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第051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话说众人闻得宝琴将素昔所经过各省内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物,皆说:「这自然新巧!」都争着看时,只见写道是:

  赤壁怀古
  赤壁尘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交趾怀古
  铜柱金城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钟山怀古
  名利何曾伴女身,无端被诏出凡尘。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淮阴怀古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广陵怀古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只缘占尽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桃叶渡怀古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青冢怀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悉。汉家制度诚堪笑,樗栎应惭万古羞。

  马嵬怀古
  寂寞脂痕积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裳尚有香。

  蒲东寺怀古
  小红骨贱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怀古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众人看了,都称奇妙。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柔造作了。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文也没见过不成?那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

  李纨又道:「况且他原走到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便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只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名望的人,那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今这两首诗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怕看了邪书了。这也无妨,只管留着。」宝钗听说,方罢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

  冬日天短,觉得又是吃晚饭时候,一齐往前头来吃晚饭。因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在外头回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他女孩儿。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王夫人听了,便说:「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他去的!」一面就叫了凤姐来告诉了,命他酌量办理。凤姐儿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分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到这里来我瞧。」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半日,果见袭人穿戴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凤姐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也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花刻丝银鼠袄,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老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袭人笑道: 「太太就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呢。」凤姐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风毛儿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你做的时节,我再改罢。只当你还我的一样。」众人都笑道:「奶奶惯会说这话。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赔的是说不出来的,哪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气话取笑儿来了。」凤姐笑道:「太太哪里想得到这些?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儿也罢了。一个一个『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说我当家倒把人弄出 花子来了。」众人听了,都叹说:「谁似奶奶这样圣明!在上体贴,在下又疼顾下人。」

  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见包着两件半旧绵袄与皮褂子。凤姐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紬里的哆囉呢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半旧大红羽缎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带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这么大雪,人人都穿着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只有他穿着那几件旧衣服,越发显得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

  凤姐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哪里敢这样?」凤姐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说着,又嘱咐袭人道:「你妈要好了就罢;要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他们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们自然是知道这里的规距的,也不用我吩咐了。」周瑞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说着,跟了袭人出去,又吩咐小厮预备灯笼,遂坐车往花自芳家中来,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唤了两个来,吩咐道:「袭人只怕不来家了,你们素日知道哪个大丫头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你们也好生照管着,别由著宝玉胡闹。」两个嬷嬷答应着去了,一时来回说:「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人原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凤姐听了点头,又说道:「晚上催他早睡,早晨催他早起。」老嬷嬷们答应了,自回园去。

  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回凤姐,说:「袭人之母业已停床,不能回来。」凤姐回明了王夫人,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取他的铺盖妆奁。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薰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净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

  此时宝玉正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我都弄完了。」晴雯笑道:「终久暖和不成,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壸,咱们那薰笼上又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今儿可以不用。」宝玉笑道:「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这里睡的,麝月,你叫他往外边睡去。」说话之间,天已一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薰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

  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你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挺死尸呢!」麝月翻身打个哈哈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做什么?」宝玉说:「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着红紬小绵袄儿。宝玉道:「披了我的皮袄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口,向茶桶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过了,向暖壸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何如?」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给他吃了。

  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道:「外头自然有月亮的。我们说着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嗽了两声。麝月便开了后房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薰笼,随后出来。宝玉笑劝道:「罢,冻着不是玩的!」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屋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体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利害。」

  一面正要唬他,只听宝玉在内高声说道:「晴雯出来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哪里就唬死他了?偏你惯会这么蝎蝎螫螫老婆子的样儿!」宝玉笑道:「倒不是怕唬坏了他,头一件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惊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玩意儿,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这边被掖掖罢。」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一掖,伸手进去,就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来渥渥罢。」

  一语未了,只听「咯呼」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着进来,说道:「唬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了?我怎么没见?一定是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着呢!我若不嚷的快,可是倒唬一跳的。 」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怪自惊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的打扮儿,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宝玉笑道:「可不就这么出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白站一站瞧,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速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剔亮了灯,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正经饭,他这会不说保养着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宝玉问道:「头上热不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哪里这么娇嫩起来!」说着,只听外间屋里格上的自鸣钟「当当」的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吧,明儿再说笑罢。」宝玉方悄悄笑道:「咱们别说话,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待动弹。宝玉道:「快别声张!太太知道,又要叫你搬回家去养息。家里纵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大夫,悄悄的后门来瞧瞧就是了。」晴雯道:「虽这么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了一个老嬷嬷来,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自冻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别回太太罢。」老嬷嬷去了,半日来回说,大奶奶知道了,说吃两剂药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的时气不好,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身子要紧。

