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第071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话说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忙忙来找宝玉,口里说道:「二爷快跟着我们走罢,老爷家来了。」宝玉听了,又喜又愁,只得忙忙换了衣服,前来请安。贾政正在贾母房中,连衣服未换,看见宝玉进来请安,心中自是欢喜,却又有些伤感之意。又叙了些任上的事情,贾母便说:「你也乏了,歇歇去罢。」贾政忙站起来,笑着答应了是。又略站着说了几句话,才退出来。宝玉等也都跟过来。贾政自然问问他的功课,也就散了。

  原来贾政回京覆命,因是学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琏、宝玉头一天便迎出一站去,接见了,贾政先请了贾母的安,便命都回家伺候。次日面圣,诸事完毕,才回家来。又蒙恩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宴然复聚,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亦付之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茶吃酒,或日间在里边,母子夫妻,共叙天伦之乐。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大庆,又恐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及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做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王、郡主、王妃、公主、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

  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枝,茄楠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家,凡所往来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毯,将凡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邵王并几位世交公侯荫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至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座。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众公侯命妇。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家的、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侯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侯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款待,别处去了。

  一时台上参了场,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丫头,都是小厮打扮,垂手伺侯。须臾,一个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给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给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给尤氏的侍妾配凤,配凤接了,才捧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吉庆戏文,然后又让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众人又让了一回,命随便拣好的唱罢了。

  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跟来各家的放了赏,大家便更衣复入园来,另献好茶。南安太妃因问宝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他们姐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所以叫他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姐妹们也看戏呢。」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贾母回头命了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四位姑娘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边,只见他姐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才从庙里跪经回来。

  凤姐说了,宝钗姐妹与黛玉、湘云、探春五人来至园中,大家见了,俱请安问好。内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等我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帐。」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十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他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了一回,又笑道: 「都是好的,不知叫我夸哪一个才是。」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几分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姐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罢。」五人忙拜谢过。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余者不必细说。

  吃了茶,园中略逛了一逛,贾母等因又让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辞,说:「身上不快。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贾母等听说,也不便强留,大家又让了一回,送至园门,坐轿而去。接着北静王妃略坐了一坐,也就告辞了。余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贾母劳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见人,一应都是邢、王二夫人管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等还礼,看待至宁府坐席,不在话下。

  这几日,尤氏晚间也不回那府中去,白日间待客,晚间陪贾母玩笑,又帮着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礼物。晚上往园内李氏房中安歇。这日服待过贾母晚饭后,贾母因说:「你们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寻点子什么吃了,歇歇去罢。明儿还要起早呢。」尤氏答应着,退出去,到凤姐屋里来吃饭。凤姐正在楼上看着人收送来的围屏,只有平儿在屋里,给凤姐叠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儿在时,多承平儿照应,便点着头儿,说道:「好丫头!你这么个好心人,难为在这里熬!」平儿把眼圈儿一红,忙拿话岔过去了。尤氏因笑问道:「你们奶奶吃饭了没有?」平儿笑道:「吃饭岂有不请奶奶去的礼?」尤氏笑道:「既这么着,我别处找吃的去罢,饿的我受不得了。」说着就走。平儿忙笑道:「奶奶请回来,这里有饽饽,且点补些儿,回来再吃饭。」尤氏笑道:「你们忙忙的,我园里和姐妹们闹去。」一面说,一面就走。平儿留不住,只得罢了。

  且说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和各处角门仍未关好,犹吊着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那丫头走进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回来回了尤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女人。这丫头应了便出去,到二门外鹿顶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之所。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果菜吃。因问:「哪一位管事的奶奶在这里?东府里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分果菜,又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说:「管家奶奶们才散了。」小丫头道:「既散了,你们家里传他去。」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去。」小丫头听了道:「哎呀!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你哄那新来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体己信儿,或是赏了哪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屁儿的传去,不知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要传,你们也敢这么回吗?」这两个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这丫头揭着弊病,便羞恼成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你未从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呢。各门 户的,你有本事排揎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离着还远些呢!」丫头听了,气白了脸,因说道:「好,好!这话说得好! 」一面转身进来回话。

  尤氏早进园来。因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着地藏庵的两个姑子,正说故事玩笑,尤氏因说饿了。先到怡红院,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出来,给尤氏吃。那小丫头子一径找了来,气狠狠的把方才的话都说了。尤氏听了,半晌冷笑道:「这是两个什么人?」两个姑子笑推这丫头道:「你这姑娘好性气大!那糊涂老妈妈们的话,你也不该来回才是。咱们奶奶万金之躯,劳乏了几日,黄汤辣水没吃,咱们只有哄他欢喜的,说这些话做什么?」袭人也忙笑拉他出去,说:「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发人叫他们去。」尤氏道:「你不用叫人,你去就叫这两个婆子来,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姐叫来。」袭人笑道: 「我请去。」尤氏道:「偏不用你。」两个姑子忙立起身来笑说:「奶奶素日宽宏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议论?」宝琴、湘云二人也都笑劝。尤氏道:「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一定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说话之间,袭人早又遣了一个丫头去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小丫头就把这话告诉了他。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惯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房主子都喜欢他。他今日听了这话,忙跑入怡红院来,一面飞走,一面说:「可了不得!气坏了奶奶了。偏我不在跟前,且打他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天算帐!」尤氏见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来,有个理你说说:这早晚园门还大开着,明灯亮烛,出入的人又杂,倘有不妨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牙儿也没有!」周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过的,今儿就没了人。过了这几日,必要打几个才好。」尤氏又说小丫头子的话。周瑞家的道:「奶奶不用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贼死,只问他们谁说各门各户的话。我已经叫他们吹灯关门呢。奶奶也别生气了。 」

  正乱着,只见凤姐打发人来请吃饭。尤氏道:「我也不饿了,才吃了几个饽饽,请你奶奶自己吃吧。」一时,周瑞家的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凤姐,凤姐便命:「将那两个名字记上,等过了这几日,捆送到那府里,凭大奶奶开发。或是打,或是开恩,随他就完了。什么大事!」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儿,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去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什么事,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上,传话进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园里,叫大娘见见大奶奶便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头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不去,忙唤进他来,因笑向他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叫你白跑一趟。不大的事,已经撂过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回道:「二奶奶打发人传我,说奶奶有话吩咐。」尤氏笑道, 「这是哪里的话,只当你没去白问你,这是谁又多事告诉了凤丫头,大约周姐姐说的。你家去歇着罢,没有什么大事。」李纨又要说原故,尤氏反拦住了。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

  可巧遇见赵姨娘,因笑说:「嗳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跑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没家去?如此这般,就进来了。赵姨娘便说:「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子就完了。也值得叫你进来!你快歇歇去,我也不留你喝茶了。」说毕,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就有方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你娘吃喝酒、混说话,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捆他,连我还有不是呢!我着谁讨情去?」这两个小丫头子才十来岁,原不识事,只管啼哭求告。缠得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说道:「糊涂东西!你放着门路不去求,尽着缠我!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大太太的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太太一说,什么完不了的?」一语提醒了这一个,那一个还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涂攘的!他过去一说,自然都完了。没有个单放了他妈,又打你妈的理。」说毕上车去了。

  这一个小丫头子,果然过来告诉了他姐姐,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是个不大安静的,便隔墙大骂一阵,走上来求刑夫人,说他亲家与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现捆在马圈里,等过两日还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说声,饶他一次罢!刑夫人自为要鸳鸯讨了没意思,贾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妃来,贾母又单令探春出来,自己心内早已怨恨;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便调唆的刑夫人着实憎恶凤姐。如今又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

  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中人到齐,坐席开戏。贾母高兴,又今日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便妆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探、惜姐妹等围绕。因贾珖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叫他两个也坐在榻前。宝玉却在榻上,与贾母捶脚。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顺着房头辈数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

  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是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免了罢。然后赖大等带领众家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然后是各房的丫鬟。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了生。贾赦等焚过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因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母亲素日承凤姐儿的照顾,愿意在园中玩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众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昨日晚上听见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奶奶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倒先磨起老奴才来了。就不看我的脸,且看老太太,暂且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众人,又羞又气,一时找寻不着头脑,别得脸紫胀,回头向赖大家的等冷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奶奶,我怕大奶奶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是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王夫人因问:「为什么事?」凤姐儿便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也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理。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凭他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理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得献勤儿,这也当作一件事情去说。」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你珍大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得一阵心灰,落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了,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原故?那里立等你呢。」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了脸,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贾母因问道:「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甄家一架大围屏,十二扇大红缎子刻丝『满席笏』,一面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还有粤海将军邬家的一架玻璃的还罢了。」贾母道:「既这么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着,我要送人的。」凤姐答应了。

  鸳鸯忽过来,向凤姐脸上只管细瞧。引得贾母问说:「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么?」鸳鸯笑道:「怎么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贾母便叫过来,也细细的看。凤姐儿笑道:「才觉得发痒,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罢!」凤姐笑道:「谁敢给我气受?就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啊。」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们两个在这里帮着师父们,替我拣佛豆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妹妹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说话时先摆上一桌素馔来,两个姑子吃了。然后摆上荤的,贾母吃毕,抬出外间。

  尤氏、凤姐二人正吃着,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二人也叫来,跟他二人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上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一个一个的拣在一个笸箩内,每拣一个念一声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说些佛家因果。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原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正说着,只见宝琴等进来了,也就不说了。

  贾母忽想起留下喜姐儿、四姐儿,叫人吩咐园中婆子们:「要和家里的姑娘是一样照看。倘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饶!」婆子答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哪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里来。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问丫头们,说:「都在三姑娘那里呢。」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来做什么。」又让他坐。鸳鸯笑道:「不许我也逛逛吗?」于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即刻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了一个来,令他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

  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得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儿,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的为人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稍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嚼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了。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 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

  探春笑道:「糊涂人多,哪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宝玉道:「谁都像三妹妹多心多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混闹的。」尤氏道:「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罣礙!只知道和姐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姐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了!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姐妹们都不出门子罢?」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你是空长了一个好胎子,真真是个傻东西。」宝玉笑道:「人事 定,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随心一辈子了!」 众人不等说完,便说:「越发胡说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要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么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门,横竖老太太、太太也闷的慌,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子的吗?」一句说的喜鸾也臊了。当下已是起更时分,大家各自归房安歇,不题。

  且说鸳鸯一路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灯,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找微草处走动,行至一块山石后,大桂树底下来。刚转至石边,只听见一阵衣衫响,唬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树丛石后藏躲。鸳鸯眼尖,趁着半明的月色,早看见一个穿红袄儿,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

  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唬着玩耍,因便笑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唬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也没个黑家白日,只是玩不够。」这本是鸳鸯的戏话,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为什么,忙拉他起来,问:「这是怎么说?」司棋只不言语,浑身乱颤。鸳鸯越发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个人影儿,恍惚像个小厮,心下便猜着了八九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热,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一个是谁?」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鹜鸯啐了一口,却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司棋又回头悄叫道:「你不用藏了,姐姐已经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跑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着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们罢!」鸳鸯道:「你不用多说了,快叫他去罢。横竖我不告诉人就是了。你这是怎么说呢!」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经出去了,角门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忙着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等等儿,我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他去了。

  要知端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70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贾母唤了他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姓夫妇、尤氏婆媳而已。凤姐儿一应不管,只凭他自去办理。又因年近岁逼,诸物烦杂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回,共有八个廿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亲成房的,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

  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和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第二个琥珀,现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与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头发出去了。其余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娶去了。

  原来这一向因凤姐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柳湘莲遁临空门,又闻得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凤姐逼死,又兼柳五儿自那夜监禁之后,病越重了,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仲之病,慌的袭人等又不敢回贾母,只百般逗他玩笑。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得外间屋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拉拉罢,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芳官那里胳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长袄,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缛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着葱绿杭绸小袄,红紬子小衣儿,披着头发,骑在芳官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芳官的肋肢。芳官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宝玉忙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来挠你们。」说着,也上床来胳肢晴雯。晴雯怕痒,笑的忙丢下芳官,来和宝玉对抓,芳官趁势将晴雯按倒。袭人看他四人滚在一处,倒好笑,因说道:「仔细冻着了可不是玩的。都穿上衣裳罢!」

  忽见碧月进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绢子忘了去,不知可在这里没有?」春燕忙应道:「有。我在地上捡起来,不知是哪一位的,才洗了,刚晾着,还没有干呢。」碧月见他四人乱滚,因笑道:「倒是你们这里热闹,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玩成一处。」宝玉笑道: 「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玩?」碧月道:「我们奶奶不玩,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都拘住了。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头去,更冷冷清清的了。两个姨娘到明年冬天,也都家去了,那更才冷清呢!你瞧瞧,宝姑娘那里只去了一个香菱,就像短了多少人似的,把个云姑娘落了单了。」正说着,见湘云又打发了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瞧好诗。」宝玉听了,忙梳洗出去。

  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见他来时,都笑道:「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一个人作兴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发达。如今恰好万物逢春,咱们重新整理起这个社来,自然要有生趣了。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做桃花社,岂不大妙呢?」宝玉听着点头,说:「很好。」且忙着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社。」说着,一齐站起来,都往稻香村来。宝玉一壁走,一壁看,写着是:

  桃花行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榭榭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饮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忙自己拭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作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的稿子了。」宝琴笑道:「现在是我作的呢!」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宝琴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都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等语。」宝玉笑道:「固然如此,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之句。妹妹本有此才,却也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众人听说,都笑了,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

  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黛玉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因又大家拟题。黛玉便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宝钗道:「使不得,从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须得再拟。」正说着,人回:「舅太太来了,请姑娘们出去请安。」因此大家都往前头来见王子腾的夫人,陪着说话。饭毕,又陪着入园中来游玩一遍,至晚饭后掌灯方去。

  次日乃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玩器。合家皆有寿礼,自不必说。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行礼去。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他的生日。虽不摆酒唱戏,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玩笑一日,如何能得闲空儿?」因此改至初五日。

  这日,众姐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安禀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说六月中准进京等语。其余家信事务之帖,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偏生近日王子腾将侄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了五月间过门,凤姐儿又忙着张罗,常三五日不在家。这日,王子腾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一并请众甥男甥女乐一日。贾母和王夫人命宝玉、探春、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儿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回房去,另妆饰了起来。五人去了一日,掌灯方回。

  宝玉进入怡红院,歇了半刻,袭人便乘机劝他收一收心,闲时把书理一理,好预备着。宝玉屈指算了一算,说:「还早呢!」袭人道:「书还是第二件,到那时纵然你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哪里呢?」宝玉笑道:「我时常也有写了的好些,难道都没收着?」袭人道:「何曾没收着?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统共数了一数,才有五百六十几篇。这二三年的工夫,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明日起把别的心先都收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的过去。」宝玉听了,忙着自己又亲检了一遍,实在搪塞不过,便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说话时,大家睡下。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临帖。

  贾母因不见他,只当病了,忙使人来问。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因此出来迟了。」贾母听说,十分欢喜,就吩咐他:「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宝玉听说,遂到王夫人屋里来说明。王夫人便说:「临阵磨枪也不中用!有这会子着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才罢。」宝玉回说:「不妨事。 」探春、宝钗等都笑说:「太太不用着急,书虽替不得他,字却替得的。我们每人每日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儿就完了,一则老爷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王夫人听说,点头而笑。

  原来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一向分心,到临期自然要吃亏的。因此自己只装不耐烦,把诗社更不提起。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功,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将字又集凑出许多。这日正算着再得几十篇,也就搪得过了,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是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宝玉向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接着湘云、宝琴二人皆都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功课,亦可搪塞了。宝玉放了心,于是将应读之书,又温理过几次。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糟蹋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账济回来。如此算去,至秋后方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搁在一边,仍是照旧游荡。

  时值暮春之际,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词,调寄《如梦令》,其词曰:

  岂是绣绒才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给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毕,笑道:「好得很!又新鲜,又有趣儿。」湘云笑道:「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岂不新鲜些?」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也倒是。」湘云道:「咱们趁今日天气好,为什么不就是今日?」黛玉道:「也使得!」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果点,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这里二人便拟了「柳絮」为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粘在壁上。众人来看时:「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又都看了湘云的,称赏了一回。宝玉笑道:「这词上我倒平常,少不得也要胡绉了。」于是大家拈阄。宝钗炷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一时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也忙写出来。宝钗笑道:「我已有了,瞧了你们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今儿这香怎么这么快!我才有了半首。」因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虽作了些,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作,回头看香已尽了。李纨等笑道:「宝玉又输了;蕉丫头的呢?」探春听说,忙写出来。众人看时,上面却只半首《南歌子》,写道是: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李纨笑道:「这却也好。何不再续上?」宝玉见香没了,情愿认输,不肯勉强塞责,将笔搁下,来瞧这半首。见没完时,反倒动了兴,乃提笔续道: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众人笑道:「正经你分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算不得。」说着,看黛玉的,是一阕《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做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因又看宝琴的《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梨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众人都笑道:「到底是他声调悲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宝钗笑道:「终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它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别太谦了,自然是好的,我们赏鉴赏鉴。」因看这一阕《临江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湘云先笑道:「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道:

  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它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得好!自然是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妃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宝琴笑道:「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交白卷子的,又怎么罚?」李纨道:「不用忙,这定要重重的罚他,下次为例。」

  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唬了一跳。丫鬟们出去瞧时,帘外丫鬟子们嚷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稍上了。」众丫鬟笑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的,断了线,咱们拿下它来。」宝玉等听了,也都出来看时,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嫣红姑娘放的。拿下来给他送过去罢。」紫鹃笑道:「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他有这个不成?二爷也太死心眼儿了!我不管,我且拿起来。」探春笑道:「紫鹃也太小气了,你们一般有的,有这会子拾人走了的,也不嫌个忌讳?」黛玉笑道:「可是呢。把咱们的拿出来,咱们也放放晦气。」

  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一声儿,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来:也有美人儿的,也有沙雁儿的。丫头们搬高墩,捆剪子股儿,一面拨起矍子来。宝钗等都立在院门前,命丫头们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好。」宝钗回头向翠墨笑道:「你去把你们的拿来也放放。」宝玉又兴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子家去,说:「把昨儿赖大娘送的那个大鱼取来。」小丫头子去了半天,空手回来,笑道:「晴雯姑娘昨儿放走了。」宝玉道:「我还没放一遭儿呢。」探春笑道:「横竖是给你放晦气罢了。」宝玉道:「也罢,把大螃蟹拿来罢。」丫头去了,同了几个人,扛了一个美人并矍子来,回说:「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这一个是林大娘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宝玉细看了一回,只见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心中欢喜,便叫:「放起来。」此时探春的也取了来了,丫头子们在那山坡上已放起来。宝琴叫丫头放起一个大红蝙蝠来,宝钗也放起个一连七个大雁来,独有宝玉的美人儿再放不起来。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就落下来,急得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众人都笑他,他便恨的摔在地下,指着风筝说道:「要不是个美人儿,我一顿脚跺个稀烂!」黛玉笑道:「那是顶线不好,拿去叫人换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个来放罢。」

  宝玉等大家都仰面看天上,这几个风筝都起在半空中。一时风紧,众丫鬟都用绢子垫着手放。黛玉见风力紧了,过去将矍子一松,只听「豁刺刺」一阵响,登时线尽,风筝随风去了。黛玉因让众人来放,众人都道:「林姑娘的病根儿都放了去了,咱们大家都放了罢。」于是丫头们拿过一把剪子来,铰断了线,那风筝飘飘摇摇随风而去。一时只有鸡蛋大,一展眼只剩下一点黑星儿,再展眼就不见了。众人仰面说道:「有趣!有趣!」说着,有丫头来请吃饭,大家方散。

  从此宝玉的功课也不敢像先,竟撂在脖子后头了,有时写写字,有时念念书,闷了也出来和姐妹们玩笑半天,或往潇湘馆去闲话一回。众姐妹都知道他功课亏欠,大家自去吟诗取乐,或讲习针黹,也不肯去招他。那黛玉更怕贾政回来宝玉受气,每每推睡,不大兜揽他,宝玉也只得在自己屋里,随便做些功课。

  展眼已是夏末秋初,一日,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匆忙忙来叫宝玉。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End



第069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话说尤二姐听了,又感谢不尽,只得跟了他来。尤氏那边怎好不过来呢,少不得也过来,跟着凤姐去回。凤姐笑说:「你只别说话,等我去说。」尤氏道:「这个自然。但有了不是,往你身上推就是了。」说着,大家先至贾母屋里。正值贾母和园里姐妹们说笑解闷儿,忽见凤姐带了一个标致的小媳妇进来,忙觑着眼瞧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儿的!」凤姐上来笑道: 「老祖宗细细的看看,好不好?」说着,忙拉二姐儿说:「这是太婆婆,快磕头。」二姐儿忙行了大礼。凤姐又指着众姐妹说:「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太太瞧过,回来好见礼。」二姐儿听了,只得又重新故意的问过,垂头站在旁边。

  贾母上下瞧了瞧,仰着脸,想了想,因又笑问:「这孩子我倒像哪里见过他,好眼熟啊!」凤姐忙又笑说:「老祖宗且别讲那些,只说比我俊不俊。」贾母又带上了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众人都抿着嘴儿笑,推他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他的手来,我瞧瞧。」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很齐全,我看比你还俊呢!」凤姐听说,笑着忙跪下,将尤氏那边所编之话,一五一十细细的说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先许他进来住,一年后再圆房儿。」贾母听了道:「这有什么不是?既你这样贤良,很好,只是一年后才圆得房。」凤姐听了,叩头起来,又求贾母:「着两个女人,一同带去见太太们,说是老祖宗的主意。」贾母依允,遂使二人带去,见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他风声不雅,深为忧虑。见他今行此事,岂有不乐之理?于是尤二姐自此见了天日,挪到厢房居住。

  凤姐一面使人暗暗调唆张华,只叫他要原妻,这里还有许多赔送外,还给他银子安家过活。张华原先无胆无心告贾家的,后来又见贾蓉打发了人来对词,那人原说的:「张华先退了亲,我们原是亲戚,接到家里住着是实,并无强娶之说。皆因张华拖欠了我们的债务,追索不给,方诬赖小的主儿。」那察院都和贾王两处有瓜葛,况又受了贿,只说张华无赖,以穷讹诈,状子也不收,打了一顿赶出来。庆儿在外,替张华打点,也没打重,又调唆张华,说道:「亲原是你家定的,你只要亲事,官必还断给你。」于是又告。王信那边又透了消息与察院。察院便批:「张华借欠贾宅之银,令其限内按数交还;其所定之亲,仍令其有力时娶回。」又传了他父亲来,当堂批准。他父亲亦系庆儿说明,乐得人财两得,便去贾家领人。

  凤姐一面吓的来回贾母说,如此这般:「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那家并没退准,惹人告了。如此官断。」贾母听了,忙唤了尤氏过来,说他做事不妥:「既是你妹子从小与人指腹为婚,又没退断,叫人告了,这是什么事?」尤氏听了,只得说:「他连银子都收了,怎么没准?」凤姐在旁说:「张华的口供上现说没见银子,也没见人去。他老子又说:『原是亲家说过一次,并没应准;亲家死了,你们就接进去作二房。』如此没对证的话,只好由他去混说。幸而琏二爷不在家,不曾圆房,这还无妨。只是人已来了,怎好送回去?岂不伤脸?」贾母道:「又没圆房,没的强占人家有夫之人,名声也不好,不如送给他去。哪里寻不出好人来?」尤二姐听了,又回贾母说:「我母亲实在某年、某月、某日,给了他二十两银子退准的。他因穷极了告,又翻了 。我姐姐原没错办。」贾母听了,便说:「可见刁民难惹。既这样,凤丫头去料理料理。」凤姐听了无法,只得应着回来,只命人去找贾蓉。

  贾蓉深知凤姐之意。若要使张华领回,成何体统?便回了贾珍,暗暗遣人去说张华:「你如今既有许多银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执定主意,岂不怕爷们一怒,寻出一个由来,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有了银子,回家去,什么好人寻不出来?你若走时,还赏你些路费。」张华听了,心中想了一想:「这倒是好主意。」和父亲商议已定,约共也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个五更,便回原籍去了。

  贾蓉打听的真了,来回了贾母、凤姐,说:「张华父子枉告不实,惧罪逃走,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毕。」凤姐听了,心中一想:「若必定着张华带回二姐儿去,未免贾琏回来,再花几个钱包占住,不怕张华不依;还是二姐儿不去,自己拉绊着还妥当,且再做道理。只是张华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将刀靶儿递给外人。 」因此后悔不迭。复又想了一个主意出来,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讹他作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声。旺儿领命出来,回家细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我且哄过他去,再做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几日,回来告诉凤姐,只说:「张华因有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打闷棍的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里验尸掩埋。」凤姐听了不信,说:「你要撒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自此,方丢过不究。

  凤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竟比亲姐妹还胜几倍。那贾琏一日事毕回来,先到了新房中,已静悄悄的关锁,只有一个看房子的老头儿。贾琏问起原故,老头子细说原委,贾琏只在镫中跌足。少不得来见贾赦与邢夫人,将所完之事回明。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叫秋桐的,赏他为妾。贾琏叩头领去,喜之不尽。见了贾母合家众人,回来见了凤姐,未免脸上有些愧色。谁知凤姐反不似往日容颜,同尤二姐一同出来,叙了寒温。贾琏将秋桐之事说了,未免脸上有些得意骄矜之色。凤姐听了,忙命两个媳妇坐车在那边接了来。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说不得且吞声忍气,将好颜面换出来遮饰。一面又命摆酒接风,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贾琏心中也暗暗的纳罕。

  且说凤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说的,只是心中又怀别意。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来往太密,『没人要的,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了什么儿是的。后来打听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日久天长,这些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呢?我反弄了个鱼头来折!」说了两遍,自己先气病了,茶饭也不吃。除了平儿,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

  且说秋桐自以为系贾赦所赐,无人挤他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容那先奸后娶,没人抬举的妇女?凤姐听了暗乐。自从装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饭,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平儿看不过,自己拿钱出来弄菜给他吃;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园中逛逛,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给他吃。也无人敢回凤姐。只有秋桐碰见了,便去说舌,告诉凤姐说:「奶奶的名声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园里去偷吃。」凤姐听了,骂平儿说:「人家养猫会拿耗子,我的猫倒咬鸡!」平儿不敢多说,自己也就远着了,又暗恨秋桐。

  园中姐妹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虽都不便多言,却也可怜。每常无人处,说起话来,二姐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凤姐儿,因无一点坏形。贾琏来家时,见了凤姐贤良,也便不留心。况素昔见贾赦姬妾丫鬟最多,贾琏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缘凑巧,竟把秋桐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似漆,燕尔新婚,连日哪里拆得开?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

  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用借刀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私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那秋桐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慧,我却做不来。奶奶你素日的威风怎么都没了?奶奶宽宏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砂子去。让我和这淫妇做一回,他才知道呢!」凤姐儿在屋里,只装不敢出声儿。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连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

  次日,贾母见他眼睛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秋桐正是抓乖卖俏之时,他便巧巧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他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丧声嚎气。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的,可知是个贱骨头。」由此,渐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践踏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平儿,时常背着凤姐与他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妹妹手捧鸳鸯剑,前来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滑。他发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就是进来,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速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回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白白的丧命,也无人怜惜!」尤二姐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去杀人作孽?」三姐儿听了,长叹而去。尤二姐惊醒,却是一梦。

  等贾琏来看时,因无人在侧,便哭着和贾琏说:「我这病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已有了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老天见怜,生下来还可;若不然,我的命就不保,何况于他。」贾琏亦哭说:「你只管放心,我请名人来医治。」于是出去,即刻请医生。谁知王太医此时也病了,又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请了那年给晴雯看病的太医胡君荣来。诊视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贾琏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呕酸,恐是胎气。」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请出手来,再看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一露,医生观观气色,方敢下药。」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早已魂飞天外,哪里还能辨气色?一时掩了帐子,贾琏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瘀血凝结。如今只以下瘀通经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贾琏命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只半夜光景,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下来了。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遣人再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

  这里太医便说:「本来气血亏弱,受胎以来,想是著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误用虎狼之剂,如今夫人元气,十分伤其八九,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也开了个煎药方子并调元散郁的丸药方子,去了。急得贾琏便查谁请了姓胡的来。一时查出,便打了半死。

  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来。」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陈祷告,说:「我情愿有病,只求尤氏妹妹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

  贾琏与秋桐在一处。凤姐又做汤做水的著人送与二姐,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了。」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儿,说他冲的。秋桐见贾琏请医调治,打人骂狗,为二姐十分尽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冲了,凤姐儿又劝他说:「你暂且别处躲几日再来。」秋桐便气的哭骂道:「理那起饿不死的杂种,混嚼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冲了!我还要问问他呢:到底是哪里来的孩子?他不过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 」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秋桐便告诉邢夫人说:「二爷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便数落了凤姐一阵,又骂贾琏: 「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么样,是老爷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说着,赌气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发走到窗户根底下,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凤姐已睡,平儿过尤二姐那边来劝慰了一番,尤二姐也哭诉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这里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经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生金子可以坠死人,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扎挣起来,打开箱子,便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边将近五更天气,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几次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当下人不知,鬼不觉。

  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妇们见他不叫人,乐的自己梳洗。凤姐和秋桐都上去了。平儿看不过,说丫头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逾了,墙倒众人推。」丫鬟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吓慌了,喊叫起来。平儿进来瞧见,不禁大哭。众人虽素昔惧怕凤姐,然想尤二姐实在温和怜下,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

  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尤氏、贾蓉等也都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往梨香院收拾停灵,将二姐儿抬上榻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八个妇女围随,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择定明日寅时入殓大吉;五日出不得,七日方可。贾琏道:「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久停。」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

