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第111回 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狗彘奴欺天招伙盗

  话说凤姐听了小丫头的话,又气又急又伤心,不觉吐了一口血,便昏晕过去,坐在地下。平儿急来扶住,忙叫了人来搀扶着,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将凤姐轻轻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红斟上一杯开水送到凤姐唇边。凤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过来略瞧了一瞧,便走开了,平儿也不叫他。只见丰儿在旁站着,平儿便说:「快去回明二位太太。」于是丰儿将凤姐吐血不能照应的话回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量凤姐推病藏躲,因这时女亲都在内里,也不好说别的,心里却不全信,只说:「叫他歇着去罢。」众人也并无言语。

  自然这晚亲友来往不绝,幸得几个内亲照应。家下人等见凤姐不在,也有偷闲歇力的乱乱吵吵,已闹的七颠八倒,不成事体了。到二更多天,远客去后,便预备辞灵,孝幕内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阵。只见鸳鸯已哭的昏晕过去了,大家扶住,捶闹了一阵,才醒过来。便说老太太疼了一场,要跟了去的话。众人都打量人到悲哭,俱有这些言语,也不理会。及至辞灵的时候,上上下下有百十余人,只不见鸳鸯,众人因为忙乱,却也不曾检点。到琥珀等一干人哭奠之时,才要找鸳鸯,又恐是他哭乏了,暂在别处歇着,也不言语。

  辞灵以后,外头贾政叫了贾琏问明送殡的事,便商量着派人看家。贾琏回说:「上人里头,派了芸儿在家照应,不必送殡;下人里头,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应拆棚等事。但不知里头派谁看家?」贾政道:「听见你母亲说是你媳妇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说你媳妇病的利害,还叫四丫头陪着,带领了几个丫头婆子,照看上屋里才好。」贾琏听了,心想:「珍大嫂子与四丫头两个不合,所以撺掇着不叫他去。若是上头就是他照应,也是不中用的。我们那一个又病着,也难照应。」想了一回,回贾政道:「老爷且歇歇儿,等进去商量定了再回。」贾政点了点头,贾琏便进去了。

  谁知此时鸳鸯哭了一场,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是一时怎么样的个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到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刚跨进门,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鸳鸯也不惊怕,心里想道:「这一个是谁?和我的心事一样,倒比我走在头里了。」便问道:「你是谁?咱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鸳鸯走到跟前一看,并不是这屋子的丫头。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侵人,一时就不见了。

  鸳鸯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细细一想,道:「哦!是了。」这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么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了。他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鸳鸯这么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开了妆匣,取出那年绞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就在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人客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可怜咽喉气绝,香魂出窍!正无投奔,只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魄疾忙赶上,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个人道:「我并不是什么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鸳鸯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么说不是呢?」那人道:「这也有个缘故,待我告诉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种情的首座,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我该悬梁自尽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竟无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经将你补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前来引你前去的。」

  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己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若待发泄出来,这个情就不为真情了。」鸳鸯的魂听了,点头会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这里琥珀辞了灵,听见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着去问鸳鸯明日怎样坐车,便在贾母的那间屋里找了一遍,不见,又找到套间里头。刚到门口,见门儿掩着,从门缝里望里看时,只见灯光半明半灭的,影影绰绰,心里害怕,又不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便走回来说道:「这蹄子跑到哪里去了?」劈头见了珍珠,说:「你见鸳鸯姐姐来着没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说话呢,必在套间里睡着了罢!」琥珀道:「我瞧了,屋里没有。那灯也没人来夹蜡花儿,漆黑怪怕的的,我没进去。如今咱们一块儿进去,瞧看有没有。」琥珀等进去正夹蜡花,珍珠说:「谁把脚凳撂在这里,几乎绊我一跤。」说着,往上一瞧,唬的「哎哟」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只是两只脚挪不动。外头的人也都听见了,跑进来一瞧,大家嚷着,报与邢、王二夫人知道。

  王夫人宝钗等听了,都哭着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气!快叫人去告诉老爷。」只有宝玉听见此信,便唬的双眼直竖。袭人等慌忙扶着说道:「你要哭就哭,别憋着气。」宝玉死命的才哭出来了,心想:「鸳鸯这样一个人,偏又这样死法。」又想:「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钟在这些女子身上了!他算得了死所。我们究竟是一件浊物,还是老太太的儿孙,谁能赶上他?」复又喜欢起来。那时,宝钗听见宝玉大哭了出来,及到跟前,见他又笑。袭人等忙说:「不好了!又要疯了!」宝钗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听了,更喜欢宝钗的话,「到底他还知道我的心,别人哪里知道!」

  正在胡思乱想,贾政等进来,着实的嗟叹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即命贾琏:「出去吩咐人连夜买棺盛殓,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殡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后,全了他的心志。」贾琏答应出去,这里命人将鸳鸯放下,停放里间屋内。平儿也知道了,过来同袭人、莺儿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绝。内中紫鹃也想起自己终身一无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义,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悬在宝玉屋内,虽说宝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么,于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传了鸳鸯的嫂子进来,叫他看着入殓,遂与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项内赏了他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闲了将鸳鸯所有的东西俱赏他们。他嫂子磕了头出去,反喜欢说:「真真的我们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发送。」旁边一个老婆子说道:「罢呀!嫂子!这会子你把一个活姑娘卖了一百银子就喜欢了;那时候儿给了大老爷,你还不知得多少银钱呢?你该更得意了。」一句话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红了脸走开了。刚走到二门上,见林之孝带人抬进棺材来了,他只得也跟进去,帮着盛殓,假意哭嚎了几声。

  贾政因他为贾母而死,要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个揖,说:「他是殉葬的人,不可做丫头论,你们少一辈的都该行个礼儿。」宝玉听了,喜不自胜,走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贾琏想他素日的好处,也要上来行礼,被邢夫人道:「有一个爷们就是了,别折得他不得超生。」贾琏就不便过来了。宝钗听了这话,好不自在,便道:「我原不该与他行礼,但只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为。他肯替咱们尽孝,咱们也该托托他,好好的替咱们服侍老太太西去,也少尽一点子心!」说着,扶了莺儿走到灵前,一面奠酒,那眼泪早扑漱漱流下来了。奠毕,拜了几拜,狠狠的哭了一场。众人也有说宝玉的两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说他两个心肠儿好,也有说他知礼的,贾政反到合了意。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凤姐、惜春,余者都遣去伴灵。一夜谁敢安眠?一到五更,听见外面齐人。到了辰初发引,贾政居长,衰麻哭泣,极尽孝子之礼。灵柩出了门,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的风光,不必细述。走了半日,来至铁槛寺安灵,所有孝男等俱应在庙伴宿,不题。

  且说家中林之孝带领拆了棚,将门窗上好,打扫净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只是荣府规例:「交二更,三门掩上,男人就进不去了,里头只有女人们查夜。凤姐虽隔了一夜,渐渐的神气清爽了些,只是哪里动得?只有平儿同着惜春各处走了一走,吩咐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归房。

  却说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去年贾珍管事之时,因他和鲍二打架,被贾珍打了一顿,撵在外头,终日在赌场过日。近知贾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领办,岂知探了几天的信,一些也没有想头,便咳声叹气的回到赌场中,闷闷的坐下。那些人便说道:「老三,你怎不下来捞本儿了么?」何三道:「倒想要捞一捞呢,就只没有钱么。」那些人道:「你到你们周大太爷那里去了几日,府里的钱,你也不知弄了多少来,又和我们装穷了。」何三道:「你们还说呢,他们的金银不知有几百万,只藏着不用。明儿留着,不是火烧了,就是贼偷了,他们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谎。他家抄了家,还有多少金银?」何三道:「你们还不知道呢,抄的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后,还留了好些金银,他们一个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里搁着,等送了殡回来才分呢。」内中有一个人听在心里,掷了几骰,便说:「我输了几个钱也不翻本儿了,睡去了。」说着,便走出来,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说句话。」何三跟他出来。那人道:「你这么个伶俐人,这么穷,我替你不服这口气。」何三道:「我命里穷,可有什么法儿呢?」那人道:「你才说荣府的银子这么多,为什么不去拿些使唤使唤?」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银虽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钱,他们给么?」那人道:「他不给咱们,咱们就不会拿么?」

  何三听了这话里有话,忙问道:「依你说,怎么样拿呢?」那人道:「我说你没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来了。」何三道:「你有什么本事?」那人便轻轻说道:「你若要发财,你就引个头儿。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别说他们送殡去了,家里只剩下几个女人,就让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没这么大胆子罢了!」何三道:「什么敢不敢!你打量我怕那个干老子么?我是瞧着干妈的情儿上头,才认他做干老子罢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刚才的话,就只怕弄不来,倒招了饥荒。他们哪个衙门不熟?别说拿不来,倘或拿了来,也要闹出来的。」那人道:「这么说,你的运气来了,我的朋友还有海边上的呢,现今都在这里。看风头,等个门路,若到了手,你我在这里也无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么?你若撂不下你干妈,咱们索性把你干妈也 了去,大家伙儿乐一乐,好不好?」何三道:「老大,你别是醉了罢?这些话混说的是什么!」说者,拉了那人走到个僻静地方,两个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头而去。暂且不题。

  且说包勇自被贾政吆喝,派去看园,贾母的事出来,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会,总是自做自吃,闷来睡一觉,醒时便在园里耍刀弄棍,倒也无拘无束。那日贾母一早出殡,他虽知道,因没有派他差使,他任意闲游,只见一个女尼带了一个道婆来到园内腰门那里扣门。包勇走来,说道:「女师父哪里去?」道婆道:「今日听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见四姑娘送殡,想必是在家看家。恐他寂寞,我们师父来瞧瞧他。 」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园门是我看着的,请你们回去罢。要来,等主子们回来了再来。」婆子道:「你是哪里来的个黑炭头?也要管起我们来。」包勇道:「我嫌你们这些人,我不叫你们来,有什么法儿?」婆子生了气,嚷道:「这都是反了天的事!连老太太在日还不拦我们走动呢,你是哪里的这么个横强盗,这样没法没天的?我偏要打这里走。」说着,便把手在门环上狠狠的打了几下。妙玉已气的不言语,正要回身便走。

  不料里头看二门的婆子听见有人拌嘴,连忙开门一看,见是妙玉,已经回身走去,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近日婆子们都知道上头太太们、四姑娘都和他亲近,恐他日后说出们上不放进他来,那时如何耽得住,便赶忙走来,说:「不知师父来,我们开门迟了。我们四姑娘在家里,正想师父呢。快请回来。看园的小子是新来的,他不知咱们的事。回来回了太太,打他一顿,撵出去就完了。 」妙玉虽是听见,总不理他。哪禁得婆子再四央求,后来才说出怕自己担不是,几乎急的跪下。妙玉无奈,只得随着那婆子过来。包勇见这般光景,自然不好再拦,气得瞪眼叹气而回。

  这里妙玉带了道婆走到惜春那里,道了恼,叙些闲话。惜春说起:「在家看家,只好熬个几夜,但是二奶病着,一个人又闷又害怕。能有一个人在这里我就放心,如今里头一个男人也没有。今儿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们下棋说话儿,可使得么?」妙玉本来不肯,见惜春可怜,又提起下棋,一时高兴应了。打发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命侍儿送了过来,大家坐谈一夜。惜春欣幸异常,便命彩屏去开上年蠲的雨水,预备好茶。那妙玉自有茶具。道婆去了不多一时,又来了一个侍者,送下妙玉日用之物。惜春亲自烹茶。两人言语投机,说了半天。那时天有初更时候,彩屏放下棋枰,两人对奕。惜春连输两盘,妙玉又让了四个子儿,惜春方嬴了半子。不觉已到四更,正是天空地阔,万籁无声。妙玉道:「我到五更须得打坐,我自有人服待,你自去歇息。」惜春犹是不舍,见妙玉要自己养神,不便拗他。

  刚要歇去,猛听得东边上屋内上夜的人一片声喊起。惜春那里的老婆子们也接声嚷道:「了不得!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胆俱裂,听见外头上夜的男人便声喊起来。妙玉道:「不好了!必是这里有了贼了!」说着赶忙的关上屋门,掩了灯光,在窗户眼内往外一瞧,只见几个男人站在院内,唬得不敢做声,回身摆着手,轻轻的爬下来,说:「了不得!外头有几个大汉站着。」说犹未了,又听得房上响声不绝,便有外头上夜的人进来吆喝拿贼。一个人说道:「上屋里的东西都丢了,并不见人。东边有人去了,咱们到西边去。」惜春的老婆子听见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间屋里说道:「这里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这可不是么?」大家一齐嚷起来。只听房上飞下好些瓦来,众人都不敢上前。

  正在没法,只听园里腰门一声大响,打进门来。见一个稍长大汉,手执木棍,众人唬得藏躲不及。听得那人喊道:「不要跑了他们一个!你们都跟我来!」这些家人听了这话,越发唬得骨软筋酥,连跑也跑不动了。只见这人站在当地,只管乱喊。家人中有一个眼尖的看出来了,你道是谁?正是甄家荐来的包勇。这些家人不觉胆壮起来,便颤巍巍的道:「有一个走了,有的在房上呢!」包勇便向地下一扑,耸身上房,追赶那贼。

  这些贼人明知贾家无人,先在院内愉看惜春房内,见有个绝色尼姑,便顿起淫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惧,正要踹进门去,因听外面有人进来追赶,所以贼众上房。见人不多还想抵挡,猛见一人上房赶来,那些贼见是一人,越发不理论,便用短兵抵住,哪经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将贼打下房来。那些贼飞奔而逃,从园墙过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岂知园内早藏下了几个在那里接赃,已经接过好些。见贼伙跑回,大家举械保护。见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敌众,反倒迎上来。包勇一见生气,道:「这些毛贼,敢来和我斗斗!」那伙贼说:「我们有一个伙计被他打倒了,不知死活,咱们索性抢了他出来。」

  这里包勇闻声即打。那伙贼轮起器械,四五个人围住包勇乱打起来。外头上夜的人也都仗着胆子赶来。众贼见斗他不过,只得跑了。包勇还要赶时,被一个箱子一绊,立定看时,心想东西未丢,众贼远逃,也不追赶,便叫众人将灯照看。地下只有几个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径不熟,走到凤姐那边,见里面灯烛辉煌,便问:「这里有贼没有?」里头平儿战兢兢的说道:「这里也没开门,只听上屋叫喊,说有贼呢,你到那里去罢。」包勇正摸不着路头,遥见上夜的人过来,才跟着一齐寻到上屋,见是门开户启,那些上夜的在那里啼哭。

  一时贾芸、林之孝都进来了,见是失盗,大家著急。进内查点,老太太的房门大开,将灯一照,锁头拧折。进内一瞧,箱柜俱开,便骂那些上夜女人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贼人进来,你们都不知道么?」那些上夜的哭道:「我们几个人轮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们都没有住脚前后走的。他们是四更五更。我们才下班儿,只听见他们喊起来,并不见一个人。赶着照看,不知什么时候把东西早已丢了。求爷们问管四更五更的。」林之孝道:「你们个个要死!回来再说,咱们先到各处看去。」上夜的男人领着到尤氏那边,门儿关紧。有几个接音说:「唬死我们了!」林之孝问道:「这里没有丢东西呀?」里头的人方开了门,道:「这里没丢东西。」林之孝带着人走到惜春院内,只听得里面说道:「了不得!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儿罢!」林之孝便叫人开门,问是怎么了。婆子道:「贼在这里打仗,把姑娘都唬坏了,亏得妙师父和彩屏才将姑娘救醒。东西是没失。」林之孝道:「贼人怎么打仗?」上夜的男人说: 「幸亏包大爷上了房把贼打跑了,还听见打倒了一个呢。」包勇道:「在园门那里呢,你们快瞧去罢。」

  贾芸等走到那边,果然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下,死了,细细的一瞧,好像是周瑞的干儿子。众人见了托异,派了一个人看守着,又派了两个人照看前后门。走到门前看时,那门俱仍旧关锁着。林之孝便叫人开了门,报了营官。立刻到来查勘贼踪,是从后夹道子上了房的,到了西院房上,见那瓦片破碎不堪,一直过了后园去了。上夜的齐声说道:「这不是贼,是强盗。」营官着急道:「并无明火执杖,怎么便算强盗呢?」上夜的道:「我们赶贼,他在房上撇瓦,我们不能到他跟前,幸亏我们家姓包的上房打退。赶到园里,还有好几个贼竟和姓包的打起仗来,打不过,才跑了。」营官道:「可又来,若是强盗,难道倒打不过你们的人么?不用说了,你们快查清了东西,递了失单,我们报就是了。」

  贾芸等又到上屋里,凤姐已扶病过来,惜春也来了。贾芸请了安,大家查看失物。因鸳鸯已死,琥珀等又送灵去了,那些东西都是老太太的,并没有见过数儿,只用封锁,如今打从哪里查起?众人都说:「箱柜东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时候儿自然不小了,那些上夜的人管做什么的?况且打死的贼是周瑞的干儿子,必是他们通同一气的。」凤姐听了,气的眼睛直蹬蹬的,便说:「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来,交与营里去审问。」众人叫苦连天,跪地哀求。

  不知怎生发放,并失去物件有无着落,下回分解。


End



第110回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

  却说贾母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满地下瞅。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那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听见贾母说道:「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哪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

  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跟前,说:「在这里呢。」贾母道:「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没有?」凤姐道:「没有呢。」贾母道:「早该施舍完了才好。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乐了。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怎么总不来瞧我!」鸳鸯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语。贾母又膲了一瞧宝钗,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着满屋里瞧了一瞧。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

  众婆子疾忙停床。于是贾政等在外一边跪着,邢夫人等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主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妃祖母,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虽知贾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

  贾赦不在家,贾政为长;宝玉、贾环、贾兰是亲孙,年纪又小,都应守灵。贾琏虽也是亲孙,带着贾蓉,尚可分派家人办事。虽请了些男女外亲来照应,内里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是应灵旁哭泣的;尤氏虽可照应,他自贾珍外出,依住荣府,一向总不上前,且又荣府的事不甚谙练,贾蓉的媳妇更不必说;惜春年小,虽在这里长的,他于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内里竟无一人支持。只有凤姐可以照管里头的事,况又贾琏在外做主,里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凤姐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办过秦氏的事,必是妥当,于是仍叫凤姐总理里头的事。凤姐本不应辞,自然应了,心想:「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难使唤,如今他们都去了。银项虽没有对牌,这种银子却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我们那个办。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比宁府里还得办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后日一早分派。便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凤姐一一的瞧了,统共男仆只有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派差。心里想道:「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东府里的人多。」又将庄上的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

  正在思算,只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凤姐只得过去。只见鸳鸯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着凤姐,说道:「二奶奶请坐,我给二奶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鸳鸯说着跪下,慌的凤姐赶忙拉住,说道:「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的说!」鸳鸯跪着,凤姐便拉起来。鸳鸯说道:「老太太的事,一应内外,都是二爷和二奶奶办。这种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塌过什么银钱,如今临了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诗云』『子曰』,我也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更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縻费、图好看的念头。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头,敢说什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这一场,临死了还不叫他风光风光?我想二奶奶是能办大事的,故此我请二奶奶来,做个主意。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老太太呢?」

  凤姐听了这话来的古怪,便说:「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虽是老爷口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该当的。」鸳鸯道:「老太太的遗言说,所有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二奶奶倘或用着不够,只管拿这个去折变补上。就是老爷说什么,也不好违了老太太的遗言。况且老太太分派的时候,不是老爷在这里听见的么?」凤姐道:「你素来最明白的,怎么这会子这样的著急起来了?」鸳鸯道:「不是我着急,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爷是怕招摇的。若是二奶奶心里也是老爷的想头,说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是这么好,将来又要抄起来,也就不顾起老太太来,怎么样呢?我呢,是个丫头,好歹碍不着,到底是这里的声名!」凤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鸳鸯千恩万谢的托了凤姐。

  那凤姐出来,想道:「鸳鸯这东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论理,老太太身上本该体面些。且别管他,只按着咱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去。」于是叫旺儿家的来,把话传出去,请二爷进来。不多时,贾琏进来,说道:「怎么找我?你在里头照应着些就是了。横竖做主是老爷太太们,他说怎么着,我们就怎么着。」凤姐道:「你也说起这个话来了,可不是鸳鸯说的话应验了么?」贾琏道:「什么鸳鸯的话?」凤姐便将鸳鸯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贾琏道:「他们的话算什么!刚才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老太太的这种银子用不了,谁还要么?仍旧该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边的,虽有坟地,却没有阴宅。老太太的灵是要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再余下的,置买几顷祭田。咱们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便叫那些贫穷族中住着,也好按时按节早晚上香,时常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么?据你的话,难道都花了罢?」

  凤姐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道:「谁见过银子!我听见咱们太太听见了二老爷的话,极力的窜掇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是好主意。』叫我怎么着?现在外头棚杠上要支几百银子,这会子还没有发出来。我要去,他们都说有,先叫外头办了,回来再算。你想,这些奴才,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说告病的,有说下庄子去了的。剩下几个走不动的,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凤姐听了,呆了半天,说道:「这还办什么!」

  正说着,来了一个丫头,说:「大太太的话,问二奶奶:今日第三天了,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着么?叫了半天,上了菜,短了饭: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将就着把早饭打发了。偏偏那日人来的多,里头的人都死眉瞪眼的。凤姐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会子,又惦记着派人,赶着出来,叫了旺儿家的传齐了家下女人们,一一分派了。众人都答应着不动。凤姐道:「什么时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易的,只要将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去。」凤姐道:「糊涂东西!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众人只得勉强应着。

  凤姐即往上房取发应用之物,要去请示邢、王二夫人,见人多难说,看那时候已经日渐平西了,只得找了鸳鸯,说要老太太存的那一分家伙。鸳鸯道:「你还问我呢!那一年二爷当了,赎了来了么?」凤姐道:「不要银的金的,只要那一分平常使的。」鸳鸯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哪里来的?」凤姐一想不差,转身就走。只得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急忙叫彩云登账,发与众人收管。

  鸳鸯见凤姐这样慌张,又不好叫他回来,心想:「他头里做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的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么!」哪知邢夫人一听贾政的话,正合着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一点子做个收局。况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做主。贾赦虽不在家,贾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说:「请大太太的主意。」邢夫人素知凤姐手脚大,贾琏的闹鬼,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鸳鸯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了,故见凤姐掣肘如此,却疑为不肯用心,便向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邢夫人等听了话中有话,不想到自己不令凤姐便宜行事,反说:「凤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

  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凤姐过来,说道:「咱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是要的。这两三天人来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必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点心儿才好。」凤姐听了,呆了一会,要将银两不凑手的话说出来,但只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凤姐也不敢辩,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你是打不得撒手的。」凤姐紫涨了脸,正要回说,只听外头鼓乐一奏,是烧黄昏纸的时候了,大家举起哀来,又不得说。凤姐原想回来再说,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说道:「这里有我们呢,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罢。」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会,说:「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挨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集,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个一遭儿了,我们敢违拗么?只是这回的事,上头过于累赘。只说打发这顿饭罢:有在这里吃的,有要在家里吃的;请了这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来。诸如此类,哪里能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少挑饬就好了。」凤姐道::「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么那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

  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件东西,传出去了,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有什么法儿呢?」众人道:「二爷在外头,倒怕不应付么?」凤姐道: 「还提这个!他也是那里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哪里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二爷手里么?」凤姐道:「你们回来问管事的,就知道了。」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咱们一点也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呢?」凤姐道:「如今不用说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罢。倘或闹的上头有了什么说的,我可和你们不依。」众人道:「奶奶要怎么样,我们敢抱怨么?只是上头一人一个主意,我 实在难周到。」凤姐听了也没法,只得央及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了。」众人听命而去。

  凤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处的人整理整理,又恐邢夫人生气;要和王夫人说,怎奈邢夫人挑唆。这些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助着凤姐的威风,更加作贱起他来。幸得平儿替凤姐排解,说是:「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爷太太们吩咐了外头,不许縻费,所以我们二奶奶不能应付到了。」说过几次,才得安静些。虽说僧经道忏,吊祭供饭,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的不少,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央及一回;支吾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等看去不像样,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

  邢夫人虽说是冢妇,仗着悲戚为孝四个字,倒也都不理会。王夫人只得跟着邢夫人行事,余者更不必说了。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却不敢替他说话,只自叹道:「俗语说的,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凤丫头,那些人还帮着么?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他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背前面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老爷是一味的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得开了么?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于是抽空儿叫了他的人来,吩咐道:「你们别看着人家的样儿,也糟塌起琏二奶奶来。别打量什么穿孝守灵就算了大事了,不过混过几天就是了。看见那些人张罗不开,就插个手儿,也未为不可。这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的。」那些素服李纨的人都答应着说:「大奶奶说得很是,我们也不敢那么着。只听见鸳鸯姐姐们的口话儿,好像怪琏二奶 的似的。」李纨道:「就是鸳鸯,我也告诉过他。我说琏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只是银子钱都不在他手里,叫他巧媳妇还做得上没米的粥来么?如今鸳鸯也知道了,所以也不怪他了。只是鸳鸯的样子竟是不像从前了,这也奇怪。那时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没有作过什么威福;如今老太太死了,倒有些气质不大好了。我先前替他愁,这会子幸喜大老爷不在家,才躲过去了。不然,他有什么法儿?」

  说着,只见贾兰走来说:「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罢。我这几天总没有摸摸书本儿。今儿爷爷叫我家里睡,我喜欢的很,要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李纨道:「好孩子!看书呢,自然是好的,今儿且歇歇罢,等老太太送了殡再看罢。」贾兰道:「妈妈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窝里头想想也罢了。」众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这点年纪,得了空儿就想到书上?不像宝二爷,娶了亲的人还是那么孩子气。这几日跟着老爷跪着,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些什么。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躲着他,邢姑娘也不很和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儿的什么喜姑娘、四姑娘,哥哥长哥哥短的和他亲密。我们看那宝二爷除了和奶奶姑娘们混混,只怕他 里也没有别的事,白过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么大,哪里及兰哥儿一零儿呢?大奶奶将来是不愁的了!」

  李纨道:「就好也还小呢。只怕到他大了,咱们家还不知怎么样了呢!环哥儿你们瞧着怎么样?」众人道:「那一个更不像样儿了!两只眼睛倒像个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虽在那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儿瞧人呢!」李纨道:「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前日听见说还要给他说亲呢,如今又得等着了。还有一件事:咱们家这些人,我看来也是说不清的。且不必说闲话儿,后日送殡,各房的车是怎么样了?」众人道:「琏二奶奶这几天闹的像失魂落魄的样儿,也没见传出去。昨日听见外头男人们说:二爷派了蔷二爷料理,说是咱们家的车也不够,赶车的也少,要到亲戚家去借去呢。」李纨道:「车也借得的么?」众人道:「奶奶说笑话儿了,车怎么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亲戚都用车,只怕难借,想来还得雇呢。李纨道:「底下人的只得雇,上头白车也有雇的么?」众人道:「现在大太太,东府里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没有车了,不雇,哪里来呢? 」李纨听了,叹息道:「先前见有咱们家里的太太奶奶们坐了雇的车来,咱们都笑话,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你明儿去告诉你们的男人:我们的车马,早早的预备好了,省了挤。」众人答应了出去,不题。

  且说史湘云因他女婿病着,贾母死后,只来了一次,屈指算是后日送殡,不能不去。又见他女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过来。想起贾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婿,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挨日子罢了,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鸳鸯等再三劝慰不止。宝玉瞅着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去劝。见他淡妆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犹胜几分。回头又看宝琴等也都是淡素装饰,丰韵嫣然。独看到宝钗浑身挂孝,那一种雅致,比寻常穿颜色时更自不同。心里想道:「古人说: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看来不止为梅花开的早,竟是那洁白清香四字真不可及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更不知怎样的丰韵!」想到这里,不觉心酸起来,那泪珠儿便一直的滚下来了,趁着贾母的事,不妨放声大哭。众人正劝湘云,外间忽又添出一个哭的人来。大家只道是想着贾母疼他的好处,所以悲伤,岂知他们两个人各有各的眼泪。这场大哭,招得满屋的人无不下泪,还是薛姨妈、李婶娘等劝住。

  次日乃坐夜之期,更加热闹。凤姐这日竟支撑不住,也无方法,只得用尽心力,甚至咽喉嚷哑,敷衍过了半日。到了下半天,亲友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顾后。正在着急,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平儿急忙过来扶住。只见凤姐的血一口一口的吐个不住。

  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nd



第109回 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话说宝钗叫袭人问出原故,恐宝玉悲伤成疾,便将黛玉临死的话与袭人假做闲谈,说是:「人在世上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样的人死后还是那样。活人虽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林姑娘既说仙去,他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哪里还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出些邪魔外祟来缠扰。」宝钗虽是与袭人说话,原说给宝玉听的。袭人会意,也是说:「没有的事。若说林姑娘的魂灵儿还在园里,我们也算相好,怎么没有梦见过一次?」宝玉在外面听着,细细的想道:「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哪一日不想几遍?怎么从没梦见?想必他到天上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梦都没有一个儿。我如今就在外间睡,或者我从园里回来,他知道我的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我必要问他实在哪里去了,我也时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这浊物,竟无一梦,我也不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说:「我今夜就在外间睡,你们也不用管我。」

  宝钗也不强他,只说:「你不用胡思乱想。你没瞧见太太因你园里去了,急的话都说不出来?你这回子还不保养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不用心。」宝玉道:「白这么说罢咧,我坐一会子就进来。你也乏了,先睡罢。」宝钗料他必进来的,假意说道:「我睡了,叫袭姑娘伺候你罢。」宝玉听了,正合机宜。等宝钗睡下,他便叫袭人、麝月另铺设下一副被褥,常叫人进来瞧二奶奶睡着了没有。宝钗故意装睡,也是一夜不宁。

  那宝玉只当宝钗睡着,便与袭人道:「你们各自睡罢,我又不伤感。你若不信,你就服侍我睡了再进去,只要不惊动我就是了。」袭人果然服侍他睡下,预备下茶水,关好了门,进里间去照应了一回,各自假寐,等着宝玉若有动静,再出来。宝玉见袭人进去了,便将坐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他轻轻的坐起来,暗暗的祝赞了几句,方才睡下。起初再睡不着,以后把心一静,谁知竟睡着了,却倒一夜安眠。直到天亮,方才醒来,拭了拭眼,坐着想了一回,并没有梦。便叹口气道:「正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宝钗反是一夜没有睡着,听见宝玉念这两句,便接口道:「这话你说莽撞了。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宝玉听了,自觉不好意思,只得起来,搭讪着进里间来,说:「我原要进来,不知怎么一个盹儿就打着了。」宝钗道:「你进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

  袭人也本没有睡,听见他们两个说话,既忙上来倒茶。只见老太太那边打发小丫头来问:「宝二爷昨夜睡的安顿么?若安顿,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过去。」袭人道:「你回去回老太太,说宝玉昨夜很安顿,回来就过来。」小丫头去了。宝钗连忙梳洗,莺儿、袭人等跟着,先到贾母那里行了礼,便到王夫人那边起,至凤姐,都让过了,仍到贾母处,见他母亲也过来了。大家问起:「宝玉好么?」宝钗道:「昨夜回去就睡了,没有什么。」众人放心,又说些闲话。

  只见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见说,孙姑爷那边人来,到太太那里说了些话,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边说,不必留了,让他去罢。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边哭呢,大约就过来辞老太太。」贾母众人听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说:「二姑娘这么一个人,为什么命里遭着这样的人!一辈子不能出头,这可怎么好呢?」说着,迎春进来,泪痕满面,因是宝钗的好日子,只得含着泪,辞了众人要回去。贾母知道他的苦处,也不便强留,便道:「你回去也罢了,但不用伤心。碰着这样人,也是没法儿的。过几天我再打发人接你去罢。」迎春道:「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怜我没有再来的时候儿了!」说着,眼泪直流。众人都劝道:「这有什么不能回来的呢?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远,要见面就难了。」贾母等想起探春,不觉也大家落泪。为是宝钗的生日,只得转悲作喜说:「这也不难。只要海疆平静,那边亲家调进京来,就见的著了。」说着,迎春只得含悲而别。大家送了出来,仍回贾母那里,从早至暮,又闹了一天。众人见贾母劳乏,各自散了。

  独有薛姨妈辞了贾母,到宝钗那里,说道:「你哥哥是今年过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时候,减了等,才好赎罪。这几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处?我想要给你二哥哥完婚,你想好不好?」宝钗道:「妈妈是因为大哥娶了亲,唬怕了的,所以把二哥哥的事也疑惑起来。据我说,很该办。邢姑娘是妈妈知道的,如今在这里也很苦。娶了去,虽说咱们穷,究竟比他傍人门户好多著呢。」薛姨妈道:「你得便的时候,就去回明老太太,说我家没人,就要择日子了。」宝钗道:「妈妈只管和二哥哥商量,挑个好日子,过来和老太太、大太太说了,娶过去,就完了一宗事。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薛姨妈道:「今日听见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这里住几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你们姐妹们也多叙几天 儿。」宝钗道:「正是呢。」于是薛姨妈又坐了一坐,出来辞了众人,回去了。

  却说宝玉晚间归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梦,或者他已经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个主意,向宝钗说道:「我昨夜偶然在外头睡着,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稳些,今日起来,心里也觉清静。我的意思,还要在外头睡两夜,只怕你们又来拦我。」宝钗听了,明知他早晨嘴里念诗自然是为黛玉的事了,想来他那个呆性是不能劝的,等他睡两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罢了,况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便道:「好没来由。你只管睡去,我们拦你做什么?但只别胡思乱想的招出些邪魔外祟来。」宝玉笑道: 「谁想什么?」袭人道:「依我劝,二爷还是屋里睡罢。外边一时照应不到,着了凉,倒不好。」宝玉未及答言,宝钗却向袭人使了个眼色儿。袭人会意,道:「也罢,叫个人跟着你罢,夜里好倒茶倒水的。」宝玉便笑道:「这么说,你就跟了我来。」袭人听了,倒没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声也不言语。宝钗素知袭人稳重,便说:「他是跟惯了我的,还叫他跟着我罢。叫麝月、五儿照料着也罢了。况且今日他跟着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他歇歇了。」宝玉只得笑着出来。

  宝钗因命麝月、五儿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两个人:「醒睡些,要茶要水,多留点神儿。」两个答应着。出来看见宝玉端然坐在床上,闭目合掌,居然像个和尚一般,两个也不敢言语,只管瞅着他笑。宝钗又命袭人出来照应。袭人看见这般,却也好笑,便轻轻的叫道:「该睡了。怎么又打起坐来了?」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便道:「你们只管睡罢,我坐一坐就睡。」袭人道:「因为你昨日那个光景,闹的二奶奶一夜没睡。你再这么着,成什么事?」宝玉料着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袭人又嘱咐了麝月几句,才进去关门睡了。

  这里麝月、五儿两个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宝玉睡着,各自歇下。哪知宝玉要睡越睡不着,见他两个人在那里打铺,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在家时,晴雯、麝月两个服侍,夜间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为没穿衣服着了凉,后来还是从这个病上死的。想到这里,一心移到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将想晴雯的心又移在五儿身上。自己假装睡着,偷偷儿的看那五儿,越瞧越像晴雯,不觉呆性复发。听了听里间已无声息,知是睡了;但不知麝月睡了没有,便故意叫了两声,却不答应。五儿听见了宝玉叫人,便问道:「二爷要什么?」宝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儿见麝月已睡,只得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钟茶来,一手托着漱盂。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着一个簪儿。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耽了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不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后,也无心进来了。后来听说凤姐叫他进来服侍宝玉,竟比宝玉盼他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的丰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孩子们和宝玉玩笑都撵了,所以把那女儿的柔情和素日的痴心,一概搁起。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作晴雯,只管爱惜起来。那五儿早已羞的两颊红潮,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宝玉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

  五儿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都是姐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宝玉又悄悄的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笑着点头儿。宝玉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五儿摇着头儿道:「没有。」宝玉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的红了脸,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才撒了手,说道:「他和我说来:『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么?」五儿听了,这话明明是撩拨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道:「那是他自己没脸。这也是女孩儿家说得的吗?」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些话糟塌他?」

  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二爷睡罢,别紧着坐着,看凉着了。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付来?」宝玉道:「我不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有穿着大衣裳,就怕他也像晴雯着了凉,便问道:「你为什么不穿上衣裳就过来?」五儿道:「爷叫的紧,哪里有尽着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宝玉听了,连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棉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他披上。五儿只不肯接,说:「二爷盖着罢,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说着,回到自己铺边,拉了一件长袄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么?」

  宝玉笑道:「实告诉你罢:什么是养神!我倒要遇仙的意思。」五儿听了,越发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宝玉道:「你要知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就是你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玩,我怕冻着他,还把他揽在一个被窝里呢。这有什么?大凡一个人,总别酸文假醋的才好。」五儿听了,句句都是调戏之意,哪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倒没了主意。因拿眼一溜,抿着嘴儿笑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袭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只爱和别人混搅。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脸见人!」正说着,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唬了一跳。里间宝钗咳嗽了一声,宝玉听见连忙努嘴儿,五儿也就忙忙的熄了灯,悄悄的躺下了。

  原来宝钗、袭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间劳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听见他们说话,此时院中一响,猛然惊醒,听了听,也无动静。宝玉此时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来了,听见我和五儿说话,故意唬我们的?」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后,才朦胧睡去。

  却说五儿被宝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宝钗咳嗽,自己怀着鬼胎,生怕宝钗听见了,也是思前想后,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起来,见宝玉尚自昏昏睡着,便轻轻儿的收拾了屋子。那时麝月已醒,便道:「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你难道一夜没睡么?」五儿听这话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讪笑,也不答言。一时宝钗、袭人也都起来,开了门,见宝玉尚睡,却也纳闷:怎么在外头两夜睡的倒这么安稳呢?及宝玉醒来,见众人都起来了,自己连忙爬起,揉着眼睛,细想昨夜又不曾梦见,可是仙凡路隔。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儿说的,宝钗、袭人都是天仙一般,这说却也不错,便怔怔的瞅着宝钗。

  宝钗见他发怔,虽知他为黛玉之事,却也定不得梦不梦,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你昨夜可遇见仙了么?」宝玉听了,只道昨晚的话宝钗听见了,勉强笑道:「这是哪里的话?」那五儿听了这一句,越发心虚起来,又不好说的,只得且看宝钗的光景。只见宝钗又笑着问五儿道:「你听见二爷睡梦里和人说话来着么?」宝玉听了,自己坐不住,搭讪着走开了。五儿把脸飞红,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说了几句,我也没听真。什么担了虚名,又什么没打正经主意,我也不懂,劝着二爷睡了。后来我也睡了,不知二爷还说来着没有。」宝钗低头一想:「这话明是为黛玉了。但尽着叫他在外头,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柳怪来。况兼他的旧病,原在姐妹上情重。只好设法将他的心意挪移过来,然后能免无事。」想到这里,不免面红耳热起来,也就讪讪的进房梳洗去了。