  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喊道:「我哪里就害瘟病了?生怕招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要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生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过白说一句。你素昔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说时,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后面,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太医进来。这里的丫头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来。那太医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仙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绢子掩了。那太医方诊了一会,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气血原弱,偶然沾染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大夫只见了园中的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老嬷嬷道:「老爷且别去,我们小爷啰唆,恐怕还有话问。」太医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又是放下幔子来瞧的,如何是位爷呢?」老嬷嬷悄悄笑道:「我们的老爷,怪道小子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太医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哪里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说着,拿了药方进去。

  宝玉看时。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宝玉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法,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罢。」老婆子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只是这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的,这马钱是要给他的。」宝玉道:「给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样门户的礼。」宝玉道:「王太医来了,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一大趸儿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这个人新来了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去。」

  宝玉听说,便命麝月去取银子。麝月道:「花大姐姐还不知道搁在哪里?」宝玉道:「我常见他在那小螺甸柜子里拿银子,我和你找去。」说着,二人来至袭人堆东西的屋内,开了螺甸柜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类的东西;下一格却有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哪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儿,你倒成了是才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做买卖,算这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得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门口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个,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麝月早关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呢,多少你拿了就完了!」宝玉道:「你快叫茗烟再请个大夫来罢。」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先诊了脉,后说病症,也与前头不同。方子上果然没有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那分两较先也减了些。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子们的药。虽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的狼虎药。我和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是的;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哪里禁得起?比如人家坟里大杨树,看着枝叶茂盛,都是空心的。」麝月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难道就没有松树不成?最讨人嫌的是杨树,那么大树,叶子只一点儿;没一丝风,它也是乱响。你偏比它,你也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夫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臊的才拿它混比呢。」

  说着,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宝玉命把煎药的银吊子找了出来,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说:「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罢!弄的这屋里药气,如何使得?」宝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还香呢!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好全了。」一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嘱咐麝月打点些东西,叫个老嬷嬷去看袭人,劝他少哭。一一妥当,方过前边来贾母王夫人处问安吃饭。

  正值凤姐儿和贾母王夫人商议说:「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等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等天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气,压上东西也不好。不如园子后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单给他姐妹们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账房里支了去,或要钱,要东西。那些野鸡獐麃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贾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一个厨房多事些。」凤姐道:「并不多事: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受了冷气,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况兼众位姑娘都不是结实身子。」

  凤姐儿说毕,未知贾母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50回 芦雪亭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后按次各各开出。凤姐道:「既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起来了,说;「这样更妙了。」宝钗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与他听。凤姐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了一句粗话,可是五个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就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一夜的北风,我有一句,这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 」众人听说,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和李婶娘、平儿吃了两杯酒,自去了。

  这里李纨便写了:『一夜北风紧,』

  自己联下去道:『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

  香菱道:『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

  探春道:『无心饰萎苗。价高村酿熟,』

  李绮道:『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琯,』

  李纹道:『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

  岫烟道:『冻浦不生潮。易挂疏枝柳,』

  湘云道:『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

  宝琴道:『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

  黛玉道:『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

  宝玉道:『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

  宝钗道:『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

  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宝钗命宝琴续联。

  只见湘云起来道:『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宝琴也联道:『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

  湘云哪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的道:『加絮念征徭。拗垤审夷险,』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黛玉忙联道:『翦翦舞随腰。若茗成新赏,』

  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宝玉正看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哪里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