  宝玉一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人也都来了。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丧事。凤姐儿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因此也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了一半言语,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也认真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情分,停五七日,抬出去,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

  正说着,丫鬟来请凤姐,说:「二爷在家,等着奶奶拿银子呢。」凤姐儿只得来了,便问他:「什么银子?家里近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使剩了还有二三十两,你要就拿去。」说着,便命平儿拿出来,递给贾琏,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贾琏无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的箱笼,去拿自己体己。及开了箱柜,一点无存,只有些拆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日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想着他死的不分明,又不敢说。只得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厮丫鬟来拿,自己提着来烧。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碎银子偷出来,悄递与贾琏,说:「你别言语才好。你要哭,外头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便说道:「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汗巾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系的,你好生替我收着,做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接了,自己收去。贾琏收了银子,命人买板进来,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口守灵。晚来自己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放了七日,想着二姐旧情,虽不大敢作声势,却也不免请些僧道超度亡灵。

  一时,贾母忽然来唤。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nd



第068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值平安节度巡边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已是将近两个月的限了。

  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庙里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又吩咐众男人,素衣素盖,一径前来。兴儿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门前扣门。鲍二家的开了,兴儿笑说:「快回二奶奶,大奶奶来了。」鲍二家的听了这句,顶梁骨走了真魂,忙飞跑进去报与尤二姐。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衣裳,迎了出来。至门前,凤姐方下了车进来,二姐一看,只见头上皆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子袄,青缎子掐银线的挂子,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稍;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儿的二女人搀进院来。

  二姐陪笑,忙迎上来拜见,张口便叫姐姐,说:「今儿实在不知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求姐姐宽恕。」说着便拜下去。凤姐忙陪笑还礼不迭,赶着拉了二姐儿的手,同入房中。凤姐在上坐,二姐忙命丫鬟拿褥子,便行礼,说:「妹子年轻,一从到了这里,诸事都是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情愿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说着便行下礼去。凤姐忙下坐还礼,口内忙说:「皆因我也年轻,向来总是妇人的见识,一味的只劝二爷保重,别在外边眠花宿柳,恐怕叫太爷太太耽心。这都是我的痴心,谁知二爷倒错会了我的意。若是外头包占人家姐妹,瞒着家里也罢了,今娶了妹妹作二房,这样正经大事,也是人家大礼,却不曾和我说。我也劝过二爷,早办这件事,果然生个一男半女,连我将来都有靠。不想二爷反以我那等嫉妒不堪的人,私自办了,真真叫我有冤没处诉。我的这个心,惟有天地可表。头十日头里,我就风闻着知道了,只怕二爷又错想了,遂不敢先说。目今可巧二爷走了,所以我亲自来拜见。还求妹妹体谅我的苦心,起动大驾,挪到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合意的谏劝二爷,谨慎世务,保养身子,这才是大理呢。要是妹妹在外头,我在里头,妹妹自想想,我心里怎 过得去呢?再者叫外人听着,不但我的名声不好听,就是妹妹的名儿也不雅,况且二爷的名声更是要紧的,倒是谈论咱们姐妹们还是小事。至于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昔持家太严,背地里加减些话,也是常情。妹妹想:自古说的:『当家人,恶水缸。』我要真有不容人的地方儿,上头三层公婆,当中有好几位姐姐、妹妹、妯娌们,怎么容得我到今儿?就是今儿二爷私娶妹妹,在外头住着,我自然不愿意见妹妹,我如何还肯来呢?拿着我们平儿说起,我还劝着二爷收他呢。这都是天地神佛不忍的叫这些小人们糟塌我,所以才叫我知道了。我如今来求妹妹,进去和我一块儿,住的、使的、带的、穿的,总是一样儿的。妹妹这样伶俐人,要肯真心帮我,我也得个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了他们的嘴,就是二爷回来一见,他也从今后悔,我并不是 种吃醋调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气,所 以妹妹还是我的大恩人呢。要是妹妹不和我去,我也愿意搬出来陪着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个站脚地方儿,就叫我伏侍妹妹梳头洗脸,我也是愿意的。」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二人对见了礼,分序坐下。平儿忙也上来要见礼。二姐见他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必是平儿,连忙亲身挽住,只叫:「妹子快别这么着,你我是一样的人。」凤姐忙也起身笑说:「折死了他!妹子只管受礼,他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这么着。」说着,又命周瑞家的从包袱里起出四疋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见的礼。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对诉已往之事。凤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错:「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妹妹疼我!」二姐是个实心人,便认做他是个极好的人,想道:「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也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会,竟把凤姐认为知己。又见周瑞家等媳妇在旁边称扬凤姐素日许多好处,只是吃亏心太痴了,反惹人怨。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便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里怎样着呢?」凤姐儿道:「这有何难?妹妹的箱笼细软,只管着小厮搬了进去。这些粗夯货,要它无用,还叫人看着。妹妹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尤二姐忙说:「今日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事,不明白,如何敢做主呢?这几件箱柜拿进去罢。我也有没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记清,好生看管着,抬到东厢房去。于是催着尤二姐急忙穿戴了,二人携手上车,又同坐一处,又悄悄的告诉他:「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道,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姐妹们住着,容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园子里住两天,等我设个法子,回明白了,那时再见方妥。」二姐道:「任凭姐姐裁处。」那些跟车的小厮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进大门,只奔后门来。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了尤氏,进了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

  彼时大观园里的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众人来看问。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他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吩咐了众人:「都不许在外走了风声。若老太太同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园里的婆子丫头都素惧凤姐的,又系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关系非常,都不管这事。凤姐悄悄的求李纨收养几天,「等回明了,我们自然过去。」李纨见凤姐那边已收拾房屋,况在服中不好倡扬,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权住。凤姐又便去将他的丫头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一个丫头送他使换,暗暗吩咐他园里的媳妇们:「好生照看着他。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们算账!」自己又去暗中行事,不题。

  且说合家之人都暗暗的纳罕,说看他如何这等贤慧起来了?那二姐得了这个所在,又见园中姐妹个个相好,倒也安心乐业的,自为得所。谁知三日之后,丫头善姐便有些不服使换起来。二姐因说:「没了头油了,你去回一声大奶奶,拿些个来。」善姐便道:「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姑娘妯娌们,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上万,一天都从他一个人手里出入,一个嘴里调度。哪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他?我劝你能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他恒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儿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头,死不死活不活,你敢怎么着呢?」一席话说的二姐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罢了。

  那善姐渐渐的连饭也怕端来给他吃了,或早一顿,或晚一顿,所拿来的东西皆是剩的。二姐说过两次,他反瞪着眼叫换起来了。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分,少不得忍着。隔上五日八日,见凤姐一面。那凤姐却是和容悦色,满嘴里好妹妹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他们,只管告诉我,我打他们。」又骂丫头媳妇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二姐见他这般的好心,思想:「既有他,我又何必多事?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要告了他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替他们遮掩。

  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这二姐的底细,皆已深知,果然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嫖赌,不理生业,家私花尽了,父亲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厂里存身。父亲得了尤婆二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给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着他写一张状子,只要往有司衙门中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的里头,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等语。

  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的骂道:「真是他娘的话!怨不得俗语说懒狗扶不上墙的!你细细的说给他,就告我们家谋反也没要紧,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要闹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服的。」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凤姐又吩附旺儿: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对词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自有道理。旺儿听了有他做主,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我来旺的过付,一应挑唆二爷做的。」张华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议定了,写了一纸状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处喊了冤。

  察院当堂,看状子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来旺一人,只得遣人去贾府传来旺儿来对词。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带信。那旺儿正等着此事,不用人带信,早在这条街上等候,见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劳动众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说不得,快来套上。」众青衣不敢,只说:「好哥哥你去罢,别闹了。」于是来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将状子给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碰头说道:「这事小的尽知,小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扯小的在内,其中还有人,求老爷再问。」张华碰头说:「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儿故意急的说: 「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之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

  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下来了,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要虚张声势,惊唬而已。又拿了三百两银子给他打点。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宅,安了银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拖欠了贾府银两,妄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素与王子腾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况是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

  且说贾蓉等正忙着贾琏之事,忽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你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快作道理。贾蓉慌忙来回贾珍,贾珍说:「我却早防着这一着。倒难为他这么大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又命家人去对词。正商议间,人报:「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忙要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已经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就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侍候你婶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着,忙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这里凤姐带着贾蓉,走进上屋。尤氏也迎出来了,见凤姐气色不善,忙笑说:「什么事情这么忙?」凤姐照脸一口唾沫,碎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层在身,就把个人送了来。这会子叫人告我们,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到了这里,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么利害?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叫你们做这个圈套挤出我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

  急的贾蓉跪在地下碰头,只求:「婶娘息怒!」凤姐儿一面又骂贾蓉:「天雷劈脑、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东西!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还敢来劝我!」一面骂着,扬手就打。唬的贾蓉忙碰头说道:「婶娘别动气!只求婶娘别看这一时,侄儿千日的不好,还有一日的好。实在婶娘气不平,何用婶娘打,让我自己打,婶娘只别生气!」说着,就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又自己问着自己说:「以后可还再顾三不顾四的不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娘的话不了?婶娘是怎么样待你?你这么没天理没良心的!」众人又要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只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把混帐名儿给我背着?咱们只去见官,省了捕快皂隶来拿。再者,咱们过去,只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等,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男人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去!你妹妹,我也亲身接了来家,生怕老太太和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我这里赶着收拾房子,和我一样的,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下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又放声大哭起祖宗爹娘来,又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儿,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话,只骂贾蓉:「混帐种子!和你老子做的好事!我当初就说使不得。」

  凤姐儿听说这话,哭着搬着尤氏的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是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来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不平安了?怎么得惊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说着,啐了几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不劝的?也得他们听。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罢了!」众姬妾丫头媳妇等已是黑压压跪了一地,陪笑求说:「二奶奶最圣明的。虽是我们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贱够了,当着奴才们。奶奶们素日何等的好来?如今还求奶奶给留点脸儿!」说着,捧上茶来。凤姐也摔了。一面住了哭,挽头发。又喝骂贾蓉:「出去请你父亲来,我对面问他,问亲大爷的孝才五七,侄儿娶亲,这个礼,我竟不知道,我问问也好学着,日后教导子侄。」

  贾蓉只跪着磕头,说道:「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侄儿一时吃了屎,调唆着叔叔做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婶娘要闹起来了,侄儿也是个死,只求婶娘责罚,侄儿谨领。这官司还求婶娘料理,侄儿竟不能干这大事。婶娘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俗语说的,胳膊折了在袖子里?侄儿糊涂死了,既做了不肖的事,就和那猫儿狗儿一般,少不得还要婶娘费心费力。将外头的事压住了才好。只当婶娘有这个不肖的儿子,就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他呢!」说着,又磕头不绝。

  凤姐见了贾蓉这般,心里早软了,只是碍着众人面前,又难改过口来,因叹了一口气,一面拉起来,一面拭泪向尤氏道:「嫂子也别恼我,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诉了,把我吓昏了,才这么着急的顾前不顾后了。可是蓉儿说的,胳膊折了在袖子里,刚才的话,嫂子可别恼,还得嫂子在哥哥跟前替说,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贾蓉一齐都说:「婶子放心。横竖一点儿连累不着叔叔。婶子方才说用过了五百两银子,少不得我娘儿们打点五百两银子,给婶娘送过去,好补上,哪有教婶子又添上亏空的理?越发我们该死了!但还有一件: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婶娘还要周全方便,别提这些话才好!」

  凤姐儿又冷笑道:「你们饶压着我的头干了事,这会子反哄着我替你们周全!我就是个傻子,也傻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什么人?嫂子既怕他绝了后,我难道不更比嫂子更怕绝后?嫂子的妹子,就和我的妹子一样,我一听见这话,连夜喜欢的连觉也睡不成,赶着传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进来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见识,他们倒说:『奶奶太性急,若是我们的主意,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么样,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迟。 』我听了这话,教我要打要骂的,才不言语了。谁知偏不称我的意,偏偏儿的打嘴,半空里跑出一个张华来告了一状。我听见了,吓的两夜没合眼儿,又不敢声张,只得求人去打听这张华是什么人,这样大胆。打听了两日,谁知是个无赖的花子。小子们说:『原是二奶奶许了他的。他如今急了,冻死饿死也是个死。现在 这个理他抓住,纵然死了,死的倒比冻死饿死还值些,怎么怨得他告呢?这事原是爷做的太急了: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俗语说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穷疯了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他又拿着这满理,不告等请不成?』嫂子说,我就是个韩信、张良,听了这话,也把智谋吓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没个人商量,少不得拿钱去垫补。谁知越使钱越叫人拿住了刀靶儿,越发来讹。我是耗子尾上长疮,多少脓血儿!所以又急又气,少不得来找嫂子。」

  尤氏、贾蓉不等说完,都说:「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贾蓉又道:「那张华不过是穷急,故舍了命才告咱们,如今想了一个法儿:竟许他些银子,只叫他应个枉告不实之罪,咱们替他打点完了官司,他出来时,再给他些银子就完了。」凤姐儿砸着嘴儿,笑道: 「好孩子,难为你想。怨不得你顾一不顾二的,做出这些事来。原来你竟是这么个有心胸的,我往日错看了你了!若你说的这话,他暂且依了,且打出官司来,又得了银子,眼前自然了事。这些人既是无赖的小人,银子到手,三天五天一光了,他又来找事讹诈,再要叨蹬起来,咱们虽不怕,终久耽心。拦不住他说:既没毛病,为什么反给他银子?」贾蓉原是个明白人,听如此一说,便笑道:「我还有个主意: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这事还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去问张华个主意,或是 定要人?或是他愿意了事,得钱再娶?他若说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劝我二姨娘,叫他出来,还嫁他去;若说要钱,我们少不得给他些个。」凤姐儿忙道:「虽如此说,我断舍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断不肯使他出去。他要出去了,咱们家的脸在哪里呢?依我说,只宁可多给钱为是。」贾蓉深知凤姐儿口虽如此,心却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来,他却做贤良人。如今怎么说,且只好怎么依着。

  凤姐儿又说:「外头好处了,家里终久怎么样呢?你也和我过去回明了老太太、太太才是。」尤氏又慌了,拉凤姐儿讨主意,怎么撒谎才好。凤姐冷笑道:「既没这本事,谁叫你干这样事?这会子这个腔儿,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个主意,我又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个傻心肠儿,说不得等我应起来。如今你们只别露面,我只领了你妹妹去给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只说原系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长,原说买两个人放在屋里的。今既见了你妹妹很好,而且又是亲上做亲的,我愿意娶来作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姐妹一概没有了,日子又艰难,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后,无奈无家无业,实在难等。就算我的主意,接进来了,已经厢房收拾出来了,暂且住着,等满了服再圆房儿。仗着我这不怕臊的脸,死活赖去,有了不是,也寻不着你们了。你们娘儿两个想想,可使得?」尤氏、贾蓉一齐笑说: 「到底是婶娘宽洪大量,足智多谋!等事妥了,少不得我们娘儿们过 拜谢。」凤姐儿道:「罢呀!还说什么拜谢不拜谢!」又指着贾蓉道:「我今日才知道你了!」说着,把脸却一红,眼圈儿也红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贾蓉忙陪笑道:「罢了!少不得担待我这一次罢。」说着,忙又跪下了。凤姐扭过脸去不理他,贾蓉才笑着起来了。

  这里尤氏忙命丫头们舀水,取妆奁,伏侍凤姐梳洗了,赶忙又命预备晚饭。凤姐儿执意要回去,尤氏拦着道:「今日二婶子要这么走了,我们什么脸还过那边去呢!」贾蓉旁边笑着劝道:「好婶娘!亲婶娘!以后蓉儿要不真心孝顺您老人家,天打雷劈!」凤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谁信你这!」说到这里,又咽住了。一面老婆丫头们摆上酒菜来,尤氏亲自递酒布菜。贾蓉又跪着敬了一钟酒。凤姐便和尤氏吃了饭。丫头们递了漱口茶,又捧上茶来。凤姐喝了两口,便起身回去。贾蓉亲身送过来,进门时,又悄悄的央告了几句私心话,凤姐也不理他,只得怏怏的回去了。

  且说凤姐进园中,将此事告诉尤二姐,又说我怎么操心,又怎么打听,须得如此如此,方保得众人无罪,少不得咱们按着这个法儿才好。

  不知凤姐又想出什么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67回 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

  说话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和二姐儿、贾琏等,俱不胜悲痛,自不必说,忙命人盛殓,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莲见三姐身亡,痴情眷恋,却被道人数句冷言,打破迷关,竟自截发出家,跟随这疯道人飘然而去,不知何往。暂且不表。

  且说薛姨妈闻知湘莲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兴兴,要打算替他买房子,治家伙,择吉迎娶,以报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厮吵嚷:「三姐儿自尽了。」被小丫头们听见,告知薛姨妈。薛姨妈不知为何,心什叹息。正在猜疑,宝钗从园里过来,薛姨妈便对宝钗说道:「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么,不知为什么自刎了?那湘莲也不知往哪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的。」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儿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礼似的。」

  母女正说话间,见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泪痕,一进门来,便向他母亲拍手说道:「妈妈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么?」薛姨妈说:「我才听见说,正在这里和你妹妹说这件公案呢。」薛蟠道:「妈妈可听见说湘莲跟着一个道士出了家了么?」薛姨妈道:「这越发奇了!怎么柳相公那样一个年轻的聪明人,一时糊涂了,就跟着道士去了呢?我想你们好了一场,他又无父母兄弟,单身一人在此,你该各处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哪里远去?左不过是在这方近左右的庙里寺里罢了。」薛蟠说:「何尝不是呢?我一听见这个信儿,就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连一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都说没看见。」

  薛姨妈说:「你既找寻过,没有,也算把你做朋友的心尽了。焉知他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处去呢?只是你如今也该张罗张罗买卖;二则把你自己娶媳妇应办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咱们家没人,俗语说的,夯雀儿先飞,省得临时丢三落四的不齐全,令人笑话。再者,你妹妹才说你也回家半个多月了,想货物也该发完了,同你去的伙计们,也该摆桌酒给他们道道乏才是。人家陪着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个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担了多少的惊怕沉重。」薛蟠听说,便道:「妈妈说的很是。倒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这样想着。只因这些日子,为各处发货,闹得脑袋都大了。又为柳二哥的事忙了这几日,反倒落了一个空,白张罗了一会子,倒把正经事都误了。要不然,定了明儿后儿,下帖儿请罢。」薛姨妈道:「由你办去罢。」

  话犹未了,外面小厮进来回说:「管总的张大爷差人送了两箱子东西来,说这是爷个自买的,不在货账里面。本要早送来,因货物箱子压着,没得拿。昨儿货物发完了,所以今日才送来。」一面说着,又见两个小厮搬进来两个夹板夹的大棕箱。薛蟠一见,说「唉哟!可是我怎么就糊涂到这步田地了!特特的给妈和妹妹带来的东西都忘了,没拿了家里来,还是伙计们送了来了。 」宝钗说:「亏你说还是『特特的带来』的,才放了一二十天!要不是『特特的带来』,大约要放到年底下才送来呢。我看你也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打掉了,还没归窍呢!」说着,大家笑了一回,便向小丫头说:「出去告诉小厮们,东西收下,叫他们回去罢。」

  薛姨妈和宝钗因问:「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样捆着绑着的?」薛蟠便叫两个小厮进来,解了绳子,去了夹板,开了锁看时,这一箱都是紬缎绫锦洋货等家常应用之物。薛蟠笑着道:「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亲自来开。母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邱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孩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邱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因叫莺儿带着几个老婆子,将这些东西连箱子送到园子里去。又和母亲哥哥说了一回闲话,才回到园子里去。这里薛姨妈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一分一分的打点清楚,叫同喜送给贾母并王夫人等处,不题。

  且说宝钗到了自己房中,将那些玩意儿一件一件的过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当。也有送笔、墨、纸、砚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坠的;也有送脂粉、头油的;有单送玩意儿的。只有黛玉的比别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点完毕,使莺儿同着一个老婆子,跟着送往各处。这边姐妹诸人都收了东西,赏赐来使,说见面再谢。惟有黛玉看见他家乡之物,反自触物伤情,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哪里有人也给我带些土物来?」想到这里,不觉的又伤起心来了。紫鹃深知黛玉心肠,但也不敢说破,只在一旁劝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药,这两日看着比那些日子略好些,虽说精神长了一点儿,还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儿宝姑娘送来的这些东西,可见宝姑娘素日看着姑娘很重,姑娘看着该喜欢才是,为什么反倒伤起心来?这不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倒叫姑娘烦恼了不成?就是宝姑娘听见,反觉脸上不好看。再者,这里老太太们为姑娘的病,千方百计请好大夫配药诊治,也为是姑娘的病好。这如今才好些,又这样哭哭啼啼,岂不是自己糟塌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着添了愁烦了么?况且姑娘这病,原是素日忧虑过度,伤了血气。姑娘的千金贵体,也别自己看轻了!」

  紫鹃正在这里劝解,只听见小丫头子在院内说:「宝二爷来了。」紫鹃忙说:「请二爷进来罢。」只见宝玉进房来了。黛玉让坐毕,宝玉见黛玉泪痕满面,便问:「妹妹,又是谁气着你了?」黛玉勉强笑道:「谁生什么气!」旁边紫鹃将嘴向床后桌上一努。宝玉会意,往那里一瞧,见堆着许多东西,就知道是宝钗送来的,便取笑说道:「哪里这些东西?不是妹妹要开杂货铺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鹃笑着道:「二爷还提东西呢!因宝姑娘送了些东西来,姑娘一看,就伤起心来了。我正在这里劝解,恰好二爷来的很巧,替我们劝劝。」宝玉明知黛玉是这个缘故,却也不敢提头儿,只得笑说道:「你们姑娘的缘故,想来不为别的,必是宝姑娘送来的东西少,所以生气伤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给你多多的带两船来,省得你淌眼抹泪的。」黛玉听了这些话,也知宝玉是为自己开心,也不好推,也不好任性,因说道:「我任凭怎么没见过世面,也到不了这步田地,因送的东西少就生气伤心。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你也忒把人看的小气了。我有我的缘故,你哪里知道?」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宝玉忙走到床前,挨着黛玉坐下,将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拿起来,摆弄着细瞧,故意问:「这是什么,叫什么名字?」「那是什么做的,这样齐整?」「这是什么,要它做什么使用?」又说:「这一件可以摆在面前。」又说:「那一件可以放在条桌上,当古董儿倒好呢。」一味的将些没要紧的话来厮混。黛玉见宝玉如此,自己心里倒过不去,便说:「你不用在这里混搅了,咱们到宝姐姐那边去罢。」宝玉巴不的黛玉出去散散闷,解了悲痛,便道: 「宝姐姐送咱们东西,咱们原该谢谢去。」黛玉道:「自家姐妹,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边,薛大哥回来了,必然告诉他些南边的古迹,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一趟的。」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宝玉便站着等他。黛玉只得和他出来,往宝钗那里去了。

  且说薛蟠听了母亲之言,急下了请帖,办了酒席。次日,请了四位伙计,俱已到齐,不免说些贩卖账目发货之事。不一时,上席让坐,薛蟠挨次斟了酒,薛姨妈又使人出来致意。大家喝着酒说闲话儿,内中一个道:「今日这席上短两个好朋友。」众人齐问:「是谁?」那人道:「还有谁!就是贾府上的琏二爷和大爷的盟弟柳二爷。」大家果然都想起来,问着薛蟠道:「怎么不请琏二爷和柳二爷来?」薛蟠闻言,把眉一皱,叹口气道:「琏二爷又往平安州去了,头两天就起了身了。那柳二爷竟别提起,真是天下头一件奇事!什么是『柳二爷』,如今不知哪里做『柳道爷』去了。」众人都诧异道:「这是怎么说?」薛蟠便把湘莲前后事体说了一遍。

  众人听了,越发骇异,因说道:「怪不得前儿我们在店里,恍惚也听见人吵嚷说:『有一个道士,三言两语,把一个人度了去了。」又说:『一阵风刮了去了。』只不知是谁。我们正发货,哪里有闲功夫打听这个事去?到如今还是似信不信的,谁知就是柳二爷呢!早知是他,我们大家也该劝劝他才是。任他怎么着,也不叫他去。」内中一个道:「别是这么着罢?」众人问:「怎么样?」那人道:「柳二爷那样个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罢?他原会些武艺,又有力量,或看破那道士的妖术邪法,特意跟他去,在背地摆布他,也未可知?」薛蟠道:「果然如此,倒也罢了。世上这些妖言惑众的人,怎么没人治他一下子。」众人道:「那时你知道了难道也没找寻他去?」薛蟠说:「城里城外,哪里没有找到?不怕你们笑话,我找不着他,还哭了一场呢!」言毕,只是长吁短叹,无精打彩的,不像往日高兴。众伙计见他这样光景,自然不便久坐,不过随便喝了几杯酒,吃了饭,大家散了。

  且说宝玉和着黛玉到宝钗处来,宝玉见了宝钗,便说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带了东西来,姐姐留着使罢,又送我们。」宝钗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远路带来的土物儿,大家看着新鲜些就是了。」黛玉道:「这些东西,我们小时候倒不理会,如今看见,真是新鲜物儿了。」宝钗因笑道:「妹妹知道,这就是俗语说的物离乡贵,其实可算什么呢!」宝玉听了这话,正对了黛玉方才的心事,连忙拿话岔道:「明年大哥哥再去时,好歹替我们多带些来。」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说,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宝哥哥不是给姐姐来道谢,竟又要定下明年的东西来了。」说的宝钗、宝玉都笑了。三个人又闲话了一回,因提起黛玉的病来,宝钗劝了一回,因说道:「妹妹若觉着身上不爽快,倒要自己勉强扎挣着出来,各处走走逛逛,散散心,比在屋里闷坐着到底好些。我那两日,不是觉着发懒、浑身发热,只是要歪着。也因为时气不好,怕病,因此寻些事情,自己混着。这两日才觉好些了。」黛玉道:「姐姐说的何尝不是?我也是这么想着呢。」大家又坐了一会方散。宝玉仍把黛玉送至潇湘馆门首,才各自回去了。

  且说赵姨娘因见宝钗送了贾环些东西,心中甚是欢喜,想道:「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真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厚谁薄。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要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哪里还肯送我们东西。」一面想,一面把那些东西翻来覆去的摆弄,瞧看一回。忽然想到宝钗系王夫人的亲戚,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卖个好儿呢?自己便蝎蝎螫螫的,拿着东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这是宝姑娘才刚给环哥儿的。难为宝姑娘这么年轻的人,想的这么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奉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夸他疼他。我也不敢自专就收起来,特拿来给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欢喜欢。」王夫人听了,早知道来意了。又见他说的不伦不类,也不便不理他,说道:「你只管收了去给环哥玩罢。」赵姨娘来时兴兴头头,谁知抹了一鼻子灰,满心生气,又不敢露出来,只得讪讪的出来了。到了自己房中,将东西丢在一边,嘴里咕咕哝哝,自言自语道:「这个又算了个什么儿呢!」一面坐着,自生了一回闷气。

  却说莺儿带着老婆子们送东西回来,回覆了宝钗,将众人道谢的话并赏赐的银钱都回完了,那老婆子便出去了。莺儿走近前来一步,挨着宝钗,悄悄说道:「刚才我到琏二奶奶那边,看见二奶奶一脸的怒气。我送下东西出来,悄悄问小红,说:『刚才二奶奶从老太太屋里回来,不似往日欢天喜地的,叫了平儿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看那个光景,倒像有什么大事的似的。姑娘没听见那边老太太有什么事?」宝钗听了,也自己纳闷,想不出凤姐是为什么有气,便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们哪里管得?你去倒茶去来。」于是莺儿出来,自己倒茶不题。

  且说宝玉送了黛玉回来,想着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他伤感起来,因要将这话告诉袭人。进来时,却只有麝月、秋纹在屋里,因问:「你袭人姐姐哪里去了?」麝月道:「左不过在这几个院里,哪里就丢了他?一时不见就这样找。」宝玉笑道:「不是怕丢了他。因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见林姑娘正在伤心呢。问起来,却是为宝姐姐送了他东西,他看见是他家乡的土物,不免对景伤情。我要告诉你袭人姐姐,叫他过去劝劝。」正说着,晴雯进来,因问宝玉道:「你回来了!你又要叫劝谁?」宝玉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晴雯道:「袭人姐姐才出去。听见他说要到琏二奶奶那边去,保不住还到林姑娘那里去呢。」宝玉听了,便不言语。秋纹倒了茶来,宝玉漱了一口,递给小丫头子,心中着实不自在,就随便歪在床上。

