在意。」大圣欢喜谢恩,朝上唱喏而退。他等不得穷忙,即入蟠桃园内查勘。本园中有个土地拦住,问道:「大圣何往?」大圣道:「吾奉玉帝点差,代管蟠桃园,今来查勘也。」那土地连忙施礼,即呼那一班锄树力士、运水力士、修桃力士、打扫力士都来见大圣磕头,引他进去。但见那:

  夭夭灼灼,颗颗株株。夭夭灼灼花盈树,颗颗株株果压枝。果压枝头垂锦弹,花盈树上簇胭脂。时开时结千年熟,无夏无冬万载迟。先熟的,酡颜醉脸;还生的,带蒂青皮。凝烟肌带绿,映日显丹姿。树下奇葩并异卉,四时不谢色齐齐。左右楼台并馆舍,盘空常见罩云霓。不是玄都凡俗种,瑶池王母自栽培。

  大圣看玩多时,问土地道:「此树有多少株数?」土地道:「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体健身轻。中间一千二百株,层花甘实,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纹缃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大圣闻言,欢喜无任,当日查明了株数,点看了亭阁,回府。自此后,三五日一次赏玩,也不交友,也不他游。

  一日,见那老树枝头桃熟大半,他心里要吃个尝新。奈何本园土地、力士并齐天府仙吏紧随不便。忽设一计道:「汝等且出门外伺候,让我在这亭上少憩片时。」那众仙果退。只见那猴王脱了冠着服,爬上大树,拣那熟透的大桃,摘了许多,就在树枝上自在受用。吃了一饱,却跳下来,簪冠着服,唤众等仪从回府。迟三二日,又去设法偷桃,尽他享用。

  一朝,王母娘娘设宴,大开宝阁,瑶池中做「蟠桃胜会」,即着那红衣仙女、素衣仙女、青衣仙女、皂衣仙女、紫衣仙女、黄衣仙女、绿衣仙女各顶花篮,去蟠桃园摘桃建会。七衣仙女直至园门首,只见蟠桃园土地、力士同齐天府二司仙吏,都在那里把门。仙女近前道:「我等奉王母懿旨,到此携桃设宴。」土地道:「仙娥且住。今岁不比往年了,玉帝点差齐天大圣在此督理,须是报大圣得知,方敢开园。」仙女道:「大圣何在?」土地道:「大圣在园内,因困倦,自家在亭子上睡哩。」仙女道:「既如此,寻他去来,不可延误。」土地即与同进。寻至花亭不见,只有衣冠在亭,不知何往?四下里都没寻处。原来大圣耍了一会,吃了几个桃子,变做二寸长的个人儿,在那大树梢头浓叶之下睡着了。

  七衣仙女道:「我等奉旨前来,寻不见大圣,怎敢空回?」旁有仙吏道:「仙娥既奉旨来,不必迟疑。我大圣闲游惯了,想是出园会友去了。汝等且去摘桃,我们替你回话便是。」那仙女依言,入树林之下摘桃。先在前树摘了二篮,又在中树摘了三篮;到后树上摘取,只见那树上花果稀疏,只有几个毛蒂青皮的。原来熟的都是猴王吃了。七仙女张望东西,只见南枝上只有一个半红半白的桃子。青衣女用手扯下枝来,红衣女摘了,却将枝子望上一放。

  原来那大圣变化了,正睡在此枝,被他惊醒。大圣即现本相,耳朵内掣出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咄的一声道:「你是哪方怪物,敢大胆偷摘我桃!」慌得那七仙女一齐跪下道:「大圣息怒。我等不是妖怪,乃王母娘娘差来的七衣仙女,摘取仙桃,大开宝阁,做『蟠桃胜会』。适至此间,先见了本园土地等神,寻大圣不见。我等恐迟了王母懿旨,是以等不得大圣,故先在此摘桃,万望恕罪。」大圣闻言,回嗔作喜道:「仙娥请起。王母开阁设宴,请的是谁?」仙女道:「上会自有旧规。请的是西天佛老、菩萨、罗汉,南方南极观音,东方崇恩圣帝,十洲三岛仙翁,北方北极玄灵,中央黄极黄角大仙,这个是五方五老。还有五斗星君,上八洞三清、四帝、太乙天仙等众,中八洞玉皇、九垒、海岳神仙,下八洞幽冥教主、注世地仙。各宫各殿大小尊神,俱一齐赴蟠桃嘉会。」大圣笑道:「可 我么?」仙女说:「不曾听得说。」大圣道:「我乃齐天大圣,就请我老孙做个尊席,有何不可?」仙女道:「此是上会会规,今会不知如何?」大圣道:「此言也是,难怪汝等。你且立下,待老孙先去打听个消息,看可请老孙不请。」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对众仙女道:「住!住!住!」这原来是个定身法,把那七衣仙女一个个睖睖睁睁,白着眼,都站在桃树之下。大圣纵朵祥云,跳出园内,竟奔瑶池路上而去。正行时,只见那壁厢:

  一天瑞霭光摇曳,五色祥云飞不绝。白鹤声鸣振九皋,紫芝色秀分千叶。
  中间现出一尊仙,相貌天然丰采别。神舞虹霓幌汉霄,腰悬宝箓无生灭。
  名称赤脚大罗仙,特赴蟠桃添寿节。

  那赤脚大仙觌面撞见大圣,大圣低头定计,赚哄真仙,他要暗去赴会,却问:「老道何往?」大仙道:「蒙王母见召,去赴蟠桃嘉会。」大圣道:「老道不知。玉帝因老孙筋斗云疾,着老孙五路邀请列位,先至通明殿下演礼,后方去赴宴。」大仙是个光明正大之人,就以他的诳语作真。道:「常年就在瑶池演礼谢恩,如何先去通明殿演礼,方去瑶池赴会?」无奈,只得拨转祥云,径往通明殿去了。

  大圣驾着云,念声咒语,摇身一变,就变做赤脚大仙模样,前奔瑶池。不多时,直至宝阁,按住云头,轻轻移步,走入里面。只见那里:

  琼香缭绕,瑞霭缤纷,瑶台铺彩结,宝阁散氤氲。凤翥鸾腾形缥缈,金花玉萼影浮沉。上排着九凤丹霞扆,八宝紫霓墩。五彩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有龙肝和凤髓,熊掌与猩唇。珍馐百味般般美,异果嘉肴色色新。

  那里铺设得齐齐整整,却还未有仙来。这大圣点看不尽,忽闻得一阵酒香扑鼻;忽转头,见右壁厢长廊之下,有几个造酒的仙官,盘糟的力士,领几个运水的道人,烧火的童子,在那里洗缸刷瓮,已造成了玉液琼浆,香醪佳酿。大圣止不住口角流涎,就要去吃,奈何那些人都在这里。他就弄个神通,把毫毛拔下几根,丢入口中嚼碎,喷将出去,念声咒语,叫「变!」即变做几个瞌睡虫,奔在众人脸上。你看那伙人,手软头低,闭眉合眼,丢了执事,都去盹睡。大圣却拿了些百味珍馐,佳肴异品,走入长廊里面,就着缸,挨着瓮,放开量,痛饮一番。吃够了多时,酕醄醉了。自揣自摸道:「不好!不好!再过会,请的客来,却不怪我?一时拿住,怎生是好?不如早回府中睡去也。」

  好大圣:摇摇摆摆,仗着酒,任情乱撞,一会把路差了;不是齐天府,却是兜率天宫。一见了,顿然醒悟道:「兜率宫是三十三天之上,乃离恨天太上老君之处,如何错到此间?也罢!也罢!一向要来望此老,不曾得来,今趁此残步,就望他一望也好。」即整衣撞进去,那里不见老君,四无人迹。原来那老君与燃灯古佛在三层高阁朱陵丹台上讲道,众仙童、仙将、仙官、仙吏都侍立左右听讲。

  这大圣直至丹房里面,寻访不遇,但见丹灶之旁,炉中有火。炉左右安放着五个葫芦,葫芦里都是炼就的金丹。大圣喜道:「此物乃仙家之至宝,老孙自了道以来,识破了内外相同之理,也要些金丹济入,不期到家无暇;今日有缘,却又撞着此物,趁老子不在,等我吃他几丸尝新。」他就把那葫芦都倾出来,就都吃了,如吃炒豆相似。一时间丹满酒醒,又自己揣度道:「不好!不好!这场祸,比天还大;若惊动玉帝,性命难存。走!走!走!不如下界为王去也! 」他就跑出兜率宫,不行旧路,从西天门,使个隐身法逃去。即按云头,回至花果山界。

  但见那旌旗闪灼,戈戟光辉,原来是四健将与七十二洞妖王,在那里演习武艺。大圣高叫道:「小的们!我来也!」众怪丢了器械,跪倒道:「大圣好宽心!丢下我等许久,不来相顾!」大圣道:「没多时!没多时!」且说且行,径入洞天深处。

  四健将打扫安歇叩头礼拜毕。俱道:「大圣在天这百十年,实受何职?」大圣笑道:「我记得才半年光景,怎么就说百十年话?」健将道:「在天一日,即在下方一年也。」大圣道:「且喜这番玉帝相爱,果封做齐天大圣,起一座齐天府,又设安静、宁神二司,司设仙吏侍卫。向后见我无事,着我看管蟠桃园。近因王母娘娘设『蟠桃大会』,未曾请我,是我不待他请,先赴瑶池,把他那仙品、仙酒,都是我偷吃了。走出瑶池,踉踉跄跄误入老君宫阙,又把他五个葫芦金丹也偷吃了。但恐玉帝见罪,方才走出天门来也。」

  众怪闻言大喜。即安排酒果接风,将椰酒满斟一石碗奉上,大圣喝了一口,即咨牙咧嘴道:「不好吃!不好吃!」崩、巴二将道:「大圣在天宫,吃了仙酒、仙肴,是以椰酒不甚美口。常言道:『美不美,乡中水。』」大圣道:「你们就是『亲不亲,故乡人。』我今早在瑶池中受用时,见那长廊之下有许多瓶罐,都是那玉液琼浆。你们都不曾尝着。待我再去偷他几瓶回来,你们各饮半杯,一个个也长生不老。」众猴欢喜不胜。

  大圣即出洞门,又翻一筋斗,使个隐身法,径至蟠桃会上。进瑶池宫阙,只见那几个造酒、盘糟、运水、烧火的,还鼾睡未醒。他将大的从左右胁下挟了两个,两手提了两个,即拨转云头回来,会众猴在于洞中,就做个『仙酒会』,各饮了几杯,快乐不题。

  却说那七衣仙女自受了大圣的定身法术,一周天方能解脱。各提花篮,回奏王母,说道:「齐天大圣使法术困住我等,故此来迟。」王母问道:「你等摘了多少蟠桃?」仙女道:「只有两篮小桃,三篮中桃。至后面,大桃半个也无,想都是大圣偷吃了。及正寻间,不期大圣走将出来,行凶挖打,又问设宴请谁。我等把上会事说了一遍,他就定住我等,不知去向。只到如今,才得醒解回来。」王母闻言,即去见玉帝,备陈前事。

  说不了,又见那造酒的一班人,同仙官等来奏:「不知什么人,搅乱了蟠桃大会,偷吃了玉液琼浆,其八珍百味亦俱偷吃了。」又有四个大天师来奏上:「太上道祖来了。」玉帝即同王母出迎。老君朝礼毕,道:「老道宫中,炼了些『九转金丹』,伺候陛下做『丹元大会』,不期被贼偷去,特启陛下知之。」玉帝见奏,悚惧。

  少时,又有齐天府仙吏叩头道:「孙大圣不守执事,自昨日出游,至今未转,更不知去向。」玉帝又添疑思。只见那赤脚大仙又俯首上奏道:「臣蒙王母诏昨日赴会,偶遇齐天大圣,对臣言万岁有旨,着他邀臣等先赴通明殿演礼,方去赴会。臣依他言语,即返至通明殿外,不见万岁龙车凤辇,又急来此俟候。」玉帝越发大惊,道:「这厮假传旨意,赚哄贤卿,快着纠察灵官缉访这厮踪迹!」灵官领旨,即出殿遍访尽得其详细。回奏道:「搅乱天宫者,乃齐天大圣也。」又将前事尽诉一番。

  玉帝大恼。即差四大天王,协同李天王并哪吒太子,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星相,共十万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罗地网下界,去花果山围困,定捉获那厮处治。众神即时兴师,离了天宫。这一去,但见那:

  黄风滚滚遮天暗,紫雾腾腾罩地昏。只为妖猴欺上帝,致令众圣降凡尘。
  四大天王,五方揭諦:四大天王权总制,五方揭諦调多兵。
  李托塔中军掌号,恶哪吒前部先锋。罗睺星为头检点,计都星随后峥嵘。
  太阴星精神抖擞,太阳星照耀分明。五行星偏能豪杰,九曜星最喜相争。
  元辰星子午卯酉,一个个都是大力天丁。五瘟五岳东西摆,六丁六甲左右行。
  四渎龙神分上下,二十八宿密层层。角亢氐房为总领,奎娄胃昴惯翻腾。
  斗牛女虚危室壁,心尾箕星个个能,井鬼柳星张翼轸,轮枪舞剑显威灵。
  停云降雾临凡世,花果山前扎下营。

  诗曰:
  天产猴王变化多,偷丹偷酒乐山窝。只因搅乱蟠桃会,十万天兵布网罗。

  当时李天王传了令,着众天兵扎了营,把那花果山围得水泄不通。上下布了十八架天罗地网,先差九曜恶星出战。九曜即提兵径至洞外,只见那洞外大小群猴跳跃顽耍。星官厉声高叫道:「那小妖!你那大圣在哪里?我等乃上界差调的天神,到此降你这造反的大圣。叫他快快来归降;若道半个不字,叫汝等一概遭诛!」那小妖慌忙传入道:「大圣,祸事了!祸事了!外面有九个凶神,口称上界来的天神,收降大圣。」

  那大圣正与七十二洞妖王,并四健将分饮仙酒,一闻此报,公然不理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说不了,一起小妖又跳来道:「那九个凶神,恶言泼语,在门前骂战哩!」大圣笑道:「莫睬他。诗酒且图今日乐,功名休问几时成。」说犹未了,又一起小妖来报:「爷爷!那九个凶神已把门打破了,杀进来也!」大圣怒道:「这泼毛神,老大无礼!本来不与他计较,如何上门来欺我?」即命独角鬼王领率七十二洞妖王出阵,老孙领四健将随后。

  那鬼王疾率妖兵,出门迎敌,却被九曜恶星一齐掩杀,抵住在铁板桥头,莫能得出。正嚷间,大圣到了。叫一声「开路!」掣开铁棒,幌一幌,碗来粗细,丈二长短,丢开架子,打将出来。九曜星哪个敢抵,一时打退。那九曜星立住阵势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弼马温!你犯了十恶之罪,先偷桃,后偷酒,搅乱了蟠桃大会,又窃了老君仙丹,又将御酒偷来此处享乐。你罪上加罪,岂不知之?」大圣笑道:「这几椿事,实有!实有!但如今你怎么?」九曜星道:「吾奉玉帝金旨,率众到此收降你,快早皈依!免叫这些生灵纳命。不然,就屣平了此山,掀翻了此洞也!」大圣大怒道:「量你这些毛神,有何法力,敢出浪言,不要走,请吃老孙一棒!」这九曜星一齐踊跃。那美猴王不惧分毫,轮起金箍棒,左遮右挡,把那九曜星战得筋疲力软,一个个倒拖器械,败阵而走,急入中军帐下,对托塔天王道:「那猴王果十分骁勇!我等战他不过,败阵来了。」

  李天王即调四大天王与二十八宿,一路出师来斗。大圣也公然不惧,调出独角鬼王、七十二洞妖王与四个健将,于洞门外列成阵势。你看这场混战,好惊人也:

  寒风飒飒,怪雾阴阴。那壁廊旌旗飞彩,这壁厢戈戟生辉。滚滚盔明,层层甲亮。滚滚盔明映太阳,如撞天的银磬;层层甲亮砌岩崖,似压地的冰山。大捍刀,飞云掣电,楮白枪,度雾穿云。方天戟,虎眼鞭,麻林摆列;青铜剑,四明铲,密树排阵。弯弓硬弩雕翎箭,短棍蛇矛挟了魂。大圣一条如意棒,翻来覆去战天神。杀得那空中无鸟过,山内虎狼奔。扬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飞尘宇宙昏。只听乒乒扑扑惊天地,煞煞威威振鬼神。

  这一场自辰时布阵,混杀到日落西山。那独角鬼王与七十二洞妖怪,尽被众天神捉拿去了,只走了四健将与那群猴,深藏在水帘洞底。这大圣一条棒,抵住了四大天神与李托塔、哪吒太子,俱在半空中,杀够多时,大圣见天色将晚,即拉毫毛一把,丢在口中,嚼将出去,叫声「变!」就变了千百个大圣,都使的是金箍棒,打退了哪吒太子,战败了五个天王。

  大圣得胜,收了毫毛,急转身回洞,早又见铁板桥头,四个健将领众叩迎那大圣,哽哽咽咽大哭三声,又嘻嘻哈哈大笑三声。大圣道:「汝等见了我,又哭又笑,何也?」四健将道:「今早率众将与天王交战,把七十二洞妖王与独角鬼王,尽被众神捉了,我等逃生,故此该哭。这见大圣得胜回来,未曾伤损,故此该笑。」大圣道:「胜负乃兵家之常。古人云:『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况捉了去的头目乃是虎、豹、狼虫、獾獐、狐骆之类,我同类者未伤一个,何须烦恼?他虽被我使个分身法杀退,他还要安营在我山脚下。我等且紧紧防守,饱食一顿,安心睡觉,养养精神。天明看我使个大神通,拿这些天将,与众报仇。」四将与众猴将椰酒吃了几碗,安心睡觉不题。

  那四大天王收兵罢战,众各报功:有拿住虎豹的,有拿住狮象的,有拿住狼虫狐骆的,更不曾捉着一个猴精。当时果又安辕营,下大寨,赏劳了得功之将,吩咐了天罗地网之兵,个个提铃喝号,围困了花果山,专待明早大战。各人得令,一处处谨守。

  此正是:妖猴作乱惊天地,布网张罗昼夜看。毕竟天晓后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4回 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

  那太白金星与美猴王同出了洞天深处,一齐驾云而起。原来悟空筋斗云比众不同,十分快疾,把个金星撇在脑后,先至南天门外。正欲收云前进,被增长天王领着庞、刘、苟、毕、邓、辛、张、陶,一路大力天丁,枪刀剑戟,挡住天门,不肯放进。猴王道:「这个金星老儿,乃奸诈之徒!既请老孙,如何叫人动刀动枪,阻塞门路?」正嚷间,金星倏到。悟空就觌面发狠道:「你这老儿,怎么哄我?被你说奉玉帝招安旨意来请,却怎么叫这些人阻住天门,不放老孙进去?」金星笑道:「大王息怒。你自来未曾到此天堂,却又无名,众天丁又与你素不相识,他怎肯放你擅入?等如今见了天尊,授了仙箓,注了官名,向后随你出入,谁复挡也?」悟空道:「这等说,也罢,我不进去了。」金星又用手扯住道:「你还同我进去。」将近天门,金星高叫道:「那天门天将,大小吏兵,放开路者。此乃下界仙人,我奉玉帝圣旨,宣他来也。」这增长天王与众天丁俱才敛兵退避。

  猴王始信其言。同金星缓步入里观看。真个是:初登上界,乍入天堂。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只见那南天门,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两边摆数十员镇天元帅,一员员顶梁靠柱,持铣拥旄;四下列十数个金甲神人,一个个执戟悬鞭,持刀仗剑。外厢犹可,入内惊人:里壁厢有几根大柱,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又有几座长桥,桥上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

  这天上有三十三座天宫,乃遣云宫、毗沙宫、五明宫、太阳宫、花药宫──,一宫宫脊吞金稳兽;又有七十二重宝殿,乃朝会殿、凌虚殿、宝光殿、天王殿、灵官殿──,一殿殿柱列玉麒麟。寿星台上,有千千年不卸的名花;炼药炉边,有万万载常青的绣草。又至那朝圣楼前,绛纱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璧辉煌。玉簪珠履,紫绶金章。金钟撞动,三曹神表进丹墀;天鼓鸣时,万圣朝王参玉帝。又至那灵霄宝殿,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上面有个紫巍巍,明幌幌,圆丢丢,亮灼灼,大金葫芦顶;下面有天妃悬掌扇,玉女捧仙巾。恶狠狠掌朝的天将;气昂昂护驾的仙卿。正中间,琉璃盘内,放许多重重叠叠太乙丹;玛瑙瓶中,插几枝弯弯曲曲珊瑚树。正是:

  天宫异物般般有,世上如他件件无。金阙银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
  朝王玉兔坛边过,参圣金乌着底飞。猴王有分来天境,不堕人间点污泥。

  太白金星领着美猴王到于灵霄殿外,不等宣诏,直至御前,朝上礼拜。悟空挺身在旁,且不朝礼,但侧耳以听金星启奏。金星奏道:「臣领圣旨,已宣妖仙到了。」玉帝垂帘问曰:「哪个是妖仙?」悟空却才躬身答道:「老孙便是!」仙卿们都大惊失色道:「这个野猴!怎么不拜伏参见,辄敢这等答应道:『老孙便是!』却该死了!该死了!」玉帝传旨道:「那孙悟空乃下界妖仙,初得人身,不知朝礼,姑且恕罪。」众仙卿叫声「谢恩!」猴王却才朝上唱个大喏。玉帝宣文选武选仙卿,看哪处少甚官职,着孙悟空去除授。旁边转过武曲星君,启奏道:「天宫里各宫各殿,各方各处,都不少官,只是御马监缺个正堂管事。」玉帝传旨道:「就除他做个『弼马温』罢。」众臣叫谢恩,他也只朝上唱个大喏。玉帝又差木德星君送他去御马监到任。

  当时猴王欢欢喜喜,与木德星官径去到任。事毕,木德星官回宫。他在监里,会聚了监丞、监副、典簿、力士,大小官员人等,查明本监事务,只有天马千匹。乃是:骅骝骐骥,騄駬纤离;龙媒紫燕,挟翼骕骦;駃騠银騔,騕褭飞黄;騊駼翻羽,赤兔超光;逾辉弥景,腾雾胜黄﹔追风绝地,飞翻奔霄;逸飘赤电,铜爵浮云﹔骢珑虎e301,绝尘紫鳞;四极大宛,八骏九逸,千里绝群:此等良马,一个个,嘶风逐电精神壮,踏雾登云气力长。

  这猴王查看了文簿,点明了马数。本监中典簿管征备草料;力士官管刷洗马匹、扎草、饮水、煮料;监丞、监副辅佐催办;弼马昼夜不睡,滋养马匹。日间舞弄犹可,夜间看管殷勤,但是马睡的赶起来吃草;走的捉将来靠槽。那些天马见了他,泯耳攒蹄,倒养得肉膘肥满。

  不觉的半月有余,一朝闲暇,众监官都安排酒席,一则与他接风,二则与他贺喜。正在欢饮之间,猴王忽停杯问曰:「我这『弼马温』是个什么官衔?」众曰:「官名就是此了。」又问:「此官是个几品?」众道:「没有品从。」猴王道:「没品,想是大之极也。」众道:「不大,不大,只唤做『未入流』。」猴王道:「怎么叫做未入流?」众道:「末等。这样官儿,最低最小,只可与他看马。似堂尊到任之后,这等殷勤,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些尪羸,还要见责;再十分伤损,还要罚赎问罪。」猴王闻此,不觉心头火起,咬牙大怒道:「这般藐视老孙!老孙在花果山称王称祖,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养马者,乃后生小辈,下贱之役,岂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将去也!」呼喇的一声,把公案推倒,耳中取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一路解数,直打出御马监,径至南天门。众天丁知他受了仙箓,乃是个弼马温,不敢阻挡,让他打出天门去了。

