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第091回 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话说薛蝌正在狐疑,忽听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宝蟾,定是金桂。只不理他们,看他们有什么法儿!」听了半日,却又寂然无声。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门,刚要脱衣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薛蝌此时被宝蟾鬼混了一阵,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如何是好。听见窗纸微响,细看时又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掩了怀坐在灯前呆呆的细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猛回头,看见窗上的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着眼看时,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听得吱吱的笑声,薛蝌连忙把灯吹灭了,屏息而卧。

  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二爷为什么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这句话仍是宝蟾的话音,薛蝌只不作声装睡。又隔了两句话时,听得外面似有恨声道:「天下哪里有这样没造化的人!」薛蝌听了似是宝蟾,又似是金桂的语音,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一番意思。翻来覆去,直到五更后才睡着了。刚到天明,早有人来扣门。薛蝌忙问:「是谁?」外面也不答应。薛蝌只得起来,开了门看时,却是宝蟾,拢着头发,掩了怀,穿了件片金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无穿裙,正露着石榴红洒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

  原来宝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见,赶早来取家伙。薛蝌见他这样打扮便走进来,心中又是一动,只得陪笑问道:「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宝蟾把脸红着,并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着就走。薛蟠见他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里想道:「这也罢了。倒是他们恼了,索性死了心,也省了来缠。」于是把心放下,叫人舀水洗脸,自己打算在家里静坐两天,一则养养神,二则出去怕人找他。

  原来和薛蝌好的那些人,因见薛家无人,只有薛蝌办事,年纪又轻,便生出许多觊觎之心。也有想插在里头做跑腿儿的;也有能做状子、认得一两个书办、要给他上下打点的;甚至有叫他在内趁钱的;也有造作谣言恐吓的,种种不一。薛蝌见了这些人,远远的躲避,又不敢面辞,恐怕激出意外之变,只好藏在家中听候转详,不题。

  且说金桂昨夜打发宝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宝蟾回来,将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说了。金桂见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瞧不起。要把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撂不开这个人。心里倒没了主意,只是怔怔的坐着。哪知宝蟾也想薛蟠难以回家,正要寻个路头儿,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见金桂所为先已开了端了,他便乐得借风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拨。见薛蝌似非无情,又不甚兜揽,一时也不敢造次。后来见薛蝌吹灯自睡,大觉扫兴,回来告诉金桂,看金桂有什方法儿,再作道理。及见金桂怔怔的,似乎无技可施,他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里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想出一个法子来:不如明儿一早起来,先去取了家伙,却自己换上一两件颜色娇嫩的衣服,也不梳洗,越显出一番慵妆媚态来,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装出恼意,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就岸,不愁不先到手,是这个主意。及至见了薛蝌,仍是昨晚光景,并无邪僻,自己只得以假为真,端了碟子回来,却故意留下酒壶,以为再来搭转之地。

  只见金桂问道:「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么?」宝蟾道:「没有。」金桂道:「二爷也没问你什么?」宝蟾道:「也没有。」金桂因一夜未曾睡,也想不出个法子来,只得回思道:「若做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如分惠于他,他自然没的说了。况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脚,索性和他商量个稳便主意。」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怎么样的个人?」宝蟾道:「倒像是个糊涂人。」金桂听了笑道:「你怎么糟塌起爷们来了?」宝蟾也笑道:「他辜负奶奶的心,我就说得他!」金桂道:「他怎么辜负我的心?你倒得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东西吃,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么?」说着,把眼溜着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别胡想!我给他送东西,为大爷的事不辞劳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说瞎话,所以问你。你这些话和我说,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奶奶的,还有两个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声张起来,不是玩的。」金桂也觉得脸飞红了,因说道: 「你这个丫头,就不是个好货!想来你心里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宝蟾道:「只是奶奶那么想罢咧,我倒是替奶奶难受。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哪个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他是个小叔子,又没娶媳妇儿,奶奶就多尽点心儿,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过几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谢候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儿在 们屋里,我帮着奶奶灌醉了他,还怕他跑了吗?他要不应,咱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他害怕,自然得顺着咱们的手儿。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咱们也不至白丢了脸。奶奶想怎么样?」金桂听了这话,两颧早已红晕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像偷过多少汉子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宝蟾把嘴一撇,笑说道:「罢哟!人家倒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和我们说这个话咧!」从此,金桂一心笼络薛蝌,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稍觉安静。

  当日宝蟾自去取了酒壶,仍是稳稳重重,一脸的正气。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后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错想了他们,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负了他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后倒要和自己也闹起来,岂非自惹的呢?过了两天,甚觉安静。薛蝌遇见宝蟾,宝蟾便低头走了,连眼皮儿也不抬;遇见金桂,金桂却一盆火儿的赶着。薛蝌见这般光景,反倒过意不去。这且不表。

  且说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几天安静,待人忽然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为罕事。薛姨妈十分欢喜,想到必是薛蟠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败坏了这几年。目今闹出这样事来,亏得家里有钱,贾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妇忽然安静起来,或者是蟠儿转过运气来也未可知。于是自己心里倒以为希有之奇。

  这日饭后,扶了同贵过来,到金桂房里瞧瞧。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人和金桂说话。同贵知机,便说道:「大奶奶,老太太过来了。」说着,已到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儿在房门后一躲。薛姨妈一吓,倒退了出来。金桂道:「太太请里头坐,没有外人,他就是我的过继兄弟,本住在屯里,不惯见人。因没有见过太太,今儿才来,还没去请太太的安。」薛姨妈道:「既是舅爷,不妨见见。」金桂叫兄弟出来,见了薛姨妈,作了个揖,问了好。薛姨妈也问了好,坐下叙起话来。薛姨妈道:「舅爷上京几时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妈没有人管家,把我过继来的。前日才进京,今日来瞧姐姐。」薛姨妈看那人不尴尬,于是略坐坐儿,便起身道:「舅爷坐着罢。」回头向金桂道:「舅爷头上末下的来,留在咱们这里吃了饭再去罢。」金桂答应着,薛姨妈自去了。

  金桂见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着罢。今日可是过了明路的了,省了我们二爷查考。我今日还要叫你买些东西,只别叫别人看见。」夏三道:「这个交给我就完了。你要什么,只要有钱,我就买得了来。」金桂道:「且别说嘴。等你买上了当,我可不收。」说着,二人又嘲谑了一回,然后金桂陪着夏三吃了晚饭,又告诉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一回,夏三自去。从此夏三往来不绝,虽有个年老的门上人,知是舅爷,也不常回。从此生出无限风波来。这是后话,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妈打开叫宝钗看时,上写:「男在县里也不受苦,母亲放心。但昨日县里书办说,府里已经准详,想是我们的情到了。岂知府里详上去,道里反驳下来了。亏得县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顶上去了,那道里却把知县申饬。现在道里要亲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没有托到。母亲见字,快快托人求道爷去。还叫兄弟来,不然,就要解道。银子短不得!火速,火速!」薛姨妈听了,又哭了一场。宝钗和薛蝌一面劝慰,一面说道:「事不宜迟!」薛姨妈没法,只得叫薛蝌到那里去照料,命人即忙收拾行李,兑了银子,同着当铺中一个伙计连夜起程。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怕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着收拾,直闹至四更才歇。

  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了的,心上又急,又劳苦了一夜,到了次日就发起烧来,汤水都吃不下去。莺儿忙回了薛姨妈。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薛姨妈慌了手脚,便哭的死去活来。宝琴扶着劝解,秋菱见了,也泪如泉涌,只管在旁哭叫。宝钗不能说话,连手也不能摇动,眼干鼻塞。叫人请医调治,渐渐苏醒回来,薛姨妈等大家略略放心。早惊动荣宁两府的人。先是凤姐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后王夫人又送至宝丹来,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发丫头来问候,却都不叫宝玉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终不见效。还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后来宝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没有瞧去。

  那时薛蝌又有信回来。薛姨妈看了,怕宝钗耽忧,也不叫他知道,自己来求王夫人,并述了一会子宝钗的病。薛姨妈去后,王夫人又求贾政。贾政道:「此事上头可托,底下难托,必须打点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因说道:「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该早些娶了过来才是,别叫他糟蹋坏了身子。」贾政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他家忙乱,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经年近岁逼,无不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应了。

  到了次日,王夫人将贾政的话向薛姨妈说了,薛姨妈想着也是。到了饭后,王夫人陪着来到贾母房中,大家让了坐。贾母道:「姨太太才过来?」薛姨妈道:「还是昨儿过来的,因为晚了,没得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便把贾政昨夜所说的话向贾母述了一遍,贾母甚喜。说着,宝玉进来了,贾母便问道:「吃了饭了没有?」宝玉道:「才打学房里回来,吃了,要往学房里去,先见见老太太。又听见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请安。」因问:「宝姐姐大好了?」薛姨妈笑道:「好了。」原来方才大家正说着,见宝玉进来,都掩住了。宝玉坐了坐,见薛姨妈神情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

  晚上回来,都见过了,便往潇湘馆来。掀帘进去,紫鹃接着。见里间屋内无人。宝玉道:「姑娘哪里去了?」紫鹃道:「上屋里去了。听见说姨太太过来,姑娘请安去了。二爷没有到上屋里去么?」宝玉道:「我去了来的,没有见你们姑娘。」紫鹃道:「没在那里吗?」宝玉道:「没有。到底哪里去了?」紫鹃道:「这就不定了。」宝玉刚要出来,只见黛玉带着雪雁,冉冉而来。宝玉道:「妹妹回来了。」缩身退步,仍跟黛玉回来。

  黛玉进来,走入里间屋内,便请宝玉里头坐,紫鹃拿了一件外罩换上,然后坐下,问道:「你上去,看见姨妈了没有?」宝玉道:「见过了。」黛玉道:「姨妈说起我来没有?」宝玉道:「不但没说你,连见了我也不像先时亲热。我问起宝姐姐的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这两天没去瞧他么?」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宝玉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道了,也没去。」黛玉道:「可不是呢!」宝玉道:「当真的,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去,老爷又不叫去,我如何敢去?要像从前这小门儿通的时候儿,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他哪里知道这个原故?」宝玉道:「宝姐姐为人是最体谅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宝姐姐,更不体 ,又不是姨妈病,是宝姐姐病。向来在园中作诗,赏花,饮酒,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你看见他家里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没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恼呢?」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

  宝玉听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见宝玉这样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书来,看了一会。只见宝玉把眉一皱,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才刚我说的,都是玩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哪里还来应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语,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撅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鸦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忽见秋纹走来说道:「请二爷回去。老爷叫人到园里来问过,说:二爷打学里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只说:『已经回来了。』快去罢。」吓得宝玉站起身来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nd



第090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却说黛玉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贾母等轮流看望,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里虽有时昏晕,却有时清楚。贾母等看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两个哪里敢说?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又怕越闹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见了侍书,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缘故来,此时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这一天黛玉绝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里来,好好儿的守着他,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说着雪雁答应,紫鹃自去。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哪里见过这个样儿,只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正怕着,只听窗外脚步响,雪雁料是紫鹃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掀起帘子一看,却是侍书。那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只见雪雁在那里掀着帘子,便问道:「姑娘怎么样?」雪雁点点头儿,叫他进来。侍书跟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唬得惊疑不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里去了。」

  那雪雁此时只打量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着侍书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宝二爷说了亲,是真话么?」侍书道:「怎么不真!」雪雁道:「多早晚定的?」侍书道:「哪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道:『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太太说不好,就是太太愿意,说那姑娘好,那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大太太哪里摸得着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罢了。』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要亲上加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雪雁听到这里,也忘了神了,因说道:「这是怎么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 位的命了!」侍书道:「这是从哪里说起?」雪雁道:「你还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侍书道:「你悄悄儿的说罢,仔细他也听见了。」雪雁道:「人事都不醒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

  正说着,只见紫鹃掀帘进来说:「这还了得!你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要在这里说,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侍书道:「我不信有这样奇事。」紫鹃道:「好姐姐,不是我说,你又该恼了,你懂得什么呢?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这里三个人正说着,只听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边前站着,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紫鹃弯着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钟滚白水,紫鹃接了托着,侍书也走进前来。紫鹃和他摇头儿,不叫他说话,侍书只得咽住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哪里抬得起?紫鹃爬上去,爬在黛玉旁边,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拿开,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着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儿,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眼道:「刚才说话不是侍书么?」紫鹃答应道:「是。」侍书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一歇,说道:「回去问你姑娘好罢。」侍书见这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

  原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他也模糊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不知,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后头的话,才明白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所以才喝了两口水,又要想问侍书的话。

  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听见紫鹃之言都赶着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虽觉身骨软弱,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凤姐因叫过紫鹃来,问道:「姑娘也不至这样。这是怎么说,你这样唬人!」紫鹃道:「实在头里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诉的。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贾母笑道:「你也别怪他。他懂得什么?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嫩就好。」说了一回,贾母等料着不妨,也就去了,正是:心病还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不言黛玉病渐减退。且说雪雁和紫鹃背地里说道:「亏他好了!这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紫鹃道:「病的倒不奇怪,只好的实在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开。』这么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的死去活来:可不说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么?」说着,两个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亏好了,咱们明日再别说了,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也再不露一句话了。」紫鹃笑道:「这就是了。」

  不但紫鹃、雪雁私下讲究,就是众人也议论黛玉的病也病的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唧唧喳喳的谈论著。不多几时,连凤姐也都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九分。那时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闲话,提起黛玉的病来。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么说?」

  王夫人听了,呆了一呆,只得答应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脑,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小孩儿形像。此时若忽然把哪一个分出园外,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癖,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么。但林姑娘也得与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哪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

  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么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也罢了。」凤姐因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说,若有多嘴的,提防着他的皮!」贾母又向凤姐道:「凤哥儿,你自从身上不太好,也不大管园子里的事了。我告诉你,须得经点心儿。不但这个,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要钱,都不是事。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儿,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看他们也还服你些。」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方各自散了。

  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了,方垂手侍立,口里请了安。凤姐道:「你在这里闹什么?」婆子道:「蒙奶奶派我在这里看守花果,我也没有差错,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凤姐道:「为什么呢?」老婆子道:「昨日我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玩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边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丢了东西了。我问他丢了什么,他就问起我来了。」凤姐道:「问一声,也犯不着生气呀。」婆子道:「这里园子,倒底是奶奶家的,并不是他们家的。我们都是奶奶派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呢?」凤姐照脸啐了一口,厉声道:「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就该问问!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了来,撵他出去!」丫头们答应了。

  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着凤姐陪笑道:「这使不得,没有的事。事情早过去了。」凤姐道:「姑娘,不是这个话。倒不讲事情,这名分上太岂有此理了。 」岫烟看见婆子跪在地上告饶,便忙请凤姐到里边去坐。凤姐道:「他们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余都没上没下的了。」岫烟再三替他求饶,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凤姐道:「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饶你这一次!」婆子才起来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头,才出去了。

  这里二人让了坐,凤姐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岫烟笑道:「没有什么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着就罢了。这小丫头子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那婆子自然不依了。这都是丫头糊涂不懂事,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凤姐把岫烟内外一瞧,虽有些皮绵衣裳,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至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凤姐心上便很爱敬他,说道:「一件衣裳原不要紧,这时候冷,又是贴身的,怎么就不问一声儿呢?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说了一回,凤姐出来,往各处去走了一走,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皱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抖珠儿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厢花线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凤姐来压住,心上终是不定。想起许多姐妹们在这里,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们的,独是我这里,言三语四,刚刚凤姐来碰见。想来想去,终是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声饮泣,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裳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儿道:「奶奶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岫烟笑谢道:「承你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丢了衣裳,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的。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领了。」倒拿个荷包赏了丰儿,那丰儿只得拿了去了。不多时,又见平儿同着丰儿过来,岫烟忙问了好,让了坐。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意。」平儿道:「奶奶说:『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着脸笑道:「这样说,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回茶。

  平儿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婆子,接着问好。平儿便问道:「你哪里来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我才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邢姑娘那里来么?」平儿道:「你怎么知道?」婆子道:「方才听见说,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你回来坐着罢。」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瞧姑娘罢。」说着走了。平儿回来,回覆了凤姐。不题。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看见婆子回来,说起岫烟的事,宝钗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宝钗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天苦。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咱们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们家里人。」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来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们哪里是不放心?不过来探探消息儿罢了!这两天都被我赶出去了。以后吩咐了门上,不许传进这种人来。」薛姨妈道:「又是蒋玉函那些人么?」薛蝌道:「蒋玉函却倒没来,倒是别人。」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不觉又伤起心来,说道:「我虽有儿,如今就像没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我侄儿,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你自己从今后要学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妇儿,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着女婿能干,他 有日子过了。若邢丫头也像这个东西。」说着,把手往里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那丫头实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贫,耐得富。只是等咱们的事过去了,早些儿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至于这个,可算什么呢!」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薛蝌回到自己屋里,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这种人,偏叫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岫烟这种人,偏叫他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功夫,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同在泥土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

  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贴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它呢!左右黏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

  正在那里想着,只见宝蟾推门进来,拿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何必说这些套话?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着实叫二爷操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和意不和,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儿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说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服侍的著大爷,就服侍的著二爷,这又何妨呢?」

  薛蝌一则禀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只是向来不见金桂如此相待,又听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便说道:「果子留下罢,这酒儿,姐姐拿回去。我向来的酒实在很有限,挤住了偶然喝一钟,平白无事是不能喝的。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做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只怕他还要亲自来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道:「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天气寒,看凉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这些个礼。」宝蟾也不答言,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与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见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有几分,却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哪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么着,却指着金桂的名儿,也未可知。然而倒底是哥哥的屋里人,也不好。」忽又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礼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的妖妖娆娆,自以为美,又怎么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儿,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这里,越发怕起来了。正是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噗嗤」的笑了一声,把薛蝌唬了一跳。

  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nd



第089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又问:「什么官事?」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凤姐听了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说二爷昨日晚上有事出城,没有回来,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奴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来报告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从此,直到冬间,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的功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裳,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凉,早晚宁可暖些。」说着,把衣裳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焙茗,嘱咐道:「天气冷,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焙茗答应了,抱着毡包跟着宝玉自去。

  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功课,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代儒道:「天气又变了。」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焙茗走上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焙茗拿进一件衣裳来。宝玉一看,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却原来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焙茗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 」代儒只道宝玉可惜这件衣裳,却也心里喜欢他知道俭省。焙茗道:「二爷穿上罢,着了冷,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坐着。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

  晚间放学时,宝玉便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的少操些心。况且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么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袭人道:「那么着,你也该把那件衣裳换下来了。那个东西哪里禁得住揉搓?」宝玉道:「不用换。」袭人道:「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糟塌它。」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那么着,你就收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它了!」说着,站起来脱下。袭人才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叠起。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谨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叠好了,便要包袱,麝月连忙递过来,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着,无精打彩的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

  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袭人道:「你不吃饭,喝半碗热粥儿罢,别净饿着。看仔细饿上虚火来,又是我们的累赘了。」宝玉摇摇头儿,道:「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么着,索性早些儿歇着罢。」于是袭人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朦胧睡去,有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等也都起来。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天,我也不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道:「你没有什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宝玉道:「我昨日已经告了一天假了,今儿我想要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他们收拾一间屋子,备了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静坐半天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功夫,谁敢来搅!」袭人道:「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搅。」因又问道:「你既懒怠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罢,不必闹得大惊小怪的。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借点果子香。」袭人道:「别的屋都 大干净,只有起先晴雯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袭人答应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吩咐要的,厨房里送了来了。」麝月接来一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袭人笑道:「昨夜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儿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里做了来的。」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麝月打发宝玉喝了,嗽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好了,但等着一时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意说话。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又一个小丫头回道:「早饭有了,二爷在哪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麝月、袭人道:「我心里闷的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但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还使得,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完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来,两个看着撤了下去。

  宝玉端着茶,默默若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会子又问!」宝玉略坐了一坐,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柱香,摆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关上门。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花角花的粉红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着,直待一柱香点尽了,才开门出来。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宝玉笑了一笑,假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清静地方儿坐坐。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走去呢。」说着一径出来到了潇湘馆。在院里问道:「林妹妹在家里呢么?」紫鹃接应道:「是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二爷到屋里坐罢。」宝玉走进来。黛玉却在里间,说道:「紫鹃,请二爷里头坐罢。」宝玉走到里间门口,看见新写的一副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着:「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宝玉看见,笑了一笑,走入门去,问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雪雁倒茶。宝玉道:「你只管写,别动。」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旁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宝玉便问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叫他们拿出来挂上的。」宝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笑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着。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简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根赤金扁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真比如: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黛玉道:「两日没弹了。因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哪里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幽思怨乱来的,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弱,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着嘴儿笑。

  宝玉指着壁上道:「这张琴可就是么?怎么就这么短?」黛玉笑道:「这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构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仙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韵也还清越。」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作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作。」宝玉笑道:「你别瞒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不可缀,素心如何天上月』,你搁在琴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黛玉道:「你怎么听见了?」宝玉道:「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所以静听了一回,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到末了儿忽转了仄韵,是个什么意思?」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原没有一定的。」宝玉道:「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 」黛玉道:「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像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宝玉越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讪的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自己回来,闷闷坐着,想道:「宝玉近来说话,半吞半吐,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 「姑娘,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己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着,慢慢的细想。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黛玉道:「不吃呢,我略歪歪罢。你们自己去罢。」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到他跟前,问道:「你这会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雪雁只顾发呆,倒被他吓了一跳;因说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着,往屋里努嘴儿。因自己先行,点着头儿叫紫鹃同他出来,到门外平台底下,悄悄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紫鹃听见,唬了一跳,说道: 「这是哪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们没听见。」紫鹃道:「你在哪里听来的?」雪雁道: 「我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

  紫鹃正听时,只听见黛玉咳嗽了一声,似乎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他起来听见,便拉了雪雁,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又悄悄问道:「他到底怎么说来着?」雪雁道:「前日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谢嘛,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淘气来。他说:『宝二爷怎么好?只会玩儿,全不像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我问他:『定了没有? 』他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里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句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雪雁道:「侍书也说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书告诉了我,又千叮万嘱不可露风说出来,知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

  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学着说:「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紫鹃雪雁唬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来,便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来,只见黛玉喘吁吁的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着问茶问水。黛玉问道:「你们两个哪里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着,走到炕边,仍旧歪倒,叫把帐儿撩下。紫鹃、雪雁答应出去,他们两个心里疑惑方才的话只怕被他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

  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塌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紫鹃和雪雁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也不吃。点灯以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着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他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

  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鹃道:「侍书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红那里听来的。」紫鹃道:「头里咱们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们倒别提这件事了。」说着,两个人也收拾要睡。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便惊问:「姑娘怎么这样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便叫紫鹃道:「你把藏香点上。」紫鹃道:「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么?」黛玉点点头儿。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后,有意糟塌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