  方联道:『孤松订久要。泥鸿从印迹,』

  宝琴接着联道:『林斧或闻樵。伏象千峰凸,』

  湘云忙联道:『盘蛇一径遥。花缘经冷结,』

  宝钗与众人又都赞好,探春联道:『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

  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烟抢着联道:『空山泣老鸮。阶墀随上下,』

  湘云忙丢了茶杯,联道:『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

  黛玉忙联道:『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

  湘云忙笑联道:『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

  宝琴也忙笑联道:『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

  湘云又忙道:『海市失鲛绡。』

  黛玉不容他道出,接着便道:『寂寞封台榭,』

  湘云忙联道:『清贫怀箪瓢。』

  宝琴也不容情,忙道:『烹茶水渐沸,』

  湘云见这般,自为得趣,又是笑,又忙联道:『煮酒叶难烧。』

  黛玉也笑道:『没帚山僧扫,』

  宝琴也笑道:『埋琴稚子挑。』

  湘云笑弯了腰,忙念了一句,众人问道:「到底说的是什么?」

  湘云道:『石楼闲睡鹤,』

  黛玉笑得握着胸口,高声嚷道:『锦罽暖亲猫。』

  宝琴也忙笑道:『月窟翻银浪,』

  湘云忙联道:『霞城隐赤标,』

  黛至忙笑道:『沁香梅可嚼,』

  宝钗笑称:「好句!」也忙联道:『淋竹醉堪调,』

  宝琴也忙道:『或湿鸳鸯带,』

  湘云忙联道:『时凝翡翠翘。』

  黛玉又忙道:『无风仍脉脉,』』

  宝琴又忙笑联道:『不雨亦潇潇。』

  湘云伏着,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着,也都不顾作诗,看着也只是笑。黛玉还推他往下联,又道:「你也有才尽力穷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头嚼了?」湘云只伏着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宝钗推他起来,道:「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服你。」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众人笑道:「倒是你自己说罢。」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写出来,因说:「还没收住呢。」

  李纹听了,接过来,便联了一句道:『欲志今朝乐,』

  李绮收了一句道:『凭诗祝舜尧。』

  李纨道:「够了,够了!虽没作完了韵,腾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说着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李纨笑道:「逐句评去,却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插着玩儿」。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走,湘云、黛玉一齐说道:「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于是湘云早执起壶来。黛玉递了一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这酒,要取不来,加倍罚你!」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道:「是。」一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因又笑道:「回来该吟红梅了。」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宝钗笑道:「今日断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抢了去,别人都闲着了没趣。回来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黛玉笑道:「这话很是。我还有主意:方才联句不够,莫若拣那联得少的人作红梅诗。」宝钗笑道:「这话极是。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儿和颦儿、云儿他们抢了许多,我们一概都别作,只他们三人作才是。」李纨因说:「绮儿也不大会作,还是让琴妹妹罢。」宝钗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红梅花』三字做韵,每人一首七言律:邢大妹妹作『红』字,你们李大妹妹作『梅』字,琴儿作『花』字」 。李纨道:「饶过宝玉去,我不服。」湘云忙道:「有个好题目命他作。」众人问:「何题?」湘云道:「命他就作『访妙玉乞红梅』,岂不有趣?」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欣欣拿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来赏玩。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说着,探春早又递过一钟酒来。众丫鬟上来接了蓑笠掸雪,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来;袭人也遣人送了半旧的狐腋褂来。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物盛了两盘,命人带与袭人去。

  湘云且告诉宝玉方才的诗题,又催宝玉快作。宝玉道:「好姐姐好妹妹们,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众人都说:「随你作去罢。」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十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二三尺长,其间小枝分枝,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狐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谁知岫烟、李纹、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写了出来,众人便依「红」「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写道:

  赋得红梅花

  邢岫烟
  挑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又李纹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又宝琴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众人看了,都笑著称赞了一回,又指末一首更好。宝玉见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齐贺宝琴。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好处。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又捉弄他来了。」李纨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见这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湘云听说,便拿了一支铜火箸击着手炉,笑道:「我击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的。」宝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笔来,笑道:「你念我写。」湘云便击了一下,笑道:「一鼓绝。」宝玉道:「有了,你写罢。」

  众人听他念道:酒未开樽句未裁,

  黛玉写了,摇头笑道:「起得平平。」湘云又道:「快着!」

  宝玉笑道:寻春问腊到蓬莱。

  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

  宝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

  黛玉写了,摇头说:「小巧而已。」湘云将手又敲了一下,

  宝玉笑道: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桠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黛玉写毕,湘云大家评论诗,又见几个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众人忙迎出来,大家又笑道:「怎么这等高兴!」说着,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紬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李纨等忙往上迎。贾母命人止住,说:「只站在那里就是了。」来至跟前,贾母笑道:「我瞒着你太太和凤丫头来了。大雪地下,我坐着这个无妨,没的叫他娘儿们跴雪。」众人忙一面上前接斗篷,搀扶着,一面答应着。