  须臾,按落云头,回至花果山上。只见那四健将与各洞妖王,在那里操演兵卒。这猴王厉声高叫道:「小的们!老孙来了!」一群猴都来叩头,迎接进洞天深处,请猴王高登宝位,一壁厢办酒接风都道:「恭喜大王,上界去十数年,想必得意荣归也?」猴王道:「我才半月有余,哪里有十数年?」众猴道:「大王,你在天上不觉时辰。天上一日,就是下界一年哩。请问大王官居何职?」猴王摇手道:「不好说!不好说!活活的羞杀人!那玉帝不会用人,他见老孙这般模样,封我做个什么『弼马温』,原来是与他养马,未入流品之类。我初到任时不知,只在御马监中顽耍。及今日问我同僚,始知是这等卑贱。老孙心中大恼,推倒席面,不受官衔,因此走下来了。」众猴道:「来得好!来得好!大王在这福地洞天之处为王,多少尊重快乐,怎么肯去与他做马伕?」叫:「小的们!快办酒来,与大王释闷。」

  正饮酒欢会间,有人来报道:「大王,门外有两个独角鬼王,要见大王。」猴王道:「叫他进来。」那鬼王整衣跑入洞中,倒身下拜。美猴王问他:「你见我何干?」鬼王道:「久闻大王招贤,无由得见;今见大王授了天箓,得意荣归,特献赭黄袍一件,与大王称庆。肯不弃鄙贱,收纳小人,亦得效犬马之劳。」猴王大喜,将赭黄袍穿起,众等欣然排班朝拜,即将鬼王封为前部总督先锋。鬼王谢恩毕,复启道:「大王在天许久,所授何职?」猴王道:「玉帝轻贤,封我做个什么弼马温!」鬼王听言,又奏道:「大王有此神通,如何与他养马?就做个『齐天大圣』,有何不可?」猴王闻说,欢喜不胜,连道几个「好!好!好!」叫四健将:「就替我快置个旌旗,旗上写『齐天大圣』四大字,立竿张挂。自此以后,只称我为齐天大圣,不许再称大王。亦可传与各洞妖王,一体知悉。 」此不在话下。

  却说那玉帝次日设朝,只见张天师引御马监监丞、监副在丹墀下拜奏道:「万岁,新任弼马温孙悟空,因嫌官小,昨日反下天宫去了。」正说间,又见南天门外增长天王领众天丁,亦奏道:「弼马温不知何故,走出天门去了。」玉帝闻言,即传旨:「着两路神元,各归本职,朕遣天兵,擒拿此怪。」班部中闪上托塔李天王与哪吒三太子,越班奏上道:「万岁,微臣不才,请旨降此妖怪。」玉帝大喜,即封托塔天王李靖为降魔大元帅,哪吒三太子为三坛海会大神,即刻兴师下界。

  李天王与哪吒叩头谢辞,径至本宫,点起三军,帅众头目,着巨灵神为先锋,鱼肚将掠后,药叉将催兵。一霎时出南天门外,径来到花果山。选平阳处安了营寨,传令叫巨灵神挑战。巨灵神得令,结束整齐,轮着宣花斧,到了水帘洞外。只见小洞门外,许多妖魔,都是些狼虫虎豹之类,丫丫叉叉,轮枪舞剑,在那里跳斗咆哮。这巨灵神喝道:「那业畜!快早去报与弼马温知道,吾乃上天大将,奉玉帝旨意,到此收伏。叫他早早出来受降,免致汝等皆伤残也。」那些怪奔奔波波,传报洞中道:「祸事了!祸事了!」猴王问:「有什祸事?」众妖道:「门外有一员天将,口称大圣官衔,道:奉玉帝圣旨,来此收伏。叫早早出去受降,免伤我等性命。」猴王听说,叫:「取我披挂来!」就戴上紫金冠,贯上黄金甲,登上步云鞋,手执如意金箍棒,领众出门,摆开阵势。这巨灵神睁睛观看,真好猴王:

  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手举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称。
  一双怪眼似明星,两耳过肩查又硬。挺挺身材变化多,声音响亮如钟磬。
  尖嘴咨牙弼马温,心高要做齐天圣。

  巨灵神厉声高叫道:「那泼猴!你认得我么?」大圣听言,急问道:「你是哪路毛神,老孙不曾会你,你快报名来。」巨灵神道:「我把你那欺心的猢狲!你是认不得我!我乃高上神灵托塔李天王部下先锋,巨灵天将!今奉玉帝圣旨,到此收降你。你快卸了装束,归顺天恩,免得这满山诸畜遭诛;若道半个不字,叫你顷刻化为齑粉!」猴王听说,心中大怒道:「泼毛神,休夸大口,少弄长舌!我本待一棒打死你,恐无人去报信;且留你性命,快早回天,对玉皇说:他甚不用贤!老孙有无穷的本事,为何叫我替他养马?你看我这旌旗上字号。若依此字号升官,我就不动刀兵,自然的天地清泰;如若不依时间,就打上灵霄宝殿,叫他龙床定坐不成!」这巨灵神闻此言,急睁睛迎风观看,果见门外竖一高竿,竿上有旌旗一面,上写着「齐天大圣」四大字 巨灵神冷笑三声道:「这泼猴,这等不知人事,辄敢无状,你就要做齐天大圣!好好的吃吾一斧!」劈头就砍将去。那猴王正是会家不忙,将金箍棒应手相迎。这一场好杀:

  棒名如意,斧号宣花。他两个乍相逢,不知深浅;斧和棒,左右交加。一个暗藏神妙,一个大口称夸。使动法,喷云嗳雾;展开手,播土扬沙。天将神通就有道,猴王变化实无涯。棒举却如龙戏水,斧来犹似凤穿花。巨灵名望传天下,原来本事不如他;大圣轻轻轮铁棒,着头一下满身麻。

  巨灵神抵敌他不住,被猴王劈头一棒,慌忙将斧架隔,喀嚓的一声,把个斧柄打做两截,急撤身败阵逃生。猴王笑道:「脓包!脓包!我已饶了你,你快去报信!快去报信!」巨灵神回至营门,径见托塔天王,忙哈哈下跪道:「弼马温果是神通广大!末将战他不得,败阵回来请罪。」李天王发怒道:「这厮锉吾锐气,推出斩之!」旁边闪出哪吒太子,拜告:「父王息怒,且恕巨灵之罪,待孩儿出师一遭,便知深浅。」天王听谏,且叫回营待罪管事。这哪吒太子,甲胄齐整,跳出营盘,撞至水帘洞外。那悟空正来收兵,见哪吒来的勇猛。好太子:

  总角才遮囟,披毛未盖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
  诚为天上麒麟子,果是烟霞彩凤仙。龙种自然非俗相,妙龄端不类尘凡。
  身带六般神器械,飞腾变化广无边。今受玉皇金口诏,敕射海会号三坛。

  悟空迎近前来问曰:「你是谁家小哥?闯近吾门,有何事干?」哪吒喝道:「泼妖猴!岂不认得我?我乃托塔天王三太子哪吒是也。今奉玉帝钦差,至此捉你。」悟空笑道:「小太子,你的奶牙尚未退,胎毛尚未干,怎敢说这般大话?我且留你的性命,不打你。你只看我旌旗上的是什么字号,拜上玉帝:是这般官衔,再也不须动众,我自皈依;若是不遂我心,定要打上灵霄宝殿。」哪吒抬头看处,乃齐天大圣四字。哪吒道:「这妖猴能有多大神通,就敢称此名号!不要怕!吃吾一剑!」悟空道:「我只站下不动,任你砍几剑罢。」那哪吒奋怒,大喝一声,叫「变!」即变做三头六臂,恶狠狠,手持着六般兵器,乃是斩妖剑、砍妖刀、缚妖索、降妖杵、绣球儿、火轮儿,丫丫叉叉,扑面打来。悟空见了,心惊道:「这小哥倒也会弄些手段!莫无礼,看我神通!」好大圣,喝声「变」,也变做三头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也变做三条;六只手拿着三条棒架住。这场斗,真是个地动山摇,好杀也:

  六臂哪吒太子,天生美石猴王,相逢真对手,正遇本源流。那一个蒙差来下界,这一个欺心闹斗牛。斩妖宝剑锋芒快,砍妖刀狠鬼神愁;缚妖索子如飞蟒,降妖大杵似狼头;火轮掣电烘烘艳,往往来来滚绣球。大圣三条如意棒,前遮后挡运机谋。苦争数合无高下,太子心中不肯休。把那六件兵器多叫变,百千万亿照头丢。猴王不惧呵呵笑,铁棒翻腾自运筹。以一化千千化万,满空乱舞赛飞虬。唬得各洞妖王都闭户,遍山鬼怪尽藏头。神兵怒气云惨惨,金箍铁棒响飕飕。那壁厢,天丁呐喊人人怕;这壁厢,猴怪摇旗个个忧。发狠两家齐斗勇,不知哪个刚强哪个柔?

  三太子与悟空各骋神威,斗了个三十回合。那太子六般兵器,变做千千万万;孙悟空金箍棒,变做万万千千。半空中似雨点流星,不分胜负。原来悟空手疾眼快,正在那混乱之时,他拔下一根毫毛,叫声「变!」就变做他的本相,手挺着棒,演着哪吒;他的真身,却一纵,赶至哪吒脑后,着左膊上一棒打来。哪吒正使法间,听得棒头风响,急躲闪时,不能措手,被他着了一下,负痛逃走;收了法,把六件兵器依旧归身,败阵而回。

  那阵上李天王早已看见,急欲提兵助战。不觉太子倏至面前,战兢兢报道:「父王!弼马温真个有本事!孩儿这般法力,也战他不过,已被他打伤膊也。」天王大惊失色道:「这厮恁的神通,如何取胜?」太子道:「他洞门外竖一竿,旗上写齐天大圣四字,亲口夸称,叫玉帝就封他做齐天大圣,万事俱休;若还不是此号,定要打上灵霄宝殿哩!」天王道:「既然如此,且不要与他相持,且去上界,将此言回奏,再多遣天兵,围捉这厮,未为迟也。」太子负痛,不能复战,故同天王回天启奏不题。

  你看那猴王得胜归山,那七十二洞妖王与那六弟兄,俱来贺喜。在洞天福地,饮乐无比。他却对六弟兄说:「小弟既称齐天大圣,你们亦可以大圣称之。」内有牛魔王忽然高声叫道:「贤弟言之有理,我即称做个平天大圣。」蛟魔王道:「我称覆海大圣。」鹏魔王道:「我称混天大圣。」狮驼王道:「我称移山大圣。」猕猴王道:「我称通风大圣。」247f9狨王道:「我称驱神大圣。」此时七大圣自作自为,自称自号,耍乐一日,各散讫。

  却说那李天王与三太子领着众将,直至灵霄殿。启奏道:「臣等奉圣旨出师下界,收伏妖仙孙悟空,不期他神通广大,不能取胜,仍望万岁添兵剿除。」玉帝道:「量一妖猴,有多少本事,还要添兵?」太子又近前奏道:「望万岁赦臣死罪!那妖猴使一条铁棒,先败了巨灵神,又打伤臣臂膊。洞门外立一竿旗,上书齐天大圣四字,道是封他这官职,即便休兵来投;若不是此官,还要打上灵霄宝殿也。」玉帝闻言,惊讶道:「这妖猴何敢这般狂妄!着众将即刻诛之。」正说间,班部中又闪出太白金星,奏道:「那妖猴只知出言,不知大小。欲加兵与他争斗,想一时不能收伏,反又劳师。不若万岁大舍恩慈,还降招安旨意,就叫他做个齐天大圣。只是加他个空衔,有官无箓便了。」玉帝道:「怎么唤作有官无箓? 」金星道:「名是齐天大圣,只不与他事管,不与他俸禄,且养在天壤之间,收他的邪 ,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宁也。」玉帝闻言道:「依卿所奏。」即命降了诏书,仍着金星领去。

  金星复出南天门,直至花果山水帘洞外观看。这番比前不同,威风凛凛,杀气森森,各样妖精,无般不有。一个个都执剑拈枪,拿刀弄杖的,在那里咆哮跳跃。一见金星,皆上前动手。金星道:「那众头目来!累你去报你大圣知之。吾乃上帝遣来天使,有圣旨在此请他。」众妖即跑入报道:「外面有一老者,他说是上界天使,有旨意请你。」悟空道:「来得好!来得好!想是前番来的那太白金星。那次请我上界,虽是官爵不堪,却也天上走了一次,认得那天门内外之路。今番又来,定有好意。」叫众头目大开旗鼓,摆队迎接。

  大圣即带引群猴,顶冠贯甲,甲上罩了赭黄袍,足踏云履,急出洞门,躬身施礼,高叫道:「老星请进,恕我失迎之罪。 」金星趋步向前,径入洞内,面南立着道:「今告大圣,前者因大圣嫌恶官小,躲离御马监,当有本监中大小官员奏了玉帝。玉帝传旨道:『凡授官者,皆由卑而尊,为何嫌小?』即有李天王领哪吒下界取战。不知大圣神通,故遭败北,回天奏道:『大圣立一竿旗,要做齐天大圣。』众武将还要支吾,是老汉力为大圣冒罪奏闻,免兴师旅,请大王授箓。玉帝准奏,因此来请。」悟空笑道:「前番勤劳,今又蒙爱,多谢!多谢!但不知上天可有此『齐天大圣』之官衔也?」金星道:「老汉以此衔奏准,方敢领旨而来;如有不遂,只坐罪老汉便是。」悟空大喜,恳留饮宴不肯,遂与金星纵着祥云,到南天门外。那些天丁天将,都拱手相迎。

  径入灵霄殿下。金星拜奏道:「臣奉诏宣弼马温孙悟空已到。」玉帝道:「那孙悟空过来。今宣你做个『齐天大圣』,官品极矣,但切不可胡为。」这猴亦只朝上唱个喏,道声谢恩。玉帝即命工干官张、鲁二班在蟠桃园右首,起一座齐天大圣府,府内设个二司:一名安静司,一名宁神司。司俱有仙吏,左右扶持。又差五斗星君送悟空去到任,外赐御酒二瓶,金花十朵,着他安心定志,再勿胡为。那猴王信受奉行,即日与五斗星君到府,打开酒瓶,同众尽饮。送星官回转本宫,他才遂心满意,喜地欢天,在于天宫快乐,无挂无碍。

  正是:仙名永注长生箓,不堕轮回万古传。毕竟不知向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3回 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

  却说美猴王荣归故里,自剿了混世魔王,夺了一口大刀,逐日操演武艺,教小猴砍竹为标,削木为刀,治旗幡,打哨子,一进一退,安营下寨,顽耍多时。忽然静坐处,思想道:「我等在此,恐作耍成真,或惊动人王,或有禽王、兽王认此犯头,说我们操兵造反,兴师来相杀,汝等都是竹竿木刀,如何对敌?须得锋利剑戟方可。如今奈何?」众猴闻说,个个惊恐道:「大王所见甚长,只是无处可取。」正说间,转上四个老猴,两个是赤尻马猴,两个是通背猿猴,走在前道:「大王,若要治锋利器械,甚是容易。」悟空道:「怎见容易?」四猴道:「我们这山,向东去,有二百里水面,那厢乃傲来国界。那国界中有一王位,满城中军民无数,必有金银铜铁等匠作。大王若去那里,或买或造些兵器,教演我等,守护山场,诚所谓保泰长久之机也。」悟空闻说,满心欢喜道:「汝等在此顽耍,待我去来。」

  好猴王,急纵筋斗云,霎时间过了二百里水面。果然那厢有座城池,六街三市,万户千门,来来往往,人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悟空心中想道:「这里定有现成的兵器,我待下去买它几件,还不如使个神通觅它几件倒好。」他就捻起诀来,念动咒语,向巽地上吸一口气,呼的吹将去,便是一阵风,飞沙走石,好惊人也。

  炮云起处荡乾坤,黑雾阴霾大地昏。江海波翻鱼蟹怕,山林树折虎狼奔。
  诸般买卖无商旅,各样生涯不见人。殿上君王归内院,阶前文武转衙门。
  千秋宝座都吹倒,五凤高楼幌动根。

  风起处,惊散了那傲来国君王,三街六市都慌得关门闭户,无人敢走。悟空才按下云头。径闯入朝门里。直到兵器馆、武库中,打开门扇,看时,那里面无数器械:刀、枪、剑、戟、斧、钺、枆、镰、鞭、钯、挝、简、弓、弩、叉、矛,件件俱备。一见甚喜道:「我一人能拿几何?还使个分身法搬将去罢。」好猴王,即拔一把毫毛,入口嚼烂,喷将处去,念动咒语,叫声:「变!」变做千百个小猴,都乱搬乱抢;有力的拿五七件,力小的拿三二件,尽数搬个罄净。径踏云头,弄个摄法,唤转狂风,带领小猴,俱回本处。

  却说那花果山大小猴儿,正在那洞门外顽耍,忽听得风声响处,见半空中,丫丫叉叉,无边无岸的猴精,唬得都乱跑乱躲。少时,美猴王按落云头,收了云雾,将身一抖,收了毫毛,将兵器乱堆在山前,叫道:「小的们!都来领兵器!」众猴看时,只见悟空独立在平阳之地,俱跑来叩头问故。悟空将前使狂风,搬兵器,一应事说了一遍。众猴称谢毕,都去抢刀夺剑,挝斧争枪,扯弓扳弩,吆吆喝喝,耍了一日。

  次日,依旧排营。悟空会集群猴,计有四万七千余口。早惊动满山怪兽,都是些狼、虫、虎、豹、獐、麂、狐、狸、獾、獦、狮、象、狻猊、猩猩、熊、鹿、野豕、山牛、羚羊、青兕、狡儿、神獒:各样妖王,共有七十二洞,都来参拜猴王为尊。每年献贡,四时点卯。也有随班操备的,也有随节征粮的,齐齐整整,把一座花果山造得似铁桶金城,各路妖王,又有进金鼓,进彩旗,进盔甲的,纷纷攘攘,日逐家习舞兴师。

  美猴王正喜间,忽对众说道:「汝等弓弩熟谙,兵器精通,奈我这口刀着实榔鏮,不遂我意,奈何?」四老猴上前启奏道:「大王乃是仙圣,凡兵是不堪用;但不知大王水里可能去得?」悟空道:「我自闻道之后,有七十二般地煞变化之功;筋斗云有莫大的神通;善能隐身遁身,起法摄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门;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水不能溺,火不能焚。哪些儿去不得?」四猴道:「大王既有此神通,我们这铁板桥下,水通东海龙宫。大王若肯下去,寻着老龙王,问他要件什么兵器,却不趁心?」悟空闻言甚喜道:「等我去来。」

  好猴王,跳至桥头,使一个闭水法,捻着诀,扑的钻入波中,分开水路,径入东洋海底。正行间,忽见一个巡海的夜叉,挡住问道:「那推水来的,是何神圣?说个明白,好通报迎接。」悟空道:「吾乃花果山天生圣人孙悟空,是你老龙王的紧邻,为何不识?」那夜叉听说,急转水晶宫传报道:「大王,外面有个花果山天生圣人孙悟空,口称是大王紧邻,将到宫也。」东海龙王敖广即忙起身,与龙子、龙孙、虾兵、蟹将出宫迎道:「上仙请进,请进。」直至宫里相见,上坐献茶毕,问道:「上仙几时得道,授何仙术?」悟空道:「我自生身之后,出家修行,得一个无生无灭之体。近因教演儿孙,守护山洞,奈何没件兵器,久闻贤邻享乐瑶宫贝阙,必有多余神器,特来告求一件。」龙王见说,不好推辞,即着鳜都司取出一把大捍刀奉上。悟空道:「老孙不会使刀,乞另赐一件。」龙王又着鱍大尉,领鳝力士,抬出一捍九股叉来。悟空跳下来,接在手中,使了一路,放下道:「轻!轻!轻!又不趁手!再乞另赐一件。」龙王笑道:「上仙,你不看看。这叉有三千六百斤重哩!」悟空道:「不趁手!不趁手!」龙王心中恐惧,又着鲂提督、鲤总兵抬出一柄画杆方天戟,那戟有七千二百斤重。悟空见了,跑近前接在手中,丢几个架子,撒两个解数,插在中间道:「也还轻!轻!轻!」老龙王一发怕道:「上仙,我宫中只有这根戟重,再没什么兵器了。」悟空笑道:「古人云:『愁海龙王没宝哩!』你再去寻寻看。若有可意的,一一奉价。」龙王道:「委的再无。」

  正说处,后面闪过龙婆、龙女道:「大王,观看此圣,决非小可。我们这海藏中,那一块天河底的神珍铁,这几日霞光艳艳,瑞气腾腾,敢莫是该出现,遇此圣也?」龙王道:「那是大禹治水之时,定江海浅深的一个定子。是一块神铁,能中何用?」龙婆道:「莫管它用不用,且送与他,凭他怎么改造,送出宫门便了。」老龙王依言,尽向悟空说了。悟空道:「拿出来我看。」龙王摇手道:「扛不动!抬不动!须上仙亲去看看。」悟空道:「在何处?你引我去。」

  龙王果引导至海藏中间,忽见金光万道。龙王指定道:「那放光的便是。」悟空撩衣上前,摸了一把,乃是一根铁柱子,约有斗来粗,二丈有余长。他尽力两手挝过道:「忒粗忒长些!再短细些方可用。」说毕,那宝贝就短了几尺,细了一围。悟空又颠一颠道:「再细些更好!」那宝贝真个又细了几分。悟空十分欢喜,拿出海藏看时,原来两头是两个金箍,中间乃一段乌铁;紧挨箍有镌成的一行字,唤做「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心中暗喜道:「想必这宝贝如人意!」一边走,一边心思口念,手颠着道:「再短细些更妙!」拿出外面,只有二丈长短,碗口粗细。

  你看他弄神通,丢开解数,打转水晶宫里。唬得老龙王胆战心惊,小龙子魂飞魄散;龟鳖鼋鼍皆缩颈,鱼虾鳌蟹尽藏头。悟空将宝贝执在手中,坐在水晶宫殿上。对龙王笑道:「多谢贤邻厚意。」龙王道:「不敢,不敢。」悟空道:「这块铁虽然好用,还有一说。」龙王道:「上仙还有什说? 」悟空道:「当时若无此铁,倒也罢了;如今手中既拿着它,身上无衣服相趁,奈何?你这里若有披挂,索性送我一件,一总奉谢。」龙王道:「这个却是没有。」悟空道:「一客不犯二主。若没有,我也定不出此门。」龙王道:「烦上仙再转一海,或者有之。」悟空又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千万告求一件。」龙王道:「委的没有,如有即当奉承。」悟空道:「真个没有,就和你试试此铁!」龙王慌了道:「上仙,切莫动手!切莫动手!待我看舍弟处可有,当送一副。」悟空道:「令弟何在?」龙王道:「舍弟乃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闰是也。」悟空道:「我老孙不去!不去!俗语谓赊三不敌 二,只望你随高就低的送一副便了。」老龙道:「不须上仙去。我这里有一面铁鼓,一口金钟,凡有紧急事,擂得鼓响,撞得钟鸣,舍弟们就顷刻而至。」悟空道:「既是如此,快些去擂鼓撞钟!」