  那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哪里知他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的人,无论上下,也像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求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

  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nd



第088回 博庭欢宝玉赞孤儿 正家法贾珍鞭悍仆

  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不是别人,却是鸳鸯的声音。彩屏出去,同着鸳鸯进来。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惜春笑问道:「什么事?」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就像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 ,更有功德。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净。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余会写字的,不论写的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你搁下,喝茶罢。」鸳鸯才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惜春坐下。

  彩屏倒了一钟茶来。惜春笑问道:「你写不写?」鸳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还见我拿了拿笔儿么?」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服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上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那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我将它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惜春道:「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你就是龙女了。」鸳鸯道:「哪里跟得上这个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伏侍不来,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着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扎,是写《心经》的。」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惜春都应了。鸳鸯遂辞了出来。

  同小丫头回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陆,鸳鸯旁边瞧着。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鸳鸯抿着嘴儿笑。忽见宝玉进来,手中提了两个细蔑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贾母笑道:「你别揪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宝玉笑道:「我没有淘气。」贾母道:「你没有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宝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前日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为什么对不上来?他对不来,就叫你儒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够受了。不记得你老子在家时,一叫作诗作词,唬得倒像个小鬼儿是的?这会子又说嘴了。那环小子更没出息,求人替作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这么点子孩子就 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

  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作上来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宝玉笑道:「他倒没有,却是自己对的。」贾母道:「我不信,不然也就是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又会作文章了!」宝玉笑道:「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有大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他来亲自试试,老太太就知道了。」贾母道:「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我不过怕你撒谎。既是他作的,这孩子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因看着李纨,又想起贾珠来,又说道:「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场,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顶门壮户。」说到这里,不禁泪下。

  李纨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贾母已经伤心,自己连忙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祖宗的余德,我们托着老祖宗的福罢。只要他应的了老祖宗的话,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看着也喜欢,怎么倒伤起心来呢?」因又向宝玉道:「宝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么?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他哪里懂得,一来二去,眼大心肥,哪里还能够有长进呢?」贾母道:「你嫂子也说得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别逼靠紧了他。小孩儿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功夫都白糟塌了。」贾母说到这里,李纨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连忙擦了。

  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贾兰又见过他母亲,然后过来,在贾母旁边侍立。贾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来。」贾兰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贾母道:「请你姨太太去罢。」琥珀接着便叫人到王夫人那边请薛姨妈。这里宝玉、贾环退出,素云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起,李纨尚等着伺候贾母的晚饭,贾兰便跟着他母亲站着。贾母道:「你们娘儿两个跟着我吃罢。」李纨答应了。一时,摆上饭来,小丫头回来禀道:「太太叫回老太太: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不能过来回老太太,今日饭后家去了。」于是贾母便叫贾兰在身边坐下,大家吃饭,不必细言。

  却说贾母刚吃完了饭,盥漱了,歪在床上说闲话。只见小丫头子告诉琥珀,琥珀过来回贾母道:「东府大爷请晚安来了。」贾母道:「你告诉他:如今他办理家务乏乏的,叫他歇着去罢,我知道了。」琥珀告诉老婆子们,传出来,贾珍然后退出。

  到了次日,贾珍过来料理诸事。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又一个小厮回道:「庄头送果子来了。」贾珍道:「单子呢?」那小厮连忙呈上。贾珍看时,上面写着不过是时鲜果品,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贾珍看完,便问:「向来何人经管的?」门上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账点清,送往里头交代。等我把来账抄下一个底子,留着好对。」又叫:「告诉厨房,把下菜中添几宗,给送果子来的人,照常赏饭给钱。」周瑞答应了,一面叫人搬至凤姐院子里去,又把庄上的账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

  一会儿,又进来回贾珍道:「才刚来的果子,大爷曾点过数目没有?」贾珍道:「我哪里有功夫点这个呢?给了你账,你照账点就是了。」周瑞道:「小的曾点过,也没有少,也不能多出来。大爷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子来的人问问他,这账是真的假的。」贾珍道:「这是怎么说?不过是几个果子罢了,有什么要紧?我又没有疑你。」说着只见鲍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外头伺候罢。」贾珍道:「你们这又是怎么着?」鲍二道:「奴才在这里又说不上话来。」贾珍道:「谁叫你说话?」鲍二道:「何苦来这里做眼睛珠儿?」周瑞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何况这些零碎东西?若照鲍二说起来,爷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 」贾珍想道:「是鲍二在这里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鲍二说道:「快滚罢!」又告诉周瑞说:「你也不用说了,你干你的事罢。」二人各自散了。

  贾珍正在书房里歇着,听见门上闹得翻江搅海,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道:「鲍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贾珍道:「周瑞的干儿子是谁? 」门上的回道:「叫何三,本来是个没味儿的,天天在家里吃酒闹事,常来门上坐着。听见鲍二和周瑞拌嘴,他就插在里头。」贾珍道:「这却可恶!把鲍二和那什么何三给我一块儿捆起来!周瑞呢?」门上回道:「打架时,他先走了。」贾珍道:「给我拿了来!这还了得!」众人答应了。

  正嚷着,贾琏也回来了,贾珍便告诉了一遍。贾琏道:「这还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过,也找到了。贾珍便叫:「都捆上!」贾琏便向周瑞道:「你们前头的话也不要紧,大爷说开了,很是了,为什么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已经使不得,又弄个野杂种什么何三来闹。你不压伏压伏他们,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几脚。贾珍道:「单打周瑞不中用。」喝命把鲍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撵了出去,方和贾琏两个商量正事。

  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许多议论来:也有说贾珍护短的;也有说不会调停的;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前儿尤家姐妹弄出许多丑事来,那鲍二不是他调停着二爷叫了来的吗?这会子又嫌鲍二不济事,必是鲍二的女人服侍不到了。」人多嘴杂,议论纷纷不一。

  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贾芸听见了,也要插手弄一点事儿,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走凤姐的门子。

  凤姐正在屋子,听见丫头们说:「阿爷、二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凤姐听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问问,只见贾琏已进来了,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一遍。凤姐道:「事情虽不要紧,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此刻还算咱们家里正旺的时候儿,他们就敢打架,以后小辈儿们当了家,越发难制服了。前些年我在东府里亲眼见焦大吃得烂醉,躺在台阶下底子骂人,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汤子的混骂。他虽是有过功的人,倒底主子奴才的名分,也要存点体统儿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头,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如今又弄出一个什么鲍二!我还听见是你和珍大爷得用的人,为什么今儿又打他呢?」贾琏听了这话刺心,便觉讪讪的,拿话支开,借有事,说着就走了。

  小红进来回道:「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凤姐一想:「他又来做什么?」便道:「叫他进来罢。」小红出来,瞅着贾芸微微一笑。贾芸赶忙凑近一步,问道:「姑娘替我回了没有?」小红红了脸,说道:「我就是见二爷的事多!」贾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头来劳动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宝二叔房里,我才和姑娘──」小红怕人撞见,不等说完,连忙问道:「那年我换给二爷的一块绢子,二爷见了没有?」那贾芸听了这话,喜的心花俱开,才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头从里出来,贾芸连忙同着小红往里走,两个一左一右,相离不远。贾芸悄悄的道:「回来我出来,还是你送出我来。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小红听了,把脸飞红,瞅了贾芸一眼,也不答言。和他到凤姐门口,自己先进去回了,然后出来,掀起帘子点手儿,口中却故意说道:「奶奶请芸二爷进来呢。」

  贾芸笑了一笑,跟着他走进房来,见了凤姐儿,请了安,并说:「母亲叫问好。」凤姐也问了他母亲好。凤姐道:「你来有什么事?」贾芸道:「侄儿从前承婶娘疼爱,心上时刻想着,总过意不去。欲要孝敬婶娘,又怕婶娘多想。如今重阳时候,略备了一点东西。婶娘这里哪一件没有呢?不过是侄儿一点孝心。只怕婶娘不赏脸。」凤姐笑道:「有话坐下说。」贾芸才侧身坐了,连忙将东西搁在旁边桌上。凤姐又道:「你不是什么有余的人,何苦又去花钱?我又不等着使。你今儿来意,是怎么个想头,你倒是实说。」贾芸道:「并没有什么想头,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过意不去罢了。」

  凤姐道:「不是这么说。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使你的?要我收下这个东西,须先向我说明白了。要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我倒不收。」贾芸没法儿,只得站起来,陪着笑儿说道:「并不是什么妄想:前几日听得老爷总办陵工,侄儿有几个朋友办过好些工程,极妥当的,要求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办得一两种,侄儿再忘不了婶娘恩典!若是家里用得着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凤姊道:「若是别的,我却可以做主。至于衙门中的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订的,底下呢,都是那些书办衙役们办的,别人只怕插不上手,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过跟着老爷服侍服侍。就是你二叔去,也只是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绝不能搀越公事。至于家里,这是踩一头儿撬一头儿的,连珍大爷还弹压不住。你年记又轻,辈数儿又小,哪里缠得清这些 呢?况且衙们里头的事差不多儿也要完了,不过吃饭瞎跑。你在家里什么事做不得,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我这是实在话,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我已经领了,把这东西快拿回去,是哪里弄来的,仍旧给人家送了去罢。」

  正说着,只见奶妈子一大起带了巧姐儿进来。那巧姐儿身上穿得锦团花簇,手里拿着好些玩意儿,笑嘻嘻走到凤姐身边学舌。贾芸一见,便站起来,笑盈盈的赶着说道:「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么好东西不要?」那巧姐儿便哇的一声哭了。贾芸连忙退下。凤姐道:「乖乖不怕。」连忙将巧姐儿揽在怀里,道:「这是你芸大哥哥,怎么认起生来了?」贾芸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将来又是个有大造化的。」那巧姐儿回头把贾芸一瞧,又哭起来,叠连几次。贾芸看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辞要走。凤姐道:「你把东西带了去罢。」贾芸道:「这一点子,婶娘还不赏脸?」凤姐道:「你不带去,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儿,你不要这么着,你又不是外人。我这里有机会,少不得打发人叫你去,没有事也没法儿,不在乎这些东东西西上的。」贾芸看见凤姐执意不受,只得红着脸说道:「既这么着,我再找得用东西来孝敬婶娘罢。」凤姐便叫小红:「拿了东西,跟着送出芸哥去。」

  贾芸走着,一面心中想道:「人称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点儿都不漏缝,真正斩钉截铁!怪不得没有后世。这巧姐儿更怪,见了我好像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气,白闹了这么一天。」小红见贾芸没得彩头,也不高兴,拿着东西跟出来。贾芸接过来,打开包儿,拣了两件,悄悄递给小红。小红不接,嘴里说道:「二爷别这么着。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贾芸说:「你好生收着罢。怕什么,哪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小红微微一笑,才接过来,说道:「谁要你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说了这句话,把脸又飞红了。贾芸也笑道:「我也不是为东西。况且那东西也算不了什么。」说着话儿,两个已走到二门口。贾芸把下剩的仍旧揣在怀里。小红催着贾芸道:「你先去罢。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我如今在这院里了,又不隔手。」贾芸点点头儿,说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常来。刚才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得了空儿再告诉你罢。」小红满脸羞红,说道:「你去罢。明儿也常来走走。谁叫你和他生疏呢?」贾芸道:「知道了。」说着,出了院门。这里小红站在门口,怔怔的看他去远了,才回来。

  却说凤姐在屋里吩咐预备晚饭,因又问道:「你们熬了粥没有?」丫鬟们连忙去问,回来回道:「预备了。」凤姐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罢。」秋桐答应了,叫丫头们伺候。平儿走来笑道:「我倒忘了,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银,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灯,他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他便叫他们吹灯,个个都睡着了,没有人答应,只得自己亲自起来给它们吹灭了。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起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奶奶不在房里,不便给他。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在上头呢,回来 诉。』便打发他回去了。刚才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

  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是了。」又见小红进来回道:「刚才二爷差人来,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来,先通知一声。」凤姐道:「是了。」说着,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外面平儿接着,还有几个丫头们咕咕唧唧的说话。凤姐道:「你们说什么呢?」平儿道:「小丫头子有些胆怯,说鬼话。」凤姐说:「哪一个小丫头?叫他进来。」问道:「什么鬼话?」那丫头道:「我刚才到后边去叫打杂儿的添煤,只听得三间空屋里哗啦哗啦的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唉的一声,像个人出气儿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来了。」凤姐骂道:「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鬼说神,我从来不信些这个话,快滚出去罢!」那丫头出去了。

  这里凤姐便叫彩明把一天零碎日用账对过一遍。时已将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说些闲话,遂叫各人安歇去。凤姐也睡下了。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越发起碜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做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不顺凤姐,后来贾琏因尤二姐之事,不太爱惜他了,凤姐又笼络他,如今倒也安静,只是心里比平儿差多了外面情儿。今见凤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来。凤姐喝了一口道:「难为你,睡去罢,只留平儿在这里就够了。」秋桐却要献勤儿,因说道:「奶奶睡不着,倒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得。」凤姐一面说话,一面睡着了。平儿、秋桐看着凤姐已睡,只听得远远的鸡声叫了,二人都穿着衣裳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连忙起来服侍凤姐梳洗。凤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强,仍然扎挣起来。正坐着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在院里问道:「平姑娘在屋里么?」平儿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找贾琏,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老爷才出了门,太太快叫请二爷过去呢。」凤姐听见,唬了一跳。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nd



第087回 感秋声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将宝钗来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妹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姐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虎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悯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余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为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
  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
  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
  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兮玉漏沉。
  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

  黛玉看了,不胜伤感。又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里呢么?」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收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着,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彼此问了好,雪雁倒上茶来,大家喝了,说些闲话。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我门这里不来! 」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哪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说着,忽听得呼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像什么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哪里还有什么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像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 「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李纹、李绮只抿着嘴儿笑。

  黛玉道:「妹妹,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在这里,明日就不知道在哪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湘云拍着手笑道:「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也有一个定数。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探春也只是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大家散出。黛玉送至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才好些,别出来了,看着了风。」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

  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紫鹃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着心事了,便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做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妈?」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 「还熬了一碗红米粥。」黛玉点点头,又说道:「那粥得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得不干净,我们自己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和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着。柳嫂儿说了:他打点妥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瞅着炖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腌臜,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是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 」说着,眼圈又红了。

  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别人求其在姑娘眼前讨好儿还不能呢,哪里有抱怨的?」黛玉点点头,因又问道:「你才说的五儿,不是那日和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紫鹃道:「就是他。」黛玉道: 「不听见说要进来么?」紫鹃道:「可不是!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才要进来,正是晴雯他门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头倒也头脸儿干净。」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婆子说道:「柳嫂儿叫回姑娘:这是他们五儿做的,没敢在大厨房里做,怕姑娘嫌脏。」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雪雁:「告诉那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雪雁出来说了,老婆子自去。

  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边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赘了。」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了下来,拭净了小几,端下去又换上一张常用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鹃,添了香了没有?」紫鹃道:「就添去。」黛玉道:「你们就把那汤和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溜哗喇不住的响。一会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一时,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裳晾晾,可曾晾过没有?」雪雁道:「都晾过了。」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裳抱来,打开毯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绢子,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曩、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服时从箱中捡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这毯包里的。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哪一件衣裳,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不觉漱漱泪下。紫鹃刚从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着一毯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着剪破了的香曩和两三截儿扇袋并那铰拆了的穗子。黛玉手中却拿着两方旧帕子,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呢。正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做什么?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像如今这样厮抬厮敬的,哪能把这些东西白糟塌了呢?」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时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它「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作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又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生手,到底一理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题。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大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玉道:「当真的么?」墨雨道:「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来了?」宝玉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贾环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日再去呢。」宝玉听了,方回到贾母、贾政处禀明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告诉了他,只坐了一坐,便往外走。袭人道:「往哪里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神儿了。」宝玉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袭人见说得可怜,笑道:「由爷去罢。」正说着,端了饭来。宝玉也没法儿,只得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

  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宝玉便问:「姑娘吃了饭么?」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怠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宝玉只得回来。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量他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听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里你不应么?」宝玉方知下棋。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声音是谁。底下方听见惜春道:「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的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道:「啊呦!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妨备。」

  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姐妹。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在拟思之际,也没理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们两个的手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惜春道:「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着。」妙玉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大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这是怎么说?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 」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又笑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惜春还要下子,妙玉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有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似的!」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己,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至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道:「哪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抚琴。」妙玉道:「原来他也会这个吗?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说了一遍,因说:「咱们去看他。」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上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又听得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扬』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里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但听它声音,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征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

  且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跌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坐到三更以后,听得房上骨碌碌一片响声,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会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唬得没主意,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服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回头道:「你是谁?」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道:「你是我的妈,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邪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火入魔的缘故。」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么年纪,哪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了些,神思未复,终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着,彩屏忽然进来,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惜春道:「他有什么事?」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在那里说呢:他自从那日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了。到如今还没好呢。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惜春听了,默默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哪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茂叶包蟹势」、「黄莺博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十龙走马」,觉得什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

  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nd



第086回 受私贿老官翻旧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因叫进小厮,问道:「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特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两百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涵,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函,大爷就有了气了,后来蒋玉函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个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子就冒了 了,躺在地下。头里还骂,后头就不言语了。」薛姨妈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爷说,小的不敢妄言。 」薛姨妈道:「你先去歇歇罢。」小厮答应出来。

  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答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做道理。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换了银子,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薛姨妈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我与李祥两个俱生地生人,幸找着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着生意,说是须得拉扯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着他,果然吴良出来。现在卖嘱尸亲见证,又作了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底便知。』

  因又念呈底道:『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狱事:窃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县治,知兄误伤张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囱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欧致死。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上呈。』

  批的是:『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供在案。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

  薛姨妈听到这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县里早知我们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份大礼,还可以覆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薛姨妈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委,恳求贾政。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

  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张王氏哭禀:「小的男人是张大,南乡里住,十八年头里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娶女人呢。为小人家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我,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里,看见我的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知县便叫:「下去。」

  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三是在你店内佣工的吗?」那李二回道:「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你亲眼见的么?」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打伤了!』小的跑进去,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就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求大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说没有见!」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衙役又吆喝了一声。

  知县便叫吴良问道:「你是同一处喝酒的吗?薛蟠怎么打的?据实供来!」吴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知县道:「胡说!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供不对?掌嘴!」衙役答应着要打。吴良求着说:「薛蟠实没有和张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

  知县叫上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薛蟠道:「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故拿酒泼地。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哪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了。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老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糊涂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说是失手砸的!」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

  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报禀说:「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唯脑门有瓷器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脑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知县查对尸格相符,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

  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怎么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你不知道么?」叫尸叔张二,便问道:「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来!」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欧,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余令原保领出,退堂。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叫众衙役撵他出去。张二也劝张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太老爷断明,别再胡闹了。」

  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着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着,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薛蟠也怕母亲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别心疼银子钱。」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审断,终定了误伤:「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

  薛姨妈听说,暂且放心,说:「正盼你来家中照应。贾府里本该谢去,况且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去,家里空空落落的。我想着要去姨太太那边照应照应,做伴儿,只是咱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正好。」薛蝌道:「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这么才赶回来的。我们娘娘好好儿的,怎么就死了?」薛姨妈道:「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好了。这回又没听见娘娘有什么病,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众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众人只道是病中讲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和我说是:「繁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众人都说:『谁想不到?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思后的心事。』所以也不当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里头吵嚷出来,说是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他们就惊疑的了不得,赶着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里已经听见周贵妃薨逝了。你想外头的讹言,家里的疑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

  宝钗道:「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便在家里的,一听见『娘娘』两个字,也就都忙了,过后才明白。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娘娘。我说:『你们哪里拿得定呢?』他说道:『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的。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这真是个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它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哪里知道越『比』越好,就像那个好木材,越经斲削,才成大器。」独喜的时上什么辛金为贵 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做「飞天禄马格」。又说什么「日逢『专禄』,贵重得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准了么?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珑剔透,木质就不坚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今年哪里是寅年卯月呢?』」宝钗尚未述完这些话,薛蝌急道:「且别管人家的事!既有这个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遭什么横祸?快开八字儿,我给他算去,看看妨碍么。」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今年在京不在了。」说着,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

  到了那里,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便问道:「大爷的事怎么样了?」薛姨妈道:「等详了上司才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着说:『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应;如今自己有事,也难提了。』心里只是不放心。」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只是你大哥遭了这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中什么用?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一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妃的差使,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李纨便道:「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头道:「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做做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惜春道:「姨妈要惦着,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薛姨妈笑着说:「使不得。 」惜春道:「怎么使不得?他先怎么住着来呢?」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惜春也信以为实,不便再问。

  正说着,贾母等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便问薛蟠的事,薛姨妈细诉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函一段,当着人不问,心里打量:「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缘故,心里正自呆呆的想。恰好黛玉也来请安,宝玉稍觉心里喜欢,便把想宝钗来的念头打断,同着姐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了,薛姨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裳,忽然想起蒋玉函给的汗巾,便叫袭人道:「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袭人道:「我搁着呢,问它做什么?」宝玉道:「我白问问。」袭人道:「你没有听见薛大爷相与这些混账人,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做什么?有这样白操心?倒不如静静儿的念书,把这些没紧要的事撂开了也好。」宝玉道:「我并不闹些什么,偶然想起,有也罢,没也罢。我白问一声,你们就有这些话。」袭人笑道:「并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礼,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也叫他瞧着喜欢尊敬啊。 」

  宝玉被袭人一提,便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看见人多,没有和林妹妹说话,他也不曾理我。散的时候,他先走了。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说着就走,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宝玉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宝玉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在那里做什么?」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有和你说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了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越发精了,看起天书来了!」

  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宝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么?」黛玉道:「不认得瞧它做什么?」宝玉道:「我不信,从没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

  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得好,实在也难。书上说的:师旷教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

  宝玉听的高兴,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无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

  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必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知古人的象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徐疾、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玉道:「我们学着玩,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高兴!」宝玉笑道:「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 」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得他烦,再者,我又上学,因此显著就疏远了似的。」紫鹃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道:「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着,便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明日我告诉三妹妹、四妹妹去,叫他们都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 ,你不懂,可不是对──」黛玉说到这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宝玉便笑着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也不管什么牛不牛的了。」黛玉红了脸一笑,紫鹃雪雁也都笑了。于是走出门来。

  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来,说:「老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为里头有事,没有空儿玩,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做『猗兰操』了。」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

  回到房中,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那里,不禁又滴下泪来。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缘故来:「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正愁着没法儿劝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nd