  且说贾母两日高兴,略吃多了些,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觉着胸口饱闷。鸳鸯等要回贾政,贾母不叫言语,说:「我这两日嘴馋些,吃多了点子。我饿一顿就好了,你们快别吵嚷。」于是鸳鸯等并没有告诉人。

  这日晚间,宝玉回到自己屋里,见宝钗自贾母、王夫人处才请了晚安回来。宝玉想着早起之事,未免赦颜抱惭。宝钗看他这样,也晓得是没意思的光景。因想他是痴情人,要治他的这个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想,便问宝玉道:「你今夜还在外头睡去罢了?」宝玉自觉没趣,便道:「里头外头都是一样的。」宝钗意欲再说,反觉碍难出口。袭人道:「罢呀,这倒是什么道理呢?我不信睡的那么安顿!」五儿听见这话,连忙接口道:「二爷在外头睡,别的倒没有什么,只爱说梦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儿,又不敢驳他的回儿。」袭人便道:「我今日挪出床来睡睡,看说梦话不说。你们只管把二爷的铺盖铺在里间就是了。」宝钗听了,也不做声。

  宝玉自己惭愧,哪里还有强嘴的分儿,便依着搬进来。一则宝玉抱歉,欲安宝钗之心;二则宝钗恐宝玉思郁成疾,不如稍示柔情,使得亲近,以为移花接木之计。于是当晚袭人果然挪出去。这宝玉固然是有意负荆,那宝钗自然也无心拒客,从过门至今日,方才是雨腻云香,氤氲调畅。从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次日宝玉、宝钗同起,宝玉梳洗了,先过贾母这边来。这里贾母因疼宝玉,又想宝钗孝顺,忽然想起一件东西来,便叫鸳鸯开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遗的一个汉玉玦,虽不及宝玉他那块玉石,挂在身上却也希罕。鸳鸯找出来递与贾母,便说道:「这件东西,我好像从没见的。老太太这些年还记得这样清楚,说是那一箱什么匣子里装着。我按着老太太的话一拿就拿出来了。老太太这会子叫拿出来做什么?」贾母道:「你哪里知道?这块玉还是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老太爷疼我,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还说:『这玉是汉朝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像见了我的一样。』我那时还小,拿了来也不当什么,便撩在箱子里。到了这里,我见咱们家的东西也多,这算得什么!从没带过,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日见宝玉这样孝顺,他又丢了一块玉,故此想着拿出来给他,也像是祖上给我的意思。」

  一时宝玉请了安。贾母便喜欢道:「你过来,我给你一件东西瞧瞧。」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便把那块汉玉递给宝玉。宝玉接来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圆,形似甜瓜,色有红晕,甚是精致。宝玉口口称赞。贾母道:「你爱么?这是我祖爷爷给我的,我传了你罢。」宝玉笑着,请了安谢了,又拿了要送给他母亲瞧。贾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诉你老子又说疼儿子不如疼孙子了。他们从没见过。」宝玉笑着去了。宝钗等又说了几句话,也辞了出来。

  自此,贾母两日不进饮食,胸口仍是膨闷,觉得头晕目眩,咳嗽。邢、王二夫人、凤姐等请安,见贾母精神尚好,不过叫人告诉贾政,立刻来请了安。贾政出来,即请大夫看脉,不多一时,大夫来诊了脉,说是有年纪的人,停了些饮食,感冒些风寒,略消导发散些就好了。开了方子,贾政看了,知是寻常药品,命人煎好进服。以后贾政早晚进来请安。

  一连三日,不见稍减。贾政又命贾琏打听好大夫:「快去请来瞧老太太的病。咱们常请的几个大夫,我瞧着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贾琏想了一想,说道:「记得那年宝兄弟病的时候,倒是请了一个不行医的来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贾政道:「医道却是极难的,越是不兴时的大夫倒有本领。你就打发人去找来罢。」贾琏答应了出去,回来说道:「这刘大夫新近出城教书去了,过十来天进城一次。这时等不得,又请了一位,也就来了。」贾政听了,只得等着,不题。

  且说贾母病时,合宅女眷无日不来请安。一日,众人都在那里,只见看园内腰门的老婆子进来回说:「园里的栊翠庵的妙师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来请安。」众人道:「他不常过来,今儿特来,你们快请进来。」凤姐走到床前回了贾母。岫烟是妙玉的旧相识,先走出去接他。只见妙玉头带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紬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尘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飘飘拽拽的走来。岫烟见了问好,说是:「在园内住的时候儿,可以常来瞧瞧你;近来因为园内人少,一个人轻易难出来,况且咱们这里的腰门常关着,所以这些日子不得见你。今儿幸会!」妙玉道:「头里你们是热闹场中,你们虽在外园里住,我也不便常来亲近;如今知道这里的事情也不大好,又听说是老太太病着,又惦记着你,还要瞧瞧宝姑娘。我哪管你们关不关?我要来就来;我不来,你们要我来也不能啊。」岫烟笑道:「你还是这种脾气。」

  一面说着,已到贾母房中。众人见了,都问了好。妙玉走到贾母床前问候,说了几句套话。贾母便道:「你是个女菩萨,你瞧瞧我的病可好的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正有呢。一时感冒,吃几帖药,想来也就好了。有年纪的人,只要宽心些。」贾母道:「我倒不为这些。我是极爱寻快乐的。如今这病也不觉怎么着,只是胸膈饱闷。刚才大夫说是气恼所致。你是知道的,谁敢给我气受?这不是那大夫脉理平常么?我和琏儿说了,还是头一个大夫说感冒伤食的是,明儿还请他来。」说着,叫鸳鸯:「吩咐厨房里办一桌净素菜来,请妙师父这里便饭。」妙玉道:「我吃过午饭了,我是不吃东西的。」王夫人道: 「不吃也罢,咱们多坐一会,说些闲话儿罢。」妙玉道:「我久已不见你们,今日来瞧瞧。」又说了一回话,便要走。回头见惜春站着,便问道:「四姑娘为什么这样瘦?不要只管爱画劳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画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园里的显亮,所以没兴头画。」妙玉道:「你如今住在哪一所?」惜春道:「就是你才来的那个门东边的屋子,你要来很近。」妙玉道:「我高兴的时候来瞧你。」惜春等说着送了出去。回身过来,听见丫头们回说大夫在贾母那边呢,众人暂且散去。

  哪知贾母这病日重一日,延医调治不效,以后又添腹泻。贾政着急,知病难医,即命人到衙门告诉,日夜同王夫人亲侍汤药。一日,见贾母略进些饮食,心里稍宽。只见老婆子在门外探头,王夫人叫彩云看去,问问是谁。彩云看了是陪迎春到孙家去的人,便道:「你来做什么?」婆子道:「我来了半日,这里找不着一个姐姐们,我又不敢冒撞,我心里又急。」彩云道:「你急什么?又是姑爷作贱姑娘不成么?」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儿闹了一场,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们又不请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云道:「老太太病着呢,别大惊小怪的。」王夫人在内已听见了,恐老太太听见不受用,忙叫彩云带他外头说去。岂知贾母病中心静,偏偏听见,便道:「迎丫头要死了么?」王夫人便道:「没有。婆子们不知轻重,说是这两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这里问大夫。」贾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请了去。」王夫人便叫彩云:「叫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

  这里贾母便悲伤起来,说是:「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不得见面;迎丫头虽苦,或者熬出来,不打量他年轻轻儿的就要死了!留着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活着做什么!」王夫人、鸳鸯等解劝了好半天。那时宝钗、李氏等不在房中,凤姐近来有病。王夫人恐贾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们来陪着。自己回到房中,叫彩云来埋怨:「这婆子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你们有事,不用来回。」丫头们依命不言。

  岂知那婆子刚到邢夫人那里,外头的人已传进来,说:「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听了,也便哭了一场。现今他父亲不在家中,只得叫贾琏快去瞧看。知贾母病着,众人都不敢回。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缡年余,不料被孙家揉搓,以至身亡。又值贾母病笃,众人不便离开,竟容孙家草草完结。

  贾母病势日增,只想这些孙女儿。一时想起湘云,便打发人去瞧他。回来的人悄悄的找鸳鸯。因鸳鸯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里,不便上去,到了后头,找了琥珀,告诉他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们去打听。哪里知道史姑娘哭的了不得,说是姑爷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说这病只怕不能好,若是变了痨病,还可挨个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着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过来请安。还叫我别在老太太跟前提起来,倘或老太太问起,务必托你们变个法儿回老太太才好。」琥珀听了,「咳」了一声,也就不言语了,半日说道: 「你去罢。」琥珀也不便回,心里打算告诉鸳鸯叫他撒谎去,所以来到贾母床前。见贾母神色大变,地下站着一屋子的人,嘁嘁喳喳的说:「瞧着是不好。」也不敢言语了。

  这里贾政悄悄的叫贾琏到身旁,向耳边说了几句话。贾琏轻轻的答应,出去了,便传齐了现在家里的一干人,说:「老太太的事,待好出来了,你们快快分头派人办去。头一件,先请出板来瞧瞧,好挂里子。快到各处将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开明了,便叫裁缝去做孝衣。那棚杠执事都讲定了。厨房里还该多派几个人。」赖大等回道:「二爷,这些事不用爷费心,我们早打算好了,只是这项银子在哪里领呢?」贾琏道:「这种银子不用外头去,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刚才老爷的主意,只要办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赖大等答应,派人分头办去。

  贾琏复回到自己房中,便问平儿道:「你奶奶今儿怎么样?」平儿把嘴往里一努,说:「你瞧去。」贾琏进内,见凤姐正要穿衣,一时动不得,暂且靠在炕桌儿上。贾琏道:「你只怕养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儿明儿就要出来了,你还脱得过么?快叫人将屋里收拾收拾,就该扎挣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还能回来么?」凤姐道:「咱们这里还有什么收拾的?不过就是这点子东西,还怕什么?你先去罢,看老爷叫你。我换件衣裳就来。」

  贾琏先回到贾母房里,向贾政悄悄的回道:「诸事已交派明白了。」贾政点头。外面又报:「太医来了。」贾琏接入,诊了脉出来,悄悄的告诉贾琏:「老太太的脉气不好,防着些。」贾琏会意,与王夫人等说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鸳鸯过来,叫他把老太太的装里衣服预备出来。鸳鸯自去料理。贾母睁眼要茶喝,邢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贾母刚用嘴接着喝,便道:「不要这个,倒一钟茶来我喝。」众人不敢违拗,即忙送上来。喝了一口,还要,又喝一口,便说:「我要坐起来。」贾政等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说,可以不必坐起来才好。」贾母道:「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儿,略靠着和你们说说话儿。」珍珠等用手轻轻的扶起,看见贾母这会子精神好了些。

  未知生死,下回分解。


End



第108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却说贾政先前曾将房产并大观园奏请入官,内廷不收,又无人居住,只好封锁。园子因接连尤氏、惜春住宅,太觉旷阔无人,遂将包勇罚看荒园。此时贾政奉了贾母之命,将人口渐次减少,诸凡省俭,尚且不能支持。幸喜凤姐是贾母心爱的人,王夫人等虽不大喜欢,若说治家办事,尚能出力,所以内事仍交凤姐办理。但因被抄以后,诸事运用不来,也是每形拮据。那些房头上下人等,原是宽裕惯了的,如今较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绝。凤姐也不敢推辞,在贾母前扶病承欢。过了些时,贾赦、贾珍各到当差地方,恃有用度,暂且自安。写书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挂念。于是贾母放心,刑夫人、尤氏也略略宽怀。

  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请安。贾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云也将那里家中平安的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落泪。贾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觉悲伤起来。史湘云解劝一回,又到各家请安问好毕,仍到贾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家这样人家,被薛大哥闹的家破人亡,今年虽是缓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减等。贾母道:「你还不知道呢,昨儿蟠儿媳妇死的不明白,几乎又闹出一场事来。还幸亏老佛爷有眼,叫他带来的丫头自己供出来,那夏奶奶没得闹了,自家拦住相验,你姨妈这里才将皮裹肉的打发出去了。如今守着蝌儿过日子,这孩子却有良心,他说哥哥在监里尚没完事,不肯娶亲。你刑妹妹在大太太那边,也就很苦。琴姑娘为他公公死了还没满服,梅家尚未娶去。你说说,真正是六亲同运:薛家是这么着;二太太的娘家大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爷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也是打饥荒;甄家自从抄家以后,别无信息。」

  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书字回来么?」贾母道:「自从出了嫁,二老爷回来说,你三姐姐在海疆很好。只是没有书信,我也是日夜惦记。为我们家连连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顾不来。如今四丫头也没有给他提亲。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里的时候更苦了。只可怜你宝姐姐,自过了门,没过一天舒服日子。你二哥还是这么疯疯癫癫,这怎么好呢?」湘云道:「我从小儿在这里长大的,这里那些人的脾气,我都知道的。这一回来了,竟都改了样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时没来,他们生疏我,我细想起来,竟不是的。就是见了我,瞧他们的意思,原要像先的一样热闹,不知道怎么说说就伤起心来了,所以我坐了坐儿就到老太太这里来了。」

  贾母道:「如今的日子在我也罢了,他们年轻轻儿的人,还了得!我正要想个法儿,叫他们还热闹一天才好,只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湘云道:「我想起来了:宝姐姐不是后儿的生日么?我多住一天,给他拜个寿,大家热闹一天。不知老太太怎么样?」贾母道:「我真正气糊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日可不是他的生日么!我明日拿出钱来,给他办个生日。他没有定亲的时候,倒做过好几次,如今过了门,倒没有做。宝玉这孩子,头里很伶俐,很淘气;如今因为家里的事不好,弄得这孩子话都没有了。倒是珠儿媳妇还好,他有的时候这么着,没的时候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倒难为他。」

  湘云道:「别人还不离,独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来引逗他们,看他们怎么样。但只他们嘴里不说,心里要抱怨我,说我有了──」刚说到这里,把个脸飞红了。贾母会意道:「这怕什么?当初姐妹们都是在一处乐惯了的,说说笑笑,再别留这些心。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呢。你宝姐姐生来是个大方的人。头里他家这样好,他也一点儿不骄傲;后来他家坏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宝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样安顿;一时待他不好,也不见他有什么烦恼。我看这孩子倒是个有福的。你林姐姐,他就最小性儿,又多心,所以到底儿不长命的。凤丫头也见过些事,很不该略见些风波就改了样子。他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器了。后儿宝丫头的生日,我另拿出银子来,热热闹闹的与他做个生日,也叫他喜欢这么一天。」湘云道:「老太太说得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们都请了来,大家叙一叙。」贾母道:「自然要请的。」一时高兴,遂叫鸳鸯:「拿出一百银子来,交给 头,叫他明日起,预备两天的酒饭。」鸳鸯领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无话。

  次日传话出去,打发人去接迎春。又请了薛姨妈、宝琴,叫带了香菱过来。又请李婶娘,不多半日,李纹、李绮都来了。宝钗本不知道,听见老太太的丫头来请,说:「薛姨太太来了,请二奶奶过去呢。」宝钗心里喜欢,便是随身衣服过去,要见他母亲。只见他妹子宝琴并香菱都在这里,又见李婶娘等也都来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们家的事完了,所以来问候的,便去问了李婶娘好,见了贾母,然后与他母亲说了几句话,和李家姐妹们问好。湘云在旁说道:「太太们都请坐下,让我们姐妹们给姐姐拜寿。」宝钗听了,倒呆了一呆,回来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吗?便说:「姐妹们过来瞧老太太是该的,若说为我的生日,是断断不敢的。」正推让着,宝玉也来请薛姨妈、李婶娘的安。听见宝钗自己推让,他心里本早打算过宝钗生日,因家中闹得七颠八倒,也不敢在贾母处提起。今见湘云等众人要拜寿,便喜欢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诉老太太来。」湘云笑道:「扯臊!老太太还等你告诉?你打量这些人为什么来?是老太太请的!」宝钗听了,心下未信,只听贾母和他母亲道:「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家里接二连三的有事,总没有给他做过生日。今日我给他做个生日,请姨太太、太太们来,大家说说话儿。」薛姨妈道:「老太太这些时心里才安,他小人儿家还没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二哥哥,难道二嫂子就不疼了么?况且宝姐姐也配老太太给他做生日。」宝钗低头不语。宝玉心里想道:「我只说史妹妹出了阁必换了一个人了,我所以不敢亲近他,他也不来理我;如今听他的话,竟和先前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那个过了门,更觉得腼腆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正想着,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回来了。」随后李纨、凤姐都进来,大家厮见一番。迎春提起他父亲出门,说:「本要赶来见见,只是他拦着不许来,说是咱们家正是晦气时候,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过,没有来,直哭了两三天。」凤姐道:「今日为什么肯放你回来?」迎春道:「他又说咱们家二老爷又袭了职,还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来。」说着又哭起来。贾母道:「我原为闷的慌,今日接你们来给孙子媳妇过生日,说说笑笑,解个闷儿,你们又提起这些烦事来,又招起我的烦恼来了。」迎春等都不敢作声了。凤姐虽勉强说了几句有兴的话,终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贾母心里要宝钗喜欢,故意的怄凤姐儿说话。凤姐也知贾母之意,便竭力张罗,说道:「今儿老太太喜欢些了。你看这些人好几时没有聚在一处,今儿齐全。」说着,回过头去,看见婆婆、尤氏不在这里,又缩住了口。

  贾母为着齐全两字,也想那邢夫人等,叫人请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听见老太太叫,不敢不来,心内也十分不愿,想着家业零败,偏又高兴给宝钗过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来了也是无精打彩的。贾母问起岫烟来,邢夫人假说病着不来。贾母会意,知薛姨妈在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一时摆下果酒,贾母说:「也不送到外头,今日只许咱们娘儿们乐一乐。」宝玉虽然娶过亲的人,因贾母疼爱,仍在里头打混,但不与湘云、宝琴等同席,便在贾母身旁设着一个坐儿,他替宝钗轮流进酒。贾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再到各处行礼去。若如今行起礼来,大家又闹规矩,把我的兴头打回去,就没趣了。」宝钗便依言坐下。

  贾母又向众人道:「咱们今儿索性洒脱些,各留一两个人伺候。我叫鸳鸯带了彩云、莺儿、袭人、平儿等在后间去也喝一钟酒。」鸳鸯等说:「我们还没有给二奶奶磕头,怎么就好喝酒去呢?」贾母道:「我说了,你们只管去,用的著你们再来。」鸳鸯等去了。这里贾母才让薛姨妈等喝酒。见他们都不是往常的样子,贾母急着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着?大家高兴些才好!」湘云道:「我们又吃又喝,还要怎么着呢?」凤姐道:「他们小的时候都高兴,如今碍着脸不敢混说,所以老太太瞧着冷净了。」宝玉轻轻的告诉贾母道:「话是没有什么说的,再说就说到不好的上头去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叫他们行个令儿罢。」贾母侧着耳朵听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鸳鸯去。」

  宝玉听了,不待再说,就出席到后间去找鸳鸯,说:「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鸳鸯道:「小爷,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喝一钟罢。何苦来,又来搅什么?」宝玉道:「当真老太太说的,叫你去呢。与我什么相干?」鸳鸯没法,说道:「你们只管喝,我去了就来。」便到贾母那边。老太太道:「你来了么?这里要行令呢!」鸳鸯道:「听见宝二爷说老太太叫我,才来的。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儿?」贾母道:「那文的怪闷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个新鲜玩意儿才好。」鸳鸯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纪,不肯费心,倒不如拿出令盆骰子来,大家掷个曲牌名儿赌输赢酒罢。」贾母道:「这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案上。鸳鸯道:「如今用四个骰子掷去,掷不出名儿来的罚一杯;掷出名儿来的,每人喝酒的杯数儿,掷出来再定。」众人听了道:「这是容易的,我们都随着。」鸳鸯便打点儿,众人叫鸳鸯喝了一杯,就在他身上数起,恰好是薛姨妈先掷。

  薛姨妈便掷了一下,却是四个么。鸳鸯道:「这是有名的,叫『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杯。」于是贾母、李婶娘、邢、王两夫人都该喝。贾母举酒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掷的,还该姨太太说个曲牌名儿,下家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来的罚一杯。」薛姨妈道:「你又来算计我了,我哪里说得上来?」贾母道:「不说到底寂寞,还是说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我陪姨太太喝一钟就是了。」薛姨妈道:「我说个临老入花丛。」贾母点点头儿道:「将谓偷闲学少年。」

  说完,骰盆过到李纹,便掷了两个四,两个二。鸳鸯说:「也有名儿了,这叫『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源」。下手儿便是李纨,说道:「寻得桃花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

  骰盆过到贾母跟前,便掷了两个二,两个三。贾母道:「这要喝酒了。」鸳鸯道:「有名儿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凤姐道:「雏是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瞅了他一眼,凤姐便不言语。贾母道:「我说什么呢?『公领孙』罢。」下手是李绮,便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说好。

  宝玉巴不得要说,只是令盆行不到,正想着,恰好到了跟前,便掷了一个二,两个三,一个么,便道:「这是什么?」鸳鸯笑道:「这是个臭,先喝一钟再掷罢。」宝玉只得喝了又掷。这一掷掷了两个三,两个四」。鸳鸯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宝玉知是打趣他。宝钗的脸也飞红了。凤姐不大懂得,还说:「二兄弟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宝玉难说,自认:「罚了罢。我也没下家儿。」

  过了令盆,轮到李纨,便掷了一下。鸳鸯道:「大奶奶掷的是『十二金钗』。」宝玉听了,赶到李纨旁身旁看时,只见红绿对开,便说:「这一个好看得很!」忽然想起「十二钗」的梦来,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里想:「这『十二钗』说是金陵的,怎么我家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这几个?」复又看看湘云、宝钗,虽说都在,只是不见了黛玉。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便要下来,恐人看见,便说身上燥得很,脱脱衣裳去,挂了筹,出席去了。史湘云看见宝玉这般光景,打量宝玉掷不出好的来,被别人掷了去,心里不喜欢才去的;又嫌那个令儿没趣,便有些烦。

  只见李纨道:「我不说了。席间的人也不齐,不如罚我一杯。」贾母道:「这个令儿也不热闹,不如蠲了罢。让鸳鸯掷一下,看掷出个什么来。」小丫头便把令盆放在鸳鸯跟前。鸳鸯依命便掷了两个二,一个五,那一个在盆里只管转。鸳鸯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单单转出一个五来。鸳鸯道:「了不得!我输了。」贾母道:「这是不算什么的么?」鸳鸯道:「名儿倒有,只是我说不出曲牌名来。」贾母道:「你说名儿,我给你诌。」鸳鸯道:「这是『浪扫浮萍』。」贾母道:「这也不难,我替你说个『秋鱼入菱窠』。」鸳鸯下手的就是湘云,便道:「白萍吟尽楚江秋。」众人道:「这句很确。」贾母道:「这令完了,咱们喝两杯,吃饭罢。」回头一看,见宝玉还没进来,便问道:「宝玉哪里去了?还不来?」鸳鸯道:「换衣裳去了。」贾母道:「谁跟了去的?」那莺儿便上来回道:「我看见二爷出去,我叫袭人姐姐跟了去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小丫头到了新房子里,只见五儿在那里插蜡。小丫头便问:「宝二爷哪里去了?」五儿道:「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小丫头道:「我打老太太那里来,太太叫我来找,岂有在那里倒叫我来找的呢?」五儿道:「这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去罢。」小丫头没法,只得回来,遇见秋纹,问道:「你见二爷哪里去了?」秋纹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吃饭。这会子哪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说不在家,只说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饭了,略躺一躺再来,请老太太、太太们吃饭罢。」小丫头依言回去,告诉珍珠,珍珠回了贾母。贾母道:「他本来吃不多,不吃也罢了,叫他歇歇罢。告诉他今儿不必过来,有他媳妇在这里就是了。」珍珠便向小丫头道:「你听见了? 」小丫头答应着,不便说明,只得别处转了一转,说:「告诉了。」众人也不理会,吃毕饭,大家散坐闲话,不题。

  且说宝玉一时伤心,走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袭人赶来,问是怎么了。宝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怪烦的。要不趁他们喝酒,咱们两个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袭人道:「珍大奶奶在这里,去找谁?」宝玉道: 「不找谁,他既在这里,瞧瞧他住的房屋,怎么样?」袭人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说。走到尤氏那边,又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宝玉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宝玉问道:「这小门儿开着么?」婆子道:「天天不开。今日有人出来说,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才开着门等着呢。」宝玉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宝玉才要进去,袭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园里不干净,常没有人去,别再撞见什么。」宝玉仗着酒气,说道:「我不怕那些!」袭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静的了。自从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爷要去,咱们都跟着。有这些人,怕什么!」宝玉喜欢。袭人也不便相强,只得跟着。

  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翠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竿翠竹菁葱,这不是潇湘馆么?」袭人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都忘了。咱们只管说话,不觉将怡红院走过了。」回头用手指着道:「这才是潇湘馆呢。」宝玉顺着袭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么?咱们回去瞧瞧。」袭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着吃饭,该回去了。」宝玉不言,找着旧路,竟往前走。

  你道宝玉虽离了大观园将及一载,岂遂忘了路径?只因袭人怕他见了潇湘馆,想起黛玉,又要伤心,所以要用言混过。后来见宝玉只望里走,又怕他招了邪气,所以哄着他,只说已经走过了。哪里知道宝玉的心全在潇湘馆上。此时宝玉往前急走,袭人只得赶上。见他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么?」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么?」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袭人道:「是你疑心。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宝玉不信,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这里的路儿隐僻,又听见人说,打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着,便滴下泪来,道:「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只是父母做主,并不是我负心! 」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

  袭人正在没法,只见秋纹带着些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子!怎么和二爷到这里来?老太太、太太急的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和二爷到这里来了,唬的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呢!」宝玉犹自痛哭,袭人也不顾他哭,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他老太太着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袭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等着未散。贾母便说:「袭人!我素常因你明白,才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带他园里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着什么,又闹起来,那可怎么好?」袭人也不敢分辩,只得低头不语。宝钗看宝玉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还是宝玉恐袭人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里逛逛,今日趁着酒兴走走,哪里就撞着什么了呢?」凤姐在园里吃过大亏的,听到那里,寒毛直竖,说:「宝兄弟胆子忒大了!」湘云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宝玉听着,也不答言。独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发。

  贾母道:「你到园里没有唬着呀?不用说了。以后要逛,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是你闹的,大家都早散了。去罢,好好的睡一夜,明日一早过来,我要找补,叫你们再乐一天呢。别为他再闹出什么原故来。」众人听说,遂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史湘云仍在贾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余者各自回去,不题。

  独有宝玉回到房中,嗳声叹气。宝钗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叫袭人来,细问他宝玉到园怎么样的光景。

  未知袭人怎生回说,下回分解。


End



第107回 散余资贾母明大义 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话说贾政进内,见了枢密院各位大臣,又见了各位王爷。北静王道:「今日我们传你来,有遵旨问你的事。」贾政急忙跪下。众大臣问道:「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强凌弱、纵儿聚赌、强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么?」贾政回道:「犯官自从主恩钦点学政任满后,查看赈恤,于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派工程,后又任江西粮道,题参回都,仍在工部行走,日夜不敢怠惰。一应家务,并未留心伺察,实在糊涂。不能管教子侄,这就是辜负圣恩。只求主上重重治罪。」北静王据说转奏。

  不多时传出旨来,北静王述道:「主上因御史参奏贾赦交通外官,恃强凌弱,据该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来,贾赦包揽词讼,严鞫贾赦,据供平安州原系姻亲来往,并未干涉官事,该御史亦不能指实。唯有倚势强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实,然系玩物,实非强索良民之物可比。虽石呆子自尽,亦系疯傻所致,与逼勒致死者有间。今从宽将贾赦发往台站效力赎罪。所参贾珍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一款,提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实系张华指腹为婚未娶之妻,因伊贫苦自愿退婚,尤二姐之母愿给贾珍之弟为妾,并非强占。尤三姐自刎掩埋、并未报官一款:查尤三姐原系贾珍妻妹,本意为伊择配,因被逼索定礼,众人扬言秽乱,以致羞忿自尽,并无贾珍逼勒致死。但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私埋人命,本应重治,念伊究属功臣后裔,不忍加罪,亦从 革去世职,派往海疆效力赎罪。贾蓉年幼无干,省释。贾政实系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属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

  贾政听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爷代奏下忱。北静王道:「你该叩谢天恩,更有何奏?」贾政道:「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又蒙将家产给还,实在扪心惶愧,愿将祖宗遗受重禄,积余置产,一并交官。」北静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赏罚无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给还财产,你又何必多此一奏?」众官也说不必。贾政便谢了恩,叩谢了王爷出来,恐贾母不放心,急忙赶回。

  上下男女人等不知传进贾政是何吉凶,都在外头打听,一见贾政回家,都略略的放心,也不敢问。只见贾政忙忙的到贾母跟前,将蒙圣恩宽免的事细细告诉了一遍。贾母虽则放心,只是两个世职革去,贾赦又往台站效力,贾珍又往海疆,不免又悲伤起来。邢夫人、尤氏听见这话,更哭起来。贾政便道:「老太太放心。大哥虽则台站效力,也是为国家办事,不致受苦,只要办得妥当,就可复职。珍儿正是年轻,很该出力。若不是这样,便是祖父的余德亦不能久享。」说了些宽慰的话。贾母素来本不大喜欢贾赦,东府贾珍到底隔了一层,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止。

  邢夫人想:「家产一空,丈夫年老远出,膝下虽有琏儿,又是素来顺他二叔的,如今都靠着二叔,他两口子自然更顺着那边去了。独我一人孤苦伶仃,怎么好?」那尤氏本来独掌宁府的家计,除了贾珍,也算是唯他为尊,又与贾珍夫妻相和。如今犯事远出,家财抄尽,依住荣府,虽则老太太疼爱,终是依人门下。又带着佩凤、偕鸾,那蓉儿夫妇也还不能兴家立业。又想起:「二妹、三妹都是琏二爷闹的,如今他们倒安然无事,依旧夫妻完聚,只剩我们几个,怎么度日?」想到这里便痛哭起来。

  贾母不忍,便问贾政道:「你大哥和珍儿现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儿既没他的事,也该放出来了。」贾政道:「若在定例呢,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人徇个私情,叫我大哥同着侄儿回家,好置办行装,衙门内已应了。想来蓉儿同他父亲一起出来。只请老太太放心,儿子办去。」贾母又道:「我这几年老的不成人了,总没有问过家事。如今东府里是抄了去了,房子入官不用说,你大哥那里,琏儿那边,也都抄了。咱们西府里的银库和东省地土,你知道还剩了多少?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子才好。」

  贾政正是没法,听见贾母一问,心想:「若是说明,又恐老太太着急;若不说明,不用说将来,只现在怎样办法呢?」想毕,便回道:「若老太太不问,儿子也不敢说。如今老太太既问到这里,现在琏儿也在这里,昨日儿子已查了: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现今大哥这件事,若不花银托人,虽说主上宽恩,只怕他们爷儿两个也不大好,就是这项银子尚无打算。东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时也弄不过来,只好尽所有蒙圣恩没有动的衣服首饰折变了,给大哥和珍儿做盘费罢了。过日的事只可再打算。」

  贾母听了,又急得眼泪直淌,说道:「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个田地了么?我虽没有经过,我想起我家向日比这里还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样事,已经塌下来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都不能支了。」贾政道:「若是这两个世俸不动,外头还有些挪移,如今无可指称,谁肯接济?」说着,也泪流满面,又道:「想起亲戚来,用过我们的,如今都穷了;没有用过我们的,又不肯照应。昨日儿子也没有细查,只看了家下的人丁册子,别说上头的钱一无所出,那底下的人也养不起许多。」

  贾母正在忧虑,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这般光景,一只手拉着贾赦,一只手拉着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又见贾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道:「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满屋中人看这光景,又一齐大哭。贾政只得解劝:「倒先要打算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得一两日,迟则人家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泪的说道:「你两个且各自同你们媳妇说说话儿去罢。」又吩咐贾政道:「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来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时误了钦限,怎么好?只好我替你们打算罢了。就是家中如此乱糟糟的,也不是常法。」说着,便叫鸳鸯吩咐去了。

  这里贾赦等出来,又与贾政哭泣了一回,不免将从前任性、过后懊悔、如今分离的话说了一会,各自夫妻们那边悲伤去了。贾赦年老,倒还撂的下;独有贾珍与尤氏怎忍分离?贾琏、贾蓉两个也只有拉着父亲啼哭。虽说是比军流减等,究竟生离死别。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着心肠过去。

  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着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给贾赦三千两,说:「这里有的银子你拿二千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另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给你媳妇收着。仍旧各自过日子。房子还是一处住,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头操了一辈子心,如今弄得精光,也给他三千两,叫他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如今他还病的神昏气短,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的衣裳,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也用不着了。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外头还该着帐呢,这是少不得的,你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 ,我下剩的这些金银东西,大约还值几千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就是我的事情完了。 」

  贾政等见贾母如此明断明晰,俱跪下哭道:「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儿孙们没点孝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贾母道:「别瞎说了!要不闹出这个乱儿来,我还收着呢。只是现在家人太多,只有二老爷当差,留几个就够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将人叫齐了,分派妥当,各家有人就罢了。譬如那时都抄了,怎么样呢?我们里头的,也要叫人分派,该配人的配人,赏去的赏去。如今虽说房子不入官,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才是。那些地亩还交琏儿清理,该卖的卖,留的留,再不可支架子,做空头。我索性说了罢: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大太太那里收着,该叫人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儿出来,可不是他们躲过了风暴又遭了雨了么?」

  贾政本是不知当家立计的人,一听贾母的话,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们不长进闹坏了。」贾政见贾母劳乏,求着老太太歇歇养神。贾母又道:「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下剩的都给伏侍我的丫头。」贾政等听到这里,更加感伤,大家跪下:「请老太太宽怀。只愿儿子们托老太太的福,过了些时,都邀了恩眷,那时兢兢业业的治起家来,以赎前愆,奉养老太太到一百岁。」贾母道:「但愿这样才好,我死了也好见祖宗。你们别打量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着你们轰轰烈烈,我乐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哪知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了台就是了。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儿,不然,叫人笑话。你还不知,只打量我知道穷了,就着急的要死。我心里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勋,无一日不指望你们比祖宗还强,能够守住也罢了。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 什么勾当!」

  贾母正自长篇大论的说,只见丰儿慌慌张张跑来回王夫人道:「今早我们奶奶听见外头的事,哭了一场,如今气都接不上了,平儿叫我来回太太。」丰儿没有说完,贾母听见,便问:「到底怎么样?」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说是不大好。」贾母起身道:「唉!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说着,叫人扶着,要亲自去看。贾政急忙拦住,劝道:「老太太伤了好一会子心,又分派了好些事,这会子该歇歇儿了。就是孙子媳妇有什么事,叫媳妇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亲自过去?倘或再伤感起来,老太太身上要有一点儿不好,叫做儿子的怎么处呢?」贾母道:「你们各自出去,等一会再进来,我还有话说。」贾政不敢多言,只得出来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贾琏挑人跟去。

  这里贾母才叫鸳鸯等派人拿了给凤姐的东西,跟着过来。凤姐正在气厥,平儿哭得眼肿腮红,听见贾母带着王夫人等过来,疾忙出来迎接。贾母便问:「这会子怎么样了?」平儿恐惊了贾母,便说:「这会子好些儿。」说着,跟了贾母等进来,赶忙先走过去,轻轻的揭开帐子。凤姐开眼,瞧见贾母等进来,满心惭愧。先前原打量贾母等恼他,不疼他了,是死活由他的。不料贾母亲自来瞧,心里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要扎挣坐起。贾母叫平儿按着:「不用动。你好些么?」凤姐含泪道:「我好些了。只是从小儿过来,老太太、太太怎么样疼我!哪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能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尽点儿孝心,讨个好儿。还这么把我当人,叫我帮着料理家务,被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见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来,我更担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又折了两天去了!」说着悲咽。

  贾母道:「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你瞧瞧。」说着,叫人拿上来给他瞧。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如今被抄净尽,自然愁苦,又恐人埋怨他,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见贾母仍旧疼他,王夫人也不嗔怪,过来安慰他,又想贾琏无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贾母磕头,说:「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老太太的福好了,我情愿当个粗使的丫头,尽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罢!」贾母听他说的伤心,不免掉下泪来。

  宝玉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心下只知安乐、不知忧患的。如今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凤姐看见众人忧闷,反倒勉强说几句宽慰贾母的话,求着:「请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过来磕头。」说着,将头仰起。贾母叫平儿:「好生服侍。短什么,到我那里要去。」说着,带了王夫人将要回到自己房中,只听两三处哭声。贾母听着,实在不忍,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宝玉:「去见你大爷大哥,送一送就回来。」自己躺在榻上下泪。幸喜鸳鸯等能用百样言语劝解,贾母暂且安歇。

  不言贾赦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谁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连天。正是生离果胜死别,看者比受者更加伤心。好好的一个荣国府,闹到人嚎鬼哭。贾政最循规矩,在伦常上也讲究的,执手分别后,自己先骑马赶至城外,举酒送行,又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贾赦等挥泪分头而别。

  贾政带了宝玉回家,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乱嚷,说:「今日旨意: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钱,门上人和他分争,说:「是本来的世职,我们家袭了,有什么喜报?」那些人说道:「世职的荣耀,比任什么还难得。你们大老爷闹掉了,想要这个,再不能的了。如今圣人的恩典比天还大,又赏给二老爷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怎么不给喜钱?」正闹着,贾政回家,门上回了,虽则喜欢,究竟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觉感极涕零,赶着进内告诉贾母。贾母自然喜欢,拉着说了些勤黾报恩的话。王夫人正恐贾母伤心,过来安慰,听得世职复还,也是欢喜,独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来。

  且说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日贾政袭职,大家又来贺喜。哪知贾政纯厚性成,因他袭哥哥的职,心内反生烦恼,只知感激天恩。于第二日进内谢恩,到底将赏还府第园子备折奏请入官。内廷降旨不必,贾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职。但是家计萧条,入不敷出。凤姐抱病不能理家,贾琏的亏空日重一日,难免典房卖地。府内家人几个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独有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点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时常不忿。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日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贾政道:「随他去罢。原是甄府荐来,不好意思。横竖家内添这一个人吃饭,虽说穷,也不在这一人身上。」并不叫驱逐。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不好,贾琏此时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

  忽一日,包勇耐不过,吃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见有两个人说话。那人说道:「你瞧!这么个大府,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那人道:「他家怎么能败?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虽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哪里没有照应?就是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儿。难道这些人还庇护不来么?」那人道:「你白住在这里!别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说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儿,他倒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到底抄了。你说如今的世情还了得么!」两人无心说话,岂知旁边有人听得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人!但不知是我们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那包勇正在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导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听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这不是贾大人来了。」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着酒兴,便大声说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也不理会,过去了。

  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问起同伴,知是方才见的那位大人是这府里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在外头惹祸,正好趁着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见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来数骂了几句,也不好深沉责罚,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个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他便赤心护主,哪知贾政反倒听了别人的话骂他。他也不敢再辩,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06回 王熙凤致祸抱羞惭 贾太君祷天消祸患