  真个那鼍将便去撞钟,鳖帅即来擂鼓。少时,钟鼓响处,果然惊动那三海龙王,须臾来到,一齐在外面会着,敖钦道:「大哥,有什紧事,擂鼓撞钟?」老龙道:「贤弟!不好说!有一个花果山什么天生圣人,早间来认我做邻居,后来要求一件兵器,献钢叉嫌小,奉画戟嫌轻。将一块天河定底神珍铁,自己拿出手,丢了些解数。如今坐在宫中,又要索什么披挂。我处无有,故响钟鸣鼓,请贤弟来。你们可有什么披挂,送他一副,打发出门去罢了。」敖钦闻言,大怒道:「我兄弟们,点起兵,拿他不是!」老龙道:「莫说拿!那块铁,挽着些儿就死,磕着些儿就亡,挨挨皮儿破,擦擦儿筋伤!」西海龙王敖闰说:「二哥不可与他动手;且只凑副披挂与他,打发他出了门,启表奏上上天,天自诛也。」北海龙王敖顺道:「说的是。我这里有一双藕丝步云履哩。」西海龙王敖闰道:「我带了 副锁子黄金甲哩。」南海龙王敖钦道:「我有一顶凤翅紫金冠哩。」老龙大喜,引入水晶宫相见了,以此奉上。悟空将金冠、金甲、云履那穿戴停当,使动如意棒,一路打出去,对众龙道:「聒噪!聒噪!」四海龙王什是不平,一边商议进表上奏。不题。

  你看这猴王,分开水道,径回铁板桥头,撺将上去,只见四个老猴,领着众猴都在桥边等待。忽然见悟空跳出波外,身上更无一点水湿,金灿灿的,走上桥来。唬得众猴一齐跪下道:「大王,好华彩耶!好华彩耶!」悟空满面春风,高登宝座,将铁棒竖在当中。那些猴不知好歹,都来拿那宝贝,却便似蜻蜓撼铁树,分毫也不能禁动。一个个咬指伸舌道:「爷爷呀!这般重,亏你怎的拿来也!」悟空近前,舒开手,一把挝起,对众笑道:「物各有主。这宝贝镇于海藏中,也不知几千百年,可可的今岁放光。龙王只认做是块黑铁,又唤做天河镇底神珍。那厮每都扛不动,请我亲去拿之。那时此宝有二丈多长,斗来粗细;被我挝它一把,意思嫌大,它就少了许多;再叫小些,它又小了许多;再叫小些,它又小了许多;急对天光看处,上有一行字,乃『如意金箍棒,一万三千五百斤。』你都站开,等我再叫它变一变看。」

  他将那宝贝颠在手中,叫:「小!小!小!」即时就小做一个绣花针儿相似,可以塞在耳朵里面藏下。众猴骇然,叫道:「大王!还拿出来耍耍!」猴王真个去耳朵里拿出,托放掌上叫:「大!大!大!」即又大做斗来粗细,二丈长短。他弄到欢喜处,跳上桥,走出洞外,将宝贝攥在手中,使一个法天相地的神通,把腰一躬,叫声「长!」它就长的高万丈,头如泰山,腰如峻岭,眼如闪电,口似血盆,牙如剑戟;手中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地狱,把些虎豹狼虫,满山群怪,七十二洞妖王,都唬得磕头拜礼,战兢兢魄散魂飞。霎时收了法相,将宝贝还变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复归洞府。慌得那各洞妖王,都来参贺。

  此时遂大开旗鼓,响振铜锣。广设珍馐百味,满斟椰液萄浆,与众饮宴多时。却又依前教演。猴王将那四个老猴封为健将;将两个赤尻马猴唤做马、流二元帅;两个通背猿猴唤做崩、芭二将军。将那安营下寨,赏罚诸事,都付与四健将维持。他放下心,日逐腾云驾雾,遨游四海,行乐千山。施武艺,遍访英豪;弄神通,广交贤友。此时又会了个七弟兄,乃牛魔王、蛟魔王、鹏魔王、狮驼王、猕猴王、247f9狨王,连自家美猴王七个。日逐讲文论武,走斝传觞,弦歌吹舞,朝去暮回,无般儿不乐。把那个万里之遥,只当庭闱之路,所谓点头径过三千里,扭腰八百有余程。

  一日,在本洞分付四健将安排筵宴,请六王赴饮,杀牛宰马,祭天享地,着众怪跳舞欢歌,俱吃得酩酊大醉。送六王出去,却又赏劳大小头目,倚在铁板桥边松阴之下,霎时间睡着。四健将领众围护,不敢高声。只见那美猴王睡里见两人拿一张批文,上有「孙悟空」三字,走近身,不容分说,套上绳,就把美猴王的魂灵儿索了去,踉踉跄跄,直带到一座城边。猴王渐觉酒醒,忽抬头观看,那城上有一铁牌,牌上有三个大字,乃「幽冥界」。美猴王顿然醒悟道:「幽冥界乃阎王所居,何为到此?」那两人道:「你今阳寿该终,我两人领批,勾你来也。」猴王听说,道:「我老孙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已不伏他管辖,怎么朦胧,又敢来勾我?」那两个勾死人只管扯扯拉拉,定要拖他进去。

  那猴王恼走性来,耳朵中掣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略举手,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自解其索,丢开手,轮着棒,打入城中。唬得那牛头鬼东躲西藏,马面鬼南奔北跑,众鬼卒奔上森罗殿,报着:「大王!祸事!祸事!外面一个毛脸雷公,打将来了!」慌得那十代冥王急整衣来着;见他相貌凶恶,即排下班次,应声高叫道:「上仙留名!上仙留名!」猴王道:「你既不认得我,怎么差人来勾我? 」十王道:「不敢!不敢!想是差人差了。」猴王道:「我本是花果山水帘洞天生圣人孙悟空。你等是什么官位?」十王躬身道:「我等是阴间天子十代冥王。」悟空道:「快报名来,免打!」十王道:「我等是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忤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悟空道:「汝等既登王位,乃灵显感应之类,为何不知好歹?我老孙修仙了道,与天齐寿,超升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为何着人拘我?」十王道:「上仙息怒。普天下同名同姓 多,或是那勾死人错走了也?」悟空道:「胡说!胡说!常言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你快取生死簿子来我看!」十王闻言,即请上殿查看。

  悟空执着如意棒,径登森罗殿上,正中间南面坐上。十王即命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来查。那判官不敢怠慢,便到司房里,捧出五六簿文书并十类簿子,逐一查看。裸虫、毛虫、羽虫、昆虫、鳞介之属,俱无他名。又看到猴属之类,原来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似裸虫,不居国界;似走兽,不伏麒麟管;似飞禽,不受凤凰辖。另有个簿子,悟空亲自检阅,直到那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上,方注着孙悟空名字,乃天产石猴,该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悟空道:「我也不记寿数几何,且只消了名字便罢!取笔过来!」那判官慌忙捧笔,饱掭浓墨。悟空拿过簿子,把猴属之类,但有名者,一概勾之。捽下簿子道:「了帐!了帐!今番不伏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那十王不敢相近,都去翠云宫,同拜地藏王菩萨,商量启表,奏闻上天,不在话下。

  这猴王打出城中,忽然绊着一个草纥繨,跌了个躘踵,猛的醒来,乃是南柯一梦。才觉伸腰,只闻得四健将与众猴高叫道:「大王,吃了多少酒,睡这一夜,还不醒来?」悟空道:「睡还小可,我梦见两个人来此勾我,把我带到幽冥界城门之外,却才醒悟,是我显神通,直嚷到森罗殿与那十王争吵,将我们的生死簿看了,但有我等名号,俱是我勾了,都不伏那厮所辖也。」众猴磕头礼谢。自此,山猴都有不老者,以阴司无名故也。美猴王言毕前事,四健将报知各洞妖王,都来贺喜。不几日,六个义兄弟,又来拜贺;一闻销名之故,又个个欢喜,每日聚乐不题。

  却表启那个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一日,驾坐金阙云宫灵霄宝殿,聚集文武仙卿早朝之际,忽有邱弘济真人启奏道:「万岁,通明殿外,有东海龙王敖广进表,听天尊宣诏。」玉皇传旨:着宣来。敖广宣至灵霄殿下,礼拜毕。旁有引奏仙童,接上表文。玉皇从头看过。表曰:「水元下界东胜神洲东海小龙臣敖广启奏大天圣主玄穹高上帝君:近因花果山水帘洞住妖仙孙悟空者,欺虐小龙,强坐水宅,索兵器,施法施威;要披挂,骋凶骋势。惊伤水族,唬走龟鼍。南海龙战战兢兢;西海龙凄凄惨惨;北海龙缩首归降;臣敖广舒身下拜。献神珍之铁棒,凤翅之金冠,与那锁子甲、步云履,以礼送出。他仍弄武艺,显神通,但云聒噪!聒噪!果然无敌,甚为难制,臣今启奏,伏望圣裁。恳乞天兵,收此妖孽,庶使海岳清宁,下元安泰。奉奏。」圣帝览毕,传旨:「着龙神回海,朕即遣将擒拿。」老龙王顿首谢去。

  下面又有葛仙翁天师启奏道:「万岁,有冥司秦广王齌奉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表文进上。」旁有传言玉女,接上表文,玉皇亦从头看过。表曰:「幽冥境界,乃地之阴司。天有神而地有鬼,阴阳转轮;禽有生而兽有死,反覆雌雄。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数,不能易也。今有花果山水帘洞天产妖猴孙悟空,逞强行凶,不服拘唤。弄神通,打绝九幽鬼使;恃势力,惊伤十代慈王。大闹罗森,强销名号。致使猴属之类无拘,猕猴之畜多寿;寂灭轮回,各无生死。贫僧具表,冒渎天威。伏乞调遣神兵,收降此妖,整理阴阳,永安地府。谨奏。」玉皇览毕,传旨:「着冥君回归地府,朕即遣将擒拿。」秦广王亦顿首谢去。大天尊宣众文武仙卿,问曰:「这妖猴是几年生育,何代出生,却就这般有道?」一言未已,班中闪出千里眼、顺风耳道:「这猴乃三百年前天产石猴。当时不以为然,不知这几年在何方修炼成仙,降龙伏虎,强销死籍也。」玉帝道:「哪路神将下界收伏?」

  言未已,班中闪出太白长庚星,俯首启奏道:「上圣三界中,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奈此猴乃天地育成之体,日月孕就之身,他也顶天履地,服露餐霞;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龙伏虎之能,与人何以异哉?臣启陛下,可念生化之慈恩,降一道招安圣旨,把他宣来上界,授他一个大小官职,与他籍名在箓,拘束此间,若受天命,后再升赏;若违天命,就此擒拿。一则不动众劳师,二则收仙有道也。」玉帝闻言甚喜,道:「依卿所奏。」即着文曲星官修诏,着太白金星招安。

  金星领了旨,出南天门外,按下祥云,直至花果山水帘洞。对众小猴道:「我乃天差天使,有圣旨在此,请你大王上界,快快报知!」洞外小猴,一层层传至洞天深处,道:「大王,外面有一老人,背着一角文书,言是上天差来的天使,有圣旨请你也。」美猴王听得大喜,道:「我这两日,正思量要上天走走,却就有天使来请。 」叫:「快请进来!」猴王急整衣冠,门外迎接。

  金星径入当中,面南立定道:「我是西方太白金星,奉玉帝招安圣旨,下界请你上天,拜受仙箓。」悟空笑道:「多感老星降临。」叫:「小的们!安排筵宴款待。」金星道:「圣旨在身,不敢久留;就请大王同往,待荣迁之后,再从容叙也。」悟空道:「承光顾,空退!空退!」即唤四健将,分付:「谨慎教演儿孙,待我上天去看看路,却好带你们上去同居住也。」四健将领诺。这猴王与金星纵起云头,升在空霄之上。

  正是那:高迁上品天仙位,名列云班宝箓中。毕竟不知授个什么官爵,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2回 悟彻菩提真妙理 断魔归本合元神

  话表美猴王得了姓名,怡然踊跃,对菩提前作礼启谢。那祖师即命大众引孙悟空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众仙奉行而出。悟空到门外,又拜了大众师兄,就于廊庑之间安排寝处。次早,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每日如此。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在洞中不觉倏六七年。一日,祖师登坛高坐,唤集诸仙,开讲大道。真个是: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妙演三乘教,精微万法全。慢摇麈尾喷珠玉,响振雷霆动九天。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开明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了性玄。

  孙悟空在旁闻讲,喜得他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忽被祖师看见,叫孙悟空道:「你在班中,怎么颠狂跃舞,不听我讲?」悟空道:「弟子诚心听讲,听到老师父妙音处,喜不自胜,故不觉作此踊跃之状。望师父恕罪。」祖师道:「你既识妙音,我且问你,你到洞中多少时了?」悟空道:「弟子本来懵懂,不知多少时节。只记得灶下无火,常去山后打柴,见一山好桃树,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饱桃矣。」祖师道:「那山唤名烂桃山。你既吃七次,想是七年了。你今要从我学些什么道?」悟空道:「但凭尊师教诲,只是有些道气儿,弟子便就学了。」

  祖师道:「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旁门,旁门皆有正果。不知你学哪一门哩?」悟空道:「凭尊师意思,弟子倾心听从。」祖师道:「我教你个术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术门之道怎么说?」祖师道:「术字门中,乃是些请仙、扶鸾、问卜、揲蓍,能知趋吉避凶之理。」悟空道:「似这般可得长生么?」祖师道:「不能,不能。」悟空道:「不学,不学。」

  祖师又道:「教你流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又问:「流字门中是什义理?」祖师道:「流字门中,乃是儒家、释家、道家、阴阳家、墨家、医家,或看经,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类。」悟空道:「似这般可得长生么?」祖师道:「若要长生,也似壁里安柱。 」悟空道:「师父,我是个老实人,不晓得打市语。怎么谓之壁里安柱?」祖师道:「人家盖房,欲图坚固,将墙壁之间立一顶柱,有日大厦将颓,它必朽矣。」悟空道:「据此说,也不长久。不学,不学。」

  祖师道:「教你静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静字门中是什正果?」祖师道:「此是休粮守榖、清静无为、参禅打坐、戒语持斋,或睡功,或立功,并入定、坐关之类。」悟空道:「这般也能长生么?」祖师道:「也似头土坯。」悟空笑道:「师父果有些滴涾。一行说我不会打市语。怎么谓之头土坯?」祖师道:「就如那窑头上造成砖瓦之坯,虽已成形,尚未经水火锻炼,一朝大雨滂沱,它必滥矣。」悟空道:「也不长远,不学不学!」

  祖师道:「教你动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动门之道却又怎么?」祖师道:「此是有为有作,采阴补阳,攀弓踏弩,摩脐过气,用方炮制,烧茅打鼎,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之类。」悟空道:「似这等也得长生么?」祖师道:「此欲长生,亦如水中捞月。」悟空道:「师父又来了!怎么叫做水中捞月?」祖师道:「月在长空,水中有影,虽然看见,只是无捞摸处,到底只成空耳。 」悟空道:「也不学不学!」

  祖师闻言,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这猢狲,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唬得那一班听讲的,人人惊惧,皆怨悟空道:「你这泼猴,十分无状!师父传你道法,如何不学,却与师父顶嘴?这番冲撞了他,不知几时才出来!」此时俱甚抱怨他,又鄙贱嫌恶他。悟空一些儿也不恼,只是满脸陪笑。

  原来那猴王已打破盘中之谜,暗暗在心,所以不与众人争竞,只是忍耐无言。祖师打他三下者,叫他三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叫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当日悟空与众等,喜喜欢欢,在三星仙洞之前盼望天色,急不能到晚。及黄昏时,却与众就寝,假合眼,定息存神。山中又没打更传箭,不知时分,只自家将鼻孔中出入之气调定。约到子时前后,轻轻地起来,穿了衣服,偷开前门,躲离大众,走出外抬头观看,正是那:

  月明清露冷,八极迥无尘。深树幽禽宿,源头水溜汾。
  飞萤光散影,过雁字排云。正直三更候,应该访道真。

  你看他从旧路径至后门外,只见那门儿半开半掩,悟空喜道:「老师父果然注意与我传道,故此开着门也。」即曳步近前,侧身进得门里,只走到祖师寝榻之下。见祖师蜷跼身躯,朝里睡着了,悟空不敢惊动,即跪在榻前。那祖师不多时觉来,舒开两足,口中自吟道: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悟空应声叫道:「师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时。」祖师闻得声音是悟空,即起披衣,盘坐喝道:「这猢狲!你不在前边去睡,却来我这后边作什?」悟空道:「师父昨日坛前对众相允,叫弟子三更时候,从后门里传我道理,故此大胆径拜老爷榻下。」祖师听说,十分欢喜,暗自寻思道:「这果然是个天地生成的,不然,何就打破我盘中之暗谜也?」悟空道:「此间更无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师父大舍慈悲,传与我长生之道罢,永不忘恩!」祖师道:「你今有缘,我亦喜说。既识得盘中暗谜,你近前来,仔细听之,当传与你长生之妙道也。」悟空叩头谢了,洗耳用心,跪于榻下。祖师云:

  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
  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
  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

  此时说破根源,悟空心灵福至,切切记了口诀,对祖师拜谢深恩,即出后门观看。但见东方天色微舒白,西路金光大显明。依旧路转到前门,轻轻的推开进去,坐在原寝之处,故将床铺摇响道:「天光了!天光了!起耶!」那大众还正睡哩,不知悟空已得了好事。当日起来打混,暗暗维持,子前午后,自己调息。

  却早过了三年,祖师复登宝座,与众说法。谈的是公案比语,论的是外象包皮,忽问:「悟空何在?」悟空近前跪下:「弟子有。」祖师道:「你这一向修些什么道来?」悟空道:「弟子近来法性颇通,根源亦渐坚固矣。」祖师道:「你既通法性,会得根源,已注神体,却只是防备着三灾利害。」悟空听说,沉吟良久道: 「师父之言谬矣。我尝闻道高德隆,与天同寿,水火既济,百病不生,却怎么有个三灾利害?」祖师道:「此乃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丹成之后,鬼神难容。虽驻颜益寿,但到了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灾烧你。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再五百年,又降风灾吹你。这 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熏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都要躲过。」

  悟空闻说,毛骨悚然,叩头礼拜道:「万老爷垂悯,传与躲避三灾之法,到底不敢忘恩。」祖师道:「此亦无难,只是你比他人不同,故传不得。」悟空道:「我也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窍四肢,五脏六腑,何以比人不同?」祖师道:「你虽然像人,却比人少腮。」原来那猴子孤拐面,凹脸尖嘴。悟空伸手一摸,笑道:「师父没成算!我虽少腮,却比人多这个素袋,亦可准折过也。」祖师说:「也罢,你要学哪一般?有一般天罡数,该三十六般变化,有一般地煞数,该七十二般变化。」悟空道:「弟子愿多里捞摸,学一个地煞变化罢。」祖师道:「既如此,上前来,传与你口诀。」遂附耳低言,不知说了些什么妙法。这猴王也是一窍通时百窍通,当时习了口诀,自修自炼,将七十二般变化,都学成了。

  忽一日,祖师与众门人在三星洞前戏玩晚景。祖师道:「悟空,事成了未曾?」悟空道:「多蒙师父海恩,弟子功果完备,已能霞举飞升也。」祖师道:「你试飞举我看。」悟空弄本事,将身一耸,打了个连扯跟头,跳离地有五六丈,踏云霞去够有顿饭功夫,返复不上三里远近,落在面前,叉手道:「师父,这就是飞举腾云了。」祖师笑道:「这个算不得腾云,只算得爬云而已。自古道:神仙朝游北海暮苍梧。似你这半日,去不上三里,即爬云也还算不得哩!」悟空道:「怎么为朝游北海暮苍梧?」祖师道:「凡腾云之辈,早辰起自北海,游过东海、西海、南海、复转苍梧,苍梧者却是北海零陵之语话也。将四海之外,一日都游遍,方算得腾云。」悟空道:「这个却难!却难!」祖师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悟空闻得此言,叩头礼拜,启道:「师父,为人须为彻,索性舍个大慈悲,将此腾云之法,一发传与我罢,决不敢忘恩。」祖师道: 「凡诸仙腾云,皆跌足而起,你却不是这般。我才见你去,连扯方才跳上。我今只就你这个势,传你个筋斗云罢。」悟空又礼拜恳求,祖师却又传个口诀道:「这朵云,捻着诀,念动真言,攒紧了拳,对身一抖,跳将起来,一筋斗就有十万八千里路哩!」大众听说,一个个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会这个法儿,与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哪里都寻了饭吃!」师徒们天昏各归洞府。这一夜,悟空即运神炼法,会了筋斗云。逐日家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此一长生之美。

  一日,春归夏至,大众都在松树下会讲多时。大众曰:「悟空,你是哪世修来的缘法?前日师父拊耳低言,传与你的躲三灾变化之法,可都会么?」悟空笑道:「不瞒诸兄长说,一则是师父传授,二来也是我昼夜殷勤,那几般儿都会了。」大众道:「趁此良时,你试演演,让我等看看。」悟空闻说,抖擞精神,卖弄手段道:「众师兄请出个题目。要我变化什么?」大众道:「就变棵松树罢。」悟空捻着诀,念动咒语,摇身一变,就变做一棵松树。真个是:

  郁郁含烟贯四时,凌云直上秀贞姿。全无一点妖猴像,尽是经霜耐雪枝。

  大众见了,鼓掌呀呀大笑。都道:「好猴儿!好猴儿!」不觉得嚷闹,惊动了祖师。祖师急拽杖出门来问道:「是何人在此喧哗?」大众闻呼,慌忙检束,整衣向前。悟空也现了本相,杂在丛中道:「启上尊师,我等在此会讲,更无外姓喧哗。」祖师怒喝道:「你等大呼小叫,全不像个修行的体段!修行的人,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如何在此嚷笑?」大众道:「不敢瞒师父,适才孙悟空演变化耍子。叫他变棵松树,果然是棵松树,弟子们俱称扬喝采,故高声惊冒尊师,望乞恕罪。」祖师道:「你等起去。」叫:「悟空,过来!我问你弄什么精神,变什么松树?这个工夫,可好在人前卖弄?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悟空叩道:「只望师父恕罪!」祖师道:「我也不罪你,但只是你去吧!」悟空闻此言,满眼堕泪道:「师父叫我往哪里去?」祖师道:「你从哪里来,便从哪里去就是了。」

  悟空顿然醒悟道:「我自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来的。」祖师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间,断然不可!」悟空领罪:「上告尊师,我也离家有二十年矣,虽是回顾旧日儿孙,但念师父厚恩未报,不敢去。」祖师道:「哪里什么恩义?你只是不惹祸不牵带我就罢了! 」悟空见没奈何,只得拜辞,与众相别。祖师道:「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你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狲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叫你万劫不得翻身!」悟空道:「决不敢提起师父一字,只说是我自家会的便罢。」悟空谢了。即抽身,捻着诀,丢个连扯,纵起筋斗云,径回东海。哪里消一个时辰,早看见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自知快乐,暗暗的自称道:

  去时凡骨凡胎重,得道身轻体亦轻。举世无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
  当时过海波难进,今日来回甚易行。别语叮咛还在耳,何期顷刻见东溟。

  悟空按下云头,直至花果山。找路而走,忽听得鹤唳猿啼,鹤唳声冲霄汉外,猿啼悲切甚伤情。即开口叫道:「孩儿们,我来了也!」那崖下石坎边,花草中,树木里,若大若小之猴,跳出千千万万,把个美猴王围在当中,叩头叫道:「大王,你好宽心!怎么一去许久?把我们俱闪在这里,望你诚如饥渴!近来被一妖魔在此欺虐,强要占我们水帘洞府,是我等舍死忘生,与他争斗。这些时,被那厮抢了我们家伙,捉了许多子姪,叫我们昼夜无眠,看守家业。幸得大王来了!大王若再年载不来,我等连山洞尽属他人矣!」悟空闻说,心中大怒道:「是什么妖魔,辄敢无状!你且细细说来,待我寻他报仇。」众猴叩头:「告上大王,那厮自称混世魔王,住居在直北下。」悟空道:「此间到他那里,有多少路程?」众猴道:「他来时云,去时雾,或风或雨,或雷或电,我等不知有多少路。」悟空道:「既如此,你们休怕,且自顽耍,等我寻他去来 」好猴王,将身一纵,跳起去,一路筋斗,直至北下观看,见一座高山,真是十分险峻。好山:

  笔峰挺立,曲涧深沉。笔峰挺立透空霄,曲涧深沉通地户。两崖花木争奇,几处松篁斗翠。左边龙,熟熟驯驯;右边虎,平平伏伏。每见铁牛耕,常有金钱种。幽禽睍睆声,丹凤朝阳立。石磷磷,波净净,古怪跷蹊真恶狞。世上名山无数多,花开花谢繁还众。争如此景永长存,八节四时浑不动。诚为三界坎源山,滋养五行水脏洞!