  却说袭人因宝玉出门,自己做了回活计,忽想起凤姐身上不好,这几天也没有过去看看,况闻贾琏出门,正好大家说说话儿,便告诉晴雯:「好生在屋里,别都出去了,叫二爷回来抓不着人。」晴雯道:「唉哟!这屋里单你一个人惦记着他,我们都是白闲着,混饭吃的!」袭人笑着,也不答言,就走了。刚来到沁芳桥畔,那时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莲藕新残相间,红绿离披。袭人走着,沿堤看玩一回,猛抬头,看见那边葡萄架底下,有人拿着撢子,在那里掸什么呢!走到跟前,却是老祝妈。那老婆子见了袭人,便笑嘻嘻的迎了上来,说道:「姑娘怎么今儿得工夫出来逛逛?」袭人道:「可不是嘛,我要到琏二奶奶那里瞧瞧去。你这里做什么呢?」那婆子道:「我在这里赶蜜蜂儿。今年三伏里雨水少,这果子树上都有虫子,把果子吃的疤眼流星的,掉了好些了。姑娘还不知道呢?这马蜂最可恶的,一嘟噜上只咬破两三个儿,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头,连这一嘟噜都是要烂的。姑娘你瞧,咱们说话的空儿没赶,就落上许多了。」袭人道:「你就是不住手的赶,也赶不了多少。你倒是告诉买办,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儿,一嘟噜套上一个,又透风,又不糟塌。」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说得是。我今年才管上,哪里知道这个巧法儿呢?」又道:「今年果子虽糟塌了些,味儿倒好,不信摘一个姑娘尝尝。」袭人正色道:「这哪里使得?不但没 吃不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老祝妈忙笑道:「姑娘说的是。我见姑娘很喜欢,我才敢这么说,可就把规矩错了。我可是老糊涂了!」袭人道:「这也没有什么,只是你们有年纪的老奶奶们,别先领着头儿这么着就好了。」说着,遂一径出了园门,来到凤姐这边。

  一到院里,只听凤姐说道:「天理良心!我在这屋里熬得越发成了贼了!」袭人听见这话,知道有缘故了,又不好回来,又不好进去,遂把脚步放重些,隔着窗子问道:「平姐姐在家里么?」平儿忙答应着迎出来。袭人便问:「二奶奶也在家里呢?身上可大安了?」说着,已走进来。凤姐装着在床上歪着呢。见袭人进来,也笑着站起来,说:「好些了,叫你惦着。怎么这几日不过我们这边坐坐?」袭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该天天过来请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静静儿的歇歇,我们来了,倒吵的奶奶烦。」凤姐笑道:「烦是没的话。倒是宝兄弟屋里虽然人多,也就靠着你一个照看他,也实在的离不开。我常听见平儿告诉我说,你背地里还惦着我,常常问我,这就是你尽心了。」一面说着,叫平儿挪了张杌子放在床边,让袭人坐下。丰儿端进茶来。袭人欠身道:「妹妹坐着罢。」一面说闲话儿。

  只见一个小丫头子在外间屋里,悄悄的和平儿说:「旺儿来了,在二门上伺候着呢。」又听见平儿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来再来,别在门口儿站着。」袭人知他们有事,又说了两句话,便起身要走。凤姐道:「闲来坐坐,说说话儿,我倒开心。」因命:「平儿,送送你妹妹。」平儿答应着,送出来。只见两三个小丫头子都在那里,屏声息气,齐齐的伺候着。袭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却说平儿送出袭人,进来回道:「旺儿才来了,因袭人在这里,我叫他先到外头等等儿。这会子还是立刻叫他呢,还是等着?请奶奶的示下。」凤姐道:「叫他来。」平儿忙叫小丫头去传旺儿进来。这里凤姐又问平儿:「你到底是怎么听见说的?」平儿道:「就是头里那小丫头子的话。他说他在二门里头,听见外头两个小厮说:『这个新二奶奶比咱们旧二奶奶还俊呢,脾气儿也好。』不知是旺儿是谁,么喝了两个一顿,说:『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还不悄悄儿的呢!叫里头知道了,把你的舌头还割了呢!』」平儿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进来,回说:「旺儿在外头侍候着呢。」凤姐听了,冷笑了一声,说:「叫他进来!」那小丫头出来说:「奶奶叫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进来。

  旺儿请了安,在外间门口垂手侍立。凤姐道:「你过来!我问你话。」旺儿才走到里间门旁站着。凤姐道:「你二爷在外头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儿又打着千儿,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门上听差使,如何知道二爷外头的事?」凤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怎么拦人呢!」旺儿听了这话,知是方才的话已经走了风了。料着瞒不过,便又跪回道:「奴才实在不知,就是头里兴儿和喜儿两个人在那里混说,奴才么喝了他们几句。内中深情底里,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问兴儿,他是常跟二爷出门的。」凤姐听了,下死劲啐了一口,骂道:「你们这一起没良心的混帐忘八崽子,都是一条藤儿!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给我把兴儿那个忘八崽子叫了来,你也不许走!问明白了他,回来再问你。好,好,好!这才是我使出来的好人呢!」那旺儿只得连声答应,磕了个头,爬起来出去,去叫兴儿。

  却说兴儿正在帐房里和小厮们玩呢,听见说「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却也想不到是这件事发作了,连忙跟着旺儿进来。旺儿先进去,回说:「兴儿来了。」凤姐厉声道:「叫他来!」兴儿听见这个声音儿,早已没了主意了,只得仗着胆子进来。凤姐一见便说:「好小子!你和你爷办的好事!你只实说罢!」兴儿一闻此言,又看见凤姐儿气色,及两边丫头们的光景,早唬软了,不觉跪下,只是磕头。凤姐道:「论起这事来,我也听见说不与你相干,但只你不早来回我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实说了,我还饶你。再有一句虚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兴儿战战兢兢的朝上瞌头道:「奶奶问的是什么事,奴才和爷办坏了?」凤姐听了,一腔火都发作起来,喝命:「打嘴巴!」旺儿过来才要打时,凤姐骂道:「什么糊涂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吗?一会子你再打你自己的嘴巴子还不迟呢!」那兴儿真个自己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嘴巴。

  凤姐喝声站住,问道:「你二爷外头娶了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兴儿见说出这件事来,越发着了慌,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碰的头山响,口里说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的谎。」凤姐道:「快说!」兴儿直蹶蹶的跪起来回道:「这事头里奴才也不知道。就是这一天东府里大老爷送了殡,俞禄往珍大爷庙里去领银子,二爷同着蓉哥儿到了东府里,道儿上,爷儿两个说起珍大奶奶那边的二位姨奶奶来,二爷夸他好,蓉哥儿哄着二爷,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凤姐听到这里,使劲啐道: 「呸!没脸的忘八蛋!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姨奶奶?」兴儿忙又磕头说:「奴才该死!」往上啾着,不敢言语。凤姐道:「完了吗?怎么不说了?」兴儿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凤姐啐道:「放你妈的屁!这还什么恕不恕了!你好生给我往下说,好多著呢!」兴儿又回道:「二爷听见这个话,就喜欢了。后来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弄真了。」凤姐微微冷笑道:「这个自然么!你可哪里知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烦了呢!是了,说底下的罢。」兴儿回道:「后来就是蓉哥儿给二爷找了房子。」凤姐忙问道:「如今房子在哪里?」兴儿道:「就在府后头。」凤姐道:「哦!」回头瞅着平儿,道:「咱们都是死人哪!你听听!」平儿也不敢作声。

  兴儿又回道:「珍大爷那边给了张家不知多少银子,那张家就不问了。」凤姐道:「这里怎么又扯拉上什么张家李家咧呢?」兴儿道: 「奶奶不知道,这二奶奶。」刚说到这里,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儿倒怄笑了,两边的丫头也都抿嘴儿笑。兴儿想了想,说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凤姐儿接着道:「怎么样?快说呀!」兴儿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来从小儿有人家的,姓张,叫什么张华,如今穷的待好讨饭。珍大爷许了他银子,他就退了亲了。」凤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儿,回头便望丫头们道:「你们都听见了?小王八子!头里他还说他不知道呢!」兴儿又回道:「后来二爷叫人裱糊了房子,娶过来了。」凤姐道:「打哪里娶过来的?」兴儿道:「就在他老娘家抬过来的。」凤姐道:「好罢咧!」又问:「没人送亲么?」兴儿道:「就是蓉哥儿,还有几个丫头老婆子们,没别人。」凤姐道:「你大奶奶没来吗?」兴儿道:「过了两天,大奶奶才拿了些东西来瞧的。」

  凤姐儿笑了一笑,回头向平儿道:「怪道那两天二爷称赞大奶奶不离嘴呢!」掉过脸来,又问兴儿:「谁伏侍呢?自然是你了?」兴儿赶着碰头,不言语。凤姐又问:「前头那些日子,说给那府里办事,想来办的就是这个了?」兴儿回道:「也有办事的时候,也有往新房子里去的时候。」凤姐又问道: 「谁和他住着呢?」兴儿道:「他母亲和他妹子。昨日他妹子自己抹了脖子了。」凤姐道:「这又为什么?」兴儿随将柳湘莲的事说了一遍。凤姐道:「这个人还算造化高,省了当那出名儿的忘八!」因又问道:「没了别的事了么?」兴儿道:「别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刚才说的,字字是实话。一字虚假,奶奶问出来,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无怨的。」凤姐低了一回头,便又指着兴儿说道:「你这个猴儿崽子,就该打死!这有什么瞒着我的?你想着瞒了我,就在你那糊涂爷跟前讨了好儿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刚才还有点怕惧儿不敢撒谎,我把你的腿不给砸折了呢!」说着,喝声起去。兴儿瞌了个头,才爬起来,退到外间门口不敢就走。凤姐道:「过来,我还有话呢。」兴儿赶忙垂手敬听。凤姐道:「你忙什么?新奶奶等着赏你什么呢?」兴儿也不敢抬头。凤姐道:「你从今日起不许过去!我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到。迟一步儿,你试试!出去罢!」兴儿忙答应几个是,退出门来。凤姐又叫:「兴儿!」兴儿赶忙答应回来。凤姐道:「快出去告诉你二爷去,是不是?」兴儿道:「奴才不敢。」凤姐道:「你出去提一个字儿,提防你的皮。」兴儿连忙答应着,才出去了。

  凤姐又叫:「旺儿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过来。凤姐倒把眼直瞪瞪的瞅了两三句话的工夫,才说道:「好,旺儿!很好!去罢!外头有人提一个字儿,全在你身上。」旺儿答应着,也慢慢的退出去。凤姐便叫:「倒茶。」小丫头们会意,都出去了。

  凤姐和平儿道:「你都听见了?这才好呢!」平儿也不敢答言,只好陪笑儿。凤姐越想越气,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叫平儿来,平儿连忙答应过来。凤姐道:「我想这件事,竟该这么着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爷回来再商量了。」

  未知凤姐如何办理,下回分解。


End



第066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话说兴儿说怕吹倒了林姑娘,吹化了薛姑娘,大家都笑了。那鲍二家的走来打了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到了你嘴里,越发没了捆儿了。你倒不像跟二爷的人,这些话倒像是宝玉的人。」尤二姐才要又问,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做些什么?」兴儿笑道:「三姨儿别问他,说起来,三姨儿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学里的师老爷严严的管着念书,偏他不爱念书,是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癫癫的,说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里头更糊涂。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多上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又不习文,又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儿里闹。再者,也没个刚气儿。有时喜欢,见了我们时,没 没下的,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得去。」

  尤三姐笑道:「主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你们难缠。」尤二姐道:「我们看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过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的,自然是天天只在里头惯了的。要说糊涂,哪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们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的那样肮脏,只恐怕气味薰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赶忙说那碗是肮脏的,另洗了再斟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儿跟前,不管什么都过得去,只不太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二姐听说,笑道 「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了头嗑瓜子儿。

  兴儿笑道:「若论模样儿行事,倒是一对儿好人。只是他已经有了人了,只是没有露形儿,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所以还没办呢。再过二三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大家正说话,只见隆儿又来了,说:「老爷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二爷往平安州去。不过三五日就起身,来回得半月功夫,今儿不能来了,请老奶奶早和二姨儿定了那件事,明日爷来好作定夺。」说着带了兴儿,也回去了。这里尤二姐命掩了门,早睡下了,盘问他妹子一夜。

  至次日午后贾琏方来了。尤二姐因劝他,说:「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来?千万别为我误事。」贾琏道:「也没什么事,只是偏偏的又出来了一件远差。出了月儿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来。」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应不用你惦记,三妹妹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贾琏忙问:「是谁?」尤二姐笑道:「这人此刻不在这里,不知多早晚才来呢。也难为他的眼力。他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他等十年。若这人死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再不嫁人。」贾琏问:「到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二姐儿笑道:「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妈和我们到那里给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戏的人,也都是好人家子弟。里头有个装小生的,叫做柳湘莲,如今要是他才嫁。旧 闻得这人惹了祸逃走了,不知回来了不曾?」贾琏听了道:「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老二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无情无意。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见我们的,不知哪里去了,一向没来。听见有人说来了,不知是真是假,一问宝玉的小厮们,就知道了。倘或不来时,他是萍踪浪迹,知道几年才来?岂不白耽搁了大事?」二姐儿道:「我们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他怎么说,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说之间,只见尤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今日和你说罢。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儿起,我吃长斋念佛,伏侍母亲,等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头上一根玉簪拔下来,磕作两段说:「一句不真,就和这簪子一样!」说着,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贾琏无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议了一回家务,复回家和凤姐商议起身之事。一面着人问焙茗,焙茗说:「竟不知道。大约没来,若来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问他的街坊,也说没来。贾琏只得回复了二姐儿,至起身之日已近,前两天便说起身,却先往二姐儿这边来住两夜,从这里再悄悄的长行。果见三姐儿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又见二姐儿持家勤慎,自是不消惦记。

  是日,一早出城,竟奔平安州大道,晓行夜住,渴饮饥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间,顶头来了一群驮子,内中一伙,主仆十来骑马。走的近了,一看时,不是别人,就是薛蟠和柳湘莲来了。贾琏深为奇怪,忙伸马迎了上来,大家一齐相见,说些别后寒温,便入一酒店歇下,共叙谈叙谈。贾琏因笑道:「闹过之后,我们忙着请你两个和解,谁知柳二弟踪迹全无。怎么你两个今日倒在一处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儿到了平安州地面,遇见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家,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给他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 」

  贾琏听了道:「原来如此!倒叫我们白悬了几日心。」因又说道:「方才说给柳二弟提亲,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子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又嘱薛蟠:「且不可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这都是舍表妹之过!」湘莲忙笑说: 「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语,便说:「既是这等,这门亲事定要做的。」湘莲道:「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定夺,我无不从命。」贾琏笑道:「如今口说无凭,等柳二弟一见,便知我这内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湘莲听了大喜,说:「既如此说,等弟探过姑母,不过一月内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贾琏笑道:「你我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过二弟,你是萍踪浪迹,倘然去了不来,岂不误了人家一辈子的大事?须得留一定礼。」湘莲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礼?小弟素系寒贫,况且在客中,哪里能有定礼?」薛蟠道:「我这里现成 就备一分,二哥带去。」贾琏笑道:「也不用金银珠宝,须是二弟亲身自有的东西,不论贵贱,不过带去取信耳。」湘莲道:「既如此说,弟无别物,囊中还有一把〈鸳鸯剑〉,乃弟家中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是随身收藏着,二哥就请拿去为定。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亦断不舍此剑。」说毕,大家又饮了几杯,方各自上马,作别起程去了。

  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咐他十月前后务要还来一次。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那边探望。

  且说尤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闭户,一点外事不闻。那三姐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亲之余,只和姐姐一处做些活计,虽贾珍趁贾琏不在家,也来鬼混了两次,无奈二姐儿只不兜揽,推故不见。那三姐儿的脾气,贾珍早已领叫过的,哪里还敢招惹他去?所以踪迹一发疏阔了。

  却说这日贾琏进门,见了这般光景,喜之不尽,深念二姐儿之德。大家叙些寒温,贾琏便将路遇湘莲一事说了一回,又将〈鸳鸯剑〉取出,递给三姐儿。三姐儿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莹。及至拿出来看时,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一「鸳」字,一把上面錾一「鸯」,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儿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喜终身有靠。贾琏住了两天,回去复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见。

  那时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贾琏又将此事告诉了贾珍,贾珍因近日又搭上了新相知,二则正恼他姐妹们无情,把这事丢过手,全不在心上,任凭贾琏裁夺。只怕贾琏独力不能,少不得又给了他几十两银子。贾琏拿来,交给二姐儿,预备妆奁。

  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了薛蝌,方知薛蟠不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听见湘莲来了,请入卧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念旧事,只感救命之恩。母子们十分称谢。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置办妥当,只等择日。湘莲也感激不尽。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焙茗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焙茗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 」湘莲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哪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也关切不至于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求定下,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的,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来历,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妹子。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干净罢了!」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做什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似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心中想着要找薛蟠,一则他现病着,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

  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贾琏正在新房中,闻得湘莲来了,喜之不尽,忙迎出来,让到内堂,和尤老娘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要从了二哥,背了姑母,似不合礼。若系金帛之定,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贾琏听了,心中便不自在,便说:「这话二弟你说错了。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这个断乎使不得。」湘莲笑道:「如此说,弟愿领责受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贾琏还要饶舌。湘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听了什么话来,把自己也当做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不但无法可处,就是争辩起来,自己也无趣味。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后,出来便说:「你们也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给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当下吓的众人急救不及。尤老娘一面嚎哭,一面大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二姐儿忙止泪,反劝贾琏,道:「人家并没威逼,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湘莲反不动身,拉下手绢,拭泪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没福消受。」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看着入殓,又抚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出门正无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这样标致人才,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信步行来,也不自知了。正走之间,只听得隐隐一阵环珮之声,三姐儿从那边来了,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哭道:「妾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仙姑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相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毕,又向湘莲洒了几点眼泪,便欲告辞而行。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三姐一摔手,便自去了。

  这里柳湘莲放声大哭,不觉处梦中哭醒,似梦非梦,睁眼看时,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瘸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脚而已。」湘莲听了,冷然如寒水浸骨。拿出那股雄剑来,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

  要知端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65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话说贾琏、贾珍、贾蓉等三人商议,事事妥贴,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娘和三姐儿送入新房。尤老娘一看,虽不似贾蓉口内之言,倒也十分齐备,母女二人已算称了心愿。鲍二夫妇见了如一盆火,赶着尤老一口一声唤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赶着三姐儿唤三姨儿,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儿抬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早已预备得十分妥当。一时,贾琏素服坐了小轿来了,拜过了天地,焚了纸马。那尤老娘见二姐儿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似在家模样,十分得意。搀入洞房。是夜贾琏同他颠鸾倒凤,百般恩爱,不消细说。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这二姐儿才过得去,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有时回家,只说在东府有事,凤姐因知他和贾珍相得,有事相商,也不疑心。家下人虽多,都不管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闲专打听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贾琏,乘机讨些便宜,谁肯去露风,于是贾琏深感贾珍不尽。贾琏一月出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若不来时,他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了,他夫妻二人一处吃,他母女便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体己,一并搬了给二姐儿收着,又将凤姐儿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里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进去。二姐听了,自然愿意。当下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

  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做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与他姨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珍欢喜,将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已是掌灯时分,悄悄进去。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园内,自往下房去听候。

  贾珍进来,屋内才点灯,先看过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儿出来相见,贾珍见了二姐儿,满脸的笑容,一面吃茶,一面笑说:「我做的这保山如何?要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过日你姐姐还备了礼来瞧你们呢。」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那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还是个有良心的,所以二爷叫你来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鲍二答应道:「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尽心,除非不要这脑袋了。」贾珍点头说:「要你知道就好。」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儿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自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却说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和鲍二饮酒,那鲍二的女人多姑娘上灶。忽见两个丫头也走了来,嘲笑要吃酒。鲍二因说:「姐儿们不在上头伏侍,也偷着来了,一时叫起来没人,又是事。」他女人骂道:「糊涂浑呛了的忘八!你撞丧那黄汤罢。撞丧碎了,夹着你那脑袋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什么相干!一应有我承当呢,风啊雨的,横竖淋不到你头上来。」这鲍二原因妻子之力,在贾琏前十分有脸。近日他女人越发在二姐儿跟前殷勤服侍,他便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一听他女人吩咐,百依百随。当下又吃了些,便去睡觉。

  这里他女人随着这些丫鬟小厮吃酒,又和那小厮们打牙撂嘴儿的玩笑,讨他们的喜欢,准备在贾珍前讨好儿。四人正吃的高兴,忽听见扣门的声儿,鲍二的女人忙出来开门时,见是贾琏下马,问有事无事。鲍二女人便悄悄的告诉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贾琏听了便至卧房。只见尤二姐和二个小丫头在房中,见他来了,脸上却有些讪讪的。贾琏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很乏了。」尤二姐忙上来陪笑接衣奉茶,问长问短。贾琏喜的心痒难受。一时鲍二家的端上酒来,二人对饮,两个小丫头在地下伏侍。

  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马去,见已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贾珍的,心下会意,也来厨下。只见喜儿、寿儿两个正在那里坐着吃酒,见他来了,也都会意,笑道:「你这会子来的巧。我们因赶不上爷的马,恐怕犯夜,往这里来借个地方睡一夜。」隆儿便笑道:「我是二爷使我送月银的,交给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鲍二的女人便道:「咱们这里有的是炕,为什么大家不睡呢?」喜儿便说:「我们吃多了,你来吃一钟。」隆儿才坐下,端起酒来,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

  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蹄蹶起来。隆儿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来喝住,另拴好了进来。鲍二家的笑说:「好儿子们,就睡罢!我可去了。」三个拦着不肯叫走,又亲嘴摸乳,口里乱嘈了一回,才放他出去。这里喜儿喝了几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二人便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生睡。只顾你一个人舒服,我们就苦了。」那喜儿便说道:「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贴一炉子烧饼了。」隆儿、寿儿见他醉了,也不理他,吹了灯将就卧下。

  尤二姐听见马闹,心下着实不安,只管用言语混乱贾琏。那贾琏吃了几杯,春兴发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门宽衣。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比白日更增了俏丽。贾琏搂着他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俊,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尤二姐道:「我虽标致,却没品行,看来倒是不标致的好。」贾琏忙说:「怎么说这个话?我不懂。」二姐滴泪说道:「你们拿我作糊涂人待,什么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做了两个月的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糊涂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做了夫妻,终身我靠你,岂敢瞒藏一个字。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将来我妹子怎么是个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儿,也不是常策,要想长久的法儿才好。」贾琏听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你前头的事我也知道,你倒不用含糊着。如今你跟了我来,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迹来了。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儿也和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碍,索性大家吃个杂烩汤。你想怎么样?」二姐一面拭 ,一面说道:「虽然你有这个好意,头一件,三妹妹脾气不好;第二件,也怕大爷脸上下不来。」贾琏道:「这个无妨。我这会子就过去,索性破了例就完了。」

  说着,乘着酒兴,便往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贾珍听是贾琏的声音,唬了一跳,见贾琏进来,不觉羞惭满面。尤老娘也觉不好意思。贾琏忙笑道:「这有什么呢,咱们弟兄从前是怎么样来!大哥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从此,还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慌的贾珍连忙搀起来,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因又笑嘻嘻向三姐儿道: 「三妹妹为什么不和大哥吃个双钟儿?我也敬一杯,给大哥和三妹妹道喜。」

  三姐儿听了这话,就跳起来,站在炕上,指着贾琏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掉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儿,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糊涂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来的锣鼓儿打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条命!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拿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盏,揪过贾琏来就灌,说:「我倒没和你哥哥喝过,今儿倒要和你喝一喝,咱们也亲近亲近。」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三姐儿这等拉得下脸来。

  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个闺女一席话说的不能搭言。三姐看了这样,越发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乐。俗语说的,便宜不过当家,你们是哥哥兄弟,咱们是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老娘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溜,尤三姐哪里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了。

  只见这尤三姐索性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松松的挽着头发,身上穿着大红小袄子,半掩半开的,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忽起忽坐,忽笑忽嗔,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口点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真把那贾珍二人弄的欲近能,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话,直将二人禁住。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儿能为,别说调情斗口齿,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洒落一阵,由著性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一时,他的酒足兴尽,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撵出去了,自己关门睡去了。

  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处,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他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也不敢轻易再来,那尤三姐有时自己高兴,又命小厮来找,及至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干瞅着罢了。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异样诡僻,仗着自己模样儿风流标致,偏爱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样,做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情浪态来,那些男子们,别说贾珍、贾琏这样风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铁石心肠,看见了这般光景,也要动心的。及至到他跟前,他那一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团高兴逼住,不敢动手动脚。

  那贾珍向来和二姐儿无所不至,渐渐的俗了,却一心注定在三姐儿身上,便把二姐儿乐得让给贾琏,自己却和三姐儿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和他玩笑,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他母亲和二姐儿也曾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现放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肯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你二人不知谁生谁死,这如何便当作安身乐业的去处?」他母女听他这话,料着难劝,也只得罢了。那三姐儿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子铰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

  贾琏来了,只在二姐房里,心中也渐渐的悔上来了。无奈二姐儿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热。要论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着凤姐还有些体度,若论起那标致来及言谈行事,也不减于凤姐。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什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似漆,一心一计,誓同生死,哪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哥商议商议,拣个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是常法子,终久要生出事的。」贾琏道:「前日我曾回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我说就是块肥羊肉,无奈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多扎手。咱们未必降的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他只意意思思的就撂过手了。你叫我有什么法儿。」二姐道:「你放心。咱们明儿先劝三丫头,问准了,叫他自己闹去。闹得无法,少不得聘他。」贾琏听了说:「这话极是。」

  至次日,二姐儿另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至午间,特请他妹妹过来,和他母亲上坐。尤三姐便知其意,刚斟上酒,也不用他姐姐开口,便先滴泪说道:「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大道理要说。但妹子不是那糊涂人,也不用絮絮叨叨的。从前的事,我已尽知了,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向来人家看着咱们娘儿们微息,不知都安着什么心,我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这如今要办正事,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耻,必得我拣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凭你们拣择,虽是有钱有势的,我心里过不去,白过了这一世了。」贾琏笑道:「这也容易。凭你说是谁就是谁,一应彩礼都有我们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三姐儿道:「姐姐横竖知道,不用我说:」贾琏笑问二姐儿是谁,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贾琏料定必是此人无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这人了,果然好眼力。」二姐笑问是谁,贾琏笑道:「别人他如何看进得去,一定是宝玉。」二姐儿与尤老娘听了,也以为必然是宝玉了。尤三姐便啐了一口,说:「我们有姐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了好男人了不成!」众人听了都诧异:「除去他,还有哪一个?」三姐儿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说着,忽见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走来请贾琏说:「老爷那边紧等着叫爷呢。小的答应往舅老爷那边去了,小的连忙来请。」贾琏又忙问:「昨日家里问我来着么?」兴儿道:「小的回奶奶说,爷在家庙里同珍大爷商议做百日的事,只怕不能来家。」贾琏忙命拉马,隆儿跟随去了,留下兴儿答应人。尤二姐便要了两碟菜来,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站着喝,一长一短,向他说话儿。问他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个利害的样子,老太太多大年纪,太太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等语。

  兴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头吃,一头将荣府之事备细告诉他母女。又说:「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哪里见得他?倒是跟前有个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做些好事。我们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时看得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错了,他便一缩头,推到 人身上来,他还在旁边拨火儿。如今连他正经婆婆都嫌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要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

  尤二姐笑道:「你背着他这么说他,将来背着我还不知怎么说我呢。我又差他一层儿了,越发有的说了。」兴儿忙跪下说道:「奶奶要这么说,小的不怕雷劈吗?但凡小的要有造化,起先娶奶奶时,若得了奶奶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这几个人,谁不是背前背后称扬奶奶圣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伺候奶奶呢。」尤二姐笑道:「你这小猾猴儿的,还不起来。说句玩话儿,就唬的这个样儿。你们做什么往这里来,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他才好呢。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只怕三姨儿这张嘴还说不过他呢,奶奶这么斯文良善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二姐儿笑道:我只以礼待他,他敢怎么着我?」兴儿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说,奶奶就是让着他,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又比他得人心儿,他怎肯善罢干休了?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跟前,二爷多看一眼,他就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似的。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里头,两个有一次在一处,他还要嘴里掂十来个过儿呢,气的平姑娘性子上来,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逼着我,我不愿意,又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么着。』他一般也罢了,倒央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谎?这样一个夜叉儿,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

  兴儿道:「这就是俗语说的,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了。这平姑娘原是他自幼儿的丫头,陪过来一共四个,嫁的嫁,死的死,只剩下这个心爱的,收在房里,一则显他贤良,二则又拴爷的心。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会挑三窝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才容下了。」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我听见你们家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他这样利害,这些人肯依他嘛?」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他的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从不管事,只教姑娘们看书写字,针线道理,这是他的事情。前儿因为他病了,这大奶奶暂管了几天事,总是按着老例儿行,不像他那么多事逞才的。我们大姑娘不用说,是好的了。二姑娘浑名儿叫『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儿』,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刺扎手。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四姑娘小,正经是珍大爷的亲妹子,太太抱过来的,养了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个是我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不敢出气儿。」尤二姐笑道:「你们大家规矩,虽然你们小孩子进得去,然遇见小姐们,原该远远藏开。」兴儿摇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经大礼,自然远远的藏开,自不必说。就藏 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了。

  要知尤三姐要嫁何人,下回分解。


End



第064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连忙赶至寺中,回明贾珍。于是连夜分派各项执事人役,并预备一切应用幡杠等物。择于初四日卯时请灵柩进城,一面使人知会诸位亲友。是日,丧仪焜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看的何止数万人。内中有嗟叹的,也有羡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读书人,说是丧礼与其奢易莫若俭戚的,一路纷纷议论不一。至未申时方到,将灵柩停放正堂之内。供奠举哀已毕,亲友渐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礼迎宾送客等事。近亲只有邢舅太爷相伴未去。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借草枕块,恨苦居丧。人散后,仍乘空在内亲女眷中厮混。宝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园里。凤姐身体未愈,虽不能时常在此,或遇着开坛诵经亲友上祭之日,亦扎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