  话说贾政闻知贾母危急,即忙进去看视,见贾母惊唬气逆,王夫人、鸳鸯等唤醒回来,即用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的好些,只是伤心落泪。贾政在旁劝慰,道:「是儿子们不肖,招了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慰些,儿子们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更重了!」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做女孩儿起,到你父亲手里,都托着祖宗的福,从没有听见过这些事。如今到老了,倘或见你们受罪,叫我心里过得去么?倒不如合上眼随你们去罢了!」说着,又哭。

  贾政此时着急异常,又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贾政急忙出来,见是北静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大喜!」贾政谢了,请长史坐下,请问:「王爷有何谕旨?」那长史道:「我们王爷同西平郡王进内覆奏,将大人惧怕之心、感激天恩之语都代奏过了。主上什是悯恤,并念及贵妃溘逝未久,不忍加罪,着加恩仍在工部员外上行走。所封家产,唯将贾赦的入官,余俱给还并传旨令尽心供职。唯抄出借券,令我们王爷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利生息的,同房地文书,尽行给还。贾琏着革去职衔,免罪释放。」贾政听毕,即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恩典:「先请长史大人代为禀谢,明晨到阙谢恩,并到府里磕头。」那长史去了。少停,传出旨来,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给还者给还。将贾琏放出,所有贾赦名下男妇人等造册入官。

  可怜贾琏屋内东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文书发给外,其余虽未尽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尽行抢去,所存者只有家伙物件。贾琏始则惧罪,后蒙释放,已是大幸,及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不下五七万金,一朝而尽,怎得不疼?且他父亲现禁在锦衣府,凤姐病在垂危,一时悲痛。又见贾政含泪叫他,问道:「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你父亲所为固难劝谏,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况且非咱们这样人家所为。如今入了官,在银钱呢,是不打紧的,这声名出去还了得嘛!」贾琏跪下道:「侄儿办家事,并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出入的账目,自有赖大、吴新登、戴良等登记,老爷只管叫他们来查问。现在这几年,库内的银子出多入少,虽没贴补在内,已在各处做了好些空头,求老爷问太太就知道了。这些放出去的账,连侄儿也不知道哪里的银子,要问周瑞、旺儿才知道。」贾政道:「据你说来,连你自己屋里的事还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我这会也不查问你。现今你无事的人,你父亲和你珍大哥的事,还不快去打听打听么!」贾琏一心委屈,含泪答应了出去。

  贾政连连叹道:「我祖父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老天啊,老天啊!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我虽蒙圣恩格外垂慈,给还家产,那两处食用自应归并一处,叫我一人哪里支撑得住?方才据琏儿所说,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么糊涂至此!倘或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宝玉虽大,竟是无用之物。」想到那里,不觉泪满衣襟。又想:「老太太若大年纪,儿子们并没奉养一日,反累他老人家吓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

  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候。」贾政一一道谢,说起:「家门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子侄,所以至此。」有的说:「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爷行事不妥,那边珍爷更加骄纵。若说因官事错误得个不是,于心无愧。如今自己闹出的,倒带累了二老爷。」有的说:「人家闹的也多,没见御史参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有的说:「也不怪御史,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嚷出来的。御史恐奏参不实,所以诓了这里的人去,才说出来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宽的,为什么还有这事?」有的说:「大凡奴才们是一个养活不得的。今日在这里都是好亲友,我才敢说。就是尊驾在外任,我保得你是不爱钱的,那外头风声也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你该提防些。如今虽说没有动你的家,倘或主上再疑心起来,好些不便呢。

  贾政听说,心下着忙道:「众位听见我的风声怎样?」众人道:「我们虽没见实据,只听得外头人说你在粮道任上,怎么叫门上家人要钱。」贾政听了,便说道:「这是对天可表的,从不敢起这个念头。只是奴才们在外头招谣撞骗,闹出事来,我就耽不起。」众人道:「如今怕也无益,只将现在的管家们都严严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来严严的办一办也罢了。」贾政听了点头。只见门上的进来回说:「孙姑爷打发人来说,自己有事不能来,着人来瞧瞧。说大老爷该他一项银子,要在二老爷身上还的。」贾政心内忧闷,只说:「知道了。」众人都冷笑道:「人说令亲孙绍祖混帐,果然有的。如今丈人抄了家,不但不来瞧看帮补,倒赶忙的来要银子,真真不在理上。」贾政道:「如今且不必说他,那头亲事原是家兄配错了的。我的侄女儿的罪已经受够了,如今又找上我来了。」

  正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我打听锦衣府赵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吃不住。」众人道:「还得二老爷出去求求王爷,怎么挽回才好;不然,这两家子就完了。」贾政答应致谢,众人都散。

  那时天已点灯时候,贾政进去请贾母的安,见贾母略略好些。便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贾琏夫妇不知好歹,如今闹出放账的事情,大家不好,心里很不受用。只是凤姐现在病重,况他所有什物尽被抄抢,心里自然难受,一时也未便说他,暂且隐忍不言。一夜无语。次早,贾政进内谢恩,并到北静王府、西平王府两处叩谢,求王爷照应他哥哥、侄儿。二王应许。贾政又在同寅相好处托情。

  且说贾琏打听得父兄之事不大妥,无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儿守着凤姐哭泣,秋桐在耳房抱怨。贾琏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平儿哭道:「如今已经这样,东西去了不能复来。奶奶这样,到底还请个大夫来瞧瞧才好啊!」贾琏啐道:「呸!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他呢!」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那眼泪直流。看见贾琏出去了,便和平儿道:「你别不达时务了。到这个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情。」平儿听了,越发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凤姐道:「你也不糊涂。他们虽没有来说,必是抱怨我的。虽说是外头闹起,我不放账,也没我的事。如今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偏偏儿落在人后头了!我还恍惚听见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呢?要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二爷是脱不了的,那时候儿我可怎么见人?巴不得立刻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你还要请大夫,这不是你疼我,反倒害了我了么? 」平儿愈听愈惨,想来实在难处,恐凤姐自尽,只得紧紧守着。

  幸贾母不知底细,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见贾政无事,宝玉、宝钗在旁,天天不离左右,略觉放心。素来最疼凤姐,便叫鸳鸯:「将我的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平儿,好好的服侍好了凤丫头,我再慢慢的分派。」又命王夫人照看邢夫人。

  此时宁国府第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项并家奴等俱已造册收尽。这里贾母命人接了尤氏婆媳过来。可怜赫赫宁府,只剩得他们婆媳两个并佩凤、偕鸾二人,连一个下人没有。贾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间壁。又派了婆子丫头伏侍。一应饭食起居在大厨房内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贾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账房内开销,俱照荣府每人月例之数。那贾赦、贾珍、贾蓉在锦衣府使用,账房内实在无项可支。如今凤姐儿一无所有;贾琏外头债务满身;贾政不知家务,只说:「已经托人,自有照应。」贾琏无计可施,想到那亲戚里头,薛姨妈家已败,王子腾已死,余者亲戚虽有,俱是不能照应的,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数千金作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将东庄租税指名借用些。此是后话,暂且不题。

  且说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凤姐病在垂危。虽有宝玉、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思前想后,日夜不宁,眼泪不干。一日傍晚,叫宝玉回去,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柱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猩毯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也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奢淫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叩求皇天保佑,在监的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求饶恕儿孙。若皇天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说到这里,不禁伤心,大哭起来。鸳鸯等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

  恰值王夫人带了宝玉、宝钗过来请晚安。见贾母伤悲,三人也大哭起来。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能减等;公婆虽然无事,眼见家业萧条;宝玉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后来终身,更比王夫人、贾母哭的悲痛。宝玉见宝钗如此,他也有一番悲戚,想着:「老太太年老不得安心,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众姐妹风流云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思园中吟诗起社,何等热闹;自林妹妹一死,我郁闷到今,又有宝姐姐伴着,不便时常哭泣;况他又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日看他悲哀欲绝,心里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起来。鸳鸯、彩云、莺儿、袭人看着,也各有所思,便都抽抽搭搭的。余者丫头们看的伤心,不觉也都哭了。竟无人劝。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外头上夜的婆子听见,不知何事,吓得急报于贾政。那贾政正在书房纳闷,听了心中着忙,远远听得哭甚重,打量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俱丧。疾忙进来,只见坐着悲啼,才放下心来,便道:「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解才是啊,怎么打伙儿哭起来了?」众人这才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贾政上前安慰了老大大,又说了众人几句。

  只见老婆子带了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贾母的安,又向众人请安毕,便道:「我们家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里的事,原没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我们过来告诉一声:说这里二老爷是不怕的了。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贾母听了,不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是我们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你们老爷太太惦记着,改日再去道谢。你们姑娘出阁,想来姑爷是不用说的了,他们的家计如何呢?」两个女人回道:「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我们见过好几次,看来和这里的宝二爷差不多儿,还听见说,文才也好。」

  贾母听了,喜欢道:「这么着才好,这是你们姑娘的造化。只是咱们家的规矩还是南方礼儿,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最疼的就是你们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的这么大了,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做主。他既有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月里头出阁,我原想过去吃杯喜酒,不料我们家闹出这样事来,我的心就像在热锅里熬的似的,哪里能够再到你们家去?你回去说我问好,我们这里的人都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你们姑娘,不用把我放在心上。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没福了。只愿他过了门,两口儿和和顺顺的百年到老,我就心安了。」说着,不觉掉下泪来。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伤心,姑娘过了门,等回了九,少不得同着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那时老太太见了才喜欢呢。」贾母点头。那女人出去。别人都不理论,只有宝玉听了发了一回怔,心里想道:「如今一天一天的都过不得了,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儿到大了必要出嫁呢,一出了嫁就改换个人似的。史妹妹这样一个人,又被他叔叔硬压着配人了。他将来见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想到这里,又是伤心,见贾母此时才安,又不敢哭泣,只是闷闷的。

  一时,贾政不放心,又进来瞧瞧老太太。见是好些,便出来传了赖大,叫他将合府里管事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一齐点了一点。除去贾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余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贾政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共四十一名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供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近来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又加连年宫里花用,账上多有在外浮借的。再查东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加了十倍。贾政不看则已,看了急的跺脚道:「这还了得!我打量琏儿管事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里头里,已经寅年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有什么不败的呢?我今要省俭起来,已是迟了。」想到这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竟无方法。

  众人知贾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着急,便说道:「老爷也不必心焦,这是家家这样的。若是统总算起来,连王爷家还不够过的呢!不过是装着门面,过到那里是那里罢咧。如今老爷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这点子家产,若是一并入了官,老爷就不过了不成?」贾政嗔道:「放屁!你们这班奴才最没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时候儿,任意开销;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如今你们说是没有查抄,你们知道么吗?外头的名声,连大本儿都保不住了,还搁得住你们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人骗人?到闹出事来,往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爷和珍大爷的事,说是咱们家人鲍二吵嚷的,我看这册子上并有什么鲍二,这是怎么说?」众人回道:「这鲍二原不在档子上的,先前在宁府册上。为二爷见他老实,把他两口子叫过来。后来他 人死了,他又回宁府去。自从老爷衙门里头有事,老太太、太太和爷们往陵上去了,珍大爷替理家事,带过来的,以后也就去了。老爷不管家务事,哪里知道这些事呢?老爷只打量着册子上有这个名字就只有这一个人呢!不知道一个人手底下亲戚们也有好几个,奴才还有奴才呢!」贾政道:「这还了得!」想来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早打了主意在心里了,且听贾赦等官事审的怎样再定。

  一日,正在书房筹算,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贾政听了,心下着忙,只得进去。

  未知吉凶,下回分解。


End



第105回 锦衣军查抄宁国府 骢马使弹劾平安州

  话说贾政正在那里设宴请酒,忽见赖大疾忙走上荣禧堂来,回贾政道:「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奴才要取职名来回,赵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了车,走进来了。请老爷同爷们快接去。」贾政听了,心想:「和老赵并无来往,怎么也来?现在有客,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正自思想,贾琏说:「叔叔快去罢。再想一回,人都进来了。」

  正说着,只见二门上家人又报进来,说:「赵老爷已进二门了。」贾政等抢步接去。只见赵堂官满脸笑容,并不说什么,一径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司官,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但是总不答话。贾政等心里不得主意,只得跟着上来让坐。众亲友也有认得赵堂官的,见他仰着脸不大理人,只拉着贾政的手笑着说了几句寒温的话。众人看来头不好,也有躲进里间屋的,也有垂手侍立的。

  贾政正要带笑叙话,只见家人慌张报道:「西平王爷到了。」贾政慌忙去接,已见王爷进来。赵堂官抢上去请了安,便说:「王爷已到,随来的老爷们就该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官应了出去。贾政等知事不好,连忙跪接。西平郡王用两手扶起,笑嘻嘻的说道:「无事不敢轻造,有奉旨交办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满堂中筵席未散,想有亲友在此未便,且请众位府上亲友各散,独留本宅的人听候。」赵堂官回说:「王爷虽是恩典,但东边的事,这位王爷办事认真,想是早已封门。」众人知是两府干系,恨不能脱身。只见王爷笑道:「众人只管就请。叫人来给我送出去,告诉锦衣府的官员说:这都是亲友,不必盘查,快快放出。」那些亲友听见,就一溜烟如飞的出去了。独有贾赦、贾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满身发颤。

  不多一会,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赵堂官便转过一付脸来,回王爷道:「请爷宣旨意,就好动手。」这些番役都撩衣奋臂,专等旨意。西平王慢慢的说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贾赦家产。」贾赦等听见,俱俯伏在地。王爷便站在上头说:「有旨意: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赵堂官一叠声叫:「拿下贾赦,其余皆看守。」

  维时,贾赦、贾政、贾琏、贾珍、贾蓉、贾蔷、贾芝、贾兰俱在,惟宝玉假说有病,在贾母那边打混,贾环本来不大见人的,所以就将现在几人看住。赵堂官即叫他的家人传齐司员,带同番役,分头按房,查抄登帐。这一言不打紧,唬得贾政上下人等面面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就要往各处动手。西平王道:「闻得赦老与政老同房各爨的,理应遵旨查看贾赦的家资。其余且按房封锁,我们覆旨去,再候定夺。」赵堂官站起来说:「回王爷:贾赦、贾政并未分家。闻得他侄儿贾琏现在承总管家,不能不尽行查抄。」西平王听了,也不言语。赵堂官便说:「贾赦、贾琏两处须得奴才带领查抄才好。」西平王便说:「不必忙。先传信后宅,且叫内眷回避再查不迟。」一言未了,老赵家奴番役已经拉着本宅家人领路,分头查抄去了。王爷喝命:「不许啰皂,待本爵自行查看。」说着,便慢慢的站起来吩咐说:「跟我的人一个不许动,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回来一齐瞧着登数。」

  正说着,只见锦衣司官跪禀说:「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不敢擅动,回来请示王爷。」一会子,又有一起人来拦住西平王,回说:「东跨所抄出两箱子房地契,又一箱借票,都是违例取利的。」老赵便说:「好个重利盘剥,很该全抄。请王爷就此坐下,叫奴才去全抄来,再候定夺罢。」说着,只见王府长史来禀说:「守门军传进来说:『主上特派北静王到这里宣旨,请爷接去。』」赵堂官听了,心想:「我好晦气,碰着这个酸王,如今那位来了,我就好施威了。」一面想着,也迎出来。

  只见北静王已到大厅,就向外站着说:「有旨意,锦衣府赵全听宣。」说:「奉旨:着锦衣官唯提贾赦质审,余交西平王遵旨查办。钦此。」西平王领了旨意,甚实喜欢,便与北静王坐下,着赵堂官提取贾赦回衙。里头那些查抄的人,听得北静王到,俱一齐出来。及闻赵堂官走了,大家没趣,只得侍立听候。北静王便拣选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役,余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说:「我正和老赵生气,幸得王爷到来降旨,不然,这里很吃大亏。」北静王说:「我在朝内听见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我什放心,谅这里不致荼毒。不料老赵这么混帐。但不知现在政老及宝玉在哪里?里面不知闹到怎么样了?」众人回禀:「贾政等在下房看守着,里面已抄得乱腾腾了。」北静王便吩咐司员:「快将贾政带来问话。」众人领命,带了上来。贾政跪下,不免含泪乞恩。北静王便起身拉着,说:「政老放心。」便将旨意说了。贾政感激涕零,望北又谢了恩,仍上来听候。

  王爷道:「政老,方才老赵在这里的时候,番役呈禀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我们也难掩过。这禁用之物,原备办贵妃用的,我们声名也无碍。独是借券,想个什么法儿才好。如今政老且带司员实在将赦老家产呈出,也就完事。切不可再有隐匿,自干罪戾。」贾政答应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唯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两王便说:「这也无妨,唯将赦老那边所有的交出就是了。」又吩咐司员等依命行去,不许胡乱混动,司员领命去了。

  且说贾母那边女眷也摆家宴。王夫人正在那边说:「宝玉不到外头,看你老子生气。」凤姐带病哼哼唧唧的说:「我看宝玉也不是怕人,他见前头陪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这里照应,也是有的。倘或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在那里照应,太太便把宝兄弟献出去,可不是好?」贾母笑道:「凤丫头病到这个分儿,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 」正说到高兴,只听见邢夫人那边的人一直声嚷进来说:「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戴帽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贾母等听着发呆。

  又见平儿披头散发,拉着巧姐,哭哭啼啼的来说:「不好了!我正和姐儿吃饭,只见来旺被人拴着进来说:『姑娘快快传进去请太太们回避,外头王爷就进来抄家了!』我听了几乎唬死!正要进房拿要紧的东西,被一伙子人浑推浑赶出来了。这里该穿该带的,快快的收拾罢!」邢、王二夫人听得,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独见凤姐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一仰身便栽倒地下。贾母没有听完,便吓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那时一屋子人拉这个扯那个,正闹得翻天覆地。

  又听见一叠声嚷说:「叫里头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宝钗、宝玉等正在没法,只见地下这些丫头婆子乱抬乱扯的时候,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说:「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了!」众人正要问他;贾琏见凤姐死在地下,哭着乱叫,又见老太太吓坏了,也回不过气来,更是著急。还亏了平儿将凤姐叫醒,令人扶着。老太太也苏醒了,又哭的气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纨再三宽慰。然后贾琏定神,将两王恩典说明。惟恐贾母、邢夫人知道贾赦被拿,又要唬死,且暂不敢明说,只得出来照料自己屋内。

  一进屋们,只见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此时急得两眼直竖,淌泪发呆,听见外头叫,只得出来。见贾政同司员登记物件,一人报说:枷楠寿佛一尊。枷楠观音像一尊。佛座一件。枷楠念珠二串。金佛一堂。镀金镜光九件。玉佛三尊。玉寿星八仙一堂。枷楠金玉如意各二柄。古磁瓶罏十七件。古玩软片共十四箱。玉缸一口。小玉缸二件。玉盘二对。玻璃大屏二架。炕屏二架。玻璃盘四件。玉盘四件。玛瑙盘二件。淡金盘四件。金碗六对。金抢碗八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银盘各六十个。三镶金牙箸四把。镀金执壶十二把。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银杯一百六十件。黑狐皮十八张。貂皮五十六张。黄白狐皮各四十四张。猞猁狲皮十二张。云狐筩子二十五件。海龙二十六张。海豹三张。虎皮六张。麻叶皮三张。獭子皮二十八张。绛色羊皮四十张。黑羊皮六十三张。香鼠筩子二十件。豆鼠皮亚二十四方。天鹅绒四卷。灰鼠二百六十三张。倭缎三十二度。洋泥三十度。□□三十三度。姑绒四十度。紬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十卷。线绉三十二卷。羽缎羽纱各二十二卷。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十八卷。各色布三十捆。皮衣一百三十二件。锦夹单纱娟衣三百四十件。带头儿九付。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卦。珍珠十三卦。赤金首饰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上用黄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二条。缎十二卷。潮银七仟两。淡金一百五十二两。钱七仟五百串。一切动用家伙及荣国赐第一一开列。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

  贾琏在旁窃听,不见报他的东西,心里正在疑惑,只闻二王道:「所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政老据实才好。」贾政听了,跪在地下磕头,说:「实在犯官不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琏才知。」贾琏连忙走上,跪下禀说:「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里抄出来的,敢说不知道么?只求王爷开恩。奴才叔叔并不知道的。」两王道:「你父已经获罪,只可并案办理,你今认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将贾琏看守,余俱散收宅内。政老,你须小心候旨,我们进内覆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说着,上轿出门。贾政等就在二门跪送。北静王把手一伸,说:「请放心。」觉得脸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时贾政魂魄方定,犹是发征,贾兰便说:「请爷爷到里头先瞧瞧老太太去呢。」贾政听了,疾忙起身进内,只见各门上妇女乱糟糟的,都不知要怎样。贾政无心查问,一直到了贾母房中,只见人人泪痕满面,王夫人、宝玉等围着贾母,寂静无言,各各掉泪,惟有刑夫人哭作一团。因见贾政进来,都说:「好了,好了!」便告诉老太太说:「老爹仍旧是好好的进来了,请老太太安心罢。」贾母奄奄一息的,微开双目,说:「我的儿,不想还见得着你!」一声未了,便嚎啕大哭起来。于是满屋里的人俱哭个不住。

  贾政恐哭坏老母,即收泪说:「老太太放心罢。本来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两位王爷的恩典,万般轸恤。就是大老爷暂时拘质,等问明白了,主上还有恩典。如今家里一些也不动了。」贾母见贾赦不在,又伤心起来,贾政再三安慰方止。众人俱不敢走散。

  独邢夫人回至自己那边,见门全封锁,丫头老婆子也锁在几间屋里,无处可走,便放声大哭起来。只得往凤姐那边去,见二门旁边也上了封条,惟有屋门开着,里头呜咽不绝。邢夫人进去,见凤姐面如纸灰,合眼躺着,平儿在旁暗哭,邢夫人打量凤姐死了,又哭了起来。平儿迎上来说:「太太先别哭。奶奶才抬回来,像是死了的,歇息了一会子,苏过来,哭了几声,这会子略定了定神儿,太太也请定定神儿罢。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了?」邢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贾母那边。见眼前俱是贾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妇病危,女儿受苦,现在身无所归,哪里止得往悲痛?众人劝慰。李纨等令人收拾房屋,请邢夫人暂住。王夫人拨人服侍。

  贾政在外,心惊肉跳,拈须搓手的等候旨意。听见外头看守军人乱喊道:「你到底是哪一边的?既碰在我们这里,就记在这里册上,拴着他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贾政出外看时,见是焦大,便说:「怎么跑到这里来?」焦大见间,便号天跺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苦的吗?今儿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去了;里头女主儿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圈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都像猪狗似的拦了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的破烂,磁器打的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哪里有倒叫人捆起来的!我说我是西府里的,就跑出来。那些人不依,押到这里,不想这里也是这么着。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拼了罢!」说着撞头。众衙役见他年老,又是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儿罢。这是奉旨的事,你先歇歇听信儿。」贾政听着,虽不理他,但心里刀搅一般,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

  正在急着听候内信,只见薛蝌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好容易进来了!姨父在哪里呢?」贾政道:「来的好!外头怎么放进来的?」薛蝌道:「我再三央及,又许他们钱,所以我才能够出入的。」贾政便将抄去之事告诉了他,就烦他打听打听,说:「别的亲友,在火头儿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薛蝌道:「这里的事我倒想不到,那边东府的事,我已听见说了。」贾政道:「究竟犯什么事?」薛蝌道:「今儿为我哥哥打听决罪的事,在衙门里听见有两位御史,风闻是珍大哥引诱世家子弟赌博,这一款还轻;还有一大款强占良民之妻为妾,因其不从,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准,还将咱们家的鲍二拿了去,又还拉出一个姓张的来。只怕连都察院都有不是,为的是姓张的起先告过。」贾政尚未听完,便跺脚道:「了不得!罢了,罢了!」叹了一 气,眼泪直淌下来。

  薛蝌宽慰了几句,即便又出去打听。隔了半日,仍旧回来,说:「事情不好。我在刑科里打听,倒没有听见两王覆旨的信,只听说:李御史今早又参奏平安州,奏迎合京官上司,虐害百姓好几大款。」贾政慌道:「哪管他人的事,到底打听我们的怎么样?」薛蝌道:「说是平安州,就有我们,那参的京官就是大老爷,说的是包揽词讼,所以火上烧油。就是同朝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谁肯送信?即如才散的这些亲友们,有各自回家去了的,也有远远儿的歇下打听的。可恨那些贵本家都在路上说:『袓宗撂下的功业弄出事来了,不知飞到哪个头上去呢?大家也好施为施为。』」贾政没有听完,复又顿足道:「都是我们大老爷忒糊涂!东府也忒不成事体,如今老太太和琏儿媳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再打听去,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若有信,能够早一步才好。」正说着,听见里头乱 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急的贾政急忙进去。

  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End



第104回 醉金刚小鳅生大浪 痴公子余痛触前情

  话说贾雨村刚欲过渡,见有人飞奔而来,跑到跟前,口称:「老爷!方才逛的那庙火起了。」雨村回首看时,只见烈焰烧天,飞灰蔽日。雨村心想:「这也奇怪!我才出来,走不多远,这火从何而来?莫非士隐遭劫于此?」欲待回去,又恐误了过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问道:「你方才见那老道士出来了没有?」那人道:「小的原随老爷出来,因腹内疼痛,略走了一走。回头看见一片火光,原来就是那庙中起火,特赶来禀知老爷,并没有见人出来。」雨村虽则心里狐疑,究竟是名利关心的人,哪肯回去看视?便叫那人:「你在这里等火灭了,进去瞧那老道在与不在,即来回禀。」那人只得答应了伺候。雨村过渡仍自去查看,查了几处,遇公馆便自歇下。

  明日,又行一程,进了都门,众衙役接着,前呼后拥的走着。雨村坐在轿内,听见轿前开路的人吵嚷。雨村问是何事,那开路的拉了一个人过来跪在轿前,禀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冲突过来。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泼,躺在街心,说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这里地方的,你们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经过,喝了酒不知退避,还敢撒赖!」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钱;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就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雨村怒道:「这人目无法纪,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刚倪二。」雨村听了生气,叫人:「打这东西,瞧他是金刚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着实的打了几鞭子。倪二负痛,酒醒求饶,雨村在轿内哈哈笑道:「原来是这么个金刚!我且不打你,叫人带进衙门里慢慢的问你。」众衙役答应,拴了倪二拉着就走,倪二哀求也不中用。

  雨村进内覆旨回曹,哪里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热闹的,三三两两传说:「倪二仗着有些力气,恃酒讹人,今儿碰在贾大人手里,只怕不轻饶的。」这话已传到他妻女耳边,那夜果等倪二不见回家,他女儿便到各处赌场寻觅。那赌博的都是这么说,他女儿哭了。众人都道:「你不用着急。那贾大人是荣府的一家,荣府里的一个什么二爷和你父亲相好,你同你母亲去找他说个情,就放出来了。」倪二的女儿想了一想:「果然我父亲常说间壁贾二爷和他好,为什么不找他去?」赶着回来就和母亲说了,娘儿两个去找贾芸。

  那日贾芸恰好在家,见他母女两个过来,便让坐。贾芸的母亲便命倒茶。倪家母女将倪二被贾大人拿去的话说了一遍,「求二爷说个情儿放出来。」贾芸一口应承,说:「这算不得什么,我到西府里说一声就放了。那贾大人全仗着西府里才做了这么大官,只要打发个人去一说就完了。」倪家母女欢喜,回来便到府里告诉了倪二,叫他不用忙,已经求了贾二爷,他满口应承,讨个情便放出来的。倪二听了也喜欢。

  不料贾芸自从那日给凤姊送礼不收,不好意思进来,也不常到荣府。那荣府的原看着主子的行事,叫谁走动才有些体面,一时来了,他便进去通报;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论本家亲戚,他一概不回,支回去就完事。那日贾芸到府,说:「给琏二爷请安。」门上的说:「二爷不在家,等回来我们替回罢。」贾芸欲要说:「请二奶奶的安」,又恐门上厌烦,只得回家。又被倪家母女催逼着,说:「二爷常说府上不论哪个衙门,说一声儿谁敢不依。如今还是府里的一家儿,又不为什么大事,这个情还讨不来,白是我们二爷了!」贾芸脸上下不来,嘴里还说硬话:「昨儿我们家里有事,没打发人说去,少不得今儿说了就放。什么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听信。

  岂知贾芸近日大门竟不得进去,绕到后头,要进园内找宝玉,不料园门锁着,只得垂头丧气的回来。想起「那年倪二借银,买了香料送他,才派我种树。如今我没钱打点,就把我拒绝。那也不是他的能为。拿着太爷留下的公中银钱在外放加一钱,我们穷当家儿,要借一两也不行。他打量保得住一辈子不穷的了!哪里知道外头的名声儿很不好,我不说罢了,若说起来,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一面想着,来到家中,只见倪家母女正等着呢。贾芸无言可支,便说:「西府里已经打发人说了,只言贾大人不依。你还求我们家的奴才周端的亲戚冷子兴去才中用。」倪家母女听了,说:「二爷这样体面爷们还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贾芸不好意思,心里发急道:「你不知道,如今的奴子比主子强多著呢!」倪家母女听来无法,只得冷笑几声,说:「这倒难为二爷白跑了这几天,等我们那一个出来再道乏罢。」说毕出来,另托人将倪二弄出来了,只打了几板,也没有什么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将贾家不肯说情的话说了一遍。倪二正喝着酒,便生气要找贾芸,说:「这小杂种,没良心的东西!头里他没有饭吃,要到府内钻谋事办,亏我倪二爷帮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罢咧!要是我倪二闹起来,连两府里都不干净!」他妻女忙劝道:「嗳!你又喝了黄汤,就是这么有天没日头的。前儿可不是醉了闹的乱子,挨了打还没好呢,你又闹了!」倪二道:「挨了打就怕他不成?只怕拿不着由头儿!我在监里的时候儿,倒认得了好几个有义气的朋友。听见他们说起来,不独是城里姓贾的多,外省姓贾的也不少。前儿监里收下了好几个贾家的家人,我倒说这里的贾家小一辈子连奴才们虽不好,他们老一辈的还好,怎么犯了事呢?我打听了打听,说是和这里贾家是一家儿,都住在外省,审明白了,解进来问罪的,我才放心。若说贾二这小子,他忘恩负义,我就和几个朋友说 家怎么欺负人,怎么放重利,怎么强娶活人妻。吵嚷出去,有了风声到了都老爷耳朵里头,这一闹起来,叫他们才认得倪二金刚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吧。他又强占谁家的女人来着?没有的事,你不用混说了。」倪二道:「你们在家里,哪里知道外头的事?前年我在场儿里碰见了小张,说他女人被贾家占了,他还和我商量,我倒劝着他才压住了。不知道小张如今哪里去了,这两年没见。若碰着了他,我倪二太爷出个主意,叫贾二小子死给我瞧瞧!好好儿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爷才罢了!」说着,倒身躺下,嘴里还是咕咕哝哝的说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只当是醉话,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赌场中去了,不题。

  且说雨村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夜,将道上遇见甄士隐的事告诉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为什么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烧死了,可不是咱们没良心。」说着,掉下泪来。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不肯和咱们在一处的。」正说着,外头传进话来禀说:「前日老爷吩咐瞧那庙里失火去的人回来了。」雨村踱了出来。那衙役请了安,回说:「小的奉老爷的命回去,也没等火灭,冒着火进去瞧那道士,哪里知他坐的地方儿都烧了。小的想着那道士必烧死了。那烧的墙屋往后塌了,道士的影儿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蒲团,一个瓢儿,还是好好的。小的各处找他的尸首,连骨头都没有一点儿。小的恐怕老爷不信,要拿这蒲团瓢儿回来做个证儿,小的这么一拿,谁知都成了灰了。」雨村听毕,心下明白,知士隐仙去,便把那衙役打发出去了。回到房中,并没提起士隐火化之言,恐妇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说并无形迹,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来,独坐书房,正要细想士隐的话,忽有家人传报说:「内廷传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轿进内。只听见人说:「今日贾存周江西粮道被参回来,在朝内谢罪。」雨村忙到了内阁,见了各大臣,将海疆办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来即忙着找贾政,先说了些为他抱屈的话,后又道喜,问一路可好。贾政也将违别以后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雨村道:「谢罪的本上去了没有?」贾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后下来看旨意罢。」正说着,只听里头传出旨来叫贾政,贾政即忙进去。

  各大人有与贾政关切的,都在里头等着。等了好一会,方见贾政出来。看见他带着满头的汗,众人迎上去接着,问:「有什么旨意?」贾政吐舌道:「吓死人,吓死人!倒蒙各位大人关切,幸喜没有什么事。」众人道: 「旨意问了些什么?」贾政道:「旨意问的是云南私带神枪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师贾化的家人,主上一时记着我们先祖的名字,便问起来。我忙着磕头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还降旨意说:『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贾化么?』」那时雨村也在旁边,倒吓了一跳,便问贾政道:「老先生是怎么奏的?」贾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师贾化是云南人;现任府尹贾某是浙江人。主上又问,『苏州刺史奏的贾范,是你一家子么?』我又磕头奏道是。主上便变色道:『纵使家奴强占良民妻女,还成事么?』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问道:『贾范是你什么人?』我忙奏道是远族。主上 了一声,降旨叫出来了。可不是诧事!」

  众人道:「本来也巧。怎么一连有这两件事?」贾政道:「事倒不奇,倒是都姓贾的不好。算来我们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处都有。现在虽没有事,究竟主上记着一个『贾』字就不好。」众人说:「真是真,假是假,怕什么?」贾政道:「我心里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现在我们家里两个世袭,这也无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来京官是没有事的。」贾政道:「京官虽然无事,我究竟做过两次外任,也就不齐了。」众人道:「二老爷的人品行事,我们都佩服的。就是令兄大老爷,也是个好人。只要在令侄辈身上严紧些就是了。」贾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里也不甚放心。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听见东宅的侄儿家有什么不奉规矩的事么? 」众人道:「没听见别的,只有几位侍 心里不大和睦,内监里头也有些。想来不怕什么,只要嘱咐那边令侄,诸事留神就是了。」众人说毕,举手而散,贾政然后回家。

  众子侄等都迎接上来。贾政迎着请贾母的安,然后众子侄俱请了贾政的安,一同进府。王夫人等已到了荣禧堂迎接。贾政先到了贾母那里拜见了,陈述些违别的话。贾母问探春消息,贾政将许嫁的事都禀明了,还说:「儿子起身急促,难过重洋,虽没有亲见,听见那边亲家的人来,说的极好。亲家老爷太太都说请老太太的安。还说今冬明春,大约还可调进京来。这便好了。如今闻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时还不能调。」

  贾母始则为贾政降调回来,知探春远在他乡,一无亲故,心下伤感,后听贾政将官事说明,探春安好,也便转悲为喜,便笑着叫贾政出去。然后弟兄相见,众子侄拜见,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贾政回到自己屋内,王夫人等见过,宝玉、贾琏替另拜见,贾政见了宝玉果然比起先脸面丰满,倒觉安静,独不知他心里糊涂,所以心什喜欢,不以降调为念,幸亏老太太办理的好。又见宝钗沉厚更胜先时,兰儿文雅俊秀,便喜形于色。独见环儿能仍是先前,究不甚钟爱。歇息了半天,忽然想起:「为何今日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着黛玉,前因家书未报,今日又刚到家,正是喜欢,不便直告,只说是病着。岂知宝玉的心里已如刀搅,因父亲到家,只得把持心性伺候。王夫人设筵接风,子孙敬酒。凤姐虽是侄媳,现办家事,也随了宝钗等递酒。贾政便叫递了一巡酒,「都歇息去罢。」命众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过宗祠,然后进见。分派已定,贾政与王夫人说些别后的话,余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倒是贾政先提起王子腾的事来,王夫人也不敢悲戚。贾政又说蟠儿的事,王夫人只说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将黛玉已死的话告诉。贾政反吓了一跳,不觉掉下泪来,连声叹息。王夫人掌不住,也哭了。旁边彩云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说些喜欢的话,便安寝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礼,众子侄都随往。贾政便在祠旁厢房坐下,叫了贾珍、贾琏过来,问起家中事务。贾珍拣可说的说了,贾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细细查问,只是听见外头说起你家里更不比从前,诸事要谨慎才好。你年纪也不小了,孩子们该管教管教,别叫他们在外头得罪人。琏儿也该听着。不是才回家就说你们,因我有所闻,所以才说的。你们更该小心些。」贾珍等脸涨通红的,也只答应个「是」字,不敢说什么。贾政也就罢了。回归西府,众家人磕头毕,仍复进内,众女仆行礼,不必多赘。

  只说宝玉因昨日贾政问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里伤心。直待贾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泪。回到房中,见宝钗和袭人等说话,他便独坐外间纳闷。宝钗叫袭人送过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爷查问功课,所以如此,只得过来安慰。宝玉便借此过去向宝钗说:「你今夜先睡,我要定定神。这时更不如从前了,三言倒忘两语,老爷瞧着不好。你先睡,叫袭人陪我略坐坐。」宝钗不便强他,点头应允。

  宝玉出来便轻轻和袭人说,央他:「把紫鹃叫来,有话问他。但是紫鹃见了我,脸上总是有气,须得你去解劝开了再来才好。」袭人道:「你说要定神,我倒喜欢,怎么又定到这上头去了?有话你明儿问不得?」宝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闲,明日倘或老爷叫干什么,便没空了。好姐姐,你快去叫他来!」袭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来的。」宝玉道:「所以得你去说明了才好。」袭人道:「叫我说什么?」宝玉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和他的心么?都为的是林姑娘。你说我并不是负心。我如今叫你们弄成了一个负心的人了!」说着这话,便瞧瞧里间屋子,用手指着说:「他是我本不愿意的,都是老太太他们捉弄的。好端端把个林妹妹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该叫我见见,说个明白,他死了也不抱怨我嗄!你到底听见三姑娘他们说过的,临死恨怨我 那紫鹃为他们姑娘,也是恨的我了不得。你想我是无情的人么?晴雯到底是个丫头,也没有什么大好处,他死了,我实告诉你罢,我还作个祭文祭他呢。这是林姑娘亲眼见的。如今林姑娘死了,难道倒不及晴雯么?我连祭都不能祭一祭。况且林姑娘死了还有灵圣的,他想起来不更要怨我么?」

  袭人道:「你要祭就祭去,谁拦着你呢!」宝玉道:「我自从好了起来,就想要作一篇祭文,不知道如今怎么一点灵机儿都没有了。要祭别人呢,胡乱还使得,祭他是断断粗糙不得一点儿的。所以叫紫鹃来问他姑娘的心,他打哪里看出来的。我没病的头里还想得出来,病后都不记得了。你倒说林姑娘已经好了,怎么忽然死的?他好的时候,我不去,他怎么说来着?我病的时候,他不来,他又怎么说来着?所有他的东西,我诓过来,你二奶奶总不叫动,不知什么意思。」袭人道:「二奶奶惟恐你伤心罢了,还有什么呢?」宝玉道:「我不信。林姑娘既是念我,为什么临死把诗稿烧了,不留给我作个纪念?又听见说天上有音乐响,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虽见过了棺材,到底不知道棺材里有他没有?」