  贾母来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也不饶你们!」说着,李纨早命人拿了一个大狼皮褥子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照旧玩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会牌,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拿了一付杯箸来,亲自斟了暖酒,奉与贾母。贾母便饮了一口,问:「那个盘子是什么东西?」众人忙捧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道:「这倒罢了,撕一点子腿儿来。」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着才喜欢。」又命李纨:「你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走了。」众人听了,方才依次坐下,只李纨挪到尽下边。贾母因问:「你们做什么玩呢?」众人便说:「作诗呢。」贾母道:「有作诗的,不如作些灯谜儿,大家正月里好玩。」众人答应。

  说笑了一回,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着了凉。倒是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下能有了不能。」众人笑道:「哪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才有呢。」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说着,仍坐了竹椅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是过街门,门楼上里外都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着「度月」二字。来至堂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了出来。从里面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门斗上有「暖香坞」三字,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帘,已觉温香拂脸。大家进入房中,贾母并不归坐,只问惜春:「画在哪里?」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了。」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偷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

  一语未了,忽见凤姐儿披着紫羯绒褂笑嘻嘻来了,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要我好找!」贾母见他来了,心中喜欢,道:「我怕你们冷着了,所以不许人告诉你们去,你真是个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论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笑道:「我哪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又来了两三个姑子,我心里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儿已去了,不用躲着了。已预备下稀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罢;再迟一回就老了。」

  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来,贾母笑着挽了凤姐儿的手,仍上了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后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他却在那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儿上,配上他这个人物,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哪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身后又转出一个穿大红猩猩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哪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两个?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竟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

  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一回。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贾母笑道:「何曾不高与了!我找了他们姐妹去玩了一会子。」薛姨妈笑道:「昨日晚上我原想着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日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息的早,我闻得宝儿说:『老太太心上不大爽。』因此今日也不敢惊动。早知如此,我竟该请了才是呢。」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是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著呢,再破费姨太太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凤姐笑道:「姨妈仔细忘了!如今现秤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里不 ,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姐倒得实惠。」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了!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你不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哪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样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凤姐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若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妈要银子了,我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个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已笑倒在炕上。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他求配。薛姨妈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未明说,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当了这孩子没福!前年他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亲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了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如今他母亲又是痰症。 」凤姐儿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便不巧!我正要做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笑道:「老祖宗别管。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也知凤姐之意,听见已有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散。一宿无话。

  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嘱咐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 」惜春听了,虽是为难的事,只得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日老太太只叫作灯谜儿,回到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

  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作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道:「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我猜罢。可是『虽善无征』。」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

  李纨又说:「『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着问道:「可是山涛?」李纨道:「是。」李纨又道:「绮儿是一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的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作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道:「也要作些浅近的俗物才是。」

  湘云想了一想,笑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却真个是俗物,你们猜猜。」说着,便念道:「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众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必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样解?」湘云道:「哪一个耍的猴儿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道:「偏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

  李纨道:「昨日姨妈说,琴妹妹见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谜儿。况且你的诗又好,为什么不编几个儿,我们猜一猜?」宝琴听了,点头含笑,自去寻思。

  宝钗也有一个,念道: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众人猜时,宝玉也有一个,念道: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唏扣上苍。

  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云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宝琴走来,笑道:「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如今拣了十个地方古迹,作了十首『怀古诗』;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众人听了,都说:「这倒巧,何不写出来大家一看?」

  要知端的,下回分说。


End



第049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首诗: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圞?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用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料着他们哄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纨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子;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径去了。

  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子来了不成?」李纨笑道:「或者我婶娘又上京来了?怎么他们都凑在一处?可是这奇事。」大家来至王夫人上房,只见黑压压的一地。又有邢夫人的嫂子,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搭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遇见李纨寡婶,带着两个女儿,长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媳,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随后带了妹子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

  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一面叙些家常,收了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凤姐儿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姐妹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倚,不免又去垂泪。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

  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自袭人、麝月、晴雯笑道:「你们还不快着看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个样子;倒像是宝姐姐同胞的兄弟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见他这妹子,还有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是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