第085回 贾存周报升郎中任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吊子,撒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又没就死了,值得他也骂我,你也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塌?等着我明日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只叫他们提防着就是了。」那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只管信口胡唚,还叫人家先要了你的命呢!」娘儿两个吵了一回。赵姨娘因听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着人来安慰凤姐一声儿。过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从此,两边结怨比前更加深一层了。

  一日,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是北静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贾政吩咐道:「只按旧例办了,回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了,自去办理了。不一时贾赦过来,同贾政商议带了贾珍、贾琏、宝玉去给北静王拜寿。别人还不理论,独有宝玉素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巴不得常见才好,遂连忙换了衣服,跟着来到北府。贾赦、贾政递了职名候谕。不多时,里头出来了一个太监,手里掐着数珠儿,见了贾赦、贾政,笑嘻嘻的说道:「二位老爷好。」贾赦、贾政也都赶忙问好,他兄弟三人也过来问了好。那太监道道:「王爷叫请进去呢。」于是爷儿五个跟着那太监进入府中。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层殿去,里面方是内宫门。刚到门前,大家站住,那太监先进去回王爷去了。这里门上的小太监都迎着问了好。

  一时,那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人肃敬跟入。只见北静郡王穿着礼服,已迎到殿门廊下。贾赦、贾政先上来请安,挨次就是珍、琏、宝玉请安。那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道:「久不见你,很惦记你。」因又笑问道:「你那块玉好?」宝玉躬身打着半千儿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北静王道:「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然后贾赦等都随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也说了两句谦辞。那贾赦早已跪下,次及贾政等挨次行,自不必说。

  那贾赦等复肃敬退出,北静王吩咐太监让在众戚旧处,好生款待,却单留宝玉在这里说话儿,又赏了坐。宝玉又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绣墩上侧坐,说了一回读书作文诸事。北静王什加爱惜,又赏了茶。因说道:「昨儿吴巡抚来陛见,说起令尊翁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属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见时,万岁爷也曾问过,他也十分保举,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宝玉连忙站起,听毕这一段话,才回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外面诸位老爷都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说着,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片子来。北静王略看了看,仍递给小太监,说道:「知道了,劳动他们。」那小太监又回道:「王爷单赏贾宝玉的饭预备了。」北静王便命那太监带了宝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派人陪着吃了饭,又过来谢了恩。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儿,忽然笑道:「我前日见你那块玉,倒有趣儿,回来说了个式样,叫他们也做了一块来。今日你来得正好,就与你带回去玩罢。」遂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与宝玉。宝玉接过来捧着,又谢了,然后退出。北静王又命两个小太监送出来,才同贾赦等回来了。

  贾赦见过贾母,便自回去。贾政带着他三人请过了贾母的安,又说了些府里遇见什么人。宝玉又回了贾政,吴大人陛见保举的话。贾政道:「这吴大人,本来相好,也是我辈中人,倒还是有骨气的。」又说了些闲话,各自散去。贾政回到房中,刚坐了一坐,只见一个小丫头回道:「外面林之孝来回话。」贾政道:「叫他进来。」自己走至廊下。林之孝进回道:「今日巡抚吴大人来拜,如才回了去了,再奴才还听说,现今工部出了一个郎中缺,部里都吵嚷是老爷拟正呢。」贾政道: 「瞧罢了。」于是又回了些话,才出去了。

  且说宝玉复到贾母那边,一面述说北静王待他的光景,并拿出那块玉来。大家看着,笑了一回,贾母因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别丢了。」因问:「你那块玉好生带着罢,别闹混了。」宝玉便在项上摘下来,说道:「这不是我那块玉,哪里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日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它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道:「又胡说了,帐帘子是红的,火光照着,自然红是有的。」宝玉道:「不是。那时候灯已灭了,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得见它呢。」邢、王二夫人抿着嘴笑。凤姐道:「这是喜信发动了。」宝玉道:「什么喜信?」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你去歇歇儿罢,别在这里说呆话了。 」宝玉又站了一会儿,便回园中去了。

  这里贾母问道:「正是,你们去看姨太太,说起这事来没有?」王夫人道:「本来就要去看,因凤丫头为巧姐儿病着耽搁了两天,今儿才去的。这事我们告诉了,他姨妈倒也十分愿意,只说蟠儿不在家,目今他父亲没了,也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贾母道:「这也是情理的话。既这么着,大家先别提起,等姨太太那边商量定了再说。」

  不说贾母谈论亲事,且说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和凤姐姐方才说话,含含糊糊,不知什么意思?」袭人想了想,笑道:「这个我也猜不着。但只刚才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宝玉道:「林姑娘才病起来,这些时何曾到老太太那边去呢?」正说着,只听外间屋里麝月与秋纹拌嘴。袭人道:「你两个又闹什么?」麝月道:「我们两个斗牌,他赢了我的钱拿了去;他输了钱,就不肯拿出来。这也罢了,他倒把我的钱都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几个钱什么要紧?傻东西,不许闹了。」说的两个人都咕嘟着嘴,坐着去了。这里袭人打发宝玉睡下。不题。

  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因恐宝玉每有痴想,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话来,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却也是头一件关切的事。夜间躺着,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见紫鹃,看他有什么动静,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来,打发宝玉上了学,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潇湘馆来。只见紫鹃正在那里掐花儿呢,见袭人进来,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袭人便问道:「姑娘呢?」紫鹃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着温药呢。」说着,一面同袭人进来,见了黛玉正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袭人陪笑道:「姑娘怨不得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像姑娘这样,岂不好了。」黛玉笑着把书放下。雪雁已拿着小茶盘托着一钟药,一钟水,小丫头在后头捧着痰盒漱孟进来。原来袭人来时,要探探口气,坐了一回,无处入话。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讪着辞了出来。

  将到怡红院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着呢,袭人便不往前走。那一个早看见了,连忙跑过来。袭人一看,却是锄药,因问:「你做什么?」锄药道:「刚才芸二爷来,拿了个帖儿,说给咱们宝二爷瞧的,在这里候信。 」袭人道:「宝二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候什么信呢?」锄药笑道:「我告诉了他,他叫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袭人正要说话,只见那一个也慢慢的蹭过来了,细看时,就是贾芸,溜溜湫湫往这边来了。袭人连忙向锄药道:「你告诉说:知道了,回来给二爷瞧罢。」那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无非亲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忽听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袭人已掉背脸往回里去了,贾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锄药出去了。

  晚间宝玉回房,袭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爷来了。」宝玉道:「来做什么?」袭人道:「他还有个帖儿呢。」宝玉道:「在哪里?拿来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里间屋里书格子上头拿了来。宝玉接过看时,上写着:「叔父大人安禀。」宝玉道:「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做父亲了?」袭人道:「怎么?」宝玉道:「他前年送我白海棠时,称我做父亲大人,今日这帖子封皮上写着叔父,可不是又不认了呢。」袭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认你这么大儿的做父亲,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经连个──」刚说到这里,脸一红,微微的一笑。宝玉也觉得了,便道:「这倒难讲,俗话说:『和尚无儿孝子多著呢。』只是我看他还伶俐得人心儿,才这么着,他不愿意,我还不希罕呢。」说着一面拆那帖儿。袭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爷也有些鬼头鬼脑的。什么时候又要看人,什么时候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

  宝玉只顾拆开看那字儿,也不理会袭人这些话。袭人见他看那字儿,皱一回眉,又笑一笑儿,又摇摇头儿,后来光景竟不大耐烦起来。袭人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么事情?」宝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撕作几段。袭人见这般光景,也不便再问,便问:「吃了饭还看书不看?」宝玉道:「可笑芸儿这孩子,竟这样的混账!」袭人见他所答非所问,便微微的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宝玉道:「问他做什么!咱们吃饭罢。吃了饭歇着罢。心里闹的怪烦的。」说着,叫小丫头子点了一点火儿来,挪那撕的帖儿烧了。

  一时摆上饭来,宝玉只是怔怔的坐着。袭人连哄带怄,催着吃了一口儿饭,便搁下了,仍是闷闷的歪在床上。一时间忽然掉下泪来,此时袭人、麝月都摸不着头脑。麝月道:「好好儿的,这又是为什么?都是什么芸儿雨儿的,不知什么事,弄了这个浪帖子来,惹得这个傻了的似的,哭一会子,笑一会子。要天长日久,闹起这闷葫芦来,可叫人怎么受呢!」说着,竟伤起心来。袭人旁边由不得要笑,便劝道:「好妹妹,你也别怄人了。他一个人就够受了,你又这么着。他那帖子上的事,难道与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说起来了。知道它帖儿上写的是什么混账话?你混往人家身上扯。要那么说,它帖儿上只怕倒与你相干呢。」袭人还未答言,只听宝玉在床上噗哧一声笑了,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说:「咱们睡觉罢!别闹了,明日我还起早念书呢。」说着便躺下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起来,梳洗了,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门,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转身回来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应着出来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道:「今日芸儿要来了,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了。」麝月答应了,宝玉才转身去了。刚往外走,只见贾芸慌慌张张往里来,看见宝玉,连忙请安,说:「叔叔大喜了!」那宝玉估量着是昨日那件事,便说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里有事没事,只管来搅。」贾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来了,在咱们大门口呢。」宝玉越发急了,说:「这是哪里的话?」

  正说着,只听外面一片声嚷起来,贾芸道:「叔叔听这不是?」宝玉心里越发狐疑起来。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混嚷!」那人答道:「谁叫老爷升了官呢!怎么不叫我们来吵喜呢?别人家盼着吵还不能呢。」宝玉听了,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了,人来报喜的,心中甚是喜欢。连忙要走,贾芸赶着说道:「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再成了,不用说,是两层喜了。」宝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贾芸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我看您老人家就不──」宝玉沉着脸道:「就不什么?」贾芸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

  宝玉连忙来到家塾中,只见代儒笑着说道:「我才听见你老爷升了,你今日还来了么?」宝玉陪笑道:「过来见了太爷,好到老爷那边去。」代儒道:「今日不必来了,放你一天假罢。可不许回园子里玩去。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办事,也当跟着你大哥他们学习才是。」宝玉答应着回来。刚走到二门口,只见李贵走来迎着,旁边站住,笑道:「二爷来了么,奴才才要到学里请去。」宝玉笑道:「谁说的?」李贵道:「老太太才打发人到院里去找二爷,那边的姑娘们说二爷学里去了。刚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叫奴才去给二爷告几天假。听说还要唱戏贺喜呢!二爷就来了」说着,宝玉自己进来。只见二门内满院里丫头老婆都笑容满面,见他来了,笑道:「二爷这早晚才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去呢。」

  宝玉笑着进了房门,只见黛玉挨着贾母左边坐着呢,右边是湘云。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纨、凤姐、李纹、李绮、邢岫烟一干姐妹,都在屋里,只不见宝钗、宝琴、迎春三人。宝玉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黛玉道:「妹妹身子可大好了?」黛玉微笑道:「大好了。听见说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么?」宝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也没能过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说完,早扭头和探春说话去了。

  凤姐笑道:「你两个哪里像天天在一块儿的?倒像是客,有这么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都一笑。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凤姐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话岔开,只见宝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这冒失鬼──」说了这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哪里说起。黛玉也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讪讪的笑。宝玉无可搭讪,因又说道:「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要送戏,说是几儿?」大家都瞅着他笑。凤姐道:「你在外头听见,你来告诉我们,这会子又问谁呢?」宝玉便说道:「我外头再问问去。」贾母道:「别跑到外头去。头一件,看报喜的笑话;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来碰见你,又该生气了。」宝玉答应了是,才出来了。

  这里贾母因问凤姐:「谁说送戏的话?」凤姐道:「二舅舅那边说:后儿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戏儿来贺喜。」又笑着说道:「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后日还是──」却瞅着黛玉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后日还是外甥女的生日呢。」贾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见我如今老了,什么事都糊涂了。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既这么着,很好,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岂不好呢?」说着大家都笑起来,说道:「老祖宗说句话儿,都是上篇上论的,怎么怨得有这么大福气呢。」说着,宝玉进来,听见这些话,越发乐了。一时大家都在贾母这边吃饭,甚实热闹,自不必说。

  饭后,贾政谢恩回来,给宗祠磕了头,便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拜客去了。这里接连着亲戚族中的人,来来去去,闹闹攘攘,车马填门,貂蝉满座,正是: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如此两日,已是庆贺之期。

  这日一早,王子腾和亲戚家已送过一班戏来,就在贾母正厅前搭起行台,外间爷们都穿着公服陪侍。亲戚来贺的,约有十余桌酒。里面为着是新戏,又见贾母高兴,便将玻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摆下酒席。上首薛姨妈一桌,是王夫人、宝琴陪着;对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烟陪着。下面尚空两桌,贾母叫他们快来。一会儿,只见凤姐领着众丫头,都簇拥着黛玉来了。那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湘云、李纹、李绮都让他上首坐,黛玉只是不肯。贾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罢。」薛姨妈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么?」贾母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妈道:「我倒忘了。」便走过来说道:「恕我健忘,回来叫宝琴过来拜姐姐的寿。」黛玉笑道:「不敢。」大家坐了。

  那黛玉留神一看,独不见宝钗,便问道:「宝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薛姨妈道:「他原该来的,只因无人看家,所以不来。」黛玉红着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倒用宝姐姐看起家来?大约是他怕人多热闹懒怠来罢。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妈笑道:「难得你惦记他,他也常想你们姐妹们。过一天,我叫他来大家叙叙。」

  说着,丫头们斟酒上菜,外面已开戏了。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及至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旗幡宝盖,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几句进去了。众皆不知,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哪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楼,好不热闹。

  众人正在高兴时,忽见薛家的人满头汗闯进来,向薛蝌道:「二爷快回去!一并里头回明太太,也请回去,家里有要紧事。」薛蝌道:「什么事?」家人道:「家去说罢。」薛蝌也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听见丫头传进话去,更骇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带着宝琴别了一声,即刻上车回去了。弄得内外愕然。贾母道:「咱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关切的。」众人答应了个是。

  不说贾府依旧唱戏,单说薛姨妈回去,只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里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正说着,薛姨妈已进来了。那衙役们见跟从许多仆妇,簇拥着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见这个势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去了。那薛姨妈正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金桂。薛姨妈赶忙走来,只见宝钗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见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薛姨妈同宝钗进了屋子,因为头里进门时,已经听见家人说了,唬得战战兢兢了,一面哭着,便问:「到底是和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哭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着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薛姨妈道:「你们找着那家子,许他些发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

  宝钗在帘内说道:「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得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薛姨妈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快同二爷办去罢。」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才往外走,宝钗又道:「有什么信,即刻打发人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薛蝌答应着去了。

  这里宝钗方劝薛姨妈,那里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的。如今撺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候我看着也是吓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撂下我一个人受罪!」说着,又大哭起来。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得没法。

  正闹着,只见贾府中王夫人早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了。宝钗因回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就只听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呢。刚才二爷才去打听去了,一半日得了准信,赶着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谢太太惦记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要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呢。」丫头答应着去了。

  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时,书内写着:「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铺内再取银五百两来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余事问小厮。」宝钗看了,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着叫小厮进来问明了再说。」一时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薛姨妈便问小厮道:「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

  未知小厮说出什么话来,下回分解。


End



第084回 试文字宝玉始提亲 探惊风贾环重结怨

  却说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左肋作痛。宝钗明知是这个原故,也等不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亲吃了。又和秋菱给薛姨妈捶腿揉胸,停了一会儿,略觉安顿些。这薛姨妈只是又悲又气,气的是金桂撒泼,悲的是宝钗有涵养,倒觉可怜。宝钗又劝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宝钗便说道:「妈妈,您这种闲气不要放在心上才好。过几天走的动了,乐得往那边老太太、姨妈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也好。家里横竖有我和秋菱照看着,量他也不敢怎么着。」薛姨妈点点头道:「过两日看罢了。」

  且说元妃疾愈之后,家中俱各喜欢。过了几日,有几个老公走来,带着东西银两,宣贵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问勤劳,俱有赏赐。把物件银两一一交代清楚。贾赦、贾政等禀明了贾母,一齐谢恩毕,太监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贾母房中,说笑了一回。外面老婆子传进来说:「小厮们来回道,那边有人请大老爷说要紧的话呢。」贾母便向贾赦道:「你去罢。」贾赦答应着,退出来自去了。

  这里贾母忽然想起,和贾政笑道:「娘娘心里却甚实惦记着宝玉,前儿还特特的问他来着呢。」贾政陪笑道:「只是宝玉不大肯念书,辜负了娘娘的美意。」贾母道:「我倒给他上了个好儿,说他近日文章都作上来了。」贾政笑道:「哪里能像老太太的话呢。」贾母道:「你们时常叫他出去作诗作文,难道他都没作上来么?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导他,可是人家说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的。」贾政听了这话,忙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贾母又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贾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但只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学好才好,不然不良不莠的,倒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岂不可惜。」

  贾母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不喜欢,便说道:「论起来,现放着你们做父母的,哪里用着我去操心?但只我想宝玉这孩子从小儿跟着我,未免多疼他一点儿,耽误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只是我看他那生来的模样儿也还齐整,心性儿也还实在,未必一定是那种没出息的,必至糟塌了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知是我偏心,我看着横竖比环儿略好些,不知你们看着怎么样?」几句话说得贾政心中甚实不安,连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既说他好,有造化的,想来是不错的。只是儿子望他成人的性儿太急了一点,或者竟和古人的话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话把贾母也怄笑了,众人也都陪着笑了。

  贾母因说道:「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纪,又居着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说到这里,回头瞅着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轻的时侯,那一种古怪脾气,比宝玉还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妇,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儿。如今只抱怨宝玉,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儿呢。 」说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又说起逗笑儿的话儿来了。」说着,小丫头子们进来告诉鸳鸯:「请示老太太,晚饭伺侯下了。」贾母便问:「你们又咕咕唧唧的说什么?」鸳鸯笑着回明了。贾母道:「那么着,你们也都吃饭去罢,单留凤姐儿和珍哥媳妇跟着我吃罢。」贾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应着,伺侯摆上饭来,贾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散。

  却说邢夫人自去了。贾政同王夫人进入房中。贾政因提起贾母方才的话来,说道:「老太太这样疼宝玉,毕竟要他有些实学,日后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也不至糟塌了人家的女儿。」王夫人道:「老爷这话自然是该当的。」贾政因着个屋里的丫头传出去告诉李贵:「宝玉放学回来,索性吃饭后再叫他过来,说我还要问他话呢。」李贵答应了「是」。至宝玉放了学,刚要过来请安,只见李贵道:「二爷先不用过去。老爷吩咐了,今日叫二爷吃了饭再过去呢,听见还有话问二爷呢。」宝玉听了这话,又是一个闷雷。只得见过贾母,便回园吃饭。三口两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贾政这边来。

  贾政此时在内书房坐着,宝玉进来请了安,一旁侍立。贾政问道:「这几日我心上有事,也忘了问你。那一日你说你师父叫你讲一个月的书,就要给你开笔,如今算来将两个月了,你到底开了笔了没有?」宝玉道:「才作过三次。师父说且不必回老爷知道,等好些再回老爷知道罢。因此这两天总没敢回。」贾政道:「是什么题目?」宝玉道:「一个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个是《人不知而不愠》,一个是《则归墨》三字。」贾政道:「都有稿儿么?」宝玉道:「都是作了抄出来,师父又改的。」贾政道:「你带了家来了,还是在学房里呢?」宝玉道:「在学房里呢。」贾政道:「叫人取了来我瞧。」宝玉连忙叫人传话与焙茗:「叫他往学房中去,我书桌子抽屉里有一本薄薄儿竹纸本子,上面写着窗课两字的就是,快拿来。」

  一会儿焙茗拿了来,递给宝玉。宝玉呈与贾政。贾政翻开看时,见头一篇写着题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原本破的是「圣人有志于学,幼而已然矣。」代儒却将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贾政道:「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题目了。幼字是从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这章书是圣人自言学问工夫与年俱进的话,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点出来,才见得到了几时有这么个光景,到了几时又有那么个光景。师父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看到承题,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于学,人之常也。」贾政摇头道:「不但是孩子气,可见你本性不是个学者的志气。」又看后句:「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难乎?」,说道:「这更不成话了。」然后看代儒的改本云:「夫人孰不学?而志于学者卒鲜。此圣人所为自信于十五时欤。」便问改的懂得么?宝玉答应道:「懂得。」

  又看第二艺,题目是《人不知而不愠》,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愠者,终无改其说乐矣。」方觑着眼,看那抹去的底本,说道:「你是什么?——『能无愠人之心,纯乎学者也。』上一句似单作了『而不愠』三个字的题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笔才合题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书理。须要细心领略。」宝玉答应着。贾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愠者也;而竟不然。是非由说而乐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非纯学者乎。」贾政道:「这也与破题同病的。这改的也罢了,不过清楚,还说得去。」

  第三艺是《则归墨》,贾政看了题目,自己扬着头想了一想,因问宝玉道:「你的书讲到这里了么?」宝玉道:「师父说,《孟子》好懂些,所以倒先讲《孟子》,大前日才讲完了。如今讲『上论语』呢。」贾政因看这个破承倒没大改。破题云:「言于舍杨之外,若别无所归者焉。」贾政道:「第二句倒难为你。」『夫墨,非欲归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则舍杨之外,欲不归于墨,得乎?』贾政道:「这是你作的么?」宝玉答应道:「是。」贾政点点头儿,因说道:「这也并没有什么出色处,但初试笔能如此,还算不离。前年我在任上时,还出过《惟士为能》这个题目。那些童生都读过前人这篇,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袭。你念过没有?」宝玉道:「也念过。」贾政道:「我要你另换个主意,不许雷同了前人,只作个破题也使得。」宝玉只得答应着,低头搜索枯肠。贾政背着手,也在门口站著作想。

  只见一个小小厮往外飞走,看见贾政,连忙侧身垂手站住。贾政便问道:「做什么?」小厮回道:「老太太那边姨太太来了,二奶奶传出话来,叫预备饭呢。」贾政听了,也没言语。那小厮自去了。谁知宝玉自从宝钗搬回家去,十分想念,听见薛姨妈来了,只当宝钗同来,心中早已忙了,便乍着胆子回道:「破题倒作了一个,但不知是不是?」贾政道:「你念来我听。」宝玉念道:「天下不皆士也,能无产者亦仅矣。」贾政听了,点着头道:「也还使得。以后作文,总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你来的时候,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宝玉道:「知道的。」贾政道:「既如此,你还到老太太处去罢。 」宝玉答应了个「是」,只得拿捏着慢慢的退出,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便一溜烟跑到老太太院门口。急得焙茗在后头赶着叫道:「看跌倒了!老爷来了。」宝玉哪里听得见。刚进得门来,便听见王夫人、凤姐、探春等笑语之声。