  袭人道:「你这话越发糊涂了!怎么一个人没死就搁在一个棺材里当死了的呢!」宝玉道:「不是嗄!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脱胎去的。好姐姐,你到底叫了紫鹃来,我问问。」袭人道:「如今等我细细的说明了你的心。他要肯来还好;要不肯来,还得费多少话。就是来了,见你也不肯细说。据我的主意:明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问他,或者倒可仔细。遇着闲空儿,我再慢慢的告诉你。」宝玉道:「你说的也是,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著急。」

  正说着,麝月出来说:「二奶奶说:天已四更了,请二爷进去睡罢。袭人姐姐必是说高了兴了,忘了时候儿了。」袭人听了,道:「可不是该睡了,有话明儿再说罢。」宝玉无奈,只得进去,又向袭人耳边道:「明儿好歹别忘了。」袭人笑说:「知道了。」麝月抹着脸笑道:「你们两个又闹鬼儿了。为什么不和二奶奶说明了,就到袭人那边睡去?由著你们说一夜,我们也不管。」宝玉摆手道:「不用言语。」袭人恨道:「小蹄子儿,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儿撕你的嘴!」回头对宝玉道:「这不是你闹的,说了四更天的话。」一面说,一面送宝玉进屋,各人散去。

  那夜宝玉无眠,到了次日,还想这事。只听得外面传进话来,说:「众亲朋因老爷回来,都要送戏接风。老爷再四推辞,说不必唱戏,竟在家里备了水酒,倒请亲朋过来,大家谈谈。于是定了后儿摆席请人,所以进来告诉。」

  不知所请何人,下回分解。


End



第103回 施毒计金桂自焚身 昧真禅雨村空遇旧

  话说贾琏到了王夫人那边,一一的说了。次日到了部里,打点停妥,回来又到王夫人那边将打点吏部之事告知王夫人。王夫人便道:「打听准了么?果然这样。老爷也愿意,合家也放心。那外任何尝是做得的?不是这样回来,只怕叫那些混账东西把老爷的性命都坑了呢!」贾琏道:「太太怎么知道?」王夫人道:「自从你二叔放了外任,并没有半个钱拿回来,把家里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爷去的人,他男人在外头不多几时,那些小老婆子们都金头银面的妆扮起来了,可不是在外头瞒着老爷弄钱,你叔叔就由著他们闹去。要弄出事来,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只怕连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贾琏道:「太太说的很是。方才我听见参了,吓的了不得,只等打听明白才放心。也愿意老爷做个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几年,才保的住一辈子的声名。就是老太太知道了,倒也是放心的。只要太太说的宽缓些。」王夫人道:「我知道,你到底再去打听打听。」

  贾琏答应了,才要出来,只见薛姨妈的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到王夫人里间屋内,也没说请安,便道:「我们太太叫我来告诉这里的姨太太说:我们家了不得了,又闹出事来了!」王夫人听了,便问:「闹出什么事来?」那婆子又说:「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哼道:「糊涂东西!有紧要事你到底说呀!」婆子便说:「我们家二爷不在家,一个男人也没有,这件事情出来怎么办?要求太太打发几位爷们去料理料理。」王夫人听着不懂,便着急道:「到底要爷们去干什么?」婆子道:「我们大奶奶死了。」王夫人听了,啐道:「呸!那行子女人死就死了罢咧,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婆子道:「不是好好儿死的,是混闹死的,快求太太打发人去办办。」说着就要走。王夫人又生气又好笑,说:「这老婆子好混帐!琏哥儿,倒不如你去瞧瞧,别理那糊涂东西。」那婆子没听见打发人去,只听见说别理他,他便赌气跑回去了。

  这里薛姨妈正在着急,再不见来。好容易那婆子来了,便问:「姨太太打发谁来?」婆子叹说道:「人再别有急难事,什么好亲好眷,看来也不中用。姨太太不但不肯照应我们,倒骂我糊涂!」薛姨妈听了,又气又急道:「姨太太不管,你姑奶奶怎么说来着?」婆子道:「姨太太既不管,我们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没有去告诉。」薛姨妈啐道:「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养的,怎么不管?」婆子一时省悟道:「是啊!这么着,我还去。」

  正说着,只见贾琏来了,给薛姨妈请了安,道了恼,回说:「我婶子知道弟妇死了,问老婆子再说不明,着急得很,打发我来问个明白,还叫我在这里料理。该怎么样,姨太太只管说了办去。」薛姨妈本来气的干哭,听见贾琏的话,便赶忙说:「倒叫二爷费心。我说姨太太是待我最好的,都是这老货说不清,几乎误了事。请二爷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诉你。」便说:「不为别的事,为的是媳妇不是好死的。」

  贾琏道:「想是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薛姨妈道:「若这样倒好了。前几个月头里,他天天赤脚蓬头的疯闹。后来听见你兄弟问了死罪,他虽哭了一场,以后倒擦胭抹粉的起来。我要说他,又要吵个了不得,我总不理他。有一天,不知为什么来要香菱去做伴儿。我说:『你放着宝蟾,要香菱做什么?况且香菱是你不爱的,何苦惹气呢?』他必不依。我没法儿,只得叫香菱到他屋里去。可怜香菱不敢违我的话,带着病就去了。谁知道他待香菱很好,我倒喜欢,你大妹妹知道了,说只怕不是好心罢,我也不理会。头几天香菱病着,他倒亲手去做汤给他喝。谁知香菱没福,刚端到跟前,他自己烫了手,连碗都砸了。我只说必要迁怒在香菱身上,他倒没生气,自己还拿笤帚扫了,拿水泼净了地,仍旧两个人很好。昨儿晚上,又叫宝蟾去做了两碗汤来,己说和香菱一块喝。隔了一会子,听见他屋里闹起来,宝蟾急得乱嚷,以后香菱也嚷着,扶着墙出来叫人。我忙着看去,只见媳妇鼻子眼睛里都流出血来,在地下乱滚,两只手在心口里乱抓,两只脚乱蹬,把我就吓死了!问他也说不出来,闹了一会儿就死了。我瞧那个光景儿是服了毒的。宝蟾就哭着来揪香菱,说他拿药药死奶奶了。我看香菱也不是这么样的人。再者,他病得起还起不来,怎么能药人呢?无奈宝蟾一口咬定。我的二爷!这叫我怎么办?只得硬着心肠,叫老婆子们把香菱捆了,交给宝蟾,便把房门反扣了。我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里的门开了才告诉去的。二爷,你是明白人,这件事怎么好?」贾琏道:「夏家知道了没有?」薛姨妈道:「也得撕掳明白了,才好报啊!」贾琏道:「据我看起来,必要经官才了得下来。我们自然疑 宝蟾身上,别人却说宝蟾为什么药死他姑娘呢?若说在香菱身上,倒还装得上。」

  正说着,只见荣府的女人们进来说:「我家二奶奶来了。」贾琏虽是大伯子,因从小儿见的,也不回避。宝钗进来见了母亲,又见了贾琏,便往里间屋里和宝琴坐下。薛姨妈进来也将前事告诉了一遍。宝钗便说:「若把香菱捆了,可不是我们也说是香菱药死的了么?妈妈说这汤是宝蟾做的,就该捆起宝蟾来问他呀。一面就该打发人报夏家去,一面报官才是。」薛姨妈听见有理,便问贾琏。贾琏道:「二妹子说的很是。报官还得我去托了刑部里的人,相验问口供的时候,方有照应。只是要捆宝蟾放香菱,倒怕难些。」薛姨妈道:「并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冤着急,一时寻死,又添了一条人命,才捆了交给宝蟾,也是个主意。」宝钗道:「虽是这么说,我们倒帮了宝蟾了。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他们三个人是一处的。只要叫人安慰香菱就是了。」薛姨妈便叫人开门进去,宝钗就派了带来的几个女人帮着捆宝蟾。只见香菱已哭的死去活来。宝蟾反得意洋洋,以后见人要捆他,便乱嚷起来,哪禁得荣府的人吆喝着,也就捆了,竟开着门,好叫人看着。

  这里报夏家的人已经去了。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里,因近年消索,又惦记女孩儿,新近搬进京来,父亲已没,只有母亲,又过继了一个混帐儿子,把家业都花完了,不时的常到薛家。那金桂原是个水性人儿,哪里守得住空房?况兼天天心里想念薛蝌,便有些饥不择食的光景。无奈他这个干兄弟又是个蠢货,虽有些知觉,只是尚未入港,所以金桂时常回去,也帮贴他些银钱。这些时正盼金桂回家,只见薛家的人来,心里想着:「又拿什么东西来了。」不料说这里的姑娘服毒死了,他就气的乱嚷乱叫。金桂的母亲听见了,更哭喊起来,说:「好端端的女孩儿在他家,为什么服了毒呢?」哭着喊着的,带了儿子,也等不得雇车,便要走来。那夏家本是买卖人家,如今没了钱,哪顾什么颜面?儿子头里就走,后跟了个跛老婆子出了门,在街上哭哭啼啼的雇了一辆车,一直跑到薛家。进门也不搭话,就儿一声肉一声的闹起。

  那时贾琏到刑部去托人,家里只有薛妈妈、宝钗、宝琴,何曾见过这个阵仗儿,都吓的不敢则声。要和他讲理,他也不听,只说:「我女孩儿在你家,得过什么好处?两口子朝打暮骂,闹了几时,还不容他两口子在一处。你们商量着把我女婿弄在监里,永不见面。你们娘儿们仗着好亲戚受用也罢了,还嫌他碍眼,叫人药死他,倒说是服毒!他为什么服毒?」说着,直奔薛姨妈来。薛姨妈只得退后,说:「亲家太太!且瞧瞧你女孩儿,问问宝蟾,再说歪话还不迟呢!」宝钗、宝琴因外面有夏家的儿子,难以出来拦护,只在里边着急。

  恰好王夫人打发周瑞家的照看,一进门来,见一个老婆子指着薛姨妈的脸哭骂。周瑞家的知道必是金桂的母亲,便走上来说:「这位是亲家太太么?奶奶自己服毒死的,与我们姨太太什么相干?也不犯这么糟塌呀!」那金桂的母亲问:「你是谁?」薛姨妈见有了人,胆子略壮了些,便说:「这就是我们亲戚贾府里的。」金桂的母亲便道:「谁不知道你们有仗腰子的亲戚,才能够叫姑爷坐在监里!如今我的女孩儿倒白死了不成?」说着,便拉薛姨妈说:「你到底把我女孩儿怎么弄杀了?给我瞧瞧!」周瑞家的一面劝说:「只管瞧去,不用拉拉扯扯。」把手只一推。夏家的儿子便跑进来不依,道:「你仗着府里的势头儿来打我母亲么?」说着,便将椅子打去,却没有打着。里头跟宝钗的人听见外头闹起来,赶着来瞧,恐怕周瑞家的吃亏,齐大伙儿上去,半劝半喝。那夏家的母子,索性撒起泼来,说:「知道你们荣府的势头儿,我们家的姑娘已经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说着,仍奔薛姨妈拼命。地下的人虽多,哪里挡得住?自古说的:「一人拼命,万夫莫当。」

  正闹到危急之际,贾琏带了七八个人进来,见是如此,便叫人先把夏家的儿子拉出去,便说:「你们不许闹,有话好好儿的说。快将家里收拾收拾,刑部里的老爷们就来相验了。」金桂的母亲正在撒泼,只见来了一位老爷,几个在头里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金桂的母亲见这个光景,也不知是贾府何人。又见他儿子已被众人揪住,又听见说刑部来验,他心里原想看见女孩儿的尸首,先闹个稀烂,再去喊冤,不承望这里先报了官,也便软了些。

  薛姨妈已吓糊涂了,还是周瑞家的回说:「他们来了也没去瞧瞧他们姑娘,便作贱起姨太太来了。我们为好劝他,哪里跑进一个野男人,在奶奶们里头混闹撒村混打,这可不是没有王法了!」贾琏道:「这会子不用和他讲理,等回来打着问他,说男人有男人的地方儿,里头都是些姑娘奶奶们。况且有他母亲还瞧不见他们姑娘么,他跑进来不是要打抢来了么!」家人们做好做歹,压伏住了。

  周瑞家的仗着人多,便说:「夏太太,你不懂事!既来了,该问个青红皂白。你们姑娘是自己服毒死了,不然就是宝蟾药死他主子了。怎么不问明白,又不看尸首,就想讹人来了呢?我们就肯叫一个媳妇儿白死了不成?现在把宝蟾捆着,因为你们姑娘必要点病儿,所以叫香菱陪着他,也在一个屋里住。故此,两个人都看守在那里。原等你们来眼看着刑部相验,问出道理来才是啊!」

  金桂的母亲此时势孤,也只得跟着周瑞家的到他女孩儿屋里,只见满脸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便叫哭起来。宝蟾见是他家的人来,便哭喊说:「我们姑娘好意待香菱,叫他在一块儿住,他倒抽空儿药死我们姑娘。」那时薛家上下人等俱在,便齐声吆喝道:「胡说!昨日奶奶喝了汤才药死的,这汤可不是你做的?」宝蟾道:「汤是我做的,端了来,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来放了些什么在里头,药死的。」金桂的母亲没听完,就奔香菱,众人拦住。

  薛姨妈道:「这样子是砒霜药的,家里决无此物。不管香菱、宝蟾,终有替他买的,回来刑部少不得问出来,缠赖不去。如今把媳妇权放平正,好等官来相验。」众婆子上来抬放。宝钗道:「都是男人进来,你们将女人动用的东西捡点捡点。」只见炕褥底下有一个揉成团的纸包儿。金桂的母亲瞧见,便拾起打开看时,并没有什么,便撩开了。宝蟾看见道:「可不是有了凭据了!这是纸包儿我认得,头几天耗子闹得慌,奶奶家去找舅爷要的,拿回来搁在首饰匣内。必是香菱看见了,拿来药死奶奶的。若不信,你们看看首饰匣里还有没有。」

  金桂的母亲便依着宝蟾的话,取出匣子来,只有几支银簪子。薛姨妈便说:「怎么好些首饰都没有了?」宝钗叫人打开箱柜,俱是空的,便道:「嫂子这些东西被谁拿去?这可要问宝蟾。」金桂的母亲心里也虚了好些,见薛姨妈查问宝蟾,便说:「姑娘的东西,他哪里知道?」周瑞家的道:「亲家太太别这么说么,我知道宝姑娘是天天跟着大奶奶的,怎么说不知道?」宝蟾见问得紧,又不好胡赖,只得说道:「奶奶每每自己带回家去,我管得么?」众人便说:「好个亲家太太!哄着拿姑娘的东西,哄完了叫他寻死来讹我们。好罢咧!回来相验,就是这么说。」宝钗叫人:「到外头告诉琏二爷,说别放了夏家的人! 」

  里头金桂的母亲忙了手脚,便骂宝蟾道:「小蹄子别嚼舌头了!姑娘几时拿东西到我家去?」宝蟾道:「如今东西是小,给姑娘偿命是大。」宝琴道:「有了东西,就有偿命的人了。快请琏二哥哥问准了夏家的儿子买砒霜的话,回来好回刑部里的话。」金桂的母亲着了急道:「这宝蟾必是撞见鬼了,混说起来!我们姑娘何尝买过砒霜,要这么说,必是宝蟾药死的了!」宝蟾急的乱嚷,说:「别人赖我也罢了,怎么你们也赖起我来呢?你们不是常和姑娘说,叫他别受委屈,闹得他们家破人亡,那时将东西卷包儿一走,再配一个好姑爷,这个话是有的没有?」金桂的母亲还未及答言,周瑞家的便接口说道:「这是你们家的人说的,还赖什么呢?」金桂的母亲恨的咬牙切齿的骂宝蟾,说:「我待你不错呀!为什么你倒拿话来葬送我呢?回来见了官,我就 是你药死姑娘的。」宝蟾气的瞪着眼说:「请太太放了香菱罢,不犯著白害别人,我见官自有我的话。」

  宝钗听出这个话头儿来了,便叫人反倒放开了宝蟾,说:「你原是个爽快人,何苦白冤在里头?你有话索性说了,大家明白,岂不完了事了呢?」宝蟾也怕见官受苦,便说:「我们奶奶天天抱怨说:『我这样人,为什么碰着这个瞎眼的娘,不配给二爷,偏给了这么个混帐东西。要是能够和二爷过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说到那里,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会,后来看见和香菱好了,我只道是香菱怎么哄转了。不承望昨儿的汤不是好意。」金桂的母亲接说道:「越发胡说了!若是要药香菱,为什么倒药死了自己呢?」宝钗便问道:「香菱,昨日你喝汤来着没有?」

  香菱道:「头几天我病的抬不起头来,奶奶叫我喝汤,我不敢说不喝。刚要扎挣起来,那碗汤已经洒了,倒叫奶奶收拾个摊,我心里很过不去。昨儿听见叫我喝汤,我喝不下去,没有法儿,正要喝的时候儿,偏又头晕起来。见宝蟾姐姐端了去,我正喜欢,刚合上眼,奶奶自己喝着汤,叫我尝尝,我便勉强也喝了两口。」宝蟾不待说完便道:「是了!我老实说罢。昨儿奶奶叫我做两碗汤,说是和香菱同喝。我气不过,心里想着,香菱哪里配我做汤给他喝?我故意的一碗里头多抓了一把盐,记了暗记儿,原想给香菱喝的,刚端进来,奶奶却拦着我叫外头叫小子们雇车,说今日回家去。我出去说了回来,见盐多的这碗汤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着咸,又要骂我。正没法的时候,奶奶往后头走动,我眼错不见,就把香菱这碗汤换过来了。也是合该如此 奶奶回来就拿了汤去到香菱床边,喝着说:『你到底尝尝。』那香菱也不觉咸,两个人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没嘴道儿,哪里知道这死鬼奶奶要药香菱,必定趁我不在,将砒霜撒上了,也不知道我换碗。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自身了。」于是众人往前后一想,真正一丝不错,便将香菱也放了,扶着他仍旧睡在床上。

  不说香菱得放,且说金桂的母亲心虚事实,还想辨赖,薛姨妈等你言我语,反要他儿子偿还金桂之命。正然吵嚷,贾琏在外嚷说:「不用多说了,快收拾停当。刑部的老爷就到了。」此时惟有夏家母子着忙,想来总要吃亏的,不得已反求薛姨妈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死的女孩儿不长进。这也是他自做自受。要是刑部相验,到底府上脸面也不好看,求亲家太太息了这件事罢!」宝钗道:「那可使不得。已经报了,怎么能息呢?」周瑞家的等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劝说:「若要息事,除非夏亲家太太自己出去拦验,我们不提长短罢了。」贾琏在外也将他儿子吓住。他情愿迎到刑部具结拦验,众人依允。薛姨妈命人买棺成殓,不题。

  且说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一日,出都查勘开垦地亩,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正要渡过彼岸,因待人夫,暂且停轿。只见村旁有一间小庙,墙壁坍颓,露出几株古松,倒也苍老。雨村下轿,闲步进庙,但见庙内神像金身脱落,殿宇歪斜,旁有断碣,字迹模糊,也看不明白。意欲行至后殿,只见一株翠柏,下荫着一间茅庐,庐中有一个道士,合眼打坐。雨村走进看时,面貌甚熟,想着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一时再想不起来。从人便欲吆喝,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声「老道」。那道士双眼略启,微微的笑道:「贵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过此地,见老道静修自得,想来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请教。」那道人说:「来自有地,去自有方。」雨村知是有些来历的,便长揖请问:「老道从何处焚修,在此结庐?此庙何名?共有几人?或欲真修,岂无名山?或欲结缘,何不通衢?」那道人道:『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庙名久隐,断碣犹存,形影相随,何须修募?岂似那『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匣内待时飞』之辈?」

  雨村原是个颖悟人,初听见「葫芦」两字,后闻「钗玉」一对,忽然想起甄士隐的事来。重复将那道士端详一回,见他容貌依然,便屏退从人,问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么?」那道人微微笑道:「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雨村听说出『贾』字来,益发无疑;便重新施礼,道:「学生自蒙慨赠到都,托庇获隽公车,受任贵乡,始知老先生超悟尘凡,飘举仙境。学生虽溯洄思切,自念风尘俗吏,末由再睹仙颜,今何幸于此处相遇,求老仙翁指示愚蒙。倘荷不弃,京寓甚近,学生当得供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也站起来回礼,道:「我于蒲团之外,不知天地间尚有何物。适才尊官所言,贫道一概不解。」说毕,依旧坐下。

  雨村复又心疑:「想去若非士隐,何貌言相似若此?离别来十九载,面色如旧,必是修炼有成,失肯将前身说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当面错过。看来不能以富贵动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说了。」想罢,又道:「仙师既不肯说破前因,弟子于心何忍?」正要下礼,只见从人进来禀说:「天色将晚,快请渡河。」雨村正无主意,那道人道:「请尊官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果蒙不弃,贫道他日尚在渡头候教。」说毕,仍合眼打坐。雨村无奈,只得辞了道人出庙。正要过渡,只见一人飞奔而来。

  未知何人,下回分解。


End



第102回 宁国府骨肉病灾祲 大观园符水驱妖孽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唤宝钗,宝钗连忙过来请了安。王夫人道:「你三妹妹如今要出嫁了,你们做嫂子的大家开导开导他,也是你们姐妹之情。况且他也是个明白孩子,我看你们两个也很合的来。只是我听见说,宝玉听见他三妹妹出门了,哭得了不得,你也该劝劝他才是。如今我的身子是十病九痛的,你二嫂子也是三日好两日不好。你还心地明白些,诸事该管的,也别说只管吞着,不肯得罪人,将来这一番家事都是你的担子。」宝钗答应着。王夫人又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二嫂子昨儿带了柳家媳妇的丫头来,说补在你们屋里。」宝钗道:「今日平儿才带过来,说是太太和二奶奶的主意。」王夫人道﹕「是你二嫂子和我说,我想也没要紧,不便驳他的回。只是一件,我见那孩子眉眼儿上头也不是个很安顿的。起先为宝玉房里的丫头狐狸似的,我撵了几个,那时候你也自然知道,才搬回家去的。如今有你,固然不比先前了。我告诉你,不过留点神儿就是了。你们屋里,就是袭人那孩子还可以使得。」宝钗答应了,又说了几句话,便过来了。饭后到了探春那边,自有一番殷勤劝慰之言,不必细说。

  次日,探春将要起身,又来辞宝玉,宝玉自然难割难分。探春倒将纲常大体的话,说的宝玉始而低头不语,后来转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于是探春放心辞别众人,竟上轿豋程,水舟陆车而去。

  先前众姐妹们都住在大观园中,后来贾妃薨后,也不修葺。到了宝玉娶亲,林黛玉一死,史湘云回去,宝琴在家住着,园中人少,况兼天气寒冷,李纨姐妹、探春、惜春等俱挪回旧所。到了花朝月夕,依旧相约玩耍。如今探春一去,宝玉病后不出屋门,愈发没有高兴的人了。所以园中寂寞,只有几家看园的人住着。

  那日,尤氏过来送探春起身,因天晚省得套车,便从前年在园里开通宁府的那个便门里走过去了,觉得凄凉满目,台榭依然,女墙一带都种作园地一般,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因到家中,便有些身上发热,挣扎一两天,竟躺倒了。日间的发热犹可,夜里身热异常,便谵语绵绵。贾珍连忙请了大夫看视,说感冒起的,如今缠经入了足阳明胃经,所以谵语不清,如有所见,有了大秽即可身安。尤氏服了两剂,并不稍减,更加发起狂来。贾珍著急,便叫贾蓉来:「打听外头有好医生,再请几位来瞧瞧。」贾蓉回道:「前儿这个大夫是最兴时的了,只怕我母亲的病不是药治得好的。」贾珍道:「胡说!不吃药,难道由他去罢?」贾蓉道:「不是说不治,为的是前日母亲往西府去,回来是穿着园子里走过来的。一到了家就身上发烧,别是撞客着了罢。外头有个毛半仙,是南方人,卦起得很灵,不如请他来占算占算。看有信儿呢,就依着他;要是不中用,再请别的好大夫来。」

  贾珍听了,即刻叫人请来,坐在书房内喝了茶,便说:「府上叫我,不知占什么事?」贾蓉道:「家母有病,请教一卦。」毛半仙道: 「既如此,取净水洗手,设下香案,让我起出一课来看就是了。」一时,下人安排定了,他便怀里掏出卦筒来,走到上头,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手内摇着卦筒,口里念道:「伏以太极两仪,絪縕交感,图书出而变化不穷,神圣作而诚求必应。兹有信官贾某,为因母病,虔请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鉴临在上,诚感则灵,有凶报凶,有吉报吉,先请内象三爻。」说着,将筒内的钱倒在盘内,说:「有灵的,头一爻就是『交』。」拿起来又摇了一摇,倒出来,说是「单」。第三爻又是「交」。检起钱来,嘴里说是:「内爻已示,更请外象三爻,完成一卦。」起出来,是「单拆单」。那毛半仙收了卦筒和铜钱,便坐下问道:「请坐,请坐,让我细细的看看。这个卦乃是『未济』之卦。世爻第三爻,午火兄弟劫财,晦气是一定该有的。如今尊驾为母问病,用神是初爻,真是父母爻动出官鬼来。五爻上又有一层官鬼,我看令堂太夫人的病是不轻的。还好,还好,如今亥之水休囚,寅木动而生火。世爻上动出一个子孙来,倒是克鬼的。况且日月生身,再隔两日,子水官鬼落空,交到戌日就好了。但是父母爻上变鬼,恐令尊大人也有些关碍。就是本身世爻比劫过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好。」说完了,便撅着胡子坐着。

  贾蓉起先听他捣鬼,心里忍不住要笑,听他讲得卦理明白,又说生怕父亲也不好,便说道:「卦是极高明的,但不知我母亲到底是什么病?」毛半仙道:「据这卦上,世爻午火变水相克,必是寒火凝结。若要断的清楚,揲蓍也不大明白,除非用『大六壬』才断的准。」贾蓉道:「先生都高明的么?」毛半仙道:「知道些。」贾蓉便要请教,报了一个时辰。毛先生便画了盘子,将神将排定算去,是戌上白虎。这课叫作『魄化课』。大凡白虎乃是凶将,乘旺象气受制,便不能为害。如今乘着死神死煞及时令囚死,则为饿虎,定是伤人。就如魄神受惊消散,故名『魄化』。这课象说是人身丧魄,忧患相仍,病多死丧,讼有忧惊。按象有日暮虎临,必定是傍晚得病的。象内说:『凡占此课,必定旧宅有伏虎作怪,或有形响。』如今尊驾为大人而占,正合着虎在阳忧男,在阴忧女,此课十分凶险呢。

  贾蓉没有听完,唬得脸上失色道:「先生说的很是,但与那卦又不大相合,到底有妨碍么?」毛半仙道:「你不用慌,待我慢慢的再看。」低着头又咕哝了一会子,便说:「好了,有救星了。算出巳上有贵神救解,谓之『魄化魂归』,先忧后喜,是不妨事的,只要小心些就是了。」

  贾蓉奉上卦金,送了出去,回禀贾珍,说是:「母亲的病,是在旧宅傍晚得的,为撞着什么『伏尸白虎』。」贾珍道:「你说你母亲前日从园里走回来的,可不是那里撞着的!你还记得你二婶娘到园里去,回来就病了。他虽没有见什么,后来那些ㄚ头老婆们,都说是山子上一个毛烘烘的东西,眼睛有灯笼大,还会说话,它把二奶奶赶回来了,唬出一场病来。」贾蓉道:「怎么不记得!我还听见宝二叔家的焙茗说:晴雯做了园里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死了,半空里有音乐,必定他也是管什么花儿了。想这许多妖怪在园里,还了得。头里人多阳气重,常来常往不打紧。如今冷落的时候,母亲打那里走,还不知踹了什么花儿呢,不然就是撞着哪一个?那卦也还算是准的。」贾珍道:「到底说有妨碍没有呢?」贾蓉道:「据他说,到了戌日就好了。只愿早 天好,或迟两天才好。」贾珍道:「这又是什么意思?」贾蓉道:「那先生若是这样准,生怕老爷也有些不自在。」正说着,里头喊说:「奶奶要坐起到那边园里去,丫头们都按捺不住。」贾珍等进去安慰,只闻尤氏嘴里乱说:「穿红的来叫我!穿绿的来赶我!」地下这些人又怕又好笑。贾珍便命人买些纸钱,送到园里烧化。果然那夜出了汗,便安静些。到了戍日,也就渐渐的好起来。

  由是,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说大观园中有了妖怪,唬得那些看园的人也不修花补树,灌溉果蔬。起先晚上不敢行走,以致鸟兽逼人,近来甚至日间也是约伴持械而行。过了些时,果然贾珍也病,竟不请医调治,轻则到园化纸许愿,重则详星拜斗。贾珍方好,贾蓉等相继而病。如此接连数月,闹的两府俱怕。从此风声鹤戾,草木皆妖。园中出息一概全蠲,各房月例重新添起,反弄的荣府中更加拮据。那些看园的没有了想头,个个要离此处,每每造言生事,便将花妖树怪编派起来,各要搬出。将园门封固,再无人敢到园中,以致崇楼高阁,琼馆瑶台,皆为禽兽所栖。

  却说晴雯的表兄吴贵正住在园门口,他媳妇自从晴雯死后,听见说作了花神,每日晚间便不敢出门。这一日吴贵出门买东西,回来晚了。那媳妇本有些感冒着,日间吃错了药,晚上吴贵到家,已死在炕上。外面的人因那媳妇子不大妥当,便说妖怪爬过墙来吸了精去死的。

  于是老太太着急的了不得,另派了好些人将宝玉的住房围住,巡逻打更。这些小丫头们还说,有看见红脸的,有看见很俊的女人的,吵嚷不休,唬的宝玉天天害怕。亏得宝钗有把持,听见丫头们混说,便吓唬着要打,所以那些谣言略好些。无奈各房的人都是疑人疑鬼的不安静,也添了人坐更,于是更加了好些食用。

  独有贾赦不大很信,说:「好好儿的园子,哪里有什么鬼怪!」挑了个风清日暖的日子,带了好几个家人,手内持着器械,到园踹看动静。众人劝他不依。到了园中,果然阴气逼人。贾赦还扎挣前走,跟的人都探头缩脑的。内中有个年轻的家人,心内已经害怕,只听「忽」的一声,回过头来,只见五色灿烂的一件东西跳过去了,唬的「嗳哟」一声,腿子发软,就躺倒了。贾赦回身查问,那小子喘嘘嘘的回道:「亲眼看见一个黄脸红胡子绿衣裳一个妖精,走到树林子后头山窟窿里去了。」贾赦听了,便也有些胆怯,问道:「你们都看见么?」有几个推顺水船儿的回说:「怎么没瞧见,因老爷在头里,不敢惊动罢了。奴才们还掌得住。」说得贾赦害怕,也不敢再走。急急的回来,吩咐小子们不用提及,只说看遍了,没有什么东西。心里实也相信,要到真人府里请法官驱邪。岂知那些家人无事还要生事,今见贾赦怕了,不但不瞒着,反添些穿凿,说得人人吐舌。

  贾赦没法,只得请道士到园作法,驱邪逐妖。择吉日,先在省亲正殿上铺排起坛场来。供上三清圣像,旁设二十八宿并赵、马、温、周四大将,下排三十六天将图像。香花灯烛设满一堂,钟鼓法器排列两边,插着五方旗号。道纪司派定四十九位道众的执事,净了一天坛。三位法官行香取水毕,然后擂起法鼓。法师们俱戴上七星冠,披上九宫八卦的法衣,踏着登云履,手执牙笏,便拜表请圣。又念了一天消灾驱邪接福的《洞玄经》,以后便出榜召将。榜上大书「太乙、混元、上清三境灵宝符录演教大法师,行文敕令本境诸神到坛听用。」

  那日两府上下爷们仗着法师擒妖,都到园中观看,都说:「好大法令,呼神遣将的闹起来,不管有多少妖怪也唬跑了。」大家都挤到坛前。只见小道士们将旗幡举起,按定五方站住,伺候法师号令。三位法师,一位手提宝剑,拿着法水;一位捧着七星皂旗;一位举着桃木打妖鞭,立在坛前。只听法器一停,上头令牌三下,口中念起咒来,那五方旗便团团散布。法师下坛,叫本家领着到各处楼阁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洒了法水,将剑指画了一回。回来,连击令牌,将七星旗祭起,众道士将旗幡一聚接下,打妖鞭望空打了三下。

  本家众人都道拿住妖怪,争着要看,及到跟前,并不见有什么形响。只见法师叫众道士拿取瓶罐,将妖收下,加上封条,法师朱笔书符收起,令人带回在本观塔下镇住,一面撤坛谢将。贾赦恭敬叩谢了法师。贾蓉等小弟兄背地都笑个不住,说:「这样的大排场,我打量拿着妖怪给我们瞧瞧,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哪里知道是这样搜罗。究竟妖怪拿去了没有?」贾珍听见,骂道:「糊涂东西!妖怪原是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如今多少神将在这里,还敢现形吗?无非把这妖气收了,便不做祟,就是法力了。」众人将信将疑,且等不见响动再说。那些下人只知妖怪被擒,疑心去了,便不大惊小怪,往后果然没人提起了。贾珍等病愈复原,都道法师神力。独有一个小厮笑说道:「头里那些响动,我也不知道。就是跟着大老爷进园这一日,明明是个大公野鸡飞过去了。拴儿吓离了眼,说的活像,我们都替他圆了个谎,大老爷就认真起来。倒瞧了个很热闹的坛场。」众人虽然听见,哪里肯信?究无人敢住。

  一日,贾赦无事,正想要叫几个家下人搬住园中看守,惟恐夜间藏匿奸人。方欲传出话去,只见贾琏进来,请了安,回说:「今日到大舅家去,听见一个荒信,说是二叔被节度使参进来,为的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请旨革职的事。」贾赦听了,吃惊道:「只怕是谣言罢?前儿你二叔带书子来说,探春于某日到了任所,择了某日吉时,送你妹子到了海疆,路上风恬浪静,合家不必挂念。还说节度认亲,倒设席贺喜。哪里有做了亲戚倒提参起来的?且不必言语,快到吏部打听明白,就来回我。」

  贾琏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来,便说:「才到吏部打听,果然二叔被参。题本上去,亏得皇上的恩典,没有交部,便下旨意,说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本应革职,姑念初膺外任,不谙吏治,被属员蒙蔽,着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上行走,并令即日回京。』这信是准的。正在吏部说话的时候,来了一个江西引见的知县,说起我们二叔是很感激的。但说是个好上司,只是用人不当,那些家人在外招摇撞骗,欺凌属员,已经把好名声都弄坏了。节度大人早已知道,也说我们二叔是个好人。不知怎么样,这回又参了。想是忒闹得不好,恐将来弄出大祸,所以借了一件失察的事情参的,倒是避重就轻的意思,也未可知。」贾赦未听说完,便叫贾琏:「先去告诉你婶子知道,且不必告诉老太太就是了。」贾琏去回王夫人。

  未知有何话说,下回分解。


End



第101回 大观园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却说凤姐回至房中,见贾琏尚未回来,便分派那管办探春行李妆奁事的一干人。那天黄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探春来,要瞧瞧他去,便叫丰儿与两个丫头跟着,头里一个丫头打着灯笼。走出门来,见月光已上,照耀如水,凤姐便命:「打灯笼的回去罢。」因而走至茶房窗下,听见里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议论什么的。凤姐知道不过是家下婆子们又不知搬什么是非,心内大不受用,便命小红:「进去装做无心的样子,细细打听着,用话套出原委来。」小红答应着去了。凤姐只带着丰儿来至园门前,门尚未关,只虚虚的掩着,于是主仆二人方推门进去。只见园中月色比外面更觉明朗,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刚欲往秋爽斋这条路来,只听忽忽的一声风过,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的发哨,将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凤姐吃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发噤。丰儿后面也把头一缩,说:「好冷!」凤姐也掌不住,便叫丰儿:「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儿拿来,我在三姑娘那里等着。」丰儿巴不得一声,也要回去穿衣裳,连忙答应一声,回头就跑了。

  凤姐刚举步走了不远,只觉身后咈咈哧哧,似有闻嗅之声,不觉头发森然直竖起来。由不得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后边伸着鼻子闻他呢,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凤姐吓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咳了一声,却是一只大狗。那狗抽头回身,拖着个扫帚尾巴,一气跑到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犹向凤姐拱爪儿。凤姐此时肉跳心惊,急急的向秋爽斋来,将已来至门口,方转过山子,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恍。凤姐心中疑惑,还想着必是哪一房的丫头,便问:「是谁?」问了两声,并没有人出来,早已神魂飘荡了,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后有人说道:「婶娘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忙回头一看,只见那人形容俊俏,衣履风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哪房哪屋里的媳妇来。只听那人又说道:「婶娘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那年说的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于东洋大海了。」凤姐听说,低头寻思,总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婶娘那时怎么疼我来,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凤姐听了,此时方想起来是贾蓉的先妻秦氏,便说道:「嗳哟!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啐了一口,方转回身要走时,不防一块石头绊了一跤,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虽然毛发悚然,心中却也明白,只见小红、丰儿影影绰绰的来了。

  凤姐恐怕落人的褒贬,连忙爬起来,说道:「你们做什么呢,去了这半天?快拿来我穿上罢。」一面丰儿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红过来才扶着要往前走,凤姐道:「我才到那里,他们都睡了,回去罢。」一面说着,一面带了两个丫头,急急忙忙赶到自己房中。贾琏已回来了,凤姐见他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贾琏就起来,要往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家来打听事务,因太早了,见桌上有昨日送来的抄报,便拿起来闲看。第一件:「吏部奏请急选郎中,奉旨照例用事。」第二件是:「刑部题奏云南节度使王忠一本:新获私带神枪火药出边事,共十八名人犯,头一名鲍音,系太师镇国公贾化家人。」贾琏想了一想,又往下看。第三件:「苏州剌史李孝一本:参劾纵放家奴,倚势凌辱军民,以致因奸不遂,杀死节妇事。凶犯姓时,名福,自称系世袭三等职衔贾范家人。」贾琏看见这一件,心中不自在起来,待要往下看,又恐迟了不能见裘世安的面,便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东西,恰好平儿端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出来骑马走了。平儿收拾了换下的衣服。

  此时凤姐尚未起来,平儿因说道:「今儿夜里我听着奶奶没睡什么觉,我替奶奶捶着,好生打个盹儿罢。」凤姐也不言语。平儿料着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来,坐在身边,轻轻的捶着。那凤姐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大姐儿哭了,凤姐又将眼睁开。平儿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着呢?姐儿哭了,你到底拍着他些。你也忒爱睡了!」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平儿如此说,心中没好气,狠命的拍了几下,口里嘟嘟囔囔的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拧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凤姐听见,说:「了不得!你听听,他该挫磨孩子了!你过去把那黑心老婆子下死劲的打他几下子,把妞妞抱过来罢。」平儿笑道:「奶奶别生气,他哪里敢挫磨妞儿?只怕是不提防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这会子打他几下子没要紧,明儿叫他们背地里嚼舌根,倒说三更半夜的打人了。 」凤姐听了,半日不言语,长叹一声,说道:「你瞧瞧,这会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儿我要是死了,撂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 」平儿笑道:「奶奶这是怎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凤姐冷笑道:「你哪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衣禄食禄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也睹尽,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一点,也罢了!」