  袭人见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带笑向袭人说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一个姪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因说:「咱们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一高与起诗社,鬼使神差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道:「我才都问一问,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晴雯笑道:「他们里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据我看来,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袭人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哪里再寻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的,已经逼着咱们的太太认了干女孩儿了。老太太要养 ,才刚已经定了。」宝玉喜的忙问:「这话果然么?」探春道:「我几时说过谎?」又笑道:「老太太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你这孙子了。」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孩儿些是正理。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宝玉道:「二姐如今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探春道:「索性等几天,等他们新来的混熟了,咱们邀上他们岂不好?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况且湘云没来,颦儿才好了,人都不合式;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岂不是好?咱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除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 这里住,咱们央告着老太太留下他们,也在园子里住了;咱们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有趣了。」宝玉听了,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倒是你明白;我终久是个糊涂心肠,空喜欢了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说着,兄妹两个,一齐住贾母处来。

  果然王夫人已认了薛宝琴做干女儿,贾母欢喜非常,不命往园中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了。贾母和邢夫人说:「你姪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邢岫烟交与凤姐儿。

  凤姐儿算着园中姐妹多,情性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除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亦照迎春分例,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冷眼敁敪岫烟心性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忠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反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姐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贾母、王夫人等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服,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叫他外头去住。那婶母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了。

  当下安插既定,谁知忠靖侯史鼎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和宝钗一处住,因此也就罢了。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又热闹了多少:李纨为首,其余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人。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凤姐次之,余皆不过十五六七岁,大半同年异月,连他们自己也不能记清谁长谁幼;并贾母、王夫人及家中婆子丫头也不能细细分清,不过是姐妹兄弟四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啰唆宝钗,可巧来了史湘云,那史湘云极爱说话的,哪里禁得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与,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做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没闹清,又添上你这个话口袋子,满口子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痴痴颠颠,哪里还像两个女儿家呢?」说得香菱、湘云二人都笑起来。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哪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笑道:「哪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么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笑道:「真真俗语说的,『各人有各人缘法』,我也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耍咱们的。」说的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今儿你竟认他做亲妹妹罢。」湘云又瞅了宝琴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由他怎么样,他要什么东西只管要,不要多心。」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段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屈了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说着又指黛玉。湘云便不作声。宝钗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甚呢;哪里还怕,你信云儿混说!他的那嘴有什么正经!」

  宝玉平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日,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心中甚是不解。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一时又见林黛玉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似亲姊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众姐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气,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

  一时宝钗姐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湘云往贾母处来,黛玉回房歇着,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还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的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得说了。」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宝钗怎样说他,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的告诉宝玉,宝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姐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这又自寻烦恼了,你膲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惑,岂有眼泪会少的!」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来请黛玉。宝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

  黛玉换上描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姐妹都在那里;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多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镴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没避雨之衣。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

  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样儿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 」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厢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褙小袖掩襟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服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湘云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日的正日已自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咱们大家凑个社,又给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日晴了,又无趣。」众人都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虽然好,又不如芦雪亭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咱们小玩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管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宝钗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早已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本日无话。

  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起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雪,下得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起袭人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囉泥狐狸皮袄,罩一件海龙小鹰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针蓑,带了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亭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似装在玻璃盆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扑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那边拢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了一回方走。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了请凤姐儿去的人。宝玉来至芦雪亭,只见丫头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

  原来这芦雪亭盖在一个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薝土壁,横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皆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渡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子。众丫头婆子见他披蓑带笠而来,都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果然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出来,围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带着观音兜,扶着个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一把青紬油伞。宝玉知道他往贾母处去,遂立在亭边;等他到来,二人一同出园前去。

  宝琴正在里间房内梳洗更衣。一时众姐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饭时,头一样菜是牛乳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人的菜,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吃着罢。」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子,忙忙的爬拉完了。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便叫:「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罢。」凤姐忙说:「还有呢,吃残了的倒罢了。」史湘云便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吃又玩。」宝玉听了,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亭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得一处;若到了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正说着,只见李婶娘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那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李纨即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哪怕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快替我作诗去罢。」宝玉忙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只见老婆子们了拿了铁炉、铁叉、铁丝幪来,李纨道:「仔细,割了手不许哭!」说着,方进去了。

  那边凤姐打发了平儿回覆不能来,为发放年例正忙。湘云见了平儿,哪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玩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因而退去手上的镯子,三个人围着火,平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娘深为罕事。

  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们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你来尝尝!」宝琴笑道:「怪腌臜的。」宝钗笑道:「你尝尝去,好吃得很呢!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

  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去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儿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在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哪里找这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贱了。我为芦雪亭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塞上些,以完此劫!」说着,吃毕,洗了一回手。