  丫鬟们见宝玉来了,连忙打起帘子,悄悄告诉道:「姨太太在这里呢。」宝玉赶忙进来给薛姨妈请安,过来才给贾母请了晚安。贾母便问:「你今儿怎么这早晚才散学?」宝玉悉把贾政看文章并命作破题的话述了一遍。贾母笑容满面。宝玉因问众人道:「宝姐姐在哪里坐着呢?」薛姨妈笑道:「你宝姐姐没过来,家里和香菱做活呢。」宝玉听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见说着话儿已摆上饭来,自然是贾母、薛姨妈上坐,探春等陪坐。薛姨妈道:「宝哥儿呢?」贾母笑着说道:「宝玉跟着我这边坐罢。」宝玉连忙回道:「头里散学时,李贵传老爷的话,叫吃了饭过去。我赶着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饭,就过去了。老太太和姨妈、姐姐们用罢。」贾母道:「既这么着,凤丫头就过来跟着我。你太太才说他今儿吃斋,叫他们自己吃去罢。」王夫人也道:「你跟着老太太、姨太太吃罢,不用等我,我吃斋呢。」于是凤姐告了坐,丫头安了杯箸,凤姐执壶斟了一巡,才归坐。

  大家吃着酒。贾母便问道:「可是才姨太太提香菱,我听见前儿丫头们说『秋菱』,不知是谁,问起来才知道是他。怎么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薛姨妈满脸飞红,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再别提起。自从蟠儿娶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媳妇,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闹得也不成个人家了。我也说过他几次,他牛心不听说,我也没那么大精神和他们尽着吵去,只好由他们去。可不是他嫌这丫头的名儿不好改的。」贾母道:「名儿什么要紧的事呢?」薛姨妈道:「说起来我也怪臊的,其实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哪里是为这名儿不好,听见说他因为是宝丫头起的,他才有心要改。」贾母道:「这又是什么原故呢?」

  薛姨妈把手绢子不住的擦眼泪,未曾说,又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呢,这如今媳妇子专和宝丫头怄气。前日老太太打发人看我去,我们家里正闹呢。」贾母连忙接着问道:「可是前儿听见姨太太肝气疼,要打发人看去,后来听见说好了,所以没着人去。依我劝,姨太太竟把他们别放在心上。再者,他们也是新过门的小夫妻,过些时自然就好了。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日那小丫头子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都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做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宝玉头里已经听烦了,推故要走,及听见这话,又坐下呆呆的往下听。

  薛姨妈道:「不中用。他虽好,到底是女孩儿家。养了蟠儿这个糊涂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只怕在外头喝点子酒,闹出事来。幸亏老太太这里的大爷二爷常和他在一块儿,我还放点儿心。」宝玉听到这里,便接口道:「姨妈更不用悬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经买卖大客人,都是有体面的,哪里就闹出事来?」薛姨妈笑道:「依你这样说,我敢只不用操心了。」说话间,饭已吃完。宝玉先告辞了,说晚间还要看书,便各自去了。

  这里丫头们刚捧上茶来,只见琥珀走过来向贾母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贾母便向凤姐儿道:「你快去罢,瞧瞧巧姐儿去罢。」凤姐听了,还不知何故,大家也怔了。琥珀遂过来向凤姐道:「刚才平儿打发小丫头子来回二奶奶,说巧姐儿身上不大好,请二奶奶忙着些过来才好呢。」贾母因说道:「你快去罢,姨太太也不是外人。」凤姐连忙答应,在薛姨妈跟前告了辞。又见王夫人说道:「你先过去,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儿还不全呢,别叫丫头们大惊小怪的,屋里的猫儿狗儿,也叫他们留点神儿。尽着孩子贵气,偏有这些琐碎。」凤姐答应了,然后带了小丫头回房去了。

  这里薛姨妈又问了一回黛玉的病。贾母道:「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薛姨妈又说了两句闲话儿,便道:「老太太歇子着罢。我也要到家里去看看,只剩下宝丫头和香菱了。打那么同着姨太太看看巧姐儿。」贾母道:「正是。姨太太上年纪的人,看看是怎么不好,说给他们,也得点主意儿。」薛姨妈便告辞,同着王夫人出来,往凤姐院里去了。

  却说贾政试了宝玉一番,心里却也喜欢,走向外面和那些门客闲谈。说起方才的话来,便有新进到来最善大棋的一个王尔调名作梅的,说道:「据我们看来,宝二爷的学问已是大进了。」贾政道:「哪有进益?不过略懂得些罢咧,学问两个字早得很呢。」詹光道:「这是老世翁过谦的话。不但王大兄这般说,就是我们看,宝二爷必定要高发的。」贾政笑道:「这也是诸位过爱的意思。」那王尔调又道:「晚生还有一句话,不揣冒昧,和老世翁商议。」贾政道:「什么事?」王尔调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与,做过南韶道的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小姐,说是生得德容功貌俱全,此时尚未受聘。他又没有儿子,家资巨万。但是要富贵双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众,才肯作亲。晚生来了两个月,瞧着宝二爷的人品学业,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这样门楣,还有何说。若晚生过去,包管一说就成。」贾政道:「宝玉说亲却也是 纪了,并且老太太常说起。但只张大老爷素来尚未深悉。」詹光道:「王兄所提张家,晚生却也知道。况和大老爷那边是旧亲,老世翁一问便知。」贾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爷那边不曾听得这门亲戚。」詹光道:「老世翁原来不知,这张府上原和邢舅太爷那边有亲的。」贾政听了,方知是邢夫人的亲戚。坐了一回,进来了,便要同王夫人说知,转问邢夫人去。谁知王夫人陪了薛姨妈到凤姐那边看巧姐儿去了。那天已经掌灯时候,薛姨妈去了,王夫人才过来了。贾政告诉了王尔调和詹光的话,又问巧姐儿怎么了。王夫人道:「怕是惊风的光景。」贾政道:「不甚利害呀?」王夫人道:「看着是搐风的来头,只还没搐出来呢。」贾政听了,便不言语,各自安歇不题。

  却说次日邢夫人过贾母这边来请安,王夫人便提起张家的事,一面回贾母,一面问邢夫人。邢夫人道:「张家虽系老亲,但近年来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么样的。倒是前日孙亲家太太打发老婆子来问安,却说起张家的事,说他家有个姑娘,托孙亲家那边有对劲的提一提。听见说只这一个女孩儿,十分娇养,也识得几个字,见不得大阵仗儿,常在房里不出来的。张大老爷又说,只有这一个女孩儿,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严,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过门赘在他家,给他料理些家事。」贾母听到这里,不等说完便道:「这断使不得。我们宝玉别人伏侍他还不够呢,倒给人家当家去。」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这个话。」贾母因向王夫人道:「你回来告诉你老爷,就说我的话,这张家的亲事是做不得的。」王夫人答应了。

  贾母便问:「你们昨日看巧姐儿怎么样?头里平儿来回我说很不大好,我也要过去看看呢!」邢、王二夫人道:「老太太虽疼他,他哪里耽的住?」贾母道:「却也不只为他,我也要走动走动,活活筋骨儿。」说着,便吩咐:「你们吃饭去罢,回来同我过去。」邢、王二夫人答应着出来,各自去了。一时吃了饭,都来陪贾母到凤姐房中。凤姐连忙出来,接了进去。贾母便问巧姐儿到底怎么样。凤姐儿道:「只怕是搐风的来头。」贾母道:「这么着还不请人赶着瞧!」凤姐道:「已经请去了。」贾母因同邢、王二夫人进房来看,只见奶子抱着,用桃红绫子小绵被儿裹着,脸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动意。贾母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便出外间坐下。

  正说间,只见一个小丫头回凤姐道:「老爷打发人问姐儿怎么样。」凤姐道:「替我回老爷,就说请大夫去了。一会儿开了方子,就过去回老爷。 」贾母忽然想起张家的事来,向王夫人道:「你该就去告诉你老爷,省得人家去说了,回来又驳回。」又问邢夫人道:「你们和张家如今为什么不走了?」邢夫人因又说:「论起那张家行事,也难和咱们作亲,太啬克,没的玷辱了宝玉。」凤姐听了这话,已知八九,便问道:「太太不是说宝兄弟的亲事?」邢夫人道:「可不是么。」贾母接着,因把刚才的话告诉凤姐。凤姐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哪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哪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儿。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贾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贾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说着人回:「大夫来了。」贾母便坐在外间,邢、王二夫人略避。

  那大夫同贾琏进来,给贾母请了安,方进房中。看了出来,站在地下,躬身回贾母道:「妞儿一半是内热,一半是惊风。须先用一剂发散风痰药,还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势来得不轻。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黄方用得。」贾母道了乏,那大夫同贾琏出去开了方子,去了。凤姐道:「人参家里常有,这牛黄倒怕未必有,外头买去,只是要真的才好。」王夫人道:「等我打发人到姨太太那边去找找。他家蟠儿向来和那些西客们做买卖,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我叫人去问问。」正说话间,众姐妹都来瞧来了,坐了一回,也都跟着贾母等去了。

  这里煎了药给巧姐儿灌了下去,只听喀的一声,连药带痰都吐出来,凤姐才略放了一点儿心。只见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点儿的小红纸包儿,说道:「二奶奶,牛黄有了。太太说了,叫二奶奶亲自把分两对准了呢。」凤姐答应着接过来,便叫平儿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来。自己用戥子按方秤了,搀在里面,等巧姐儿醒了好给他吃。只见贾环掀帘进来说:「二姐姐,你们巧姐儿怎么了?妈叫我来瞧瞧他。」凤姐见了他母子便嫌,说:「好些了。你回去说,叫你们姨娘想着。」那贾环口里答应,只管各处瞧看。看了一回,便问凤姐儿道:「你这里听见说有牛黄,不知牛黄是怎么个样儿?给我瞧瞧呢。」凤姐道:「你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黄都煎上了。」贾环听了,便去伸手拿那吊子瞧时,岂知措手不及,沸的一声,吊子倒了,火已泼灭了一半。贾环见不是事,自觉没趣,连忙跑了。

  凤姐急得火星直爆,骂道:「真真哪一世的对头冤家!你何苦来还来使促狭!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的仇呢!」一面骂平儿不照应。正骂着,只见丫头来找贾环。凤姐道:「你去告诉赵姨娘,说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儿死定了,不用他惦着了!」平儿急忙在那里配药再熬。那丫头摸不着头脑,便悄悄问平儿道:「二奶奶为什么生气?」平儿将环哥弄倒药吊子说了一遍。丫头道:「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了别处去了。这环哥儿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罢。」平儿说:「这倒不消。幸亏牛黄还有一点,如今配好了,你去罢。」丫头道:「我一准回去告诉赵姨奶奶,也省得他天天说嘴。」

  丫头回去果然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气的叫:「快找环儿!」环儿在外间屋子里躲着,被丫头找了来。赵姨娘便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你为什么弄洒了人家的药,招的人家咒骂。我原叫你去问一声,不用进去,你偏进去,又不就走,还要虎头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爷,打你不打!」这里赵姨娘正说着,只听贾环在外间屋子里,更说出些惊心动魄的话来。

  未知何言,下回分解。


End



第083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闺阃薛宝钗吞声

  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像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哪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晕过去了。

  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你做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这丫头扭着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儿吗?」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哪里敢在这里骂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说了,快给我都出去。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

  探春回来,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了么?」黛玉只摇摇头儿。探春道:「他是骂他外孙女儿,我才刚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黛玉听了叹了口气,拉着探春的手道: 「妹妹──」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探春又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姐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作诗,岂不好呢。」湘云道:「可是三姐姐说的,那么着不乐?」黛玉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哪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探春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谁没个病儿灾儿的,哪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你。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黛玉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 」探春答应道:「我知道,你只管养着罢。」说着,才同湘云出去了。

  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旁边看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哪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像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子来。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与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道:「姑娘喝一口汤罢?」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后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臂,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静了一时,略觉安顿。

  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也便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着?」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袭人听了这话,也唬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唬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样。」正说着,只见紫鹃从里掀起帘子,望外看见袭人,招手儿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怎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像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

  正说着,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痰。黛玉微微睁眼问道:「你和谁说话呢?」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着,袭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黛玉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袭人道:「是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黛玉会意,知道是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袭人道:「也没说什么。」黛玉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我不好,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袭人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黛玉点头,命紫鹃扶着歪下。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玉才放了心。

  且说探春、湘云出了潇湘馆,一路往贾母这边来。探春因嘱咐湘云道:「妹妹,回来见了老太太,别像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了。」湘云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叫他唬的忘了神了。」说着,已到贾母那边。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来。贾母听了自是心烦,因说道:「偏是这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便向鸳鸯道:「你告诉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宝玉,叫他再到林姑娘那屋里去。」鸳鸯答应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这里探春、湘云就跟着贾母吃了晚饭,然后同回园中去。不题。

  到了次日,大夫来了,瞧了宝玉,不过说饮食不调,着了点儿风邪,没大要紧,疏散疏散就好了。这里王夫人、凤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贾母,一面使人到潇湘馆,告诉说大夫就过来。紫鹃答应了,连忙给黛玉盖好被窝,放下帐子。雪雁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一时贾琏陪着大夫进来了,便说道:「这位老爷是常来的,姑娘们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帘子,贾琏让着,进入房中坐下。贾琏道︰「紫鹃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王老爷说说。」王大夫道:「且慢说。等我诊了脉,听我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紫鹃便向帐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来,搁在迎手上。紫鹃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搂起,不叫压住了脉息。

  那王大夫诊了好一会儿,又换那只手也诊了,便同贾琏出来,到外间屋里坐下,说道:「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说着,紫鹃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那王大夫便向紫鹃道:「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紫鹃点点头儿,向贾琏道:「说的很是。」王太医道:「既这样就是了。」说毕起身,同贾琏往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王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道:「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

  贾琏拿来看时,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么?」王大夫笑道:「二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所以《内经》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贾琏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这就是了。」王大夫又道:「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方子罢。我还有一点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来请安。」说着,贾琏送了出来,说道:「舍弟的药就是那么着了? 」王大夫道:「宝二爷倒没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说着,上车而去。

  这里贾琏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告诉凤姐,黛玉的病原与大夫用的药,述了一遍。只见周瑞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贾琏听到一半,便说道:「你回二奶奶罢,我还有事呢。」说着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这件事,又说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看他那个病,竟是不好呢。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了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话说,只是淌眼泪。回来紫鹃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着,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问二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几个钱。』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

  凤姐低了半日头,说道:「竟这么着罢,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也不用告诉林姑娘。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支起来,那如何使得呢?你不记得赵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无非为的是月钱。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种嚼舌根的,说我搬运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道些。」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还说这些个混帐话。」

  说着,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呢,外头的人还更糊涂呢。前儿周瑞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量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贾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子给娘家。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罢咧。』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园子里还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个去,如今剩下一个了。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伏侍的人呢。单管穿罗罩纱,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那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 去拿下来给他玩。』还有歌儿呢,说是『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时歌儿说道是「算来总是一场空」。这周瑞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因咽住了。

  凤姐儿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因说道:「那都没要紧。只是这金麒麟的话从何而来?」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庙里的老道士送给宝二爷的小金麒麟儿。后来丢了几天,亏了史姑娘捡着还了他,外头就造出这个谣言来了。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凤姐道:「这些话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讲究。俗语儿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周瑞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是这样说,况且不是一年了,哪里握的住众人的嘴?」凤姐点点头儿,因叫平儿秤了几两银子,递给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紫鹃,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钱的话。他也是个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话。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 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不题。

  且说贾琏走到外面,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大老爷叫二爷说话呢。」贾琏急忙过来,见了贾赦。贾赦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去看病,想来不是宫女儿下人了。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贾琏道:「没有。」贾赦道:「你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大哥。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贾琏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贾政、贾珍。贾政听了这话,因问道:「是哪里来的风声?」贾琏道:「是大老爷才说的。」贾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头打听打听。」贾琏道: 「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一面说着,一面退出来,去找贾珍。只见贾珍迎面来了,贾琏忙告诉贾珍。贾珍道:「我正为也听见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呢。」于是两个人同着来见贾政。贾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终有信的。」说着,贾赦也过来了。

  到了晌午,打听的人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二位老爷呢。」贾赦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公进来。贾赦、贾政迎至二门外,先请了娘娘的安。一面同着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坐。老公道:「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余皆不用。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贾政、贾赦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老公吃茶毕,老公辞了出去。

  贾赦、贾政送出大门,回来先禀贾母。贾母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位太太了。那一个人呢?」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想了一想,道:「必得是凤姐儿,他诸事有照应。你们爷儿们各自商量去罢。」贾赦、贾政答应了出来,因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余辆翠盖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贾赦、贾政又进去回明贾母,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贾母道:「我知道,你们去罢。」赦政等退出。这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也都说了一会子元妃的病,又说了些闲话,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屋子里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梳洗毕,爷们亦各整顿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赖大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外伺候着呢。」不一时,贾赦、邢夫人也过来了。大家用了早饭。凤姐先扶老太太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李贵等二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己家眷随后。文字辈至草字辈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一齐去了。贾琏、贾蓉在家中看家。

  且说贾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口歇下等着。一会儿,有两个内监出来,说道:「贾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着令入宫探问,爷们俱着令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门上人叫快进去。贾府中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贾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令众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宫门口,只见几个老公在门上坐着,见他们来了,便站起来说道:「贾府爷们至此。」贾赦、贾政便挨次立定。轿子抬至宫门口,便都出了轿。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贾母等各有丫头扶着步行。走至元妃寝宫,只见奎壁辉煌,琉璃照耀。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贾母等谢了恩,来至床前,请安毕,元妃都赐了坐。贾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问贾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贾母扶着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问了好,邢、王二夫人站着回了话。元妃又问凤姐家中过的日子若何?凤姐站起来回奏道:「尚可支持。」元妃道:「这几年来难为你操心。」

  凤姐正要站起来回奏,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请娘娘龙目。元妃看时,就是贾赦、贾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职名,眼圈儿一红,止不住流下泪来。宫女儿递过绢子,元妃一面拭泪,一面传谕道:「今日稍安,令他们外面暂歇。」贾母等站起来,又谢了恩。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贾母等都忍着泪道:「娘娘不用悲伤,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问:「宝玉近来若何?」贾母道:「近来颇肯念书。因他父亲逼得严紧,如今文字也都作上来了。」元妃道:「这样才好。」遂命外宫赐宴。便有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了到一座宫里,已摆得齐整,各按座次坐了。不必细述。一时吃完了饭,贾母带着他婆媳三人,谢过宴,又耽搁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羁留,俱各辞了出来。元妃命宫女儿引道,送至内宫门,门外仍是四个小太监送出。贾母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贾赦接着,大伙儿一齐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仍令照应齐集。不题。

  且说薛家金桂赶了薛蟠出去了,日间拌嘴没有对头,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既给与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个对头,自己也后悔不来。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宝蟾做个醒酒汤儿,因问着宝蟾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哪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宝蟾道:「我哪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宝蟾听了这话,哪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和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发性起,便爬下炕来,要打宝蟾。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金桂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那宝蟾只管喊冤叫屈,哪里理会他半点儿。

  岂知薛姨妈在宝钗房中听见如此吵嚷,便叫:「香菱,你去瞧瞧,且劝劝他们。」宝钗道:「使不得,妈妈别叫他去。他去了岂能劝他,那更是火上浇了油了。」薛姨妈道:「既这么样,我自己过去。」宝钗道:「依我说,妈妈也不用去,由著他们闹去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了。」薛姨妈道:「这哪里还了得!」说着,自己扶了丫头,往金桂这边来。宝钗只得也跟着过去,又嘱咐香菱道:「你在这里罢。」母女同至金桂房门口,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薛姨妈道:「你们是怎么着,又这样家翻宅乱起来,这还像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金桂屋里接声道: 「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也没主子,也没有奴才,也没大老婆小老婆,都是混帐世界了。我们夏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宝钗道:「大嫂子,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没有分清『奶奶』『宝蟾』两字,也没有什么。如今且先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也省的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那薛姨妈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

  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决不像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 」宝钗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气,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因忍了气说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不要说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啊。 」金桂听了这几句话,更加拍着炕沿大哭起来,说:「我哪里比得秋菱,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他是来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会献勤儿;我是新来的,又不会献勤儿,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得像我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

  薛姨妈听到这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不要寻他,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宝钗忙劝道:「妈妈,您老人家不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一层气。不如且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宝蟾道:「你可别闹了。」说着,跟了薛姨妈便出来了。走过院子里,只见贾母身边的丫头同着秋菱迎面走来。薛姨妈道:「你从哪里来?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头道:「老太太身上好,叫来请姨太太安,还谢谢前儿的荔枝,还给琴姑娘道喜。」宝钗道:「你多早晚来的?」那丫头道:「来了好一会子了。」薛姨妈料他知道,红着脸说道:「这如今我们家里闹得也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叫你们那边听见笑话。」丫头道:「姨太太说哪里的话,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罢咧。」说着,跟了回到薛姨妈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

  宝钗正嘱咐香菱些话,只听薛姨妈忽然叫道:「左肋疼痛得很。」说着,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宝钗、香菱二人手足无措。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nd



第082回 老学究讲义警玩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

  话说宝玉下学回来,见了贾母。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去罢,见见你老爷去来,散散儿去罢。」宝玉答应着,去见贾政。贾政道:「这早晚就下了学了么?师父给你定了功课没有?」宝玉道:「定了。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文章。」贾政听了,点点头儿,因道:「去罢,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为人道理,别一味的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来,忙忙又去见王夫人,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儿。赶着出来,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刚进门口,便拍着手笑道:「我依旧回来了!」猛可里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鹃打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道:「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玉道:「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像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黛玉道:「你上头去过了没有?」宝玉道:「都去过了。」黛玉道:「别处呢?」宝玉道:「没有。」黛玉道:「你也该瞧瞧他们去。」宝玉道:「我这会子懒怠动了,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儿,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宝玉道:「我哪里是乏,只是闷得慌。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来。」

  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得头里。」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它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哪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薰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

  正说着,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却是秋纹和紫鹃。只听秋纹道:「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道:「我们这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着,二人一齐进来。宝玉和秋纹笑道:「我就过去,又劳动你来找。」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道:「呸,好混账丫头!」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才辞了出来。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着,宝玉出去,才回房里来。

  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进了屋子,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便问:「回来么?」秋纹应道:「二爷早来了,在林姑娘那边来着。 」宝玉道:「今日有事没有?」袭人道:「事却没有。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玩笑,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我想伏侍你一场,赚了这些言语,也没什么趣儿。」说着,便伤起心来。宝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书,太太再不说你们了。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我要使唤,横竖有麝月、秋纹呢,你歇歇去罢。」袭人道:「你要真肯念书,我们伏侍你也是欢喜的。」宝玉听了,赶忙吃了晚饭,就叫点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细按起来,却不很明白。看着小注,又看讲章,闹到起更以后了,自己想道:「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便坐着呆呆的呆想。袭人道:「歇歇罢,做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宝玉嘴里只管胡乱答应。麝月、袭人才服侍他睡下,两个才也睡了。