  一日,供毕早饭,因此时天气尚长,贾珍等连日劳倦,不免在灵旁假寐。宝玉见无客至,遂欲回家看视黛玉,因先回至怡红院中。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静无人,有几个老婆子与那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宝玉也不去惊动。只有四儿看见,连忙上前来打帘子。将掀起时,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几乎和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方含笑站住,说道:「你怎么来了?你快给我拦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语未了,只听见屋内唏哩哗喇的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随后晴雯赶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往哪里去,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谁来救你。」宝玉连忙带笑拦住,说道:「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饶他罢。」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回来,乍一见,不觉好笑,遂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竟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么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遂夺手仍要捉拿。芳官早已藏在宝玉身后,搂着宝玉不放。宝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进来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春燕等正在那里抓子儿赢瓜子儿呢。却是芳官输给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出去了。晴雯因赶芳官,将怀内的子儿撒了一地。

  宝玉笑道:「如此长天,我不在家,正怕你们寂寞,吃了饭睡觉,睡出病来,大家寻件事玩笑消遣甚好。」因不见袭人,又问道:「你袭人姐姐呢?」晴雯道:「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我们没进去,不知他做什么呢,一些声儿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不可知。」宝玉听说,一面笑,一面走至里间。只见袭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绦子,正在那里打结子呢。见宝玉进来,连忙站起,笑道:「晴雯这东西编派我什么呢。我因要赶着打完了这结子,没工夫和他们瞎闹,因哄他们说你们玩去罢,趁着二爷不在家,我要在这里静坐一坐,养一养神。他就编派了我这些混话,什么面壁了参禅了的,等一会我不撕他那嘴。」宝玉笑着挨近袭人坐下,瞧他打结子,问道:「这么长天,你也该歇息歇息,或和他们玩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热的打这个,哪里使?」袭人道: 「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丧事才带得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这是要过去天天带的,所以我赶着另做一个。等打完了结子,给你换下那旧的来。你虽然不讲究这个,若叫老太太回来看见,又该说我们躲懒,连你的穿带之物都不经心了。」宝玉 道:「这真难为你想得到。只是也不可过于赶,热着了倒是大事。」

  说着,芳官早托了一杯凉水内新湃的茶来。因宝玉素昔秉赋柔脆,虽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将茶连壶浸在盆内,不时更换,取其凉意而已。宝玉就芳官手内吃了半盏,遂向袭人道:「我来时已吩咐了焙茗,若珍大哥那边有要紧的客来时,叫他即刻送信,若没要紧的事,我就不过去了。」说毕,遂出了房门,又回头向碧痕等道:「有要事,到林姑娘那里找我。」于是一径往潇湘馆来看黛玉。

  将过了沁芳桥,只见雪雁领着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宝玉忙问雪雁道:「你们姑娘从来不吃这些凉东西,拿这些瓜果做什么?不是要请哪位姑娘奶奶么?」雪雁笑道:「我告诉你,可不许你对姑娘说去。 」宝玉点头应允。雪雁便命两个婆子:「先将瓜果送去交与紫鹃姐姐。他要问我,你就说我做什么呢,就来。」那婆子答应着去了。雪雁方说道:「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今日饭后,三姑娘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来了,自己哭了一回,提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是词。叫我传瓜果去时,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鼎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要说是请人呢,不犯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若说点香呢,我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点香,也当点在常坐卧的地方儿。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连我也不知为什么?二爷自瞧瞧去。」

  宝玉听了,不由的低头心内细想道:「据雪雁说来,必有原故。要是同哪一位姐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或者是姑爹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与林妹妹私祭,此时已过。大约必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见他伤感,必极力劝解,又怕他烦恼郁结于心,若竟不去,又恐他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在彼稍坐即回。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再设法开解,既不至使其过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郁致病。」想毕,遂别了雪雁,出了园门,一径到凤姐处来。

  正有许多婆子们回事毕,纷纷散出。凤姐正倚着门和平儿说话呢。一见了宝玉,笑道:「你回来了么。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告诉跟你的小厮,若没什么事趁便请你回来歇息歇息。再者那里人多,你哪里禁得住那些气味。不想恰好你倒来了。」宝玉笑道:「多谢姐姐惦记。我也因今日没事,又见姐姐这两日没往那府里去,不知身上可大愈了,所以回来看看。」凤姐道:「左右也不过是这么着,三日好两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嗳!哪一个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是拌嘴,连赌博偷盗的事情都闹出来了两三件了。虽说有三姑娘帮着办理,他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也有往他说不得的事,也只好强扎挣着罢了。总不得心静一会儿。别说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罢了。」宝玉道:「虽如此说,姐姐还要保重身体,少操些心才是。」说毕,又说了些闲话,别了凤姐 回身往园中走来。进了潇湘馆院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余玉醴。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搬桌子,搬陈设呢。宝玉便知已经祭完了,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紫鹃连忙说道:「宝二爷来了。」黛玉方慢慢的起来,含笑让坐。宝玉道:「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静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没的说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伤心了?」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有泪痕,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使我──」刚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咽住。

  只因他虽说和黛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又愿同生同死,却只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况兼黛玉心多,每每说话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不想把话又说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实在的是为好,因而转急为悲,反倒掉下泪来。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不论轻重,如今见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却说紫鹃端了茶来,打量二人又为何事口角,因说道:「姑娘才身上好些,宝二爷又来怄气了,到底是怎么样?」宝玉一面拭泪,笑道:「谁敢怄妹妹了。」一面搭讪着起来闲步。只见砚台底下微露一纸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来夺,已被宝玉揣在怀内,笑央道:「好妹妹,赏我看看罢。」黛玉道:「不管什么,来了就混翻。」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道:「宝兄弟要看什么?」宝玉因未见上面是何言词,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却望着黛玉笑。黛玉一面让宝钗坐,一面笑说道:「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我也身上懒懒的,没同他去。才将作了五首,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不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其实给他看也没有什么,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写给人看去。」

  宝玉忙道:「我多早晚给人看来?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为的是拿在手中看着便易。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宝钗道:「林妹妹这虑的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作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来给我看看无妨,只不叫宝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说,连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着宝玉笑道:「他早已抢了去了。」宝玉听了,方自怀内取出,凑至宝钗身旁,一同细看。只见写道: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
  肠断乌啼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红拂
  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道:「妹妹这诗恰好只作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于是不容分说,便提笔写在后面。宝钗亦说道:「作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意,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适才外间传说,往东府里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就回来的。」宝玉听了,连忙起身,迎至大门以内等待,恰好贾琏自外下马进来。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打千儿,口中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又给贾琏请了安。二人携手走了进来。只见李纨、凤姐、宝钗、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见已毕。因听贾琏说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体甚好。今日先打发了我来回家看视,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说毕,众人又问了些路途的景况。因贾琏是远归,遂大家别过,让贾琏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细述。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众人接见已毕,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却是贾赦、贾琏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琏率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他父子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贾母暮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贾赦、贾琏在旁苦劝,方略略止住。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哭毕,众人方上前一一请安问好。

  贾珍因贾母才回家来,未得歇息,坐在此间看着未免要伤心,遂再三求贾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劝。贾母不得已,方回来了。果然年迈的人禁不住风霜伤感,至夜间便觉头闷目酸,鼻塞声重。连忙请了医生来诊脉下药,足足的忙乱了半夜一日。幸而发散的快,未曾传经,至三更天,些须发了点汗,脉静身凉,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药调理。

  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余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妇,都送至铁槛寺,至晚方回。贾珍、尤氏并贾蓉仍在寺中守灵,等过百日后,方扶柩回籍。家中仍托尤老娘并二姐儿、三姐儿照管。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儿、三姐儿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素有聚鷞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儿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儿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此时出殡以后,贾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带领二姐儿、三姐儿并几个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余婢妾都随在寺中。外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日间看守门户。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所以贾琏便欲趁此时下手。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时常借着替贾珍料理家务,不时至宁府中来勾搭二姐儿。

  一日,有小管家俞禄来回贾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并请杠人青衣,共使银一千一百十两,除给银五百两外,仍欠六百零十两。昨日两处买卖人俱来催讨,奴才特来讨爷的示下。」贾珍道:「你且向库上领去就是了,这又何必来问我。」俞禄道:「昨日已曾上库上去领,但只是老爷宾天以后,各处支领甚多,所剩还要预备百日道场及庙中用度,此时竟不能发给。所以小的今日特来回爷,或者爷内库里暂且发给,或者挪借何项,吩咐了奴才好办。」贾珍笑道:「你还当是先呢,有银子放着不使。你无论哪里借了给他罢。」俞禄笑回道:「若说一二百,奴才还可以巴结,这五六百,小的一时哪里办得来。」贾珍想了一回,向贾蓉道:「你问你娘去,昨日出殡以后,有江南甄家送来吊祭银五百两,未曾交到库上去,你先要了来,给他去罢。」贾蓉答应 ,连忙过这边来回了尤氏,复转来回他父亲道:「昨日那项银子已使了二百两,下剩的三百两令人送至家中,交给老娘收了。」贾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带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来交给他。再也瞧瞧家中有事无事,问你两个姨娘好。下剩的俞禄先借了添上罢。」

  贾蓉与俞禄答应了,方欲退出,只见贾琏走了进来,俞禄忙上前请了安。贾琏便问何事,贾珍一一告诉了。贾琏心中想道:「趁此机会正可至宁府寻二姐儿。」一面遂说道:「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项银子还没有使呢,莫若给他添上,岂不省事。」贾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蓉儿,一并叫他取去。」贾琏忙道:「这个必得我亲身取去。再我这几日没回家了,还要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请安去。到大哥那边查查家人们有无生事,再也给亲家太太请请安。」贾珍笑道:「只是又劳动你,我心里倒不安。」贾琏也笑道:「自家兄弟,这有何妨呢。」贾珍又吩咐贾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边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安,说我和你娘都请安,打听打听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还服药呢没有?」贾蓉一一答应了,跟随贾琏出来,带了几个小厮,骑上马一同进城。

  在路叔侄闲话,贾琏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说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哪里及你二姨一零儿呢。贾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这么爱他,我给叔叔作媒,说了做二房何如?」贾琏笑道:「你这是玩话还是正经话?」贾蓉道:「我说的是当真的话。」贾琏又笑道:「敢自好。只是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况且我听见说你二姨儿有了人家了。」贾蓉道:「这都无妨。我二姨儿、三姨儿都不是我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听见说,我老娘在那一家时,就把我二姨儿许给皇粮庄头张家,指腹为婚。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如今这十数年两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时常报怨,要与他家退婚,我父亲也要将二姨转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过令人找着张家,给他十几两银子,写上一张退婚的字儿。想张家穷极了的人,见了银子,有什么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这样人说 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亲都愿意。倒只是嫂子那里却难。」

  贾琏听到这里,心花都开了,哪里还有什么话说,只是一味呆笑而已。贾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若有胆量,依我的主意管保无妨,不过多花几个钱。」贾琏忙道:「好孩子,你有什么主意,只管说给我听听。」贾蓉道:「叔叔回家,一点声色也别露,等我回明了我父亲,向我老娘说妥,然后在咱们府后方近左右,买上一所房子及应用家伙,再拨两窝子家人过去服侍。择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觉娶了过去,嘱咐家人不许走漏风声。嫂子在里面住着,深宅大院,哪里就得知道了。叔叔两下里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即或闹出来,不过挨上老爷一顿骂。叔叔只说婶子总不生育,原是为子嗣起见,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婶子,见生米做成熟饭,也只得罢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没有不完的事。」

  自古道欲令智昏,贾琏只顾贪图二姐美色,听了贾蓉一篇话,遂为计出万全,将现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之度外了。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贾琏哪里思想及此,遂向贾蓉致谢道:「好侄儿,你果然能够说成了,我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说着,已至宁府门首。贾蓉说道:「叔叔进去向我老娘要出银子来,就交给俞禄罢。我先给老太太请安去。」贾琏含笑点头道:「老太太跟前别说我和你一同来的。」贾蓉道:「知道。」又附耳向贾琏道:「今日要遇见二姨儿,可别性急了,闹出事来,往后倒难办了。」贾琏笑道:「少胡说,你快去罢。我在这里等你。」于是贾蓉自去给贾母请安。

  贾琏进入宁府,早有家人头儿率领家人等请安,一路围随至厅上。贾琏一一的问了些话,不过塞责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独自往里面走来。原来贾琏、贾珍素日亲密,又是兄弟,本无可避忌之人,自来是不等通报的。于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侯的老婆子打起帘子让贾琏进去。贾琏进入房中一看,只见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鬟一处做活,却不见尤老娘与三姐儿。贾琏忙上前问好相见。尤二姐含笑让坐,便靠东边排插儿坐下。贾琏仍将上首让与二姐儿,说了几句见面情儿,便笑问道:「亲家太太和三妹妹哪里去了。怎么不见?」尤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后头去了,也就来的。」此时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无人在跟前,贾琏不住的拿眼瞟看二姐儿。二姐儿低了头,只含笑不理。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的,因见二姐儿手里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记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儿怕人来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里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佩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儿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

  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儿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儿,令其拾取,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实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儿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儿时,只见二姐儿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哪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于是大家归坐后,叙了些闲话。

  贾琏说道:「大嫂子说,前儿有一包银子交给亲家太太收起来了,今儿因要还人,大哥令我来取。再也看看家里有事无事。」尤老娘听了,连忙使二姐儿拿钥匙去取银子。这里贾琏又说道:「我也要给亲家太太请请安,瞧瞧二位妹妹。亲家太太脸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们家里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们都是至亲骨肉,说哪里的话。在家里也是住着,在这里也是住着。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如今姑爷家里有了这样大事,我们不能别的出力,白看一看家,还有什么委屈了的呢。」正说着,二姐儿已取了银子来,交给尤老娘。尤老娘便递与贾琏。贾琏叫一个小丫头叫了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道:「你把这个交给俞禄,叫他拿过那边去等我。」老婆子答应了出去。

  只听得院内是贾蓉的声音说话。须臾进来,给他老娘姨娘请了安,又向贾琏笑道:「才刚老爷还问叔叔呢,说是有什么事情要使唤。原要使人到庙里去叫,我回老爷说叔叔就来。老爷还吩咐我,路上遇着叔叔叫快去呢。」贾琏听了,忙要起身,又听贾蓉和他老娘说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说的,我父亲要给二姨儿说的姨父,就和我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儿。老太太说好不好?」一面说着,又悄悄的用手指着贾琏和他二姨儿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见三姐儿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说了!多早晚我才撕他那嘴呢!」一面说着,便赶了过来。贾蓉早笑着跑了出去,贾琏也笑着辞了出来。走至厅上,又吩咐了家人们不可耍钱吃酒等话。又悄悄的央贾蓉,回去急速和他父亲说。一面便带了俞禄过来,将银子添足,交给他拿去。一面给贾赦请安,又给贾母去请安不题。

  却说贾蓉见俞禄跟了贾琏去取银子,自己无事,便仍回至里面,和他两个姨娘嘲戏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见了贾珍回道:「银子已竟交给俞禄了。老太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经不服药了。」说毕,又趁便将路上贾琏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说了。又说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使凤姐知道,此时总不过为的是子嗣艰难起见。为的是二姨儿是见过的,亲上做亲,比别处不知道的人家说了来的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对父亲说。」只不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贾珍想了想,笑道:「其实倒也罢了。只不知你二姨娘心中愿意不愿意。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你老娘问准了你二姨娘,再作定夺。」于是又教了贾蓉一篇话,便走过来将此事告诉了尤氏。尤氏却知此事不妥,因而极力劝止。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他与二姐儿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们闹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贾蓉复进城来见他老娘,将他父亲之意说了。又添上许多话,说贾琏做人如何好,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二姨儿进去做正室。又说他父亲此时如何聘,贾琏那边如何娶,如何接了您老人家养老,往后三姨儿也是那边应了替聘,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尤老娘不肯。况且素日全亏贾珍周济,此时又是贾珍作主替聘,而且妆奁不用自己置买,贾琏又是青年公子,强胜张家,遂连忙过来与二姐儿商议。二姐儿又是水性人儿,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当下回覆了。

  贾蓉回了他父亲,次日命人请了贾琏到寺中来,贾珍当面告诉了他尤老娘应允之事。贾琏自是喜出望外,感谢贾珍、贾蓉父子不尽。于是二人商量着,使人看房子,打首饰,给二姐儿置买妆奁及新房中应用床帐等物。不过几日,早将诸事办妥。已于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余间。又买了两个小丫鬟。只是府里家人不敢擅动,外头买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风声。忽然想起家人鲍二来,当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凤姐儿打闹了一阵,含羞吊死了,贾琏给了一百银子,叫他另娶一个。那鲍二向来就和厨子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有一手儿,后来多浑虫酒痨死了,这多姑娘儿见鲍二手里从容了,便嫁了鲍二。况且这多姑娘儿原也和贾琏好的,此时都搬出外头住着。贾琏一时想起,便叫了他两口儿到新房子里来,预备二姐儿过来时伏侍。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巧宗儿,如何不来呢。

  却说张华之祖,原当皇粮庄头,后来死去。至张华父亲时,仍充此役,因与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将张华与尤二姐指腹为婚。后来不料遭了官司,败落了家产,弄得衣食不周,哪里还娶得起媳妇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两家有十数年音信不通。今被贾府家人唤至,逼他与二姐儿退婚,心中虽不愿意,无奈惧怕贾珍等势焰,不敢不依,只得写了一张退婚文约。尤老娘给了二十两银子,两家退亲不题。

  这里贾琏等见诸事已妥,遂择了初三黄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儿过门。

  下回分解。


End



第063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与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春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告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做生日。」宝玉听了,喜的忙说:「他们是哪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晴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人笑道:「你这个人,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忖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说着,大家都笑了。宝玉说:「关了院门罢。」袭人笑道:「怪不得人说你是无事忙,这会子关了门,人倒疑惑起来,索性再等一等。」宝玉点头,因说:「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春燕一个跟我来罢。」说着,走至外边,因见无人,便问五儿之事。春燕道:「我才告诉了柳嫂子,他倒很喜欢。只是五儿那一夜受了委屈烦恼,回去又气病了,哪里来得。只等好了罢。」宝玉听了,未免后悔长叹,因又问:「这事袭人知道不知道?」春燕道:「我没告诉,不知芳官可说了没有。」宝玉道:「我却没告诉过他,也罢,等我告诉他就是了。」说毕,复走进来,故意洗手。

  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晴雯悄笑道:「他们查上夜的人来了。这一出去,咱们就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出去了,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又吩咐:「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不依的。」众人都笑说:「哪里有这么大胆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不知道。袭人忙推宝玉。宝玉靸了鞋,便迎出来,笑道:「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又叫:「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没睡?如今天长夜短,该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家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脚汉了。」说毕,又笑。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了。今日因吃了面,怕停食,所以多玩一会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沏些普洱茶喝。」袭人、晴雯二人忙说:「沏了一茶缸子女儿茶,已经喝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便倒了来。

  林之孝家的站起来接了,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顺口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就惹人笑话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了。」宝玉笑道:「妈妈说的是。我不过是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句是有的。」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嘴。不过玩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逊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不得它。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说毕,吃了茶,便说:「请安歇罢,我们走了 」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

  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哪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说着,一面摆上酒果。袭人道:「不用高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说着,大家果然抬来。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席,就要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

  一时将正装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籫儿,身上皆是紧身袄儿。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系着一条汗巾,靠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著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右耳根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是一对双生的弟兄。」袭人等一一斟了酒来,说:「且等等再划拳,虽不安席,在我们每人手里吃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其余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了。春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个绒套绣墩近炕沿放下。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窑的,不过小茶碟大,里面自是山南海北干鲜水陆的酒馔果菜。

  宝玉因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斯文些才好,别大呼小叫,叫人听见。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宝玉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玩意儿。」袭人道:「这个玩意虽好,人少了没趣。」春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请了来,玩一会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道:「又开门合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都道: 「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就快请去。」春燕、四儿都巴不得一声,二人忙命开门,各带小丫头分头去请。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去请,只怕不肯来,须得我们请去,死活拉了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说:「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众人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春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了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着。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夜饮聚赌,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往后怎么说人。 」李纨笑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

  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六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签,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或新曲一支为贺。」众人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 」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了门杯好听。」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翠凤毛翎扎帚叉,闲为仙人扫落花。你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你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你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你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才罢。

  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还不知得个什么。」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撂在桌上,红了脸笑道:「很不该行这个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帐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再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们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笑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探春哪里肯饮,却被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一钟才罢。

  探春只叫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行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改黛玉。

  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倒好。」众人知他打趣日间湘云醉眠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芳官即便端起来,一仰脖喝了。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

  湘云便抓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上面是一枝荼靡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靡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皱皱眉儿,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罢。」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麝月一掷个十九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道是『连理枝头花正开』。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

  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

  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桃红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什么话,大嫂子顺手给他一巴掌。 」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说的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了接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一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掌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李纨、宝钗等都说:「夜太深了不像,这已是破格了。」袭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袭人等直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子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嬷嬷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缸已罄,众人听了,方收拾盥漱睡觉。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说:「姐姐,我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叫你尽力灌呢!」春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吐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羞的笑着下地说:「我怎么──」却说不出下半句来。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墨。」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儿有扰,今儿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会吃酒了,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在有趣儿,偏又没了。」袭人笑道:「原要这么着才有趣儿,必尽了兴,反无味。昨儿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曲儿。」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我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儿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喝得把臊都丢了,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自来请你,你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把脸飞红了,赶着打,笑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道:「呸!不害臊的丫头!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有事,去了回来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么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哪位的样子,忘记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红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喝的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谁的,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下拿了纸,研了墨,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 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若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

  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哪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来寒素,赁房居就,赁了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以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两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改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本有来历。我正因他的一件事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凑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 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礼数。」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里,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了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管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籫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 「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得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贱他们,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这 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为妥贴甚宜。宝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贾府二宅皆有先人当年所获之囚赐为奴隶,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皆不堪大用。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豆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是戏上的一个琴童。湘云将葵官改了,换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作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豆官身量年纪皆极小,又极鬼灵,故曰豆官。园中人也唤他作「阿豆」的,也有唤作「炒豆子」的。宝琴反说琴童书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豆字别致,便换作「豆童」。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鸳二妾过来游玩。这二妾亦是青年娇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伏侍,且同众人一一的游玩。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鸳、香菱三个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贱了他,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玩耍,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玩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他。」偕鸳又说:「笑软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他打。正玩笑不绝,忽见东府里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殡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成圆满,升仙去了。」

  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症。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等,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道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爷秘制的丹砂吃坏了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去了。这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了。」尤氏也不便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里面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早年已经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

  因那边荣府里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姐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事务,暂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的。贾璸、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住着才放心。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人员。礼部见当今隆敦孝悌,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观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忠,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门入都,恩赐私第殡殓,任子孙居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里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璸、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做什么?」贾璸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璸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奶奶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喜的笑容满面。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哭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了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回家来料理停灵之事。贾蓉巴不得一声儿,便骑马飞来至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隔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

  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做活计,见他来了都道烦恼。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好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兜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转过脸去,说道:「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因又和他二姨抢砂仁吃,那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

  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那丫头亲嘴,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谗他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背地嚼舌,说咱们这边混帐。」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叫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婶子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帐。哪一件瞒了我!」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三姐儿红了脸,早下炕进里间屋里,叫醒尤老娘。这里贾蓉见他老娘醒了,忙去请安问好。又说:「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激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去磕头去。」尤老安人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才刚赶到的,先打发我瞧您老人家来了,好歹求您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娘挤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骂:「很会嚼舌根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作娘不成!」贾蓉又和尤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有根基的富贵人家,又年轻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娘只当真话,忙问是谁家的,二姐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妈,别信这混帐孩子的话。」三姐儿道:「蓉儿,你说是说,别只管嘴里这么不清不浑的!」说着,人来回话:「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回爷的话去呢。」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去了。

  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62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话说平儿出来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要是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如今将他母女带回,照旧去当差。将秦显家的仍旧退回。再不必提此事,只是每日小心巡察要紧。」说毕,起身走了。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头。林家的就带回园中,回了李纨、探春。二人皆说:「知道了,宁可无事,很好。」司棋等人空兴头了一阵。

  那秦显家的好容易等了这个空子钻了来,只兴头了上半天,在厨房内正乱着收家伙、米粮、煤炭等物。又查出许多亏空来,说:「粳米短了两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个月的,炭也欠着额数。」一面又打点送林之孝家的礼,悄悄的备了一篓炭一担粳米在外边,就遣人送到林家去了。又打点送帐房的礼,又备几样菜蔬请几位同事的人,说:「我来了,全仗你们列位扶持。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顾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顾些。」正乱着,忽有人来说:「你看完了这一顿早饭就出去罢。柳嫂儿原无事,如今还交与他管了。」秦显家的听了,轰去了魂魄,垂头丧气,登时掩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白去了许多,自己倒要折变了赔补亏空。连司棋都气了个直眉瞪眼,无计挽回,只得罢了。

  赵姨娘正因彩云私赠了许多东西,被玉钏儿吵出,生恐查问出来,每日捏着一把汗,偷偷的打听信儿。忽见彩云来告诉,说都是宝玉应了,从此无事,赵姨娘方把心放下来。谁知贾环听如此说,便起了疑心,将彩云凡私赠之物都拿出来了,照着彩云脸上摔了来,说:「你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宝玉好,他怎么肯替你应?你既有担当给了我,原该不叫一个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诉了他,我再要这个也没趣儿。」彩云见如此,急的赌咒起誓,至于哭了。百般解说,贾环执意不信,说:「不看你素日情分,我索性去告诉二嫂子,就说你偷来给我,我不敢要。你细想去罢!」说毕,摔手出去了。急的赵姨娘骂:「没造化的种子,蛆心孽障。」气的彩云哭了个泪干肠断。赵姨娘百般的安慰他:「好孩子,他辜负了你的心,我横竖看的真。我收起来,过两日他自然回转过来了。」说着,便要收东西。彩云赌气一顿卷包起来,乘人不见,来至园中,都撇在河内,顺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气的夜里在被内暗哭了一夜。

  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原来宝琴也是这日,二人相同。王夫人不在家,也不曾像往年热闹,只有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换的寄名符儿,还有几处僧尼庙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儿,并寿星纸马疏头,并本宫星官值年太岁周年换的锁儿。家中常走的男女,先一日来上寿。王子腾那边,仍是一套衣服,一双鞋袜,一百寿桃,一百束上用银丝挂面。薛姨娘处减一半。其余家中尤氏仍是一双鞋袜,凤姐儿是一个宫制四面扣合堆绣荷包,里面装一个金寿星,一件波斯国的玩器。各庙中遣人去放堂舍钱。又另有宝琴之礼,不能备述。姐妹中皆随便,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画的,或有一诗的,聊为应景而已。

  这日宝玉清晨起来梳洗已毕,便冠带了来至前厅院中,已有李贵等四个人在那里设下天地香烛。宝玉炷了香,行了礼,奠茶焚纸后,便至宁府中宗祠祖先堂两处行毕了礼。出至月台上,又朝上遥拜过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一顺到尤氏上房,行过礼,坐了一回,方回荣府。先至薛姨妈处,薛姨妈再三拉着,然后又遇见薛蝌,让一回,方进园来。晴雯、麝月二人跟随,小丫头夹着毡子,从李氏起,一一挨着比自己长的房中到过。复出二门,至四个奶妈家让了一回,方进来。虽众人要行礼,也不曾受。回至房中,袭人等只都来说一声就是了。王夫人有言,不令年轻人受礼,恐折了福寿,故此皆不磕头。一时贾环、贾兰来了,袭人连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宝玉笑说走乏了,便歪在床上。方吃了半盏茶,只听外头咭咭呱呱,一群丫头笑着进来,原来是翠墨、小螺、翠缕、入画、邢岫烟的丫头篆儿、并奶子抱着巧姐儿、彩鸾、绣鸾八九个人,都抱着红毡子来了,笑说道:「拜寿的挤破了门了,快拿面来我们吃。」刚进来时,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也都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不敢起动,快预备好茶。」进入房中,不免推让一回,大家归坐。

  袭人等捧过茶来,才吃了一口,平儿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我方才到凤姐姐门上,回进去,说不能见我;我又打发进去让姐姐来着。」平儿笑道:「我正打发你姐姐梳头,不得出来回你。后来听见又说让我,我哪里禁当的起,所以特给二爷来磕头。」宝玉笑道:「我也禁当不起。」袭人早在外间安了座让他坐。平儿便拜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又跪下去,宝玉也忙还跪下,袭人连忙搀起来;又下了一拜,宝玉又还了一揖。袭人笑推宝玉:「你再作揖。」宝玉道:「已经完了,怎么又作揖?」袭人笑道:「这是他来给你拜寿。今日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该给他拜寿。」宝玉喜的忙作揖,笑道:「原来今日也是姐姐的好日子。」平儿还万福不迭。

  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问:「原来邢妹妹也是今日?我怎么就忘了。」忙命丫头:「去告诉二奶奶,赶着补了一分礼,与琴姑娘的一样,送到二姑娘屋里去。」丫头答应着去了。岫烟见湘云直口说出来,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让让。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就这等巧,也有三个一日的,两个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比别人都占先。又是太祖太爷的生日冥寿。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他们娘儿两个遇的巧。三月初一是太太的,初九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只不是咱们家的人。」探春笑道:「你看我这个记性儿。」

  宝玉笑指袭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记得。」探春笑道:「原来你两个倒是一日,每年连头也不给我们磕一个。平儿的生日我们也不知道,这也是才知道的。」平儿笑道:「我们是哪牌儿名上的人?生日也没拜寿的福,又没受礼的职分,可吵嚷什么,可不悄悄的就过去了嘛。今日他又偏吵出来了,等姑娘们回房,我再行礼去罢。」探春笑道:「也不敢惊动。只是今日倒要替你做个生日,我心里才过得去。」宝玉、湘云等一齐都说很是。探春便吩咐了丫头去告诉他奶奶说:「我们大家说了,今日一天不放平儿出去,我们也大家凑了分子过生日呢。」丫头笑着去了,半日回来说:「二奶奶说了,多谢姑娘们给他脸。不知过生日给他些什么吃,只别忘了二奶奶,就不来絮聒他了。」众人都笑了。