  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众人都诧异。凤姐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作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说着又问:「你们今儿作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儿大家玩笑。」众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呢,倒忘了。如今赶著作几个好的,预备着正月里玩。」说着,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了,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nd



第048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话说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在家,愧见亲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铺面伙计内有算年账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内治酒饯行。内有一个张德辉,自幼在薛蟠当铺内揽总,家内也有了二三千金的过活,今岁也要回家,明春方来,因说起:「今年纸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铺里照管照管,赶端阳前,我顺路就贩些纸札香扇来卖。除去关税花消外,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薛蟠听了,心下忖度:「如今我挨了打,正难见人,想着要躲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事。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气平心与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间薛蟠告诉他母亲,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说:「你好歹守着我,我还能放心些。况且也不用这买卖,等不着这几百银子用。」薛蟠主意已定,哪里肯依?只说:「天天又说我不知世务,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了?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有年纪的,咱们和他是世交,我同他,怎么得有错?我就有一时半刻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走,明年发了财回来,才知道我呢!」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薛姨妈听他如此说,因和宝钗商议。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倒也罢了;只是他在家里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妈就打量着丢了一千、八百银子,竟交与他试一试。横竖有伙计帮着他,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了助兴的人,又没有倚使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举眼无靠,他见了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道:「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商议已定,一宿无话。

  至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后廊下,隔着窗子,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照管。张德辉满口应承;吃过饭告辞,又回说:「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日一早就长行了。」薛蟠喜之不尽,将此话告诉薛姨妈。薛姨妈便和宝钗、香菱并两个年老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奶公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仆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名;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诸事完毕,薛姨妈、宝钗等连夜劝戒之言,自不必备说。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母舅,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贾珍等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薛姨妈上京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两个男子,因此薛姨妈即日到书房,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帘帐等物,尽行搬了进来收贮,命两个跟去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紧,「将门锁了,晚间和我去睡。」宝钗道:「妈妈既有这些人做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做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做活,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薛姨妈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该叫他同你去才是。我前日还对你哥哥说:文杏又小,到三不着两的;莺儿一个人,不够伏侍的。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你使。」宝钗道:「买的不知底细,倘或走了眼,花了钱事小,没的淘气。倒是慢慢打听着,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罢了。」一面说,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命一个老嬷嬷并嫀儿送至蘅芜院去,然后宝钗和香菱才同回园中来。

  香菱同宝钗道:「我原要和太太说的,等大爷去了,我和姑娘做伴去。我又恐太太多心,说我贪着园里来玩,谁知你竟说了! 」宝钗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没个空儿。就每日来一次,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这机会,越发住上一年,我也多个做伴的,你也遂了你的心。」香菱笑道:「好姑娘!趁着这个功夫,你教给我作诗罢!」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且缓一缓,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儿的,你只带口说我带你进来做伴儿就完了。回来进了园,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香菱应着,才要走时,只见平儿忙忙的走来。香菱忙问了好,平儿只得陪笑相问。宝钗因向平儿笑道:「我今儿把他带了来做伴儿,正要回你奶奶一声儿。」平儿笑道:「姑娘说的是哪里的话?我竟没话答言了。 」宝钗道:「这才是正理。店房有个主人,庙里有个住持。虽不是大事,到底告诉一声,就是园里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两个,也好关门候户的了。你回去就告诉一声罢,我不打发人去说了。」平儿答应着,因又向香菱道:「你既来了,也不拜一拜街房邻舍去?」宝钗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儿道:「你且不必往我们家去,二爷病了在家里呢。」香菱答应着去了,从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且说平儿见香菱去了,便拉宝钗悄说道:「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文了?」宝钗道:「我没听见新文。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事,一概不知道;连姐妹们这两日没见。」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宝钗道:「早起恍惚听见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来。又是为了什么打他?」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什么贾雨村,半路途中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哪个地方看见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人都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得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 三,他把二爷请了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来,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回来告诉了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银子一把,我也不卖。 』老爷没法了,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他五百银子,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了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了?』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家倾家败产,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 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他拿了什么混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药,上棒疮的,姑娘寻一丸给我呢。」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找了两丸来与平儿。宝钗道:「既这样,你去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平儿向宝钗答应着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香菱见了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正好了大半了,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你得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学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付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得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 』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 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道:「我只爱陆放翁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七言律,次之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仱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 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院中,诸事不管,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没有?」香菱笑道:「我倒领略了些,只不知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必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 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合『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谁知我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正说着,宝玉和探春来了,都入座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远,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个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若再讲,倒学离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东来,请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这个玩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 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是真心叹服?他们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人知道了。」