  平儿听说,由不得眼圈儿红了。凤姐儿笑道:「你这会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只有喜欢的。你们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省得我是你们眼里的刺。只有一件,你们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儿听了,越发掉下泪来。凤姐笑道:「别扯你娘的臊!哪里就死了呢?这么早就哭起来,我不死还叫你哭死了呢。」平儿见说,连忙止住哭,道:「奶奶说的这么叫人伤心!」一面说,一面又捶,凤姐才蒙胧的睡着。平儿方下炕来,只听外面脚步响。谁知贾琏去迟了,那裘世安己经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没好气,进来就问平儿道:「他们还没起来么?」平儿回说:「没有呢。 」贾琏一路摔帘子进来,冷笑道:「好啊!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叠声又要吃茶。平儿忙倒了一碗茶来。原来那些丫头老婆子见贾琏出了门,又复睡了,不打量这会子回来,原不曾预备,平儿便把温过的拿了来。贾琏生气,举起碗来,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凤姐惊醒,唬了一身冷汗,嗳哟一声,睁开眼,只见贾琏气狠狠的坐在旁边,平儿弯着腰拾碗片子呢。凤姐道:「你怎么就回来了?」问了一声,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贾琏嚷道:「你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罢!」凤姐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常时我见你不像今儿回来的快,问你一声儿,也没什么生气的。」贾琏又嚷道:「又没遇见,怎么不快回来呢!」凤姐笑道:「没有遇见,少不得耐烦些,明日再去早些儿,自然遇见了。」贾琏嚷道:「我可不吃着自己的饭,替人家赶獐子呢!我这里一大堆的事,没个动秤儿的,没来由为人家的事瞎闹了这些日子,当什么呢?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还听见说要锣鼓喧天的摆酒唱戏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平儿。

  凤姐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气?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谁叫你应了人家的事。你既应了,只得耐烦些,少不得替人家办办,也没见这个人自己有为难的事,还有心肠唱戏摆酒的闹。」贾琏道:「你可说么!你明儿倒也问问他。」凤姐诧异道:「问谁?」贾琏道:「问你哥哥!」凤姐道:「是他吗?」贾琏道:「可不是他,还有谁呢? 」凤姐忙问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贾琏道:「你还在坛子里呢!」凤姐道:「真真这就奇了,我连一个字儿也不知道。」

  贾琏道:「你怎么能知道呢!这个事,连太太和姨太太还不知道呢。头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则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头压住了,不叫里头知道。说起来,真真可人恼!你今儿不问我,我也不便告诉你。你打量你哥哥行事像个人呢!你知道外头的人都叫他什么?」凤姐道: 「叫他什么?」贾琏道:「叫他『忘仁!』」凤姐噗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么呢?」贾琏道:「你打量是那个『王仁』吗?是忘了仁义礼智信的那个『忘仁』哪!」凤姐道:「这是什么人这等刻薄嘴儿糟塌人。」贾琏道:「不是糟塌他呀!今儿索性告诉你,你也该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处,到底知道他给他二叔做生日啊!」

  凤姐想了一想,道:「嗳哟!可是啊,我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吗?我记得年年都是宝兄弟去。前者老爷升了,二叔那边送过戏来,我还偷偷儿的说:『二叔为人是最啬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爷。他们各自家里还乌眼鸡是的。不么,昨儿大舅太爷没了,你瞧他是个兄弟,他还出了个头儿揽了个事儿吗?」所以那一天说赶他的生日,咱们还他一班子戏,省了亲戚跟前落亏欠。如今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贾琏道:「你还做梦呢!你哥哥一到京,接着舅太爷的首尾就开了一个吊。他怕咱们知道拦他,所以没告诉咱们,弄了好几千银子。后来二舅嗔着他,说他不该一网打尽。他吃不住了,变了个法儿,指着你们二叔的生日撒了个网,想着再弄几个钱,好打点二舅太爷不生气。也不管亲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这么丢脸!你知道我起早为什么?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参了一本,说是大舅太爷的亏空,本员已故,应着落其弟王子胜、姪儿王仁赔补。爷儿两个急了,找了我给他们托人情。我见他们吓的那个样儿,再者又关系太太和你,我才应了。想着找找总理内廷都检点老裘替办办,或者前任后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进里头去了。我白起来跑了一趟,他们家里还那里定戏摆酒呢!你说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凤姐听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强护短,听贾琏如此说,便道:「凭他怎么样,到底是你的亲大舅儿。再者,这件事,死的大爷,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罢了。没什么说的,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省了带累别人受气,背地里骂我。」说着,眼泪便下来了,掀开被窝,一面坐起来,一面挽头发,一面披衣裳。贾琏道:「你倒不用这么着,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没说你什么。况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来了,他们还睡着,咱们老辈子有这个规矩么?你如今做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说了一句你就起来,明儿我要嫌这些人,难道你都替了他们么?好没意思啊!」凤姐听了这些话,才把泪止住了,说道:「天也不早了,我也该起来了。你又这么说的,你替他们家在心的办办,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独为我,就是太太听见也喜欢。」贾琏道:「是了,知道了。大萝卜还用屎灌!」

  平儿道:「奶奶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哪一天奶奶起来不是有一定的时候儿呢?爷也不知是哪里的邪火,拿着我们出气。何苦来呢!奶奶也算替爷挣够了,哪一点儿不是奶奶挡头阵?不是我说,爷把现成儿的不知吃了多少,这会子替奶奶办了一点子事,况且关会着好几层儿呢,就这么拿糖作醋的起来,也不怕人家寒心?况且这也不单是奶奶的事呀!我们起迟了,原该爷生气,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尽着身子累的成了个病包儿了,这是何苦来呢!」说着,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那贾琏本是一肚了闷气,哪里见得这一对娇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话呢?便笑道:「够了,算了罢!他一个人就够使的了,不用你帮着。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凤姐道:「你也别说那个话,谁知道谁怎么样呢?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净!」说着,又哭起来,平儿只得又劝了一回。

  那时天已大亮,日影横窗,贾琏也不便再说,站起来出去了。这里凤姐自己起来,正在梳洗,忽见王夫人那边小丫头过来道:「太太说了,叫问二奶奶今日过舅太爷那边去不去?如要去,说叫二奶奶同着宝二奶奶一路去呢。」凤姐因方才一段话已经灰心丧意,恨娘家不给争气,又兼昨夜园中受了那一惊,也实在没精神,便说到:「你先回太太去:我还有一两件事没办清,今日不能去,况且他们那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宝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罢。」小ㄚ头答应着回去回覆了,不在话下。

  且说凤姐梳了头,换了衣服,想了想,虽然自己不去,也该带个信儿。再者,宝钗还是新媳妇出门子,自然要去照应照应的,于是见过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过来到宝玉房中。只见宝玉穿着衣服,歪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的看宝钗梳头。凤姐站在门口,还是宝钗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宝玉也爬起来,凤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宝钗因说麝月道:「你们瞧着二奶奶进来,也不言语声儿!」麝月笑着道:「二奶奶头里进来就摆手儿不叫言语么。」凤姐因向宝玉道:「你还不走,等什么呢?没见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人家个自梳头,你爬在旁边看什么?成日家一块子在屋里,还看不够吗?也不怕ㄚ头们笑话?」说着哧的一笑,又瞅着他咂嘴儿。宝玉虽也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理会。把个宝钗直臊的满脸飞红,又不好听着,又不好说什么。只见袭人端过茶来,只得搭讪着,自己递了一袋烟。凤姐笑着站起来接了,道:「二妹妹,你别管我们的事,你快穿衣服罢。」

  宝玉一面也搭讪着,找这个弄那个,凤姐道:「你先去罢,哪里有个爷等着奶奶们一块儿走的礼呢?」宝玉道:「我只是嫌我这衣裳不太好,不如前年穿着老太太给的那件雀金泥好。」凤姐因怄他道:「你为什么不穿?」宝玉道:「穿着太早些。」凤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亏宝钗也和王家是内亲,只是那些ㄚ头们跟前,已经不好意思了。袭人却接着说道:「二奶奶还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凤姐道:「这是什么原故?」袭人道:「告诉二奶奶,真真的我们这位爷行的事都是天外飞来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爷的生日,老太太给了他这件衣裳,谁知那一天就烧了。我妈病重了,我没在家。那时候还有晴雯妹妹呢,听见说,病着整给他纵缝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没瞧出来呢。去年那一天,上学天冷,我叫焙茗拿了去给他披披,谁知这位爷见了这件衣裳,想起晴雯来了,说总不穿了,叫我给他收一辈子呢。」

  凤姐不等说完,便道:「你提晴雯,可惜了儿的!那孩子模样儿手儿都好,就只嘴头子利害些。偏偏儿的太太不知听了哪里的谣言,活活儿的把个小命儿要了。还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见厨房里柳家的女人,他女孩儿叫什么五儿,那ㄚ头长的和晴雯脱了个影儿。我心里要叫他进来,后来我问他妈,他妈说是很愿意。我想着宝二爷屋里的小红跟了我去,我还没还他呢,就把五儿补过来罢。平儿说:『太太那一天说了,凡像那个样儿的都不叫派到宝二爷屋里呢。』我所以也就搁下了。这如今宝二爷也成了家了,还怕什么呢?不如我就叫他进来。可不知宝二爷愿意不愿意?要想着晴雯,只瞧见这五儿就是了。」宝玉本要走,听见这些话又呆了。袭人道:「为什么不愿意?早就要弄进来的,只因太太的话说的结实罢了。」凤姐道:「那么着,明儿我就叫他进来,太太的跟前有我呢。」宝玉听了,喜不自胜,才走到贾母那边去了。这里宝钗穿衣服。

  凤姐见他两口儿这般恩爱缠绵,想起贾琏方才那种光景,甚实伤心,坐不住,便起身向宝钗笑道:「我和你到太太屋里去罢。」笑着出了房门,一同来见贾母。宝玉正在那里回贾母往舅舅家去。贾母点头说道:「去罢,只是少吃酒,早些回来,你身子才好些。」宝玉答应着出来,刚走到院内,又转身回来,向宝钗耳边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宝钗笑到:「是了,你快去罢。」将宝玉催着去了。

  这里贾母和凤姐、宝钗说了没三句话,只见秋纹进来传说:「二爷打发焙茗回来说,请二奶奶。」宝钗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来? 」秋纹道:「我叫小丫头问了焙茗,说是二爷忘了一句话,二爷叫我回来告诉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说的贾母、凤姐并地下站着的老婆子丫头都笑了。宝钗的脸上飞红,把秋纹啐了一口,说道:「好个糊涂东西!这也值得这么慌慌张张跑了来说?」秋纹也笑着回去叫小丫头去骂焙茗。焙茗一面跑着,一面回头说道:「二爷把我巴巴儿的叫下马来,叫回来说,我若不说,回来对出来,又骂我了。这会子说了,他们又骂我。」那丫头笑着跑回来说了。贾母向宝钗道:「你去罢,省了他这么不放心。」说的宝钗站不住,又被凤姐讴着玩笑,没好意思,才走了。

  只见散花寺的姑子大了来了,给贾母请安,见过了凤姐,坐着吃茶,贾母因问他:「这一向怎么不来?」大了道:「因这几日庙中做好事,有几位诰命夫人不时在庙里起坐,所以不得空儿来。今儿特来回老祖宗:明儿还有一家做好事,不知老祖宗高兴不高与?若高兴,也去随喜随喜。」贾母便问:「做什么好事?」大了道:「前月为王大人府里不干净,见神见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间又看见去世的老爷。因此,昨日在我庙里告诉我,要在散花菩萨跟前许愿烧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埸,保佑家口安宁,亡者升天,生者获福。所以我不得空儿来请老太太的安。」

  却说凤姐素日最是厌恶这些事,自从昨夜见鬼,心中只是疑疑惑惑的,如今听了大了这些话,不觉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便问大了道:「这散花菩萨是谁?他怎么就能避邪除鬼呢?」大了见问,便知他有些信意,说道:「奶奶要问这位菩萨,等我告诉你奶奶知道:这个散花菩萨,根基不浅,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树园中。父母打柴为生。养下菩萨来,头长三角,眼横四目,身长八尺,两手拖地。父母说这是妖精,便弃在冰山背后了。谁知这山上有一个得道老猢狲出来打食,看见菩萨顶上白气冲天,虎狼远避,知道来历非常,便抱回洞中抚养。谁知菩萨带了来的聪慧,禅也会谈,与猢狲天天谈道参襌,说的天花散漫。到了一千年后,便飞升了。至今山上犹见谈经之处,天花散漫,所求必灵,时常显圣,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盖了庙 塑了像供奉着。」凤姐道:「这有什么凭据呢?」大了道:「奶奶又来搬驳了。一个佛爷可有什么凭据呢?就是撤谎,也不过哄一两人罢咧,难道古往今来多少明白人都被他哄了不成?奶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历来不绝,他到底是祝国裕民,有些灵验,人才信服啊。」凤姐听了,大有道理,因道: 「既这么着,我明儿去试试。你庙里可有签?我去求一签。我心里的事,签上批得出来,我从此就信了。」大了道:「我们的签最是灵的,明儿奶奶去求一签就知道了。」贾母道:「既这么着,索性等到后日初一,你再去求。」说着,大了吃了茶,到王夫人各房里去请了安,回去不题。

  这里凤姊勉强扎挣着,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预备了车马,带着平儿并许多奴仆,来至散花寺。大了带了众姑子接了进去,献茶后,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凤姐也无心瞻仰圣像,一秉虔诚,磕了头,举起签筒,默默的将那见鬼之事并身体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才摇了三下,只听「唰」的一声,筒中撺出一支签来,于是叩头,拾起一看,只见写着「第三十三签,上上大吉」。大了忙查签簿看时,只见上面写着:「王熙凤衣锦还乡。」凤姐一见这几个字,吃一大惊,忙问大了道:「古人也有叫王熙凤的么?」大了笑道:「奶奶是通今博古的,难道汉朝的王熙凤求官的这一段事也不晓得?」周瑞家的在旁笑道:「前年李先儿还说这一回事来,我们还告诉他重着奶奶的名字,不许叫呢。」凤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说着,又瞧底下的,写的是:「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还家园。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

  看完也不甚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这一签巧的很。奶奶自幼在这里长大,何曾回南京去过?如今老爷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来,顺便回家,奶奶可不是衣锦还乡了。 」一面说,一面抄了个签经交与丫头,凤姐也半信半疑的。大了摆了斋来,凤姐只动了一动,放下了要走,又给了香银。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让他走了。凤姐回至家中,见了贾母、王夫人等,问起签来,命人一解,都欢喜非常:「或者老爷果有此心,咱们走一趟也好!」凤姐儿见人人这么说,也就信了,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这一日正睡午觉,醒来不见宝钗,正要问时,只见宝钗进来。宝玉问道:「哪里去了,半日不见?」宝钗笑道:「我给凤姐姐瞧一回签。」宝玉听说,便问是怎么样的。宝钗把签帖念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说好的,据我看,这衣锦还乡四字里头,还有原故。后来再瞧罢了。」宝玉道:「你又多疑了,妄解圣意。衣锦还乡四字,从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今儿偏生你又看出缘故来了。依你说,这衣锦还乡还有什么别的解说?」宝钗正要解说,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丫头过来请二奶奶,宝钗立刻过去。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nd



第100回 破好事香菱结深恨 悲远嫁宝玉感离情

  话说贾政去见节度,进去了半日,不见出来,外头议论不一。李十儿在外也打听不出什么事来,便想到报上的饥荒,实在也着急。好容易听见贾政出来了,便迎上跟着,等不得回去,在无人处便问:「老爷进去了这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贾政笑道:「并没有事。只为镇海总制是这位大人的亲戚,有书来嘱托照应我,所以说了些好话。又说:『我们如今也是亲戚了。』」李十儿听得,心内喜欢,不免又壮了些胆子,便竭力怂恿贾政许这亲事。贾政心想薛蟠的事,到底有什么罣礙,在外头信息不通,难以打点,故回到本任来便打发家人进京打听,顺便将总制求亲之事回明贾母,如若愿意,即将三姑娘接到任所。家人奉命,赶到京中回明了王夫人,便在吏部打听得贾政并无处分,唯将署太平县的这位老爷革职。即写了禀帖,安慰了贾政,然后住着等信。

  且说薛姨妈为着薛蟠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了误杀具题。原打量将当铺折变给人,备银赎罪,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了好些钱,总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监着守候秋天大审。薛姨妈又气又疼,日夜啼哭。宝钗虽时常过来劝解,说是:「哥哥本来没造化!承受了祖父这些家业,就该安安顿顿的守着过日子。在南边已经闹的不像样,便是香菱那件事情就了不得。因为仗着亲戚们的势力,花了些银钱,这算白打死一个公子。哥哥就该改过,做起正经人来,也该奉养母亲才是,不想进了京仍是这样。妈妈为他不知受了多少气,哭掉了多少眼泪。给他娶了亲,原想大家安安逸逸的过日子,不想命该如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一个不安静的,所以哥哥躲出门去。真正俗语说的冤家路儿狭,不多几天就闹出人命来了,妈妈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尽心了。花了银钱不算,自己还求三拜四的谋干,无奈命里应该,也算自作自受。大凡养儿女是为着老来有靠,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哪里有将现成的闹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得死去活来。不是我说,哥哥的 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妈妈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气。我又不能常在家里劝解。我看见妈妈这样,哪里放得下心!他虽说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前儿老爷打发人回来说,看见京报,唬得了不得,所以才叫人来打点的。我想哥哥闹了事,担心的人也不少。幸亏我还是在跟前的一样,若是离乡调远,听见了这个信,只怕我想妈妈也就想杀了!我求妈妈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活口现在,问问各处的帐目。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旧伙计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

  薛姨妈哭着说道:「这几天为闹你哥哥的事,你来了,不是你劝我,就是我告诉你衙门的事。你还不知道:京里官商的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帐,料着京里的帐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和住房折变才够。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分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要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了!」说着,又大哭起来。

  宝钗也哭着劝道:「银钱的事,妈妈操心也不中用,还有二哥哥给我们料理。单可恨这些伙计们,见咱们的势头儿败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罢了,我还听见说帮着人家来挤我们的讹头。可见我哥哥活了这么大,交的人总不过是这些个酒肉兄弟,急难中是一个没有的。妈妈要是疼我,听我的话:有年纪的人自己保重些。妈妈这一辈子,想来还不至挨冻受饿。家里这点子衣裳家伙,只好任凭嫂子去,那是没法儿的了。所有的家人老婆们,瞧他们也没心在这里了,该去的叫他们去。只可怜香菱苦了一辈子,只好跟着妈妈。实在短什么,我要是有的,还可以拿些个来,料我们那个也没有不依的。就是袭姑娘也是心术正道的,他听见咱们家的事,他倒提起妈妈来就哭。我们那一个还打量没事的,所以不大着急;要听见了,也是要唬个半死儿的。」薛姨妈不等 完,便说:「好姑娘!你可别告诉他!他为一个林姑娘几乎没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要是他急出个原故来,不但你添一层烦恼,我越发没了依靠了。」宝钗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总没告诉他。」

  正说着,只听见金桂跑来外间屋里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呢,已经是没有活的分儿了。咱们如今索性闹一闹,大伙儿到法场上去拼一拼!」说着,便将头往隔断板上乱撞,撞的披头散发。气的薛姨妈白瞪着两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还亏了宝钗嫂子长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的劝他。金桂道:「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头里的了。你两口儿好好的过日子,我是个单身人儿,要脸做什么!」说着,就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亏了人还多,拉住了,又劝了半天方住,把个宝琴唬的再不敢见他。

  若是薛蝌在家,他便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奇情异致的打扮收拾起来。不时打从薛蝌住房前过,或故意咳嗽一声,明知薛蝌在屋里,特问房里是谁。有时遇见薛蝌,他便妖妖调调、娇娇痴痴的问寒问暖,忽喜忽嗔。丫头们看见都连忙躲开。他自己也不觉得,只是一心一意要弄的薛蝌感情时,好行宝蟾之计。那薛蝌却只躲着,有时遇见也不敢不周旋他,倒是怕他撒泼放刁的意思。更加金桂一则为色迷心,越瞧越爱,越想越幻,哪里还看得出薛蝌的真假来?只有一宗,他见薛蝌有什么东西都是托香菱收着;衣服缝洗也是香菱;两个人偶然说话,他来了,急忙散开,一发动了一个醋字。欲待发作薛蝌,却是舍不得,只得将一腔隐恨都搁在香菱身上,却又恐怕闹了香菱得罪了薛蝌,倒弄得隐忍不发。

  一日,宝蟾走来,笑嘻嘻的向金桂道:「奶奶,看见了二爷没有?」金桂道:「没有。」宝蟾笑道:「我说二爷的那种假正经是信不得的。咱们前儿送了酒去,他说不会喝,刚才我见他到太太那屋里去,脸上红扑扑儿的一脸酒气。奶奶不信,只在咱们院子门口儿等他。他打那边过来,奶奶叫住他问问,看他说什么。」金桂听了,一心的恼意,便道:「他哪里就出来了呢?他既无情义,问他做什么?」宝蟾道: 「奶奶又迂了。他好说,咱们也好说;他不好说,咱们再另打主意。」金桂听着有理,因叫宝蟾:「瞧着他,看他出去了。」宝蝉答应着出来,金桂却去打开镜奁,又照了一照,把嘴唇儿又抹了一抹,然后拿一条洒花绢子,才要出来,又像忘了什么的,心里倒不知怎么是好了。

  只听宝蟾外面说道:「二爷今日高兴啊!哪里喝了酒来了?」金桂听了,明知是叫他出来的意思,连忙掀起帘子出来。只见薛蝌和宝蟾说道:「今日是张大爷的好日子,所以被他们强不过,吃了半钟。到这时候脸还发烧呢。」一句话没说完,金桂早接口道:「自然人家的酒比咱们自己家里的酒是有趣儿的!」薛蝌被他拿话一激,脸越红了,连忙走过来陪笑道:「嫂子说哪里的话?」宝蟾见他二人交谈,便躲到屋里去了。

  这金桂初时原要假意发作薛蝌两句,无奈一见他两颊微红,双眸带涩,别有一种谨愿可怜之意,早把自己那骄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国去了,因笑说道:「这么说,你的酒是硬强著才肯喝的呢!」薛蝌道;「我哪里喝得来?」金桂道;「不喝也好,强如像你哥哥喝出乱子来,明儿娶了你们奶奶儿,像我这样守活寡受孤单呢!」说到这里,两个眼已经乜斜了,两腮上也觉红晕了。薛蝌见这话越发邪僻了,打算着要走。金桂也看出来了,哪里容得?早已走过来一把拉住。薛蝌急了道:「嫂子,放尊重些!」说着,浑身乱颤。金桂索性老着脸道:「你只管进来,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话。」

  正闹着,忽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奶奶!香菱来了。」把金桂唬了一跳。回头瞧时,却是宝蟾掀着帘子看他二人的光景,一抬头见香菱从那边来了,赶忙知会金桂。金桂这一惊不小,手已松了,薛蝌得便脱身跑了。那香菱正走着,原不理会,忽听宝蟾一嚷,才瞧见金桂在那里拉住薛蝌,往里死拽。香菱却唬的心头乱跳,自己连忙转身回去。这里金桂早已连吓带气,呆呆的瞅着薛蝌去了,怔了半天,恨了一声,自己扫兴归房。从此把香菱恨入骨髓。那香菱本是要到宝琴那里,刚走出腰门,看见这般,吓回去了。

  是日,宝钗在贾母屋里,听得王夫人告诉老太太要聘探春一事。贾母说道:「既是同乡的人,很好。只是听见说那孩子到过我们家里,怎么你老爷没有提起?」王夫人道:「连我们也不知道。」贾母道:「好是好,但只道儿太远。虽然老爷在那里,倘或将来老爷调任,可不是我们孩子太单了吗?」王夫人道:「两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边还调进来,即不然,终有个叶落归根。况且老爷既在那里做官,上司已经说了,好意思不给么?想来老爷的主意定了,只是不敢做主,故遣人来回老太太的。」

  贾母道:「你们愿意更好,但是三丫头这一去了,不知三年两年那边可能回家?若再迟了,恐怕我赶不上再见他一面了!」说着,掉下泪来。王夫人道:「孩子们大了,少不得总要给人家的。就是本乡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还使得,要是做官的,谁保的住总在一处?只要孩子们有造化就好。譬如迎姑娘倒配的近呢,偏时常听见他和女婿打闹,甚至于不给饭吃。就是我们送了东西去,他也摸不着。近来听见愈发不好了,也不放他回来。两口儿拌起来,就说咱们使了他家的银钱。可怜这孩子总不得个出头的日子。前儿我惦记他,打发人去瞧他,迎丫头藏在耳房里,不肯出来。老婆们必要进去,看见我们姑娘这样冷天还穿着几件旧衣裳。他一包眼泪的告诉婆子们说:『回去别说我这么苦,这也是我命里所招!也不用送什么衣裳东西来,不但摸不着,反要添一顿打,说是我告诉的。』老太太想想,这倒是近处眼见的,若不好更难受。倒亏了大太太也不理会他,大老爷也不出个头。如今迎姑娘实 比我们三等使唤的丫头还不如。我想探丫头虽不是我养的,老爷既看见过女婿,定然是好才许的。只请老太太示下:择个好日子,多派几个人,送到他老爷任上。该怎么着,老爷也不肯将就。」贾母道:「有他老子做主,你就料理妥当,拣个长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 」王夫人答应着「是」。

  宝钗听得明白,也不敢则声,只是心里叫苦:「我们家里姑娘们就算他是个尖儿,如今又要远嫁,眼看着这里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见王夫人起身告辞出去,他也送了出来,一径回到自己房中,并不与宝玉说话。见袭人独自一个做活,便将听见的话说了。袭人也很不受用。

  却说赵姨妈听见探春这事,反欢喜起来,心里说道:「我这个丫头,在家忒瞧不起我,我何从还是个娘?比他的丫头还不济!况且洑上水,护着别人。他挡在头里,连环儿也不得出头。如今老爷接了去,倒也干净,想要他孝敬我不能够了。只愿意他像迎丫头似的,我也称称愿。」一面想着,一面跑到探春那边与他道喜,说:「姑娘你是要高飞的人了,到了姑爷那边,自然比家里还好,想来你也是愿意的。便是养了你一场,并没有借你的光儿。就是我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总不要一去了把我搁在脑杓子后头。」探春听着毫无道理,只低头做活,一句也不言语。赵姨娘见他不理,气忿忿的自己去了。

  这里探春又气又笑又伤心,也不过自己掉泪而已。坐了一回,闷闷的走到宝玉这边来。宝玉因问道:「三妹妹,我听见林妺妺死的时候,你在那里来着。我还听见说:林妺妺死的时候,远远的有音乐之声。或者他是有来历的,也未可知?」探春笑道:「那是你心里想着罢了。只是那夜却怪,不似人家鼓乐之音,你的话或者也是。」宝玉听了,更以为实。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飘荡之时,曾见一人,说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哪里的仙子临凡。忽又想起那年唱戏做的嫦娥,飘飘艳艳,何等风致。过了一回探春去了,因必要紫鹃过来,立刻回了贾母去叫他。无奈紫鹃心里不愿意,虽经贾母、王夫人派了过来,也就没法。只是在宝玉跟前,不是嗳声,就是叹气的。宝玉背地里拉着他,低声下气要问黛玉的话,紫鹃从没好话回答。宝钗倒背地里夸他有忠心,并不嗔怪他。那雪雁虽是宝玉娶亲这夜出过力的,宝玉见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贾母、王夫人,将他配了一个小厮,各自过活去了。王奶妈养着他,将来好送黛玉的灵柩回南。鹦哥等小丫头,仍旧服待老太太。

  宝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经云散,更加纳闷。闷到无可如何,忽又想黛玉死的这样清楚,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反又欢喜。忽然听见袭人和宝钗那里讲究探春出嫁之事,宝玉听了,「啊呀」的一声,哭倒在炕上。唬得宝钗、袭人都来扶起,说:「怎么了?」宝玉早哭的说不出来,定了一回子神,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我姐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经死了,这也罢了,没天天在一块。二姐姐呢,碰着了一个混帐不堪的东西。三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的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哪里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儿的。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也不留在家里,单留我做什么?」

  袭人忙又拿话解劝。宝钗摆着手说:「你不用劝他,让我来问他。」因问着宝玉道:「据你的心里,要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到你老了,都不要为终身的事吗?若说别人,或者还有别的想头。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说没有远嫁的;就是有,老爷做主,你有什么法儿?打量天下独自你一个人爱姐姐妹妹呢?若是都像你,就连我也不能陪着你了。大凡人念书原为的是明理,怎么你越念越糊涂了?这么说起来,我同袭姑娘各自一边儿去,让你把姐姐妹妹们都邀了来守着你。」

  宝玉听了,两只手拉住宝钗、袭人道:「我也知道。为什么散的这么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时候,再散也不迟!」袭人掩着他的嘴道:「又胡说了!才这两天身上好些,二奶奶才吃些饭。若是你又闹翻了,我也不管了。」宝玉听他两个人说话都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么着才好,只得说道:「我却明白,但只是心里闹得慌。」宝钗也不理他,暗叫袭人快把定心丸给他吃了,慢慢的开导他。袭人便欲告诉探春,说临行不必来辞,宝钗道:「这怕什么?等消停几日,待他心里明白,还要叫他们多说句话儿呢。况且三姑娘是极明白的人,不像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谏,他以后便不是这样了。」正说着,贾母那边打发鸳鸯来说:「知道宝玉旧病又发,叫袭人劝说安慰,叫他不要胡思乱想。」袭人等应了。鸳鸯坐了一回子去了。

  那贾母又想起探春远行,虽不备妆奁,其一应动用之物俱该预备,便把凤姐叫来,将老爷的主意告诉了一遍,即叫他料理去。凤姐答应。

  不知怎么办理,下回分解。


End



第099回 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

  话说凤姐见贾母和薛姨妈为黛玉伤心,便说:「有个笑话儿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未从开口,先自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和姑妈打量是哪里的笑话儿?就是咱们家的那二位新姑爷新媳妇啊!」贾母道:「怎么了?」凤姐拿手比着道:「一个这么坐着,一个这么站着;一个这么扭过去,一个这么转过来;一个又──。」说到这里,贾母已经大笑起来,说道:「你好生说罢!倒不是他们两口儿,你倒把人怄的受不得了。」薛姨妈也笑道:「你往下直说罢,不用比了。」凤姐才说道:「刚才我到宝兄弟屋里,我听见好几个人笑。我只道是谁,巴着窗户眼儿一瞧,原来宝妹妹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宝兄弟拉着宝妹妹的袖子,口口声声只叫:『宝姐姐!你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你这么说一句话,我的病包管全好!』宝妹妹却扭着头,只管躲。宝兄弟又作了一个揖,上去又拉宝妹妹的衣裳。宝妹妹急得一扯,宝兄弟自然病后是脚软的,索性一栽,栽在宝 妹身上了。宝妹妹急得红了脸,说道:『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说到这里,贾母和薛姨妈都笑起来。凤姐又道:「宝兄弟站起来,又笑着说:『亏了这一栽,好容易才栽出你的话来了!』」

  薛姨妈笑道:「这是宝丫头古怪。这有什么?既作了两口儿,说说笑笑的怕什么?他没见他琏二哥和你。」凤姐儿红了脸笑道:「这是怎么说?我绕说笑话儿给姑妈解闷儿,姑妈反倒拿我打起卦来了。」贾母也笑道:「要这么着才好。夫妻固然要和气,也得有个分寸儿。我爱宝丫头就在这尊重上头。只是我愁宝玉还是那么傻头傻脑的,这么说起来,比头里竟明白多了。你再说说,还有什么笑话儿没有?」凤姐道: 「明儿宝玉圆了房,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那时候儿不更是笑话儿了么?」贾母笑道:「猴儿!我在这里和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你不叫我们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兴了,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你别独自一个儿到园里去,提防他拉着你不依。」凤姐笑道:「他倒不怨我,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宝玉呢。贾母、薛姨妈听着还道是玩话儿,也不理会,便道:「你别胡扯拉了。你去叫外头挑个很好的日子给你宝兄弟圆了房儿罢。」凤姐答应着,又说了一回话,便出去叫人择了吉日,重新摆酒唱戏请人,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虽然病好,宝钗有时高兴,翻书观看,谈论起来,宝玉所有常见的尚可记忆,若论灵机儿大不似先,连他自己也不解。宝钗明知是「通灵」失去,所以如此。倒是袭人时常说他:「你为什么把从前的灵机儿都没有了?倒是忘了旧毛病也好,怎么脾气还照旧,独道理上更糊涂了呢?」宝玉听了,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有时宝玉顺性胡闹,亏宝钗劝着,略觉收敛些。袭人倒可少费些唇舌,惟知悉心服侍。别的丫头素仰宝钗贞静和平,各人心服,无不安静。

  只有宝玉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时常要到园里去逛。贾母等一则怕他招受寒暑,二则恐他睹景伤情,虽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潇湘馆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旧病来,所以也不使他去。况且亲戚姐妹们,为宝琴已回到薛姨妈那边去了;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所以不大常来,只有宝玉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次,也只在宝母那边住下,为着宝玉已经娶过亲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从前的诙谐谈笑。就是有时过来,也只和宝钗说话,见了宝玉,不过问好而已;那邢岫烟却是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随着邢夫人过去;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着李婶娘过来,亦不过到太太们和姐妹们处请安问好,即回到李纨那里略住一两天就去了。所以园内的只有李纨、探春、惜春了。贾母还要将李纨等挪进来,为着元妃薨后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也无暇及此。现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园里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后话,暂且不题。

  且说贾政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盘各属州县米粮仓库。贾政向来做京官,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所以外省州县拆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必定详参揭报。初到之时,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贾政这般古执。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着在外发财的名儿向人借贷做衣裳,装体面,心里想着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馈送一概不受。门房签押等人心里盘算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裳也要当完了,帐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么本钱来的。我们才冤:花了多少银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明儿我们齐打伙儿告假去。」

  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贾政不知就里,便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既嫌这里不好,就都请便。」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而去。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个法儿才好。」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着什么急呢!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里,不犯给他出头。如今都饿跑了,瞧瞧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只是要你们齐心,打伙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也不管了,横竖拼得过你们。」众人都说:「好十爷!你还主儿信得过。若你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李十儿道:「别等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窝儿里反起来,大家没意思。」众人道:「你万安,没有的事。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里掏钱。」

  正说着,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着一只腿,挺着腰,说道:「找他做什么?」书办便垂手陪着笑,说道:「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候,都没有开仓。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么的?」李十儿道:「你别混说,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里要是办到那里。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几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么?」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没有别的。」李十儿道:「越发胡说!方才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可别鬼鬼祟祟的来讲什么帐,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书办道:「我在这衙门已经三代了,外头也有些体面,家里还过得,就规规矩矩伺候本官升了还能够,不像那些等米下锅的。 」说着,回了一声:「二太爷,我走了。」李十儿便站起,堆着笑说:「这么不 玩!几句话就脸急了!」书办道:「不是我脸急,若再说什么,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李十儿过来拉著书办的手,说:「你贵姓啊?」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个会字。从小儿也在京里混了几年。」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名的。我们弟兄们是一样的,有什么话,晚上到这里,咱们说一说。」书办也说:「谁不知道李十大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 」大家笑着走开。那晚便与书办咕唧了半夜。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

  隔一天拜客,里头吩咐伺候,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贾政踱出暖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贾政也不查问,在墀下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贾政便也生气,说:「往常还好,怎么今儿不齐集至此?」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号衣当了误的;又有说是三天没饭吃抬不动的。贾政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

  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将带来银两付了。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比在京的时候倒不便了好些,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跟我来这些人,怎么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的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里取去。」李十儿禀道:「奴才哪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么样,这些人都是没精打彩的,叫奴才也没法儿。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好想老爷的美缺呢。」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给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他说好便好,他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 白,已经迟了。就是老太太、太太们,哪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

  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问你,为什么不说起来?」李十儿回说:「奴才不敢说,老爷既问到这里,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李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哪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贾政道:「民间有什么话?」李十儿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的越利害,越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收粮的时候,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爬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够上和 睦罢了。」

  贾政听到这话,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李十儿回说道:「奴才为着这点心儿不敢掩住,才这么说。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候,老爷说奴才没良心,有什么话不告诉老爷。」贾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道:「也没有别的,趁着老爷的精神年纪,里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着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着受用。倘或遇着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着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贾政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才是?」李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几位都与老爷 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哪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里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关碍不着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良心来。」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说着,便踱了进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钩连内外一气的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都相信。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耳目最长,见得如此,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有辞去的,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于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

  一日,贾政无事,在书房中看书,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外面官封,上开着「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贾政拆封看时,只见上写道:「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右;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祗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自叹无缘。今幸棨戟遥临,快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手;虽隔重洋,尚叨樾荫。想蒙不弃单寒,希望茑萝之附;小儿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仪。如蒙践诺,即遣冰人。途路虽遥,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俟,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临颖不胜待命之至!世弟周琼顿首。」

  贾政看了,心想:「儿女姻缘果然有一定的。旧年因见他就了京职,又是同乡的人,素来相好,又见那孩子长得好,在席间原提起这件事。因未说定,也没有与他们说起。后来他调了海疆,大家也不说了。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写书来问。我看起门户却也相当,与探春倒也相配。但是我并未带家眷,只可写字与他商议。」正在踌躇,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书,是议取到省会议事件,贾政只得收拾上省,候节度派委。

  一日,在公馆闲坐,见桌上推着许多邸报。贾政一一看去,见邢部一本:「为报明事,会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贾政便吃惊道:「了不得!已经提本了!」随用心看下去,是薛蟠殴伤张三身死,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案。贾政一拍桌道:「完了!」只得又看底下,是:据京营节度使咨称:「缘薛蟠籍隶金陵,行过太平县,在李家店歇宿,与店内当槽之张三素不相认。于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良同饮,令当槽张三取酒。因酒不甘,薛蟠令换好酒。张三因称酒己沽定,难换。薛蟠因伊撅强,将酒照脸泼去,不期去势甚猛,恰值张三低头拾箸,一时失手,将酒碗掷在张三脑门,皮破血出,逾时殒命。李店主趋救不及,随向张三之母告知。伊母张王氏往看,见已身死,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前署县诣验,仵作将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伤,漏报填格,详府审转。看得薛蟠实系泼酒失手,掷碗误伤张三身死,将薛蟠照过失杀人,准斗杀罪收赎。」等因前来。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且查斗杀律注云:相争为斗,相打为殴。必实无争斗情形,邂逅身死,方可以过失杀定拟。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题。另据该节度疏称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醉后拉着张三右手,先殴腰眼一拳,张三被殴回骂,薛蟠将碗掷出,致伤脑门深重,骨碎脑破,立时殒命。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薛蟠拟抵,将薛蟠依斗杀律拟绞监候。吴良拟以杖徒。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以下注着「此稿未完」。