  及至睡醒一觉,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覆去。袭人道:「你还醒着呢么?你倒别混想了,养养神明儿好念书。」宝玉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袭人道:「天气不热,别揭罢。」宝玉道:「我心里烦躁的很。」自把被窝褪下来。袭人忙爬起来按住,把手去他头上一摸,觉得微微有些发烧。袭人道:「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宝玉道:「可不是。」袭人道:「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不怕,是我心烦的原故。你别吵嚷,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的这么巧。明儿好了,原到学里去就完事了。」袭人也觉得可怜,说道:「我靠着你睡罢。」便和宝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

  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宝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毕,问了安,就往学里来了。代儒已经变着脸,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第二天你就懒惰,这是什么时候才来!」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方过去了,原旧念书。到了下晚,代儒道:「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过来一看,却是《后生可畏》章。宝玉心上说:「这还好,幸亏不是《学》《庸》。」问道:「怎么讲呢?」代儒道:「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宝玉把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劝勉后生,教他及时努力,不要弄到──」说到这里,抬头向代儒一瞧。代儒觉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说,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礼记》上说『临文不讳』,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宝玉道:「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先将『可畏』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后把『不足畏』二字警惕后生的将来。」说罢,看着代儒。

  代儒道:「也还罢了。串讲呢?」宝玉道:「圣人说,人生少时,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实在是可怕的。哪里料得定他后来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既不能够发达,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像个有用的,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无闻』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闻』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就不做官也是有『闻』了。不然,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岂不是不做官的人,难道也是『无闻』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与『焉知』的『知』字对针,不是『怕』的字眼。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你懂得不懂得?」宝玉道:「懂得了。」代儒道:「还有一章,你也讲一讲。」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给宝玉。

  宝玉看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便陪笑道:「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代儒道:「胡说!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做头么?」宝玉不得已,讲道:「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它。至于那个色呢,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无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哪里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虽是叹息的话,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终是浮浅,直要像色一样的好起来,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这也讲的罢了。我有句话问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话,为什么正犯著这两件病?我虽不在家中,你们老爷也不曾告诉我,其实你的毛病我却尽知的。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你这会儿正是『后生可畏』的时候,『无闻』『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 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断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记着我的话。」宝玉答应了,也只得天天按着功课干去。不题。

  且说宝玉上学之后,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倒可做些活计,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想着如今宝玉有了功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不觉滴下泪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哪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见是袭人,欠身让坐。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哪里能够,不过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宝二爷上了学,房中一点事儿没有,因此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说着,紫鹃拿茶来。袭人忙站起来道:「妹妹坐着罢。」因又笑道:「我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紫鹃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话!我说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断了,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袭人道:「你还提香菱呢,这才苦呢,撞着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把手伸着两个指头道:「说起来,比他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紫鹃接着道:「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了,哪里倒敢去欺负人呢? 」

  说着,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哪位姐姐在这里呢?」雪雁出来一看,模模糊糊认得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道:「做什么?」婆子道:「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林姑娘送东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儿。」雪雁进来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领他进来。那婆子进来请了安,且不说送什么,只是觑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因问道:「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婆子方笑着回道:「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回头又瞧见袭人,便问道:「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么?」袭人笑道:「妈妈怎么认得我?」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姑娘们碰着到我们那边去,我们都模糊记得。」说着,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因笑着向袭人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袭人见他说话造次,连忙岔道:「妈妈,你乏了,坐坐吃茶罢。」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们哪里忙呢,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叫给宝二爷送去。」说着,颤颤巍 告辞出去。

  黛玉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宝钗使来的,也不好怎么样他。等他出了屋门,才说一声道:「给你们姑娘道费心。」那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的说:「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拿受得起。」黛玉只装没听见。袭人笑道:「怎么人到了老来,就是混说白道的,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一时雪雁拿过瓶子来与黛玉看。黛玉道:「我懒怠吃,拿了搁起去罢。」又说了一回话,袭人才去了。

  一时晚妆将卸,黛玉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自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像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不知不觉,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要见我做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也不便见的。」因叫小丫头:「回覆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 」说着,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做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说得黛玉一身冷汗。

  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说:「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可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腰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一副妆奁。」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做主。」老太太总不言语。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道:「老太太,您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儿,怎么全不管!不要说我是您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您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说着,撞在怀里痛哭。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

  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无用,不如寻个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姐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一面,看他还有法儿?」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黛玉听了这一句话,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宝玉紧紧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

  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声大哭。

  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想了一回,父亲死得久了,与宝玉尚未放定,这是从哪里说起?又想梦中光景,无倚无靠,再真把宝玉死了,那可怎么样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扎挣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之声。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

  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啾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地透进清光来。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一回儿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紫鹃道:「姑娘,你还没睡着么?又咳嗽起来了,想是著了风了。这会儿窗户纸发清了,也待好亮起来了。歇歇儿罢,养养神,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尝不要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罢。」说了又嗽起来。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心中也自伤感,睡不着了。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着痰盒。

  这时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么?」紫鹃笑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呢。」黛玉道:「既这样,你就把痰盒儿换了罢。」紫鹃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出来叫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鹃一跳,不觉失声道:「嗳哟,这还了得!」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紫鹃自知失言,连忙改说道:「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紫鹃道:「没有什么。」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

  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罢,外头看凉着。」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凉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为什么哭?」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大罢,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着些。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哪个不疼姑娘。」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头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着痰盒,雪雁捶着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唬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

  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雪雁连忙摆手儿,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雪雁将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头儿说:「这可不是玩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这还了得!你们怎么这么糊涂。」雪雁道:「我这里才要去,你们就来了。」

  正说着,只听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见了他二人便说道:「谁告诉你们了?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翠墨道:「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叫我们来请姑娘来,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得身子略软些,躺躺儿就起来了。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们来这里坐坐罢。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二人答道:「没有。」翠墨又道:「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老爷天天要查功课,哪里还能像从前那么乱跑呢。」黛玉听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来了。

  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论评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着人去请黛玉商议。正说着,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神色匆忙。湘云便先问道:「林姑娘怎么不来?」翠缕道:「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们听见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听了诧异道:「这话真么?」翠缕道:「怎么不真。」翠墨道:「我们刚才进去瞧了瞧,颜色不成颜色,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湘云道:「不好的这么着,怎么还能说话呢。」探春道:「怎么你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哪里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这么着,咱们都过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们好过去告诉大嫂子回老太太,传大夫进来瞧瞧,也得个主意。」湘云道:「正是这样。」惜春道:「姐姐们先去,我回来再过去。」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潇湘馆来。

  进入房中,黛玉见他二人,不免又伤心起来。因又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况且我不请他们,他们还不来呢。心里虽是如此,脸上却碍不过去,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一头一个。看了黛玉这般光景,也自伤感。探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得很。」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唬的惊疑不止,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见湘云冒失,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就这样蝎蝎螫螫的!」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说道:「姐姐静静的养养神罢,我们回来再瞧你。」黛玉道:「累你两位惦着。」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鹃答应着。

  探春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nd



第081回 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

  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像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实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挨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他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哪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说着,几乎滴下泪来。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怎么样呢。」

  宝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块儿玩,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 」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哪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里个个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别的。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生儿长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我知 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别在这里混说。」说得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一回,无精打彩的出来了。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往潇湘馆来。

  刚进了门,便放声大哭起来。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 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的人心里难受起来。」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地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

  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宝玉,便道:「二爷在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着二爷就是在这里。」黛玉听见是袭人,便欠身起来让坐。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了。宝玉看见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你也不用伤心。你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我看看去就来。」说着,往外走了。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人又为什么?」黛玉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刚才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袭人也不言语,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了。宝玉来到贾母那边,贾母却已经歇晌,只得回到怡红院。

  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古乐府》,随手翻来,正看见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又拿一本看时,却是晋文,翻了几页,忽然把书掩上,托着腮,只管痴痴的坐着。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这般光景,便道:「你为什么又不看了?」宝玉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袭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站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袭人听了,又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毛病来。」那宝玉一面口中答应,只管出着神,往外走了。

  一时走到沁芳亭,但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依然,门窗掩闭。转过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漵一带栏杆上靠着,有几个小丫头蹲在地下找东西。宝玉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着。只听一个说道:「看它洑上来不洑上来。」好似李纹的语音。一个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它不上来的。」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一个又道:「是了,姐姐你别动,只管等着。它横竖上来。」一个又说:「上来了。」这两个是李绮、邢岫烟的声儿。

  宝玉忍不住,拾了一块小砖头儿,往那水里一撂,咕咚一声,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惊讶道:「这是谁这么促狭?唬了我们一跳。」宝玉笑着从山子后直跳出来,笑道:「你们好乐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儿?」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二哥哥这么淘气。没什么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着,叫你唬跑了。」宝玉笑道:「你们在这里玩竟不找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大家笑了一回。

  宝玉道:「咱们大家今儿钓鱼,占占谁的运气好。看谁钓得着,就是他今年的运气好,钓不着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咱们谁先钓?」探春便让李纹,李纹不肯。探春笑道:「这样就是我先钓。」回头向宝玉说道:「二哥哥,你再赶走了我的鱼,我可不依了。」宝玉道:「头里原是我要唬你们玩,这会子你只管钓罢。」探春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叶窜儿吞着子把漂儿坠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却是活迸的。侍书在满地上乱抓,两手捧着,搁在小磁坛内清水养着。

  探春把钓竿递与李纹。李纹也把钓竿垂下,但觉丝儿一动,忙挑起来,却是个空钩子。又垂下去,半晌钩丝一动,又挑起来,还是空钩子。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原来往里钩了。李纹笑道:「怪不得钓不着。」忙叫素云把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边贴好了苇片儿。垂下去一会儿,见苇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来,倒是一个二寸长的鲫瓜儿。李纹笑着道:「宝哥哥钓罢。」宝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钓了,我再钓。」岫烟却不答言。只见李绮道:「宝哥哥先钓罢。」说着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探春道:「不必尽着让了。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呢,还是三妹妹快着钓罢。」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然后岫烟也钓着了一个,随将竿子仍旧递给探春,探春才递与宝玉。

  宝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矶,坐在池边钓起来,岂知那水里的鱼看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抡着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动也不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急的宝玉道:「我最是个性儿急的人,它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呢。好鱼儿,快来罢!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说得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喜得满怀,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往哪里去了。众人越发笑起来。探春道:「再没见像你这样卤人。」

  正说着,只见麝月慌慌张张的跑来说:「二爷,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个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问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爷什么事?」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见说是什么闹破了,叫宝玉来问,还要叫琏二奶奶一块儿查问呢。」吓得宝玉发了一回呆,说道:「不知又是哪个丫头遭了瘟了。」探春道:「不知什么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么信儿,先叫麝月来告诉我们一声儿。」说着,便同李纹、李绮、岫烟走了。

  宝玉走到贾母房中,只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宝玉看见无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贾母见他进来,便问道:「你前些年那一次大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宝玉想了一回,道:「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像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的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恁什么不知道了。到好的时候,又记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床上来,那些鬼都跑着躲避,便不见了。我的头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贾母告诉王夫人道:「这个样儿也就差不多了。」

  说着凤姐也进来了,见了贾母,又回身见过了王夫人,说道:「老祖宗要问我什么?」贾母道:「你那年中了邪的时候儿,你还记得么?」凤姐儿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什么人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贾母道:「好的时候呢?」凤姐道:「好的时候好像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却不记得说什么来着。」贾母道: 「这么看起来竟是他了。他姐儿两个病中的光景和才说的一样。这老东西竟这样坏心,宝玉枉认了他做干妈。倒是这个和尚道人,阿弥陀佛,才是救宝玉性命的,只是没有报答他。」凤姐道:「怎么老太太想起我们的病来呢?」贾母道:「你问你太太去,我懒怠说。」

  王夫人道:「才刚老爷进来说起宝玉的干妈竟是个混帐东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闹破了,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要问死罪的了,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有一所房子卖给斜对当铺里。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潘三保还要加,当铺里哪里还肯。潘三保便买嘱了这老东西,因他常到当铺里去,那当铺里人的内眷都与他好的。他就使了个法儿,叫人家的内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他又去说这个病他能治,就用些神马纸钱烧献了,果然见效。他又向人家内眷们要了十几两银子。岂知老佛爷有眼,应该败露了。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个绢包儿。当铺里人捡起来一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有四丸子很香的香。正诧异着呢,那老东西倒回来找这绢包儿。这里的人就把他拿住,身边一搜,搜出一个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 衣服,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立时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所以知会了营里,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闷香。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一盏七星灯,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着脑箍的,有胸前穿着钉子的,有项上拴着锁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几篇小账,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

  凤姐道:「咱们的病,准是他。我记得咱们病后,那老妖精向赵姨娘处来过几次,要向赵姨娘讨银子,见了我,便脸上变貌变色,两眼黧鸡似的。我当初还猜疑了几遍,总不知什么原故。如今说起来,却原来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这里当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人治我。宝玉可和人有什么仇呢,忍得下这样毒手。」贾母道:「焉知因我疼宝玉不疼环儿,竟给你们种了毒了呢。」王夫人道:「这老货已经问了罪,决不好叫他来对证。没有对证,赵姨娘哪里肯认账。事情又大,闹出来,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败露的。」贾母道:「你这话说的也是,这样事,没有对证,也难作准。只是佛爷菩萨看得真,他们姐儿两个,如今又比谁不济了呢。罢了,过去的事,凤哥儿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饭再过去罢。」遂 鸳鸯、琥珀等传饭。凤姐赶忙笑道:「怎么老祖宗倒操起心来!」王夫人也笑了。只见外头几个媳妇伺候。凤姐连忙告诉小丫头子传饭:「我和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正说着,只见玉钏儿走来对王夫人道:「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请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饭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贾母道:「你去罢,保不住你老爷有要紧的事。」王夫人答应着,便留下凤姐儿伺候,自己退了出来。

  回至房中,和贾政说了些闲话,把东西找了出来。贾政便问道:「迎儿已经回去了,他在孙家怎么样?」王夫人道:「迎丫头一肚子眼泪,说孙姑爷凶横的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话述了一遍。贾政叹道:「我原知不是对头,无奈大老爷已说定了,教我也没法。不过迎丫头受些委屈罢了。」王夫人道:「这还是新媳妇,只指望他以后好了好。」说着,嗤的一笑。贾政道:「笑什么?」王夫人道:「我笑宝玉,今儿早起特特的到这屋里来,说的都是些孩子话。」贾政道:「他说什么?」王夫人把宝玉的言语笑述了一遍。贾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说道:「你提宝玉,我正想起一件事来。这小孩子天天放在园里,也不是事。生女儿不得济,还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济事,关系非浅。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但我想南边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们城里的小孩,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过去了,胆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给没脸,一日哄哥儿似的,没的白耽误了。所以老辈子不肯请外头的先生,只在本家择出有年纪再有点学问的,请来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爷虽学问也只中平,但还弹压的住这些小孩子们,不至以颟顸了事。我想宝玉闲着总不好,不如仍旧叫他家塾中读书去罢了。」王夫人道:「老爷说的很是。自从老爷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搁了好几年。如今且在家学里温习温习,也是好的。」贾政 头,又说些闲话,不题。

  且说宝玉次日起来,梳洗已毕,早有小厮们传进话来说:「老爷叫二爷说话。」宝玉忙整理了衣服,来至贾政书房中,请了安站着。贾政道:「你近来做些什么功课?虽有几篇字,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你近来的光景,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况且每每听见你推病不肯念书,如今可大好了。我还听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姐妹们玩玩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袋后头。就是作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作诗作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遂叫李贵来,说:「明儿一早,传焙茗跟了宝玉去收拾应念的书籍,一齐拿过来我看看,亲自送他到家学里去。」喝命宝玉:「去罢!明日起早来见我。」宝玉听了,半日竟无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红院来。

  袭人正在着急听信,见说取书,倒也欢喜。独是宝玉要人即刻送信与贾母,欲叫拦阻。贾母得信,便命人叫过宝玉来,告诉他说:「只管放心先去,别叫你老子生气。有什么难为你,有我呢。」宝玉没法,只得回来嘱咐了丫头们: 「明日早早叫我,老爷要等着送我到家学里去呢。」袭人等答应了,同麝月两个倒替着醒了一夜。次日一早,袭人便叫醒宝玉,梳洗了,换了衣服,打发小丫头子传了焙茗在二门上伺候,拿著书籍等物。袭人又催了两遍,宝玉只得出来过贾政书房中来,先打听老爷过来了没有?书房中小厮答应:「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请老爷回话,里边说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去了。」宝玉听了,心里稍稍安顿,连忙到贾政这边来。恰好贾政着人来叫,宝玉便跟着进去。贾政不免又嘱咐几句话,带了宝玉上了车,焙茗拿著书籍,一直到家塾中来。

  早有人先抢一步回代儒说:「老爷来了。」代儒站起身来,贾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请了安。代儒拉着手问了好,又问:「老太太近日安么?」宝玉过来也请了安。贾政站着,请代儒坐了,然后坐下。贾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心野贪玩。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贾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些闲话,才辞了出去。代儒送至门首,说:「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罢。」贾政答应着,自己上车去了。

  代儒回身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右边堆下两套旧书,薄薄儿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道:「宝玉,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宝玉站起来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论起来,你可也该用功了。你父亲望你成人恳切的很。你且把从前念过的书,打头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几遍文章就是了。」宝玉答应了个是,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代儒告诉宝玉道:「今日头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罢。明日要讲书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先讲一两章书我听,试试你近来的功课何如,我才晓得你到怎么个分儿上头。」说得宝玉心中乱跳。

  欲知明日讲解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80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两声,冷笑道:「菱角花开,谁见香来?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哪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花香,就莲叶、莲蓬,都是有一般清香的。但它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说,这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的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的,忙指着香菱的脸说道:「你可要死!你怎么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醒了,反不好意思,忙赔笑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看这个香字 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说哪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个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哪个字好,就用哪一个。」金桂冷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香菱笑道:「奶奶原来不知,当日买了我时,原是老太太使唤的,故此姑娘起了这个名字。后来服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越发不与姑娘相干。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笑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自此以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的,如今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鬟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宝蟾,我且舍出宝蟾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再乘他疏远之时,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俟机而发。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手,「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着。」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的了。别打量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才痨饿眼的,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做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伏着酒盖脸,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么样就怎样。你要活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得称谢不尽。是夜,曲尽夫妻之道,竭力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闹,越发放大了胆。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宝蟾心里也知八九了,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在难分之际,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原来这丫头也是金桂在家从小儿使唤的,因他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专管些粗活。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我的绢子取来,不必说我说的。」小舍儿听了,一径去寻秋菱,说:「菱姑娘,奶奶的绢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了来,送上去,岂不好?」

  秋菱正因近日金桂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听了这话,忙往屋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通红,忙转身回避不及。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这会子秋菱撞来,故虽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耍强的,今既遇见了秋菱,便恨无地可入,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口内还恨怨不迭,说他强奸力逼。薛蟠好容易哄得要上手,却被秋菱打散,不免一腔的兴头,变作一腔的恶怒,都在秋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这会子做什么来撞尸游魂?」秋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早已跑了。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只恨的骂秋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秋菱有意害他。他赤条精光,赶着秋菱踢打两下。秋菱虽未受过这些气,既到了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在秋菱房中去成亲,命秋菱过来陪着自己先睡。先是秋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肮脏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服侍劳动。又骂说:「你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丫头霸占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罢了!」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秋菱:「不识抬举,再不去就打了。」秋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着睡,秋菱只得从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要捶腿,如是者,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

  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珍宝,一概都置之不顾。恨的金桂暗暗的发狠道:「且叫你乐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弄他,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布秋菱。

  半月光景,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痛难忍,四肢不能转动,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秋菱气的。闹了两天,忽又从金桂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肋肢骨缝等处。于是众人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魔法儿。」薛蟠道:「他这些时并没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害自己不成?虽有别人,如何敢进我屋子呢?」薛蟠道:「秋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问谁?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你三个都嫌我!」一面说着,一面痛哭起来。

  薛蟠更被这些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一径抢步,找着秋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脸浑身打起来,一口咬定是秋菱所施。秋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道:「不问明白就打起人来了!这丫头服侍这几年,哪一时不小心?他岂肯如今做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青红皂白,再动粗鲁。 」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生怕薛蟠耳软心活了,便泼声浪气大哭起来,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进我的房,唯有秋菱跟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在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做出这些把戏来?」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着了急。

  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丫头,被他说霸占了去,自己还要占温柔让夫之礼。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做的?正是俗话说的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此时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了,因此无法,只得赌气喝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三不知的把陪房的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个清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说着,又命:「秋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

  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已低了头,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您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拉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得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去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刺?是谁的钉?但凡都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的身颤气咽,说:「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什么! 」薛蟠急的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家听见笑话!」

  金桂意谓一不作二不休,越发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留下他,卖了我!谁还不知道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到我们家做什么去了?」一面哭喊,一面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唉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

  当下薛姨妈被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香菱。宝钗笑道:「咱们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糊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嫂嫌他不好,留着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薛姨妈道:「留下他还是惹气,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和卖了的一样。」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薛姨妈只得罢了。自此以后,香菱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自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悲伤,挑灯自叹。虽然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肝,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嬴瘦,饮食懒进,请医服药不效。

  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薛蟠有时仗着酒胆,挺撞过两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身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了一阵罢了。如今已成习惯自然,反使金桂越长威风。又渐次寻趁宝蟾。宝蟾却比不得香菱,正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放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贱他,他便不肯低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急,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手,便也撒泼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十分闹得没法,便出门躲着。

  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喜欢,便纠众人来斗牌掷骰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的焦骨头下酒。吃的不耐烦,便肆口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惟暗里落泪。薛蟠也没别法,惟悔恨不该娶这「搅家精」,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府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此时宝玉已过百日,出门行走,亦曾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姐妹不差上下,焉得这等情性?真可为奇事。因此,心下纳闷。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的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倘眼泪,只要接了来家,散荡两日。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忘了。前儿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明儿是个好日子,就接他去。」正说着,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去。」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逛逛,听见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一早,梳洗穿戴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妈妈,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烧香还愿。这庙已于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性怯懦,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时吃饭毕,众妈妈和李贵等围随宝玉到各处玩耍了一回,宝玉困倦,复回至净室安歇。众妈妈生恐他睡着了,便请了当家的王道士来陪他说话。这老道士专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病射利,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药,色色俱全。亦常在荣宁二府走动熟惯,都给他起了个浑号,叫他做「王一贴」:言他膏药灵验,一贴病除。