  美猴王正默看景致,只听得有人言语。径自下山寻觅,原来那陡崖之前,乃是那水脏洞。洞门外有几个小妖跳舞,见了悟空就走。悟空道:「休走!借你口中言,传我心内事。我乃正南方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你家什么混世鸟魔,屡次欺我儿孙,我特寻来,要与他见个上下!」那小妖听说,疾忙跑入洞里,报道:「大王!祸事了!」魔王道:「有什祸事?」小妖道:「洞外有猴头称为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他说你屡次欺他儿孙,特来寻你,见个上下哩。」魔王笑道:「我常闻得那些猴精说他有个大王,出家修行去,想是今番来了。你们见他怎生打扮,有什器械?」小妖道:「他也没什么器械,光着个头,穿一领红色衣,勒一条黄绦,足下踏一对乌靴,不僧不俗,又不像道士神仙,赤手空拳,在门外叫哩。」魔王闻说:「取我批挂兵器来!」那小妖即时取出。那魔王穿了甲胄,绰刀在手,与众妖出得门来,即高声叫道:「哪个是水帘洞洞主?」

  悟空急睁睛观看,只见那魔王:头戴乌金盔,映日光明;身挂皂罗袍,迎风飘荡。下穿着黑铁甲,紧勒皮条;足踏着花褶靴,雄如上将。腰广十围,身高三丈,手执一口刀,锋刃多明亮。称为混世魔,磊落凶模样。猴王喝道:「这泼魔这般眼大,看不见老孙!」魔王见了,笑道:「你身不满四尺,年不过三旬,手内又无兵器,怎么大胆猖狂,要寻我见什么上下?」悟空骂道:「你这泼魔,原来没眼!你量我小,要大却也不难。你量我无兵器,我两只手勾着天边月哩!你不要怕,只吃老孙一拳!」纵一纵,跳上去,劈脸就打。那魔王伸手架住道:「你这般矬矮,我这般高长,你要使拳,我要使刀,使刀就杀了你,也吃人笑,待我放下刀,与你使路拳看。」悟空道:「说的是。好汉子!走来!」那魔王丢开架子便打,这悟空钻进去相撞相迎。他两个拳捶脚踢,一冲一撞。

  原来长拳空大,短丛集坚牢。那魔王被悟空掏短肋,撞了裆,几下筋节,把他打重了。他闪过,拿起那板大的钢刀,望悟空劈头就砍。悟空急撤身,他砍了一个空。悟空见他凶猛,即使身外身法,拔一把毫毛,丢在口中嚼碎,望空中喷去,叫一声「变!」,即变做三二百个小猴,周围攒簇。

  原来人得仙体,出神变化,无方不知。这猴王自从了道之后,身上有八万四千毛羽,根根能变,应物随心。那些小猴,眼乖会跳,刀来砍不着,枪去不能伤。你看他前踊后跃,钻上去,把魔王围绕,抱的抱,扯的扯,钻裆的钻裆,扳脚的扳脚,踢打撏毛,抠眼睛,捻鼻子,抬鼓弄,直打做一个攒盘。这悟空才去夺得他的刀来,分开小猴,照顶门一下,砍为两段。领众杀进洞中,将那大小妖精,尽皆剿灭。却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又见那收不上身者,却是那魔王在水帘洞中擒去的小猴,悟空道:「汝等何为到此?」约有三五十个,都含泪道:「我等因大王修仙去后,这两年被他争吵,把我们都摄将来,那不是我们洞中的家伙?石盆、石碗都被这厮拿来也。」悟空道:「既是我们的家伙,你们都搬出外去。」随即洞里放起火来,把那水脏洞烧的枯干,尽归了一体。对众道:「汝等跟我回去。」众猴道:「大王,我们来时,只听得耳边风声,虚飘飘到于此地,更不识路径,今怎得回乡?」悟空道:「这是他弄的个术法儿,有何难也!我如今一窍通,百窍通,我也会弄。你们都合了眼,休怕!」

  好猴王,念声咒语,驾阵狂风,云头落下。叫:「孩儿们,睁眼。」众猴脚屣实地,认得是家乡,个个欢喜,都奔洞门旧路。那在洞众猴,都一齐簇拥同入,分班齿序,礼拜猴王。安排酒果,接风贺喜,启问降魔救子之事。悟空备细言了一遍。

  众猴称扬不尽道:「大王去到哪方,不意学得这般手段!」悟空又道:「我当年别汝等,随波逐流,飘过东洋大海,径至南赡部洲,学成人像,着此衣,穿此履,摆摆摇摇,云游八九年余,更不曾有道;又渡西洋大海,到西牛贺洲地界,存取多时,幸遇一老祖,传了我与天同寿的真功果,不死长生的大法门。」众猴称贺。都道:「万劫难逢也!」悟空又笑道:「小的们,又喜我这一门皆有姓氏。」众猴道:「大王何姓?」悟空道:「我今姓孙,法名悟空。」众猴闻说,鼓掌忻然道:「大王是老孙,我们都是二孙、三孙、细孙、小孙、一家孙、一国孙、一窝孙矣!」都来奉承老孙,大盆小碗的,椰子酒、葡萄酒、仙花、仙果,真个是合家欢乐!

  噫!贯通一姓身归本,只待荣迁仙箓名。毕竟不知怎生结果,居此界终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01 ‧ 二班

  殷元礼,云南人,善针灸之术。遇寇乱,窜入深山。日既暮,村舍尚远,惧遭虎狼。遥见前途有两人,疾趁之。既至,两人问客何来,殷乃自陈族贯。两人拱敬曰:「是良医殷先生也,仰山斗久矣!」殷转诘之。二人自言班姓,一为班爪,一为班牙。便谓:「先生,余亦避难石室,幸可栖宿,敢屈玉趾,且有所求。」殷喜从之。俄至一处,室傍岩谷。爇柴代烛,始见二班容躯威猛,似非良善。计无所之,亦即听之。又闻榻上呻吟,细审,则一老妪僵卧,似有所苦。问:「何恙?」牙曰:「以此故,敬求先生。」乃束火照榻,请客逼视。见鼻下口角有两赘瘤,皆大如碗,且云:「痛不可触,妨碍饮食。」殷曰:「易耳。」出艾团之,为灸数十壮,曰:「隔夜愈矣。」二班喜,烧鹿饷客;并无酒饭,惟肉一品。爪曰:「仓猝不知客至,望勿以輶亵为怪。」殷饱餐而眠,枕以石块。二班虽诚朴,而粗莽可惧,殷转侧不敢熟眠。天未明,便呼妪,问所患。妪初醒,自扪,则瘤破为创。殷促二班起,以火就照,敷以药屑,曰:「愈矣。」拱手遂别。班又以烧鹿一肘赠之。

  后三年无耗。殷适以故入山,遇二狼当道,阻不得行。日既西,狼又群至,前后受敌。狼扑之,仆;数狼争啮,衣尽碎。自分必死。忽两虎骤至,诸狼四散。虎怒,大吼,狼惧尽伏。虎悉扑杀之,竟去。殷狼狈而行,惧无投止。遇一媪来,睹其状,曰:「殷先生吃苦矣!」殷戚然诉状,问何见识。媪曰:「余即石室中灸瘤之病妪也。」殷始恍然,便求寄宿。媪引去,入一院落,灯火已张,曰:「老身伺先生久矣。」遂出袍袴,易其敝败。罗浆具酒,酬劝谆切。媪亦以陶碗自酌,谈饮俱豪,不类巾帼。殷问:「前日两男子,系老姥何人?胡以不见?」媪曰:「两儿遣逆先生,尚未归复,必迷途矣。」殷感其义,纵饮不觉沉醉,酣眠座间。既醒,已曙,四顾竟无庐,孤坐岩上。闻岩下喘息如牛,近视,则老虎方睡未醒。喙间有二瘢痕,皆大如拳。骇极,惟恐其觉,潜踪而遁。始悟两虎即二班也。

02 ‧ 车夫

  有车夫载重登坡,方极力时,一狼来啮其臀。欲释手,则货敝身压,忍痛推之。既上,则狼已龁片肉而去。乘其不能为力之际,窃尝一脔,亦黠而可笑也。

03 ‧ 乩仙

  章丘米步云,善以乩卜。每同人雅集,辄召仙相与赓和。一日,友人见天上微云,得句,请以属对,曰:「羊脂白玉天。」乩批云:「问城南老董。」众疑其妄。后以故偶适城南,至一处,土如丹砂,异之。见一叟牧豕其侧,因问之。叟曰:「此猪血红泥地也。」忽忆乩词,大骇。问其姓,答云:「我老董也。」属对不奇,而预知遇城南老董,斯亦神矣!

04 ‧ 苗生

  龚生,岷州人。赴试西安,憩于旅舍,沽酒自酌。一伟丈夫入,坐与扳谈,生举卮劝客,客亦不辞,自言苗姓,言剧粗豪。生以其不文,偃蹇遇之。尊既尽,不复唤,苗曰:「措大饮酒,使人闷损矣。」起向垆头出前行沽,提一巨瓻而入。生辞不饮,苗捉臂劝釂,臂痛欲折,生不得已,为尽数觞。苗以羹碗自吸,笑曰:「仆不善劝客,行止惟君所便。」生即治装行,约数里,马病,卧于途,坐待路侧,行李重累,无所方计。苗寻至,诘知其故,遂谢装付仆,己乃以肩承马腹而荷之,趋二十余里,始至逆旅,释马就枥。移时,生主仆方至,生乃惊为神人,相待优渥,沽酒市饭,与共餐饮。苗曰:「仆善饭,非君所能饱,饮可也。」引尽一瓻乃起而别,曰:「君医马尚须时日,余不能待,行矣。」遂去。

  后生闱毕,三四友人邀登华山,借地作筵。方共宴笑,苗忽至,左携巨尊,右提豚肘,掷地曰:「闻诸君登临,敬附骥尾。」众起为礼,相并杂坐,豪饮甚欢。众欲联句,苗争曰:「纵饮甚乐,何必愁思?」众不听,设金谷之罚。苗曰:「不佳者,当以军法从事。」众笑曰:「其罪不至于此。」苗曰:「如不见诛,仆武夫亦能之也。」首座靳生曰:「绝巘凭临眼界空。」苗信口而续之曰:「唾壶击缺剑光红。」下座沉吟既久,苗遂引壶自倾。移时以次属句,渐涉鄙俚。苗呼曰:「只此已足,如赦我者,勿作矣。」众弗之听。苗不可复忍,遽作龙吟,山谷响应,又起俛仰为狮子舞。诗思既乱,众乃罢吟,因而飞觞再酌。时已半醉,客又互诵闱中作,迭相赞赏。苗不欲听,牵生豁拳,二人胜负屡分,而诸客诵赞未已。苗厉声曰:「仆听之已悉。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广众中刺刺者可厌也。」众有惭色,又更恶其粗莽,遂益高吟。苗怒甚,伏地大吼,立化为虎,扑杀诸客,咆哮而去。所存者,惟生及靳。

  靳是科领荐。后三年,再经华阴,忽见嵇生,亦山上被噬者,大恐欲驰。嵇捉鞚使不得行,靳乃下马,问其何为?答曰:「我今为苗氏之伥,从役良苦,必再杀一士人,始可相代。三日后,应有儒服儒冠者见噬于虎,然必在苍龙岭下,始是代某者。君于是日多邀文士于此,即为故人谋也。」靳不敢辩,敬诺而别。至寓所,筹思终夜,莫知为谋,自拼背约,以听鬼耳。适有表戚蒋生来,靳述其异。蒋名下士,邑尤生考居其右,窃怀忌嫉。闻靳言,阴欲陷之,折简邀尤,与共登临,自乃著白衣而往,尤亦不解其意。至岭半,肴酒并陈,敬礼备至。会郡守登岭上,守故与蒋为通家,闻蒋在下,遣人召之。蒋不敢以白衣往,遂与尤易冠服,交着未竟,虎骤至,衔蒋而去。

  异史氏曰:得意津津者,捉襟袖,强人听闻;闻者欠伸屡作,欲睡欲遁,而诵者足蹈手舞,茫不自觉。知交者,亦当从旁肘之蹑之,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苗生也。

05 ‧ 蝎客

  南商贩蝎者,岁至临朐,收买甚多。土人持木钳入山,探穴发石搜捉之。一岁,商复来,寓客邸。忽觉心动,毛发森悚,急告主人曰:「伤生既多,今见怒于虿鬼,将杀我矣!急垂拯救!」主人顾室中有巨瓮,乃使蹲伏,以瓮覆之。移时,一人奔入,黄发狞丑。问主人:「南客安在?」答曰:「他出。」其人入室四顾,鼻作嗅声者三,遂出门去。主人曰:「可幸无恙矣。」及启瓮视客,已化为血水。

06 ‧ 杜小雷

  杜小雷,益都之西山人。母双盲。杜事之孝,家虽贫,甘旨无缺。一日,将他适,市肉付妻,令作馎饦。妻最忤逆,切肉时,杂蜣螂其中。母觉臭恶不可食,藏以待子。杜归,问:「馎饦美乎?」母摇首,出示子。杜裂视,见蜣螂,怒甚。入室,欲挞妻,又恐母闻。上榻筹思,妻问之,不语。妻自馁,彷徨榻下。久之,喘息有声。杜叱曰:「不睡,待敲扑耶!」亦竟寂然。起而烛之,但见一豕,细视,则两足犹人,始知为妻所化。邑令闻之,絷去,使游四门,以戒众人。谭薇臣曾亲见之。

07 ‧ 毛大福

  太行毛大福,疡医也。一日,行术归,道遇一狼,吐裹物,蹲道左。毛拾视,则布裹金饰数事。方怪异间,狼前欢跃,略曳袍服,即去。毛行,又曳之。察其意不恶,因从之去。未几,至穴,见一狼病卧,视顶上有巨疮,溃腐生蛆。毛悟其意,拨剔净尽,敷药如法,乃行。日既晚,狼遥送之。行三四里,又遇数狼,咆哮相侵,惧甚。前狼急入其群,若相告语,众狼悉散去。毛乃归。

  先是,邑有银商宁泰,被盗杀于途,莫可追诘。会毛货金饰,为宁所认,执赴公庭。毛诉所从来,官不信,械之。毛冤极不能自伸,惟求宽释,请问诸狼。官遣两役押入山,直抵狼穴。值狼未归,及暮不至,三人遂反。至半途,遇二狼,其一疮痕犹在,毛识之,向揖而祝曰:「前蒙馈赠,今遂以此被屈。君不为我昭雪,回去搒掠死矣!」狼见毛被絷,怒奔隶。隶拔刀相向。狼以喙拄地大嗥;嗥两三声,山中百狼群集,围旋隶。隶大窘。狼竞前啮絷索,隶悟其意,解毛缚,狼乃俱去。归述其状,官异之,未遽释毛。

  后数日,官出行,一狼衔敝履,委道上。官过之,狼又衔履奔前置于道。官命收履,狼乃去。官归,阴遣人访履主。或传某村有丛薪者,被二狼迫逐,衔其履而去。拘来认之,果其履也。遂疑杀宁者必薪,鞫之果然。盖薪杀宁,取其巨金,衣底藏饰,未遑搜括,被狼衔去也。

  昔一稳婆出归,遇一狼阻道,牵衣若欲召之。乃从去,见雌狼方娩不下。妪为用力按捺,产下放归。明日,衔鹿肉置其家以报之。可知此事从来多有。

08 ‧ 雹神

  唐太史济武,适日照会安氏葬。道经雹神李左车祠,入游眺。祠前有池,池水清澈,有朱鱼数尾游泳其中。内一斜尾鱼唼呷水面,见人不惊。太史拾小石将戏击之。道士急止勿击。问其故,言:「池鳞皆龙族,触之必致风雹。」太史笑其附会之诬,竟掷之。既而升车东行,则有黑云如盖,随之以行。簌簌雹落,大如绵子。又行里余,始霁。太史弟凉武在后,追及与语,则竟不知有雹也。问之前行者亦云。太史笑曰:「此岂广武君作怪耶!」犹未深异。

  安村外有关圣祠,适有稗贩客,释肩门外,忽弃双簏,趋祠中,拔架上大刀旋舞。曰:「我李左车也。明日将陪从淄川唐太史一助执绋,敬先告主人。」数语而醒,不自知其所言,亦不识唐为何人。安氏闻之,大惧。村去祠四十余里,敬修楮帛祭具,诣祠哀祷,但求怜悯,不敢枉驾。太史怪其敬信之深,问诸主人。主人曰:「雹神灵迹最著,常托生人以为言,应验无虚语。若不虔祝以尼其行,则明日风雹立至矣。」

  异史氏曰:「广武君在当年,亦老谋壮事者流也。即司雹于东,或亦其不磨之气,受职于天。然业已神矣,何必翘然自异哉!唐太史道义文章,天人之钦瞩已久,此鬼神之所以必求信于君子也。」

09 ‧ 李八缸

  太学李月生,升宇翁之次子也。翁最富,以缸贮金,里人称之「八缸」。翁寝疾,呼子分金:兄八之,弟二之。月生觖望。翁曰:「我非偏有爱憎,藏有窖镪,必待无多人时,方以畀汝,勿急也。」过数日,翁益弥留。月生虑一旦不虞,觑无人,即床头秘讯之。翁曰:「人生苦乐,皆有定数。汝方享妻贤之福,故不宜再助多金,以增汝过。」盖月生妻车氏,最贤,有桓、孟之德,故云。月生固哀之。怒曰:「汝尚有二十余年坎壈未历,即予千金,亦立尽耳。苟不至山穷水尽时,勿望给与也!」月生孝友敦笃,亦即不敢复言。

  无何,翁大渐,寻卒。幸兄贤,斋葬之谋,勿与校计。月生又天真烂漫,不较锱铢,且好客善饮,炊黍治具,日促妻三四作,不甚理家人生产。里中无赖窥其懦,辄鱼肉之。逾数年,家渐落。窘急时,赖兄小周给,不至大困。无何,兄以老病卒,益失所助,至绝粮食。春贷秋偿,田所出,登场辄尽。乃割亩为活,业益消减。又数年,妻及长子相继殂谢,无聊益甚。寻买贩羊者之妻徐,翼得其小阜;而徐性刚烈,日凌借之,至不敢与亲朋通吊庆礼。忽一夜梦父曰:「今汝所遭,可谓山穷水尽矣。尝许汝窖金,今其可矣。」问:「何在?」曰:「明日畀汝。」醒而异之,犹谓是贫中之积想也。次日,发土葺墉,掘得巨金,始悟向言「无多人」,乃死亡将半也。

  异史氏曰:「月生,余杵臼交,为人朴诚无伪。余兄弟与交,哀乐辄相共。数年来,村隔十余里,老死竟不相闻。余偶过其居里,因亦不敢过问之。则月生之苦况,盖有不可明言者矣。忽闻暴得千金,不觉为之鼓舞。呜呼!翁临终之治命,昔习闻之,而不意其言皆谶也。抑何其神哉!」

10 ‧ 老龙舡户

  朱公徽荫巡抚粤东时,往来商旅,多告无头冤状。千里行人,死不见尸,数客同游,全无音信,积案累累,莫可究诘。初告,有司尚发牒行缉;迨投状既多,竟置不问。公莅任,历稽旧案,状中称死者不下百余,其千里无主者,更不知凡几。公骇异恻怛,筹思废寝。遍访僚属,迄少方略。于是洁诚熏沐,致檄城隍之神。已而斋寝,恍惚见一官僚,搢笏而入。问:「何官?」答云:「城隍刘某。」「将何言?」曰:「鬓边垂雪,天际生云,水中漂木,壁上安门。」言已而退。既醒,隐谜不解。辗转终宵,忽悟曰:「垂雪者,老也;生云者,龙也;水上木为舡;壁上门为户:岂非『老龙舡户』耶!」盖省之东北,曰小岭、曰蓝关,源自老龙津,以达南海,岭外巨商,每由此入粤。公遣武弁,密授机谋,捉龙津驾舟者,次第擒获五十余名,皆不械而服。盖此等贼以舟渡为名,赚客登舟,或投蒙药,或烧闷香,致客沉迷不醒;而后剖腹纳石,以沉水底。冤惨极矣!自昭雪后,遐迩欢腾,谣颂成集焉。

  异史氏曰:「剖腹沉石,惨冤已甚,而木雕之有司,绝不少关痛痒岂特粤东之暗无天日哉!公至则鬼神效灵,覆盆俱照,何其异哉!然公非有四目两口,不过痌瘝之念,积于中者至耳。彼巍巍然,出则刀戟横路,入则兰麝熏心,尊优虽至,究何异于老龙舡户哉!」

11 ‧ 青城妇

  费邑高梦说为成都守,有一奇狱。先是,有西商客成都,娶青城山寡妇。既而以故西归,年余复返。夫妻一聚,而商暴卒。同商疑而告官,官亦疑妇有私,苦讯之。横加酷掠,卒无词。牒解上司,并少实情,淹系狱底,积有时日。

  后高署有患病者,延一老医,适相言及。医闻之,遽曰:「妇尖嘴否?」问:「何说?」初不言,诘再三,始曰:「此处绕青城山有数村落,其中妇女多为蛇交,则生女尖喙,阴中有物类蛇舌。至淫纵时,则舌或出,一入阴管,男子阳脱立死。」高闻之骇,尚未深信。医曰:「此处有巫媪能内药使妇意荡,舌自出,是否可以验见。」高即如言,使媪治之,舌果出,疑始解。牒报郡。上官皆如法验之,乃释妇罪。

12 ‧ 鸮鸟

  长山杨令,性奇贪。康熙乙亥间,西塞用兵,市民间骡马运粮。杨假此搜括,地方头畜一空。周村为商贾所集,趁墟者车马辐辏。杨率健丁悉篡夺之,不下数百余头。四方估客,无处控告。