  探春因说道:「可巧今儿里头厨房不预备饭,一应下面弄菜都是外头收拾。咱们就凑了钱,叫柳家的来领了去,只在咱们里头收拾倒好。」众人都说很好。探春一面遣人去请李纨、宝钗、黛玉,一面遣人去传柳家的进来,吩咐他内厨房中快收拾两桌酒席。柳家的不知何意,因说外厨房都预备了。探春笑道:「你原来不知道,今日是平姑娘的好日子。外头预备的是上头的,这如今我们私下又凑了分子,单为平姑娘预备两桌请他。你只管拣新巧的菜蔬预备了来,开了帐和我那里领钱。」柳家的笑道:「今日也是平姑娘的千秋,我们竟不知道。」说着,便给平儿磕头,慌得平儿拉起他来。柳家的忙去预备酒席。这里探春又邀了宝玉,同到厅上去吃面,等到李纨、宝钗一齐来全,又遣人去请薛姨妈与黛玉。因天气和暖,黛玉之疾渐愈,故也来了。花团锦簇,挤了一厅的人。

  谁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寿礼给宝玉,宝玉于是过去陪他吃面。两家皆治了寿酒,互相酬送,彼此同领。至午间,宝玉又陪薛蝌吃了两杯酒。宝钗带了宝琴过来与薛蝌行礼,把盏毕,宝钗因嘱薛蝌:「家里的酒也不用送过那边去,这虚套竟可收了。你只请伙计们吃罢。我们和宝兄弟进去,还要待人去呢,也不能陪你了。」薛蝌忙说:「姐姐兄弟只管请,只怕伙计们也就好来了。」宝玉忙又告过罪,方同他姐妹回来。一进角门,宝钗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把钥匙要了自己拿着。宝玉忙说:「这一道门何必关,又没多的人走。况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头,倘或要家去取什么,岂不费事。」宝钗笑道:「小心没过逾的。你瞧你们那边,这几日七事八事,竟没有我们这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若是开着,保不住那起人图顺脚,走近路从这里走,拦谁的是?不如锁了,连妈妈和我也禁着些,大家别走。纵有了事,也就赖不着这边的人了。」宝玉笑道:「原来姐姐也知道我们那边近日丢了东西?」宝钗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乃因人而及物。要不是里头有人,你连这两件还不知道呢。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了,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诉你。平儿是个明白人,我前儿也告诉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头,所以使他明 了。若不犯出来,大家乐得丢开手。若犯出来,他心里已有了稿儿,自有头绪,就冤屈不着平人了。你只听我说,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这话也不可告诉第二个人。」

  说着,来到沁芳亭边,只见袭人、香菱、待书、晴雯、麝月、芳官、蕊官、藕官等十来个人,都在那里看鱼玩呢。见他们来了,都说:「芍药栏里预备下了,快去上席罢。」宝钗等随携了他们,同到了芍药栏中红香圃三间小敞厅内。连尤氏已请过来了,诸人都在那里,只没平儿。原来平儿出去,有赖林诸家送了礼来,连三接四,上中下三等家人来拜寿送礼的不少,平儿忙着打发赏钱道谢,一面又色色的回明凤姐儿,不过留下几样,也有不受的,也有受下即刻赏给人的。忙了一回,又直待凤姐儿吃过面,方换了衣裳往园里来。

  刚进了园,就有几个丫鬟来找他,一同到了红香圃中。只见筵开玳瑁,褥设芙蓉。众人都笑说:「寿星全了。」上面四座定要让他四个人坐,四人皆不肯。薛姨妈说:「我老天拔地,不合你们的群儿,我倒拘的慌,不如我到厅上随便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么去,又不大吃酒,这里让他们倒便宜。」尤氏等执意不从。宝钗道:「这也罢了,倒是让妈妈在厅上歪着自如些,有爱吃的送些过去,倒还自在。且前头没人在那里,又可照看了。」探春笑道: 「既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因大家送到议事厅上,眼看着丫头们铺了一个锦褥并靠背引枕之类,又嘱咐:「好生给姨妈捶腿,要茶要水别推三拉四的。回来送了东西来,姨妈吃了就赏你们吃。只别离了这里。」小丫头们都答应了,探春等方回来。

  终久让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探春又接了鸳鸯来,二人并肩对面相陪。西边一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依序,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钏儿二人打横。三桌上,尤氏、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当下探春等还要把盏,宝琴等四人都说:「这一闹,一日也坐不成了。」方才罢了。两个女先儿要弹词上寿,众人都说:「我们这里没人听那些野话,你厅上去,说给姨太太解闷儿去罢。」一面又将各色吃食拣了,命人送与薛姨妈去。宝玉便说:「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众人中有说行这个令好的,又有说行那个令才好的。黛玉道:「依我说,拿了笔砚将各色全都写了,拈成阄儿,咱们抓出哪个来,就是哪个。」众人都道妙。即命拿了一副笔砚花笺。香菱近日学了诗,又天天学写字,见了笔砚便巴不得连忙起座说:「我写。」大家想了一回,共得十来个,念着,香菱一一的写了,搓成阄儿,掷在一个瓶中。探春便命平儿拈,平儿向内搅了一搅,用箸夹了一个出来,打开一看,上写着「射覆」二字。宝钗笑道:「把个令祖宗拈出来了。射覆从古有的,如今失了传,这是后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难。这里头倒有一半是不会的,不如毁了,另拈一个雅俗共赏的。」探春笑道:「既拈了出来,如何再毁。如今再拈一个,若是雅俗共赏的,便叫他们行去。咱们行这一个。」说着又叫袭人拈了一个,却是「拇战」。湘云先笑着说:「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丧气闷人,我只划拳去了。」探春道:「唯有他乱令,宝姐姐快罚他一钟。」宝钗不容分说,笑灌了湘云一杯。

  探春道:「我吃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宣,只听我分派。取了骰子令盆来,从琴妹妹掷起,挨着掷下去,对了点的二人射覆。 」宝琴一掷,是个三,岫烟、宝玉等皆掷的不对,直到香菱方掷了个三。宝琴笑道:「只好室内生春,若说到外头去,可太没头绪了。」探春道:「自然。三次不中者罚一杯。你覆,他射。」宝琴想了一想,说了个「老」字。香菱原生于这令,一时想不到,满室满席都不见有与老字相连的成语。湘云先听了,便也乱看,忽见门斗上贴着〈红香圃〉三个字,便知宝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见香菱射不着,众人击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他说「药」字。黛玉偏看见了,说:「快罚他,又在那里传递呢。」闹得众人都知道了,忙又罚了一杯,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于是罚了香菱一杯。下则宝钗和探春对了点子。探春便覆了一个「人」字。宝钗笑道:「这个人字泛的很。」探春笑道:「添一字,两覆一射也不泛了。」说着,便又说了一个「窗」字。宝钗一想,因见席上有鸡,便射着他是用鸡窗鸡人二典了,因射了一个「埘」字。探春知他射着,用了「鸡栖于埘」的典,二人一笑,各饮一口门杯。

  湘云等不得,早和宝玉三五乱叫,划起拳来。那边尤氏和鸳鸯隔着席,也七八乱叫划起来。平儿袭人也作了一对。叮叮当当,只听得腕上的镯子响。一时湘云赢了宝玉,袭人赢了平儿,尤氏赢了鸳鸯,三个人限酒底酒面,湘云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众人听了,都笑说:「唯有他的令也比人唠叨,倒也有些意思。」便催宝玉快说。宝玉笑道:「谁说过这个,也等想一想儿。」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钟,我替你说。」宝玉真个喝了酒,听黛玉说道:「落霞与孤骛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得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说的大家笑了,说:「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个榛穰,说酒底道:「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令完。鸳鸯、袭人等皆说的是一句俗话,都带一个「寿」字的,不能多赘。

  大家轮流乱了一阵,这上面湘云又和宝琴对了手,李纨和岫烟对了点子。李纨便覆了一个「瓢」字,岫烟便射了一个「绿」字,二人会意,各饮一口。湘云的拳却输了,请酒面酒底。宝琴笑道:「请君入瓮。」大家笑起来,说:「这个典用的当。」湘云便说道:「奔腾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说的众人都笑了,说:「好个诌断了肠子的。怪道他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又催他快说酒底儿。湘云吃了酒,拣了一块鸭肉,呷了口酒,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拣出来吃脑子。众人催他:「别只顾吃,到底快说呀。」湘云便用箸子举着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讨桂花油。」众人越发笑起来,引的晴雯、小螺、莺儿等一干人都走过来说:「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怎么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呢?倒得每人给一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他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盗窃的官司。」众人不理论,宝玉却明白,忙低了头。彩云有心病,不觉的红了脸。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打趣宝玉的,就忘了趣着彩云了,自悔不及,忙一顿的行令猜拳岔开了。

  底下宝玉可巧和宝钗对了点子。宝钗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宝钗作戏,指着自己的通灵玉说的,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谑,我却射着了。说出来姐姐别恼,就是姐姐的讳钗字就是了。」众人道:「怎么解?」宝玉道:「他说宝,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钗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岂不射着了。」湘云说道:「这用时事却使不得,两个人都该罚。」香菱道:「不只时事,这也是有出处的。」湘云道:「宝玉二字并无出处,不过是春联上或有之,诗书记载并无,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怎么你倒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众人笑说:「这可问住了,快罚一杯。」湘云无语,只得饮了。大家又该对点划拳。这些人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玩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却忽然不见了湘云,只当他外头自便就来,谁知越等越没了影儿,使人各处去找,哪里找得着。

  接着林之孝家的同着几个老婆子来,一则恐有正事呼唤,二则恐丫鬟们年轻,趁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约束,恣意痛饮,失了体统,故来请问有事无事。探春见他们来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你们又不放心,来查我们来了。我们并没有多吃酒,不过是大家玩笑,将酒作引子,妈妈们别耽心。」李纨、尤氏都也笑说:「你们歇着去罢,我们也不敢叫他们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说:「我们知道,连老太太让姑娘们吃酒,姑娘们还不肯吃呢,何况太太们不在家,自然玩罢了。我们怕有事,来打听打听。二则天长了,姑娘们玩一会子,还该点补些小食儿。素日又不大吃杂项东西,如今吃一两杯酒,若不多吃些东西,怕受伤。」探春笑道:「妈妈说的是,我们也正要吃呢。」因回头命取点心来。两旁丫鬟们齐声答应了,忙去传点心。探春又笑让:「你们歇着去,或是姨妈那里说话儿去。我们即刻打发人送酒你们吃去。」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领了。」又站了一回,方退出去了。

  平儿摸着脸笑道:「我的脸都热了,也不好意思见他们。依我说,竟收了罢,别惹他们再来,倒没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横竖咱们不认真喝酒就罢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说:「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石板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宜会亲友。」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又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纳凉避静的,不觉的因多罚了两杯酒,娇娜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悔。早有小丫头端了一盆洗脸水,两个捧着镜奁。众人等着,他便在石磴上重新匀了脸,整了鬓,连忙起身,同着来至红香圃中。又吃了两杯酽茶。探春忙命将醒酒石拿来给他衔在口内,一时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

  当下又选了几样果菜给凤姐儿送去,凤姐儿也送了几样来。宝钗等吃过点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观花的,也有倚栏看鱼的,各自取便,说笑不一。探春便和宝琴下棋,宝钗、岫烟观局。黛玉和宝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只见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带了一个媳妇进来。那媳妇愁眉泪脸,也不敢进厅,到阶下便朝上跪下磕头。探春因一块棋受了敌,算来算去,总得了两个眼,便折了官着儿,两眼只瞅着棋盘,一只手伸在盒内,只管抓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头要茶时才看见,问什么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妇说:「这是四姑娘屋里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听见了问着他,他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撵出去才是。」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往厅上姨太太处去,顶头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来。」探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道:「不回去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探春点点头,道:「既这么着,就撵出他去,等太太来了,再回定夺。」说毕仍又下棋。这林之孝家的带了那人去不题。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盼望。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呢。」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

  宝玉正欲走时,只见袭人走来,手内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里面可是放着两钟新茶,因问:「他往哪里去了?我见你两个半日没吃茶,巴巴的倒了两钟来,他又走了。」宝玉道:「那不是他,你给他送去。」说着,自拿了一钟。袭人便送了那钟去,偏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钟茶,便说:「哪位渴时哪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却不喝,只要一口漱漱就是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多吃茶,这半钟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杯放下。

  袭人又来接宝玉的。宝玉因问:「这半日没见芳官,他在哪里呢?」袭人四顾一瞧说:「才在这里,几个人斗草玩,这会子不见了。」宝玉听说,便忙回至房中,果见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宝玉推他说道:「快别睡觉,咱们外头玩去,一会子好吃饭。」芳官道:「你们吃酒不理我,叫我闷了半日,可不来睡觉罢了。」宝玉拉了他起来,笑道:「咱们晚上家里再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桌上吃饭,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我也吃不惯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才刚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到我这里,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许叫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趁今儿我可是要开斋了。」宝玉道:「这个容易。」

  说着,只见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个盒子来。春燕接着揭开看时,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绿畦香稻粳米饭。春燕放在案上,走来安小菜碗箸,过来拨了一碗饭。芳官便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宝玉闻着,倒觉比往常之味又胜些似的,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春燕和芳官都笑了。吃毕,春燕便将剩的要交回。宝玉道:「你吃了罢,若不够再要些来。」春燕道:「不用要,这就够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两盘子点心给我们吃了,我再吃了这个,尽够了,不用再吃了。」说着,便站在桌旁,一顿吃了。又留下两个卷酥,说:「这个留着给我妈吃。晚上要吃酒,给我两碗酒吃就是了。」宝玉笑道:「你也爱吃酒?等着咱们晚上痛喝一回。你袭人姐姐和晴雯姐姐的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的,趁今儿大家开斋。还有件事,想着嘱咐你,竟忘了,此刻才想起来。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处,你提他,袭人照顾不过这些人来。」春燕道:「我都知道,不用你操心。但只这五儿的事怎么样?」宝玉道:「你和柳家的说去,明儿直叫他进来罢,等我告诉他们一声就完了。」芳官听了,笑道:「这倒是正经事。」春燕又叫两个小丫头进来,服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家伙,交给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话下。

  宝玉便出来,仍往红香圃寻众姐妹,芳官在后,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呢?」袭人道:「摆下饭了,等你吃饭呢。」宝玉笑着将方才吃饭的一节,告诉了他两个。袭人笑道:「我说你是猫儿食。虽然如此,也该上去陪他们,多少应个景儿。」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怎么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儿。」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下,可是没有的事。」晴雯道:「既这么着,要我们无用。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袭人笑道:「我们都去了使得,你却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袭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了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搬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什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 说话,别只装憨儿和我笑,那也当不了什么。」晴雯笑着啐了一口。大家说着,来至厅上。薛姨妈也来了,依序坐下吃饭。宝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饭,应景而已。一时吃毕,大家吃茶闲话,又随便玩笑。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个人,满园玩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豆官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豆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个翦儿一个花儿叫做兰,一个翦儿几个花儿叫做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的为兄弟蕙,并头结花的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豆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他了,便拉扯着蕙也有了夫妻了,好不害臊!」

  香菱听了,红了脸,忙要起身拧他,笑骂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小蹄子!满口里放屁胡说。等我起来打死你这小蹄子!」豆官见他要站起来,怎肯容他,就连忙伏身将他压住。回头笑着央告蕊官等:「来帮着我拧他这张嘴。」两个人滚在草地下。众人拍手笑说:「了不得了,那是一洼子水,可惜污了他的新裙子了。」豆官回头看了一看,果见旁边有一汪积雨,香菱的半条裙子都污湿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夺手跑了。众人笑个不住,怕香菱拿他们出气,也都笑着一哄而散。

  香菱起身低头一瞧,见那裙上犹滴滴点点流下绿水来,正恨骂不绝,可巧宝玉见他们斗草,也寻了些花草来凑戏,忽见众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个低头弄裙,因问:「怎么散了?」香菱便说:「我有一枝夫妻蕙,他们不知道,反说我诌,因此闹起来,把我的新裙子也糟塌了。」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口内说着,手里真个拈着一枝并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内。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瞧这裙子。」宝玉方低头一瞧,嗳呀了一声,说:「怎么就拖在泥里了?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香菱道:「这是前儿琴姑娘带了来的。姑娘做了一条,我做了一条,今儿才上身。」宝玉跌脚叹道:「若你们家,一日糟塌这么一件,也不值什么。只是头一件,既系琴姑娘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弄坏了,岂不辜负他的心。二则姨妈老人家的嘴碎,饶这么着,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糟塌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个不清。」

  香菱听了这话,却碰在心坎儿上,反倒喜欢起来,因笑道:「就是这话。我虽有几条新裙子,都不合这一样的,若有一样的,赶着换了也就好了,过后再说。」宝玉道:「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膝裤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我有个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换下这个来,何如?」香菱笑着摇头说:「不好,他们倘或听见了,倒不好。」宝玉道:「这怕什么?等他孝满了,他爱什么,难道不许你送他别的不成?你若这样,不是你素日为人了。况且不是瞒人的事,只管告诉宝姐姐也可,只不过怕姨妈老人家生气罢咧。」香菱想了一想有理,便点头笑道:「就是这样罢了,别辜负了你的心。等着你,千万叫他亲自送来才好。 」宝玉听了喜欢非常,答应了,忙忙的回来。一壁低头心下暗想:「可惜这么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因又想起往日平儿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儿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一面胡思乱想,来至房中,拉了袭人,细细告诉了他原故。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袭人又本是个手中撒漫的,况与香菱素相好,一闻此信,忙就开箱取了出来,折好,随了宝玉来寻香菱,见他还站在那里等呢。袭人笑道:「我说你太淘气了,总要淘出个故事来才罢。」香菱红了脸,笑道:「多谢姐姐了,谁知那起促狭鬼使黑心。」说着,接了裙子,展开一看,果然同自己的一样。又命宝玉背过脸去,自己向内解下来,将这条系上。袭人道:「把这肮脏了的交给我拿回去,收拾了再给你送来。你若拿回去,看见了又是要问的。」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去,不拘给哪个妹妹罢。我有了这个,不要它了。」袭人道:「你倒大方的很。」香菱忙又拜了两拜,道谢袭人;一面袭人拿了那条泥污了的裙子就走。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挖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上,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这手弄的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扎煞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做什么?」香菱红了脸,只管笑,嘴里却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来。因那边他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脸又一红,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可不是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说着,也回去了。

  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61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话说那柳家的听了这小么儿一席话,笑道:「好猴儿崽子,你亲婶子找野老儿去了,你岂不多得一个叔叔,有什么疑的?别叫我把你头上的杩子盖揪下来!还不开门让我进去呢。」这小厮且不推门,又拉着笑说:「好婶子,你这一进去,好歹偷几个杏儿出来赏我吃。我这里老等。你要忘了,日后半夜三更打酒买油的,我不给您老人家开门,也不答应你,随你干叫去。」柳氏啐道:「发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众妈妈了。一个个的不像抓破了脸的,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像那黧鸡似的,还动他的果子!可是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不和他们要,倒和我来要?这可是仓老鼠问老鸹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有。」小厮笑道:「哎哟,没有罢了,说上这些闲话。我看您老人家以后就用不着我了?就是姐姐有了好地方儿,来呼唤我们的日子多著呢,只要我们多答应他些就有了。」柳氏听了,笑道:「你这个小猴儿精又捣鬼了,你姐姐有什么好地方儿?」那小厮笑道:「不用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单是你们有内牵,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牵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差,里头却也有两个姐姐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得过我!」

  正说着,只听门内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儿,快传你柳婶子去罢,再不来可就误了。」柳家的听了,不顾和那小厮说话,忙推门进去,笑说:「不必忙,我来了。」一面来至厨房,虽有几个同伴的人,他们都不敢自专,单等他来调停分派。一面问众人:「五丫头哪去了?」众人都说:「才往茶房里找他们姐妹去了。」柳家的听了,便将茯苓霜搁起,且按着房头分派菜馔。

  忽见迎春房里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说:「司棋姐姐说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这样儿尊贵。不知怎么,今年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我哪里找去?你说给他,改日吃罢。 」莲花儿道:「前日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他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有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一面说,一面真个走来揭起菜箱。一看,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说道:「这不是?你就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分给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丢了手里的活计,便上来说道:「你少满嘴里混唚,你妈才下蛋呢!通共留下这几个,预备菜上的飘马儿,姑娘们不要,还不肯做上去呢,预备遇急儿的。你们吃了,倘或一声要起来,没有好的,连鸡蛋都没了。你们深宅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是平常东西,哪里知道外头买卖的行市呢?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棍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肠子,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不用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 子了。」

  莲花儿听了,便红了脸,喊道:「谁天天要你什么来,你说这么两车子话!叫你来不是为便宜是为什么?前日春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蒿子杆儿,你怎么忙着还问肉炒鸡炒?春燕说荤的不好,另叫你炒个面筋儿,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屁股儿似的亲自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人听。」柳家的忙道:「阿弥陀佛!这些人眼见的。别说前一日,就从旧年以来,那房里偶然间不论姑娘姐儿们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有的没的,名声好听。算着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一二十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做什么的?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得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既这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像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连前日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量了要吃个油盐炒豆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这二三十个钱的事,还备得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哪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得赔。你拿着这个钱,权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没的赵姨奶奶听了又气不忿,反说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我倒好笑起来。你们竟成了例,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哪里有这些赔的。」

  正乱时,只见司棋又打发人来催莲花儿,说他:「死在这里了,怎么就不回去?」莲花儿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司棋听了,不免心头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饭罢,带了小丫头们走来,见了许多人正吃饭,见他来的势头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让坐。司棋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扔出去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慌的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脑袋,也不敢得罪姑娘。说鸡蛋难买是真。我们才也说他不知好歹,凭是什么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他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语,方将气劝的渐平了。小丫头们也没得摔完东西便拉开了。司棋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唧了一回,蒸了一碗鸡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了地下。那人回来也不敢说,恐又生事。

  柳家的打发他女儿喝了一回汤,吃了半碗粥,又将茯苓霜一节说了。五儿听罢,便心下要分些赠芳官,遂用纸另包了一半,趁黄昏人稀之时,自己花遮柳隐的来找芳官,且喜无人盘问。一径到了怡红院门首,不好进去,只在一簇玫瑰花前站立,远远的望着。有一盏茶时候,可巧春燕出来,忙上前叫住。春燕不知是哪一个,到跟前方看真切,因问做什么。五儿笑道:「你叫出芳官来,我和他说话。」春燕悄笑道:「姐姐太性急了,横竖等十来日就来了,只管找他做什么?方才使了他往前头去了,你且等他一等。不然,有什么话告诉我,等我告诉他。恐怕你等不得,只怕关了园门。」五儿便将茯苓霜递给春燕,又说这是茯苓霜,如何吃,如何补益,我得了些送他的,转烦你递给他就是了。说毕,便走回来。

  正走蓼漵一带,忽见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婆子走来。五儿藏躲不及,只得上来问好。林之孝家的问道:「我听见你病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五儿陪笑说道:「因这两日好些,跟我妈进来散散闷。才因我妈使我到怡红院送家伙去。」林之孝家的说道:「这话岔了。方才我见你妈出去,我才关门。既是你妈使了你去,他如何不告诉我说你在这里呢?竟出去让我关门,什么意思?可是你扯谎。」五儿听了,没话回答,只说:「原是我妈一早教我去取的,我忘了,挨到这时我才想起来了。只怕我妈错认我先去了,所以没和大娘说。」林之孝家的听他词钝意虚,又因近日玉钏儿说那边正房内失落了东西,几个丫头对赖,没主儿,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蝉,莲花儿和几个媳妇子走来,见了这事,便说道:「林奶奶倒要审审他。这两日他往这里头跑的不像,鬼鬼祟祟的,不知干些什么事。」小蝉又道:「正是。昨日玉钏儿姐姐说,太太耳房里的柜子开了,少了好些零碎东西。琏二奶奶打发平姑娘和玉钏儿姐姐要些玫瑰露,谁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找露,还不知道呢!」莲花儿笑道:「这我没听见。今日我倒看见一个露瓶子。」

  林之孝家的正因这些事没主儿,每日凤姐儿使平儿催逼他,一听此言,忙问在哪里。莲花儿便说:「在他们厨房里呢。」林之孝家的听了,忙命打了灯笼,带着众人来寻。五儿急的便说:「那原是宝二爷屋里的芳官给我的。」林之孝家的便说:「不管你方官圆官,现有赃证,我只呈报了,凭你主子前辩去。」一面说,一面进入厨房。莲花儿带着,取出露瓶。恐还偷有别物,又细细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并拿了,带了五儿来回李纨与探春。

  那时李纨正因兰哥儿病了,不理事务,只命去见探春。探春已归房。人回进去,丫鬟们都在院内纳凉,探春在内盥沐,只有待书回进去。半日,出来说:「姑娘知道了,叫你们找平儿回二奶奶去。」林之孝家的只得领出来,到凤姐那边,先找着了平儿进去回了凤姐。凤姐方才睡下,听见此事,便吩咐:「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平儿听了,出来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儿吓得哭哭啼啼,给平儿跪着,细诉芳官之事。平儿道:「这也不难,等明日问了芳官便知真假。但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来,还等老太太,太太回来看了才敢打动,这不该偷了去。」五儿见问,忙又将他舅舅送的一节说出来。平儿听了,笑道:「这样说,你竟是个平白无辜的人了,拿你来顶缸的。此时天晚,奶奶才进了药歇下,不便为这点子小事去絮叨。如今且将他交给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日我回了奶奶,再作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违拗,只得带了出来,交与上夜的媳妇们看守着,自己便去了。

  这里五儿被人软禁起来,一步不敢多走。又兼众媳妇也有劝他说,不该做这没行止的事。也有抱怨说,正经更还坐不上来,又弄个贼来给我们看守。倘或眼不见,寻了死,或逃走了,都是我们的不是。又有素日一干与柳家不睦的人,见了这般,十分趁愿,都来奚落嘲戏他。这五儿心内又气又委屈,竟无处可诉,且本来怯弱有病,这一夜思茶无茶,思水无水,思睡无衾枕,呜呜咽咽直哭了一夜。

  谁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时就撵出他们去。生恐次日有变,大家先起了个清早,都悄悄的来买转平儿,一面送些东西,一面又奉承他办事简断,一面又讲述他母亲素日许多不好处。平儿一一的都应着。打发他们去了,却悄悄的来访袭人,问他可果真芳官给他玫瑰露了。袭人便说:「露却是给了芳官,芳官转给何人,我却不知。」袭人于是又问芳官,芳官听了,唬了一跳,忙应是自己送他的。芳官便又告诉了宝玉,宝玉也慌了,说:「露虽有了,若勾起茯苓霜来,他自然也实供。若听见了是他舅舅门上得的,他舅舅又有了不是,岂不是人家的好意,反被咱们陷害了。」因忙和平儿计议:「露的事虽完了,然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姐姐,你只叫他也说是芳官给的就完了。」平儿笑道:「虽如此,只是他昨晚已经同人说是他舅舅给的了,如何又说你给的?况且那边所丢的露正没主儿,如今有赃证的白放了,又去找谁?谁还肯认?众人也未必心服。」晴雯走来笑道:「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你们可瞎乱说。」平儿笑道:「谁不知这个原故,这会子玉钏儿急的哭,悄悄问他,他要应了,玉钏儿也罢了,大家也就混着不问了。谁好意揽这事呢?可恨彩云不但不应,他还挤玉钏儿,说他偷了去了。两个人窝里炮 先吵的合府都知道了,我们怎么装没事人呢?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盗的就是贼,又没赃证,怎么说他?」宝玉道:「也罢,这件事我也应起来,就说是我唬他们玩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来了。两件事都完了。」袭人道:「也倒是一件阴骘事,保全人的贼名儿。只是太太听见了,又说你小孩子气,不知好歹了。」平儿笑道:「这也倒是小事。如今就打赵姨娘屋里起了赃来也容易,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别人都不必管,只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我可怜的是他,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说着,把三个指头一伸。袭人等听说,便知他说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说:「可是这话,竟是我们这里应起来的为是。」平儿又笑道:「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孽障叫了来,问准了他们方好。不然他们得了意,不说为这个,倒像我没有本事问不出来,就是这里完事,他们以后越发偷 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袭人等笑道:「正是,也要你留个地步。」

  平儿便命人叫了他两个来,说道:「不用慌,贼已有了。」玉钏儿先问贼在哪里,平儿道:「现在二奶奶屋里呢,问他什么应什么。我心里明白,知道不是他偷的,可怜他害怕,都承认了。这里宝二爷不过意,要替他认一半。我要说出来呢,但只是这贼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个姐妹,窝主却是平常,里面又伤了一个好人的体面,因此为难。少不得央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如今反要问你们两个,还是怎么样?要从此以后大家小心存体面呢,就求宝二爷应了,要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别冤屈了人。」彩云听了,不觉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便说道:「姐姐放心,也不用冤屈好人,我说了罢。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及我再三,我拿了些给环哥儿是情真。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有的。我原说嚷过两天就完了,如 既冤屈了人,我心里也不忍。姐姐竟带了我回奶奶去,一概应了完事。」众人听了这话,一个个都诧异他竟这样有肝胆。