  当下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看见王一贴进来,便笑道:「来的好。我听见说你极会说笑话儿的,说一个给我们大家听听。」王一贴笑道:「正是呢,哥儿别睡,仔细肚子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的都笑了。宝玉也笑着起身整衣,王一贴命徒儿们:「快沏好茶来。」焙茗道:「我们爷不吃你的茶,坐在这屋里还嫌膏药气息呢。」王一贴笑道:「不当家花拉的,膏药从不拿进屋里来的。知道哥儿今日必来,头三天就把香薰了又薰的。」宝玉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说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要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底细一言难尽。药共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配,宾主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定魄,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去死生新,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便知。」

  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如?只说出病源来。」宝玉笑道:「你猜,若猜得着,便贴得好了。」王一贴听了,寻思一回,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宝玉命他坐在身边。王一贴心动,便笑着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二爷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完,焙茗先喝道:「该死!打嘴!」

  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焙茗道:「信他胡说!」唬得王一贴不等再问,只说:「二爷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的方子没有?」王一贴听了,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刻见效的。」宝玉道:「什么汤?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晨吃这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焙茗都大笑不止,骂:「油嚼的舌头。」王一贴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告诉你们: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 」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奠酒,焚化钱粮,散福。功课完毕,宝玉方进城回家。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孙家婆娘媳妇等人已待晚饭,打发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诉委曲,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睹,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顿,撵到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冀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压着我的头,晚了一辈,不该做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一行说,一行哭得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姐妹无不落泪。

  王夫人只得用言解劝,说:「已是遇见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做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从小儿没有娘,幸而过婶婶这边来,过了几年净心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结果。」王夫人一面劝,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姐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惦记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住个三天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来还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年轻的夫妻们,斗牙斗齿,也是泛泛人的常事,何必说这些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姐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听命。

  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姐妹丫鬟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姐妹分别,各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家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孙绍祖之恶,勉强忍情作辞去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杂,只面情塞责而已。

  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End



第079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吼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话说宝玉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细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过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玩意儿,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哪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垄中,女儿命薄。』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俗滥些。放着现成的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格,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好极!到底是你想得出,说得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我们愚人想不出来罢了。但只一件:虽然 一改新妙之极,却是你在这里住着还可以,我实不敢当。」说着,又连说不敢。

  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如此分晰,也太生疏了。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轻裘,敝之无憾,何况咱们。」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上头,却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索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所以宁可弃此这一篇文,万不可弃这茜纱新句。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惬怀。」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呢。」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 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狐疑,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刚才太太打发人,叫你说明儿一早过大舅母那边去呢。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站着,凉着呢可不是玩的,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忽想起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送回去。

  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老嬷嬷来,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那边去,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曾娶妻,贾赦见是世交子侄,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大愿意,但想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因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他祖父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宝玉却从未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只听见说娶亲的日子甚近,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越发扫兴,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要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净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翛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可比。所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宝玉便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要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哪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奶奶使人找你凤姐姐去,竟没找着,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了这话,我就讨了这个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说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还要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方一时间就空落落的了。」宝玉应之不迭,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

  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着琏二奶奶,说完了正经事再来。」宝玉道:「什么正经事这般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到底是哪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的议论。」香菱道:「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人家了。」宝玉问道:「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时,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时,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京城里,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供奉,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后。」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

  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伙计们一群人,糟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太太去求亲。我们太太原是见过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了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只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道:这是什么话?我倒不懂了。」宝玉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只怕再有个人来,薛大哥就不肯疼你了。」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发热。也因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所致,兼以风寒外感,遂致成疾,卧床不起。贾母听得如此,天天亲来看视。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一月之后,方才渐渐的痊愈。

  贾母命好生保养,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等物,方可出门行走。这百日内,连院门前皆不许到,只在房里玩笑。四五十日后,就把他拘的火星乱迸,哪里忍耐得住。虽百般设法,无奈贾母、王夫人执意不从,也只得罢了。因此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又听得薛蟠那里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娶亲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宝玉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再过些时,又闻得迎春出了阁,宝玉思及当时姐妹们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得相逢,也必不得似先前那等亲热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不尽。少不得潜心忍耐,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耍出来。如今且不消细说。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心中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从此倒要远避些他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了。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静些。二则又知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心里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来,他便十分殷勤小心服侍。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丘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他母亲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儿出了阁,自为要做当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得另唤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是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都还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的低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与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薛姨娘恨的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么胡闹。人家凤凰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得你是个人物,才给你做媳妇。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么胡闹,喝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

  金桂见婆婆如此说,越发得了意,便装出些张致来,总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惟有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便欲寻隙,苦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

  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回问他「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奶奶说不通,奶奶没和姑娘研究过。说起来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常时还夸呢。」

  欲知香菱说出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78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出去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唱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

  贾母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正理,也正想着如此。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谁知变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历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看了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知大体,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袭人的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 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效好之意。且没有明说,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二则宝玉自以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凤姐也来请早安,伺候早饭,又说笑了一回,贾母歇晌。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儿道:「还不曾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也就信了。因告诉撵逐晴雯等事,又说:「怎么宝丫头私自回家去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调,也不喜欢他。我说给你大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不知道吗?他说是告诉了他了,不过住两三日,等你姨妈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什大病,不过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况且他天天在园里,左不过是他们姐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从来没个忌讳,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像傻 ;若只叫进来,在这些姐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跟前,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是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许多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王夫人、凤姐都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重了,并没为什么事要出去。我为的是妈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晚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人。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个人盘查,设若从那里弄出事来,岂不两碍。而且我 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姐妹在一处玩笑作针线,都比在外头一人闷坐着好些。如今彼此都大了,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之事,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了。所以今日不但我决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省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家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他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的便罢了。」

  话说之间,只见宝玉等已回来,因说他父亲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丢了丑没有?」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倒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过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说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兰、环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宝玉听了,便忙进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笔墨等物拿着,一同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针线,因叹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只装听不见,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向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宝玉听见,正中心怀,便让他两个去了。

  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块山子石后头,悄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去瞧晴雯姐姐没有?」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 」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来着。」宝玉听说,忙问:「你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 ,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拼着挨一顿打,偷着出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哪里去了?』我告诉他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他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个花神,玉皇爷命我去管花儿。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该上任去了,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儿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的人,阎王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拿他的魂儿。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请,哪里挨得时刻呢!』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屋里留神看时辰表,果然 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

  宝玉忙道:「你不识字,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是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 」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机。』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过头来看着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虽然超生苦海,从此再不能相见了,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意。」想毕忙至屋里。

  正值麝月、秋纹找来,宝玉又自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往前次看望之处来,意谓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就催人立刻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场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了。宝玉走来扑了一个空。站了半天,别无法儿,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及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顺路来找黛玉。不在房里,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出,空空落落,不觉吃一大惊。忽见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我们看着,还没搬清楚呢。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您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从此您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

  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做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一条翠樾埭上半日也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尚未回来。正在不知所之,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屋里,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里。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又说:「临散时忽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都忙请教是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爵,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令众美女学习战攻斗伐之事。内中有个姓林行四的,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辈,不足大举,因轻骑前剿。不意贼众诡谲,两战不胜,恒王遂被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 林四娘得闻凶报,遂集聚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患,我意亦当殒身于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我前往;不愿者,亦早自散去。』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杀了几个首贼。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做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心之志。后来报至都中,天子百官,无不叹息。其后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

  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与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奏请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了这新闻,所以都要做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可谓圣朝无阙事了。」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什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做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闲言少述。且说贾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作过几首了,胆量愈壮,今看了题目,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倒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倒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几岁,在俱未冠之时,如此用心作去,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么。」贾政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因又问宝玉。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

  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站起身来,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式。或似温八叉《缶瓯歌》,或似李长吉《会稽歌》,或似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第四句平叙,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 」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更拍手笑道:「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逸。而且这句子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说这些,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转至武事呢?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兜转煞住,想也使得。」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呢。」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一气连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鮹。

  贾政道:「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么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秾桃艳李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彷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古人云:「潢污行潦,蕴藻苹蘩之贱,可以馐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只在心之诚敬而已。然非自作一篇诔文,这一段凄惨酸楚,竟无处可以发泄了。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谷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吃食,于是黄昏人静之时,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谷、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姐妹悉慕点娴,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茞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自蓄辛酸,谁怜夭折!

  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匐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腰俱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遣抛孤柩。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撒向西风;梓泽默默余衷,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钳詖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犹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
  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问馥郁而飘然兮,纫蘅杜以为佩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借葳蕤而成坛畸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瓟匏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波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无际兮,忍捐弃于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嗷嗷而何为耶!
  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
  搴烟萝而为步幛,列菤蒲而森行伍。
  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
  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
  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
  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
  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逋,复氤氲而倏阻。
  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
  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
  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
  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读毕,遂焚帛奠茗,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里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时,究竟是人是鬼,下回分解。


End



第077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病已比先减了,虽未大愈,然亦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不知它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寻,拿了几包药材来,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了这个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药,并没有一枝人参。

  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邢夫人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不等,遂秤了二两给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记号了来。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进来说:「这几样都各包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只是年代太陈。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糟朽烂木,也没有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才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向周瑞家的说:「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人参都没有好的。虽有全枝,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里要他二两原枝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到底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但只还得你亲自走一趟,才能明白。」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寻去。」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你这话也是。」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遂唤周瑞家的来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得个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凤姐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吃了一惊,想到司棋系迎春丫头,乃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他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装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像咱们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呢,岂不倒耽搁了。倘或那丫头瞅空儿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都有些偷懒,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

  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边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连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与姑娘使。」说着,便命司棋打点走路。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之事,丫鬟们悄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能救,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跪着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

  迎春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看呢,听了这话,书也不看,话也不答,只管扭着身子呆呆的坐着。周瑞家的又催道:「这么的大女孩,自己做的还不知道?把姑娘都带的不好了,你还敢紧着缠磨他!」迎春听了,方含泪道:「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只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总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罢。」周瑞家的道: 「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罢。」司棋无法,只得含泪给迎春磕头,和众人告别,又向迎春耳边说:「好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

  于是周瑞家的等人带了司棋出去,又有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头只见绣橘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给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给你做个念心儿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姐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相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做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哪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走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衣胞里爬出来的,辞他们做什么,他们看你的笑声还看不了呢。你不过挨一会是一会,难道算了不成!依我说,快走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着往后角门出去。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着出来。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头进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许多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闻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也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上日又见入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因忙拦住问道:「哪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昔行为,又恐唠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许少挨时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道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做了什么大事,晴雯也气病着,如今你又要去了。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着好。」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要不听话,我就打得你了。别想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生走。一个小爷见了面,也拉拉扯扯的,什么意思!」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走远了,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方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查人呢,只怕还查到这里来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子去。 」因又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

  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亲查,便料道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后来趁愿之话,竟未得见。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打炕上拉下来,蓬头垢面的,两个女人搀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留下,给好的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

  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做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言,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做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量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统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

  又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芳官只得过来。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不愿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了。」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找个女婿罢。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与王夫人磕头领去。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才心净。」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

  暂且说不到后文。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狠了。」宝玉听如此说,方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袭人知他心里别的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劝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太太不过偶然听了别人的闲言,在气头上罢了。」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狂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所以很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美人似的,心里就不安静么?你哪里知道,古来美人安静的多著呢,这也罢了。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袭人道:「你有什忌讳的,一时高兴,你就不管有人没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你还不觉。」宝玉道 「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什么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做些细活的,未免夺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生得比人强些,也没什妨碍着谁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可是你说的,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个好带累了。」说毕,复又哭起来。

  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了。倒是养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欢时,回明白了再要他去是正理。」宝玉冷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娇生惯养的,何尝受过一日委屈。如今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哪里还等得一月半月?再不能见一面两面的了!」说着,越发心痛起来。

  袭人笑道:「可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说一句妨碍的话,你就说是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了。」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坏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说道:「我要不说,又掌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怎么是你读书的人说的?」宝玉叹道:「你们哪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东西,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像孔子庙前桧树,坟前的蓍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都是堂堂正正大之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它就枯干了,世治它就茂盛了,几千百年了,枯了又生的几次,这不是应兆么?若是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冢上的长青草,难道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是应着人生的。」

  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了。还有一说,他纵好,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掩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是,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也没个了局。」宝玉又道:「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我还有一句话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现在的他的东西,是瞒上不瞒下,悄悄的送还他去。再或有咱们常日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姐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的忒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把他的衣裳各 打点下了,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去。 」宝玉听了,点点头儿。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了他方才的话,又陪笑抚慰他,怕他寒了心。晚间,果遣宋妈送去。

  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去。

  却说这晴雯当日系赖大买的。还有个姑舅哥哥,叫做吴贵,人都叫他贵儿。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赖大又给他姑舅哥哥娶了一房媳妇。谁知贵儿一味胆小老实,那媳妇却倒伶俐,又兼有几分姿色,看着贵儿无能为,便每日家打扮的妖妖调调,两只眼儿水汪汪的。招惹的赖大家人如蝇逐臭,渐渐做出些风流勾当来。

  那时晴雯已在宝玉屋里,他便央及了晴雯转求凤姐,和赖大家的要过来。目今两口儿就在园子后角门外居住,伺候园中买办杂差。这晴雯一时被撵出来,住在他家。那媳妇哪里有心肠照管,吃了饭便自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膫哨,他独自掀起布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一领芦席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盖的。心内不知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双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道:「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

  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哪里? 」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煤乌嘴的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用自己的绢子拭了,闻了闻还有些气味,没奈何,提起壶来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像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咱们的茶呢!」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茶味,苦涩不堪,只得递给晴雯。

  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 」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着他的手,一只手轻轻的给他捶打着。又不敢大声的叫,真真万箭钻心。

  两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去罢。」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把那手用力拳回,搁在口边,狠命一咬,只听咯吱一声,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里。又回手扎挣着,连揪带脱,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小袄儿脱下,递给宝玉。不想虚弱透了的人,哪里禁得这么抖搂,早喘成一处了。宝玉见他这般,已经会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的袄儿褪下来,盖在他身上。却把这件穿上,不及扣钮子,只用外头衣裳掩了。刚系腰时,只见晴雯睁眼道:「你扶起我来坐坐。」宝玉只得扶他,哪里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宝玉的袄儿往自己身上拉。宝玉连忙给他披上,拖着胳膊,伸上袖子,轻轻放倒,然后将他的指甲装在荷包里。晴雯哭道:「你去罢!这里肮脏,你哪里受得?你的身子要紧。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

  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来做什么?看着我年轻长的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的。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那媳妇儿点着头儿,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说你有情有义儿的。」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要我不叫嚷,这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宝玉拉在怀中,紧紧的将两条腿夹住。

  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身上乱颤,又羞又愧又怕恼,只说:「好姐姐,别闹。」那媳妇儿乜斜了眼儿,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在女孩儿们身上做工夫,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撒开手,有话咱们慢慢儿的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呢?」那媳妇哪里肯放,笑道:「我早进来了,已经叫那老婆子去园门口等着呢。我等什么儿似的,今儿才等着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来,叫里头太太听见了,我看你怎么样?你这么个人,只这么大胆子儿。我刚才进来好一会子,在窗下细听,屋里只你两个人,我只道有些个体己话儿。这么看起来,你们两个人竟还是各不相扰儿呢。我可不能像他那么傻。」说着,就要动手。宝玉急的死往外拽。

  正闹着,只听窗外有人问:「这晴雯姐姐在这里住呢不是?」那媳妇子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了宝玉。这宝玉已经吓怔了,听不出声音。外边晴雯听见他嫂子缠磨宝玉,又急又臊又气,一阵虚火上攻,早昏晕过去。那媳妇连忙答应着,出来看,不是别人,却是柳五儿和他母亲两个,抱着一个包袱。柳家的拿着几吊钱,悄悄的问那媳妇道:「这是里头袭姑娘叫拿出来给你们姑娘的,他在哪屋里呢?」那媳妇儿笑道:「就是这个屋子,哪里还有屋子?」那柳家的领着五儿刚进门来,只见一个人影儿往屋里一闪。

  柳家的素知这媳妇子不妥,只打量是他的私人。看见晴雯睡着了,连忙放下,带着五儿便往外走。谁知五儿眼尖,早已见是宝玉,便问他母亲道:「头里不是袭人姐姐那里悄悄儿的找宝二爷呢吗?」柳家的道:「嗳哟,可是忘了。方才老宋妈说见宝二爷出角门来了。门上还有人等着,要关园门呢。」因回头问那媳妇儿。那媳妇儿自己心虚,便道:「宝二爷哪里肯到我们这屋里来?」柳家的听说,便要走。

  这宝玉一则怕关了门,二则怕那媳妇子进来又缠,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掀了帘子出来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儿走。」柳家的听了,倒唬了一大跳,说:「我的爷,你怎么跑了这里来了?」那宝玉也不答言,一直飞走。那五儿道:「妈妈,你快叫住宝二爷不用忙,留神冒冒失失,被人碰见倒不好。况且才出来时,袭人姐姐已经打发人留了门了。」说着,赶忙同他妈来赶宝玉。这里晴雯的嫂子干瞅着,把个妙人儿走了。

  却说宝玉跑进角门,才把心放下来,还是突突乱跳。又怕五儿关在外头,眼巴巴瞅着他母女也进来了。远远听见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就关了园门了。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里,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来,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小时反倒疏远了。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之症,故近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胆小,醒了便要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故夜间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事,悉皆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晴雯睡着。他今去了,袭人只得将自己铺盖搬来,铺设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的呆,袭人催他睡下,然后自睡。只听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覆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安顿了。袭人方放心,也就蒙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连声答应,问:「做什么?」宝玉因要茶吃。袭人倒了茶来,宝玉乃叹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乍来,你也曾睡梦中叫我,以后才改了的。」说着,大家又睡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走来,仍是往日行景,进来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就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哪里肯听?恨不得一时天亮了就遣人去问信。

  及至天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赏秋菊,老爷因喜欢他前儿作的诗好,故此要带了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你们快告诉去,立逼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等他们吃面茶呢。环哥儿早来了,快快儿的去罢。我去叫兰哥儿去了。」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着钮子,一面开门。袭人听得叫门,便知有事,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忙催人来舀了洗脸水,催宝玉起来梳洗,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服来,只拣那三等成色的来。宝玉此时已无法,只得忙忙前来。

  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请了早安,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及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叫你们作诗,宝玉须随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

  一时他父子去了,方欲过贾母那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出来了,他就疯了似的,茶饭都不吃,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铰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是依他们去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做女孩儿去罢。我们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哪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进去的么?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

  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因曾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住下未回,听得此信,就想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都向王夫人说:「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然说佛门容易难上,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度一切众生。如今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命苦,入了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立意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个善人,起先听见这话,量系小孩子不遂心的话,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了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过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来求说探春等,心绪正烦,哪里着意在这些小事?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做徒弟去如何?」二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老人家的阴功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来取了些东西来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圆信,各自出家去了。

  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End



第076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话说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不题。

  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作一席。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入坐,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姐妹二人不在座内,知他家圆月去了,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少了这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都是请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热闹。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们来说说笑笑。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撂下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遂命拿大杯来斟热酒。

  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齐全的好。」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我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未免都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只得陪饮。贾母又命将毬毡铺于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说毕,刚才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走来向邢夫人前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说什么事﹖」邢夫人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歪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

  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着便就家去罢,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道:「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二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玩一夜是正理。」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死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别送,竟陪着我罢了。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 」尤氏说给贾蓉媳妇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咽悠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皆肃然危坐,默默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可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好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儿。」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说着,便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穰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媳妇们答应了,方送去。

  只见方才瞧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了,说:「瞧了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说着只见鸳鸯拿了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了,风吹了头,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命再斟酒来。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

  只听桂花阴里,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落下泪来。众人彼此不禁伤感,忙转身陪笑说语解释。又命换酒止笛。尤氏笑道:「我也就学一个笑话,说与老太太解闷儿。」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吧。」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叫请。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深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明日再赏,十六月色也好。」贾母道:「什么时候?」王夫人笑道:「已交四更,他们姐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说着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坐竹椅小轿,两个婆子搭起,众人围随出园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众媳妇收拾杯盘,却少了个细茶杯,各处寻觅不见,又问众人:「必是失手打了。撂在哪里?告诉我,拿了磁瓦去交,好作证见,不然又说偷起来了。」众人都说:「没有打碎,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细想想,或问问他们去。」一语提醒了那媳妇,因笑道:「是了,那一会儿记得是翠缕拿着的。我去问他。」说着便去找时,刚下了甬路,就遇见了紫鹃和翠缕来了。翠缕便问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们姑娘哪里去了﹖」这媳妇道:「我来问一个茶钟往哪里去了,你倒问我要姑娘。」翠缕笑道:「我因倒茶给姑娘喝来着,展眼回头就连姑娘也没了。」那媳妇道:「太太才说都睡觉去了。你不知哪里玩去了,还不知道呢。」翠缕向紫鹃道:「断乎没有悄悄儿睡去的,只怕在哪里走了一走。如今老太太走了,赶过前边送去,也未可知,我们且往前边找找去。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钟也有了。你明日一早再找罢,有什么忙的。」媳妇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儿就和你要罢。」说毕回去查收家伙。这里紫鹃和翠缕便往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又提宝钗姐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不觉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恼着,无心游玩。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湘云一人宽慰他,因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琴妹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扔下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他们不来,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 」

  黛玉见他这般劝慰,也不肯负他的豪兴,因笑道:「你看这里这等人声嘈杂,有何诗兴。」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 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宝玉拟了未妥,我们拟写出来,送给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所以都用了。如今咱们就往凹晶馆去。」

  说着,二人同下山坡,只一转弯就是。池沿上一带竹栏相接,直通着那边藕香榭的路径。因这几间就在此山怀抱之中,乃凸碧山庄之退居,因洼而近水,故言其额曰〈凹晶溪馆〉。因此处房宇不多,且又矮小,故只有两个老婆子上夜。因知在凸碧山庄赏月,与他们无干,早已熄灯睡了。黛玉、湘云见熄了灯,都笑道:「倒是他们睡了好。咱们就在这卷棚底下赏这这水月,如何?」二人遂在两个竹墩上坐下。

  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月影,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叠纹,真令人神清气净。湘云笑道:「怎么得这会子上船吃酒才好。要是在我家里,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说的,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何必偏要坐船。」湘云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说的不错,说贫穷之家自为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遂心,他们不肯信的,必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湘云听说,恐怕黛玉又伤感起来,忙道:「休说这些闲话,咱们且联诗。」