  时诸令皆以公务在省。适益都令董、莱芜令范、新城令孙,会集旅舍。有山西二商,迎门号愬,盖有健骡四头,俱被抢掠,道远失业,不能归,哀求诸公为缓颊也。三公怜其情,许之。遂共诣杨。杨治具相款。酒既行,众言来意。杨不听。众言之益切。杨举酒促釂以乱之,曰:「某有一令,不能者罚。须一天上、一地下、一古人,左右问所执何物,口道何词,随问答之。」便倡云:「天上有月轮,地下有昆仑,有一古人刘伯伦。左问所执何物,答云:『手执酒杯。』右问口道何词,答云:『道是酒杯之外不须提。』」范公云:「天上有广寒宫,地下有干清宫,有一古人姜太公。手执钓鱼竿,道是『愿者上钩』。」孙云:「天上有天河,地下有黄河,有一古人是萧何。手执一本大清律,道是『赃官赃吏』。」杨有惭色,沉吟久之,曰:「某又有之。天上有灵山,地下有泰山,有一古人是寒山。手执一帚,道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众相视腆然。

  忽一少年傲岸而入,袍服华整,举手作礼。共挽坐,酌以大斗。少年笑曰:「酒且勿饮。闻诸公雅令,愿献刍荛。」众请之。少年曰:「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手执三尺剑,道是『贪官剥皮』。」众大笑。杨恚骂曰:「何处狂生敢尔!」命隶执之。少年跃登几上,化为鸮,冲帘飞出,集庭树间,四顾室中,作笑声。主人击之,且飞且笑而去。

  异史氏曰:「市马之役,诸大令健畜盈庭者十之七,而千百为群,作骡马贾者,长山外不数数见也。圣明天子爱惜民力,取一物必偿其值,焉知奉行者流毒若此哉!鸮所至,人最厌其笑,儿女共唾之,以为不祥。此一笑,则何异于凤鸣哉!」

13 ‧ 古瓶

  淄邑北村井涸,村人甲、乙缒入淘之。掘尺余,得髑髅。误破之,口含黄金,喜纳腰橐。复掘,又得髑髅六七枚。悉破之,无金。其旁有磁瓶二、铜器一。器大可合抱,重数十斤,侧有双环,不知何用,斑驳陆离。瓶亦古,非近款。既出井,甲、乙皆死。移时乙苏,曰:「我乃汉人。遭新莽之乱,全家投井中。适有少金,因内口中,实非含敛之物,人人都有也。奈何遍碎头颅?情殊可恨!」众香楮共祝之,许为殡葬,乙乃愈;甲则不能复生矣。

  颜镇孙生闻其异,购铜器而去。袁孝廉宣四得一瓶,可验阴晴:见有一点润处,初如粟米,渐阔渐满,未几雨至;润退,则云开天霁。其一入张秀才家,可志朔望:朔则黑点起如豆,与日俱长;望则一瓶遍满;既望,又以次而退,至晦则复其初。以埋土中久,瓶口有小石黏口上,刷剔不可下。敲去之,石落而口微缺,亦一憾事。浸花其中,落花结实,与在树者无异云。

14 ‧ 元少先生

  韩元少先生为诸生时,有吏突至,白主人欲延作师,而殊无名刺。问其家阀,含糊对之。束帛缄贽,仪礼优渥。先生许之,约期而去。至日,果以舆来。迤逦而往,道路皆所未经。忽睹殿阁,下车入,气象类藩邸。既就馆,酒炙纷罗,劝客自进,并无主人。筵既撤,则公子出拜;年十五六,姿表秀异。展礼罢,趋就他舍,请业始至师所。公子甚慧,闻义辄通。先生以不知家世,颇怀疑闷。馆有二童给役,私诘之,皆不对。问:「主人何在?」答以事忙。先生求导窥之,童不可。屡求之,乃导至一处,闻拷楚声。自门隟目注之,见一王者坐殿上,阶下剑树刀山,皆冥中事。大骇。方将却步,内已知之,因罢政,叱退诸鬼,疾呼童。童变色曰:「我为先生,祸及身矣!」战惕奔入。王者怒曰:「何敢引人私窥!」即以巨鞭重笞讫。乃召先生入,曰:「所以不见者,以幽明异路。今已知之,势难再聚。」因赠束金使行。曰:「君天下第一人,但坎壈未尽耳。」使青衣捉骑送之。先生疑身已死,青衣曰:「何得便尔!先生食御一切,置自俗间,非冥中物也。」既归,坎坷数年,中会、状,其言皆验。

15 ‧ 薛慰娘

  丰玉桂,聊城儒生也。贫无生业。万历间,岁大祲,孑然南遁。及归,至沂而病。力疾行数里,至城南丛葬处,益惫,因傍冢卧。忽如梦,至一村,有叟自门中出,邀生入。屋两楹,亦殊草草。室内一女子,年十六七,仪容慧雅。叟使瀹柏枝汤,以陶器供客。因诘生里居、年齿,既已,乃曰:「洪都姓李,平阳族。流寓此间,今三十二年矣。君志此门户,余家子孙如见探访,即烦指示之。老夫不敢忘义。义女慰娘,颇不丑,可配君子。三豚儿到日,即遣主盟。」生喜,拜曰:「犬马齿二十有二,尚少良配。惠以眷好,固佳;但何处得翁之家人而告诉也?」叟曰:「君但住北村中,相待月余,自有来者,止求不惮烦耳。」生恐其言不信,要之曰:「实告翁:仆故家徒四壁,恐后日不如所望,中道之弃,人所难堪。即无姻好,亦不敢不守季路之诺,即何妨质言之也?」叟笑曰:「君欲老夫旦旦耶?我稔知君贫。此订非专为君,慰娘孤而无依,相托已久,不忍听其流落,故以奉君子耳。何见疑!」即捉臂送生出,拱手阖扉而去。

  生觉,则身卧冢边,日已将午。渐起,次且入村。村人见之皆惊,谓其已死道旁经日矣。顿悟叟即冢中人也,隐而不言,但求寄寓。村人恐其复死,莫敢留。村有秀才与同姓,闻之,趋诘家世,盖生缌服叔也。喜导至家,饵治之,数日寻愈。因述所遇,叔亦惊异,遂坐待以觇其变。居无何,果有官人至村,访父墓址,自言平阳进士李叔向。

  先是,其父李洪都,与同乡某甲行贾,死于沂,某因瘗诸丛葬处。既归,某亦死。是时翁三子皆幼。长伯仁,举进士,令淮南。数遣人寻父墓,迄无知者。次仲道,举孝廉。叔向最少,亦登第。于是亲求父骨,至沂遍访。是日至,村人皆莫识。生乃引至墓所,指示之。叔向未敢信,生为具陈所遇,叔向奇之。审视两坟相接,或言三年前有宦者,葬少妾于此。叔向恐误发他冢,生遂以所卧处示之。叔向命舁材其侧,始发冢。冢开,则见女尸,服妆黯败,而粉黛如生。叔向知其误,骇极,莫知所为。而女已顿起,四顾曰:「三哥来耶?」叔向惊,就问之,则慰娘也。乃解衣蔽覆,舁归逆旅。急发旁冢,冀父复活。既发,则肤革犹存,抚之僵燥,悲哀不已。装敛入村,清醮七日;女亦缞绖若女。忽告叔向曰:「曩阿翁有黄金二锭,曾分一为妾作匳。妾以孤弱无藏所,仅以丝线絷腰,而未将去,兄得之否?」叔向不知,乃使生反求诸圹,果得之,一如女言。叔向仍以线志者分赠慰娘。暇乃审其家世。

  先是,女父薛寅侯无子,止生慰娘,甚钟爱之。女一日自金陵舅氏归,将媪问渡。操舟者乃金陵媒也。适有宦者,任满赴都,遣觅美妾,凡历数家,无当意者,将为扁舟诣广陵。忽遇女,隐生诡谋,急招附渡。媪素识之,遂与共济。中途,投毒食中,女、妪皆迷。推妪堕江;载女而返,以重金卖诸宦者。入门,嫡始知,怒甚。女又惘然,莫知为礼,遂挞楚而囚禁之。北渡三日,女方醒。婢言始末,女大泣。

  一夜,宿于沂,自经死,乃瘗诸乱冢中。女在墓,为群鬼所凌,李翁时呵护之,女乃父事翁。翁曰:「汝命合不死,当为择一快婿。」前生既见而出,反谓女曰:「此生品谊可托。待汝三兄至,为汝主婚。」一日曰: 「汝可归候,汝三兄将来矣。」盖即发墓之日也。女于丧次,为叔向缅述之。叔向叹息良久,乃以慰娘为妹,俾从李姓。略买衣妆,遣归生。曰:「资斧无多,不能为妹子办妆。意将偕归,以慰母心,如何?」女亦欣然。于是夫妻从叔向,辇柩并发。及归,母诘得其故,爱逾所生,馆诸别院。丧次,女哀悼过于儿孙。母益怜之,不令东归,嘱诸子为之买宅。

  适有冯氏卖宅,直六百金。仓猝未能取盈,暂收契券,约日交兑。及期,冯早至;适女亦从别院入省母,突见之,绝似当年操舟人。冯见亦惊。女趋过之。两兄亦以母小恙,俱集母所。女问:「厅前跮踱者为谁?」仲道曰:「几忘却,此必前日卖宅者也。」即起欲出。女止之,告以所疑,使诘难之。仲道诺而出,则冯已去,而巷南塾师薛先生在焉。因问:「何来?」曰:「昨夕冯某浼早登堂,一署券保。适途遇之,云偶有所忘,暂归便返,使仆坐以待之。」少间,生及叔向皆至,遂相攀谈。慰娘以冯故,潜来屏后窥客,细视之,则其父也。突出,持抱大哭。翁惊涕曰:「吾儿何来!」众始知薛即寅侯也。仲道虽于街头常遇,初未悉其名字。至是共喜,为述前因,设酒相庆。因留信宿,自道行踪。盖失女后,妻以悲死,鳏居无依,故游学至此也。生约买宅后,迎与同居。翁次日往探,冯则举家遁去,乃知杀媪卖女者,即其人也。

  冯初至平阳,贸易成家;比年赌博,日就消乏,故货居宅,卖女之资,亦濒尽矣。慰娘得所,亦不甚仇之,但择日徙居,更不追其所往。李母馈遗不绝,一切日用皆供给之。生遂家于平阳,但归试甚苦。幸是科举孝廉。慰娘富贵,每念媪为己死,思报其子。媪夫姓殷,一子名富,好博,贫无立锥。一日,博局争注,殴杀人命,亡归平阳,远投慰娘。生遂留之门下。研诘所杀姓名,盖即操舟冯某也。骇叹久之,因为道破,乃知冯即杀母仇人也。益喜,遂役生家。薛寅侯就养于婿,婿为买妇,生子女各一焉。

16 ‧ 田子成

  江宁田子成,过洞庭,舟覆而没。子良耜,明季进士,时在抱中。妻杜氏,闻讣,仰药而死。良耜受庶祖母抚养成立,筮仕湖北。年余,奉宪命营务湖南。至洞庭,痛哭而返。自告才力不及,降县丞,隶汉阳,辞不就。院司强督促之乃就。辄放荡江湖间,不以官职自守。

  一夕,舣舟江岸,闻洞箫声,抑扬可听。乘月步去,约半里许,见旷野中,茅屋数椽,荧荧灯火;近窗窥之,有三人对酌其中。上座一秀才,年三十许;下座一叟;侧座吹箫者,年最少。吹竟,叟击节赞佳。秀才面壁吟思,若罔闻。叟曰:「卢十兄必有佳作,请长吟,俾得共赏之。」秀才乃吟曰:「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吟声怆恻。叟笑曰:「卢十兄故态作矣!」因酌以巨觥,曰:「老夫不能属和,请歌以侑酒。」乃歌「兰陵美酒」之什。歌已,一座解颐。少年起曰:「我视月斜何度矣。」突出见客,拍手曰:「窗外有人,我等狂态尽露也!」遂挽客入,共一举手。叟使与少年相对坐。试其杯皆冷酒,辞不饮。少年起以苇炬燎壶而进之。良耜亦命从者出钱行沽,叟固止之。因讯邦族,良耜具道生平。叟致敬曰:「吾乡父母也。少君姓江,此间土著。」指少年曰:「此江西杜野侯。」又指秀才:「此卢十兄,与公同乡。」卢自见良耜,殊偃蹇不甚为礼。良耜因问:「家居何里?如此清才,殊早不闻。」答曰:「流寓已久,亲族恒不相识,可叹人也!」言之哀楚。叟摇手乱之曰:「好客相逢,不理觞政,聒絮如此,厌人听闻!」遂把杯自饮,曰:「一令请共行之,不能者罚。每掷三色,以相逢为率,须一古典相合。」乃掷得么二三,唱曰:「三加么二点相同,鸡黍三年约范公:朋友喜相逢。」次少年,掷得双二单四,曰:「不读书人,但见俚典,勿以为笑。四加双二点相同,四人聚义古城中:兄弟喜相逢。」卢得双么单二,曰:「二加双么点相同,吕向两手抱老翁:父子喜相逢。」良耜掷,复与卢同,曰:「二加双么点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主客喜相逢。」令毕,良耜兴辞。卢始起曰:「故乡之谊,未遑倾吐,何别之遽?将有所问,愿少留也。」良耜复坐,问:「何言?」曰:「仆有老友某,没于洞庭,与君同族否?」良耜曰:「是先君也,何以相识?」曰:「少时相善。没日,惟仆见之,因收其骨,葬江边耳。」良耜出涕下拜,求指墓所。卢曰:「明日来此,当指示之。要亦易辨,去此数武,但见坟上有丛芦十茎者是也。」良耜洒涕,与众拱别。

  至舟,终夜不寝,念卢情词似皆有因。昧爽而往,则舍宇全无,益骇。因遵所指处寻墓,果得之。丛芦其上,数之,适符其数。恍然悟卢十兄之称,皆其寓言;所遇,乃其父之鬼也。细问土人,则二十年前,有高翁富而好善,溺水者皆拯其尸而埋之,故有数坟在焉。遂发冢负骨,弃官而返。归告祖母,质其状貌皆确。江西杜野侯,乃其表兄,年十九,溺于江;后其父流寓江西。又悟杜夫人殁后,葬竹桥之西,故诗中忆之也。但不知叟何人耳。

17 ‧ 王桂庵

  王樨,字桂庵,大名世家子。适南游。泊舟江岸。邻舟有榜人女,绣履其中,风姿韶绝。王窥既久,女若不觉。王朗吟「洛阳女儿对门居」,故使女闻。女似解其为己者,略举首一斜瞬之,俛首绣如故。王神志益驰,以金一锭投之,堕女襟上;女拾弃之,金落岸边。王拾归,益怪之,又以金钏掷之,堕足下;女操业不顾。无何,榜人自他归。王恐其见钏研诘,心急甚;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榜人解缆,径去。王心情丧惘,痴坐凝思。时王方丧偶,悔不即媒定之。乃询舟人,皆不识其何姓。返舟急追之,杳不知其所往。不得已,返舟而南。务毕,北旋,又沿江细访,并无音耗。抵家,寝食皆萦念之。

  逾年,复南,买舟江际,若家焉。日日细数行舟,往来者帆楫皆熟,而曩舟殊杳。居半年,赀罄而归。行思坐想,不能少置。一夜,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此其是矣。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探身一窥,则椸架当门,罥画裙其上,知为女子闺闼,愕然却退;而内亦觉之,有奔出瞰客者,粉黛微呈,则舟中人也。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方将狎就,女父适归,倏然惊觉,始知是梦。景物历历,如在目前。秘之,恐与人言,破此佳梦。

  又年余,再适镇江。郡南有徐太仆,与有世谊,招饮。信马而去,误入小村,道途景象,仿佛平生所历。一门内,马缨一树,梦境宛然。骇极,投鞭而入。种种物色,与梦无别。再入,则房舍一如其数。梦既验,不复疑虑,直趋南舍,舟中人果在其中。遥见王,惊起,以扉自幛,叱问:「何处男子?」王逡巡间,犹疑是梦。女见步趋甚近,閛然扃户。王曰:「卿不忆掷钏者耶?」备述相思之苦,且言梦征。女隔窗审其家世,王具道之。女曰:「既属宦裔,中馈必有佳人,焉用妾?」王曰:「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曰:「果如所云,足知君心。妾此情难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绝数家。金钏犹在,料钟情者必有耗问耳。父母偶适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计无不遂;若望以非礼成耦,则用心左矣。」王仓卒欲出。女遥呼王郎曰:「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蓠。」王记而出。

  罢筵早返,谒江蓠。江迎入,设坐篱下。王自道家阀,即致来意,兼纳百金为聘。翁曰:「息女已字矣。」王曰:「讯之甚确,固待聘耳,何见绝之深?」翁曰:「适间所说,不敢为诳。」王神情俱失,拱别而返。当夜辗转,无人可媒。向欲以情告太仆,恐娶榜人女为先生笑;今情急,无可为媒,质明,诣太仆,实告之。太仆曰:「此翁与有瓜葛,是祖母嫡孙,何不早言?」王始吐隐情。太仆疑曰:「江蓠固贫,素不以操舟为业,得毋误乎?」乃遣子大郎诣孟。孟曰:「仆虽空匮,非卖婚者。曩公子以金自媒,谅仆必为利动,故不敢附为婚姻。既承先生命,必无错谬。但顽女颇恃娇爱,好门户辄便拗却,不得不与商榷,免他日怨婚也。」遂起,少入而返,拱手一如尊命,约期乃别。

  大郎复命,王乃盛备禽妆,纳采于孟,假馆太仆之家,亲迎成礼。居三日,辞岳北归。夜宿舟中,问芸娘曰:「向于此处遇卿,固疑不类舟人子。当日泛舟何之?」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视耳。妾家仅可自给,然傥来物颇不贵视之。笑君双瞳如豆,屡以金赀动人。初闻吟声,知为风雅士,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使父见金钏,君死无地矣。妾怜才心切否?」王笑曰:「卿固黠甚,然亦堕吾术矣!」女问:「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诘之,乃曰:「家门日近,此亦不能终秘。实告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吴尚书女也。」芸娘不信,王故壮其词以实之。芸娘色变,默移时,遽起,奔出;王屣履追之,则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诸船惊闹,夜色昏蒙,惟有满江星点而已。王悼痛终夜,沿江而下,以重价觅其骸骨,亦无见者。邑邑而归,忧痛交集。又恐翁来视女,无词可对。

  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驾造之,年余始归。途中遇雨,休装民舍,见房廊清洁,有老妪弄儿厦间。儿见王入,即扑求抱,王怪之。又视儿秀婉可爱,揽置膝头,妪唤之,不去。少顷,雨霁,王举儿付妪,下堂趣装。儿啼曰:「阿爹去矣!」妪耻之,呵之不止,强抱而去。王坐待治任,忽有丽者自屏后抱儿出,则芸娘也。方诧异间,芸娘骂曰:「负心郎!遗此一块肉,焉置之?」王乃知为己子。酸来刺心,不暇问其往迹,先以前言之戏,矢日自白。芸娘始反怒为悲。相向涕零。先是,第主莫翁,六旬无子,携媪往朝南海。归途泊江际,芸娘随波下,适触翁舟。翁命从人拯出之,疗控终夜,始渐苏。翁媪视之,是好女子,甚喜,以为己女,携归。居数月,欲为择婿,女不可。逾十月,生一子,名曰寄生。王避雨其家,寄生方周岁也。王于是解装,入拜翁媪,遂为岳婿。居数日,始举家归。

  至,则孟翁坐待,已两月矣。翁初至,见仆辈情词恍惚,心颇疑怪;既见,始共欢慰。历述所遭,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

18 ‧ 寄生

  寄生字王孙,郡中名士。父母以其襁褓认父,谓有夙惠,钟爱之。长益秀美,八九岁能文,十四入郡庠。每自择偶。父桂庵有妹二娘,适郑秀才子侨,生女闺秀,慧艳绝伦。王孙见之,心切爱慕。积久,寝食俱废。父母大忧,苦研诘之,遂以实告。父遣冰于郑;郑性方谨,以中表为嫌,却之。王孙愈病。母计无所出,阴婉致二娘,但求闺秀一临存之。郑闻,益怒,出恶声焉。父母既绝望,听之而已。

  郡有大姓张氏,五女皆美;幼者名五可,尤冠诸姊,择婿未字。一日,上墓,途遇王孙,自舆中窥见,归以白母。母沉知其意,见媒媪于氏,微示之。媪遂诣王所。时王孙方病,讯知,笑曰:「此病老身能医之。」芸娘问故。媪述张氏意,极道五可之美。芸娘喜,使媪往候王孙。媪入,抚王孙而告之。王孙摇首曰:「医不对症,奈何!」媪笑曰:「但问医良否耳:其良也,召和而缓至,可矣;执其人以求之,守死而待之,不亦痴乎?」王孙欷歔曰:「但天下之医,无愈和者。」媪曰:「何见之不广也?」遂以五可之容颜发肤,神情态度,口写而手状之。王孙又摇首曰:「媪休矣!此余愿所不及也。」反身向壁,不复听矣。媪见其志不移,遂去。

  一日,王孙沉痼中,忽一婢入曰:「所思之人至矣!」喜极,跃然而起。急出舍,则丽人已在庭中。细认之,却非闺秀,着松花色细褶绣裙,双钩微露,神仙不啻也。拜问姓名,答曰:「妾,五可也。君深于情者,而独钟闺秀,使人不平。」王孙谢曰:「生平未见颜色,故目中止一闺秀。今知罪矣!」遂与要誓。方握手殷殷,适母来抚摩,蘧然而觉,则一梦也。回思声容笑貌,宛在目中。阴念:五可果如所梦,何必求所难遘。因而以梦告母。母喜其念少夺,急欲媒之。王孙恐梦见不的,托邻妪素识张氏者,伪以他故诣之,嘱其潜相五可。妪至其家,五可方病,靠枕支颐,婀娜之态,倾绝一世。近问:「何恙?」女默然弄带,不作一语。母代答曰:「非病也。连日与爹娘负气耳!」妪问故。曰:「诸家问名,皆不愿,必如王家寄生者方嫁。是为母者劝之急,遂作意不食数日矣。」妪笑曰:「娘子若配王郎,真是玉人成双也。渠若见五娘,恐又憔悴死矣!我归,即令倩冰,如何?」五可止之曰:「姥勿尔!恐其不谐,益增笑耳!」妪锐然以必成自任,五可方微笑。

  妪归,复命,一如媒媪言。王孙详问衣履,亦与梦合,大悦。意虽稍舒,然终不以人言为信。过数日,渐瘳,秘招于媪来,谋以亲见五可。媪难之,姑应而去。久之,不至。方欲觅问,媪忽忻然来曰:「机幸可图。五娘向有小恙,日令婢辈将扶,移过对院。公子往伏伺之,五娘行缓涩,委曲可以尽睹矣。」王孙喜,明日,命驾早往,媪先在焉。即令絷马村树,引入临路舍,设座掩扉而去。少间,五可果扶婢出。王孙自门隟目注之。女从门外过,媪故指挥云树以迟纤步,王孙窥觇尽悉,意颤不能自持。未几,媪至,曰:「可以代闺秀否?」王孙申谢而返,始告父母,遣媒要盟。及妁往,则五可已别字矣。

  王孙失意,悔闷欲死,即刻复病。父母忧甚,责其自误。王孙无词,惟日饮米汁一合。积数日,鸡骨支床,较前尤甚。媪忽至,惊曰:「何惫之甚?」王孙涕下,以情告。媪笑曰:「痴公子!前日人趁汝来,而故却之;今日汝求人,而能必遂耶?虽然,尚可为力。早与老身谋,即许京都皇子,能夺还也。 」王孙大悦,求策。媪命函启遣伻,约次日候于张所。桂庵恐以唐突见拒。媪曰:「前与张公业有成言,延数日而遽悔之;且彼字他家,尚无函信。谚云:『先炊者先餐。』何疑也!」桂庵从之。次日,二仆往,并无异词,厚犒而归。王孙病顿起。由此闺秀之想遂绝。