  贾政因薛姨妈之托,曾托过知县,若请旨革审起来,牵连着自己,好不放心。即将下一本开看,偏又不是,只好翻来覆去,将报看完,终没有接这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来。正在纳闷,只见李十儿进来:「请老爷到官厅伺候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贾政只是发怔,没有听见。李十儿又请一遍。贾政道:「这便怎么处?」李十儿道:「老爷有什么心事?」贾政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李十儿道:「老爷放心。若是部里这么办了,还算便宜薛大爷呢!奴才在京的时候,听见薛大爷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妇儿,都喝醉了生事,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打死了。奴才听见不但是托了知县,还求琏二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才提的,不知道怎么部里没有弄得明白。如今就是闹破了,也是官官相护的,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咧,哪里还肯认得银子听情的话呢?老爷不用想,等奴才再打听罢,倒别误了上司的事。」贾政道:「你们哪里知道?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情,把这个官都丢了,还不知道有罪没有罪!」李十儿道:「如今想他也无益,外头伺候着好半天了,请老爷就去罢。」

  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98回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话说宝玉见了贾政,回至房中,更觉头昏脑闷,懒怠动弹,连饭也没吃,便昏沉睡去。仍旧延医诊治,服药不效,索性连人也认不明白了。大家扶着他坐起来,还是像个好人,一连闹了几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说是若不过去,薛姨妈脸上过不去;若说去呢,宝玉这般光景,明知是为黛玉而起,欲要告诉明白,又恐气急生变。宝钗是新媳妇,又难劝慰,必得姨妈过来才好。若不回九,姨妈嗔怪。便与王夫人、凤姐商议道:「我看宝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动是不怕的。用两乘小轿,叫人扶着,从园里过去,应了回九的吉期。以后请姨妈过来安慰宝钗,咱们一心一计的调治宝玉,可不两全?」王夫人答应了,即刻预备。

  幸亏宝钗是新媳妇,宝玉是个疯傻的,由人掇弄过去了,宝钗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亲办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独有薛姨妈看见宝玉这般光景,心里懊悔,只得草草完事。回家,宝玉越加沉重,次日连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薛姨妈等忙了手脚,各处遍请名医,皆不识病源。只有城外破寺中住着个穷医,姓毕别号知庵的,诊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调,饮食失时,忧忿滞中,正气壅闭:此内伤外感之症。于是度量用药。至晚服了,二更后,果然省些人事,便要喝水。贾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请了薛姨妈带了宝钗,都到贾母那里,暂且歇息。

  宝玉片时清楚,自料难保,见诸人散后,房中只有袭人,因唤至跟前,拉着手哭道:「我问你:宝姐姐怎么来的?我记得老爷给我娶了林妹妹过来,怎么叫宝姐姐赶出去了?他为什么霸住在这里?我要说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们听见林妹妹哭得怎么样了?」袭人不敢明说,只得答道: 「林姑娘病着呢。」宝玉道:「我瞧瞧他去。」说着,想要起来,哪知连日饮食不进,身子不能动转,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话,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把我和林妹妹两个抬在那里,活着也好一处医治、服侍,死了也好一处停放。你依我这话,不枉了几年情分。」袭人听了这些话,又急,又笑,又痛。

  宝钗恰好同着莺儿过来,也听见了,便道:「你放着病不保养,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来。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虽不图你的诰封,将来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乐一天,也不枉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说了,一生的心血,抚养了你这一个儿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将来怎么样呢?我虽是薄命,也不至于此:据此三件看来,你就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能死的。只管安稳着养几天,风邪散了,太和正气一足,自然这些邪病都没有了。」宝玉听了,竟是无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时不和我说话了,这会子说这些大道理的话给谁听?」宝钗听了这话,便又说道:「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宝玉忽然坐起,大声诧异道 「果真死了吗?」宝钗道:「岂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们姐妹和睦,你听见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 」

  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人走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 」那人道:「故人是谁?」宝玉道:「姑苏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罢。」宝玉听了,呆了半晌,道:「既云死者散也,又如何有这个阴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阴司说有便有,说无就无。皆为世俗溺于生死之说,设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生禄未终,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气逞凶,无故自殒者:特设此地狱,囚其魂魄,受无边的苦,以偿生前之罪。汝寻黛玉,是无故自陷也。且黛玉己归太虚幻境,汝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然有时相见;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母之外,图一见黛玉,终不能矣。」那人说毕,从袖中取出一石,向宝玉心口掷来。宝玉听了这话,又被这石子打着心窝,唬得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

  正在踌躇,忽听那边有人唤他。回首看时,不是别人,只见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围绕哭泣叫着,自己仍旧躺在床上。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依然锦绣丛中,繁华世界。定神一想,原来是一场大梦。浑身冷汗,觉得心内清爽。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

  起初宝钗早知黛玉已死,因贾母不许众人告诉宝玉知道,恐添病难治,自己却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魂一归,庶可疗治。贾母、王夫人等不知宝钗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后来见宝玉醒了过来,方才放心,立刻到外书房请了毕大夫进来诊视。大夫进来诊了脉,便道:「奇怪!这回脉气沉静,神安郁散,明日进调理的药,就可以望好了。」说着出去。众人各自安心散去。袭人起初深怨宝钗不该告诉,惟是口中不好说出。莺儿背地也说宝钗道:「姑娘忒性急了。」宝钗道:「你知道什么!好歹横竖有我呢。」那宝钗任人诽谤,并不介意,只窥察宝玉心病,暗下针砭。

  一日,宝玉渐觉神志安定。虽一时想起黛玉,尚有糊涂。幸有袭人缓缓的将老爷选定的宝姑娘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夭折。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病中着急,所以叫雪雁过来哄你的话,时常劝解。宝玉终是心酸落泪。欲待寻死,又想着梦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气,又不得撩开。又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缘」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宝钗看来不妨大事,于是自己心也安了,只在贾母、王夫人等前尽行过家庭之礼后,便设法以释宝玉之忧。宝玉虽不能时常坐起,亦常见宝钗坐在床前,禁不住生来旧病。宝钗每以正言解劝,以「养身要紧,你我既为夫妇,岂在一时」之语安慰他。那宝玉心里虽不顺遂,无奈日里贾母、王夫人及薛姨妈等轮流相伴,夜间宝钗独去安寝,贾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静养。又见宝钗举动温柔,也就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此是后话。

  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经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把个李纨和紫鹃哭的死去活来。到了晚间,黛玉却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似有要水要汤的光景。此时雪雁已去,只有紫鹃和李纨在旁。紫鹃便端了一盏桂圆汤和的梨汁,用小银匙灌了两三匙。黛玉闭着眼,静养了一会子,觉得心里似明似暗的。此时李纨见黛玉略缓,明知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却料还有一半天耐头,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这里黛玉睁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服侍我几年,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说着,又喘了一会儿,闭了眼歇着。紫鹃见他攥着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脚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

  紫鹃忙了,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罢!」说着,泪如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鸣呼!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结亲的这个时辰,李纨、探春、紫鹃等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便也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有听见。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一时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将黛玉停放毕,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凤姐。凤姐因见贾母、王夫人等忙乱,贾政起身,又为宝玉昏愦更甚,正在着急异常之时,若是又将黛玉的凶信回了,恐贾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来,只得亲自到园料理。到了潇湘馆内,也不免哭了一场。见了李纨、探春,知道诸事齐备,就说:「很好。只是刚才你们为什么不言语,叫我着急?」探春道:「刚才送老爷,怎么说呢?」凤姐道:「这倒是你们两个可怜他些。这么着,我还得那边去招呼那个冤家呢。但是这件事好累赘!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搁不住。」李纨道:「你去见机行事,得回再回方好。」凤姐点头,忙忙的去了。

  凤姐到了宝玉那里,听见大夫说不妨事,贾母、王夫人略觉放心,凤姐便背了宝玉,缓缓的将黛玉的事回明了。贾母、王夫人听了,都唬了一大跳。贾母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但只是这丫头也忒傻气!」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他一场,又惦记着宝玉,两头难顾。王夫人等含悲共劝:「不必过去,老太太身子要紧。」贾母无奈,只得叫王夫人去。又说:「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你是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倘宝玉有些不好,我怎么见他父亲呢!』」说着,又哭起来。王夫人劝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寿夭有定,如今已经死了,无可尽心,只是葬礼上要上等的发送。一则可以稍尽咱们的心;二则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儿的阴灵也可稍安了。」贾母听到这里,越发痛哭起来。

  凤姐恐贾母伤感太过,便扯个谎,道:「宝玉那里找老太太呢。」贾母听见,才止住泪问道:「又是什么缘故?」凤姐陪笑道:「没什么缘故,大约是想老太太的意思。」贾母连忙扶了珍珠儿,凤姐也跟着过来。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过来,一一回明了贾母,贾母自然又是哀痛的,只因要到宝玉那边,只得忍泪含悲的说道:「我也不过园里去了,由你们办罢。我看着心里也难受,只别委屈了他就是了。」王夫人、凤姐一一答应了,贾母才过宝玉这边来。见了宝玉,因问:「你做什么找我?」宝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见林妹妹来了,他说要回南去。我想没人留得住,还得老太太给我留一留他。」贾母道:「使得,只管放心罢。」袭人因扶宝玉躺下。贾母出来,到宝钗这边来。

  那时宝钗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见了人,倒有含羞之意。这一天,见贾母满面泪痕,递了茶,贾母叫他坐下。宝钗侧身陪着坐了,才问道:「听得林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贾母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因说道:「我的儿!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宝玉。都因你林妹妹,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如今作媳妇了,我才告诉你:这如今你林妹妹已没了两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如今宝玉这一番病,还是为着这个。你们先都在园子里,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宝钗把脸飞红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泪来。贾母又说了一回话,去了。

  自此,宝钗千回万转,想了一个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过了回九,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如今果然好些。独是宝玉虽然病势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痴心总不能解,必要亲去哭他一场。贾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许他胡思乱想,怎奈他郁闷难堪,病多反覆。倒是大夫看出心病,因说索性叫他开散了再用药调理,倒可好得快。宝玉听说,立刻要往潇湘馆来。贾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过来,扶宝玉坐上,贾母、王夫人即便先行。

  到了潇湘馆内,一见黛玉灵柩,贾母等已哭得泪干气绝。凤姐等再三劝住。王夫人也哭了一场。李纨便请贾母、王夫人在里间歇着,犹自落泪。宝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来到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从前何等亲密,今日死别,怎不更加伤感!众人原恐宝玉病后过哀,都来解劝。宝玉已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其余随来的如宝钗,俱极痛哭。独是宝玉必要叫紫鹃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光景,心里已回过来些;又有贾母、王夫人都在这里,不敢洒落宝玉。便将烧毁帕子,焚诗稿,并临死说的话一一告诉了。宝玉又哭得气噎喉干,探春趁便又将黛玉临终嘱咐带柩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大家又哭了一回。多亏凤姐能言劝慰,略略止些,便请贾母等回去。宝玉哪里肯舍?无奈贾母逼着,只得勉强回房。

  贾母有了年纪的人,打从宝玉病起,日夜不宁,今又大痛一场,已觉头晕身热,虽是不放心惦着宝玉,却也扎挣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更加心痛难禁,也便回去,派了彩云帮着袭人照应,并说:「宝玉若再悲戚,速来告诉我们。」宝钗知宝玉一时必不能舍,也不相劝,只用讽刺的话说他。宝玉倒恐宝钗多心,也便饮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稳。明日一早,众人都来瞧他,但觉气虚身弱,心病倒觉去了几分。于是加意调养,渐渐的好起来。贾母幸不成病,惟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妈过来探望,看见宝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暂且住下。

  一日,贾母特请薛姨妈过去商量,说:「宝玉的命,多亏姨太太救的。如今想来不妨了,独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宝玉调养百日,身体复旧,又过了娘娘的功服,正好圆房。要求姨太太做主,另择个上好吉日。」薛姨妈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问我?宝丫头虽生的粗笨,心里却还是极明白的,他的情性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但愿他们两口儿言和意顺,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就定个日子,还通知亲戚不用呢?」贾母道:「宝玉和你们姑娘生来第一件大事,况且费了多少周折,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热闹几天。亲戚都要请的。一来酬愿,二则咱们吃杯喜酒,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薛姨妈听着,自然也是喜欢的,便将要办妆奁的话也说了一番。贾母道:「咱们亲上做亲,我想也不必这么。若说动用的,他屋里已经满了。必定宝丫头他心爱的要理几件,姨太太就拿了来。我看宝丫头也不是多心的人,比不得我那外孙女儿的脾气,所以他不得长寿。」说着,连薛姨妈也便落泪。

  恰好凤姐进来,笑道:「老太太、姑妈又想着什么了?」薛姨妈道:「我和老太太说起你林妹妹来,所以伤心。」凤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妈且别伤心。我刚才听了个笑话儿来了,说与老太太和姑妈听。」贾母拭了拭眼泪,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编派谁呢?你说来,我和姨太太听听。说不笑,我们可不依。」只见那凤姐未曾张口,先用两只手比着,笑弯了腰了。

  未知他说出些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97回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话说黛玉到潇湘馆门口,紫鹃说了一句话,更动了心,一时吐出血来,几乎晕倒,亏了紫鹃同着秋纹,两个搀扶着到屋里来。秋纹去后,紫鹃、雪雁守着,见他渐渐苏醒过来,问紫鹃道:「你们守着哭什么?」紫鹃见他说话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说:「姑娘刚才打老太太那边回来,身上觉着不太好,唬得我们没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哪里就能够死!」一句话没完,又喘成一处。

  原来黛玉因今日听得宝玉、宝钗的事情,这本是他数年的心病,一时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来吐了这一口血,心中却渐渐明白过来,把头里的事一字也不记得。这会子见紫鹃哭了,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话来。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

  这里紫鹃、雪雁只得守着,想要告诉人去,怕又像上回招的凤姐说他们失惊打怪。哪知秋纹回去神色慌张,正值贾母睡起中觉来,看见这般光景,便问:「怎么了?」秋纹唬的忙把刚才的事回了一遍。贾母道:「这还了得!」连忙着人叫了王夫人、凤姐过来,告诉了他婆媳两个。凤姐道:「我都嘱咐了的,这是什么人走了风了呢?这不更是一件难事了嘛!」贾母道:「且别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么样了。 」说着,便起身带着王夫人、凤姐过来看视。见黛玉颜色如雪,并无一点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半日又咳嗽了一阵,丫头递上痰盂,吐出都是痰中带血的。大家都慌了。

  只见黛玉微微睁眼,看见贾母在他旁边,便喘吁吁的说道:「老太太!您白疼了我了!」贾母一闻此言,十分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着罢!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外面丫头回道:「大夫来了。」于是大家略避。王大夫同着贾琏进来,诊了脉,说道:「尚不妨事。这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气不定。如今要用敛阴止血的药,方可望好。」大夫说完,同着贾琏出去开方取药。贾母看黛玉神气不好,便出来告诉凤姐等道:「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难好!你们也该替他预备预备,冲一冲,或者好了,岂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么样,也不至临时忙乱。咱们家里这两天正有事呢。」凤姐儿答应了。贾母又问了紫鹃一回,到底不知是哪个说的。贾母心里只是纳闷,因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得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什么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回到房中,又叫袭人来问。

  袭人仍将前日回王夫人的话并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贾母道:「我方才看他却还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凤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张罗,横竖有他二哥哥天天同着大夫瞧,倒是姑妈那边的事要紧。今儿早起,听见说房子不差什么就妥当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妈那边去,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只一件,姑妈家里有宝妹妹在那里,难以说话,不如索性请姑妈晚上过来,咱们一夜都说结了,就好办了。」贾母、王夫人都道:「你说得是。今儿晚了,明日饭后咱们娘儿们就过去。」说着,贾母用了晚饭,凤姐同王夫人各自归房不题。

  且说次日凤姐吃了早饭过来,便要试试宝玉,走进屋里说道:「宝兄弟大喜!老爷已择了吉日,要给你娶亲了,你喜欢不喜欢?」宝玉听了,只管瞅着凤姐笑,微微的点点头儿。凤姐笑道:「给你娶林妹妹过来,好不好?」宝玉却大笑起来。凤姐看着,也断不透他是明白,是糊涂,因又说:「老爷说:你好了就给你娶林妹妹呢;若还是这么傻,就不给你娶了。」宝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说着,便站起来说:「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放心。」凤姐忙扶住了,说:「林妹妹早知道了。如今他要做新媳妇了,自然害羞,不肯见你的。」宝玉道:「娶过来,他到底是见我不见?」凤姐又好笑,又着忙,心里想:「袭人的话不差。提到林妹妹,虽说仍旧那些疯话,却觉得明白些。若真明白了,将来不是林姑娘,打破了这个灯虎儿,那饥荒才难打呢。」便忍笑说道:「你好好儿的便见你;若是疯疯颠颠的,他就不见你了。」宝玉说道:「我有一个心,前日已交给林妹妹了。他要过来,横竖给我带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凤姐听着竟是疯话,便出来看着贾母笑。贾母听了又是笑,又是疼,因说道:「我早听见了,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袭人好好的安慰他,我们走罢。」说着,王夫人也来。

  大家到了薛姨妈那里,只说:「惦记着这边的事来瞧瞧。」薛姨妈感激不尽,说些薛蟠的话。喝了茶,薛姨妈要叫人告诉宝钗,凤姐连忙拦住,说:「姑妈不必告诉宝妹妹。」又向薛姨妈陪笑说道:「老太太此来,一则为瞧姑妈,二则也有句要紧的话,特请姑妈到那边商议。」薛姨妈听了,点点头儿说:「是了。」于是大家又说些闲话,便回来了。当晚薛姨妈果然过来,见过了贾母,到王夫人屋里来,不免说起王子腾来,大家落了一回泪。薛姨妈便问道:「刚才我到老太太那里,宝哥儿出来请安,还好好儿的,不过略瘦些,怎样你们说得很利害?」凤姐便道:「其实也不怎么,只是老太太悬心,目今老爷又要起身外任去,不知几年才来。老太太的意思:头一件叫老爷看着宝兄弟成了家,也放心;二则也给宝兄弟冲冲喜,借大妹妹的金锁压压邪气,只怕就好了。」薛姨妈心里也愿意,只虑着宝钗委屈,说道:「也使得,只是大家还要从长计较计较才好。」王夫人便按着贾母的话和薛姨妈说:「这会子姨太太家里没人,不如把妆奁一概蠲免,明日就打发蝌儿告诉蟠儿,一面这里过门,一面给他变法儿撕虏官事。」并不提宝玉的心事,又说:「姨太太既作了亲,娶过来,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

  正说着,只见贾母差鸳鸯过来候信。薛姨妈虽恐宝钗委屈,然也没法儿,又见这般光景,只得应承。鸳鸯回去回了贾母,贾母也甚喜欢,又叫鸳鸯过来求薛姨妈和宝钗说明原故,不叫他受委屈,薛姨妈也答应了。便议定凤姐夫妇做媒人。大家散了,王夫人姐妹又叙了半夜的话儿。

  次日,薛姨妈回家,将这边的话细细的告诉了宝钗,还说:「我已经应承了。」宝钗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薛姨妈用好言劝慰,解释了好些说。宝钗自回房内,宝琴随去解闷。薛姨妈又告诉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则打听审详的事,二则告诉你哥哥一个信儿。你即便回来。」薛蝌去了四日,便回来回覆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经准了误杀,一过堂就要题本了,叫咱们预备赎罪的银子。妹妹的事,说:『妈做主很好的。赶着办又省了好些银子。叫妈妈不用等我。该怎么着就怎么办罢。』」薛姨妈听了,一则薛蟠可以回家,二则完了宝钗的事,心里安顿了好些,便是看着宝钗心里好像不愿意似的,虽是这样,他是女儿家,素来也孝顺守礼的人,知我应了,他也没得说的。便叫薛蝌:「办泥金庚帖,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琏二爷那边去,还问了过礼的日子来,你好预备。咱们也不用惊动亲戚,哥哥的朋友,是你说的,都是混帐人;亲戚呢,就是贾王两家。如今贾家是男家,王家无人在京里。史姑娘放定的事,他家没有来请咱们,咱们也不用通知。倒是把张德辉请了来,托他照料些,他上几岁年纪的人,到底懂事。」薛蝌领命,叫人送帖过去。

  次日,贾琏过来见了薛姨妈,请了安,便说:「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过来回姨太太,就是明日过礼罢。只求姨太太不要挑饬就是了。」说着,捧过通事来。薛姨妈也谦逊了几句,点头应允。贾琏赶着回去,回明贾政。贾政便道:「你回老太太说:既不叫亲友们知道,诸事宁可简便些。若是东西上,请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诉我。」贾琏答应,进内将话回明贾母。

  这里王夫人叫了凤姐命人将过礼的物件都送与贾母过目,并叫袭人告诉宝玉。那宝玉便嘻嘻的笑道:「这里送到园里,回来园里又送到这里,咱们的人送,咱们的人收,何苦来呢?」贾母、王夫人听了,都喜欢道:「说他糊涂,今日怎么这么明白呢?」鸳鸯等忍不住好笑,只得上来一件件的点明给贾母瞧,说:「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八十件。这是妆蟒四十疋。这是各色紬缎一百二十疋。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面也没有预备羊酒,这是折羊酒的银子。」贾母看了都说好,轻轻的与凤姐说道:「你去告诉姨太太,说不是虚礼,求姨太太等蟠儿出来,慢慢的叫人给他妹妹做来就是了。那好日子的被褥,还是咱们这里代办了罢。」凤姐答应出来,叫贾琏先过去。又叫周瑞、旺儿等,吩咐他们:「不必走大门,只从园里便门内送去,这门离潇湘馆还远。倘别处的人见了,嘱咐他们不用在潇湘馆里提起。」众人答应着,送礼而去。宝玉认以为真,心里大乐,精神便觉得好些,只是语言总有些疯傻。那过礼的回来,都不提名说姓,因此上下人等虽都知道,只因凤姐吩咐,都不敢走漏风声。

  且说黛玉虽然服药,这病日重一日。紫鹃等在旁苦劝道:「事情到了这个分儿,不得不说了。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至于意外之事,是再没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宝玉的身子说起,这么大病,怎么做得亲呢?姑娘别听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微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紫鹃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劝不过来,惟有守着流泪。天天三四趟去告诉贾母,鸳鸯测度贾母近日疼黛玉的心比前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况贾母这几日心都在宝钗、宝玉身上,不见黛玉的信儿,也不太提起,只请太医调治罢了。

  黛玉向来病着,自贾母起直到姐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自料万无生理,因扎挣着向紫鹃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服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迟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说道:「我躺着受用,你扶我起来靠着坐坐才好。」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起来又要抖擞着了。」黛玉听了,闭上眼不言语了。

  一时又要起来,紫鹃没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两边用软枕靠住,自己却倚在旁边。黛玉哪里坐得住?下身自觉硌的疼,狠命的掌着。叫过雪雁来道:「我的诗本子──」说着,又喘。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诗稿,因找来送到黛玉跟前。黛玉点点头儿,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发怔。黛玉气的两眼直瞪,又咳嗽起来,又吐了一口血。雪雁连忙回身取了水来,黛玉嗽了,吐在盂内。紫鹃用绢子给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绢子指着箱子,又喘成一处,说不上来,闭了眼,紫鹃道:「姑娘歪歪儿罢。」黛玉又摇摇头儿。紫鹃料是要绢子,便叫雪雁开箱,拿出一块白绫绢子来。黛玉瞧了,撂在一边,使劲说道:「有字的!」

  紫鹃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旧帕,只得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紫鹃劝道:「姑娘歇歇儿罢,何苦又劳神?等好了再瞧罢。」只见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挣扎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哪里撕得动?紫鹃早已知他是恨宝玉,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黛玉微微的点头,便掖在袖里。说:「叫点灯。」雪雁答应,连忙点上灯来。黛玉瞧瞧,又闭上眼坐着,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紫鹃打量他冷,因说道:「姑娘躺下,多盖一件罢。那炭气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摇头儿。雪雁只得笼上,搁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雪雁只得端上来,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那黛玉却又把身子欠起,紫鹃只得两只手来扶着他。黛玉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紫鹃唬了一跳,欲要抢时,两手却不敢动。雪雁又出去拿桌子。

  此时那绢子已经烧着了。紫鹃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黛玉只做不闻,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鹃怕他也要烧,连忙将身倚住黛玉,腾出手来拿时,黛玉早又拾起,撂在火上。此时紫鹃却构不着,雪雁正拿进桌子来,看见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赶忙抢时,那纸沾火就着,如何能够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雪雁也顾不得烧手,就从火里抓起来,撂在地下乱踩,却已烧得所余无几了。那黛玉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几乎不曾把紫鹃压倒。紫鹃忙叫雪雁上来,将黛玉扶着放倒,心里突突的乱跳。欲要叫人时,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时,自己同着雪雁和几个小丫头,又怕一时有什么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

  到了次日早起,觉黛玉又缓过一点儿来。饭后,忽然又嗽又吐,又紧起来。紫鹃看着不好了,连忙把雪雁等都叫进来看守,自己却来回贾母。哪知到了贾母上房,静悄悄的,只有几个老妈妈在那里看屋子。紫鹃因问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说:「不知道。」紫鹃听这话诧异,遂到宝玉屋里去看,竟也无人。遂问屋里的丫头,也说不知。紫鹃已知八九,但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这几天竟连一个问的人也没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闷气来,一扭身便出来了。

  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宝玉是何形状。看他见了我怎么样过得去!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这件事来!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一面走一面想,早已来到怡红院。只见院门虚掩,里面却又寂静的很,紫鹃忽然想到:「他要娶亲,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这新屋子在何处?」正在那里徘徊瞻顾,看见墨雨飞跑,紫鹃便叫住他。墨雨过来笑嘻嘻的道:「姐姐到这里做什么?」紫鹃道:「我听见宝二爷娶亲,我要来看看热闹儿,谁知不在这里,也不知是几时?」墨雨悄悄的道:「我这话只告诉姐姐,你可别告诉雪雁。他们上头吩咐了,连你们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里娶。哪里是在这里?老爷派琏二爷另收拾了房子了。」说着,又问:「姐姐有什么事么?」紫鹃道:「没什么事,你去罢。」墨雨仍旧飞跑去了。

  紫鹃自己发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来,这时候还不知是死是活,因两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宝玉!我看他明儿死了,你算是躲的过,不见了!你过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么脸来见我!」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的,自己回去了。还未到潇湘馆,只见两个小丫头在门里往外探头探脑的,一眼看见紫鹃,便嚷道:「那不是紫鹃姐姐来了嘛!」紫鹃知道不好了,连忙摆手儿不叫嚷,赶忙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肝火上炎,两颧红赤。紫鹃觉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妈王奶奶来,一看,他便大哭起来。这紫鹃因王奶妈有些年纪,可以仗个胆儿,谁知道是个没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鹃弄的心里七上八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便叫小丫头急忙去请。你道是谁?原来紫鹃想起李纨是个孀居,今日宝玉结亲,他自然回避;况且园中诸事,向系李纨料理,所以打发人去请他。

  李纨正在那里给贾兰改诗,冒冒失失的见一个丫头进来回说:「大奶奶!只怕林姑娘不好了!那里都哭呢。」李纨听了,唬了一大跳,也不及问了,连忙站起身来便走。素云、碧月跟着,一头走着,一头落泪,想着:「姐妹在一处一场,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双,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这样小小的年纪就做了北邙乡女!偏偏凤姐想出这一条偷梁换柱之计,自己也不好过潇湘馆来,竟未能稍尽姐妹之情,真真可怜可叹!」一头想着,已走到潇湘馆门口。里面却又寂然无声,李纨倒着起忙来:「想来必是已死,都哭过了,那衣衾装裹未知妥当了没有?」连忙三步两步走进屋子来。

  里间门口一个小丫头已经看见,便说:「大奶奶来了!」紫鹃忙往外走,和李纨撞了个对面。李纨忙问:「怎么样?」紫鹃欲说话时,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儿,却一字说不出,那眼泪似断线珍珠一般,只将一只手回过去指着黛玉。李纨看了紫鹃这般光景,更觉心酸,也不再问,忙走过来看时,那黛玉已不能言。李纨轻轻叫了两声,黛玉却还微微的开眼,似有知识之状,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动意,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却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

  李纨回身,见紫鹃不在跟前,便问雪雁。雪雁道:「他在外头屋里呢。」李纨连忙出来,只见紫鹃在外间空床上躺着,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李纨连忙唤他,那紫鹃才慢慢的睁开眼,欠起身来。李纨道:「傻丫头!这是什么时候,且只顾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还不拿出来给他换上,还等多早晚呢?难道他个女孩儿家,你还叫他赤身露体,精着来,光着去吗?」紫鹃听了这句话,一发止不住痛哭起来。李纨一面也哭,一面着急,一面拭泪,一面拍着紫鹃的肩膀说:「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快着收拾他的东西罢,再迟一会子就了不得了!」正闹着,外边一个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倒把李纨唬了一跳。看时,却是平儿,跑进来看见这样,只是呆磕磕的发怔。李纨道:「你这会子不在那边,做什么来了?」说着,林之孝家的也进来了。平儿道:「奶奶不放心,叫来瞧瞧。既有大奶奶在此,我们奶奶只顾那一头儿了。」李纨点点头儿。平儿道:「我也见见林姑娘。」说着,一面往里走,一面早已流下泪来。

  这里李纨因和林之孝家的道:「你来得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诉管事的预备林姑娘的后事。妥当了,叫他来回我,不用到那边去。」林之孝家的答应了,还站着。李纨道:「还有什么话呢?」林之孝家的道:「刚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边用紫鹃姑娘使唤使唤呢。」李纨还未答言,只见紫鹃道:「林奶奶,你先请罢!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哪里用这么──」说到这里,却又不好说了,因又改说道:「况且我们在这里守着病人,身上也不洁净。林姑娘还有气儿呢!不时的叫我。」李纨在旁解说道:「当真的,林姑娘和这丫头也是前世的缘法儿!倒是雪雁是他南边带来的,他倒不理会;惟有紫鹃,我看他两个一时也离不开。」

  林之孝家的头里听了紫鹃的话,未免不受用,被李纨这一番话,却也没有说的了。又见紫鹃哭的泪人一般,只好瞅着他微微的笑,说道:「紫鹃姑娘这些闲话倒不要紧,只是你却说得,我可怎么回老太太呢?况且这话是告诉得二奶奶的吗?」正说着,平儿擦着眼泪出来道:「告诉二奶奶什么事?」林之孝家的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平儿低了一回头,说:「这么着罢,就叫雪姑娘去罢。」李纨道:「他使得吗?」平儿走到李纨耳边说了几句。李纨点点头儿道:「既是这么着,就叫雪雁过去也是一样的。」林之孝家的因问平儿道:「雪姑娘使得吗?」平儿道:「使得,都是一样。」林之孝家的道:「那么着,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我先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来姑娘再各自回二奶奶去。」李纨道:「是了,你这么大年纪,连这么点子事还不耽呢!」林之孝家的笑道:「不是不耽:头一宗,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办事,我们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说着,平儿已叫了雪雁出来。

  原来雪雁因这几天黛玉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便也把心冷淡了;况且听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连忙收拾了头。平儿叫他换了新鲜衣服,跟着林之孝家的去了。随后平儿又和李纨说了几句话。李纨又嘱咐平儿打那么催着林之孝家的叫他男人办了来。平儿答应着出来,转了弯,看见林之孝家的带着雪雁在前头走,赶忙叫住道:「我带了他去罢。你先告诉林大爷办林姑娘的东西去罢。奶奶那里我替回就是了。」那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去了。这里平儿带了雪雁到了新房子里回明了,自去办事。

  却说雪雁看见这个光景,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伤心,只是在贾母跟前不敢露出,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做什么?我且瞧瞧。宝玉一日家和我们姑娘好的蜜里调油,这时候总不见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只怕是怕我们姑娘恼,假说丢了玉,装出傻子样儿来,叫那一位寒了心,他好娶宝姑娘的意思。我索性看看他,见了我傻不傻。难道今日还装傻么?」一面想着,已溜到里间屋子门口,偷偷儿的瞧。

  这时宝玉虽因失玉昏愦,但只听见娶了黛玉为妻,真乃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了,那身子顿觉健旺起来,只不过不似从前那般灵透,所以凤姐的妙计,百发百中,巴不得就见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乐得手舞足蹈,虽有几句傻话,却与病时光景大相悬绝了。雪雁看了,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他哪里晓得宝玉的心事?便个自走开。

  这里宝玉便叫袭人快快给他装新,坐在王夫人屋里,看见凤姐、尤氏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时,只管问袭人道:「林妺妺打园里来,为什么这么费事,还不来?」袭人忍着笑道:「等好时辰呢?」又听见凤姐和王夫人说道:「虽然有服,外头不用鼓乐,咱们家的规矩要拜堂的,冷冷清清的使不得。我传了家里学过音乐管过戏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着热闹些。」王夫人点头说:「使得。」一时,大轿从大门进来,家里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着进来,倒也新鲜雅致。傧相请了新人出轿,宝玉见喜娘披着红,扶着新人,幪着盖头。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雪雁。宝玉看见雪雁,猜想因何紫鹃不来,倒是他呢?又想道:是了,雪雁原是他南边家里带来的,紫鹃是我们家的,自然不必带来。因此,看见雪雁竟如见了黛玉的一般欢喜。傧相唱礼,拜了天地,请出贾母受了四拜,后请贾政夫妇,登堂行礼毕,送入洞房。还有坐帐等事,俱是按本府旧例,不必细说。

  贾政原为贾母做主,不敢违拗,不信冲喜之说。哪知宝玉今日居然像个好人,贾政见了,倒也喜欢。那新人坐了帐就要揭盖头的,凤姐早已防备,请了贾母、王夫人等进去照应。宝玉此时到底有些傻气,便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见了。盖这劳什子做什么?」欲待要揭去,反把贾母急出一身冷汗来。宝玉又转念一想道:「林妹妹是爱生气的,不可造次了。」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盖头,喜娘接去,雪雁走开,莺儿上来伺候。宝玉睁眼一看,好像是宝钗,心中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宝钗么!只见他盛装艳服,丰肩软体,鬟低鬓弹,眼润息微。论雅淡似荷粉露垂;看娇羞真是杏花烟润了。宝玉发了一回怔,又见莺儿立在旁边,不见了雪雁。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梦中了,只管呆呆的站着。众人接过灯去,扶着坐下,两眼直视,半语全无。

  贾母恐他病发,亲自过来招呼着。凤姐尤氏请了宝钗进入里间坐下。宝钗此时自然是低头不语。宝玉定了一回神,见贾母、王夫人坐在里边,便轻轻的叫袭人道:「我是在哪里呢?这不是做梦么?」袭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么梦不梦的混说!老爷可在外头呢!」宝玉悄悄的拿手指着道:「那一位美人是谁?」袭人握自己的嘴,笑的说不出话来,半日才说道:「那是新娶的二奶奶。」众人也回过头去忍不住笑。宝玉又道:「好糊涂!你说二奶奶到底是谁?」袭人道:「宝姑娘。」宝玉道:「林姑娘呢?」袭人道:「老爷做主娶的是宝姑娘,怎么混说起林姑娘来?」宝玉道:「我刚才看见是林姑娘,还有雪雁呢。怎么说没有?你们这都是做什么玩呢?」凤姐便走上来,轻轻的说道:「宝姑娘在屋里坐着呢,别混说,回来得罪了他,老太太不依的。」宝玉听了,这会子糊涂的更利害了。原有昏愦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没,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顾别的,口口声声只要找林妺妺去。贾母等上前安慰,无奈他只是不懂。又有宝钗在内,又不好明说。知宝玉旧病复发,也不讲明,只得满屋里点起安息香来,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众人鸦雀无闻。停了片时,宝玉便昏沉睡去,贾母等才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凤姐去请宝钗安歇。

  宝钗置若罔闻,也便和衣在内暂歇。贾政在外,未知内里原由,只就方才眼见的光景想来,心下倒放宽了。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吉日,略歇了一歇,众人贺喜送行。贾母见宝玉睡着,也回房去暂歇。

  次早,贾政辞了宗祠,过来拜别贾母,道:「不孝远离,惟愿老太太顺时颐养。儿子一到任所,即修禀请安,不必挂念。宝玉的事,已经依了老太太完结,只求老太太训诲。」贾母恐贾政在路不放心,将宝玉复病的话并不提起,只说:「我有一句话:宝玉昨夜完姻,并不是同房,今日你起身,必该叫他远送才是。但他因病冲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劳乏,出来恐怕着了风。故此问你:你叫他送呢,即刻去叫他;你若疼他,就叫人带了他给你磕个头就算了。」贾政道:「叫他送什么?只要他从此以后认真念书,比送我还喜欢呢?」贾母听了,又放了一条心。便叫鸳鸯去,如此如此,带了宝玉,叫袭人跟了来。不多一会,果然宝玉来了,仍是叫他行礼他便行礼。只可喜此时宝玉见了父亲,神志略敛些,片时清楚,也没什么大差。贾政吩咐了几句,宝玉答应了。贾政叫人扶他回去了,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切实的叫王夫人管教儿子,断不可如前骄纵。明年乡试,务必叫他下场。王夫人一一的应了,也没提起别的,即忙命人搀扶着宝钗过来,行了新妇送行之礼,也不出房。其余内眷送至二门而回。贾珍等也受了一番训饬,大家举酒送行,一班子弟俱送至十里长亭而别。

  不言贾政起程赴任。且说宝玉回房,旧病陡发,更加昏愦,连饮食也不能进了。

  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nd



第096回 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泄机关颦儿迷本性

  话说贾琏拿了那块假玉忿忿走出,到了书房。那个人看见贾琏的气色不好,心里先发了虚了,连忙站起来迎着。刚要说话,只见贾琏冷笑道:「好大胆!我把你这个浑账东西!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敢来掉鬼!」回头便问:「小厮们呢?」外头轰雷一般,几个小厮齐声答应。贾琏道:「取绳子去捆起他来,等老爷回来回明了,把他送到衙门里去。」众小厮又一齐答应:「预备着呢!」嘴里虽如此,却不动身。那人先自唬的手足无措,见这般势派,知道难逃公道,只得跪下给贾琏碰头,口口声声只叫:「老太爷!别生气!是我一时穷极无奈,才想出这个没脸的营生来。那玉是我借钱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孝敬府里的哥儿玩罢。」说毕,又连连磕头。贾琏啐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府里希罕你的那扔不了的浪东西!」正闹着,只见赖大进来,陪着笑向贾琏道:「二爷别生气了。靠他算个什么东西!饶了他,叫他滚出去罢。」贾琏道:「实在可恶!」赖大、贾琏作好作歹,众人在外头都说道:「糊涂狗攮的,还不给爷和赖大爷磕头呢!快快滚罢,还等窝心脚呢!」那人赶忙磕了两个头,抱头鼠窜而去。从此,街上闹动了:「贾宝玉弄出『假宝玉』来了。」

  且说贾政那日拜客回来,众人因为灯节底下,恐怕贾政生气,已过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时,近日宝玉又病着,虽有旧例家宴,大家无兴,也无可记之事。

  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腾来京,只见凤姐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听得有人传说:『我们家大老爷赶着进京,离城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没了。』太太听见了没有?」王夫人吃惊道:「我没有听见,老爷昨晚也没有说起。到底在哪里听见的?」凤姐道:「说是在枢密张老爷家听见的。 」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泪早流下来了,因说道:「回来再叫琏儿索性打听明白了来告诉我。」凤姐答应去了。王夫人不免暗里落泪,悲女哭弟,又为宝玉耽忧,如此连三接二,都是不随意的事,哪里搁的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来。又加贾琏打听明白了,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然感冒风寒,到了十里屯地方,延医调治。无奈这个地方没有名医,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到了那里没有?」王夫人听了,一阵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云等扶了上炕,还挣扎着叫贾琏去回了贾政。「即速收拾行装,迎到那里,帮着料理完毕,即刻回来告诉我们,好叫你媳妇儿也放心。」贾琏不敢违拗,只得辞了贾政起身。

  贾政早已知道,心里很不受用。又知宝玉失玉以后,神志昏愦,医药无效,又值王夫人心疼。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将贾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带领引见。皇上念贾政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即日谢恩,已奏明起程日期。虽有众亲朋贺喜,贾政也无心应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宁,又不敢耽延在家。正在无计可施,只听见贾母那边叫:「请老爷。」贾政即忙进去,看见王夫人带着病也在那里,便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叫他坐下,便说:「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许多话与你说,不知你听不听?」说着,掉下泪来。贾政忙站起来,说:「老太太有话,只管吩咐,儿子怎敢不遵命?」贾母哽咽着说道:「我今年八十一岁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亲老。你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宝玉,偏偏的又病得糊涂,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昨日叫赖升媳妇出去,叫人给宝玉算算命,这先生算得好灵,说:『要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话,所以叫你来商量。你的媳妇也在这里,你们两个也商量商量:还是要宝玉好呢?还是随他去呢?」贾政陪笑说道:「老太太当初疼儿子这么疼的,难道做儿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儿子不成么?只为宝玉不上进,所以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给他成家,这也是该当的,岂有逆着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如今宝玉病着,儿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 不叫他见我,所以儿子也不敢言语。我到底瞧瞧宝玉是个什么病?」

  王夫人见贾政说着也有些眼圈儿红,知道心里是疼的,便叫袭人扶了宝玉来。宝玉见了他父亲,袭人叫他请安,他便请了个安。贾政见他脸面很瘦,目光无神,大有疯傻之状,便叫人扶了进去,便想到:「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不知道几年回来。倘或这孩子果然不好,一则年老无嗣,虽说有孙子,到底隔了一层;二则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若有差错,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瞧瞧王夫人又一包眼泪,又想到他身上,复站起来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想法儿疼孙子,做儿子的还敢违拗?老太太主意该怎么便怎么就是了。但只姨太太那边不知说明白了没有?」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应了的;只为蟠儿的事没有结案,所以这些时总没提起。」贾政又道:「这就是第一层的难处,他哥哥在监里,妹子怎么出嫁?况且贵妃的事虽不禁婚嫁,宝玉应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个月的功服,此时也难娶亲。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经奏明,不敢耽搁,这几天怎么办呢?