  宝玉忙笑道:「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如今也不用你应,我只说是我悄悄地偷的唬你们玩,如今闹出事来,我原该承认。我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彩云道:「我干的事为什么叫你应,死活我该去受。」平儿、袭人忙道:「不是这么说,你一应了,未免又叨登出赵姨奶奶来,那时三姑娘听见,岂不又生气。竟不如宝二爷应了,大家没事,且除这几个人都不知道,何等的干净。但只以后千万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么,好歹等太太到家,哪怕连房子给了人,我们就没干系了。」彩云听了,低头想了想,只得依允。于是大家商议妥贴,平儿带了他两个并芳官来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儿,将茯苓霜一节也悄悄的教他说系芳官给的,五儿感谢不尽。

  平儿带他们来至自己这边,已见林之孝家的带领了几个媳妇,押解着柳家的等候多时了。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儿说:「今儿一早押了他来,怕园里没人伺候早饭,我暂且将秦显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们的饭呢。姑娘一并回明奶奶,他倒干净谨慎,以后就派他常伺候罢。」平儿道:「秦显的女人是谁?我不大相熟啊。」林之孝家的道:「他是园里南角子上夜的,白日里没什么事,所以姑娘不认识。高高儿的孤拐,大大的眼睛,最干净爽利的。」玉钏儿道:「是了。姐姐你怎么忘了?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婶子。司棋的父亲虽是大老爷那边的人,他这叔叔却是咱们这边的。」平儿听了,方想起来,笑道:「哦!你早说是他,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派急了些。如今这事,八下里水落石出了,连前日太太屋里丢的也有了主儿。是宝玉那日过来,和这两个孽障要什么来着,偏这两个孽障怄他玩,说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宝玉便瞅着他两个 提防,自己进去拿了些什么出来。这两个孽障不知道,就唬慌了。如今宝玉听见带累了别人,方细细的告诉了我,拿出东西来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也是宝玉外头得了的,也曾赏过许多人,不独园内人有,连妈妈子们讨了出去给亲戚们吃,又转送人。袭人也曾给过芳官之流的人。他们私情各自来往,也是常事。前儿那两篓还摆在议事厅上,好好的原封没动,怎么就混赖起人来?等我回了奶奶再说。」说毕,抽身进了卧房,将此事照前言回了凤姐儿一遍。

  凤姐儿道:「虽如此说,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别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咱们若信了,将来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不用给他们吃。一日不说跪一日,就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苍蝇不抱没缝儿的鸡蛋,虽然这柳家的没偷,到底有些影儿,人才说他。虽不加贼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原有挂误的,倒底不算委屈了他。」平儿道:「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心,终久是回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趁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一席话说的凤姐儿倒笑了,道:「随你们罢!没的呕气。」平儿笑道:「这不是正经话!」说毕,转身出来,一一发放。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nd



第060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玖瑰露引出茯苓霜

  话说袭人因问平儿:「何事这等忙乱?」平儿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说起来也好笑,等过几日告诉你。如今没头绪呢,且也不得闲儿。 」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鬟来了,说:「平姐姐可在这里,奶奶等你,你怎么不去了?」平儿忙转身出来,口内笑说:「来了来了。」袭人等笑道:「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香饽饽』了,都抢不到手。」平儿去了不题。

  这里宝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妈去,到宝姑娘房里,把莺儿安伏安伏,也不可白得罪了他。」春燕答应了,和他妈出去。宝玉又隔窗说道:「不可当着宝姑娘说,看叫莺儿倒受了教导。」娘儿两个应了出来,一面走着,一面说闲话儿。春燕因向他娘道:「我素日劝您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罢!俗语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该来支问着我了。」春燕笑道:「妈,你若好生安分守己,在这房里长久了,自有许多好处。我且告诉您句话:宝玉常说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您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他娘听说,喜的忙问:「这话果真?」春燕道:「谁可撒谎做什么?」他妈听了,便念佛不绝。

  当下来至蘅芜院中,正值宝钗、黛玉、薛姨妈等吃饭。莺儿自去沏茶。春燕便同他妈一径到莺儿前,陪笑说:「方才言语冒撞,姑娘莫嗔莫怪,特来赔罪。」莺儿也笑了,忙让坐,又倒茶,他娘儿两个说有事,便作辞回来。忽见蕊官赶出来,叫:「妈妈、姐姐,略站一站。」便走上来,递了一个纸包给他们,说是蔷薇硝,带给芳官去擦脸。春燕笑道:「你们也太小气了,还怕那里没这个给他?巴巴儿的又弄一包给他去。」蕊官道:「他是他的,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千万带回去罢!」春燕只得接了。娘儿两个回来,正值贾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也才进去。春燕便向他娘说:「只我进去罢,您老人家不用去。」他娘听了,自此百依百随的,不敢倔强了。

  春燕进来,宝玉知道回覆了,便先点头。春燕知意,也不再说一语,略站了一站,便转身出来,使眼色给芳官。芳官出来,春燕方悄悄的说给他蕊官之事,并给了他硝。宝玉与琮、环并无可谈之语,因笑问芳官:「手里是什么?」芳官便忙递给宝玉瞧,又说:「是擦春癣的蔷薇硝。」宝玉笑道:「难为他想的到。」贾环听了,便伸着头瞧了一瞧,又闻得一股清香,便弯腰向靴筒内掏出一张纸来,托着笑道:「好哥哥,给我一半儿。」宝玉只得要给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不肯给别人,连忙拦住,笑说:「别动这个,我另拿些来。」宝玉会意,忙笑道:「且包上拿去。」芳官接了这个,自去收好,便从奁中去寻自己常使的。启盒看时,盒内已空,心中疑惑:「早起还剩了些,如何就没了?」因问人时,都说不知。麝月便说:「这会子且忙着问这个!不过是这屋里人一时短了使了,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哪里看得出来?快打发他们去了,咱们好吃饭。」芳官听说,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见了,喜的就伸手来接,芳官忙向炕上一掷。贾环见了,也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

  原来贾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贾环连日也便装病逃学。如今得了硝,兴兴头头来找彩云,正值彩云和赵姨娘闲谈,贾环嘻嘻的向彩云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买的银硝强,你看看是这个不是?」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笑,说道:「你是和谁要来的?」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哄你这乡佬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贾环看了一看,果见比先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横竖比外头买的高就好。」彩云只得收了。

  赵姨娘便说:「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么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会子,撞丧的撞丧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报仇。莫不成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贾环听了,便低了头。彩云忙说:「这又何苦来。不管怎么,忍耐些罢了。」赵姨娘道:「你也别管,横竖与你无干。趁着抓住了理,骂那些浪淫妇们一顿,也是好的。」又指贾环道:「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丫头的气。平日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撒摔我;这会子被那起毛崽子耍弄,倒就罢了。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什么本事,我也替你恨!」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支使我去闹,他们倘或往学里告去,我挨了打,你敢自不疼。遭遭调唆我去,闹出事来,我挨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一句话戳了他娘的心,便嚷道:「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再怕了,这屋里 发有话头儿了!」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儿,便飞也似的往园中去了。彩云死劝不住,只得躲入别房。贾环便也躲出仪门,自去玩耍。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顶头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瞧见赵姨娘气得眼红面青的走来,因问:「姨奶奶,哪里去?」赵姨娘拍着手道:「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掂人的分量,放小菜儿了!要是别的人我还不恼,要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了什么?」夏婆子听了,正中己怀,忙问:「因什么事?」赵姨娘遂将以粉作硝,轻侮贾环之事说了一回。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儿才知道?这算什么事。连昨儿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拦到头里。人家还没拿进什么儿来,就说使不得,不干不净的东西忌讳,这烧纸倒不忌讳?你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自己掌不起!但凡掌得起来,谁还不怕您老人家?如今我想:趁这几个小粉头儿都不是正经货,就得罪他们,也有限的。快把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我帮着你作证见。您老把威风也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您老人家的不是。」赵姨娘听了这话,越发有理,便说:「烧纸钱的事我不知道,你细细告诉我。」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说了。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来,还有我们帮着你呢。」赵姨娘听了,越发得了意,仗着胆子,便一径到了怡红院中。

  可巧宝玉往黛玉那里去了,芳官正和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忙都起身笑让:「姨奶奶吃饭,有什么事这么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芳官脸上摔来,手指着芳官骂道:「小娼妇养的!你是我们家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的奴才也比你高贵些。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哪里有你小看他的?」芳官哪里禁得住这话,一行哭,一行便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了他。要说没了,又怕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就学戏,也没在外头唱去。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咧,这是何苦来呢!」袭人 拉他说:「休胡说。」赵姨娘气的发怔,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芳官挨了两下打,哪里肯依,便打滚撒泼的哭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得着我么?你照照你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也不用活着了!」撞在他怀内叫他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晴雯悄拉袭人说:「不用管他们,让他们闹去,看怎么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么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外头跟赵姨娘来的一干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称愿,都念佛说:「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玩,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听见此信,忙找着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负,咱们也没趣儿,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争得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怡红院中。豆官先就照着赵姨娘撞了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跤。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啊!有委屈只管好说,这样没道理还了得了。」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藕官、蕊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头顶住,只说:「你打死我们四个才算。」芳官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哭的死过去。

  正没开交,谁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着平儿与众媳妇走来,忙忙把四个喝住。问起原故来,赵姨娘气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尤、李二个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探春便叹气说道:「这是什么大事,姨娘太肯动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丫头们说不知在哪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姨娘快同我来。」尤氏、李纨都笑说:「姨娘请到厅上来,咱们商量。」赵姨娘无法,只好同他三人出来,口内犹说长说短。探春便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玩意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管家媳妇们,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不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么没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气儿,别听那些混帐人调唆,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家做活。心里有十二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一席话说得赵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

  这里探春气的和尤氏、李纨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这是什么意思,也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算计,这又是哪起没脸面的奴才们调唆的,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媳妇们只得答应着出来,相视而笑,都说是:「大海里哪里捞针去?」只得将赵姨娘的人并园中人唤来盘诘,都说:「不知道。」众人也无法,只得回探春:「一时难查,慢慢的访。凡有口舌不妥的,一总来回了责罚。」探春气渐渐平服方罢。

  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说:「都是夏妈素日和芳官不对,每每的造出些事来。前儿赖藕官烧纸,幸亏是宝二爷自己应了,他才没话。今日我给姑娘送绢子去,看见他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才走开了。」探春听了,虽知情弊,亦料定他们皆一党,本皆淘气异常,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证。

  谁知夏婆的外孙女儿小蝉儿,便是探春处当差的,时常与房中丫鬟们买东西,众女孩儿都待他好。这日饭后,探春正上厅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因命小蝉出去叫小么儿买糕去。小蝉便笑说:「我才扫了个大院子,腰腿生疼的,你叫别的人去罢。」翠墨笑说:「我又叫谁去?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一句好话:你到后门顺路告诉你老娘,防着些儿。」说着,便将艾官告他老娘的话告诉了他。小蝉听说,忙接了钱,说:「这个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诉去。」说着,便起身出来。至后门边,只见厨房内此刻手闲之时,都坐在台阶上说闲话呢,夏婆亦在其内。小蝉便命一个婆子出去买糕,他且一行骂,一行说,将方才的话告诉了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便欲去找艾官问他,又要往探春前去诉冤。小蝉忙拦住说:「您老人家去怎么说呢?这话怎么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说给您老人家防着就是了,哪里忙在这一时儿?」

  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开院门,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儿怎么又打发你来告诉这么句要紧的话呢?你不嫌腌脏,进来逛逛。」芳官才进来,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着一碟子糕来。芳官戏说:「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儿。」小蝉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希罕这个。」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爱吃这个,我这里有才买下给你姐姐吃的,他没有吃,还收在那里,干干净净没动的。」说着,便拿了一碟子出来,递给芳官,又说:「你等我替你炖口好茶来。」一面进去现通开火炖茶。芳官便拿着那糕,举到小蝉脸上,说:「谁希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着玩罢了,你给我磕头,我还不吃呢。」说着,便把手内的糕掰了一块,掷着逗雀儿玩,口内笑说道:「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小蝉气的怔怔的瞅着说道: 「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么不打这作孽的人!」众人都说道:「姑娘们罢哟!天天见了就咕唧。」有几个伶透的见他们拌起嘴来了,又怕生事,都拿起脚来各自走开。当下小蝉也不敢十分说话,一面咕唧着去了。

  这里柳家的见人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前儿那话说了没有?」芳官道:「说了,等一两天,再提这事。偏那赵不死的又和我闹了一场。前儿那玫瑰露,姐姐吃了没有?他到底可好些?」柳家的说:「可不都吃了,他爱的什么似的,又不好和你再要。」芳官道: 「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来给他就是了。」

  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孩儿,今年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得人物与平、袭、紫、鸳四人相类。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他五儿。只是素有弱疾,故没得差使。近因柳家的见宝玉房中的丫鬟,差轻人多,且又闻宝玉将来都要放他们,故如今要送到那里去应名。正无头路,可巧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使,他最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别的干娘还好,芳官等待他也极好。如今便和芳官说了,央及芳官去和宝玉说。宝玉虽是依允,只是近日病着,又有事,尚未得说。

  前言少述,且说当下芳官回至怡红院中,回复了宝玉。宝玉正为赵姨娘吵闹,心中不悦,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等吵完了,打听着探春劝了他去后,方又劝了芳官一阵,因使他到厨房说话去。今见他回来,又说还要些玫瑰露与柳五儿吃去,宝玉忙道:「有着呢,我又不大吃,你都给他吃去罢。」说着命袭人取出来,见瓶中也不多了,遂连瓶给了芳官。芳官便自携了瓶与他去。

  正值柳家的带进他女儿来散闷,在那边畸角子一带地方逛了一回,便回到厨房内,正吃茶歇着呢。见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的小玻璃瓶来,迎亮照着,里面有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还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母女两个忙说:「快拿旋子烫滚了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这些,连瓶子给你罢。」五儿听说,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又谢芳官。因说道:「今日好些,进来逛逛。这后边一带,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正经好景致也没看见。」芳官道:「你为什么不往前去? 」柳家的道:「我没叫他往前去。姑娘们也不认得他,倘有不对眼的人看见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儿托你携带他,有了房头儿,怕没人带着逛呢,只怕逛腻了的日子还有呢!」芳官听了,笑道:「怕什么?有我呢。」柳家的忙道:「哎哟哟,我的姑娘!我们的头皮儿薄,比不得你们。」说着,又倒了茶来。芳官哪里吃这茶?只漱了一口便走了。

  柳家的说:「我这里占着手呢,五丫头送送。」五儿便送出来,因见无人,又拉着芳官说道:「我的话倒底说了没有?」芳官笑道:「难道哄你不成?我听见屋里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儿,并没补上;一个是小红的,琏二奶奶要了去,还没给人来;一个是坠儿的,也没补。如今要你一个也不算过分。皆因平儿每每的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作筏子呢!』连他屋里的事都驳了两三件,如今正要寻我们屋里的事没寻着,何苦来往网里碰去?倘或说些话驳了,那时老了,倒难再回转。且等冷一冷儿,老太太、太太心闲了,凭是天大的事,只和老的儿一说,没有不成的。」五儿道:「虽如此说,我却性儿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了,头宗,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宗,我添了月钱,家里又从容些;宗,我开开心,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芳官道:「你的话我都知道了,你只管放心。」说毕,芳官自去了。

  单表五儿回来,和他娘深谢芳官之情。他娘因说:「再不承望得了这些东西。虽然是个珍贵物儿,却是吃多了也动热,竟把这个倒些送个人去,也是大情。」五儿问:「送谁? 」他娘道:「送你姑舅哥哥一点儿,他那热病,也想这些东西吃。我倒半盏与他去。」五儿听了,半日没言语,随他妈倒了半盏去,将剩的连瓶便放在家伙厨内。五儿冷笑道:「依我说,竟不给他也罢了。倘或有人盘问起来,倒又是一场是非。」他娘道:「哪里怕起这些来,还了得。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该的。难道是作贼偷的不成?」说着,不听,一径去了,直至外边他哥哥家中。

  他侄儿正躺着,一见这个,他哥哥、嫂子、姪儿,无不欢喜。现从井上取了凉水,吃了一碗,心中爽快,头目清凉。剩的半盏,用纸盖着放在桌上。可巧又有家中几个小厮和他侄儿素日相好的伴儿,走来看他的病。内中有一个叫做钱槐,是赵姨娘之内亲。他父母现在库上管账,他本身又派跟贾环上学。因他手头宽裕,尚未娶亲,素日看上柳家的五儿标致,一心和父母说了,娶他为妻。也曾托央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却也情愿,争奈五儿执意不从,虽未明言,却已中止,他父母未敢应允。近日又想往园内去,越发将此事丢开,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时,自向外边择婿了。钱槐家中人见如此,也就罢了。争奈钱槐不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愧,发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今日也同人来看望柳氏的侄儿,不期柳家的在内。

  柳家的见一群人来了,内中有钱槐,便推说不得闲,起身走了。他哥嫂忙说:「姑妈怎么不吃茶就走?倒难为姑妈记挂着。」柳家的因笑道:「只怕里头传饭。再闲了,出来瞧侄儿罢。」他嫂子因向抽屉内取了一个纸包儿出来,拿在手内,送了柳家的出来,至墙角边递给柳家的,又笑道:「这是你哥哥昨日在门上该班儿,谁知这五日的班儿,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日有广东的官儿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昨儿晚上我打开看了看,怪俊,雪白的。说拿人奶和了,每日早起吃一钟,最补人的。没人奶就用牛奶,再不得就是滚白水也好。我们想着正是外甥女儿吃得的,原是上半日要打发小丫头子送了家去,他说锁着门,连外甥女儿也进去了。本来我要瞧瞧他去,给他带了去的,又想着主子们不在家,各处严紧,我又没什么差使,跑什么呢?况且这两日风闻得里 家反作乱的,倘或沾带了,倒值多了。姑妈来的正好,亲自带去罢。」柳氏道了生受,作别回来。刚走到角门前,只见一个小么儿笑道:「您老人家哪里去了?里头三次两趟叫人传呢,叫我们三四个人各处都找到了。您老人家从哪里来了?这条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要疑心起来了。」那柳家的笑道:「好小猴儿崽子,你也和我胡说起来了,回来问你。」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nd



第059回 柳叶渚边嗔莺叱燕 绛芸轩里召将飞符

  话说宝玉闻听贾母等回来,随多添了一件衣裳,拄了杖前边来,都见过了。贾母等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无话。

  次日五更,又往朝中去。离送灵日不远,鸳鸯、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着打点贾母之物;玉钏、彩云、彩霞皆打点王夫人之物;当面查点与跟随的管事媳妇们。跟随的一共大小六个丫鬟,十个老婆媳妇子,男人不算。连日收拾驮轿器械。鸳鸯和玉钏儿皆不随去,只看屋子。一面先几日预备帐幔铺陈之物,先有四五个媳妇并几个男子领出来,坐了几辆车绕过去,先至下处,铺陈安插等候。

  临日贾母带着贾蓉媳妇坐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领众家丁围护;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鬟等坐,并放些随换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妈、尤氏率领诸人,直送至大门外方回。贾琏恐路上不便,一面打发他父母起身,赶上了贾母、王夫人的驮轿,自己也随后带领家丁押后跟来。荣府内,赖大添派人丁上夜,将两处厅院都关了,一应出入人等皆走西边小角门,日落时便命关了仪门,不放人出入。园中前后东西角门亦皆关锁,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后常系他们姐妹出入之门,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这两门因在里院,不必关锁。里面鸳鸯和玉钏儿也将上房关了,自领丫鬟婆子下房去安歇。每日林之孝家的带领十来个老婆子上夜,穿堂内又添了许多小厮打更。已安插得十分妥当。

  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及启户视之,见苑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于是唤起湘云等人来。一面梳洗,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桃花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擦。宝钗道:「前儿剩的都给了琴妹妹了。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和他要些来,因今年竟没发痒,就忘了。」因命莺儿去取些来。莺儿应了才要去时,蕊官便说:「我和你去,顺便瞧瞧藕官。」说着一径同莺儿出了蘅芜苑。二人你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说笑,不觉到了柳叶渚。顺着柳堤走来,因见叶才点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拿这柳条子编东西不会?」蕊官笑道:「编什么东西?」莺儿道:「什么编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一个花篮,采了各色花儿放在里头,才是好玩呢!」说着,且不去取硝,只伸手采了许多的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喜得蕊官笑说;「好姐姐,给了我罢!」莺儿道:「这一个送咱们林姑娘,回来咱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玩。」说着,来至潇湘馆中。

  黛玉也正晨妆,见了这篮子,便笑说:「这个新鲜花篮是谁编的?」莺儿说:「我编的,送给姑娘玩的。」黛玉接了,笑道: 「怪道人人赞你的手巧,这玩意儿却也别致。」一面瞧了,一面便命紫鹃挂在那里。莺儿又问候薛姨妈,方和黛玉要硝。黛玉忙命紫鹃包了一包,递给莺儿。黛玉又说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说给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妈,也不敢劳他过来。我梳了头,和妈妈都往那里去吃饭,大家热闹些。」莺儿答应了出来,便到紫鹃房中找蕊官。只见蕊官却与藕官二人正说的高兴,不能相舍,莺儿便笑说:「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去等着不好吗?」紫鹃听见如此说,便也说道:「这话倒很是。他这里淘气的可厌。」一面说,一面便将黛玉的匙箸用了一块洋巾包了交给藕官,道:「你先带了这个去,也算一趟差了。」藕官接了,笑嘻嘻的同他二人出来,一径顺着柳堤走来。莺儿便又采些柳条,索性坐在山石上编起来,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来。他二人只顾看着他编,哪里舍得去?莺儿只管催说:「你们不去,我就不编了。」藕官便说:「我同你去了,再快回来。」二人方去了。

  这里莺儿正编著,只见何妈的女儿春燕走来,笑问:「姐姐编什么呢?」正说着,蕊官、藕官也到了,春燕便问藕官道:「前儿你到底烧了什么纸?被我姨妈看见了,要告你没告成,倒被宝玉赖了他好些不是,气的他一五一十告诉我妈。你们在外头二三年了,积了些什么仇恨,如今还不解开?」藕官冷笑道:「有什么仇恨?他们不知足,反怨我们。在外头这两年,不知赚了我们多少东西。你说说可有的没的?」春燕也笑道:「他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的了。再老了,更不是颗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帐话,想起来真不错。别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他老 儿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先是老姐儿两个在家抱怨没个差使进益,幸亏有了这园子,把我挑进来。可巧把我分到怡红院,家里省了我一个人的费用不算外,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余剩,这也还说不够。后来老姐妹两个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绰了。如今挪进来,也算撂开手了,还只无厌,你说可笑不可笑?接着我妈和芳官又吵了一场,又要给宝玉吹汤,讨个没趣儿。幸亏园子里人多,没人记得清楚谁是谁的亲故,要有人记得,我们一家子叫人看着什么意思呢。你这会子又跑了来弄这个,这一带地方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妈管着。他一得了这地方,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怕有人糟塌,我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我们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的谨谨慎慎,根草也不许人乱动,你还掐这些好花儿,又折他的嫩树枝子,他们即刻就来,仔细他们抱怨!」

  莺儿道:「别人折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各房里每日皆有分例的不用算;单算花草玩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去,另有插瓶的。惟有我们姑娘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究竟总没要过一次。我今儿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一言未了,他姑妈果然拄了拐扙走来,莺儿、春燕等忙让坐。

  那婆子见采了许多嫩柳,又见藕官等采了许多鲜花,心里便不受用,看着莺儿编弄,又不好说什么,便说春燕道:「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贪玩不去了,倘或叫起你来,你又说我使你了。拿我作隐身草儿,你来乐!」春燕道:「您老人家又使我,又怕,这会子反说我,难道把我劈八瓣子不成?」莺儿笑道:「姑妈,您别信小燕儿的话,这都是他摘下来的,烦我给他编,我撵他,他不去。」春燕笑道:「你可少玩儿!你只顾玩,他老人家可就认真的。」那婆子本是愚夯之辈,兼之年迈昏眊,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断,无计可施,听莺儿如此说,便倚老卖老,拿起拄杖来向春燕身上击了几下,骂道:「小蹄子!我说你,你还和我强嘴儿呢。你妈恨得牙痒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还和我梆子似的!」打得春燕又愧又急,因哭道:「莺儿本是玩话,你就认真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又没烧糊了洗脸水,有什么不是?」莺儿本是玩话,忽见婆子认真动了气,忙上前拉住,笑道:「我才是玩话,您老人家打他,这不是臊我了吗?」那婆子道:「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在这里,不许我们管孩子不成?」莺儿听这般蠢话,便赌气红了脸,撒了手,冷笑道:「你要管,哪一刻管不得?偏我说了一句玩话,就管他了?我看你管去!」说着便坐下,仍编柳篮子。

  偏又春燕的娘出来找他,喊道:「你不来舀水,在那里做什么?」那婆子便接声儿道:「你来瞧瞧!你女孩儿连我也不服了,在这里排暄我呢。」那婆子一面走过来,说:「姑奶奶又怎么了?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连姑妈也没了不成?」莺儿见他娘来了,只得又说原故。他姑妈哪里容人说话?便将石上的花柳与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孩儿这么大孩子,玩的他领着人糟塌我,我怎么说人?」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来打了个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去了几年台盘,你也跟着那起轻薄浪小妇学!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自己生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来浪汉子!」一面又抓起那柳条子来,直送到他脸上,问道:「这叫做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什么?」

  莺儿忙道:「那是我编的,你别指桑骂槐的。」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早知道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亦且迁怒于众。复又看见了藕官,又是他姐姐的冤家,四处凑成一股怨气。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来,又要受晴雯等的气,不免赶着来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哪里肯回来?急得他娘跑了去要拉他。春燕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他,不防脚下被青苔滑倒。招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莺儿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自回房去。这里把个婆子心疼的只念佛,又骂:「促狭小蹄子!糟塌了花儿,雷也是要劈的。」自己且掐花与各房送去。

  却说春燕一直跑入院中,顶头遇见袭人往黛玉处问安去,春燕便一把抱住袭人说:「姑娘救我,我妈又打我呢!」袭人见他妈来了,不免生气,便说道:「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孩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这婆子来了几日,见袭人不言不语,是好性儿的,便说:「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的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还管什么?」说着,便又赶着打。袭人气的转身进来,见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听如此喊闹,便说:「姐姐别管,看他怎么着。」一面使眼色给春燕。春燕会意,直奔了宝玉去。众人都笑说:「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今儿都闹出来了。」麝月向那婆子道:「你在略煞一煞气儿,难道这些人的脸面,和你讨一个情还讨不出来不成?」那婆子见他女儿奔到宝玉身边去,又见宝玉拉了春燕的手,说:「你别怕,有我呢。」春燕一行哭,一行将方才莺儿等事都说出来。宝玉越发急起来,说:「你只在这儿闹倒罢了,怎么连亲戚也都得罪起来?」麝月又向婆子及众人道:「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原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规矩了。」便回头命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那小丫头子应了便走。

  众媳妇上来笑说:「嫂子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来罢。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说道:「凭他是哪个姑娘来了,也要评个理。没有见个娘管女孩儿,大家管着娘的!」众人笑道:「你当是哪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啊。他有情么,你说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只见那小丫头子回来说:「平姑娘正有事呢,问我做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先撵出他去,告诉林大娘,在角门子上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那婆子听见如此说了,吓得泪流满面,央告袭人等说:「好容易我进来了,况且我是寡妇家,没有坏心,一心在里头伏侍姑娘们。我这一去,不知苦到什么田地!」袭人见他如此说,又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里,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说,又乱打人,哪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人来!天天斗口齿,也叫人笑话 」晴雯道:「理他呢,打发他去了正经。哪里那么工夫和他对嘴对舌的?」那婆子又央众人道:「我虽错了,姑娘们吩咐了,以后改过。姑娘们哪不是行好积德!」一面又央告春燕:「原是为打你起的,饶没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好孩子,你好歹替我求求罢!」宝玉见如此可怜,便命留下:「不许再闹!再闹,一定打了撵出去。」那婆子一一谢过下去。

  只见平儿走来,问系何事,袭人等忙说:「已完了,不必再提了。」平儿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得将就的就省些事罢。但只听见各屋里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哪一处是。」袭人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笑道:「这算什么事!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呢,比这里的还大,可气可笑。」袭人等听了诧异。

  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58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话说他三人因见探春等进来,忙将此话掩住不提。探春等问候过,大家说笑了一回方散。

  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许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许婚姻。贾母婆媳祖孙等俱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在大偏宫二十一日后,方请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这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还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宁府贾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两府无人,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将他腾挪出来,协理荣宁两处事件。因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他姐妹丫鬟等,薛姨妈只得也挪进园来。

  此时宝钗处有湘云、香菱;李纨处目今李婶母虽去,然有时来往,三五日不定,贾母又将宝琴送与他去照管;迎春处有岫烟;探春因家务冗杂,且不时有赵姨娘与贾环嘈聒,甚不方便;惜春处房屋狭小。因此薛姨妈都难住。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黛玉,薛姨妈素性也最怜爱他,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称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妺」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贾母见如此,也十分喜悦放心。薛姨妈只不过照管他姐妹,禁约丫鬟辈,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不肯多口。尤氏虽天天过来,也不过应名点卯,不肯乱作威福。且他家内上下,也只剩他一人料理;再者每日还要照管贾母、王夫人的下处一应所需饮馔铺设之物,所以也甚操劳。

  当下宁荣二处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或有跟随着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处事务的,又有先踩踏下处的,也都各各忙乱。因此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和权暂执事者窃弄威福。荣府只留得赖大并几个管家照管外务。这赖大手下常用几个人已去,虽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觉不顺手。且他们无知,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种种不善,在在生事,也难备述。