  初,郑子侨却聘,闺秀颇不怿;及闻张氏婚成,心愈抑郁,遂病,日就支离。父母诘之,不肯言。婢窥其意,隐以告母。郑闻之,怒不医,以听其死。二娘怼曰:「吾姪亦殊不恶,何守头巾戒,杀吾娇女!」郑恚曰:「若所生女,不如早亡,免贻笑柄!」以此夫妻反目。二娘故与女言,将使仍归王孙,若为媵。女俛首不言,意若甚愿。二娘商郑,郑更怒,一付二娘,置女度外,不复预闻。二娘爱女切,欲实其言。女乃喜,病渐瘥。窃探王孙,亲迎有日矣。及期,以姪完婚,伪欲归宁,昧旦,使人求仆舆于兄。兄最友爱,又以居村邻近,遂以所备亲迎车马,先迎二娘。既至,则妆女入车,使两仆两媪护送之。到门,以毡贴地而入。时鼓乐已集,从仆叱令吹擂,一时人声沸聒。王孙奔视,则女子以红帕蒙首,骇极,欲奔;郑仆夹扶,便令交拜。王孙不知何由,即便拜讫。二媪扶女,径坐青庐,始知其闺秀也。举家皇乱,莫知所为。

  时渐濒暮,王孙不复敢行亲迎之礼。桂庵遣仆以情告张;张怒,遂欲断绝。五可不肯,曰:「彼虽先至,未受雁采;不如仍使亲迎。」父纳其言,以对来使。使归,桂庵终不敢从。相对筹思,喜怒俱无所施。张待之既久,知其不行,遂亦以舆马送五可至,因另设青帐于别室。而王孙周旋两间,蹀踱无以自处。母乃调停于中,使序行以齿,二女皆诺。及五可闻闺秀差长,称「姊」有难色。母甚虑之。比三朝公会,五可见闺秀风致宜人,不觉右之,自是始定。然父母恐其积久不相能,而二女却无间言,衣履易着,相爱如姊妹焉。

  王孙始问五可却媒之故。笑曰:「无他,聊报君之却于媪耳。尚未见妾,意中止有闺秀;即见妾,亦略靳之,以觇君之视妾,较闺秀何如也。使君为伊病,而不为妾病,则亦不必强求容矣。」王孙笑曰:「报亦惨矣!然非于媪,何得一觐芳容。」五可曰:「是妾自欲见君,媪何能为。过舍门时,岂不知眈眈者在内耶。梦中业相要,何尚未知信耶?」王孙惊问:「何知?」曰:「妾病中梦至君家,以为妄;后闻君亦梦,妾乃知魂魄真到此也。」王孙异之,遂述所梦,时日悉符。父子之良缘,皆以梦成,亦奇情也。故并志之。

  异史氏曰:「父痴于情,子遂几为情死。所谓情种,其王孙之谓与?不有善梦之父,何生离魂之子哉!」

19 ‧ 周生

  周主者,淄邑之幕客。令公出,夫人徐,有朝碧霞元君之愿,以道远故,将遣仆赍仪代往。使周为祝文。周作骈词,历叙平生,颇涉狎谑。中有云:「栽般阳满县之花,偏怜断袖;置夹谷弥山之草,惟爱余桃。」此诉夫人所愤也,类此甚多。脱稿,示同幕凌生。凌以为亵,戒勿用。弗听,付仆而去。未几,周主卒于署;既而仆亦死;徐夫人产后,亦病卒。人犹未之异也。周生子自都来迎父榇,夜与凌生同宿。梦父戒之曰:「文字不可不慎也!我不听凌君言,遂以亵词,致干神怒,遽夭天年;又贻累徐夫人,且殃及焚文之仆;恐冥罚尤不免也!」醒而告凌,凌亦梦同,因述其文。周子为之惕然。

  异史氏曰:「恣情纵笔,辄洒洒自快,此文客之常也。然淫嫚之词,何敢以告神明哉!狂生无知,冥谴其所应尔。但使贤夫人及千里之仆,骈死而不知其罪,不亦与刑律中分首从者,殊多愦愦耶?冤已!」

20 ‧ 褚遂良

  长山赵某,税屋大姓。病症结,又孤贫,奄然就毙。一日,力疾就凉,移卧檐下。既醒,见绝代丽人坐其傍。因诘问之。女曰:「我特来为汝作妇。」某惊曰:「无论贫人不敢有妄想;且奄奄一息,有妇何为!」女曰:「我能治之。」某曰:「我病非仓猝可除;纵有良方,其如无赀买药何!」女曰:「我医疾不用药也。」遂以手按赵腹,力摩之。觉其掌热如火。移时,腹中痞块,隐隐作解拆声。又少时,欲登厕。急起,走数武,解衣大下,胶液流离,结块尽出,觉通体爽快。返卧故处,谓女曰:「娘子何人?祈告姓氏,以便尸祝。」答云:「我狐仙也。君乃唐朝褚遂良,曾有恩于妾家,每铭心欲一图报。日相寻觅,今始得见,夙愿可酬矣。」某自惭形秽,又虑茅屋灶煤,玷染华裳。女但请行。赵乃导入家,土莝无席,灶冷无烟,曰:「无论光景如此,不堪相辱;即卿能甘之,请视瓮底空空,又何以养妻子?」女但言:「无虑。 」言次,一回头,见榻上毡席衾褥已设;方将致诘,又转瞬,见满室皆银光纸裱贴如镜,诸物已悉变易,几案精洁,肴酒并陈矣。遂相欢饮。日暮,与同狎寝,如夫妇。主人闻其异,请一见之,女即出见。无难色。由此四方传播,造门者甚伙。女并不拒绝。或设筵招之,女必与夫俱。

  一日,座中一孝廉,阴萌淫念。女已知之,忽加诮让。即以手推其首;首过棂外,而身犹在室,出入转侧,皆所不能。因共哀免,方曳出之。积年余,造请者日益烦,女颇厌之。被拒者辄骂赵。值端阳,饮酒高会,忽一白兔跃入。女起曰:「春药翁来见召矣!」谓兔曰:「请先行。」兔趋出,径去。女命赵取梯。赵于舍后负长梯来,高数丈。庭有大树一章,便倚其上;梯更高于树杪。女先登,赵亦随之。女回首曰:「亲宾有愿从者,当即移步。」众相视不敢登。惟主人一童,踊跃从其后。上上益高,梯尽云接,不可见矣。共视其梯,则多年破扉,去其白板耳。群入其室,灰壁败灶依然,他无一物。犹意童返可问,竟终杳已。

21 ‧ 刘全

  邹平牛医侯某,荷饭饷耕者。至野,有风旋其前,侯即以杓掬浆祝奠之。尽数杓,风始去。一日适城隍庙,闲步廊下,见内塑刘全献瓜像,被鸟雀遗粪,糊蔽目睛。侯曰:「刘大哥何遂受此玷污!」因以爪甲为除去之。

  后数年,病卧,被二皂摄去。至官衙前,逼索财贿甚苦。侯方无所为计,忽自内一绿衣人出,见之讶曰:「侯翁何来?」侯便告诉。绿衣人责二皂曰:「此汝侯大爷,何得无礼!」二皂喏喏,逊谢不知。俄闻鼓声如雷。绿衣人曰:「早衙矣。」遂与俱入,令立墀下,曰:「姑立此,我为汝问之。」遂上堂点手,招一吏人下,略道数语。吏人见侯拱手曰:「侯大哥来耶?汝亦无甚大事,有一马相讼,一质便可复返。」遂别而去。少间,堂上呼侯名,侯上跪,一马亦跪。官问侯:「马言被汝药死,有诸?」侯曰:「彼得瘟症,某以瘟方治之。既药不瘳,隔日而死,与某何涉?」马作人言,两相苦。官命稽籍,籍注马寿若干,应死于某年月日,数确符。因诃曰:「此汝天数已尽,何得妄控!」叱之而去。因谓侯曰:「汝存心方便,可以不死。」仍命二皂送回。前二人亦与俱出,又嘱途中善相视。侯曰:「今日虽蒙覆庇,生平实未识荆。乞示姓字,以图衔报。」绿衣人曰:「三年前,仆从泰山来,焦渴欲死。经君村外,蒙以杓浆见饮,至今不忘。」吏人曰:「某即刘全。曩被雀粪之污,闷不可耐,君手为涤除,是以耿耿。奈冥间酒馔,不可以奉宾客,请即别矣。」侯始悟,乃归。既至家,款留二皂。皂并不敢饮其杯水。

  侯苏,盖死已逾两日矣。从此益修善。每逢节序,必以浆酒酧刘全。年八旬,尚强健,能超乘驰走。一日,途间见刘全骑马来,若将远行。拱手道温凉毕,刘曰:「君数已尽,勾牒出矣。勾役欲相招,我禁使弗须。君可归治后事,三日后,我来同君行。地下代买小缺,亦无苦也。」遂去。侯归告妻子,招别戚友,棺衾俱备。第四日日暮,对众曰:「刘大哥来矣。」入棺遂殁。

22 ‧ 土化兔

  靖逆侯张勇镇兰州时,出猎获兔甚多,中有半身或两股尚为土质。一时秦中争传土能化兔。此亦物理之不可解者。

23 ‧ 鸟使

  苑城史乌程家居,忽有鸟集屋上,香色类鸦。史见之,告家人曰:「夫人遣鸟使召我矣。急备后事,某日当死。」至日果卒。殡日,鸦复至,随槥缓飞,由苑之新。及殡,鸦始不见。长山吴木欣目睹之。

24 ‧ 姬生

  南阳鄂氏,患狐,金钱什物,辄被窃去。迕之,祟益甚。鄂有甥姬生,名士不羁,焚香代为祷免,卒不应;又祝舍外祖使临己家,亦不应。众笑之。生曰:「彼能幻变,必有人心。我固将引之,俾入正果。」数日辄一往祝之。虽不见验,然生所至,狐遂不扰,以故,鄂常止生宿。生夜望空请见,邀益坚。

  一日,生归,独坐斋中,忽房门缓缓自开。生起致敬曰:「狐兄来耶?」殊寂无声。一夜,门自开。生曰:「倘是狐兄降临,固小生所祷祝而求者,何妨即赐光霁?」却又寂然。案头有钱二百,及明失之。生至夜,增以数百。中宵,闻布幄铿然。生曰:「来耶?敬具时铜数百备用。仆虽不充裕,然非鄙吝者。若缓急有需,无妨质言,何必盗窃?」少间,视钱,脱去二百。生仍置故处,数夜不复失。有熟鸡,欲供客而失之。生至夕,又益以酒,而狐从此绝迹矣。

  鄂家祟如故。生又往祝曰:「仆设钱而子不取,设酒而子不饮;我外祖衰迈,无为久祟之。仆备有不腆之物,夜当凭汝自取。」乃以钱十千、酒一罇,两鸡皆聂切,陈几上。生卧其傍,终夜无声,钱物如故。狐怪从此亦绝。

  生一日晚归,启斋门,见案上酒一壶,燂鸡盈盘,钱四百,以赤绳贯之,即前日所失物也。知狐之报。嗅酒而香,酌之色碧绿,饮之甚醇。壶尽半酣,觉心中贪念顿生,蓦然欲作贼。便启户出。思村中一富室,遂往越其墙。墙虽高,一跃上下,如有翅翎。入其斋,窃取貂裘、金鼎而出。归置床头,始就枕眠。天明,携入内室。妻惊问之,生嗫嚅而告,有喜色。妻骇曰:「君素刚直,何忽作贼!」生恬然不为怪,因述狐之有情。妻恍然悟曰:「是必酒中之狐毒也。」因念丹砂可以却邪,遂研入酒,饮生。少顷,生忽失声曰:「我奈何做贼!」妻代解其故,爽然自失。又闻富室被盗,噪传里党。生终日不食,莫知所处。妻为之谋,使乘夜抛其墙内。生从之。富室复得故物,事亦遂寝。

  生岁试冠军,又举行优,应受倍赏。及发落之期,道署梁上黏一帖云:「姬某作贼,偷某家裘、鼎,何为行优?」梁最高,非跋足可黏。文宗疑之,执帖问生。生愕然,思此事除妻外无知者;况署中深密,何由而至?因悟曰:「此必狐之为也。」遂缅述无讳,文宗赏礼有加焉。生每自念:无所取罪于狐,所以屡陷之者,亦小人之耻独为小人耳。

  异史氏曰:「生欲引邪入正,而反为邪惑。狐意未必大恶,或生以谐引之,狐亦以戏弄之耳。然非身有夙根,室有贤助,几何不如原涉所云,家人寡妇,一为盗污遂行淫哉!吁!可惧也!」

  吴木欣云:「康熙甲戌,一乡科令浙中,点稽囚犯。有窃盗,已刺字讫,例应逐释。令嫌『窃』字减笔从俗,非官板正字,使刮去之;候创平,依字汇中点画形象另刺之。盗口占一绝云:『手把菱花仔细看,淋漓鲜血旧痕斑。早知面上重为苦,窃物先防识字官。 』禁卒笑之曰:「诗人不求功名,而乃为盗?』盗又口占答之云:『少年学道志功名,只为家贫误一生。冀得赀财权子母,囊游燕市博恩荣。』」即此观之,秀才为盗,亦仕进之志也。狐授姬生以进取之资,而返悔为所误,迂哉!一笑。

25 ‧ 果报

  安丘某生,通卜筮之术。其为人邪荡不检,每有钻穴逾隙之行,则卜之。一日,忽病,药之,不愈。曰:「吾实有所见。冥中怒我狎亵天数,将重谴矣,药何能为!」亡何,目暴瞽,两手无故自折。

  某甲者,伯无嗣。甲利其有,愿为之后。伯既死,田产悉为所有,遂背前盟。又有叔,家颇裕,亦无子。甲又父之。死,又背之。于是并三家之产,富甲一乡。一日,暴病若狂,自言曰:「汝欲享富厚而生耶!」遂以利刃自割肉,片片掷地。又曰:「汝绝人后,尚欲有后耶!」剖腹流肠,遂毙。未几,子亦死,产业归人矣。果报如此,可畏也夫!

26 ‧ 公孙夏

  保定有国学生某,将入都纳赀,谋得县尹。方趣装而病,月余不起。忽有童入曰:「客至。」某亦忘其疾,趋出逆客。客华服类贵者。三揖入舍,叩所自来。客曰:「仆,公孙夏,十一皇子坐客也。闻治装将图县尹,既有是志,太守不更佳耶?」某逊谢,但言:「赀薄,不敢有奢愿。」客请效力,俾出半赀,约于任所取盈。某喜求策,客曰:「督、抚皆某最契之交,暂得五千缗,其事济矣。目前真定缺员,便可急图。」某讶其本省。客笑曰:「君迂矣!但有孔方在,何问吴、越桑梓耶?」某终踌蹰,疑其不经。客曰:「无须疑惑。实相告:此冥中城隍缺也。君寿尽,已注死籍。乘此营办,尚可以致冥贵。」即起告别,曰:「君且自谋,三日当复会。」遂出门跨马去,某忽开眸,与妻子永诀。命出藏镪,市楮锭万提,郡中是物为空。堆积庭中,杂刍灵鬼马,日夜焚之,灰高如山。

  三日,客果至。某出赀交兑,客即导至部署,见贵官坐殿上,某便伏拜。贵官略审姓名,便勉以「清廉谨慎」等语。乃取凭文,唤至案前与之。某稽首出署。自念监生卑贱,非车服炫耀,不足震慑曹属。于是益市舆马;又遣鬼役以彩舆迓其美妾。区画方已,真定卤簿已至。途百里余,一道相属,意什得。忽前导者钲息旗靡。惊疑间,见骑者尽下,悉伏道周;人小径尺,马大如狸。车前者骇曰:「关帝至矣!」某惧,下车亦伏,遥见帝君从四五骑,缓辔而至。须多绕颊,不似世所模肖者;而神采威猛,目长几近耳际。马上问:「此何官?」从者答:「真定守。」帝君曰:「区区一郡,何直得如此张皇!」某闻之,洒然毛悚;身暴缩,自顾如六七岁儿。帝君令起,使随马踪行。道傍有殿宇,帝君入,南向坐,命以笔札,俾自书乡贯姓名。某书已,呈进。帝君视之,怒曰:「字讹误不成形象!此市侩耳,何足以任民社!」又命稽其德籍。傍一人跪奏,不知何词。帝君厉声曰:「干进罪小,卖爵罪重!」旋见金甲神绾锁去。遂有二人捉某,褫去冠服,笞五十,臀肉几脱,逐出门外。四顾车马尽空,痛不能步,偃息草间。细认其处,离家尚不甚远。幸身轻如叶,一昼夜始抵家。豁若梦醒,床上呻吟。家人集问,但言股痛。盖瞑然若死者,已七日矣,至是始寤。便问:「阿怜何不来。」盖妾小字也。

  先是,阿怜方坐谈,忽曰:「彼为真定太守,差役来接我矣。」乃入室丽妆,妆竟而卒,才隔夜耳。家人述其异。某悔恨椎胸,命停尸勿葬,冀其复还。数日杳然,乃葬之。某病渐瘳,但股疮大剧,半年始起。每自曰:「官赀尽耗,而横被冥刑,此尚可忍;但爱妾不知舁向何所,清夜所难堪耳。」

  异史氏曰:「嗟乎!市侩固不足南面哉!冥中既有线索,恐夫子马踪所不及到,作威福者,正不胜诛耳。吾乡郭华野先生传有一事,与此颇类,亦人中之神也。先生以清鲠受主知,再起总制荆楚。行李萧然,惟四五人从之,衣履皆敝陋。途中人皆不知为贵官也。适有新令赴任,道与相值。驼车二十余乘,前驱数十骑,驺从以百计。先生亦不知其何官,时先之,时后之,时以数骑杂其伍。彼前马者怒其扰,辄诃却之。先生亦不顾瞻​​。亡何,至一巨镇,两俱休止。乃使人潜访之,则一国学生,加纳赴任湖南者也。乃遣一价召之使来。令闻呼骇疑;及诘官阀,始知为先生,悚惧无以为地。冠带蒲伏而前。先生问:『汝即某县县尹耶?』答曰:『然。』先生曰:『蕞尔一邑,何能养如许驺从?履任,则一方涂炭矣!不可使殃民社,可即旋归,勿前矣。』令 首曰:『下官尚有文凭。」先生即令取凭,审验已,曰:『此亦细事,代若缴之可耳。』令伏拜而出,归途不知何以为情,而先生行矣。世有未莅任而已受考成者,实所创闻。盖先生奇人,故信其有此快事耳。」

27 ‧ 韩方

  明季,济郡以北数州县,邪疫大作,比户皆然。齐东农民韩方,性至孝。父母皆病,因具楮帛,哭祷于孤石大夫之庙。归途零涕。遇一人,衣冠清洁,问:「何悲?」韩具以告。其人曰:「孤石之神,不在于此,祷之何益?仆有小术,可以一试。」韩喜,诘其姓字。其人曰:「我不求报,何必通乡贯乎?」韩敦请临其家。其人曰:「无须。但归,以黄纸置床上,厉声言:『我明日赴都,告诸岳帝!』病当已。」韩恐不验,坚求移趾。其人曰:「实告子:我非人也。巡环使者以我诚笃,俾为南乡土地。感君孝,指授此术。目前岳帝举枉死之鬼,其有功人民,或正直不作邪祟者,以城隍、土地用。今日殃人者,皆郡城北兵所杀之鬼,急欲赴都自投,故沿途索赂,以谋口食耳。言告岳帝,则彼必惧,故当已。」韩悚然起敬,伏地叩谢。及起,其人已渺。惊叹而归。遵其教,父母皆愈。以传邻村,无不验者。

  异史氏曰:「沿途祟人而往,以求不作邪祟之用,此与策马应『不求闻达之科』者何殊哉!天下事大率类此。犹忆甲戌、乙亥之间,当事者使民捐谷,具疏谓民乐输。于是各州县如数取盈,甚费敲扑。时郡北七邑被水,岁祲,催办尤难。唐太史偶至利津,见系逮者十余人。因问:『为何事?』答曰:『官捉吾等赴城,比追乐输耳。』农民不知『乐输』二字作何解,遂以为徭役敲比之名,岂不可叹而可笑哉!」

28 ‧ 纫针

  虞小思,东昌人。居积为业。妻夏,归宁返,见门外一妪,偕少女哭甚哀。夏诘之,妪挥泪相告。乃知其夫王心斋,亦宦裔也。家中落,无衣食业,浼中保贷富室黄氏金,作贾。中途遭寇,丧赀,幸不死。至家,黄索偿,计子母不下三十金,实无可准抵。黄窥其女纫针美,将谋作妾。使中保质告之:如肯可,折债外,仍以廿金压券。王谋诸妻。妻泣曰:「我虽贫,固簪缨之胄。彼以执鞭发迹,何敢遂媵吾女!况纫针固自有婿,汝乌得擅作主!」

  先是,同邑傅孝廉之子,与王投契,生男阿卯,与褓中论婚。后孝廉官于闽,年余而卒。妻子不能归,音耗俱绝。以故纫针十五,尚未字也。妻言及此,遂无词,但谋所以为计。妻曰:「不得已,其试谋诸两弟。」盖妻范氏,其祖曾任京职,两孙田产尚多也。次日,妻携女归告两弟,两弟任其涕泪,并无一词肯为设处。范乃号啼而归。适逢夏诘,且诉且哭。

  夏怜之。视其女,绰约可爱,益为哀楚。因邀入其家,款以酒食。慰之曰:「母子勿戚,妾当竭力。」范未遑谢,女已哭伏在地,益加惋惜。筹思曰:「虽有薄蓄,然三十金亦复大难。当典质相付。」母子拜谢。夏以三日为约。别后,百计为之营谋,亦未敢告诸其夫。三日,未满其数;又使人假诸其母。范母女已至,因以实告。又订次日。抵暮,假金至,合裹并置床头。至夜,有盗穴壁,以火入。夏觉,睨之,见一人臂跨短刀,状貌凶恶。大惧,不敢作声,伪为睡者。盗近箱,意将发扃。回顾夏枕边有裹物,探身攫去,就灯解视;乃入腰橐,不复胠箧而去。夏乃起呼。家中惟一小婢,隔墙呼邻,邻人集而盗已远。夏乃对灯啜泣。见婢睡熟,乃引带自经于棂间。天曙婢觉,呼人解救,四肢冰冷。虞闻奔至,诘婢始得其由,惊涕营葬。

  时方夏,尸不僵,亦不腐。过七日,乃殓之。既葬。纫针潜出,哭于其墓。暴雨忽集,霹雳大作,发墓,纫针震死。虞闻,奔验,则棺木已启,妻呻嘶其中,抱出之。见女尸,不知为谁。夏审视,始辨之。方相骇怪。未几,范至,见女已死,哭曰:「固疑其在此,今果然矣!闻夫人自缢,日夜不绝声。今夜语我,欲哭于殡宫,我未之应也。」夏感其义,遂与夫言,即以所葬材穴葬之。范拜谢。虞负妻归,范亦归告其夫。