  贾母想了一想:「说的果然不错。若是这几件事过去,他父亲又走了,倘或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么好?只可越些礼办了才好。」想定主意,说道:「你若给他办呢,我自然有个道理,包管都碍不着。姨太太那边,我和你媳妇亲自过去求他。蟠儿那里,我央蝌儿去告诉他,说是要救宝玉的命,诸事将就,自然应的。若说服里娶亲,当真使不得。况且宝玉病着,也不可叫他成亲,不过是冲冲喜。我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着咱们家分儿过了礼。趁着挑个娶亲日子,一概鼓乐不用,倒按宫里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一乘八人轿子抬了来,照南边规矩拜了堂,一样坐床撒帐,可不是算娶了亲了么?宝丫头心地明白,是不用虑的。内中又有袭人,也还是个妥当的孩子,再有个明白人常劝他,更好。他又 宝丫头合的来。再者,姨太太曾说:『宝丫头的金锁也有个和尚说过,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宝丫头过来,不因金锁倒招出他那块玉来,也定不得。从此一天好似一天,岂不大家的造化?这会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铺排起来,这屋子是要你派的,一概亲友不请,也不排筵席。待宝玉好了,过了功服,然后再摆席请人。这么着,都赶得上,你也看见了他们小两口儿的事,也好放心着去。」

  贾政听了,原不愿意,只是贾母做主,不敢违命,勉强陪笑说道:「老太太想得极是,也很妥当。只是要吩咐家下众人,不许吵嚷的里外皆知,这要耽不是的。姨太太那边只怕不肯;若是果真应了,也只好按着老太太的主意办去。」贾母道:「姨太太那里有我呢,你去罢。」贾政答应出来,心中好不自在。因赴任事多,部里领凭,亲友们荐人,种种应酬不绝,竟把宝玉的事听凭贾母交与王夫人、凤姐了。惟将荣禧堂后王夫人内屋旁边一所二十余间房屋指与宝玉,余者一概不管。贾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诉他去,贾政只说:「很好。」

  且说宝玉见过贾政,袭人扶回里间炕上。因贾政在外,无人敢与宝玉说话,宝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贾母与贾政所说的话,宝玉一句也没听见。袭人却静静的听得明白,头里虽听得些风声,到底影响,只不见宝钗过来,却也有些信真。今日听了这些话,心里方才水落归漕,倒也喜欢。心里想道:「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的是。我也造化!他若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这一位的心里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分儿了!」袭人想到这里,转喜为悲,心想:「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太哪里知道他们心里的事?一时高兴,说给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还像头里的心,初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况且那年夏天在园里,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私心话。后来因为紫鹃说了句玩话儿,便哭得死去活来。若是如今和他说要娶宝姑娘,竟把林姑娘撂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倘或明白些,只怕非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么?」想定主意,待等贾政出去,叫秋纹照看着宝玉,便从里间出来,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请了王夫人到屋里去 话,贾母只道是宝玉有话,也不理会,还在那里打算怎么过礼,怎么娶亲。

  那袭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后间,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着他说:「好端端的,这是怎么说?有什么委屈,起来说。」袭人道:「这话奴才是不该说的,这会子没法儿了,只得说了!」王夫人道:「你慢慢的说。」袭人道:「宝玉的亲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宝姑娘了,自然是极好的一件事。只是奴才想着,太太看去,宝玉和宝姑娘好,还是和林姑娘好?」王夫人道:「他两个因从小儿在一处,所以宝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袭人道:「不是『好些』。 」便将宝玉素与黛玉这些光景一一说了,还说:「这些事都是太太亲眼见的,独是夏天的话,我从没敢和别人说。」王夫人拉着袭人道:「我看外面儿已瞧出几分来了,你今儿一说,更加是了。但是刚才老爷说的话,想必都听见了,你看他的神情怎么样?」袭人道:「如今宝玉若有人和他说话他就笑,没人和他说话他就睡,所以头里 话都没听见。」王夫人道:「倒是这件事叫人怎么样呢?」袭人道:「奴才说是说了,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想个万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便道:「既这么着,你去干你的。这时候满屋子的人,暂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儿回明老太太,再做道理。」说着,仍到贾母跟前。

  贾母正在那里和凤姐商议,见王夫人进来,便问道:「袭人丫头说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问,便将宝玉的心事细细回明。贾母听了,半日没言语。王夫人和凤姐也都不再说了。只见贾母叹道:「别的事都好说。林丫头倒没有什么。若宝玉真是这样,这可叫人做了难了!」只见凤姐想了一想,因说道:「难倒不难。只是我想了个主意,不知姑妈肯不肯?」王夫人道:「你有主意,只管说给老太太听,大家娘儿们商量着办罢了。」凤姐道:「依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贾母道:「怎么掉包儿?」凤姐道:「如今不管宝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来,说是老爷做主,将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要是他全不管,这个包儿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喜欢的意思,这事却要大费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欢,你怎么样办法呢? 」凤姐走到王夫人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王夫人点了几点头儿,笑了一笑,说道:「也罢了。」贾母道:「你们捣鬼,到底告诉我是怎么着呀。」凤姐恐贾母不懂,露泄机关,也向耳边轻轻告诉了一遍。贾母果真一时不懂。凤姐笑着又说了一遍。贾母笑道:「这么着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宝丫头了。倘或吵嚷出来,林丫头又怎么样呢?」凤姐道:「这个话,原只说与宝玉听,外头一概不许提起,有谁知道呢?」

  正说间,丫头传进话来,说:「琏二爷回来了」。王夫人恐贾母问及,使个眼色与凤姐。凤姐便出来迎着贾琏,呶了个嘴儿,同到王夫人屋里等着去了。一会儿,王夫人进来,已见凤姐哭的两眼通红。贾琏请了安,将到十里屯料理王子腾丧事的话说了一遍,便说:「有恩旨赏了内阁的职衔,谥了文勤公,命本家扶柩回籍,着沿途地方官照料。昨日起身,连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来请安问好,说:『想不到竟不能进京,有多少话不能说。』听见我大舅子要进京,若是路上遇见了,便叫他来到咱们这里细细的说罢。」王夫人听毕,其悲痛自不必言。凤姐劝慰了一番,「请太太略歇一歇,晚上来,再商量宝玉的事罢。」说毕,同贾琏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贾琏,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题。

  一日,黛玉早饭后,带着紫鹃到贾母这边来,一则请安,二则也为自己散散闷。出了潇湘馆,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绢子来,因叫紫鹃回去取来,自己却慢慢的走。刚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背后当日同宝玉葬花之处,忽听一个人呜呜咽咽在那里哭。黛玉煞住脚听时,又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哭的叨叨的是些什么话,心里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在那里哭呢。黛玉未见他时,还只疑府里这些大丫头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所以来这里发泄发泄。及至见了这个丫头,却又好笑,因想到:「这种蠢货,有什么情种!自然是那屋里做粗活的丫头,受了大女孩子的气了。」细瞧了一瞧,却不认得。

  那丫头见黛玉来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来拭眼泪。黛玉问道:「你好好的为什么在这里伤心?」那丫头听了这话,又流泪道:「林姑娘,你评评这个理:他们说话,我也不知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黛玉听了不懂,因又笑问道:「你姐姐是哪一个?」那丫头道:「就是珍珠姐姐。」黛玉听了,才知他是贾母屋里的。又问:「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叫傻大姐儿。」黛玉笑一笑了,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了什么话了?」那丫头道: 「为什么呢!就是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

  黛玉听了这句话,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略定了定神,便叫这丫头:「你跟我这里来。」那丫头跟着黛玉到那畸角儿上葬桃花的去处,那里背静。黛玉问道:「宝二爷娶宝姑娘,他为什么打你呢?」傻大姐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为老爷要起身,说:就赶着往姨太太商量,把宝姑娘娶过来罢。头一宗,给宝二爷冲什么喜;第二宗──」说到这里,又瞅着黛玉笑了一笑,才说道:「赶着办了,还要给林姑娘说婆婆家呢。」黛玉已经听呆了。这丫头只管说道:「我又不知道他们怎么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宝姑娘听见害臊。我白和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说了一句:『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可怎么叫呢?』林姑娘,你说我这话碍着珍珠姐姐什么?他就过来打我一个嘴巴,说我混说,不遵上头的话,要撵出我去!我知道上头为什么不叫言语呢?你们又没告诉我,就打我。」说着,又哭起来。

  那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停了一会儿,颤巍巍的说道:「你别混说了。你再混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你去罢。」说着,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原来脚下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儿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的路。却又不知不觉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

  紫鹃取了绢子来,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的远,也看不出是哪一个来。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哪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贾母这边来。

  黛玉走到贾母门口,心里似觉明晰,回头看见紫鹃搀着自己,便站住了,问道:「你做什么来的?」紫鹃笑道:「我找了绢子来了。头里见姑娘在桥那边呢,我赶着过去问姑娘,姑娘没理会。」黛玉笑道:「我打量你来瞧宝二爷来了呢,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紫鹃见他心里迷惑,便知黛玉必是听见那丫头什么话来,惟有点头微笑而已。只是心里怕他见了宝玉,那一个已经是疯疯傻傻,这一个又这样恍恍惚惚,一时说出些不大体统的话来,那时如何是好?心里虽如此想,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搀他进去。

  那黛玉却又奇怪,这时不是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却是寂然无声。因贾母在屋里歇中觉,丫头们也有脱滑儿玩去的,也有打盹的,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袭人听见帘子响,从屋里出来一看,见是黛玉,便让道:「姑娘,屋里坐罢。」黛玉笑道:「宝二爷在家么?」袭人不知底里,刚要答言,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和他呶嘴儿,指着黛玉,又摇摇手儿。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

  袭人看见这般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听黛玉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紫鹃、袭人两个唬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了这样,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和宝玉一样。因和紫鹃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纹妺妺同着你搀回姑娘,去歇歇罢。」因回头向秋纹道:「你和紫鹃姐姐送回林姑娘去罢,你可别混说话。」秋纹笑着也不言语,便同着紫鹃搀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

  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里来。」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隬陀佛!可到了家了!」只是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

  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95回 因讹成实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癫

  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说宝玉的玉有了,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宝玉。众人听了,都推着宝玉出去问他,众人在廊下听着。宝玉也觉放心,便走到门口,问道:「你哪里得了?快拿来。」焙茗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做保去呢?」宝玉道:「你快说是怎么得的,我好叫人取去。」焙茗道:「我在外头,知道林爷爷去测字,我就跟了去。我听见说在当铺里找,我没等他说完,便跑到几个当铺里去。我比给他们瞧,有一家便说有,我说给我罢,那铺子里要票子。我说当多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前儿有一个人拿这么一块玉,当了三百钱去;今儿又有人也拿一块玉,当了五百钱去。』」宝玉不等说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钱去取了来,我们挑着看是不是。」里头袭人便啐道:「二爷不用理他!我小时候儿听见我哥哥常说,有些人卖那些小玉儿,没钱用便去当。想来是家家当铺里有的。」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袭人一说,想了一想,倒大家笑 来,说:「快叫二爷进来罢,不用理那糊涂东西了。他说的那些玉,想来不是正经东西。」宝玉正笑着,只见岫烟来了。

  原来岫烟走到栊翠庵,见了妙玉,不及闲话,便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是势利场中的人。今日怎么听了哪里的谣言,过来缠我?况且我并不晓得什么叫『扶乩』。」说着,将要不理。岫烟懊悔此来,知他脾气是这么着的,一时我已说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与他质证他会扶乩的话,只得陪着笑将袭人等性命关系的话说了一遍。见妙玉略有活动,便起身拜了几拜。妙玉叹道:「何必为人作嫁?但是我进京以来,素无人知,今日你来破例,恐将来缠绕不休。」岫烟道:「我也一时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将来他人求你,愿不愿在你,谁敢相强?」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毕,起来同妙玉扶着乩。不多时,只见那仙乩疾书道:

  噫!
  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
  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

  书毕,停了乩。岫烟便问:「请的是何仙?」妙玉道:「请的是拐仙。」岫烟录了出来,请教妙玉解识。妙玉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们的聪明人多著哩!」岫烟只得回来。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么样了?」岫烟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与李纨、众姐妹妹及宝玉争看,都解的是:「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哪里?」李纨道:「这是仙机隐语。咱们家里哪里跑出青埂峰来?必是谁怕查出,撂在有松树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独是『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黛玉道:「不知请的是谁? 」岫烟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袭人心里着忙,便捕风捉影的混找,没一块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没有。回到院中,宝玉也不问有无,只管傻笑。麝月着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哪里丢的?说明了,我们就是受罪,也在明处啊!」宝玉笑道:「我说外头丢的,你们又不依。你如今问我,我知道么?」李纨、探春道:「今儿从早起闹起,已到三更来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经掌不住,各自去了。我们也该歇歇儿了,明儿再闹罢。」说着,大家散去,宝玉即便睡下。可怜袭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无眠,暂且不题。

  且说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石」的旧话来,反自喜欢。心里也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觉安心,把这一天的劳乏竟不理会,重新倒看起书来。紫鹃倒觉身倦,连催黛玉睡下。黛玉虽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说:「这块玉原是胎里带来的,非比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若是这花主好事呢,不该失了这玉呀。看来此花开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觉又伤起心来。又转想到喜事上头,此花又似应开,此玉又似应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着。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当铺里去查问,凤姐暗中设法找寻,一连闹了几天,总无下落,还喜贾母贾政未知。袭人等每日提心吊胆,宝玉也好几天不好上学,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语,没心没绪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着意。

  那日正在纳闷,忽见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雨村打发人来告诉咱们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于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侄儿特来回太太知道。」王夫人听说,便欢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妈家又衰败了,兄弟又在外任照应不着。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王家荣耀,将来宝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开些了,天天专望兄弟来京。

  忽一天,贾政进来,满脸泪浪,喘吁吁的说道:「你快去禀知老太太,即刻进宫!不用多人的,是你服侍进去。因娘娘忽得暴疾,现在太监在外立等。他说:『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不能医治。』」王夫人听说,便大哭起来。贾政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快快去请老太太,说得宽缓些,不要吓坏了老人家。」贾政说着,出来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泪,去请贾母,只说元妃有病,进去请安。贾母念佛道:「怎么又病了?前番吓的我了不得,后来又打听错了。这回情愿再错了也罢。」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鸳鸯等开箱取衣饰穿戴起来。王夫人赶着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过来伺候。一时出厅,上轿进宫不题。

  且说元春自选入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不料此回甚属利害,竟至痰气雍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医治调。岂知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见效。内官忧虑,奏请预办后事,所以传旨命贾氏椒房进见。

  贾母、王夫人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语。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却没眼泪。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贾政等职名递进,宫嫔传奏,元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内官太监即要奏闻,恐派各妃看视,椒房姻戚未便久羁,请在外宫伺候。贾母、王夫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朝门内官员有信。不多时,只见太监出来,立传钦天监。贾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动。稍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贾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宫上轿回家。贾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邢夫人、李纨、凤姐、宝玉等出厅,分东西迎着贾母,请了安,并贾政、王夫人请安,大家哭泣不题。

  次日早起,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进内请安哭临。贾政又是工部,虽按照仪注办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请教他,所以两头更忙,非比从前太后与周妃的丧事了。但元妃并无所出,惟谥曰贤淑贵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赘。

  只讲贾府中男女,天天进宫,忙的了不得。幸喜凤姐近日身子好些,还得出来照应家事,又要预备王子腾进京,接风贺喜。凤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内阁,仍带家眷来京。凤姐心里喜欢,便有些心病,有这些娘家的人也便撂开,所以身子倒觉比先好了些。王夫人看见凤姐照旧办事,又把担子卸了一半,又眼见兄弟来京,诸事放心,倒觉安静些。

  独有宝玉原是无职之人,又不念书,代儒学里知他家里有事,也不来管他。贾政正忙,自然没有空儿查他。想来宝玉趁此机会,竟可与姐妹们天天畅乐。不料他自失了玉后,终日懒怠走动,说话也糊涂了。并贾母等出门回来,有人叫他去请安,便去;没人叫他,他也不动。袭人等怀着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气。每天茶饭,端到面前便吃,不来也不要。袭人看这光景,不像是有气,竟像是有病的。

  袭人偷着空儿到潇湘馆告诉紫鹃,说是:「二爷这么着,求姑娘给他开导开导。」紫鹃虽即告诉黛玉,只因黛玉想着亲事上头,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见了他,反觉不好意思。「若是他来呢,原是小时在一处的,也难不理他;若说我去找他,断断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过来。袭人又背地里去告诉探春,哪知探春心里明白知道海棠开得怪异,「宝玉」失的更奇,接连着元妃姐姐薨逝,谅家道不祥,日日愁闷,哪有心肠去劝宝玉?况兄妹们男女有别,只好过来一两次,宝玉又终是懒懒的,所以也不大常来。

  宝钗也知失玉,因薛姨妈那日应了宝玉的亲事,回去便告诉了宝钗。薛姨妈还说:「虽是你姨妈说了,我还没有应准,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意不愿意?」宝钗反正色的对母亲道:「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所以薛姨妈更爱惜他,说他虽是从小娇养惯的,却也生来的贞静。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宝玉了。宝钗自从听此一说,把宝玉两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虽然听见失了玉,心里也甚惊疑,倒不好问,只得听旁人说去,竟像不与自己相干的。

  只见薛姨妈打发丫头过来了好几次问信。因他自己的儿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进京,便好为他出脱罪名。又知元妃已薨,虽然贾府忙乱,却得凤姐好了,出来理家,所以也不大过这边来。

  这里只苦了袭人,在宝玉跟前低声下气的服侍劝慰,宝玉竟是不懂,袭人只有暗暗的著急而己。

  过了几日,元妃停灵寝庙,贾母等送殡去了几天。岂知宝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那袭人、麝月等一发慌了,回过凤姐几次。凤姐不时过来。起先道是找不着玉生气,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日日请医调治。煎药吃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病的。及至问他哪里不舒服,宝玉也说不出来。

  直至元妃事毕,贾母惦记宝玉,亲自到园看视,王夫人也随过来,袭人等叫宝玉接出去请安。宝玉虽说是病,每日原起来行动。今日叫他接贾母去,依然仍是请安,惟是袭人在旁扶着指教。贾母见了,便道:「我的儿!我打量你怎么病着,故此过来瞧你。今你依旧的模样儿,我的心放了好些。」王夫人也自然是宽心的。但宝玉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贾母等进屋坐下,问他的话,袭人教一句,他说一句,大不似往常,直是一个傻子似的。贾母愈看愈疑,便说:「我才进来看时,不见有什么病,如今细细一瞧,这病果然不轻,竟是神魂失散的样子!到底因什么起的呢?」王夫人知事难瞒,又瞧瞧袭人怪可怜的样子,只得便依着宝玉先前的话,将那往临安伯府里去听戏时丢了这块玉的话,悄悄告诉了一遍,心里也彷徨的很,生恐贾母着急。并说:「现在着人在四下里找寻,求签问卦,都说在当铺里找,少不得找着的。」

  贾母听了,急的站起来,眼泪直流,说道:「这件玉如何是丢得的!你们忒不懂事了!难道老爷也是撂开手的不成?」王夫人知贾母生气,叫袭人等跪下,自己敛容低首回说:「媳妇恐老太太、老爷生气,都没敢回。」贾母咳道:「这是宝玉的命根子,因丢了,所以他这么失魂丧魄的。还了得!这玉是满城里都知道的,谁捡了去,肯叫你们找出来么?叫人快快请老爷,我与他说。」那时吓得王夫人、袭人等俱哀告道:「老太太这一生气,回来老爷更了不得了。现在宝玉病着,交给我们尽命的找来就是了。」贾母道:「你们怕老爷生气,有我呢?」便叫麝月传人去请。

  不一时传话进来,说:「老爷谢客去了。」贾母道:「不用他也使得。你们便说我说的话,暂且也不用责罚下人。我便叫琏儿来,写出赏格,悬在前日经过的地方,便说:『有人捡得送来者,情愿送银一万两;如有知人捡得,送信找得者,送银五千两。』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银子。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出来了。若是靠着咱们家几个人找,就找一辈子也找不着的!」王夫人也不敢直言。贾母传话告诉贾琏,叫他速办去了。贾母便叫人:「将宝玉动用之物,都搬到我那里去,只派袭人、秋纹跟过来,余者仍留园内看屋子。」宝玉听了,总不言语,只是傻笑。贾母便携了宝玉起身,袭人等搀扶出园。

  贾母回到自己房中,叫王夫人坐下,看人收拾里间屋内安置,便对王夫人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么?我为的是园里人少,怡红院的花树忽萎忽开,有些奇怪。头里仗着那块玉能除邪祟,如今玉丢了,只怕那邪气易侵,所以我带他过来一块儿住着。这几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来,就在这里瞧。」王夫人听说,便接口道:「老太太想的自然是。如今宝玉同着老太太住了,老太太的福气大,不论什么都压住了。 」贾母道:「什么福气!不过我屋里干净些,经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你问宝玉好不好?」宝玉见问只是笑。袭人叫他说好,宝玉也就说好。王夫人见了这般光景,未免落泪,在贾母这里,不敢出声。贾母知王夫人着急,便说道:「你回去罢,这里有我调停他。晚上老爷回来,告诉他不必来见我,不许言语就是了。」王夫人去后,贾母叫鸳鸯找些安神定魄的药,按方吃了,不题。

  且说贾政当晚回家,在车内听见道儿上人说道:「人要发财,也容易得很!」那个问道:「怎么见得?」这个人又道:「今日听见荣府里丢了什么哥儿的玉了,贴着招帖儿,上头写着玉的大小式样颜色,说有人捡了送去,就给一万两银子,送信的还给五千呢?」贾政虽未听得如此真切,心里诧异,急忙赶回,便叫门上的人,问起那事来。门上的人禀道:「奴才头里也不知道,今儿晌午,琏二爷传出老太太的话,叫人去贴帖儿,才知道的。」贾政便叹气道:「家道该衰,偏生养这么一个孽障!才养他的时候,满街的谣言,隔了十几年略好了些。这会子又大张晓谕的找玉,成何道理!」说着,忙走进里头去问王夫人,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诉。贾政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违拗,只抱怨王夫人几句。又走出来,叫瞒着老太太,背地里揭了这个帖儿下来。岂知早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揭了去了。

  过了些时,竟有人到荣府门上,口称送玉来的。家人们听见,喜欢的了不得,便说:「拿来,我给你回去。」那人便怀内掏出赏格来,指给门上的人瞧,说:「这不是你们府上的帖子?写明送玉给银一万两。二太爷,你们这会子瞧我穷,回来我得了银子,就是财主了,别这么待理不理的!」门上人听他的话头儿硬,便说道:「你到底略给我瞧瞧,我好给你回。」那人初倒不肯,后来听人说的有理,便掏出那玉,托在掌中一扬,说:「这是不是?」众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知有玉,也不常见,今日才看见这玉的模样儿了,急忙跑到里头抢头报的似的。

  那日贾政、贾赦出门,只有贾琏在家。众人回明,贾琏还问:「真不真?」门上人口称:「亲眼见过,只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玉。」贾琏却也喜欢,忙去禀知王夫人,即便回明贾母,把个袭人乐的合掌念佛。贾母并不改口,一叠连声:「快叫琏儿请那人到书房里坐着,将玉取来一看,即便给银。」贾琏依言,请那人进来,当客待他,用好言道谢:「要借这玉送到里头本人见了,谢银分厘不短。」那人只得将一个红紬子包儿送过去。贾琏打开一看,可不是那一块晶莹美玉吗?贾琏素昔原不理论,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仿佛认得出来,什么「除邪祟」等字。贾琏看了,喜之不胜,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与贾母、王夫人认去。

  这会子惊动了合家的人,都等着争看。凤姐见贾琏进来,便劈手夺去,不敢先看,送到贾母手里,贾琏笑道:「你这么一点儿事,还不叫我献功呢。」贾母打开看时,只见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些,一面用手擦摸,鸳鸯拿上眼镜儿来,戴着一瞧,说:「奇怪。这块玉倒是的,怎么把头里的宝色都没了呢?」王夫人也看了一回,都认不出,便叫凤姐过来看。凤姐看了道:「像倒像,只是颜色不大对,不如叫宝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袭人在旁,也看未必是那一块,只是盼的心盛,也不敢说出不像来。

  凤姐于是从贾母手中接过来,同着袭人,拿来与宝玉瞧。这时宝玉正睡着才醒。凤姐告诉道:「你的玉有了。」宝玉睡眼蒙胧,接在手里也没瞧,便往地下一撂,道:「你们又来哄我了!」说着,只是冷笑。凤姐连忙拾起来道:「这也就奇了,怎么你没瞧就知道呢?」宝玉也不答言,只管笑。王夫人也进屋里来了,见他这样,便道:「这不用说了。他那玉原是胎里带来的一宗古怪东西,自然他有道理。想来这个必是人家见了帖儿,照样儿做的。」大家此时恍然大悟。

  贾琏在外间屋里听见这个话,便说道:「既不是,快拿来与我问问他去。人家这样事,他还敢来鬼混!」贾母喝住道:「琏儿,拿了去给他们,叫他去罢。那也是穷极了的人,没法儿了,所以见我们家有这样事,他就想着赚几个钱,也是有的。如今白白的花了钱弄了这个东西,又叫咱们认出来了。依着我倒别难为他,把这块玉还他,说不是我们的,赏给他几两银子。外头的人知道了,才肯有信儿就送来呢。要是难为了这一个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了来了。」贾琏答应出去。

  那人还等着呢。半日不见人来,正在那里心里发虚,只见贾琏气忿忿的走出来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nd



第094回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宝玉通灵知奇祸

  话说赖大带了贾芹出来,一宿无话,静候贾政回来。单是那些女尼女道重进园来,都喜欢的了不得,欲要到各处逛逛,明日预备进宫。不料赖大便吩咐了看园的婆子并小厮看守,唯给了些饭食,却是一步不准走开。那些女孩子摸不着头脑,只得坐着,等到天亮。园里各处的丫头虽都知道拉进女尼们来,预备宫里使唤,却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贾政正要下班,因堂上发下两省城工估销册子,立刻要查核,一时不能回家,便叫人回来告诉贾琏,说:「赖大回来,你务必查问明白。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了,不必等我。」贾琏奉命,先替芹儿喜欢,又想道:「若是办得一点影儿都没有,又恐贾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讨个主意办去,便是不合老爷的,我也不至甚担干系。」主意定了,进内去见王夫人,陈说:「昨日老爷见了揭帖生气,把芹儿和女尼女道等都叫进府来查办。今日老爷没空问这件不成体统的事,叫我来回太太,该怎么便怎么样。我所以来请示太太,这件事如何办理?」

  王夫人听了诧异道:「这是怎么说!若是芹儿这么样起来,这还成咱们家的人了么?但只这个贴帖儿的也可恶,这些话可是混嚼说得的么?你到底问了芹儿有这件事没有呢?」贾琏道:「刚才也问过了。太太想,别说他没干了,就是干了,一个人干了混账事也肯应承么?但只我想芹儿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时要叫的,倘或闹出事来,怎么样呢?依侄儿的主见,要问也不难,若问出来,太太怎么个办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哪里?」贾琏道:「都在园里锁着呢。」王夫人道:「姑娘们知道不知道?」贾琏道:「大约姑娘们也都知道是预备宫里头的话,外头并没提起别的来。」

  王夫人道:「很是。这些东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头里我原要打发他们去来着,都是你们说留着好,如今不是弄出事来了么?你竟叫赖大带了去细细儿的问他的本家儿有人没有,将文书查出,花上几十两银子,雇只船,派个妥当人,送到本地,一概连文书发还了,也落得无事。若是为着一两个不好,个个都押着他们还俗,那又太造孽了;若在这里发给官媒,虽然我们不要身价,他们弄去卖钱,哪里顾人的死活呢?芹儿呢,你便狠狠的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里来。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儿上,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也说给账房里,把一项钱粮档子销了。还打发个人到水月庵说:老爷的谕,除了上坟烧纸,要有本家老爷们到他那里去,不许接待。若再有一点不好风声,连老姑子一块儿撵出去。」贾琏一一答应了。

  出去将王夫人的话告诉赖大,说:「太太的主意,叫你这么办,办完了,告诉我去回太太。你快办去罢,回来老爷来,你也按着太太的话回去。」赖大听说,便道:「我们太太真正是个佛心,这班东西还着人送回去。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个好人。芹哥儿竟交给二爷开发了罢。那贴帖儿的,奴才想法儿查出来,重重的收拾他才好。」贾琏点头说:「是了。」即刻将贾芹发落。赖大也赶着把女尼等领出,按着主意办去了。

  晚上贾政回来,贾琏、赖大回明贾政。贾政本是省事的人,听了也便撂开手了。独有那些无赖之徒,听得贾府发出二十四个女孩子来,哪个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够回家不能,未知著落,亦难虚拟。

  且说紫鹃因黛玉渐好,园中无事,听见女尼等预备宫内使唤,不知何事,便到贾母那边打听打听。恰遇着鸳鸯下来闲着,坐下来闲话儿,提起女尼的事,鸳鸯诧异道:「我并没有听见,回来问问二奶奶就知道了。」正说着,只见傅试家两个女人过来请贾母的安,鸳鸯要陪了上去。那两个女人因贾母正睡晌觉,就与鸳鸯说了一声儿,回去了。紫鹃问:「这是谁家差来的?」鸳鸯道:「好讨人嫌!家里有了一个女孩儿,长的好些儿,就献宝的似的,常在老太太跟前夸他们姑娘怎么长的好,心地儿怎么好,礼貌上又好,说话上又简绝,做活计儿手儿又巧,会写会算,尊长上头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极和平的,来了就编这么一大套,常说给老太太听。我听着很烦,这几个老婆子真讨人嫌!我们老太太偏爱听那些个话!老太太也罢了,还有宝玉,素常见了老婆子便很厌烦的,偏见了他们家的老婆子就不厌烦,你说奇不奇?前儿还来说:他们姑娘现有多少人家来求亲,他们老爷总不肯应,心里只要和咱们这样人家作亲才肯。夸奖一回,奉承一回,把老太太的心都说活了。」

  紫鹃听了一呆,便假意道:「若太太喜欢,为什么不就给宝玉定了呢?」鸳鸯正要说出原故,听见上头说:「老太太醒了。」鸳鸯赶着上去,紫鹃只得起身出来。回到园里,一头走,一头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个宝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们家的那一位,越发痴心起来了,看他的那个神情儿,是一定在宝玉身上的了。三番两次的病,可不是为着这个是什么?这家里『金』的『银』的还闹不清,再添上一个什么傅姑娘,更了不得了!我看宝玉的心也在我们那一位的身上啊!听着鸳鸯的话,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这不是我们姑娘白操了心了吗?」紫鹃本是想着黛玉,往下一想,连自己也不得主意了,不免神都痴了。要想叫黛玉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他烦恼;要是看着他这样,又可怜见儿的。左思右想,一时烦躁起来,自己啐自己道:「你替人耽什么忧!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宝玉,他的那性情儿也是难服侍的。宝玉性情虽好,又是贪多嚼不烂的。我倒劝人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从今以后,我尽我的心服侍姑娘,其余的事全不管。」这么一想,心里倒觉清净。

  回到潇湘馆来,见黛玉独自一人,坐上炕上理从前作过的诗文词稿,抬头见紫鹃进来,便问:「你到哪里去了?」紫鹃道:「今日瞧了瞧姐妹们去。」黛玉道:「可是找袭人姐姐去么?」紫鹃道:「我找他做什么?」黛玉一想:「这话怎么顺嘴说出来了呢?」反觉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不找与我什么相干!倒茶去罢。」紫鹃也心里暗笑,出来倒茶。只听园里一叠声乱嚷,不知何故。一面倒茶,一面叫人去打听。回来说道:「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也没人去浇灌它。昨日宝玉走去瞧,见枝头上好像有了蓇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有理它。忽然今日开的很好的海棠花,众人诧异,都争着去看,连老太太、太太都哄动了,来瞧花儿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园里的树叶子,这些人在那里传唤。」

  黛玉也听见了,知道老太太来,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听:「若是老太太来了,即来告诉我。」雪雁去不多时,便跑来说:「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来了,请姑娘就去罢。」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镜子,掠了一掠鬓发,便扶着紫鹃到怡红院来,已见老太太坐在宝玉常卧的榻上。黛玉便说道:「请老太太安。」退后便见了邢、王二夫人,回来与李纨、探春、惜春、邢岫烟彼此问了好。只见凤姐因病未来;史湘云因他叔叔调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宝琴跟他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妹因见园内多事,李婶娘带了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日见的只有数人。

  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见的多,说得是,也不为奇。」邢夫人道:「我听见这花已经萎了一年,怎么这回不应时候儿开了?必有个原故。」李纨笑道:「老太太和太太说的都是。据我的糊涂想头,必是宝玉有喜事来了,此花先来报信。」探春虽不言语,心里想道:「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但只不好说出来。独有黛玉听说是喜事,心里触动,便高兴说道:「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弟兄三个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兄弟们,仍归在一处,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贾母、王夫人听了喜欢,便说:「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正说着,贾赦、贾政、贾环、贾兰都进来看花。贾赦便说:「据我的主意,把它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贾政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它,随它去就是了。」贾母听见,便说:「谁在这里混说?人家有喜事好处,什么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我一个人当去。你们不许混说!」贾政听了,不敢言语,讪讪的同贾赦等走了出来。

  那贾母高兴,叫人:「传话到厨房里,快快预备酒席,大家赏花。」叫:「宝玉、环儿、兰儿各人作一首诗志喜。林姑娘的病才好,别叫他费心,若高兴,给你们改改。」对着李纨道:「你们都陪我喝酒。」李纨答应了「是」,便笑对探春笑道:「都是你闹的。」探春道:「饶不叫我们作诗,怎么我们闹的?」李纨道:「海棠社不是你起的么?如今那棵海棠也要来入社了。」大家听着,都笑了。一时摆上酒菜,一面喝着。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喜欢,大家说些兴头话。宝玉上来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诗,写出来念与贾母听道:

  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为底开?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

  贾环也写了来,念道: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

  贾兰恭楷誊正,与贾母。贾母命李纨念道: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红雪后开。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

  贾母听毕,便说:「我不大懂诗,听去倒是兰儿的好,环儿作的不好。都上来吃饭罢。」宝玉看见贾母喜欢,更是兴头,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复荣,我们院内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像花的死而复生了。」顿觉转喜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儿提凤姐要把五儿补入,或此花为他而开,也未可知。却又转悲为喜,依旧说笑。

  贾母还坐了半天,然后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着过来。只见平儿笑嘻嘻的迎上来,说:「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在这里赏花,自己不得来,叫奴才来伏侍老太太、太太们。还有两疋红紬送给宝二爷包裹这花,当作贺礼。」袭人过来接了,呈与贾母看。贾母笑道:「偏是凤丫头行出点事儿来,叫人看着又体面,又新鲜,很有趣儿!」袭人笑着向平儿道:「回来替宝二爷给二奶奶道谢,要有喜,大家喜!」贾母听了,笑道:「嗳哟!我还忘了呢!凤丫头虽病着,还是他想的到,送的也巧。」一面说着,众人就随着去了。平儿私与袭人道:「奶奶说,这花儿开的怪,叫你铰块红紬子挂挂,就应在喜事上去了,以后也不必只管当作奇事混说。」袭人点头答应,送了平儿出去。不题。

  且说那日宝玉本来穿着一裹圆的皮袄在家歇息,因见花开,只管出来看一回、赏一回、叹一回、爱一回,心中无数悲喜离合,都弄到这株花上去了。忽然听说贾母要来,便去换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玄狐腿外褂,出来迎接贾母。匆匆穿换,未将「通灵宝玉」挂上,及至后来贾母去了,仍旧换衣,袭人见宝玉脖子上没有挂着,便问:「那块玉呢?」宝玉道:「刚才忙乱换衣,摘下来放在桌上,我没有带。」袭人回看桌上,并没有玉,便向各处找寻,踪影全无,吓得袭人满身冷汗。宝玉道:「不用着急,少不得在屋里的,问他们就知道了。」袭人当作麝月等藏起吓他玩,便向麝月等笑着说道:「小蹄子们!玩呢,到底有个玩法。把这件东西藏在哪里了?别真弄丢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