  又见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尤氏等便议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又说:「这些人原是买的,如今虽不学唱,尽可留着使唤,只令其教习们自去也罢了。」王夫人因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费,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这例的。咱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那是他们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大了配了我们家里小厮们了。」尤氏道:「如今我们也去问他们十二个,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他父母来亲自领回去,赏他们几两银子盘缠方妥;倘若不叫上他的亲人来,只怕有混帐人冒名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这话妥当。」

  尤氏等遣人告诉了凤姐儿,一面说与总理房中,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记册收明,派人上夜。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当面细问,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姐妹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说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无人可投的;也有说恋恩不舍的。所愿去者止四五人。王夫人听了,只得留下。将去者四五人皆令其干娘领回家去,单等他亲父母来领;将不愿去者,分散在园中使唤。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给了宝玉,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小生藕官指给了黛玉,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老外艾官指给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茄官去。当下各得其所,就如那倦鸟出笼,每日园中戏游。众人皆知他们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其中或有一二个知事的,愁将来无应时之技,亦将本技丢开,便学起针黹纺绩女工诸务。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早膳已毕,方退至下处歇息。用过午饭,略歇片刻,复入朝待中晚二祭,方出至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是比丘尼焚修,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晏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外面诸事不消细述。

  且说大观园内,因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内,又送灵去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皆有闲空,多在园内游玩,更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并散在园内听使,更觉园内人多了几十个。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己者多,因此众婆子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争。如今散了学,大家趁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欺侵。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人各办祭礼前往。因宝玉病未大愈,故不曾去得。饭后发倦,袭人因说:「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撂下碗粥就睡,存在心里可不好。」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枝杖,靸着鞋走出院来。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邬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间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的,种藕的。湘云、香菱、宝琴与些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也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回。湘云因说道:「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罢。」宝玉也正要去瞧黛玉,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已到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二年,便也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缟。因此,不觉伤心,只管对杏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它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不能?」正自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了一惊,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宝玉听了,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内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宝玉忙问道:「你给谁烧纸?快别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名姓儿,外头去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藕官见了宝玉,只不做一声,宝玉数问不答。

  忽见一个婆子恶狠狠的走来拉藕官,口内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奶奶们气的了不得!」藕官听了,终是孩子气,怕去受辱没脸,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如今还比你们在外头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着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了这里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宝玉忙道:「他并没烧纸,原是林姑娘叫他烧那烂字纸,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更自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替遮掩,心内转忧成喜,也便硬着口说道:「你很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的字纸。」那婆子便弯腰向纸灰中拣出不曾化尽的遗纸在手内,说道:「你还嘴硬?有证又有凭,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拽着要走。宝玉忙拉藕官,又用拄杖隔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钱,不可叫本房人烧,另叫生人替烧,我的病就好得快了,所以我请了白钱,巴巴的烦他来替我烧了。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又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还要告他去?藕官,你只管见他们去,就依着这话说。」藕官听了,越得主意,反拉着要走。那婆子听了这话忙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说道:「我原不知道,若回太太,我这人岂不完了?」宝玉道:「你不许再回,我便不说。 」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原叫我带他。只好说他被林姑娘叫去了。」宝玉点头应允,那婆子自去了。

  这里宝玉细问藕官:「为谁烧纸?必非父母兄弟,定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心中感激,知他是自已一流人物,况再难隐瞒,便含泪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和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忽然被你撞见,这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只不许再对一人言讲。」又笑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悄问芳官就知道了。」说毕怏怏而去。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越发瘦到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大好了些。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谈了一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

  因惦记着要问芳官原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一处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只得耐着。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了他亲女儿洗过才叫芳官洗。芳官见了这样,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 」他干娘羞恼变成怒,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什么好的,入了这一行,都弄坏了。这一点子小崽子也挑么挑六,咸嘴淡舌,咬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两个吵起来。

  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都不说了!」晴雯因说:「这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过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道,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失亲少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贱他,如何怪得!」又向袭人说:「他到底一月多少钱?以后不如你收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些?」袭人道:「我要照管他,哪里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招人家骂去。 」说着,便起身走到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鸡蛋、香皂、头绳之类,叫了一个婆子来:「送给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己洗罢,别吵了。」他干娘越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心!只说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 几下,芳官越发哭了。宝玉便走出来,袭人忙劝:「做什么?我去说他。」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这么大年纪太不懂事,你不给他好好的洗,我们才给他东西。你自己不臊,还有脸打他。他要是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揎我,我就打得!」

  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唬他两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问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就是你的亲女儿,既经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骂。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也可以打得骂得,谁许你老子娘又半中间管起闲事来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的妈来吵,你如今也跟着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再老太太又不得闲,所以我也没有去回。等两日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这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呢!况且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得人狼号鬼哭的。上头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珠子里就没了人了。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也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 ?」

  宝玉恨得用拄杖打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铁石心肠似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管,反倒挫磨他们。天长地久,如何是好?」晴雯道:「什么如何是好?都撵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只见芳官穿着海裳红的小棉袄,底下绿绸洒花夹裤,敝着裤腿,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个莺莺小姐弄成才拷打的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着?」晴雯因走过去拉着,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得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穿了衣服,过这边来。

  接着内厨房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们听了,进来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听,几下钟了?」晴雯道:「这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道:「再略等半钟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气来,芳官也该打两下儿,昨日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说话之间,便将食具打点现成。

  一时小丫头子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晴雯、麝月揭开看时,还是这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早晚?」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道:「好汤!」袭人笑道:「菩萨!能几日没见荤腥儿?就馋的这个样儿!」一面说一面端起来,轻轻用口吹着,因见芳官在侧,便递给芳官道:「你也学些伏侍,别一味傻玩傻睡。嘴儿轻着些,别吹上唾沬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他干娘也端饭在门外伺候,见芳官吹汤,便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看打了碗,等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道:「快出去!你等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里隔儿来了?」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眼的!他不知道,你们也该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不出去,说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这是何苦呢!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儿,那一半儿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儿,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有拿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气又恨,只得忍耐下去了。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你尝尝,好了没有?」芳官当是玩话,只是笑着看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尝。」说着便喝了一口。芳官见如此,自己也便尝了一口,说:「好了。」递给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算了。众人便收出去。小丫头捧沐盆,漱盥毕,袭人等去吃饭。宝玉便使个眼色给芳官,芳官本来伶俐,又学了几年戏,何事不知?便装肚子疼,不吃饭了。袭人道:「既不吃,就在屋里作伴儿。把粥留下,你饿了再吃。」说着去了。

  宝玉便将方才见藕官,如何谎言护庇,如何藕官叫我问你,细细的告诉他一遍。又问:「他祭的到底是谁?」芳官听了,眼圈儿一红,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藕官儿也是胡闹。」宝玉忙问:「如何?」芳官道:「他祭的就是死了的药官。」宝玉道:「他们两个也算朋友,也是应当的。」芳官道:「哪里又是什么朋友?那都是傻想头。他是小生,药官是小旦,往常时他们扮作两口儿,每日唱戏的时候,都装着那么亲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装糊涂了,倒像真的一样儿。后来两个竟是你疼我,我爱你。药官儿一死,他就哭的死去活来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也是那样,就问他:『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他说:『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丢开不提便是有情分了。』你说他是傻不是呢?」

  宝玉听了这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喜又悲,又称奇道绝。拉着芳官嘱咐道:「既如此说,我有一句话嘱咐你,须得你告诉他:以后断不可烧纸,逢时按节,只备一炉香,一心诚虔就能感应了。我那案上也只设着一个炉,我有心事,不论日期时常焚香。随便新水新茶就供一盏,或有鲜花鲜果,甚至荤腥素菜都可。只在敬心,不在虚名。以后快叫他不可再烧纸了!」芳官听了,便答应着。一时吃过粥,有人回:「老太太、太太回来了。」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nd



第057回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话说宝玉听说王夫人唤他,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拜甄夫人去。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边。见甄家的形景,自与荣宁不甚差别,或有一二稍盛的。细问,果有一宝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戏,请过甄夫人母女。后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辞,回任去了,无话。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线,便上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的可好些?」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 「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急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薄棉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一抹,说道:「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的,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 」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账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候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进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的房里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像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因祝妈正在那里刨土种竹,扫竹叶子。顿觉一时魂魄失守,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一顿饭的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好。偶值雪雁从王夫人屋里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头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颊,正出神呢。不是别人,却是宝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肯犯病,敢是他也犯了呆病了?」一边想,一边就走过来,蹲下笑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做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屋里。

  黛玉未醒,将人参交与紫鹃。紫鹃因问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歇中觉呢,所以等了这半日。姐姐你听笑话儿: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屋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绫子袄儿。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这地方去,恐怕弄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穿。借我的,弄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费多少事,别误了您老人家出门,不如再转借罢。」紫鹃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倒也巧。你不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他这会子就去呀,还是等明日一早才去呢?」雁道:「这会子就去,只怕此时已去了。」紫鹃点头。雪雁道:「只怕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哪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紫鹃听了,忙放下针,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要问我,答应我就来。」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来寻宝玉。

  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么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弄出病来还了得!」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到这里,自己伤起心来了。」紫鹃也便挨他坐着。宝玉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还走开,这会子怎么又来挨着我坐?」紫鹃道:「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姐儿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走进来,我才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不说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要告诉他,竟没告诉完。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

  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二三年就好了。」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哪里有这闲钱吃这个?」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去。」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爹姑母,无人照看才接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撒谎了。」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家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伯叔,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香人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给亲戚落得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了。前日夜里姑娘和 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点在那里呢!」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

  紫鹃看他怎么回答,等了半天,见他只不作声,才要再问,忽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在这里。」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天,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罢。」说着,自己便走回房去了。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了,只说时气所感,热身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得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他这样,一时忙乱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要差人去请李嬷嬷来。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天,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上摸了摸,嘴唇人中上着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急的袭人忙拉他说:「您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您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李嬷嬷捶床倒枕的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袭人因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也哭起来了。

  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伏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上。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更不免也着了忙,因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嬷嬷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嬷嬷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黛玉一听此言,李嬷嬷乃久经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所服之药一口呕出,抖肠搜肺、炙胃扇肝的,哑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紫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玩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玩话认了真?」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紫鹃听说,忙下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便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敢说什么,不过说了几句玩话儿。」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哎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住紫鹃命他赔罪。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玩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做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姐妹两个一处长得这么大,比别的姐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赖大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再没人来接他,你只管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了。」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都打出去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儿,孩子们!你们听了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了,又不敢笑。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隔子上陈设的一支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人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去,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入里间。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来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太医也不解何意,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镕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别的似轻些。」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和你背医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这么着,请外头坐,开了方儿。吃好了呢,我另外预备谢礼,叫他亲自捧了,送去磕头;要耽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王太医只躬身陪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并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一时按方煎药,药来服下,果觉比先安静。

  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只说:「他去了,就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将琥珀去伏侍黛玉。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问几次信。李嬷嬷带宋妈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说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的药,渐次好起来。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意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心安神定,因和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位呆爷,听见风儿就是雨,往后怎么好!」暂且按下。

  且说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给他瞧,引得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他起先那样,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玩罢咧,你就认起真来。」宝玉道:「你说的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话呢?」紫鹃笑道:「那些话都是我编的。林家真没了人了;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也必不叫他去。」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的不依?只怕是嘴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睛里还有谁了。」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 」紫鹃笑道:「年里我就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了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玩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捞什子,你都没劝过 ?我疯疯颠颠的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烟,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

  紫鹃忙上来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解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才来试你。」宝玉听了,更又诧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偏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长;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说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告诉你一句打趸儿的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画。

  忽有人回:「环爷、兰哥儿来问候。」宝玉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了,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去了。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那一个去了。」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夜就要叫你去,偏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紫鹃听说,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儿里头有两三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后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

  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了些病,多哭几场。今见紫鹃来了,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贾母。夜间人静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这么病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 」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又没个父母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做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就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怜新弃旧反目成仇的,多著呢!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像姑娘这样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罢了。所以 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没听见俗语说的『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可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什么好处。」说着,竟自己睡了。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哭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次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话。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也只得备了两色针线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戏,请贾母与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得去。至晚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了。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方才完结。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糟塌了人家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凤姐儿笑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慢谋。」

  因贾母去瞧凤姐儿,凤姐儿便和贾母说:「薛姨妈有一件事要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启齿。」贾母忙问何事?凤姐儿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的,这是极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说,没有不依的。」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叫了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又做保山。将计就计,便应了。贾母十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谦辞。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此来原是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说:「妙极。」贾母笑道:「我最爱管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整万银子来,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作媒,还得一位主亲才好。」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说着,便命人去叫过尤氏婆媳二人来。贾母告诉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是尽知的,从没有两亲家争礼争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当中料理,不可太省,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命写了请帖,补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自嘱咐,只得应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易说。这且不在话下。

  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子,一个小姑子,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孩儿,正好亲近些呢。」邢夫人方罢。

  那薛蝌、岫烟二人,前次途中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皆如意,只是那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和宝钗姐妹共处闲谈,又兼湘云是个爱取笑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是女儿,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宝钗自那日见他起,想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的父母皆是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于女儿分上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老实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叫邢夫人知道,也恐怕人多心闲话之故。如今却是众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有时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姐妹相呼。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了?」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姐姐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的。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道: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哪一个是省事的?哪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唤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钱出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费。」

  宝钗听了,愁眉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的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如今倒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我又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璧玉珮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岫烟又问:「姐姐此时哪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子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闪着还了得!但不知当在哪里了?」岫烟道:「叫做什么恒舒,是鼓楼西大街的。 」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 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答言,红了脸,一笑走开。

  宝钗也就往潇湘馆来,恰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儿瞧他两个,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拿着姨妈和大舅母说起,怎么又做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儿家哪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哪怕隔着海呢,若有姻缘的,终久有机会作成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母亲怀里,笑说:「咱们走 。」黛玉笑道:「你瞧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薛姨妈将手摩弄着宝钗,向黛玉叹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着了正经事,就有话和他商量。没有了事,幸亏他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形容我。」宝钗笑道:「妈妈,您瞧他这轻狂样儿,倒说我撒娇儿!」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又摩娑着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常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这里人多嘴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靠,为人 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着老太太疼你,我们也洑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白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就是假意疼我。」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给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 」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不是这样。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说你认不得娘的,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黛玉听了,便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搂着他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他是和你玩呢。」宝钗笑道:「真个妈妈明日和老太太求了,聘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拢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薛姨妈忙笑劝,用手分开方罢。

  又向宝钗道:「连邢姑娘我还怕你哥哥糟塌了他,所以给你兄弟,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门子好亲事。前儿我说定了邢姑娘,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一个去了!』虽是玩话,细想来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无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没说?我想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给他,岂不四角俱全?」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妈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 说去?」薛姨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子去了?」紫鹃飞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道:「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及婆子丫鬟都笑起来。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什么帐篇子?」黛玉瞧了不认得。地下婆子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好东西!这个乖不是白教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正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子,忙着折起来。薛姨妈忙说:「那必是哪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哪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位呆姑娘,连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笑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哪里知道这个?哪里去看这个?就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是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姑娘看了,也都成了呆子呢。」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就如宝玉,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这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当铺也有这个么?」众人笑道:「这更奇了!天下老鸦一般黑,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又问:「是哪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哪年勾了账的。香菱拿着哄他们玩的。」薛姨 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

  一时人来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这里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拾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给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黛玉忙问:「怎么他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他两个,便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黛玉听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也要感叹起来。湘云听了却动了气,说道:「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出去,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问他去,明儿索性把他接到咱们院里一处住去,岂不是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说着,人报:「三姑娘、四姑娘来了。」三人听说,忙掩了口,不提此事。

  要知端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56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

  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吃了饭,伏侍盥漱毕,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只有丫鬟婆子一个个都在窗下听候。平儿进入厅中,他姐妹姑嫂三人正商议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家花园中事故。见他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说道:「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只想着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又是二两的事。我想咱们一月已有二两月银,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可不是又同刚才学里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这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平儿笑道:「这有个原故: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该有分例,每月每处买办买了,令女人们交送我们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个我们天天各人拿着钱,找人买这些去的。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人按房交给我们。至于姑娘们每月的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的,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要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不过是恐怕姑娘们受委屈意思。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我们的姐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

  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哪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还得现买。就用二两银子,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弟兄儿子买来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平儿便笑道: 「买办买的是哪东西,别人买了好的来,买办的也不依他,又说他使坏心,要夺他的买办。所以他们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要是姑娘们使了奶妈子们,他们也就不敢说闲话了。」探春道:「因此我心里不自在,钱费了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不如竟把买办的这一项每月蠲了为是,此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著呢。」探春道:「我因和他 家的女孩儿说闲话儿,他说这园子除它们带的花儿,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裤之谈!你们虽是千金,原不知道这些事,但只你们也都念过书,识过字的,竟没看见过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的文么?」探春笑道:「虽也看过,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哪里真是有的?」宝钗道:「朱子都行了虚比浮词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事,就利欲薰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连孔子也都看虚了呢!」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姬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断章取义,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大节目正事竟没经历。」李纨笑道:「叫人家来了,又不说 事,你们且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三人取笑了一回,便仍谈正事。

  探春又接着说道:「咱们这个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来,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的东西,任人作贱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老成本分,能知园圃的,派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致作贱,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成年家在园中辛苦;四则也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便点头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李纨道:「好主意!果然这么 ,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园子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

  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子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宝钗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了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儿。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说你们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说一套话出来,你就有一套话回奉,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们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要果真交给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是不敢讲究,天天和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们奶奶就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 变好了。」

  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更生气了。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这一句话,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哪里还有好处去待人?」口内说到这里,不免又流下泪来。李纨等见他说的恳切,又想他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也都不免流下泪来,都忙劝他:「趁今儿清净,大家商议两件兴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又提这没要紧的事做什么。」平儿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儿。我们这里搜剔小利,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行。若是糊涂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的乖的似的。岂可不商议了行呢?」平儿笑道:「这么着,我去告诉一声儿。」说着去了。

  半日方回来,笑道:「我说是白走了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定了几个人。又将他们一起传来,李纨大概告诉给他们。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也有说:「那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玩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探春才要说话,人回:「大夫来了,进园瞧史姑娘去。」众婆子只得去领大夫。平儿忙说:「单你们,有一百也不成个体统。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儿带进大夫来?」回事的那人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平儿听说,方罢了。

  众婆子去后,探春问宝钗:「如何?」宝钗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终,善其辞者嗜其利。」探春听了,点头称赞,便向册上指出几个来与他三个人看。平儿忙去取笔砚来。他三人说道:「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况他老头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如今竟把所有的竹子交与他。这一个老田妈,本是种庄稼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稗之类,虽是玩意儿,不必认真大治大耕,也须得他去再细细按时加些植养,岂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院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息之物。」李纨笑道:「蘅芜院里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两季的玫瑰花,共下多少花朵儿?还有一带篱笆上的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花、藤花,这几色花草,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好些钱。」探春笑着点头儿,又道:「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会弄这个的。上回他 采了些晒干了,编成花篮葫芦给我玩呢。姑娘倒忘了么?」

  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倒来捉弄我了。」三人都诧异问道:「这是为何?」宝钗道:「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焙茗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妈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不用咱们说给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量了。哪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哪一个,这是他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公道,于事又妥当。」李纨、平儿都道:「很是。」探春笑道:「虽如此,只怕他们见利忘义呢。」平儿笑道:「不相干。前日莺儿还认了叶妈作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的很呢。」探春听了,方罢了。又共斟酌出几个人来,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笔圈出。

  一时婆子们来回大夫已去,将药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外边去取药,监派调服;一面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某人管某处。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余者任凭你们采取去取利,年终算账。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算账,归钱时自然归到账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件事,派了你们,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归账,他还不捉弄你们等什么?再者,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每常的旧规,人所共知的。如今这园子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的手,每年归账,竟归到里头来才好。」

  宝钗笑道:「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账,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事了。不如问他们谁领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里的人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脂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笤帚、笸簸、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账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平儿笑道:「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得下四百多银子。」宝钗笑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打租的房子也能多买几间,薄沙地也可以添几亩了。虽然还有敷余,但他们既辛苦了一年,也要他们剩些,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亦不可太过,要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像。所以这么一行,外头账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得很艰 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生些;就是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时,哪里搜寻不出几个钱来?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如今这园子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吊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这些园中的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都在园中照料。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重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索性说破了 你们只顾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呢!叫他们也沾带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的,他们就替你们照顾了。」

  众婆子听了这个议论,又去了帐房受辖制,又不与凤姐儿去算帐,一年不过多拿出若干吊钱来,个个欢喜异常,都齐声说:「愿意!强如出去被他们揉搓着,还得拿出钱来呢!」那不得管地的,听了每年终无故得钱,更都喜欢起来,口内说:「他们辛苦收拾,是该剩些钱粘补的,我们怎么好稳吃三注呢?」宝钗笑道:「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原是分内应当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该管这事。你们也知道,我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别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你奶奶又多病,家务也忙,我原是个闲人,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帮着些,何况是姨娘托我,讲不起众人嫌我。倘或我只顾沽名钓誉的,那时酒醉赌输,再生出事来,我怎么见姨娘?你们 时候后悔也迟了,就连你们素昔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些姑娘们,这么一所大花园子,都是你们照管着,皆因看的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蹈矩,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统。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或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他们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场,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小的教训。虽是他们是管家,管得着你们,何如自己有些体面,他们如何得来作贱呢!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的是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得谨谨慎慎的,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服?也不枉替你们筹画些进益了。你们去细细想想这话。」众人都欢喜说:「姑娘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么疼顾我们,我们再要不体上情,天 也不容了。」

  刚说着,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说:「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说着便将礼单送上来。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疋。上用染色缎十二疋。上用各色纱十二疋。上用宫绸十二疋。宫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李纨、探春看过,说:「用上等封儿赏他。」因又命人去回了贾母。贾母便命人叫李纨、探春、宝钗等都过来,将礼物看了。李纨收过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贾母因说:「这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封儿赏男人。只怕展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下尺头。」一语未了,果然人回:「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来。

  那四个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纪,穿带之物皆比主子不大差别。请安问好毕,贾母便命拿了四个脚踏来。他四人谢了坐,等着宝钗等坐了,方都坐下。贾母便问:「多早晚进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说:「昨儿进的京,今儿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所以叫奴才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 」贾母笑问道:「这些年没进京,也不想到就来。」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唤进京的。」贾母问道:「家眷都来了?」四人回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道:「有了人家没有? 」四人回道:「还没有呢。」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们有信回去说,全亏府上照看。」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更好,不自尊大,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四人笑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

  贾母又问:「你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四人回说:「也跟着老太太呢。」贾母道:「几岁了?」又问:「上学不曾?」四人笑说:「今年十三岁。因长的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这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贾母笑向李纨道:「偏也叫个宝玉!」李纨等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这个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哪位亲友家也倒像有一个的,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来,却记不真了。」贾母笑道:「那就是我的孙子。──人来。」众媳妇丫头答应了一声,走进几步,贾母笑道:「园里把咱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四位管家娘子瞧瞧,比 们的宝玉如何。」

  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了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唬了我们一跳!要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当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了京呢。」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长问短。宝玉也笑问个好。贾母笑道:「比你们的长的如何?」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才一说,可知是模样儿相仿了。」贾母笑道:「哪有这样巧事?大家子孩子们,再养的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十分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样齐整,这也没有什么怪处。」四人笑道:「如今看来,模样儿是一样。据老太太说,淘气也一样。我们看来,这位哥儿,性情却比我们的好些。」贾母忙笑问怎么。四人笑道:「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道了。若是我们那一位,只说我们糊涂。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四人未说完,李纨姐妹等忍不住都失声笑出来。

  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着。不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也因为他一则生的得人意儿;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还周到,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他一味只管没里没外,不给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了。」四人听了,都笑道:「老太太这话正是。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客,规矩礼数,比大人还有趣,所以无人见了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偏会说,想不到的事偏会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任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 ;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还治的过来。第一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一语未了,人回:「太太回来了。」王夫人进来,问过安,他四人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贾母便命:「歇歇去罢。」王夫人亲捧过茶,方退出去。四人告辞了贾母,便往王夫人处来,说了一会子家务,打发他们回去,不必细说。

  这里贾母喜的逢人便告诉也有一个宝玉,也都一般行景。众人都想着天下的世宦人家,同名的这也很多,祖母溺爱孙子也是常情,不是什么罕事,皆不介意。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心性,自为是那四人承悦贾母之词。后至园中去看湘云病去,湘云因说他:「你放心闹罢,先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了。闹利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个去。」宝玉道:「哪里的谎话,你也信了?偏又有个宝玉了?」湘云道:「怎么列国有个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笑道:「这也罢了,偏又模样儿也一样,这也是有的事吗?」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虎呢?」宝玉笑道:「孔子阳虎虽同貌,却不同名;蔺与司马虽同名,而不同貌;偏我和他就两样俱同不成?」湘云没了话答对,因笑道:「你这会胡搅,我也不和你分证。有也罢,没也罢,与我无干!」说着,便睡下了。

  宝玉心中便又疑惑起来:「若说必无?也似必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心中闷闷,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盘算,不觉昏昏睡去,竟到一座花园之内。宝玉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竟又有这一个园子?」正疑惑间,忽然那边来了几个女孩儿,都是丫鬟,宝玉又诧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宝玉只当是说他,忙来陪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哪位世交的花园?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鬟都笑道:「原来不是咱们家的宝玉。他生的也还干净,嘴儿也倒乖觉。」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里,也竟还有个宝玉?」丫鬟们忙道:「『宝玉』二字,我们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年消灾,我们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哪里远方来的小厮,也乱叫起来!仔细你的臭肉,不打烂了你的。」又一个丫鬟笑道:「咱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又说:「同这臭小子说了话,把咱们薰臭了!」说着,一径去了。

  宝玉纳闷道:「从来没有人如此荼毒我,他们如何竟这样的?莫不真也有我一样个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顺步走到了一所院内。宝玉又诧异道:「除了怡红院,也竟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忽上了台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那边有几个女儿做针线,或有嬉笑玩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做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大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哪里去了!」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笑道:「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的!」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的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宝玉快回来!」

  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哪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自恍惚,因向门外指道:「才去不远。」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丫鬟捧过漱盂茶卤来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人小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做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困倦,哪里想的到放它?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先躺下瞧着影儿玩来着,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的。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来呢?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经。」

  一语未了,只见王夫人遣人来叫宝玉,不知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55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且说荣府中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因年内外操劳太过,一时不及检点,便小月了,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大夫用药。凤姐儿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算计,想起什么事来,就叫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背,一人能有多少精神?凡有了大事,就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又添了下红之症。他虽不肯说出来,众人看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药调养,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服药调养,直到三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此是后话。

  如今且说王夫人见他如此,探春与李纨暂难谢事,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特请了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因嘱咐他:「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他们还有个怕惧,如今他们又该取便了。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你兄弟妹妹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哪些人不好,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告诉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宝钗听说,只得答应了。

  时届季春,黛玉又犯了病。湘云亦因时气所感,也卧病在蘅芜院,一天医药不断。探春同李纨相住间壁,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往来回话人等亦甚不便,故二人议定,每日清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这三间厅,原是预备省亲之时众执事太监起坐之处,自省亲以后也用不着了,每日只有婆子们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饰,只不过略略的铺陈了,便可他二人起坐。这厅上也有一匾,题着〈补仁谕德〉四字,家下俗语皆叫作「议事厅儿」。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应执事的媳妇等来往回话者,络绎不绝。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个个心中暗喜,因为李纨素日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人,自然比凤姐好搪塞些。便添了一个探春,也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小姐,且素日也最和平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前便懈怠了许多。只三四天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

  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宁荣非亲即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前边更无人照管。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当权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发连夜里偷着吃酒玩的工夫都没了。」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家去赴席,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后,回至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只见吴登新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儿出了事,已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呢。」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的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门,还要说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登新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年轻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了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吴登新家的听了,忙答应了个「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吴登新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有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赏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登新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不记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是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厉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吴登新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

  这里又回别的事。一时吴登新家的取了旧账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是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帐留下我们细细看看。」吴登新家的去了。忽见赵姨娘进来,探春、李纨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踹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便眼泪鼻涕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懂。谁踹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踹我,我告诉谁去?」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忙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别说是我呀!」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账翻给赵姨娘看,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这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屋里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恩典;若说办的不公,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的地方?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个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贱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才正经没脸呢!连姨妈真也没脸了!」一面说,一面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赵姨娘没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该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他们各人,哪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哪一个好人用人拉扯呢?」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得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就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克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翎毛儿 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越发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因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检点了,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礼尊敬,怎么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是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嘴止住。只见平儿走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因问他:「来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娘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度着,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泪痕,说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怎么添。」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一番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未及开口,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脸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皮床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脸盆;那两个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类。平儿见侍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盆中盥沐。那媳妇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学里支环爷和兰哥儿一年的公费。」平儿先道:「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倒先回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来着?姑娘虽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吃了亏,可别怨我。 」唬的那个媳妇忙陪笑说道:「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了一步,没见还有可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他,他竟有脸说忘了。我说他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着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他去找。」平儿忙笑道:「他有这么一次,包管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他们。那是他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腼腆小姐,固然是托懒来混。」说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姑娘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哄主子。如今姑娘是娇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哪里照看得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 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与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

  话未说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本来无可添减的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正要拿他奶奶出气去,偏他磞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主意了。」一面说,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问:「环爷和兰哥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哪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里领了月钱的。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兰哥儿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又有这八两银子?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免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说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忙,就 了。」那个媳妇只得答应着去了。