  正说间,只听笛韵悠扬起来。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兴,这笛子吹的有趣,到是助咱们的兴趣了。咱两个都爱五言,就还是五言排律罢。」湘云道:「什么韵?」黛玉笑道:「咱们数这个栏杆的直棍,这头到那头为止。它是第几根就是第几韵。」湘云笑道:「这倒别致。」于是二人起身,便从头数至尽头,止得十三根。湘云道:「偏又是『十三元』了。这个韵可用的少,作排律只怕牵强不能押韵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罢了。」黛玉笑道:「倒要试试咱们谁强谁弱,只是没有纸笔记。」湘云道:「明儿再写。只怕这一点聪明还有。」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罢。」因念道:「三五中秋夕。」

  湘云想了一想,道:「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

  黛玉笑道:「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

  湘云笑道:「这一句几处狂飞盏有些意思。这倒要对的好呢。」想了一想,笑道:「谁家不启轩。轻寒风翦翦。」

  黛玉道:「好对!比我的却好。只是底下这句又说俗话了,就该加劲说了去才是。」湘云道:「诗多韵险,也要铺陈些才是。纵有好的,且留在后头。」黛玉笑道:「到后头没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联道:「良夜景暄暄。争饼嘲黄发。」

  湘云笑道:「这句不好,杜撰,用俗事来难我了。」黛玉笑道:「我说你不曾见过书呢。吃饼是旧典,唐书唐志你看了来再说。」湘云笑道:「这也难不倒我,我也有了。」因联道:「分瓜笑绿媛。香新荣玉桂。」

  黛玉笑道:「分瓜可是实实的你杜撰了。」湘云笑道:「明日咱们对查了出来,大家看看,这会子别耽搁工夫。」黛玉笑道:「虽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著又用『玉桂』『金兰』等字样来塞责。」因联道:「色健茂金萱。蜡烛辉琼宴。」

  湘云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这样现成的韵被你得了,只是不犯著替他们颂圣去。况且下句你也是塞责了。」黛玉笑道: 「你不说玉桂,我难道强对个金萱么?再也要铺陈些富丽,方是即景之实事。」湘云只得又联道:「觥筹乱绮园。分曹尊一令。 」

  黛玉笑道:「下句好,只是难对些。」因想了一想,联道:「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

  湘云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是下句又说上骰子。」少不得联道:「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

  黛玉笑道:「对的却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风月来塞责。」湘云道:「究竟没说到月上,也要点缀点缀,方不落题。」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因联道:「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

  湘云道:「又说他们做什么,不如说咱们。」因联道:「吟诗序仲昆。构思时倚槛。」

  黛玉道:「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联道:「拟句或依门。酒尽情犹在。」

  湘云说道:「是时侯了。」乃联道:「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

  黛玉说道:「这时侯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因联道:「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

  湘云笑道:「这一句怎么押韵,让我想想。」因起身负手,想了一想,笑道:「够了,幸而想出一个字来,几乎败了。」因联道: 「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

  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时更恰,也还罢了。只是秋湍一句亏你好想。只这一句,别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对一句,只是再不能似这一句了。」仔细想了一想,道:「风叶聚云根。宝婺情孤洁。」

  湘云道:「这对的也还好。只是下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单用宝婺来塞责。」因联道:「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

  黛玉不语点头,半日随念道:「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

  湘云也望月点首,联道:「乘槎待帝孙。虚盈轮莫定。」

  黛玉笑道:「又用比兴了。」因联道:「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

  湘云方欲联时,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在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罢?」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的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来是它,猛然想不到,反吓了一跳。」湘云笑道:「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联道:「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

  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了,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湘云笑道:「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说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冷月葬花魂。」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凄清奇谲之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功在这一句了。」

  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二人皆诧异,因问:「你如何到了这里?」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所以我出来止住你们。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哪里找你们呢?你们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候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老嬷嬷也都睡了,只有小丫鬟在蒲团上垂头打盹。妙玉唤他起来,现去烹茶。忽听叩门之声,小丫鬟忙开门看时,却是紫鹃、翠缕与几个老嬷嬷来找他姐妹两个。进来见他们正吃茶,因都笑道:「要我们好找,一个园里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才到那山坡底下小亭里找时,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我们问他们,他们说,方才亭外头棚下两个人说话,后来又添了一个人,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我们就知道这里来了。」妙玉忙命小丫鬟引他们到那边去坐着歇息吃茶。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

  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评。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续时,倒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 「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二人皆道极是。妙玉提笔微吟,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屭朝光透,罘罳晓露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咱们天天是舍近求远。现有这样诗人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润色。此时想也快天亮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听说,便起身告辞,带领了丫鬟出来。妙玉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不在话下。

  这里翠缕向湘云道:「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好?」湘云笑道:「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如闹林姑娘去罢。」说着,大家走至潇湘馆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进去了,卸妆宽衣,盥漱已毕,方上床安歇。紫鹃放下绡帐,移灯掩门出去。谁知湘云有择席之病,虽在枕上,只是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错过困头,自然也是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覆去。黛玉因问道:「怎么你还没睡着?」湘云微笑道:「我有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儿罢。你怎么也睡不着?」黛玉叹道:「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一日了,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湘云道:「你这病就怪不得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nd



第075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爷说,看见邸报上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纨这边来了。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略觉精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往日和蔼,只呆呆的坐着。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这半日,可吃些东西?只怕饿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拣了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着,哪里有什么新鲜东西?况且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人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喝罢。」说毕,便吩咐去对茶。

  尤氏出神无语,跟来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日晌午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妆奁。素云又将自己胭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腌脏,这是我的,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说着,一面洗脸。丫头只弯腰捧着脸盆。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丫头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上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做出来的事就够使的了。」李纨听他如此说,便已知道昨晚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谁做的事够使的了?」尤氏道:「你倒问我!你敢是病着过阴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李纨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进来,别的姐妹都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个两个女人也因时症不起坑,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去陪着老人家夜里做伴。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欣大嫂子一声。」李纨听了,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看着李纨笑。一时李纨盥洗已毕,大家吃面茶。

  李纨因笑向宝钗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瞧。妹妹你只管去,我且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哪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正说着,果然人报:「云姑娘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娘好了还来,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又奇了,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 「正是呢!有别人撵,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鸡眼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哪里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们姐妹的气儿身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趁热灶火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凤丫头也不犯和你呕气,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

  探春知他怕事,不敢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唬得这个样儿。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的老婆打了,我还顶着徒罪呢。也不过背地里说些闲话罢咧,难道也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的事一一都说了。尤氏见探春已经说出来了,便把惜春方才的事也说了一遍。探春道:「这是他向来的脾气,孤介太过,我们再扭不过他的。」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丫头又病了,就打发人四下里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么样。回来告诉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嗔他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这种遮人眼目的事,谁不会做,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一时,丫头们来请用饭,湘云和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

  尤氏等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塌上,王夫人正在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来京师治罪等语。贾母听了甚不自在。恰好他姐妹来了,因问:「从哪里来的?可知凤姐妯娌两个病着,今日怎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王夫人道:「已经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哪里好?只是园里恐夜晚风凉。」贾母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

  闲话之间,媳妇们抬过饭桌。王夫人、尤氏等过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的几样菜色已摆完,另有两个大捧盒内盛了几色菜,便知是各房孝敬的旧规矩。贾母说:「我吩咐过几次,绌了罢,你们都不听。」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我今日吃斋,没有别的孝顺,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虀酱菜来。」贾母笑道:「我倒也想这个吃。」鸳鸯听说,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侍书忙去取了碗箸。鸳鸯又指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是大老爷孝敬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人将那几样着人都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什么,自然着人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

  贾母道:「拿稀饭来吃些罢。」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拿去给凤姐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盘果子:「给环儿、宝玉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着。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吃饭。贾母又命鸳鸯等来陪吃。贾母见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饭,因问说:「怎么不盛我的饭?」丫头们回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潦不定,庄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所以都是可着吃的做。」贾母笑道:「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儿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一面回头向门外伺候的媳妇们道:「既这样,你们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上,也是一样。」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去取。」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

  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到起更的时候,贾母说:「你也过去罢。」尤氏方告辞出来。走至二门外,上了车,众媳妇放下帘子来,四个小厮拉出来,套上牲口。几个媳妇带着小丫头们先走,过那边大门口等着去了。这里送的丫头也回来了。尤氏在车内,因见自己门口两边石狮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是来赴赌之人,遂向小丫头银蝶儿道:「你看,坐车的这些,骑马的不知还有几个呢?」说着进府,已到了厅上。贾蓉媳妇带领众丫头媳妇们,也都秉着羊角手罩接出来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们赌钱也没得便,今日倒巧,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媳妇答应着,提灯引路。又有一个悄悄的知会伏侍的小厮们,不许失惊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又兼有恨五骂六,忿恨之声亦不少。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不得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是无益。不但不能长进,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贾珍不好出名,便命贾蓉做局家。这些都是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侠纨裤。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做晚饭之主。天天宰猪割羊,屠鸡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里的好厨役好烹调。不到半月工夫,贾政等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了,武也当习,况在武荫之属。」遂也命宝玉、贾环、贾琮、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贾珍志不在此,再过几日,便渐次以歇肩养力为由,或抹骨牌、赌个酒东儿,至此渐次赌钱。如今三四个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牌掷骰,放头开局,大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利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局势。外人皆不知一字。

  近日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所以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那邢德全虽系邢夫人的胞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他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心,因此都唤他「傻大舅」。薛蟠是早已出了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凑在一处,都爱抢快,便又会了两家,在外边坑上抢快。又有几个在当地下大桌上赶羊。里间又有些斯文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此是前话。

  且说尤氏潜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陪酒的小么儿,都打扮的粉妆玉琢。今日薛蟠又掷输了,正没好气,幸而后手里渐渐翻过来了,除了冲账的,反赢了好些,心中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么样?」此时打天九赶老羊的未清,先摆下一桌,贾珍陪着吃。薛蟠兴头了,便搂了一个小么儿喝酒,又命将酒去敬傻大舅。傻大舅输家,没心绪,喝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陪酒的小么儿只赶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真是些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这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这么三六九等儿的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求着我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那些输家不便言语,只抿着嘴儿笑。

  那些赢家忙道:「大舅骂的很是。这小狗攮的们都是这个风俗。」因笑道:「还不给舅太爷斟酒呢!」两个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着傻大舅的腿,一面撒娇儿说道:「您老人家别生气,看着我们两个小孩子罢。我们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的就亲近。您老人家不信,回来大大的下一注,赢了,白瞧瞧我们两个是什么光景儿!」说的众人都笑了。这傻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过酒来,一面说道:「我要不看着你们两个素日怪可怜见儿的,我这一脚,把你们的小蛋黄子踢出来。」说着,把腿一抬,两个孩子趁势儿爬起来,越发撒娇撒痴,拿着洒花绢子托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钟酒灌在傻大舅嘴里。

  傻大舅哈哈的笑着,一扬脖儿,把一钟酒都干了,因拧了那孩子的脸一下儿,笑说道:「我这会子看了,又怪心疼的了!」说着,忽然想起旧事来,乃拍案对贾珍道:「昨日我和令伯母怄气,你可知道吗?」贾珍道:「没听见。」傻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东西!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的底里,我们老太太去世时,我还小呢,世事不知。他姐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长。他出阁时,把家私都带过来了。如今你二姨儿也出了门子了,他家里也很艰窘。你三姨儿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就是来要几个钱,也并不是要贾府里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够我花的了,无奈竟不得到手!你们就欺负我没钱!」贾珍听见他酒醉,外人听见不雅,忙用话劝解。

  外面尤氏等听得十分真切,乃向银蝶儿悄悄说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样,就怨不得这些人了。」还要听时,正值赶老羊的那些人也歇住了,要吃酒。有一个人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舅太爷?我们竟没听明白。且告诉我们,评评理。」邢德全便把那两个孩子不理的话说了一遍。那人接过来就说:「可恼!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问你:舅太爷不过输了几个钱罢咧,并没有输了鸡巴,怎你们就不理他了?」说着,众人大笑起来。连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说:「你这个东西,行不动儿就撒村捣怪的!」尤氏在外面听了这话,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一起没廉耻的小挨刀的!再灌丧了黄汤,还不知喷出什么新样儿来的呢!」一面便进去卸妆。

  至四更时方散,贾珍往佩凤房里去了。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着去了,回了尤氏,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门?说咱们是孝家,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尤氏道:「我倒不愿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琏二奶奶也躺下了,我再不去,越发没个人了。」佩凤道:「爷说,奶奶出门好歹早些回来,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既这么样,快些吃了,我好走。」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毕,吃饭更衣,尤氏等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备了一桌菜蔬果品,在汇芳园丛乐堂中,带领妻子姬妾,先吃过晚饭,然后摆上酒,开怀作乐赏月。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银河微隐。贾珍因命佩凤等四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高兴起来,便命取了一只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韵雅,真令人心动神移。唱罢,复又行令。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毛骨悚然。贾珍忙厉声喝道:「谁在那里?」连问几声,并无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格扇开闭之声,只觉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凄惨起来。看那月色时,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吓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拿得住些,心下也十分警畏,便大没兴头,勉强又坐了一会,也就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了祠堂行朔望之礼。细看祠内,都仍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旧闭上门,看着锁禁起来。

  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里坐着说闲话儿,与贾母取笑呢,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底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句话后,贾母命贾珍在挨门小机上坐了。贾母笑问道:「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劲。」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着。」贾珍答应了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倒好,打开却不怎么样。」贾珍陪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饽饽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来的。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怎么今年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过。」贾母笑道:「此时月已上来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子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灯。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烛,陈设着瓜果月饼等物。邢夫人等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名状。地上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大花厅去。众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

  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皆回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椅子上去好。」贾母道:「天天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不疏散疏散筋骨也好。」于是贾政、贾赦两人在前引导,又是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不过百余步,到了主山峰脊上,便是这座敝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做两间。凡桌椅形式都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边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边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桌,下面还有半边余空。贾母笑道:「往常倒不觉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想当年过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哪有那些人?如今叫女孩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探、惜春三个叫过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姐妹坐了,然后再下依次坐定。

  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个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在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传两转,恰好都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姐妹兄弟,都悄悄的你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里想着:倒要听是何笑话儿。贾政见贾母欢喜,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要说得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若不说笑了,也只好愿罚。」贾母道:「你就说这一个。」

  贾政因说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只说了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没听贾政说过,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先吃一杯。」贾母笑道:「使得。」贾赦连忙捧杯贾政执壶,安放在贾母面前,贾母饮了一口,贾赦、贾政退回本位。于是贾政又说:「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天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醒了,后悔不及,只得来家陪罪,他老婆正在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肮脏,只因昨儿喝多了黄酒,又吃了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得贾母和众人都笑了。贾政忙又斟了一杯酒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有媳妇的人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只贾琏、宝玉不敢大笑。

  于是又击鼓,从贾政传起,可巧到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座,早已踧踖不安,遍又在他手上,因想:「说笑话,倘或说不好了又说没口才;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贫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说。」乃起身告辞道:「我不能说,求限别的罢。」贾政道:「既这样,限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诗,若好便赏你;若不好仔细明日。」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怎么又作诗?」贾政陪笑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快作。命人取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这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样。要另出主见,试试你这几年的心思。」宝玉听了碰在自己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样,知无甚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欢,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大?定要他作才子不成。这就该奖赏他,以后越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婆子出去,「吩咐小厮们,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两把来给宝玉。」宝玉磕了一个头,仍复归座行令。

  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作一首,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更觉欢喜。遂并念与贾母听时,贾母也觉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于是大家归坐,复行起令来。这次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成,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一针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就死了,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远着呢,怎么就好了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道天下做父母的,偏心的多著呢!』」众人听说,也都笑了,贾母只得吃了半盏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知自己失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着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

  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令。不料这次花却在贾环手里。贾环近日读书稍进,亦好外务。今见宝玉作诗受奖,他便技痒,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要纸笔,立就一绝,呈与贾政,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是词句中终带着不爱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意,总属邪派。古人中虽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就只不是那一个难字,却是作『难以教训』『难』字解才好。哥哥公然以『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赦道:「拿诗来我瞧瞧。」便连声赞好,说:「这诗据我看来,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功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这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命人去取自己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脑袋笑道:「以后这样作去,这世袭的前程竟跑不了你袭的呢。」贾政听说,忙劝道:「不过他胡诌如此,哪里就论到后事了?」说着便斟了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姑娘们多乐一会子,好歇着了。 」贾赦等听了,方止令起身。大家又公进了一杯酒,才带着子侄们出去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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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4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避嫌隙杜绝宁国府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柳家媳妇的妹子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因这园中有素和柳家不睦的,便又告出柳家的来,说他和妹子是伙计,赚了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听得此言,便慌了手脚,因思素与怡红院的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的央求晴雯、芳官等人,转告诉了宝玉。宝玉因思内中迎春的妈妈也现有此罪,不若来约同迎春去讨情,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的说情又更为妥当,故此前来。

  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都问道:「你的病可好了?跑来做什么?」宝玉便不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闲话。平儿便出去办「金凤」一事。那玉柱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只说:「姑娘好歹的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来。」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就过,既这么样,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人,趁早儿取了来,交给我,一字不提。」玉柱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又说:「姑娘自去贵干,我赶晚赎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说毕,二人分路各自散了。

  平儿到房,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做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着奶奶些,问奶奶这两日可吃些什么?」凤姐笑道:「倒他还惦着我。刚才又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妹子所为,都是他作主。我想素日你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吧!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得万人咒骂,不如且自家养养病。就是病好了,我也会做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所以我答应着『知道了』。」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此,那就是我们的造化了。」

  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刚才太太叫我过去,叫我不管哪里先挪二百两银子,做八月十五节下使用。我回没处借,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挪移,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没地方儿!前儿一千两银子的当是哪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难。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又寻事奈何人。」凤姐道:「那日并无个外人,谁走了这个消息?」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说话时没别的外人,就只晚上送东西来的时候,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可巧来送浆洗的衣裳,他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看见一大箱东西,自然要问,必是丫头们不知道,说了出来,也未可知。」因此便唤 几个丫头子来问:「那日谁告诉傻大姐的娘了?」众丫头慌了,都跪下赌神发誓说:「自来也没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这事如何敢说。」凤姐详情度理,说:「他们必不敢多说一句话,倒别委屈了他们。如今把这事靠后,且把太太打发了去要紧。宁可咱们短些,别又讨没意思。」因叫平儿:「把我的金首饰再去押二百两银子来,送去完事。」贾琏道:「索性多押二百,咱们也要使呢。 」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使。这不知还指哪一项赎呢!」平儿拿了去,吩咐旺儿媳妇领去,不一时,拿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不在话下。

  这里平儿和凤姐猜疑走风的人:「倘或反叫鸳鸯受累,岂不是咱们的过!」正在胡思,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何事,遂与平儿忙迎了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的小丫头走来,一语不发走至里间坐下。凤姐忙奉茶,因陪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不知怎么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小丫头一起出去,在房门外站住。一面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阶上;所有的人一概不准进去。

  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里扔出一个香袋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也唬了一跳,忙问:「太太从哪里得来?」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哪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想你是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你婆婆看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丢在那里?」凤姐听了,也更了颜色,忙问:「太太怎么知道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叹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女孩子们是从哪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哪里弄来的!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玩意儿。年轻的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好园子上下人还不解事 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着,你妹妹们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里拣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挨着坑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但我并无这样东西,其中还要求太太细想。这香袋儿是外头仿着内工绣的,连穗子一概都是市卖的东西,我虽年轻不尊重,也不肯要这样东西。再者,这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然有,也只好在私处搁着,焉肯在身上常带,各处逛去?况且又在园里去,个个姐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的,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姐妹面前,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来奴才来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了,况且他们也常在园内走动,焉知不是他们掉的?再者,除我常在园里,还有那边太太常带几个小姨娘来,嫣红、翠云那几个人,也都是年轻的人,他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也不算很老,也常带过佩凤他们来 焉知又不是他们的?况且园子丫头也多,保不住都是正经的。或者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一刻查问不到,偷出去了,或借着因由,和二门上小么儿们打牙撂嘴儿,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我不但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

  王夫人听了这一番话,很近情理,因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子的姑娘出身,不至这样轻薄,不过我气激你的话,但只如今且怎么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别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查,才能得个实在。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如今唯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做耗,等闹出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事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磨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 ?」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姐妹,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人,余者竟是小鬼儿似的,如今再去了,不但我心里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也还穷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比你们强些,如今宁可省我些,别委屈了他们。你如今且叫人传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访这事要紧。」凤姐听了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

  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刑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正是方才是他送香袋来的。王夫人向来看视刑夫人之心腹人等,原无二意,今日他来打听此事,便向他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来照管照管,比别人强些。」王善保家的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头们不太趋奉他,他心里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他,正碰在心坎上,道:「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诰封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王夫人点头道:「跟姑娘的丫头比别的娇贵些,这也是常情。」王善保家的道:「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他,后来要问是谁,偏又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长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轻薄些。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混说。」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屋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要有这个,他自然不敢来见我呀!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道:「你去,只说我有话问他,留下 人、麝月伏侍宝玉,不必来了,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些什么!」小丫头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好,睡中觉才起来,发闷呢,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

  素日晴雯不敢出头,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及到凤姐的房间,王夫人一见他钗歪鬓松,衫垂带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态。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便冷笑道:「好个美人儿!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羞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明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答应,忙跪下答道:「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那是麝月和袭人两个人的事,太太问他们。」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做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么?』我听了,不敢不去,才去的。不过十天半月之内,宝玉叫着了,答应几句话,就散了。至于宝玉的饮食起居,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房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为真,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屋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出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么花红柳绿的妆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绢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内去。

  这里王夫人向凤姐等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刑夫人的耳目,时常调唆的刑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语,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且请息怒。这些小事,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是极容易的。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冷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的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了。」王夫人道:「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乎不能明白。」因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得答应说:「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王夫人道:「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于是大家商议已定。

  至晚饭后,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善保家的请了凤姐一同进园,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来抄检起,不过抄出多余攒下蜡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的,等明儿回过老太太再动。」于是再到怡红院,喝命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内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儿。」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那边王善保家的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是平常动用之物。遂放下,又搜别人的。挨次都一一搜过,到了晴雯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么不打开叫搜?」袭人方欲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唧」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涨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查。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哪用急得这个样子!」

  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加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见过你这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凤姐见晴雯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着刑夫人的脸,忙喝住晴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气,刚要还言,凤姐道:「妈妈,你也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你且细细搜你的,咱们还要到各处走走呢。再迟了,走了风,我可担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这口气,细细的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凤姐道:「你可细细的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尽都细翻了,没有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的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没什关系的。」凤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说着,一径出来,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只抄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抄检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