  麝月等都正色道:「这是哪里的话?玩是玩,笑是笑,这个事非同儿戏,你可别混说!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罢,想想搁在哪里了?这会子又混赖人了!」袭人见他这般光景,不像是玩话,便着急道:「皇天菩萨!小祖宗!你到底搁在哪里了?」宝玉道:「我记的明明儿放在炕桌上,你们到底找啊!」袭人、麝月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儿的各处搜寻。闹了大半天,毫无影响,甚至翻箱倒笼,实在没处去找,便疑到方才这些人进来,不知谁捡了去了。

  袭人说道:「进来的,谁不知道这玉是性命似的东西呢?谁敢捡了去!你们好歹先别声张,快到各处问去。若有姐妹们捡着和我们玩呢,你们给他磕个头,要了来。要是小丫头们偷了去,问出来,也不回上头,不论做些什么送他换了来,都使得的。这可不是小事,真要丢了这个,比丢了宝二爷的还利害呢!」麝月、秋纹刚要往外走,袭人又赶出来嘱咐道:「头里在这里吃饭的倒别先问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风波来,更不好了。」麝月等依言,分头各处追问,人人不晓,个个惊疑。二人连忙回来,俱目瞪口呆,面面相窥,宝玉也吓怔了,袭人急得只是干哭。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怡红院里的人吓得一个个像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发呆,只见各处知道的都来了。探春叫把园门关上,先叫个老婆子带着两个丫头,再往各处去寻去,一面又叫告诉众人:「若谁找出来,重重的赏。」大家头宗要脱干系,二宗听见重赏,不顾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于茅厕里都找到了。谁知那块玉竟像绣花针儿一般,找了一天,总无影响。李纨急了,说道:「这件事不是玩的,我要说句无礼的话了。」众人道:「什么话?」李纨道:「事情到了这里,也顾不得了。现在园里,除了宝玉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要叫跟来的丫头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没有,再叫丫头们去搜那些老婆子并粗使的丫头,不知使得使不得? 」大家说道:「这话也说得有理。现在人多手乱,鱼龙混杂,倒是这么着,他们也洗洗清。」探春独不言语。

  那些丫头们也都愿意洗净自己,先是平儿起。平儿说道:「打我先搜起。」于是各人自己解怀,李纨一气儿混搜。探春嗔着李纨道:「大嫂子,你也学那起不成材料的样子来了,那个人既偷了去,还肯藏在身上?况且这件东西,在家里是宝,到了外头不知道的是废物,偷它做什么?我想来必是有人使促狭。」众人听说,又见环儿不在这里,昨儿是他满屋里乱跑,都疑他身上,只是不肯说出来。探春又道:「使促狭的只有环儿。你们叫个人去悄悄的叫了他来,背地里哄着他,叫他拿出来,然后吓着他,叫他别声张就完了。」大家点头。李纨便向平儿道:「这件事还得你去才弄得明白。」平儿答应,就赶着去了。

  不多时,同着贾环来了。众人假意装出没事的样子,叫人沏了茶,搁在里间屋里,众人故意搭讪走开,原叫平儿哄他。平儿便笑向贾环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你瞧见了没有?」贾环便急的紫涨了脸,瞪着眼,说道:「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又叫我来查问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平儿见这样子,倒不敢再问,便又陪笑道:「不是这么说,怕三爷要拿了去吓他们,所以来问问瞧见没有,好叫他们找。」贾环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见没看见该问他,怎么问我呢?你们都捧着他,得了什么不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说着,起身就走。众人不好拦他。

  这里宝玉倒急了,说道:「都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也不要它了,你们也不用闹了。环儿一去,必定嚷得满院里都知道了,可不是闹事了么?」袭人等急得又哭道:「小祖宗儿,你看这玉丢了没要紧,要是上头知道了,我们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众人更加着急,明知此事掩饰不来,只得要商议定了话,回来好回贾母诸人。宝玉道:「你们竟也不用商量,硬说我砸的就完了。」平儿道:「我的爷,好轻巧话儿!上头要问为什么砸的呢?他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来,那又怎么样呢?」宝玉道:「不然,就说我出门丢了。」众人一想:「这句话倒还混的过去,但只这两天又没上学,又没往别处去。」宝玉道:「怎么没有?大前天还到临安伯府里听戏去了呢,就说那日丢的就完了。」探春道:「那也不妥,既是前日丢的,为什么当日不来回?」

  众人正在胡思乱想要装点撒谎,只听见赵姨娘的声儿,哭着喊着走来,说:「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洑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罢!」说着,将环儿一推,说:「你是个贼,快快的招罢!」气得环儿也哭喊起来。李纨正要劝解,丫头来说:「太太来了。」袭人等此时无地可容,宝玉等赶忙出来迎接。赵姨娘暂且也不敢作声,跟了出来。王夫人见众人都有惊惶之色,才信方才听见的话,便道:「那块玉真丢了么?」众人都不敢作声。王夫人走进屋里坐下,便叫袭人,慌的袭人连忙跪下,含泪要禀。王夫人道:「你起来,快快叫人细细的找去,一忙乱倒不好了。」袭人哽咽难言。宝玉恐袭人直告诉出来,便说道:「太太,这事不与袭人相干,是我前儿到临安伯府里听戏在路上丢了。」王夫人道:「为什么那日不找呢?」宝玉道:「我怕他们知道,没有告诉他们。我叫焙茗等在外头各处找过的。」王夫人道:「胡说!如今脱换衣服,不是袭人他们服侍的么?大凡哥儿出门回来,手巾荷包短了,还要个明白,何况这块玉不见了!难道不问么?」宝玉无言可答。赵姨娘听见,便得意了,忙接口道:「外头丢了东西,也赖环儿。」话未说完,被王夫人喝道:「这里说这个,你且说那些没要紧的话。」赵姨娘便也不敢言语了。还是李纨、探春从实的告诉了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的眼中落泪,索性要回明了贾母,去问邢夫人那边来的这些人去。

  凤姐病中也听见宝玉失玉,知道王夫人过来,料躲不住,便扶了丰儿来到园里。正值王夫人起身要走,凤姐娇怯怯的说:「请太太安。」宝玉等过来问了凤姐好。王夫人因说道:「你也听见了么?这可不是奇事吗?刚才眼错不见就丢了,再找不着。你去想想:打老太太那边的丫头起,至你们平儿,谁的手不稳,谁的心促狭。我要回了老太太,认真的查出来才好。不然,是断了宝玉的命根子了!」凤姐回道:「咱们家人多手杂,自古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哪里保得住谁是好的?但只一吵嚷,已经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要叫太太查出来,明知是死无葬身之地,他着了急,反要毁坏了灭口,那时可怎么处呢?据我的糊涂想头,只说宝玉本不爱它,他撂丢了,也没有什么要紧,只要大家严密些,别叫老太太、老爷知道。这么说了,暗暗的派人去各处察访,哄骗出来,那时玉也可得,罪名也可定。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

  王夫人迟了半日,才说道:「你这话虽也有理,但只是老爷跟前怎么瞒得过呢?」便叫环儿来说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白问了你一句,怎么你就乱嚷?要是嚷破了,人家把那个毁坏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贾环吓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赵姨娘听了,哪里还敢言语。王夫人便吩咐众人道:「想来自然有没找到的地方儿。好端端的在家里的,还怕飞到哪里去不成?只是不许声张。限袭人三天内给我找出来,要是三天找不着,只怕也瞒不住,大家那就不用过安静日子了。」说着,便叫凤姐跟到邢夫人那边,商议踩缉,不题。

  这里李纨等纷纷议论,便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来,叫把园门锁上,快传林之孝家的来,悄悄儿的告诉了他,叫他:「吩咐前后门上,三天之内,不论男女下人,从里头可以走动,要出去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西,等这件东西有了着落,然后放人出来。」林之孝家的答应了「是」 ,因说:「前儿奴才家里也丢了一件不要紧的东西,林之孝必要明白,上街去找了一个测字的。那人叫做什么刘铁嘴,测了一个字,说的很明白,回来按着一找,就找着了。」袭人听见,便央及林家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爷替我们问问去!」那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了。

  邢岫烟道:「若说外头测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边闻妙玉能扶乩,何不烦他问一问?况且我听见说,这块玉原有仙机,想来问的出来。 」众人都诧异道:「咱们常见的,从没有听他说起。」麝月便忙问岫烟道:「想来别人求他是不肯的,好姑娘,我给姑娘磕个头,求姑娘就去!若问出来了,我一辈子总不忘你的恩。」说着,赶忙就要磕下头去,岫烟连忙拦住。黛玉等也都怂恿着岫烟速往笼翠庵去。

  一面林之孝家的进来说道:「姑娘们大喜,林之孝测了字回来,说这玉是丢不了的,将来横竖有人送还来的。」众人听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袭人、麝月喜欢的了不得。探春便问:「测的是什么字?」林之孝家的道:「他的话多,奴才也学不上来。记得拈了个赏人东西的『赏』字。那刘铁嘴也不问,便说:『丢了东西不是?』」李纨道:「这就算好。」林之孝家的道:「他说:『「赏」字上头一个小字,底下一个口字,这件东西,很可嘴里放得,必是珠子宝石。」众人听了,夸赞道:「真是神仙!往下怎么说?」林之孝家的道:「他说:『底下贝字拆开,不成一个见字,可不是不见了?』因上头拆了当字,叫到当铺里找去。『赏字加一人字,可不是偿字?只要找着当铺就有人,有了人便赎了来,可不是偿还了么。』」众人道:「既这么着,就先往左近找起。横竖几个当铺都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有了东西,咱们再问人就容易了。」李纨道:「只要东西,哪怕不问人都使得。林嫂子,你去就把测字的话快告诉了二奶奶,回了太太,先叫太太放心。就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林家的答应了便走。

  众人略安了一点儿神,呆呆的等岫烟回来。正呆等时,只见跟宝玉的焙茗在门外招手儿,叫小丫头子快出来,那小丫头赶忙的出去了。焙茗便说道:「你快进去告诉我们二爷和里头太太、奶奶、姑娘们,天大的喜事!」那小丫头子道:「你快说罢!怎么这么累赘?」焙茗笑着拍手道: 「我告诉姑娘,姑娘进去回了,咱们两个人都得赏钱呢!你打量是什么事情?宝玉的那块玉呀,我得了准信儿来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nd



第093回 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却说冯紫英去后,贾政叫门上的人来吩咐道:「今儿临安伯那里来请吃酒,知道是什么事?」门上的人道:「奴才曾问过,并没有什么喜庆事,不过南安王府里到了一班小戏子,都说是个名班,伯爷高兴,唱两天戏,请相好的老爷们瞧瞧,热闹热闹,大约不用送礼的。」说着,贾赦过来问道:「明儿二老爷去不去?」贾政道:「承他亲热,怎么好不去的?」说着,门上进来回道:「衙门里书办来请老爷明日上衙门,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贾政道:「知道了。」说着,只见两个管屯里地租子的家人走来,请了安,磕了头,旁边站着。贾政道:「你们是郝家庄的?」两个答应了一声。贾政也不往下问,竟与贾赦各自说了一回话儿散了。家人等秉着手灯,送过贾赦去。

  这里贾琏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说你的。」那人说道:「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原是明儿可到,谁知京外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的车,不是买卖车,他更不管这些。奴才叫车夫只管拉着走,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硬扯了两辆车去了。奴才所以先来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里去要了来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才好。爷还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着就走。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打的头破血出的。」贾琏听了,骂道:「这个还了得!」立刻写了一个帖儿,叫家人:「拿去向拿车的衙门里要车去,并车上东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儿。旺儿晌午出去了,还没有回来。贾琏道:「这些忘八日的,一个都不在家,他们成年家吃粮不管事!」因吩咐小厮们:「快给我找去!」说着,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不题。

  且说临安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贾政告诉贾赦道:「我是衙门里有事。琏儿要在家等候拿车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爷带着宝玉应酬一天也罢了。」贾赦点头道:「也使得。」贾政遣人去叫宝玉,说:「今儿跟大爷到临安伯那里听戏去。」宝玉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红、锄药三个小子,出来见了贾赦,请了安,上了车,来到临安伯府里。门上人回进去,一会子出来说:「老爷请。」于是贾赦带着宝玉走入院中,只见宾客喧阗。贾赦、宝玉见了临安伯,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只见一个掌班拿着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赦,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宝玉,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求二爷赏两出。」宝玉一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渠,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蒋玉函。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也没有到自己那里。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早晚来的?」蒋玉函把眼往左右一溜,悄悄的笑道:「怎么二爷不知道吗?」宝玉因众人在坐,也难说话,只得胡乱点了一出。

  蒋玉函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有的说:「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说:「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说是人生婚配,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宝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着这么样的人才儿,也算是不辜负了。」

  那时开了戏,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平腔,热闹非常。到了晌午,便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贾赦便欲起身。临安伯过来留道:「天色尚早。听见说棋官儿还有一出『占花魁』,他们顶好的首戏。」宝玉听了,巴不得贾赦不走,于是又坐了一会。

  果然蒋玉函扮了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把那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函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的飘荡了。直等这出戏煞场后,更知蒋玉函极是情种,非寻常脚色可比。因想着:「『乐记』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讲究讲究音律。」宝玉想出了神,忽见贾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宝玉没法,只得跟了回来。

  到家,贾赦自回那边去了。宝玉来见贾政,贾政才下衙门,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贾琏道:「今儿叫人拿帖儿去,知县不在家。他的门上说了:『这是本官不知道的,并无牌票出去拿车,都是那些混账东西在外头撒野挤讹头。既是老爷府里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办,包管明儿连车连东西一并送来。如有半点差迟,再行禀过本官,重重处治。此刻本官不在家,求这里老爷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贾政道:「既无官票,到底是何等样人在那里作怪?」贾琏道:「老爷不知,外头都是这样。想来明儿必定送来的。」贾琏说完下来,宝玉上去见了。贾政问了几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里去。

  贾琏因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来传唤,那起人都已伺候齐全。贾琏骂了一顿,叫大管家赖大:「将各行档的花名册子拿来,你去查点查点,写一张谕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并未告假,私自出去,传唤不到,贻误公事的,立刻给我打了撵出去!」赖大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出来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过不几时,忽见有一个人,头上戴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一双撒鞋,走到门上,向众人作了个揖。众人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便问他:「是哪里来的?」那人道:「我自南边甄府中来的。并有家老爷手书一封,求这里的爷们呈上尊老爷。」众人听见他是甄府来的,才站起来让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们给你回就是了。」门上一面进来回明贾政,呈上来书。贾政拆来看时,上写着:「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襜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邀宽宥,待罪边隅。迄今门户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才包勇,向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年家眷弟甄应嘉顿首。」

  贾政看完,笑道:「这里正因人多,甄家倒荐人来,又不好却的。」吩咐门上:「叫他见我,且留他住下,因才使用便了。」门上出去,带进人来,见贾政,便磕了三个头,起来道:「家老爷请老爷安。」自己又打个千儿说:「包勇请老爷安。」贾政回问了甄老爷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但见包勇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磕额长髯,气色粗黑,垂着手站着。便问道:「你是向来在甄家的,还是住过几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贾政道:「你如今为什么要出来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来,只是家老爷再四叫小的出来,说别处你不肯去,这里老爷家和在咱们自己家里一样的,所以小的来的。」贾政道:「你们老爷不该有这样事情,弄到这个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贾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欢,讨人厌烦是有的。」贾政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包勇还要说时,贾政又问道:「我听见说你们家的哥儿不是也叫宝玉么?」包勇道:「是。」贾政道:「他还肯向上巴结么?」

  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从小儿只爱和那些姐妹们在一处玩。老爷、太太也狠打过几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进京的时候儿,哥儿大病了一场,已经死了半日,把老爷几乎急死,装里都预备了。幸喜后来好了,嘴里说道:走到一座牌楼那里,见了一个姑娘,领着他到了一座庙里,见了好些柜子,里头见了好些册子。又到屋里,见了无数女子,说是都变了鬼怪似的,也有变做骷髅儿的,他吓急了,就哭喊起来。老爷知他醒过来了,连忙调治,渐渐的好了。老爷仍叫他在姐妹们一处玩去,他竟改了脾气了。好着时候的玩意儿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么人来引诱他,他也全不动心。如今渐渐的能够帮着老爷料理些家务了。」贾政默然想了一回,道:「你去歇歇 罢。等这里用着你时,自然派你一个行次儿。」包勇答应着,退下来,跟着这里人出去歇息,不题。

  一日贾政早起,刚要上衙门,看见门上那些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好像要使贾政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说话。贾政叫上来问道:「你们有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门上的人回道:「奴才们不敢说。」贾政道:「有什么事不敢说的?」门上的人道:「奴才今儿起来,开门出去,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写着许多不成事体的字。」贾政道:「哪里有这样的事!写的是什么?」门上的人道:「是水月庵里的腌臜话。」贾政道:「拿给我瞧。」门上的人道:「奴才本要揭下来,谁知它贴得结实,揭不下来,只得一面抄,一面洗。刚才李德揭了一张给奴才瞧,就是那门上贴的话。奴才们不敢隐瞒。」说着,呈上那帖儿。贾政接来看时,上面写着: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
  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好声名!

  贾政看了,气的头昏目晕,赶着叫门上的人不许声张,悄悄叫人往宁荣两府靠近的夹道子墙壁上再去找寻。随即叫人去唤贾琏出来,贾琏即忙赶至。贾政忙问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来你也查考查考过没有?」贾琏道:「没有,一向都是芹儿在那里照管。」贾政道:「你知道芹儿照管得来照管不来?」贾琏道:「老爷既这么说,想来芹儿必有不妥当的地方儿。」贾政叹道:「你瞧瞧这个帖儿写的是什么。」贾琏一看道:「有这样事么!」正说着,只见贾蓉走来,拿着一封书子,写着「二老爷密启」。打开看时,也是无头榜一张,与门上所贴的话相同。贾政道:「快叫赖大带了三四辆车到水月庵里去,把那些女尼姑女道士一齐拉回来。不许泄漏,只说里头传唤。」赖大领命去了。

  且说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弥与道士原系老尼收管,日间教他些经忏。以后元妃不用,也便习学得懒惰了。那些女孩子们年纪渐渐的大了,都也有些知觉了。更兼贾芹也是风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便去招惹他们。哪知芳官竟是真心,不能上手,便把这心肠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因那小沙弥中有个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个叫做鹤仙的,长的都甚妖娆,贾芹便和这两个人勾搭上了,闲时便学些丝弦,唱个曲儿。

  那时正当十月中旬,贾芹给庵中那些人领了月例银子,便想起法儿来,告诉众人道:「我为你们领月钱,不能进城,又只得在这里歇着。怪冷的,怎么样?我今儿带些果子酒,大家吃着乐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兴,便摆起桌子,连本庵的女尼也叫了来。惟有芳官不来,贾芹喝了几杯,便说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们都不会,倒不如搳拳罢,谁输了喝一钟,岂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这天刚过晌午,混嚷混喝的不像,且先喝几钟,爱散的先散去。谁爱陪芹大爷的,回来晚上尽子喝去,我也不管。」

  正说着,只见道婆急忙进来说:「快散了罢!府里赖大爷来了。」众女尼忙乱收拾,便叫贾芹躲开。贾芹因多喝了几杯,便道:「我是送月钱来的,怕什么!」话犹未完,已见赖大进来。见这般样子,心里大怒。为的是贾政吩咐不许声张,只得含糊装笑道:「芹大爷也在这里呢么?」贾芹连忙站起来道:「赖大爷,你来做什么?」赖大说:「大爷在这里更好,快快叫沙弥道士收拾,上车进城,宫里传呢。」贾芹等不知原故,还要细问。赖大道:「天已不早了,快快的好赶进城。」众女孩子只得一齐上车,赖大骑着大走骡,押着赶进城,不题。

  却说贾政知道这事,气的衙门也不能上了,独坐在内书房叹气,贾琏也不敢走开。忽见门上的进来禀道:「衙门里今夜该班是张老爷,因张老爷病了,有知会来请老爷补一班。」贾政正等赖大回来要办贾芹,此时又要该班,心里纳闷,也不言语。贾琏走上去说道:「赖大是饭后出去的,水月庵离城二十来里,就赶进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老爷的帮班,请老爷只管去,赖大来了,叫他押着,也别声张,等明日老爷回来再发落。倘或芹儿来了,也不用说明,看他明儿见了老爷怎么样说。」贾政听来有理,只得上班去了。贾琏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走着,心里抱怨凤姐出的主意。欲要埋怨,因他病着,只得隐忍,慢慢的走着。

  且说那些下人,一人传十,传到里头,先是平儿知道,即忙告诉凤姐。凤姐因那一夜不好,恹恹的总没精神,正是惦记铁槛寺的事情。听见「外头贴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忙问:「贴的是什么?」平儿随口答应,不留神,就错说了,道:「没要紧,是馒头庵的事情。」凤姐本是心虚,听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便歪倒了,两只眼却只是发怔。平儿慌了,说道:「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着什么急呢?」凤姐听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道:「嗳!糊涂东西!到底是水月庵,是馒头庵呢?」平儿道:「是我头里错听了馒头庵,后来听见不是馒头庵,是水月庵。我刚才也就说溜了嘴,说成馒头庵了。」凤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与我什么相干!原是这水月庵是我叫芹儿管的。大约刻扣了月钱。」平儿道:「我听着不像月钱的事,还有些腌臜话呢。」凤姐道:「我更不管那个。你二爷哪里去了?」平儿说:「听见老爷生气,他不敢走开。我听见事情不好,我吩咐这些人不许吵嚷,不知太太们知道了没有。就听见说,老爷叫赖大拿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人前头打听打听。奶奶现在病着,依我竟先别管他们的闲事。」

  正说着,只见贾琏进来。凤姐欲待问他,见贾琏一脸怒气,暂且装作不知。贾琏没吃完饭,旺儿来说:「外头请爷呢,赖大回来了。」贾琏道:「芹儿来了没有。」旺儿道:「也来了。」贾琏便道:「你去告诉赖大,说老爷上班儿去了,把这些个女孩子暂且收在园里,明日等老爷回来,送进宫去。只叫芹儿在内书房等着我。」旺儿去了。

  贾芹走进书房,只见那些下人指指戳戳不知说什么,看起这个样儿来,不像宫里要人。想着问人,又问不出来。正在心里疑惑,只见贾琏走出来,贾芹便请了安,垂手侍立,说道:「不知道娘娘宫里即刻传那些孩子们做什么?叫侄儿好赶!幸喜侄儿今儿送月钱去,还没有走,便同着赖大来了。二叔想来是知道的。」贾琏道:「我知道什么?你才是明白的呢?」贾芹摸不着头脑儿,也不敢再问。贾琏道:「你干的好事啊!把老爷都气坏了!」贾芹道:「侄儿没有干什么。庵里月钱是月月给的,孩子们经忏是不忘的。」贾琏见他不知,又是平素常在一处玩笑的,便叹口气道:「打嘴的东西,你个自去瞧瞧罢。」便从靴掖儿里头拿出那个揭帖来,扔与他瞧。贾芹拾来一看,吓得面如土色,说道:「这是谁干的,我并没有得罪人,为什么这么坑我?我一月送钱去,只走一趟,并没有这些事。若是老爷回来,打着问我,侄儿就屈死了!我的母亲知道,更要打死。」说着,见没人在旁边,便跪下央及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儿罢!」说着,只管磕头,满眼流泪。贾琏想道:「老爷最恼这些,要是问准了有这些事,这场气也不小,闹出去也不好听,又长那个贴帖儿的人的志气了。将来咱们的事多著呢。倒不如趁着老爷上班儿,和赖大商量着,要混过去,就可以没事了。现在没有对证。」想定主意,便说:「你别瞒我,你干的鬼儿,你打量我都不知道呢!若要完事,除非是老爷打着问你,你只一口咬定没有才好。没脸的东西!起去罢!」叫人去叫赖大。

  不多时,赖大来了,贾琏便和他商量。赖大说:「这芹大爷本来闹得不像了。奴才今儿到庵里的时候,他们正在那里喝酒呢。帖儿上的话一定是有的。」贾琏道:「芹儿,你听!赖大还赖你不成?」贾芹此时红涨了脸,一句也不敢言语。还是贾琏拉着赖大,央他:「护庇护庇罢,只说芹哥儿是在家找了来的。你带了他去,只说没有见我。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来,领了去,一卖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时候儿,咱们再买。」赖大想来,闹也无益,且名声不好,也就应了。贾琏叫贾芹:「跟了赖大爷去罢!听着他教你,你就跟着他。」说罢,贾芹又磕了一个头,跟着赖大出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儿,又给赖大磕头。赖大说:「我的小爷,你太闹得不像了,不知得罪了谁,闹出这个乱儿来。你想想,谁和你不对罢?」贾芹想了一会子,并无不对的人,只得无精打釆跟着赖大走回。

  未知如何抵赖,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92回 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话说宝玉从潇湘馆出来,连忙问秋纹道:「老爷叫我做什么?」秋纹笑道:「没有叫。袭人姐姐叫我请二爷,我怕你不来,才哄你的。 」宝玉听了,才把心放下,因说:「你们请我也罢了,何苦来唬我?」说着,回到怡红院内。袭人便问道:「你这好半天到哪里去了?」宝玉道:「在林姑娘那边,说起姨妈家宝姐姐的事来,就坐住了。」袭人又问道:「说些什么?」宝玉将打禅语的话述了一遍。袭人道:「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或讲究些诗句,也是好的,怎么又说到禅语上了?又不是和尚。」宝玉道:「你不知道,我们有我们的禅机,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袭人笑道:「你们参禅参翻了,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了。」宝玉道:「头里我也年纪小,他也孩子气,所以我说了不留神的话,他就恼了。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没有恼的了。只是他近来不常过来,我又念书,偶然到一处,好像生疏了似的。」袭人道: 「原该这么着才是。都长了几岁年纪了,怎么好意思还像小孩子时候的样子?」宝玉点头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说那个。我问你: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袭人道:「没有说什么。」宝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斋打伙儿坐 ,喝酒说笑。我今日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这会子没有信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爷知道了,又说我偷懒。」

  袭人道:「据我说,你竟是去的是,才念的好些儿了,又想歇着。我劝你也该上点紧儿了。昨儿听见太太说,兰哥儿念书真好,他打学房里回来,还个自念书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气,倒不如明儿早起去罢。」麝月道:「这么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叫学房里说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呀。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依我说,乐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记了,咱们这里就不消寒了么?咱们也闹个会儿,不好么?」袭人道:「都是你起头儿,二爷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袭人啐道:「小蹄子儿!人家说正经话,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为你。」袭人道:「为我什么?」月道:「二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巴不得二爷早些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子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 」

  袭人正要骂他,只见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叫二爷明日不用上学去呢。明儿请了姨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来家里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们都请了,明儿来赴什么消寒会呢。」宝玉没有听完,便喜欢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兴的!明日不上学,是过了明路的了。」袭人也不便言语了,那丫头回去。宝玉认真念了几天书,巴不得玩这一天,又听见薛姨妈过来,想着宝姐姐自然也来,心里喜欢,便说:「快睡罢,明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里请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学。贾政也没言语,便慢慢退出来。走了几步,便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见众人都没来,只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巧姐儿,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回来就来。」贾母笑着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等他们总不来,只有你二叔叔来了。」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叔叔请安。」巧姐儿便请了安。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巧姐儿道:「昨夜听见我妈妈说,要请二叔叔去说话。」宝玉道:「说什么?」巧姐儿道:「我妈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玩,哪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孝女经》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他,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

  贾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儿叫你二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宝玉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巧姐儿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宝玉道:「你念了懂得吗?你要不懂,我倒是讲讲这个你听罢。」贾母道:「做叔叔的也该讲给侄女儿听听。」宝玉便道:「那文王后妃不必说了。那姜后脱簪待罪和齐国的无盐安邦定国,是后妃头里的贤能的。」巧姐儿听了,答应个「是」。宝玉又道:「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巧姐儿问道:「那贤德的呢?」宝玉道:「孟光的荆钗裙布,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这些不厌贫的,就是贤德了。」巧姐儿欣然点头。宝玉道:「还有苦的,像那乐昌破镜,苏蕙回文。那孝的,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尸等类,也难尽说。」巧姐儿听到这些,却默默如有所思。宝玉又讲那曹氏的引刀割鼻及那些守节的,巧姐儿听着更觉肃敬起来。

  宝玉恐他不自在,又说:「那些艳的,如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文君、红拂,都是女中的──」尚未说出,贾母见巧姐儿默然,便说:「够了,不用说了。讲的太多,他哪里记得?」巧姐儿道:「二叔叔才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念过的一讲我更知道好处了。」宝玉道:「那字是自然认得的,不用再理了。」巧姐儿道:「我还听见我妈妈说:我们家的小红,头里是二叔叔那里的,我妈妈要了来,还没有补上人呢。我妈妈想着要把什么柳家的五儿补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宝玉听了更喜欢,笑着道:「你听你妈妈的话,要补谁就补谁罢咧,又问什么要不要呢!」因又向贾母笑道:「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又有这个聪明儿,只怕将来比凤姐姐还强呢,又比他认得字。」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得字也好,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 的。」巧姐儿道:「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什么扎花儿咧,拉锁子咧,我虽弄不好,却也学着会做几针儿。」贾母道: 「咱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儿答应着「是」,还要宝玉解说《列女传》,见宝玉呆呆的,也不好再问。

  你道宝玉呆的是什么?只因柳五儿要进怡红院,头一次是他病了,不能进来;第二次王夫人撵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后来又在吴贵家看晴雯去,五儿跟着他妈给晴雯送东西去,见了一面,更觉娇娜妩媚。今日亏得凤姐想着,叫他补入小红的窝儿,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呆想。

  贾母等着那些人,见这时候还不来,又叫丫头去请。回来李纨同着他妹子、探春、惜春、史湘云、黛玉都来了。大家请了贾母的安,众人厮见。独有薛姨妈未到,贾母又叫请去。果然薛姨妈带着宝琴过来。宝玉请了安,问了好,只不见宝钗、邢岫烟二人。黛玉便问起:「宝姐姐为何不来?」薛姨妈假说身上不好。邢岫烟知道薛姨妈在座,所以不来。宝玉虽见宝钗不来,心中纳闷,因黛玉来了,便把想宝钗的心暂且搁开。不多时,邢、王二夫人也来了。凤姐听见婆婆们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后,只得打发平儿先来告假,说是:「正要过来,因身上发热,过一回儿就来。」贾母道:「既是身上不好,不来也罢。咱们这时候很该吃饭了。」丫头们把火盆往后挪了一挪,就在贾母塌前一溜摆下两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饭,依旧围炉闲谈,不须多赘。

  且说凤姐因何不来?头里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迟了不好意思,后来旺儿家的来回说:「迎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里来。」凤姐听了纳闷,不知又是什么事,便叫那人进来,问:「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么好的!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实在是司棋的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凤姐道:「司棋已经出去了,为什么来求我?」那人道:「自从司棋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他母亲见了,恨的什么儿似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说:『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罢!』他妈骂他道:『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道:『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 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着别人的。我只恨他为什么这么胆小!一身做事一身当,为什么逃了呢?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他妈气的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哪知道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流出,竟碰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他表兄也奇,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他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要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他妈妈看见了,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要说有钱,他就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这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首饰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由著外甥去。哪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诧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司棋的母亲见他外甥又不哭,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 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母亲懊悔起来,倒哭的了不得。如今坊里知道了,要报官。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

  凤姐听了,诧异道:「哪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他心里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他撕掳就是了。」凤姐打发那人去了,才过贾母这边来,不题。

  且说贾政这日正与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输赢也差不多,单为着一只角儿,死活未分,在那里打结。门上的小厮进来回道:「外面冯大爷要见老爷。」贾政道:「请进来。」小厮出去请了,冯紫英走进门来,贾政即忙迎着。冯紫英进来,在书房中坐下,见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来观局。」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冯紫英道:「好说,请下罢。」贾政道:「有什么事么?」冯紫英道:「没有什么话。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学几着儿。」贾政向詹光道:「冯大爷是我们相好的,既没事,我们索性下完了这一局再说话儿。冯大爷在旁边瞧着。」

  冯紫英道:「下彩不下彩?」詹光道:「下彩的。」冯紫英道:「下彩的是不好多嘴的。」贾政道:「多嘴也不妨,横竖他输了十来两银子,终久是不拿出来的,往后只好罚他做东便了。」詹光笑道:「这倒使得。」冯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对下么?」贾政笑道:「从前对下,他输了;如今让他两个子儿,他又输了。时常还要悔几着,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没有的事。 」贾政道:「你试试瞧。」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棋来,詹光还了棋头,输了七个子儿。冯紫英道:「这盘总吃亏在打结里头,老伯结少,就便宜了。」贾政对冯紫英道:「有罪,有罪,咱们说话儿罢。」冯紫英道:「小姪与老伯久不见面。一来会会,二来因广西的同知进来引见,带了四种洋货,可以做得贡的。一件是围屏,有二十四扇隔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间虽说不是玉,却是绝好的硝子石,石上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儿来。一扇上有五六十个人,都是宫妆的女子,名为『汉宫春晓』 。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细腻。点缀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观园中正厅上恰好用的著。还有一架钟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个童儿拿着时辰牌,到什么时候儿就报什么时辰,里头还有消息人儿打十番儿。这是两件重笨的,却还没有拿来,现在我带在这里的两件,却倒有些意思儿。」就在身边拿出一个锦匣 来,用几重白绫裹着,揭开了绵子,第一层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头金托子,大红绉紬托底,上放着一颗桂圆大的珠子,光华耀目。冯紫英道:「据说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个盘儿来。」詹光即忙端过一个黑漆茶盘,道:「使得么?」冯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怀里掏出一个白绢包儿,将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盘里散着,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将盘放于桌上。看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的都滚到大珠子身边,回来把这颗大珠子抬高了,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这也奇!」贾政道:「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

  那冯紫英又回头看着他跟来的小厮道:「那个匣子呢?」小厮赶忙捧过一个花梨木匣子来。大家打开看时,原来匣内衬着虎纹锦,锦上叠着一束篮纱。詹光道:「这是什么东西?」冯紫英道:「这叫做『鲛绡帐』。」在匣子里拿出来时,叠得长不满五寸,厚不上半寸。冯紫英一层一层的打开,打到十来层,已经桌上铺不下了。冯紫英道:「你看,里头还有两褶,必得高屋里去才张得下。这就是鲛丝所织。暑热天气,张在堂屋里头,苍蝇蚊子一个不能进来,又轻又亮。」贾政道:「不用全打开,怕叠起来倒费事。」詹光便与冯紫英一层一层折好收拾了。冯紫英道:「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贵,两万银他就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贾政道:「哪里买的起!」冯紫英道:「你们是个国戚,难道宫里头用不着么?」贾政道:「用得着的很多,只是哪里有这些银子?等我叫人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冯紫英道:「很是。」

  贾政便着人叫买琏把这两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并叫人请了邢、王二夫人、凤姐儿都来瞧着,又把两件东西一一试过。贾琏道:「他还有两件:一件是围屏,一件是乐钟。共总要卖二万银子呢。」凤姐儿接着道:「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哪里有这些闲钱?咱们又不比外任督抚要办贡。我已经想了好些年了,像咱们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义庄,再置些坟屋。往后子孙遇见不得意的事,还是点儿底子,不到一败涂地。我的意思是这样,不知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怎么样?若是外头老爷们要买只管买。」贾母与众人都说: 「这话说的倒也是。」

  贾琏道:「还了他罢。原是老爷叫我送给老太太瞧,为的是宫里好进,谁说买来搁在家里?老太太还没开口,你便说了一大堆丧气话。」说着,便把两件东西拿出去了,告诉贾政,只说:「老太太不要。」便与冯紫英道:「这两件东西好可好,就只没银子。我替你留心,有要买的人我便送信给你去。」冯紫英只得收拾了,坐下说些闲话,没有兴头,就要起身。贾政道:「你在这里吃了晚饭去罢。」冯紫英道:「罢了,来了就叨搅老伯吗?」贾政道:「说哪里的话!」

  正说着,人回:「大老爷来了。」贾赦早已进来。彼此相见,叙些寒温。不一时摆上酒来,肴馔罗列,大家喝着酒。至四五巡后,说起洋货的话。冯紫英道:「这种货本是难消的。除非要像尊府这样人家还可消得,其余就难了。」贾政道:「这也不见得。」贾赦道:「我们家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这回儿也不过是个空门面。」冯紫英又问:「东府珍大爷可好么?我前儿见他,说起家常话儿来,提到他令郎续娶的媳妇远不及头里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后娶的到底是哪一家的?我也没有问起。」贾政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也是这里大家,从前做过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冯紫英道:「胡道长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么样。也罢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贾琏道:「听得内阁里说起,雨村又要升了。」贾政道:「这也好,不知准不准?」贾琏道:「大约有意思的了。」冯紫英道:「我今儿从吏部里来,也听见这样说。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不是?」贾政道:「是。」冯紫英道:「是有服的,还是无服的?」贾政道:「说也话长。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苏州,甚不得意。有个甄士隐和他相好,时常周济他。以后中了进士,得了榜下知县,便娶了甄家的丫头。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岂知甄士隐弄到零落不堪,没有找处。雨村革了职以后,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扬州巡盐的时候,请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儿是他的学生。因他有起复的信,要进京来,恰好外甥女儿要上来探亲,林姑老爷便托他照应上来的,还有一封荐书托我吹嘘吹嘘。那时看他不错,大家常会。岂知雨村 奇: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因又笑说道:「几年间,门子也会钻了,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

  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天下事都是一个样的理哟。比如方才那珠子,那颗大的就像有福气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托赖着它的灵气护庇着。要是那大的没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没有收揽了。就像人家儿当头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离了,亲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转瞬荣枯,真似春云秋叶一般。你想做官有什么趣儿呢?像雨村便宜的了。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儿,就是甄家,从前一样功勋,一样世袭,一样起居,我们也是时常来往。不多几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请安,还很热闹。一会儿抄了原籍的家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下也着实惦记着。」

  贾赦道:「什么珠子?」贾政同冯紫英又说了一遍给贾赦听。贾赦道:「咱们家是再没有的事。」冯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则里头有贵妃照应,二则故旧好,亲戚多;三则你们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爷们,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道:「虽无刁钻刻薄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哪里当得起?」贾赦道:「咱们不用说这些话,大家吃酒罢。」大家又喝了几杯,摆上饭来。吃毕喝茶。冯家的小厮走来,轻轻的向紫英说了一句。冯紫英便要告辞。

  贾赦问那小厮道:「你说什么?」小厮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半日了。」贾政叫人看时,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贾政道:「那两件东西,你收拾好了么?」冯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价钱还自然让些。」贾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听信罢。天气冷,请罢,别送了。」贾赦、贾政便命贾琏送了出去。

  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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