  就有大观园中媳妇捧了饭盒来,侍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话,干你的去罢,在这里又帮什么忙?」平儿笑道:「我原没事,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二则怕这里人不方便,原叫我帮着妹妹们服侍奶奶、姑娘来了。」探春因问:「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来一处吃?」丫鬟们听说,忙出至廊外,命媳妇们去说:「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叫他们把饭送了这里来。」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菜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叫他叫去。」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那些媳妇们都悄悄的拉住笑道: 「哪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绢子撢台阶上的土,说:「姑娘站了这半日,乏了,这太阳地里歇歇儿罢。」平儿便坐下。

  又有茶房里两个婆子拿了个坐缛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干净的,姑娘将就坐一坐儿罢。」平儿点头笑道:「多谢。」一个又捧了一碗好茶来,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的常用茶,原是预备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口。」平儿忙欠身接了,因指众媳妇悄悄说道:「你们太闹的不像了。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一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磞!」众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奶奶闹的。」平儿也悄悄的道:「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娘原有些颠倒,着三不着四的,有了事就都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 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点儿的,早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说他利害,他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议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错看了他。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怕他五分。你们这会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走来,众人忙赶着问好,又说:「姑娘且歇一歇,里头摆饭呢。等撤下桌子来,再回话去。」秋纹笑道:「我比不得你们,我哪里等得?」说着,便直要上厅去。平儿忙叫:「快回来!」秋纹回头,见了平儿,笑道:「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子的防护?」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儿缛上。平儿悄问:「回什么?」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钱,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平儿道:「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说我的话:凭有什么事,今儿都别回。若回一件,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秋纹听了,忙问道:「这是为什么?」平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告诉他原故,又说:「正要找几件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来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做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磞在这钉子上?你这一去说了,他们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榜样,又碍着老太太、太太;若不拿着你们作一二件,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仗着老太太、太太的威势就怕,不敢惹,只拿着软的做鼻子头。』你听听罢,二奶奶的事,他还要驳两件,才压得众人口声呢! 」秋纹听了,伸了伸舌头,笑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得燥一鼻子灰,趁早知会他们去。」说着 便起身走了。

  接着宝钗的饭至,平儿忙进来服侍。那时赵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饭,宝钗面南,探春面西,李纨面东。众媳妇皆在廊下静候,里头只有他们紧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别人一概不敢擅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的议论说:「大家省事罢!别安着没良心的主意。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咱们又是什么有脸的?」都一边悄议,等饭完回事。

  此时里面唯闻微嗽之声,不闻碗箸之响。一时,只见一个丫头将帘笼高揭,又有两个将桌抬出。茶房内早有三个丫头,捧着三盆水。见饭桌已出,三人便进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来,方有侍书、素云、莺儿三个,每人用茶盘捧了三盖碗茶进去。一时等他三人出来,侍书命小丫头子们:「好生伺候着,我们吃了饭来换你们,可又别偷坐着去。」众媳妇们方慢慢的安分回事,不敢像先前轻慢疏忽了。探春气方渐平,因向平儿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议,如今可巧想起来。你吃了饭快来,宝姑娘也在这里,咱们四个人商议了,再细细的问你奶奶可行可止。」平儿答应回去。

  凤姐因问:「为何去了这半日?」平儿便笑着将方才的原故细细说与他。凤姐儿听了笑道:「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平儿笑道:「奶奶也说糊涂话了。他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他,不和别的一样看待么?」凤姐儿叹道:「你哪里知道,虽然正出庶出是一样,但只女孩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说亲的时候,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强百倍呢!将来不知哪个没造化的,挑正庶误了事呢?也不知哪个有造化的,不挑正庶出的得了去。」说着,又向平儿笑道:「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背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儿,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 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曲,家下人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平儿道:「可不是这话!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两三个小爷,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

  凤姐儿笑道:「我也虑到这里,倒也够了。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体己东西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下两三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七八千银子。环哥儿娶亲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若不够,哪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老太太的事出来,一应都是全有的,不过零碎杂项便费些,满破三五千两。如今再省俭些,陆续就够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两件事来,可就了不得了。咱们且别虑后事,你且吃了饭,快听他们商议些什么。这正碰了我的机会,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儿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炕让他钻去罢,真真一个娘肚子 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那里就不服。再者林妹妹和宝姑娘他俩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们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虽然脸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儿,早撵出去了!如今他既有这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他这一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与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回退步,回头看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他们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 了。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他虽是姑娘家,他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了一层。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强,就不好了。」

  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了,这会子又反嘱咐我。」凤姐儿笑道:「我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不得不嘱咐你。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这不是你又急了,满嘴里你我起来了!」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要掂多少过才罢?看我病的这个样儿,还来呕我呢!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说着,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子进来,放小炕桌。凤姐只吃燕窝粥,两碟精致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暂减去。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凤姐儿吃了饭,伏侍漱口毕,嘱咐了丰儿些话,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人已散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54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话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簸箩的钱,听贾母说赏,忙命小厮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二人随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壸捧来,递与贾琏手内,随了贾珍趋至里面。贾珍先至李婶娘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身,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于是除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垂手旁站。

  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贾珍在前捧杯,贾琏在后捧壸。虽只二人奉酒,那贾琮兄弟等却都是排班,按序一溜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宝玉也忙跪下了。湘云悄推他笑道:「再等一会再斟去。」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又给邢、王二夫人斟过了。贾珍笑道:「妹妹们怎么着呢?」贾母等都说:「你们去罢,他们倒便宜些。」说了贾珍等方退出。

  当下天有二鼓,戏演的是《八义中观灯》八出,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贾母问:「往哪里去?外头爆竹厉害,仔细天上掉下火纸来烧着。」宝玉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出来。」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妈前日没了,因为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孝与不孝。要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这些竟成了例了。」凤姐忙过来笑回道:「今晚他便没孝,那园子里头也须得他看着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全,便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来。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

  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但只他妈几时没了?我怎么不知道?」凤姐儿笑道:「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贾母想了一想,笑道:「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众人都笑说:「老太太哪里记得这些事!」贾母因又笑道:「我想着他从小儿服侍我一场,又服侍了云儿,末后给了一个魔王,亏他磨了这几年!他又不是咱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他妈没了,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也就忘了。」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也就是了。」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京,我也没叫他家去守孝。如今叫他两个一处作伴儿去?」又命婆子们拿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他两个吃去。琥珀笑道:「还等这会子?他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且说宝玉一径来到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事的女人们偷空饮酒斗牌。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的进去唬他们一跳。」于是大家蹑手蹑脚,潜踪进镜壁去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个人对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个老嬷嬷打盹。宝玉只当他两个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天下事可知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着父母殡殓。回了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净净的说话。袭人正在那里闷着,幸他来的好。」说着,仍悄悄出来。

  宝玉便走过山石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后面两个小丫头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内预备水去了。这里宝玉刚过来,只见两个媳妇迎面来了,又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呢,大呼小叫,留神唬着他!」那媳妇忙笑道:「我们不知道,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已到了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妇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金』,哪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宝玉笑命:「揭起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两个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馔,点了一点头就走。麝月等忙胡乱掷了盒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这两个就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宝玉笑道:「你们是明白人,担待他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就走出了园门。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出来打探,见宝玉出来,也都跟上来。

  到了花厅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小壸儿,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哪里弄的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壸滚水走来,小丫头就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姐姐,这是老太太沏茶的,劝你自己舀去罢。哪里就走大了脚呢?」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盄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了秋纹,忙提起壸来倒了些。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拿小壸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洗,跟进宝玉来。宝玉便要了一壸暖酒,也从李婶娘斟起。二人也笑让坐。

  贾母便说:「他小人儿,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薛姨妈、李婶娘也只得干了。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妹妹的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叫他们干了。」宝玉听说,答应了,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命丫头们的;复出至廊下,又与贾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座。

  一时上汤之后,又接着献元宵。贾母便命:「将戏暂歇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与他们吃去。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们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放了两张杌子在那一边,命他们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贾母便向李、薛二位问:「听什么书?」他二人都回说:「不拘什么都好。」贾母便问:「近年可又添些什么新书?」两个女先儿回说:「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回说:「叫做《凤求鸾》。」贾母道:「这一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你先说大概,若好再说。」

  女先儿道:「这书上乃是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听了,笑将起来。贾母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们忙上去悄悄的推他:「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说。」贾母笑道:「你只管说罢。」女先儿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讳。」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说罢。重名重姓的多呢。」女先儿又说道: 「那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赴考,那日遇了大雨,到了一个庄子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位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小姐芳名叫作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贾母忙道:「怪道叫作《凤求鸾》。不用说,我已经猜着了:自然是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了。」女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一回书?」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见过!就是没听见,也猜着了。」贾母笑道:「这些书就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像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做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一个男人家,满腹的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看他是个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堵 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的,就是告老还家,自然奶子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了?」

  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贵的,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糟塌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邪了,也想着得一佳人才好,所以编出来取乐儿。他何尝知道那世宦读书人家的道理!别说那书上那些大家子,如今眼下拿着咱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那样的事。别叫他诌掉了下巴腕子!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姐儿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止住了。」李、薛二人笑说:「这正是大家子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有这些杂话叫孩子们听见。」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辨谎罢。这一回就叫做『辨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两出戏着,再从逐朝话言掰起,如何?」一面斟酒,一面笑说。未曾说完,众人俱已笑倒了。两个女先儿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钢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薛姨妈笑道:「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凤姐儿笑道:「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爷,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下了多少的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兄妹,只论大伯子小婶儿,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点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我不成?」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说,笑的我这里痛快了些。我再吃钟酒。」吃着酒,又命宝玉:「来敬你姐姐一杯。」凤姐儿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杯拿起来,将半杯剩酒吃了,将杯递与丫 ,另温水浸的杯换一个上来。于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将温水浸着的代换,斟了新酒上来,然后归坐。

  女先儿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贾母便道:「是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罢。」二人听说,忙和弦按调拨弄起来。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三更了。」贾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来。」早有众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王夫人起身陪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王夫人道:「恐里间坐不下。」贾母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些,又亲热,又暖和。」众人都道:「这才有趣儿。」说着,便起了席。

  众媳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又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便说:「都别拘礼,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座,自己向西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拴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姐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菌;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棋头便是贾蓉媳妇胡氏。贾母便说:「珍哥儿带着你兄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贾珍等忙着答应,又都进来听吩咐。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起来。你快歇着去,明日还有大事呢。」贾珍忙答应了,又笑道:「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贾珍应了一个「是」,便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二人自是欢喜,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贾琏去追欢买笑,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必得重孙一双全的在席上才好。蓉儿这可全了。蓉儿!和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因有家人媳妇呈上戏单,贾母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的兴头,又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叫他们且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罢,也给他们瞧瞧。」媳妇子们听了,答应出来,忙的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口去传小厮们伺候。小厮们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大人一概带出,只留下小孩子们。

  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个人从游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不及抬箱,料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婆子们带了文官等进去,见过,只垂手站着。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傅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你如今唱什么?才刚八出是『义』,闹的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们都比咱们家的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的人家的班子,虽是小孩子们,却比大班还强。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须用箫和笙笛,余者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老祖宗说的是。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小孩子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一个喉咙罢了。」贾母笑道:「正是这话了。」李婶娘、薛姨妈都笑道:「好个灵透孩子!你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贾母笑道:「我们这原是随便的玩意儿,又不出去作买卖,所以竟不大合时。」着,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二位太太听个写意儿罢了。若省了一点儿力,我可不依。 」

  文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鸦雀无闻。薛姨妈因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贾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合的。这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人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指着湘云道:「我也像他这么大的时侯儿,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这更难得了。」贾母于是叫过媳妇们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弹一套《灯月圆》。媳妇领命而去。

  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凤姐儿见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梅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正对时景儿。」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与女先儿们击着。席上取了一枝红梅,贾母道:「到谁手里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说个什么才好!」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不没意思吗?怎么能雅俗共赏才好。不如谁住了,谁说个笑话罢。」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肚儿内有无限的新鲜趣令;今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大小人等无不欢喜。那小丫头们都忙着去找姐唤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了!」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

  于是戏完乐罢,贾母将些汤点菜馔与文官等吃去,便命响鼓。那女先儿们皆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惊之驰,或如疾电之光,忽然暗其鼓声,那梅方递至贾母手中,鼓声恰住,大家呵呵大笑。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贾母笑道:「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倒有些难说。」众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姑娘说的还好,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贾母笑道:「并没有新鲜招笑儿的,少不得老脸皮厚的说一个罢。」因说道: 「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惟有第十个媳妇最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儿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有主意的便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为人,怎么单单的给那小蹄子一张乖嘴,我们都是笨的。』那八个听了,都喜欢说:『这个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到阎王庙里来烧了香。九个 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来。唬的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原故,九个人忙细细地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一口气道:『这原故幸亏遇见我!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个人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却也不难:那日你妯娌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因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婶子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了就是了。』」

  说毕,大家都笑起凤姐儿笑道:「好的呀!幸而我们都是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笑道:「笑话儿在对景发笑。」说着,又击起鼓来。小丫头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俏俏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须臾转至两遍,刚到凤姐儿手里,小丫头们故意咳嗽,女先儿便住了。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别太斗人笑的肠子疼!」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节,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里搭拉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哎哟哟!真好热闹!」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这数贫嘴,又不知要编派哪一个呢! 」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这里费力说,你们紧着混我,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的,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也都再没有别话,怔怔还等他往下说,只觉他冰凉无味的就住了。湘云看了他半日。

  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几个拿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的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等不得,便偷着拿着香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捍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凤姐儿道:「本人原是个聋子。」众人听说,想了一回,不觉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完的,问他道:「先前那一个到底怎么样?也该说完了。」凤姐儿将桌子一拍,说道:「好啰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哪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笑将起来。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尤氏等用绢子握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链贫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炮仗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就在院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的花炮。

  黛玉禀气虚弱,不禁『劈拍』之声,贾母便搂在怀中。薛姨妈便搂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等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呢!」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在怀内。凤姐笑道:「我们是没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你。你这会子撒娇儿,听见放炮仗,就像『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狂了。」凤姐儿笑道:「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说话之间,外面一色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许多满天星、九龙入云、平地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星小炮仗。放罢,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撒得满台的钱,那些孩子们满台的抢钱取乐。上汤时,贾母说:「夜长,不觉有些饿了。」凤姐儿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又道: 「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笑道:「倒是这个还罢了。」说着,已经撤去残席,内外另设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便吃了些,用过漱口茶,方散。

  十七日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祠堂,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贾母连日觉得身上乏了,坐了半日,就回来了。自十八以后,亲友来请赴席的,贾母一概不会,有王夫人、邢夫人、凤姐三人料理。连宝玉只除王子腾家去了,余者亦皆不去,只说贾母留下解闷。

  当下元宵已过,凤姐儿忽然小产了,合家惊慌。要知端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53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请大夫。」一时王大夫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浮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轻了。这汗后失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

  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一面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二爷!你去干你的去罢!哪里就得了痨病了呢?」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昔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再者素昔饮食清淡,饥饱无伤的。这贾宅的秘法:无论上下,只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一日病时,就饿了两三天,又谨慎服药调养,如今虽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近日园中姐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甚便,宝玉自能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袭人送母殡后,业已回来,麝月便将坠儿一事、并晴雯撵逐出去、也曾回过宝玉等语,一一告诉袭人。袭人也没说别的,只说:「太性急了。」只因李纨亦因时气感冒;邢夫人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李纨之病又接了李婶娘、李纹、李绮家去住几天;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又未大愈;因此诗社一事,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和凤姐儿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不题。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屋,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颗子。」说着递上去。尤氏看了一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定如意」的,也有「八宝春联」的。尤氏命:「收拾起来,叫兴儿将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送过去,置办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哪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有体面,又是沾恩锡福。除咱们这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要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荡,想得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

  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贾蓉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了,又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下来了。光禄寺老爷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哪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封条,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法,恩锡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贾珍看了,吃过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银子跟了来,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内大炉内焚了。又命贾蓉道:「你去问问你那二婶娘,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复了。旧年不留神,重了几家,人家不说咱们不留心,倒像两家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的一样。」贾蓉忙答应去了。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给赖升去看了,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

  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禀帖,并一篇账目,回说:「黑山村乌庄头来了。」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贾蓉接过禀帖和账目,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看去。那红禀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笑道: 「庄家人有些意思。」贾蓉也忙笑道:「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儿罢。」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十只,黾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百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野猫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脂胭米二担,碧糯五十斛,粉杭五十斛,杂色梁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担,各色干菜一车,外卖梁谷牲口各项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玩意儿: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鸡两对。

  贾珍看完,说:「带他进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起他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走得动。」贾珍道:「你儿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都不是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很,耽搁了几日。虽是走了一个月零两日,日子有限,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

  贾珍道:「我说,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乌进孝忙进前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接连着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九月一场碗大的雹子,方圆左近二三百里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潦,你们又打擂台,真正是叫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地,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著几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倒可以,没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我受用些 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乌进孝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呢?」贾珍听了,笑向贾蓉道:「你们听听,他说的可笑不可笑? 」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拗海沿上的人,哪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我们不成?他心里总有这心,他不能做主。岂有不赏之礼,按时按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就是赏,也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多两银子,够什么?这二年,哪一年不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我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客老实人:『外明不知暗的事』、『黄柏作了磬捶子,外头体面里面苦!』」贾蓉又说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二婶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 凤姑娘的鬼,哪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见去路大了,实在赔得很了,不知又要省哪一项的钱,先设出这法子来,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此田地。」说着,便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宗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来,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第,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将族中子姪唤来,分给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给贾珍之物。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鞋,披着一件猞猁狲大皮袄,命人在厅柱下石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年物。

  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做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没进益的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钱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来!也太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说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像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 「你又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抗违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得这个形像,你还敢领东西来 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二叔说。」贾芹红了脸,不敢答言。人回:「北府王爷送了对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这里贾珍撵走贾芹,看着领完了东西,回屋同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至次日更忙,不必细说。

  已到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垂花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烛,点的两条金龙一般。次日由贾母有封诰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侯,然后引入宗祠。

  且说宝琴是初次进贾祠观看,一面细细留神,打量这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面悬一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特普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献书」,两边有一付长联,写道:「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也是王太傅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鼎设着古铜彝等器。抱厦前面悬一块九龙金匾,写道〈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付对联,写道是「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也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块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旁边一付对联写道是「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宁荣」,俱是御笔。边灯烛辉煌,锦帐绣幕,虽列着神主,却看不真。

  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兴拜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围随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帐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房中,悬着荣宁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像。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站列,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下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内,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媳妇,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与王夫人,王夫人传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菜传完,贾蓉方退出去,归入贾芹阶位之首。

  当时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园锦簇,塞的无一些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珮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汨之响。

  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专候与贾母行礼。尤氏上房地下,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泥鳅流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着新猩红毡子,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坐褥,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皮褥,请贾母一辈的两三位妯娌坐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下。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姐妹坐。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贾蓉媳妇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贾蓉媳妇又捧与众姐妹。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候。

  茶毕,邢夫人等便先起身来侍贾母吃茶。贾母与年老妯娌们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姐儿忙上去,才起身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再过去。果然我们就不如凤丫头了?」凤姐儿搀着贾母笑道:「老祖宗走罢。咱们家去吃去,别理他。」贾母笑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得什么似的,哪里还搁的住闹?况且我每年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来,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岂不多吃些?」说的众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当人夜里坐着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应了。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尤氏等闪过屏风,小厮们才领轿夫,请了轿出大门。尤氏等亦随邢夫人等回至荣府。

  这里轿出大门,这一条街上,东一边设立着宁国公的仪杖执事乐器,西一边设立着荣国府的仪杖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正门一直开到里头。如今便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转弯向西,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堂中间,亦是锦茵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贾母归了座,老嬷嬷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贾母忙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就回来。归坐,贾敬、贾赦等领着诸子弟进来,贾母笑道:「一年家难为你们,不行礼罢。」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礼。左右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两府男女、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然后散了压岁钱并荷包金银锞等物。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众人方各散出。

  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正门上挑着角灯,两旁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杂沓,语笑喧填,爆竹起火,络绎不绝。至次日五鼓,贾母等人按品上装,摆全付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娘二人说话随便,或和宝玉、宝钗等姐妹赶围棋摸牌作戏。王夫人和凤姐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和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天,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皆去随便坐了半日。王夫夫和凤姐儿也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

  至十五日这一晚上,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花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姪孙男孙媳等家宴。贾敬素不饮酒茹荤,因此不去请他,十七日祀祖已完,他就出城修养;就是这几天在家,也只静室默处,一概无闻,不在话下。贾赦领了贾母之赏,告辞而去。贾母知他在此不便,也随他去了。贾赦到家中,和众门客赏灯吃酒,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乐与这里不同。

  这里贾母花厅上摆了十来席酒,每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点缀着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放着旧窑十锦小茶杯,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纱透绣花草诗字的缨络。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棠富贵」等鲜花。上面两席是李婶娘、薛姨妈坐,东边单设一席,乃是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上设一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碗、漱盂、汗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歪在榻上,和众人说笑一回,又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说:「恕我老了骨头疼,容我放肆些,歪着相陪罢。」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榻下并不摆席面,只一张高几,设着高架缨络、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小高桌,摆着杯箸。将自己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馔果菜来,先捧给贾母看,喜则留在小桌上,尝尝,仍撒了放在席上,只算他四人跟着贾母坐。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下边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的媳妇;西边便是宝钗、李纹、李崎、岫烟、迎春姐妹等。

  两边大梁上挂着联三聚五玻璃彩穗灯,每席前竖着倒垂荷叶一柄,柄上有彩烛插着。这荷叶乃是洋钻珐琅活信,可以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照着看戏,分外真切。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羊角、玻璃、戮纱、料丝、或绣、或画、或绢、或纸诸灯挂满,廊上几席,就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等。

  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有年老的,懒于热闹;有家内没有人,又有疾病淹留,要来竟不能来;有一等妒富愧贫,不肯来的;更有憎畏凤姐之为人,赌气不来的;更有羞手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中虽多,女眷来者,不过贾蓝之母娄氏带了贾蓝来,男人只有贾芹、贾菖、贾芸、贾菱四个,现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全,在家庭小宴,也算热闹的。

  当下又有林之孝的媳妇,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上搭着一条红毡,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红绳串穿着,每二人搭一张,共三张。林之孝家的叫将那两张摆至薛姨妈、李婶娘的席下,将一张送至贾母榻下。贾母便说:「放在当地罢。」这媳妇素知规矩,放下桌子,一并将钱都打开,将红绳抽去,堆在桌上。

  此时唱的《西楼会》,正是这出将完,于叔夜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科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得贾母等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贾母笑说:「难为他说的巧!」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小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将桌上散堆钱每人撮了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毕,向台上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啊!

  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大笸箩的钱预备。未知怎么赏去,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52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话说贾母道:「正是这个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小孙子孙女儿们,就不体贴你们这当家人了。你既这么说出来,更好了。」因此时薛姨妈、李婶娘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贾母向王夫人等说道:「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服。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薛姨妈、李婶娘、尤氏等齐笑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的面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世人都 ,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

  宝玉因惦记着晴雯等事,便先回园里来。到了屋内,药香满室,一人不见,只见晴雯独卧于炕上,脸面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热。因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这么无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他去吃饭了,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宝玉道:「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病,这也是有人情乖觉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又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么忽然又瞒起我来?」宝玉笑道:「让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户根下听听说些什么,来告诉你。 」说着,果然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

  麝月悄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平儿道:「那日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访查。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有的,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去了,拿着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我赶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喜儿偷玉,刚冷了这一二年,闲时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样着,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总别和一个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 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 」麝月道:「这小蹄子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说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重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时,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上来,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 」说着,便作辞而去。

  宝玉听了,又是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的心;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伶俐,做出这丑事来。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又说:「他说你是个要强的,如今病着,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的,等好了再告诉你。」晴雯听了,果然气的娥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玉忙劝道:「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的心呢?不如领他这个情,过后打发他出去,就完了。」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气如何忍得?」宝玉道:「这有什么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晴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二合,夜间虽有些汗,不大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

  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烧,仍是头疼。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他嗅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快了。」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厢双金星玻璃的小扁盒儿来,递给宝玉。宝玉便揭开盒盖,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趐,里面盛些真正上等的洋烟。晴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见怎样。便又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脑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辣!快拿纸来!」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擤鼻子。

  宝玉笑问:「何如?」晴雯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宝玉笑道:「越发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说着,便命麝月:「往二奶奶要去,就说我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作『依弗哪』,我寻一点儿。」麝月答应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半节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镜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上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说毕,又向宝玉道:「二奶奶说了:明儿是舅老爷的生日,太太说了叫你去呢。明日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得明儿早起费手。」宝玉道:「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说着,便起身出房,往惜春屋里去看画。

  刚到了院门外边,忽见宝琴的小丫鬟名小螺的从那边过去,宝玉忙赶上问:「哪里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屋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和他往潚湘馆来。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围坐在薰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做针活。一见他来,都笑道说:「又来了一个!没了你的坐处了。」宝玉笑道:「好一副『冬闺集艳图』!可惜我来迟了!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上坐着并不冷。」说着,便坐在黛玉常坐的地方,上搭着灰鼠椅搭一张椅上。

  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宝玉便极口赞道:「好花!这屋子越暖,这花香的越清。昨儿没见? 」黛玉笑说道:「这是你家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两盆水仙、两盆腊梅:他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云丫头一盆腊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宝玉道:「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断使不得。 」黛玉道:「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著呢,哪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越发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气,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儿倒清净了,没有什么杂味来搅它。」宝玉笑道:「我屋里今儿也有个病人吃药呢。你怎么知道的?」黛玉笑道:「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听说古记儿,这会 来了,自惊自怪的。」

  宝玉笑道:「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了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笑道:「罢,罢!我再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说着,便两手握起脸来。宝玉笑道:「何苦来,又打趣我作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脸了。」宝钗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阕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排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宝琴笑道:「这一说,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是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岁的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着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因 父亲央烦了一位通事官,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他作的诗。」众人都称奇道异。

  宝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来我瞧瞧。」宝琴笑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时哪里去取?」宝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黛玉笑拉宝琴道:「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了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答。宝钗笑道:「偏这个颦儿惯说这些话,你就伶俐太过了。」黛玉笑道:「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呢,知道在哪个里头?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罢了。」又向宝琴道:「你要记得,何不念念我们听听?」宝琴答道:「记得他五言律一首,要论外国的女子,也就难为他了。」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 」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作的好诗,请你这诗疯子来瞧瞧,再把我们诗呆子也带来。」小螺笑着去了。

  半日,只听湘云笑问:「哪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一头说着,果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宝琴等忙让坐,遂按方才的话重诉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宝琴自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人来告诉二爷,明儿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自来。」宝玉忙站起来答应道:「是。」因问宝钗、宝琴:「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大家说了一会方散。

  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能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心里也觉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一面下了台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道:「如今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咳嗽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进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几天可好了?」黛玉便知他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给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

  正值吃晚饭时,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嘱咐他早去。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此夕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薰笼抬至暖阁前,麝月便在薰笼上。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未明时,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该醒了,只是睡不够。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来道:「咱们叫起他来,穿好衣裳,抬过这火箱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如今他们见咱们挤在一处,又该唠叨了。」晴雯道:「我也是这么说。」二人才叫时,宝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来收拾妥了,才命秋纹等进来,一同服侍。宝玉梳洗毕,麝月道:「天又阴阴的,只怕下雪,穿那一套毡子的罢。」宝玉点头,即时换了衣裳。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碟法制紫姜来,宝玉噙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一回,便忙往贾母处来。

  贾母犹未起来,知道要宝玉出门,便开了屋门,命宝玉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睡着未醒。贾母见宝玉上穿着荔枝色哆囉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道:「下雪呢吗?」宝玉道:「天阴着,还没有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孔雀毛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做『雀金泥』,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那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

  因那日鸳鸯发誓绝婚之后,他总不和宝玉说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屋里来了。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屋里,给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给晴雯、麝月看过,来回覆贾母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糟塌了。」贾母道:「就剩了这一件,你糟塌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说着,又嘱咐他:「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宝玉应了几个「是」。

  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和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升、周瑞六个人,带着焙茗、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老嬷嬷又吩咐他们些话,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是」,忙捧鞍坠镫,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和王荣笼着嚼环,钱升周瑞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后身。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升、李贵都笑道:「爷说的是。便托懒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二爷,也劝两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给爷礼了。」周瑞、钱升便一直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见赖大进来,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来。赖太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着,携手说了几句话。接着又见了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人,拿着扫帚簸箕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为首的小厮打了个千儿,请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点头儿。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门。外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一出角门,李贵等各上马前引旁围的,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麝月笑劝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哪有这么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就好了。你越急越着手。」晴雯又骂小丫头们:「哪里攒沙去了!瞅着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子定儿忙进来问:「姑娘做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跑了进来。

  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了几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个针,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着晴雯躺下,笑道:「你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这会子闹什么!」

  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也背地里骂。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带了去,早清净一日。」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了他的东西。又见了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二爷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哪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听说,亦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麝月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理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理?别说嫂子你,就赖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就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话去,可不叫著名回话,难道也称『爷』?哪日不把『宝玉』两字叫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来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 前当些体统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道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的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嬷嬷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他们也不稀罕,不过磕个头尽个心罢,怎么说走就走?」坠儿听说,只得翻身进来,给他两个磕了两个头,又找秋纹等。他们也并不睬他。那媳妇嗐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顿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然有指顶大的烧眼,说道:「这必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叫了一个嬷嬷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织补匠,那能干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好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过这件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没那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 」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给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瞧了一瞧。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的过去。」麝月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的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的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挨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

  晴雯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要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哪里又找俄罗斯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小一个竹弓钉绷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纳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给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明儿把眼睛抠楼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也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笑说:「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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