  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不知为什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走进来,忙按住他不叫起来,只说:「睡着罢,我们就走的。」这边且说些闲话。那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了丫头们的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往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帔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日手内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这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况且这符儿和扇子,都是老太太和太太常见的。妈妈不信,咱们只管拿了去。」王家的忙笑道:「二奶奶既知道就是了。」凤姐道: 「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撂下往别处去是正经。」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家里的账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哪年月日有的了。」

  这里凤姐和王善保家的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已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一时,众人来了,探春故意问:「何事?」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查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呢,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陪笑道:「我不过是奉了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了我。」因命丫头们:「快快给姑娘关上。」平儿等先忙着替侍书等关的关,收的收。

  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可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呢。一针一线,他们也没得收藏。要搜,只管来搜我的。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置,我自去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地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周瑞家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也让姑娘好安歇。」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道:「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笑道:「既是丫头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乘!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凤姐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道:「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没有?」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说:「都看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春的名,他想众人没眼色,没胆量罢了,哪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利害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着?自己又仗着是刑夫人的陪房,连王夫人都另眼相看,何况别人?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他便要趁势作脸,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他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颠颠的──」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王善保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巴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善保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几岁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在我们跟前逞脸!如今越发不得了!你索性望我动手动脚的了!你打量我是同你们姑娘那么好性儿,由著你们欺负,你就错了主意了!你来搜搜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儿!」说着,便亲自要解钮子,拉着凤姐细细的翻,「省得叫你们奴才来翻我!」

  凤姐、平儿等都忙与探春理裙整袄,口有喝着王善保家的道:「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的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别再讨没脸了!」又忙劝探春道:「好姑娘,别生气。他算什么,姑娘气着,倒值多了。」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早一头碰死了!不然怎么许奴才来我身上搜贼赃呢?明儿一早,先回过老太太、太太,再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着,我去领!」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脸,赶忙躲出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头:「你们听着他说话,还等我和他对嘴去不成?」侍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妈妈!你知点道理儿,省一句儿罢。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你去了,叫谁讨主子的好儿,调唆着 考姑娘,磨折我们呢?」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就只不会背地里调唆主子。」平儿忙也陪笑劝解,一面又拉了侍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带着众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和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了丫头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

  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唬的不知有什么事故。凤姐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内寻出一大包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为查奸情,反得贼赃。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凤姐也黄了脸,因问:「是哪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喝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要打他,好歹带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

  凤姐笑道:「这话果真呢,倒也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递进来。这个可以传递,怕什么不可传递?这倒是传递人的不了。若这话不真,倘或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跪哭道:「我不敢撒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同我哥哥一起打死也无怨!」凤姐道:「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呢?你且说是谁作接的,我就饶你。下次万万不可。」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里人多,要不管了他,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样呢。嫂子要依他,我也不依。」凤姐道:「素日我看他还使得。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再犯,两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人,必是后门上的老张妈。他常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凤姐听 ,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且拿着,明日对明再议。

  谁知那老张妈原和王善保家有亲,近因王善保家的在刑夫人跟前做了心腹人,便把亲戚和伴儿们都看不到眼里去了。后来张家的气不平,斗了两次口,彼此都不说话了。如今王家的听见是他传递的,碰在他的心坎儿上,更兼刚才挨了探春的打,受了侍书的气,没处发泄,听见张家的这事,因攒掇凤姐道:「这传东西事关系更大。想来那些东西自然也是传递进来的。奶奶,倒不可不问?」凤姐儿道:「我知道,不用你说。」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房里来。

  迎春已经睡着了,丫头们也才要睡,众人扣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姑娘。」遂往丫头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凤姐要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检。先从别人的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的箱中,随意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关箱时,周瑞家的道:「这是什么话?有没有,总要一样看看才公道。」说着,便伸手取出一双男人的绵袜并一双缎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是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一总递给凤姐。

  凤姐因理家久了,每每看帖看帐,也颇识得几个字了。那帖是个如意双喜笺,上面写道:『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察觉了。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好说话。千万!千万!再赐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个,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凤姐看罢,不由得笑将起来。那王善保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兄妹有这一段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内已有些毛病。又见一红帖,凤姐看着笑,他便说道:「必是他们写的帐不成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帐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你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说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表弟兄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凤姐笑道:「这就是了。」因说:「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唬一跳。

  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的外孙女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听见凤姐儿念了,都吐舌头,摇头儿。周瑞家的道:「王大妈听见了,这是明明白白,再没得话说了。这如今怎么样呢?」王家的只恨没地缝可钻。凤姐只揪着他,抿着嘴儿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道:「这倒也好。不用他老娘操一点心儿,鸦雀不闻,就给他们弄了个好女婿来了! 」周瑞家的笑着凑趣儿。王家的无处煞气,只好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众人见他如此,要笑又不敢笑,也有趁愿的,也有心中感动报应不爽的。

  凤姐儿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料此时夜深,且不必盘问,只怕他夜间自寻短志,遂唤两个婆子监守,带了人来拿了赃证回来歇息,等待明日料理。谁知夜间下面淋血不止,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掌不住请医诊视。开方立案,说要保重而去。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之事暂且搁起。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又看李纨等,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他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诉了,又命将入画的东西一一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反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糊涂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姐妹,独我的丫头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叫凤姐带了他去,又不肯,今日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跪地哀求,百般苦告。尤氏和奶娘也都十分解说:「他不过一时糊涂,下次再不敢的。看他从小伏侍一埸。」

  谁知惜春虽年幼,天性孤僻,恁人怎说,只是咬定牙,断乎不肯留着,更又说道:「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闻得多少议论,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尤氏道:「谁敢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有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况且古人说的,『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够了,以后你们有事,好歹别累我。」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这些话,无原无故,又没轻重,真真的叫人寒心!」众人都劝说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惜春冷 道:「我虽年轻,这话可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字,所以都是呆子,倒说我糊涂!」

  尤氏道:「你是状元,第一个才子!我们糊涂人,不如你明白!」惜春道:「据你这话就不明白。状元难道就没有糊涂的?可知你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哪里眼里识得出真假,心里分得出好歹来?你们要看真人,总在最初一步的心上看起,才能明白呢!」尤氏笑道:「好!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做大和尚,讲起参悟来了。」惜春道:「我也不是什么参悟。我看如今人一概也都是入画一般,没有什么大说头儿!」尤氏道:「可知你真是个口冷心冷的人。」惜春道:「怎么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只是今日惜春分中,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天。今见惜替又说这话,因按捺不住,便问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你,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儿!即刻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你这一去,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干净。」尤氏听了,越发生气,但终久他是姑娘,任凭怎么样,也不好和他认真拌起嘴来,只得索性忍了这口气,便也不答言,一径往前边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73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滑了屈戌掉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

  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方才睡下,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来敲院门,老婆子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名唤小鹊的。问他做什么,小鹊不答,直往里走来找宝玉。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玩笑。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小鹊连忙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咕咕唧唧的,不知在老爷面前说了你些什么,我只听见『宝玉』二字。我来告诉你,仔细明儿老爷和你话说罢。」一面说着,回身就走。袭人命人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

  宝玉听了,知道赵姨娘心术不端,和自己仇人似的,又不知他说些什么,便如孙大圣听了紧箍儿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想来想去,别无他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只能书不舛误,就有别事,也可搪塞。一面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后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了。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如今打算打算,肚子里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还背得出来。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平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至下本《孟子》,就有大半生的。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五经集些,虽不甚熟,还可塞责。别的虽还不记得,素日贾政并未叫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还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左传》《国策》《公羊》《榖梁》汉唐等文,这几年未曾读得,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曾下过苦功,如何记得?这是更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说这原非圣贤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奥,不过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选了百十篇令他读的,不过偶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起承之中,有作的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尔一读,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如今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诘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一夜之工,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读书不值紧要,却带累了一房丫头们都不能睡。

  袭人等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倦起来,前仰后合。晴雯骂道:「什么小蹄子们,一个个黑家白日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个腔调儿来了。再这么着,先拿针扎你们两下子!」话犹未了,只听外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从梦中惊醒,恰是晴雯说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子,遂哭央道: 「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笑起来。宝玉忙劝道:「饶他罢。原该叫他们睡去。你们也该替换着睡。」袭人道:「小祖宗!你只顾你的罢!统共这一夜的工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也不算误了什么。」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几句。麝月又端了一杯茶来润喉,宝玉接茶吃了。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啊。」麝月笑指著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使不得吗?且把心搁在这上头些罢。」话犹未了,只听春燕、秋纹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打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听说,忙问:「在哪里?」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

  睛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心下正要替宝玉想个主意,好脱此难。正好忽然碰着这一惊,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唬着了。」这话正中宝玉心怀。因叫起上夜的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迹,都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了人。」晴雯便道: 「别放屁!你们查的不严,怕耽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刚才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这会子还要上房里取安魂药去呢!老太太问起来,要回明白了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众人听了,唬得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秋纹二人果出去要药去,故意闹得让众人皆知宝玉着了惊,唬病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的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的细看访查。

  贾母闻知宝玉被唬,细问原由,众人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不料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的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刑夫人、尤氏等都过来请安,李纨、凤姐并姐妹们等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无所答。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里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起,或掷骰子,或斗牌,小玩意儿,不过为着熬困起见。如今渐次放诞,遂开了赌局,甚至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门相打的事。」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早回我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只告诉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了。」贾母忙道:「你姑娘家,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以为赌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园内你姐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 事小,倘有别事,略沾带些,关系非小,这事岂可轻恕?」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

  凤姐虽未大愈,精神未尝稍减,今见贾母如此说,便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的四个媳妇到来,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忙至园内传齐,又一一盘查,虽然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

  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原来这三个头家,一个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园里厨房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余者不能多记。贾母便命将骰子纸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打四十大板,撵出去,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打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又给他打嘴,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座也觉没意思。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妈妈,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过这次吧。」贾母道:「你们不知道,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

  一时,贾母歇晌午,大家散出。都知贾母生气,皆不敢回家,只得在此暂候。尤氏便到凤姐处来闲话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往园内去闲谈。刑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也要到园内走走。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的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瞧着只管走,不妨迎头撞见刑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刑夫人因说:「这傻丫头,又得个什么个爱巴物儿,这样欢喜?拿来我瞧瞧。」

  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岁,是新挑上来给贾母这边做粗活的。因他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做粗活很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出言可以发笑。贾母喜欢,便起名为「傻大姐」。若有错失,也不苛责他。无事时,使入园内来玩耍。正往山石背后掏促织去,忽见一个五彩绣香囊,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儿,心下打量:「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就是两个人打架呢?」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给贾母看,所以笑嘻嘻走回。忽见刑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是个爱巴物儿!太太请瞧一瞧。」说着便送过去。刑夫人接来一看,唬得连忙死紧揣住,忙问:「你是哪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子石后头拣的。」刑夫人道:「快别告欣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呢。因你素日是个傻子,以后别再提了。」这傻丫头听了,反唬得慌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个头,呆呆而去。

  刑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给他们,自己使塞在袖里。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来,且不形于色,到了迎春房里。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奉茶毕,刑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迎春低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叫我没法儿。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刑夫人道: 「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法了,你就该拿出姑娘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这可是什么意思!再者:放头儿,还只怕他花言巧语的和你借些簪环衣裳做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济他些。若被他骗了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迎春不语,只低着头。

  刑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你娘比赵姨娘强十倍,你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点?倒是我一生没儿女的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人回:「琏二奶奶来了。」刑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接着又有探事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刑夫人方起身前边来。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绣橘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金凤,竟不知哪里去了!回了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当了锒子,放头儿了。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叫问司棋。司棋虽病,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里放着,预备八月十五要戴呢。』姑娘该叫人去问老奶奶一声呢。」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拿了,去摘了肩儿了。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也无益。」绣橘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儿,才这么着。如今我有个主意:到二奶奶屋里,将此事回了,他或着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出几吊钱来替它赎了,如何?」迎春忙道:「罢!罢!省些事好。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绣橘 :「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说着便去,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

  谁知迎春的乳母之媳为他婆婆得罪,来求迎春去讨情,他们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橘立意要去回凤姐,又看这事脱不过去,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橘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累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稍,所以暂借了去,原说一半日就赎还的,不想今日弄出事来。虽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着从小吃奶的情,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一个情儿,救出他来才好!」迎春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是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臊还臊不过来,还去讨臊去!」绣橘便说道:「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赔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

  玉柱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橘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乃向绣橘说道:「姑娘,你别太张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哥儿姐儿得些便宜?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刑姑娘来了,太太吩咐过一个月省俭出一两锒子来给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刑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时常短了这个,少了那个,哪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橘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么你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账!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迎春听见这媳妇发刑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也不必牵三扯四的乱嚷。我也不 那凤了。就是太太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你出去歇歇儿去罢。何苦呢?」一面叫绣橘倒茶来。绣橘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们是做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橘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

  三人正没开交,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着来安慰。走至院中,听见几个人讲究,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探春也笑了。小丫头们忙打起帘子报道:「姑娘们来了。」迎春方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而自止了,遂趁便要走。探春坐下便问:「才刚谁在这里说话,倒像是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没有什么,左不过是他们小题大作罢了,何必问?」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不成?」司棋、绣橘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和他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必如此?」探春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即是说我。我那边的人有人怨我,姐姐听见,也是和怨姐姐一样。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累金凤又怎么夹在里头?」

  那玉柱儿家的生恐绣橘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们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未曾散人的拿出来赎了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纵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砍两个头的理。你依我说,竟是和二奶奶趁便说去。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他分解分解。」谁知探春早使了眼色给侍书,侍书出去了。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说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招将的本领。」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法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出如脱兔,出其不备的妙策。」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遂以别话岔开。

  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委屈。」平儿忙问:「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快吩咐我。」那玉柱儿媳妇方慌了手脚,遂上来敢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姑娘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儿说话,也有你混插嘴的礼嘛!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也有外头的媳妇们无故到姑娘屋里来的?」绣橘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那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才是。」玉柱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方退出去。

  探春接着道:「我且告欣你:若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这柱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又揪着二姐姐好性儿,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账,逼着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本人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有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了,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出这话来?我们奶奶如何担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唇亡齿寒,我自然有些心惊么!」平儿问迎春道:「若论此事,本好处的。但只他是姑娘的奶嫂,姑娘怎么样呢?」

  当下迎春只和宝钗在看《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的话也没听见,忽见平儿如此说,便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来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儿;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要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置,我也不管。」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一家上下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税,及至事到临头,尚且如此。况且《太上》说得好:救人急难,最是阴骘事。我虽不能救人,何苦来白白和人结怨结仇,做那无益有损的事呢?」一语未了,只听又有一人来了。

  不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72回 王熙凤侍强羞说病 来旺嫂倚势霸成亲

  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热,心内突突的乱跳,真是意外之事,因想这事非常,若是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旁人,横竖与自己无关。且藏在心内,不说给人知道。回房覆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不题。

  却说司棋因从小儿和姑表兄弟一处玩笑,起初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嫁不娶。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风流,时常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断,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到,今日赶乱,方从外进来。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心内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听不见有动静,方略放下了心。

  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悄告诉他道:「你表兄竟逃走了,三四天没上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司棋听了,又气又急又伤心,因想道:「纵是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真真男人没情意,先就走了。」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支持不住,一头睡倒,恹恹的成了病了。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赌咒发誓,与司棋说:「我要去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蹋了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了,你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要好了,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烧香磕头,保佑你一辈子福寿双全的。我若死了时,变驴变马报答你!倘或咱们散了,以后遇见,我自有报答的去处。」一面说一面哭。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得心酸,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你也是自家要作死哟!我做什么管你这些事,坏你的名儿,我自去献勤?况且这事我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管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的,再别胡行乱闹了。」司棋在枕上点头不绝。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

  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凤姐儿声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因顺路也来问候。刚进入凤姐院中,二门上的人见是他来,便站立待他进去。鸳鸯来至堂屋,只见平儿从里头出来,见了他来,便忙上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饭,歇了中觉了。你且这屋里略坐坐。」鸳鸯听了,只得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悄问道:「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近来看着他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只今日了!这有一月前头,就是这么着。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重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 」鸳鸯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治?」

  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查三访四。自己再看不破些,且养身子。」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膲膲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叹道:「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 「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应道:「嗳哟!依你这话,不就成了『血山崩』了吗?」平儿又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个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你倒会咒人。」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 「究竟我也不懂什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 因无心中听见妈和亲家娘说,我还纳闷,后来听见妈细说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

  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进来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歇了中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哪一个朱大娘?平儿道:「就是官媒婆朱嫂子。因有个什么孙大人家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闹得人怪烦的。」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说话之间,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平儿忙迎出来。贾琏见平儿在东屋里,便也过这间房内来,走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步幸临贱地。 」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服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哪里还敢劳动你来看我们!」又说:「巧得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想老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一面说,一面在椅子上坐下。

  鸳鸯因问:「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腊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帐,还有一笔在这帐上,却不知此时这件东西着落在何处。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了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了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听说,便说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了。你这会子又问起我来了!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老王家的送来。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

  平儿正拿衣裳,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打发人出去说过,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 」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会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笑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比那强十倍的,也没昧下一遭儿,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咧!」贾琏垂头含笑,想了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钟酒,哪里记得许多!」一面说,一面起身要去。

  贾琏忙也立起身来,说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儿,兄弟还有一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日进上的新茶沏上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租,统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二三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得好:『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数千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个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了!」贾琏笑道:「不是我撒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得起数千两银子。只是他 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和他们一说,反唬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语未了,贾母那边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呢。这半日我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鸳鸯听说,忙着去见贾母。

  这里贾琏见他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醒了,听见他和鸳鸯借当,自己不便答话,只躺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贾琏笑道:「虽未应准,却有几分成了。须得你再去和他说一说,就十分成了。」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着好听,到了有钱的时节,你就丢在脖子后头了,谁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贾琏笑道:「好人!你要说定了,我谢你。」凤姐笑道:「你说谢我什么?」贾琏笑道:「你说要什么就有什么。」平儿一旁笑道:「奶奶不用要别的。刚才正说要做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两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这一二百两银子,岂不两全其美?」凤姐笑道:「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也罢了。」贾琏笑道:「你们也太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 句话,还要个利钱,难为你们和我──」

  凤姐不等说完,翻身起来说道:「我三千五千,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外上下,背着嚼说我的不少了,就短着你来说我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一辈子过的了。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我们哪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贾琏笑道:「说句玩话儿就急了。这有什么的呢?你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能够。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去,如何?」凤姐道:「我又不等着含口垫背,忙什么呢!」贾琏道:「何苦来?犯不着这么肝火盛!」凤姐听了,又笑起来,道:「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想着后日是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姐妹一场。他虽没个子女留下,也要 人洒土,迷了后人的眼睛才是。」贾琏半晌方道:「难为你想得周全。」凤姐一语倒把贾琏说得没了话,低头打算,说:「既是后日才用,若明日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做主就成了。」贾琏使问:「又是什么事?」凤姐见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娶媳妇儿,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云,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前月太太见彩云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找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的了,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云好的多著呢!」旺儿家的陪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儿,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做成了,奶奶又说他必是肯的,我就烦了人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个没趣儿。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 合意儿试他,心里没有什么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心太高了些。」

  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凤姐因见贾琏在此,且不做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贾琏心中有事,哪里把这点子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他是凤姐的陪房,且素日出过力的,脸上实在过不去,因说:「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日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我的主意,他要不依,叫他来见我。」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努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便给贾琏磕头谢恩。这贾琏忙道:「你只给你们姑奶奶磕头。我虽说了,到底也得你们姑奶奶打发人叫他女人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不然太霸道了,日后你们两亲家也难走动。 」凤姐忙道:「连你还这样开恩操心呢,我反倒袖手旁观不成?旺儿家的你听见了。这事说了,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账目,一概赶今年年底都收进来,少一个钱也不依。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我也是一场痴心的白使了。」

  凤姐说道:「我真个还等钱做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账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就多早晚。还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两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倒有十来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便搜寻到头面衣裳,可就好了!」旺儿 的笑道:「哪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裳,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咧。」凤姐道:「不是我说没能耐的话,要像这么着我竟不能了。昨儿晚上,忽然做了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哪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的娘娘,我不肯给他,他就来夺。正夺着,就醒了。」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日间操心,惦记应候宫里的事。」一语未了,人回:「夏太监打发一个小太监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回话。」贾琏便入内套间去。

  这里凤姐命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子上坐了吃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说:「夏爷爷因今日遇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一两日就送来。 」凤姐儿听了,笑道:「什么是送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住,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起都送过来的。」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放在心里?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要都这么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要还多少了!只怕我们没有,要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说:「出去,不管哪里先支二百两来。」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到,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弄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 银子。」平儿答应去了,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来。凤姐命给小太监打点起一半,那一半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那小太监便告辞了,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

  这里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了慢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的地方儿多著呢。这会子再发个三五万的财就好了。」一面说,一面平儿服侍凤姐另洗了脸更衣,往贾母处伺候晚饭。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才听见雨村降了,却不知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只怕将来有事,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往来,哪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再去打听真了,是为什么。」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坐在下面椅子且说闲话,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又说:「人口太众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那些出过力的老人家,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自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许多月米钱 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又不滋生出些人来?」贾琏道:「我也这么想,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哪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天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起。」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

  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要太太房里的彩云,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就说我的话。」林之孝答应了,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事。旺儿那小子,虽然年轻,在外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云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看见,听见说,越发出挑得好了,何苦来白糟塌一个人呢?」贾琏道:「哦!他小子竟会喝酒不成人吗?这么着,哪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老爷处治,如今且也不用究办。」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晚间凤姐已命人唤了彩云之母来说媒,那彩云之母,满心总不愿意,见凤姐亲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意的满口应了出去。凤姐又问贾琏:「可说了没有?」贾琏因说:「我原要说来着,听见他这小子大不成人,所以还没说。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多日,再给他老婆不迟?」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已经和他娘说了,他娘倒欢天喜地,难道又叫他进来,不要了不成。」贾琏道:「既你说了,又何必退呢?明儿说给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这里说话不题。

  且说彩云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择人,心中虽与贾环有旧,尚未作准。今日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早闻得其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不能如意。自此,心中越发烦恼,惟恐旺儿仗势作成,终生不遂,未免心中急躁。至晚间,悄命他妹子小霞进二门来找赵姨娘,问个端底。赵姨娘素日深与彩云好,巴不得给了贾环,方有个臂膀,不承望王夫人又放出去了,每每调唆贾环去讨,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好的,遂迁延不肯去说,意思便丢开了手。无奈赵姨娘又不舍,又见他妹子来问,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贾政说:「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念书,等再一二年再提。」赵娘还要说话,只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惊。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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