  闻村北一人被雷击死于途,身有字云:「偷夏氏金贼。」俄闻邻妇哭声,乃知雷击者即其夫马大也。村人白于官,拘妇械鞫,则范氏以夏之措金赎女,对人感泣,马大赌博无赖,闻之而盗心遂生也。官押妇搜赃,则止存二十数;又检马尸得四数。官判卖妇偿补责还虞。夏益喜,全金悉仍付范,俾偿债主。

  葬女三日,夜大雷电以风,坟复发,女亦顿活。不归其家,往扣夏氏之门,盖认其墓,疑其复生也。夏惊起,隔扉问之。女曰:「夫人果生耶!我纫针耳。」夏骇为鬼,呼邻媪诘之,知其复活,喜内入室。女自言:「愿从夫人服役,不复归矣。」夏曰:「得无谓我损金为买婢耶?汝葬后,债已代偿,可勿见猜。」女益感泣,愿以母事。夏不允。女曰:「儿能操作,亦不坐食。」天明,告范。范喜,急至。亦从女意,即以属夏。范去,夏强送女归。女啼思夏。王心斋自负女来,委诸门内而去。夏见,惊问,始知其故,遂亦安之。女见虞至,急下拜,呼以父。虞固无子女,又见女依依怜人,颇以为欢。

  女纺绩缝纫,勤劳臻至。夏偶病剧,女昼夜给役。见夏不食,亦不食,面上时有啼痕。向人曰:「母有万一,我誓不复生!」夏少瘳,始解颜为欢。夏闻流涕,曰:「我四十无子,但得生一女如纫针亦足矣。」夏从不育;逾年忽生一男,人以为行善之报。

  居二年,女益长。虞与王谋,不能坚守旧盟。王曰:「女在君家,婚姻惟君所命。」女十七,惠美无双。此言出,问名者趾错于门,夫妻为拣。富室黄某亦遣媒来。虞恶其为富不仁,力却之。为择于冯氏。冯,邑名士,子慧而能文。将告于王;王出负贩未归,遂径诺之。黄以不得于虞,亦托作贾,迹王所在,设馔相邀,更复助以资本,渐渍习洽。因自言其子慧以自媒。王感其情,又仰其富,遂与订盟。既归,诣虞,则虞昨日已受冯氏婿书。闻王所言,不悦,呼女出,告以情。女佛然曰:「债主,吾仇也!以我事仇,但有一死!」王无颜,托人告黄以冯氏之盟。黄怒曰:「女姓王,不姓虞。我约在先,彼约在后,何得背盟!」遂控于邑宰,宰意以先约判归黄。冯曰:「王某以女付虞,固言婚嫁不复预闻,且某有定婚书,彼不过杯酒之谈耳。」宰不能断,将惟女愿从之。黄又以金赂官,求其左袒,以此月余不决。

  一日,有孝廉北上,公车过东昌,使人问王心斋。适问于虞,虞转诘之,盖孝廉姓傅,即阿卯也。入闽籍,十八已乡荐矣。以前约未婚。其母嘱令便道访王,问女曾否另字也。虞大喜,邀傅至家,历述所遭。然婿远来数千里,患无凭据。傅启箧出王当日允婚书。虞招王至,验之果真,乃共喜。是日当官覆审,傅投刺谒宰,其案始销。涓吉约期乃去。会试后,市币帛而还,居其旧第,行亲迎礼。进士报已到闽,又报至东,傅又捷南宫。复入都观政而返。女不乐南渡,傅亦以庐墓在,遂独往扶父柩,载母俱归。又数年,虞卒,子才七八岁,女抚之过于其弟。使读书,得入邑庠,家称素封,皆傅力也。

  异史氏曰:「神龙中亦有游侠耶?彰善瘅恶,生死皆以雷霆,此『钱塘破阵舞』也。轰轰屡击,皆为一人,焉知纫针非龙女谪降者耶?」

29 ‧ 桓侯

  荆州彭好士,友家饮归。下马溲便,马龁草路傍。有细草一丛,蒙茸可爱,初放黄花,艳光夺目,马食已过半矣。彭拔其余茎,嗅之有异香,因纳诸怀。超乘复行。马骛驶绝驰,颇觉快意,竟不计算归途,纵马所之。忽见夕阳近山,始将旋辔。但望乱山丛沓,并不知其何所。一青衣人来,见马方喷嘶,代为捉衔,曰:「天已近暮,吾家主人便请宿止。」彭问:「此属何地?」曰:「阆中也。」彭大骇,盖半日已千余里矣。因问:「主人为谁?」曰:「到彼自知。」又问:「何在?」曰:「咫尺耳。」遂代鞚疾行,人马若飞。过一山头,见半山中屋宇重叠,杂以屏幔,遥睹衣冠一簇,若有所伺。

  彭至下马,相向拱敬。俄,主人出,气象刚猛,巾服都异人世。拱手向客,曰:「今日客莫远于彭君。」因揖彭,请先行。彭谦谢,不肯遽先。主人捉臂行之。彭觉捉处如被械梏,痛欲折,不敢复争,遂行。下此者,犹相推让,主人或推之,或挽之,客皆呻吟倾跌,似不能堪,一依主命而行。登堂,则陈设炫丽,两客一筵。彭暗问接坐者:「主人何人?」答云:「此张桓侯也。」彭愕然,不敢复咳。合座寂然。酒既行,桓侯曰:「岁岁叨扰亲宾,聊设薄酌,尽此区区之意。值远客辱临,亦属幸遇。仆窃妄有干求,如少存爱恋,即亦不强。」彭起问:「何物?」曰:「尊乘已有仙骨,非尘世所能驱策。欲市马相易,如何?」彭曰:「敬以奉献,不敢易也。」桓侯曰:「当报以良马,且将赐以万金。」彭离席伏谢。桓侯命人曳起之。俄倾,酒馔纷纶。日落,命烛。众起辞,彭亦告别。桓侯曰:「君远来焉归?」彭顾同席者曰:「已求此公作居停主人矣。」桓侯乃遍以巨觞酌客。谓彭曰:「所怀香草,鲜者可以成仙,枯者可以点金;草七茎,得金一万。」即命童出方授彭。彭又拜谢。桓侯曰:「明日造市,请于马群中任意择其良者,不必与之论价,吾自给之。又告众曰:「远客归家,可少助以资斧。」众唯唯。觞尽,谢别而出。途中始诘姓字,同座者为刘子翚。同行二三里,越岭,即睹村舍。众客陪彭并至刘所,始述其异。

  先是,村中岁岁赛社于桓侯之庙,斩牲优戏,以为成规,刘其首善者也。三日前,赛社方毕。是午,各家皆有一人邀请过山。问之,言殊恍惚,但敦促甚急,过山见亭舍,相共骇疑。将至门,使者始实告之;众亦不敢却退。使者曰:「姑集此,邀一远客行至矣。」盖即彭也。众述之惊怪。其中被把握者,皆患臂痛;解衣烛之,肤肉青黑。彭自视亦然。众散,刘即襆被供寝。既明,村中争延客;又伴彭入市相马。十余日,相数十匹,苦无佳者;彭亦拼苟就之。又入市,见一马,骨相似佳;骑试之,神骏无比。径骑入村,以待鬻者;再往寻之,其人已去。遂别村人欲归。村人各馈金赀,遂归。马一日行五百里。抵家,述所自来,人不之信,囊中出蜀物,始共怪之。香草久枯,恰得七茎,遵方点化,家以暴富。遂敬诣故处,独祀桓侯之祠,优戏三日而返。

  异史氏曰:「观桓侯燕宾,而后信武夷幔亭非诞也。然主人肃客,遂使蒙爱者几欲折肱,则当年之勇力可想。」

  吴木欣言:「有李生者,唇不掩其门齿,露于外盈指。一日,于某所宴集,二客逊上下,其争甚苦。一力挽使前,一力却向后。力猛肘脱,李适立其后,肘过触喙,双齿并堕,血下如涌。众愕然,其争乃息。」此与桓侯之握臂折肱,同一笑也。

30 ‧ 粉蝶

  阳曰旦,琼州土人也。偶自他郡归,泛舟于海。遭飓风,舟将覆;忽飘一虚舟来,急跃登之。回视则同舟尽没。风愈狂,暝然任其所吹。亡何,风定。开眸,忽见岛屿,舍宇连。把棹近岸,直抵村门。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鸡犬无声。见一门北向,松竹掩蔼。时已初冬,墙内不知何花,蓓蕾满树。心爱悦之,逡巡遂入。遥闻琴声,步少停。有婢自内出,年约十四五,飘洒艳丽。睹阳,返身遽入。俄闻琴声歇,一少年出,讶问客所自来。阳具告之。转诘邦族,阳又告之。少年喜曰:「我姻亲也。」遂揖请入院。

  院中精舍华好,又闻琴声。既入舍,则一少妇危坐,朱弦方调,年可十八九,风采焕映。见客入,推琴欲逝。少年止之曰:「勿遁,此正卿家瓜葛。」因代溯所由。少妇曰:「是吾姪也。」因问其「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几何矣?」阳曰:「父母四十余,都各无恙;惟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须人耳。姪实不省姑系何房,望祈明告,以便归述。」少妇曰:「道途辽阔,音问梗塞久矣。归时但告而父,『十姑问讯矣』 ,渠自知之。」阳问:「姑丈何族?」少年曰:「海屿姓晏。此名神仙岛,离琼三千里,仆流寓亦不久也。」十娘趋入,使婢以酒食饷客,鲜蔬香美,亦不知其何名。饭已,因与瞻眺,见园中桃杏含苞,颇以为怪。晏曰:「此处夏无大暑,冬无大寒,花无断时。」阳喜曰:「此乃仙乡。归告父母,可以移家作邻。」晏但微笑。还斋炳烛,见琴横案上,请一聆其雅操。晏乃抚弦捻柱。十娘自内出,晏曰:「来,来!卿为若姪鼓之。」十娘即坐,问姪:「愿何闻?」阳曰:「姪素不读『琴操』,实无所愿。」十娘曰:「但随意命题,皆可成调。」阳笑曰:「海风引舟,亦可作一调否?」十娘曰:「可。」即按弦挑动,若有旧谱,意调崩腾;静会之,如身仍在舟中,为飓风之所摆簸。阳惊叹欲绝,问:「可学否?」十娘授琴,试使勾拨,曰:「可教也。欲何学?」曰:「适所奏『飓风操』,不知可得几日学?请先录其曲,吟诵之。」十娘曰:「此无文字,我以意谱之耳。」乃别取一琴,作勾剔之势,使阳效之。阳习至更余,音节粗合,夫妻始别去。

  阳目注心凝,对烛自鼓;久之,顿得妙悟,不觉起舞。举首,忽见婢立灯下,惊曰:「卿固犹未去耶?」婢笑曰:「十姑命待安寝,掩户移檠耳。」审顾之,秋水澄澄,意态媚绝。阳心动,微挑之;婢俯首含笑。阳益惑之,遽起挽颈。婢曰:「勿尔!夜已四漏,主人将起,彼此有心,来宵未晚。」方狎抱间,闻晏唤「粉蝶」。婢作色曰:「殆矣!」急奔而去。阳潜往听之。但闻晏曰:「我固谓婢子尘缘未灭,汝必欲收录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十娘曰:「此心一萌,不可给使,不如为吾姪遗之。」阳甚惭惧,返斋灭烛自寝。

  天明,有童子来侍盥沐,不复见粉蝶矣。心惴惴恐见谴逐。俄,晏与十姑并出,似无所介于怀,便考所业。阳为一鼓。十娘曰:「虽未入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阳复求别传。晏教以「天女谪降」之曲,指法拗折,习之三日,始能成曲。晏曰:「梗概已尽,此后但须熟耳。娴此两曲,琴中无梗调矣。」阳颇忆家,告十娘曰:「吾居此,蒙姑抚养甚乐;顾家中悬念。离家三千里,何日可能还也!」十娘曰:「此即不难。故舟尚在,当助尔一帆风。子无家室,我已遣粉蝶矣。」乃赠以琴。又授以药,曰:「归医祖母,不惟却病,亦可延年。」遂送至海岸,俾登舟。阳觅楫,十娘曰:「无须此物。」因解裙作帆,为之萦系。阳虑迷途,十娘曰:「勿忧,但听帆漾耳。」系已,下舟。阳凄然,方欲拜别,而南风竞起,离岸已远矣。视舟中糗粮已具,然止足供一日之餐,心怨其吝。腹馁不敢多食,惟恐遽尽,但啖胡饼一枚,觉表里甘芳。余六七枚,珍而存之,即亦不复饥矣。俄见夕阳欲下,方悔来时未索膏烛。瞬息,遥见人烟;细审,则琼州也。喜极。旋已近岸,解裙裹饼而归。

  入门,举家惊喜,盖离家已十六年矣,始知其遇仙。视祖母老病益惫;出药投之,沉痾立除。共怪问之,因述所见。祖母泫然曰:「是汝姑也。」初,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生有仙姿,许字晏氏。婿十六岁入山不返,十娘待至二十余,忽无疾自殂,葬已三十余年。闻旦言,共疑其未死。出其裙,则犹在家所素着也。饼分啖之,一枚终日不饥,而精神倍生。老夫人命发冢验视,则空棺存焉。

  旦初聘吴氏女未娶,旦数年不还,遂他适。共信十娘言,以俟粉蝶之至;既而年余无音,始议他图。临邑钱秀才,有女名荷生,艳名远播。年十六,未嫁而三丧其婿。遂媒定之,涓吉成礼。既入门,光艳绝代,旦视之,则粉蝶也。惊问曩事,女茫乎不知。盖被逐时,即降生之辰也。每为之鼓「天女谪降」之操,辄支颐凝想,若有所会。

31 ‧ 李檀斯

  长山李檀斯,国学生也。其村中有媪走无常,谓人曰:「今夜与一人舁檀老投生淄川柏家庄一新门中,身躯重赘,几被压死。」时李方与客欢饮,悉以媪言为妄。至夜,无疾而卒。天明,如所言往问之,则其家夜生女矣。

32 ‧ 锦瑟

  沂人王生,少孤,自为族。家清贫;然风标修洁,洒然裙履少年也。富翁兰氏,见而悦之,妻以女,许为起屋治产。娶未几而翁死。妻兄弟鄙不齿数。妇尤骄倨,常佣奴其夫;自享馐馔,生至,则脱粟瓢饮,折稀为匕,置其前。王悉隐忍之。

  年十九,往应童子试,被黜。自郡中归,妇适不在室,釜中烹羊臛熟,就啖之。妇入,不语,移釜去。生大惭,抵箸地上,曰:「所遭如此,不如死!」妇恚,问死期,即授索为自经之具。生忿投羹碗,败妇颡。生含愤出,自念良不如死,遂怀带入深壑。至丛树下,方择枝系带,忽见土崖间,微露裙幅;瞬息,一婢出,睹生,急返,如影就灭,土壁亦无绽痕。固知妖异;然欲觅死,故无畏怖,释带坐觇之。少间,复露半面,一窥即缩去。念此鬼物,从之必有死乐。因抓石叩壁曰:「地如可入,幸示一途!我非求欢,乃求死者。」久之,无声。王又言之。内云:「求死请姑退,可以夜来。」音声清锐,细如游蜂。生曰:「诺。」遂退以待夕。

  未几,星宿已繁,崖间忽成高第,静敞双扉。生拾级而入。才数武,有横流涌注,气类温泉。以手探之,热如沸汤;不知其深几许。疑即鬼神示以死所,遂踊身入。热透重衣,肤痛欲糜;幸浮不沉。泅没良久,热渐可忍,极力爬抓,始登南岸,一身幸不泡伤。行次,遥见夏屋中有灯火,趋之。有猛犬暴出,龁衣败袜。摸石以投,犬稍却。又有群犬要吠,皆大如犊。危急间,婢出叱退,曰:「求死郎来耶?吾家娘子悯君厄穷,使妾送君入安乐窝,从此无灾矣。」挑灯导之。启后门,黯然行去。入一家,明烛射窗,曰:「君自入,妾去矣。」生入室四瞻,盖已入己家矣。反奔而出,遇妇所役老媪曰:「终日相觅,又焉往!」反曳入。妇帕裹伤处,下床笑逆,曰:「夫妻年余,狎谑顾不识耶?我知罪矣。君受虚诮,我被实伤,怒亦可以少解。」乃于床头取巨金二铤置生怀,曰:「以后衣食,一唯君命,可乎?」生不语,抛金夺门而奔,仍将入壑,以叩高第之门。既至野,则婢行缓弱,挑灯尤遥望之。生急奔且呼,灯乃止。既至,婢曰:「君又来,负娘子苦心矣。」王曰:「我求死,不谋与卿复求活。娘子巨家,地下亦应需人。我愿服役,实不以有生为乐。」婢曰:「乐死不如苦生,君设想何左也!吾家无他务。惟淘河、粪除、饲犬、负尸;作不如程,则刵耳、劓鼻、敲肘胫趾。君能之乎?」答曰:「能之。」又入后门,生问:「诸役何也?适言负尸,何处得如许死人?」婢曰:「娘子慈悲,设『给孤园』,收养九幽横死无归之鬼。鬼以千计,日有死亡,须负瘗之耳。请一过观之。」

  移时,入一门,署「给孤园」。入,见屋宇错杂,秽臭熏人。园中鬼见烛群集,皆断头缺足,不堪入目。回首欲行,见尸横墙下;近视之,血肉狼藉。曰:「半日未负,已被狗咋。」即使生移去之。生有难色,婢曰:「君如不能,请仍归享安乐。」生不得已,负置秘处。乃求婢缓颊,幸免尸污。婢诺。行近一舍,曰:「姑坐此,妾入言之。饲狗之役较轻,当代图之,庶几得当以报。」去少顷,奔出,曰:「来,来!娘子出矣。」生从入。见堂上笼烛四悬,有女郎近户坐,乃二十许天人也。生伏阶下。女郎命曳起之,曰:「此一儒生,乌能饲犬;可使居西堂,主薄。」生喜,伏谢。女曰:「汝以朴诚,可敬乃事。如有舛错,罪责不轻也!」生唯唯。婢导至西堂,见栋壁清洁,喜甚,谢婢。始问娘子官阀。婢曰:「小字锦瑟,东海薛侯女也。妾名春燕。旦夕所需,幸相闻。」婢去,旋以衣履衾褥来,置床上。生喜得所。

  黎明,早起视事,录鬼籍。一门仆役,尽来参谒,馈酒送脯甚多。生引嫌,悉却之。日两餐,皆自内出。娘子察其廉谨,特赐儒巾鲜衣。凡有赍赉,皆遣春燕。婢颇风格,既熟,颇以眉目送情。生斤斤自守,不敢少致差跌,但伪作呆钝。积二年余,赏给倍于常廪,而生谨抑如故。

  一夜,方寝,闻内第喊噪。急起,捉刀出,见炬火光天。入窥之,则群盗充庭,仆仆骇窜。一仆促与偕遁,生不肯;涂面束腰,杂盗中呼曰:「勿惊薛娘子!但当分括财物,勿使遗漏。」时诸舍群贼方搜锦瑟不得,生知未为所获,潜入第后独觅之。遇一伏妪,始知女与春燕皆越墙矣。生亦过墙,见主婢伏于暗陬。生曰:「此处乌可自匿?」女曰:「吾不能复行矣!」生弃刀负之。奔二三里许,汗流竟体,始入深谷,释肩令坐。飚一虎来。生大骇,欲迎当之,虎已衔女。生急捉虎耳,极力伸臂入虎口,以代锦瑟。虎怒,释女,嚼生臂,脆然有声。臂断落地,虎亦返去。女泣曰:「苦汝矣!苦汝矣!」生忙遽未知痛楚,但觉血溢如水,使婢裂衿裹断处。女止之,俯觅断臂,自为续之;乃裹之。东方渐白,始缓步归。登堂如墟。

  天既明,仆媪始渐集。女亲诣西堂,问生所苦。解裹,则臂骨已续;又出药糁其创,始去。由此益重生,使一切享用,悉与己等。臂愈,女置酒内室以劳之。赐之坐,三让而后隅坐。女举爵如让宾客。久之,曰:「妾身已附君体,意欲效楚王女之于臣建。但无媒,羞自荐耳。」生惶恐曰:「某受恩重,杀身不足酬。所为非分,惧遭雷殛,不敢从命。苟怜无室,赐婢已过。」

  一日,女长姊瑶台至,四十许佳人也。至夕,招生入,瑶台命坐,曰:「我千里来,为妹主婚,今夕可配君子。」生又起辞。瑶台遽命酒,使两人易盏。生固辞,瑶台夺易之。生乃伏地谢罪,受饮之。瑶台出,女曰:「实告君:妾乃仙姬,以罪被谪。自愿居地下,收养冤魂,以赎帝谴。适遭天魔之劫,遂与君有附体之缘。远邀大姊来,固主婚嫁,亦使代摄家政,以便从君归耳。」生起敬曰:「地下最乐!某家有悍妇;且屋宇隘陋,势不能容委曲以共其生。」女笑曰:「不妨。」既醉归寝,欢恋臻至。过数日,谓生曰:「冥会不可长,请郎归。君干理家事毕,妾当自至。」以马授生,启扉自出,壁复合矣。

  生骑马入村,村人尽骇。至家门,则高庐焕映矣。先是,生去,妻召两兄至,将箠楚报之;至暮,不归,始去。或于沟中得生履,疑其已死。既而年余无耗。有陕中贾某,媒通兰氏,遂就生第与妇合。半年中,修建连。贾出经商,又买妾归,自此不安其室。贾亦恒数月不归。生讯得其故,怒,系马而入。见旧媪,媪惊伏地。生叱骂久,使导诣妇所,寻之已遁;既于舍后得之,已自经死。遂使人舁归兰氏。呼妾出,年十八九,风致亦佳,遂与寝处。贾托村人,求反其妾,妾哀号不肯去。生乃具状,将讼其霸产占妻之罪。贾不敢复言,收肆西去。

  方疑锦瑟负约。一夕,正与妾饮,则车马扣门而女至矣。女但留春燕,余即遣归。入室,妾朝拜之。女曰:「此有宜男相,可以代妾苦矣。」即赐以锦裳珠饰。妾拜受,立侍之;女挽坐,言笑甚欢。久之,曰:「我醉欲眠。」生亦解履登床,妾始出;入房,则生卧榻上;异而反窥之,烛已灭矣。生无夜不宿妾室。

  一夜,妾起,潜窥女所,则生及女方共笑语。大怪之。急反告生,则床上无人矣。天明,阴告生;生亦不自知,但觉时留女所、时寄妾宿耳。生嘱隐其异。久之,婢亦私生,女若不知之。婢忽临蓐难产,但呼「娘子」。女入,胎即下;举之,男也。为断脐置婢怀,笑曰:「婢子勿复尔!业多,则割爱难矣。」自此,婢不复产。妾出五男二女。居三十年,女时返其家,往来皆以夜。一日,携婢去,不复来。生年八十,忽携老仆夜出,亦不返。

33 ‧ 太原狱

  太原有民家,姑妇皆寡。姑中年,不能自洁,村无赖频频就之。妇不善其行,阴于门户墙垣阻拒之。姑惭,借端出妇;妇不去,颇有勃溪。姑益恚,反相诬,告诸官。官问奸夫姓名。媪曰:「夜来宵去,实不知其阿谁,鞫妇自知。」因唤妇。妇果知之,而以奸情归媪,苦相抵。拘无赖至,又哗辨:「两无所私。彼姑妇不相能,故妄言相诋毁耳。」官曰:「一村百人,何独诬汝?」重笞之。无赖叩乞免责,自认与妇通。械妇,妇终不承。逐去之。妇忿告宪院,仍如前,久不决。

  时淄邑孙进士柳下令临晋,推折狱才,遂下其案于临晋。人犯到,公略讯一过,寄监讫,便命隶人备砖石刀锥,质明听用。共疑曰:「严刑自有桎梏,何将以非刑折狱耶?」不解其意,姑备之。明日,升堂,问知诸具已备,命悉置堂上。乃唤犯者,又一一略鞫之。乃谓姑妇:「此事亦不必甚求清析。淫妇虽未定,而奸夫则确。汝家本清门,不过一时为匪人所诱,罪全在某。堂上刀石具在,可自取击杀之。」姑妇趑趄,恐邂逅抵偿。公曰:「无虑,有我在。」于是媪妇并起,掇石交投。妇衔恨已久,两手举巨石,恨不即立毙之;媪惟以小石击臀腿而已。又命用刀。妇把刀贯胸膺,媪犹逡巡未下。公止之曰:「淫妇我知之矣。」命执媪严梏之,遂得其情。笞无赖三十,其案始结。

  附记:公一日遣役催租,租户他出,妇应之。役不得贿,拘妇至。公怒曰:「男子自有归时,何得扰人家室!」遂笞役,遣妇去。乃命匠多备手械,以备敲比。明日,合邑传颂公仁。欠赋者闻之,皆使妻出应,公尽拘而械之。余尝谓:孙公才非所短;然如得其情,则喜而不暇哀矜矣。

34 ‧ 新郑讼

  长山石进士宗玉,为新郑令。适有远客张某,经商于外,因病思归,不能骑步,赁手车一辆,携赀五千,两夫挽载以行。至新郑,两夫往市饮食,张守赀独卧车中。有某甲过,睨之,见旁无人,夺赀去。张不能御,力疾起,遥尾缀之,入一村中;又从之,入一门内。张不敢入,但自短垣窥觇之。甲释所负,回首见窥者,怒执为贼,缚见石公,因言情状。问张,备述其冤。公以无质实,叱去之。二人下,皆以官无皂白。公置若不闻。颇忆甲久有逋赋,遣役严追之。逾日,即以银三两投纳。石公问金所自来。甲云:「质衣鬻物。」皆指名以实之。石公遣役令视纳税人,有与甲同村者否。适甲邻人在,唤入问之:「汝既为某甲近邻,金所从来。尔当知之。」邻曰:「不知。」公曰:「邻家不知,其来暧昧。」甲惧,顾邻曰:「我质某物、鬻某器,汝岂不知?」邻急曰:「然,固有之矣。」公怒曰:「尔必与甲同盗,非刑询不可!」命取梏械。邻人惧曰:「吾以邻故,不敢招怨;今刑及己身,何讳乎。彼实劫张某钱所市也。」遂释之。时张以丧赀未归,乃责甲押偿之。此亦见石之能实心为政也。

  异史氏曰:「石公为诸生时,恂恂雅饬,意其人翰苑则优,簿书则诎。乃一行作吏,神君之名,噪于河朔。谁谓文章无经济哉!故志之以风有位者。」

35 ‧ 李象先

  李象先,寿光之闻人也。前世为某寺执爨僧,无疾而化。魂出栖坊上,下见市上行人,皆有火光出颠上,盖体中阳气也。夜既昏,念坊上不可久居,但诸舍暗黑,不知所之。唯一家灯火犹明,飘赴之。及门,则身已婴儿。母乳之。见乳恐惧;腹不胜饥,闭目强吮。逾三月余,即不复乳;乳之,则惊惧而啼。母以米沈间枣栗哺之,得长成。是为象先。儿时至某寺,见寺僧,皆能呼其名。至老犹畏乳。

  异史氏曰:「象先学问渊博,海岱清士。子早贵,身仅以文学终,此佛家所谓福业未修者耶?弟亦名士。生有隐疾,数月始一动;动时急起,不顾宾客,自外呼而入,于是婢媪尽避;使及门复痿,则不入室而反。兄弟皆奇人也。」

36 ‧ 房文淑

  开封邓成德,游学至兖,寓败寺中,佣为造齿籍者缮写。岁暮,僚役各归家,邓独炊庙中。黎明,有少妇叩门而入,艳绝,至佛前焚香叩拜而去。次日,又如之。至夜,邓起挑灯,适有所作,女至益早。邓曰:「来何早也?」女曰:「明则人杂,故不如夜。太早,又恐扰君清睡。适望见灯光,知君已起,故至耳。」生戏曰:「寺中无人,寄宿可免奔波。」女哂曰:「寺中无人,君是鬼耶?」邓见其可狎,俟拜毕,曳坐求欢。女曰:「佛前岂可作此。身无片椽,尚作妄想!」邓固求不已。女曰:「去此三十里某村,有六七童子,延师未就。君往访李前川,可以得之。托言携有家室,令别给一舍,妾便为君执炊,此长策也。」邓虑事发获罪。女曰:「无妨。妾房氏,小名文淑,并无亲属,恒终岁寄居舅家,有谁知?」邓喜。既别女,即至某村,谒见李前川,谋果遂。约岁前即携家至。既反,告女。女约候于途中。邓告别同党,借骑而去。女果待于半途,乃下骑,以辔授女,御之而行。至斋,相得什欢。

  积六七年,居然琴瑟,并无追捕逃者。女忽生一子。邓以妻不育,得之甚喜,名曰「兖生。」女曰:「伪配终难作真。妾将辞君而去,又生此累人物何为!」邓曰:「命好,倘得余钱,拟与卿遁归乡里,何出此言?」女曰:「多谢,多谢!我不能胁肩谄笑,仰大妇眉睫,为人作乳媪,呱呱者难堪也! 」邓代妻明不妒,女亦不言。

  月余,邓解馆,谋与前川子同出经商。告女曰:「我思先生设帐,必无富有之期。今学负贩,庶有归时。」女亦不答。至夜,女忽抱子起。邓问:「何作?」女曰:「妾欲去。」邓急起,追问之,门未启,而女已杳。骇极,始悟其非人也。邓以形迹可疑,故亦不敢告人,托之归宁而已。

  初,邓离家,与妻娄约,年终必返;既而数年无音,传其已死。兄以其无子,欲改醮之。娄更以三年为期,日惟以纺绩自给。一日,既暮,往扃外户,一女子掩入,怀中绷儿,曰:「自母家归,适晚。知姊独居,故求寄宿。」娄内之。至房中,视之,二十余丽者也。喜与共榻,同弄其儿,儿白如瓠。叹曰:「未亡人遂无此物!」女曰:「我正嫌其累人,即嗣为姊后,何如?」娄曰:「无论娘子不忍割爱;即忍之,妾亦无乳能活之也。」女曰:「不难。当儿生时,患无乳,服药半剂而效。今余药尚存,即以奉赠。」遂出一裹,置窗间。娄漫应之,未遽怪也。既寝,及醒呼之,则儿在而女已启门去矣。骇极。日向辰,儿啼饥,娄不得已,饲其药,移时湩流,遂哺儿。积年余,儿渐丰肥,渐学语言,爱之不啻己出。由是再醮之心遂绝。但早起抱儿,不能操作谋衣食,益窘。

  一日,女忽至。娄恐其索儿,先问其不谋而去之罪,后叙其鞠养之苦。女笑曰:「姊告诉艰难,我遂置儿不索耶?」遂招儿。儿啼入娄怀。女曰:「犊子不认其母矣!此百金不能易,可将金来,署立券保。」娄以为真,颜作頳,女笑曰:「姊勿惧,妾来正为儿也。别后虑姊无豢养之资,因多方措十余金来。」乃出金授娄。娄恐受其金,索儿有词,坚却之。女置床上,出门径去。抱子追之,其去已远,呼亦不顾。疑其意恶。然得金,少权子母,家以饶足。

  又三年,邓贾有赢余,治装归。方共慰藉,睹儿问谁氏子。妻告以故。问:「何名?」曰:「渠母呼之兖生。」生惊曰:「此真吾子也!」问其时日,即夜别之日。邓乃历叙与房文淑离合之情,益共欣慰。犹望女至。而终渺矣。

37 ‧ 秦桧

  青州冯中堂家,杀一豕,燖去毛鬣,肉内有字云:「秦桧七世身。」烹而啖之,其肉臭恶,因投诸犬。呜呼!桧之肉,恐犬亦不当食之矣!

  闻益都人说:「中堂之祖,前身在宋朝为桧所害,故生平最敬岳武穆。于青州城北通衢傍建岳王殿,秦桧、万俟卨伏跪地下。往来行人瞻礼岳王,则投石桧、卨,香火不绝。后大兵征于七之年,冯氏子孙毁岳王像。数里外,有俗祠「子孙娘娘」,因舁桧、卨其中,使朝跪焉。百世下,必有杜十姨、伍髭须之悞,什可笑也。

  又青州城内,旧有澹台子羽祠。当魏珰烜赫时,世家中有媚之者,就子羽毁冠去须,改作魏监。此亦骇人听闻者也。

38 ‧ 浙东生

  浙东生房某,客于陕,教授生徒。尝以胆力自诩。一夜,裸卧,忽有毛物从空堕下,击胸有声;觉大如犬,气咻咻然,四足挠动。大惧,欲起;物以两足扑倒之,恐极而死。经一时许,觉有人以尖物穿鼻,大嚏,乃苏。见室中灯火荧荧,床边坐一美人,笑曰:「好男子!胆气固如此耶!」生知为狐,益惧。女渐与戏,胆始放,遂共狎昵。积半年,如琴瑟之好。

  一日,女卧床头,生潜以猎网蒙之。女醒,不敢动,但哀乞。生笑不前。女忽化白气,从床下出,恚曰:「终非好相识!可送我去。」以手曳之,身不觉自行。出门,凌空翕飞。食顷,女释手,生晕然坠落。适世家园中有虎阱,揉木为圈,结绳作网,以覆其口。生坠网上,网为之侧;以腹受网,身半倒悬。下视,虎蹲阱中,仰见卧人,跃上,近不盈尺,心胆俱碎。园丁来饲虎,见而怪之。扶上,已死;移时,始渐苏,备言其故。其地乃浙界,离家止四百余里矣。主人赠以赀遣归。归告人:「虽得两次死,然非狐则贫不能归也。」

39 ‧ 博兴女

  博兴民王某,有女及笄。势豪某窥其姿,伺女出,掠去,无知者。至家逼淫,女号嘶撑拒,某缢杀之。门外故有深渊,遂以石系尸,沉其中。王觅女不得,计无所施。天忽雨,雷电绕豪家,霹雳一声,龙下攫豪首去。天晴,渊中女尸浮出,一手捉人头,审视,则豪头也。官知,鞫其家人,始得其情。龙其女之所化与?不然,何以能尔也?奇哉!

40 ‧ 一员官

  济南同知吴公,刚正不阿。时有陋规,凡贪墨者,亏空犯赃罪,上官辄庇之,以赃分摊属僚,无敢梗者。以命公,不受;强之不得,怒加叱骂。公亦恶声还报之,曰:「某官虽微?亦受君命。可以参处,不可以骂詈也!要死便死,不能损朝廷之禄,代人偿枉法赃耳!」上官乃改颜温慰之。

  人皆言斯世不可以行直道;人自无直道耳,何反咎斯世之不可行哉!

  会高苑有穆情怀者,狐附之,辄慷慨与人谈论,音响在座上,但不见其人。适至郡,宾客谈次,或诘之曰:「仙固无不知,请问郡中官共几员?」应声答曰:「一员。」共笑之。复诘其故,曰:「通郡官僚虽七十有二,其实可称为官者,吴同知一人而已。」

  是时泰安知州张公,人以其木强,号之「橛子」。凡贵官大僚登岱者,夫马兜舆之类,需索烦多,州民苦于供亿。公一切罢之。或索羊豕,公曰:「我即一羊也,一豕也,请杀之以犒驺从。」大僚亦无奈之。公自远宦,别妻子者十二年。初莅泰安,夫人及公子自都中来省之,相见甚欢。逾六七日,夫人从容曰:「君尘甑犹昔,何老悖不念子孙耶?」公怒,大骂,呼杖,逼夫人伏受。公子覆母号泣,求代。公横施挞楚,乃已。夫人即偕公子命驾归,矢曰:「渠即死于是,吾亦不复来矣!」逾年,公卒。

  此不可谓非今之强项令也。然以久离之琴瑟,何至以一言而躁怒至此,岂人情哉!而威福能行于床笫,事更奇于鬼神矣。

41 ‧ 丐仙

  高玉成,故家子,居金城之广里。善针灸,不择贫富辄医之。里中来一丐者,胫有废疮,卧于道。脓血狼籍,臭不可近。居人恐其死,日一饴之。高见而怜焉,遣人扶归,置于耳舍。家人恶其臭,掩鼻遥立。高出艾亲为之灸,日饷以疏食。数日,丐者索汤饼。仆怒诃之。高闻,即命仆赐以汤饼。未几,又乞酒肉。仆走告曰:「乞人可笑之甚!方其卧于道也,日求一餐不可得;今三饭犹嫌粗粝,既与汤饼,又乞酒肉。此等贪饕,只宜仍弃之道上耳。」高问其疮,曰:「痂渐脱落,似能步履,顾假咿嚘作呻楚状。」高曰:「所费几何,即以酒肉馈之,待其健,或不吾仇也。」仆伪诺之,而竟不与;且与诸曹偶语,共笑主人痴。

  次日,高亲诣视丐,丐跛而起,谢曰:「蒙君高义,生死人而肉白骨,惠深覆载。但新瘥未健,妄思馋嚼耳。」高知前命不行,呼仆痛笞之,立命持酒炙饵丐者。仆衔之,夜分,纵火焚耳舍,乃故呼号。高起视,舍已烬。叹曰:「丐者休矣!」督众救灭。见丐者酣卧火中,齁声雷动。唤之起,故惊曰:「屋何往?」群始惊其异。

  高弥重之,卧以客舍,衣以新衣,日与同坐处。问其姓名,自言:「陈九。」居数日,容益光泽。言论多风格,又善手谈,高与对局,辄败;乃日从之学,颇得其奥秘。如此半年,丐者不言去,高亦一时少之不乐也。即有贵客来,亦必偕之同饮。或掷骰为令,陈每代高呼采,雉卢无不如意。高大奇之。每求作剧,辄辞不知。

  一日,语高曰:「我欲告别,向受君惠且深,今薄设相邀,勿以人从也。」高曰:「相得什欢,何遽决绝?且君杖头空虚,亦不敢烦作东道主。」陈固邀之曰:「杯酒耳,亦无所费。」高曰:「何处?」答云:「园中。」时方严冬,高虑园亭苦寒。陈固言:「不妨。」乃从至园中。觉气候顿暖,似三月初。又至亭中,益暖。异鸟成群,乱弄清咮,仿佛暮春时。亭中几案,皆镶以瑙玉。有一水晶屏,莹澈可鉴:中有花树摇曳,开落不一;又有白禽似雪,往来句卍于其上。以手抚之,殊无一物。高愕然良久。坐,见鸜鹆栖架上,呼曰:「茶来!」俄见朝阳丹凤,衔一赤玉盘,上有玻璃琖二,盛香茗,伸颈屹立。饮已,置琖其中,凤衔之,振翼而去。鸜鹆又呼曰:「酒来!」即有青鸾黄鹤,翩翩自日中来,衔壶衔杯,纷置案上。顷之,则诸鸟进馔,往来无停翅;珍错杂陈,瞬息满案,肴香酒冽,都非常品。陈见高饮甚豪,乃曰:「君宏量,是得大爵。」鸜鹆又呼曰:「取大爵来!」忽见日边闪闪,有巨蝶撄鹦鹉杯,受斗许,翔集案间。高视蝶大于雁,两翼绰约,文采灿丽,亟加赞叹。陈唤曰:「蝶子劝酒!」蝶展然一飞,化为丽人,绣衣翩跹,前而进酒。陈曰:「不可无以佐觞。」女乃仙仙而舞。舞到酣际,足离于地者尺余,辄仰折其首,直与足齐,倒翻身而起立,身未尝着于尘埃。且歌曰:「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余音袅袅,不啻绕梁。高大喜,拉与同饮。陈命之坐,亦饮之酒。高酒后,心摇意动,遽起狎抱。视之,则变为夜叉:睛突于眦,牙出于喙,黑肉凹凸,怪恶不可言状。高惊释手,伏几战栗。陈以箸击其喙,诃曰:「速去!」随击而化,叉为蝴蝶,飘然扬去。

  高惊定,辞出。见月色如洗,漫语陈曰:「君旨酒佳肴,来自空中,君家当在天上。盍携故人一游?」陈曰:「可。」即与携手跃起。遂觉身在空冥,渐与天近。见有高门,口圆如井,入则光明似昼。阶路皆苍石砌成,滑洁无纤翳。有大树一株,高数丈;上开赤花,大如莲,纷纭满树。下一女子,捣绛红之衣于砧上,艳丽无双。高木立睛停,竟忘行步。女子见之,怒曰:「何处狂郎,妄来此处!」辄以杵投之,中其背。陈急曳于虚所,切责之。高被杵,酒亦顿醒,殊觉汗愧。乃从陈出,有白云接于足下。陈曰:「从此别矣。有所嘱,慎志勿忘:君寿不永,明日速避西山中,当可免。」高欲挽之,反身竟去。高觉云渐低,身落园中,则景物大非。

  归与妻子言,共相骇异。视衣上着杵处,异红如锦,有奇香。早起从陈言,裹粮入山。大雾障天,茫茫然不辨径路。蹑荒急奔,忽失足,堕云窟中,觉深不可测;而身幸不损。定醒良久,仰见云气如笼。乃自叹曰:「仙人令我逃避,大数终不能免。何时出此窟耶?」又坐移时,见深处隐隐有光,遂起而渐入,则别有天地。有三老方对奕,见高至,亦不顾问,棋不辍。高蹲而观焉。局终,敛子入盒。方问客何得至此。高言:「迷堕失路。」老者曰:「此非人间,不宜久淹,我送君归。」乃导至窟下。觉云气拥之以升,遂履平地。见山中树色深黄,萧萧木落,似是秋杪。大惊曰:「我以冬来,何变暮秋?」奔赴家中,妻子尽惊,相聚而泣。高讶问之,妻曰:「君去三年不返,皆以为异物矣。」高曰:「异哉,才顷刻耳。」于腰中出其糗粮,已若灰烬。相与诧异。妻曰:「君行后,我梦二人皂衣闪带,似谇赋者,詾詾然入室张顾,曰:『彼何往?』我诃之曰:『彼已外出。尔即官差,何得入人闺闼中?』二人乃出。且行且语,云『怪事怪事』而去。」乃悟已所遇者,仙也;妻所梦者,鬼也。高每对客,衷杵衣于内,满座皆香,非麝非兰,着汗弥盛。

42 ‧ 人妖

  马生万宝者,东昌人,疏狂不羁。妻田氏,亦放诞风流。伉俪甚敦。有女子来,寄居邻人寡媪家,言为翁姑所虐,暂出亡。其缝纫绝巧,便为媪操作。媪喜而留之。逾数日,自言能于宵分按摩,愈女子瘵蛊。媪常至生家,游扬其术,田亦未尝着意。

  生一日于墙隙窥见女,年十八九已来,颇风格。心窃好之。私与妻谋,托疾以招之。媪先来,就榻抚问已,言:「蒙娘子招,便将来。但渠畏见男子,请勿以郎君入。」妻曰:「家中无广舍,渠侬时复出入,可复奈何?」已又沉思曰:「晚间西村阿舅家招渠饮,即嘱令勿归,亦大易。」媪诺而去。妻与生用拔赵帜易汉帜计,笑而行之。日曛黑,媪引女子至,曰:「郎君晚回家否?」田曰:「不回矣。」女子喜曰:「如此方好。」数语,媪别去。田便燃烛,展衾,让女先上床,己亦脱衣隐烛。忽曰:「几忘却,厨舍门未关,防狗子偷吃也。」便下床,启门易生。生窸窣入,上床与女共枕卧。女颤声曰:「我为娘子医清恙也。」间以昵辞,生不语。女即抚生腹,渐至脐下,停手不摩,遽探其私,触腕崩腾。女惊怖之状,不啻悞捉蛇蝎,急起欲遁。生沮之。以手入其股际。则擂垂盈掬,亦伟器也。大骇,呼火。生妻谓事决裂,急燃灯至,欲为调停。则见女投地乞命。羞惧,趋出。

  生诘之,云是谷城人王二喜。以兄大喜为桑冲门人,因得转传其术。又问:「玷几人矣?」曰:「身出行道不久,只得十六人耳。」生以其行可诛,思欲告郡;而怜其美,遂反接而宫之。血溢陨绝,食顷复苏。卧之榻,覆之衾,而嘱曰:「我以药医汝,创痏平,从我终焉可也;不然,事发不赦!」王诺之。明日,媪来,生绐之曰:「伊是我表姪女王二姐也。以天阉为夫家所逐,夜为我家言其由,始知之。忽小不康,将为市药饵,兼请诸其家,留与荆人作伴。」媪入室视王,见其面色败如尘土。即榻问之。曰:「隐所暴肿,恐是恶疽。」媪信之,去。

  生饵以汤,糁以散,日就平复。夜辄引与狎处;早起,则为田提汲补缀,洒扫执炊,如媵婢然。居无何,桑冲伏诛,同恶者七人并弃市;惟二喜漏网,檄各属严缉。村人窃共疑之;集村媪隔裳而探其隐,群疑乃释。王自是德生,遂从马以终焉。后卒,即葬府西马氏墓侧,今依稀在焉。

  异史氏曰:「马万宝可云善于用人者矣。儿童喜蟹可把玩,而又畏其钳,因断其钳而畜之。呜呼!苟得此意,以治天下可也。」

43 ‧ 蛰蛇

  予邑郭生,设帐于东山之和庄,蒙童五六人,皆初入馆者也。书室之南为厕所,乃一牛栏;靠山石壁,壁上多杂草蓁莽。童子入厕,多历时刻而后返。郭责之。则曰:「予在厕中腾云。」郭疑之。童子入厕,从旁睨之,见其起空中二三尺,倏起倏坠;移时不动。郭进而细审,见壁缝中一蛇,昂首大于盆,吸气而上。遂遍告庄人共视之。以炬火焚壁,蛇死壁裂。蛇不甚长,而粗则如巨桶。盖蛰于内而不能出,已历多年者也。

44 ‧ 晋人

  晋人某,有勇力,不屑格拒之术,而搏技家当之尽靡。过中州,有少林弟子受其辱,忿告其师,群谋设席相邀,将以困之。既至,先陈茗果。胡桃连壳,坚不可食。某取就案边,伸食指敲之,应手而碎。寺众大骇,优礼而散。

45 ‧ 龙

  博邑有乡民王茂才,早赴田。田畔拾一小儿,四五岁,貌丰美而言笑巧妙。归家子之,灵通非常。至四五年后,有一僧至其家,儿见之,惊避无踪。僧告乡民曰:「此儿乃华山池中五百小龙之一,窃逃于此。」遂出一钵,注水其中,宛一小白蛇游衍于内,袖钵而去。

46 ‧ 爱才

  仕宦中有妹养宫中而字贵人者,有将官某代作启,中警句云:「令弟从长,奕世近龙光,貂珥曾参于画室;舍妹夫人,十年陪凤辇,霓裳遂灿于朝霞。寒砧之杵可掬,不捣夜月之霜;御沟之水可托,无劳云英之咏。」当事者奇其才,遂以文阶换武阶,后至通政使。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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