  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换出杜律,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未诌成;你就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哪几个字去。」香菱听了,喜的拿着诗回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得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了,宝钗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

  月到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与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它缚住了。把这首诗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发连房也不进去,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地,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言,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他笑。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是疯了!昨夜唧唧哝哝,直闹到五更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听了,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不答。

  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来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可有些意思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众人因问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作的是: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宝钗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是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为这首诗妙绝,听如此说,自己又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姐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下竹前,挖心搜胆的,耳不旁听,目不别视。

  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忸怩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诗魔了!都是颦儿引得他!」黛玉笑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的理!」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说着,真个出来拉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

  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香菱道:「凡会作诗的,都画上头,你快学罢。」说着,玩笑了一回,各自散去。

  香菱满心中正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躺下,两眼睁睁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他,问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会同姐妹往贾母处来。

  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不能作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忙便写出,来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姐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笑,抬头见他来了,便都争着要诗看。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nd



第047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话说王夫人听见邢夫人来了,连忙迎了出去。邢夫人犹不知贾母已知鸳鸯之事,正还又来打听信息,进了院门,早有几个婆子悄悄的回了他,他才知道。待要回去,里面已知;又见王夫人接了出来,少不得进来,先与贾母请安。贾母一声儿不言语。自己也觉得愧悔。凤姐儿早指一事回避了。鸳鸯也自回房去生气。薛姨妈、王夫人等恐碍着邢夫人的脸面,也都渐渐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去。

  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使性子。我闻得你还由著你老爷的那性儿闹。」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儿。」贾母道:「他逼着杀人,你也杀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的多病多痰,上上下下,哪不是他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爬儿弄扫帚』。凡百事情,我如今自己减了,他们两个就有些不到的去处,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的,他就要了来;该添什么,他就趁空儿告诉他们添了。鸳鸯再不这样,他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哪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 和他们要东要西去?我这屋里,有的没有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做事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他二则也还投主子的缘法,他也并不指着我和哪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哪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了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孙子媳妇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这会子,他去了,你们又弄了什么人来我使?你们就弄他那么一个珍珠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就是;要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尽了孝的一般。你来的也巧,就去说,更妥当了。」说毕,命人来:「请了姨太太你姑娘们 ;才高与说个话儿,怎么又都散了!」丫头忙答应找去了。

  众人赶忙的又来。只有薛姨妈向那丫鬟道:「我才来了,又做什么去?你就说我睡了。」那丫头道:「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您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只当疼我们罢!您老人家怕走,我背了您老人家去。」薛姨妈笑道:「小鬼头儿!你怕些什么!不过骂几句就完了。」说着,只得和小丫头走来。贾母忙让坐,又笑道:「咱们斗牌罢?姨太太的牌也生,咱们一处坐着,别叫凤姐儿混了我们去。」薛姨妈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儿。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添一两个人呢?」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个人。」凤姐儿道:「再添一个人,热闹些。」贾母道:「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姨太太的眼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看着些儿。」凤姐笑了一声,向探春道:「你们知书识字的,倒不学算命?」探春道:「这又奇了,这会子你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凤姐儿道:「我正要算算今儿该输多少,我还想赢呢?你瞧瞧,场儿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说的贾母、薛姨妈都笑起来。

  一时鸳鸯来了,便坐在贾母下首。鸳鸯之下,便是凤姐儿。铺下红毡,洗牌告么,五人起牌,斗了一回。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暗号儿与凤姐。凤姐正该发牌,便故意踌躇了半晌,笑道:「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手里扣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牌,再顶不下来的。」薛姨妈道:「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凤姐道:「我回来是要查的。」薛姨妈道:「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凤姐儿便送在薛姨妈跟前,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便笑道:「我倒不稀罕它,只怕老太太满了。」凤姐听了,忙笑道:「我发错了!」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凤姐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也怨不得人了!」贾母笑道:「可是你自己打着你那嘴,问着你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妈笑道:「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倒是个彩头儿。」薛姨妈笑道;「我们可不是这样想?哪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

  凤姐儿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忙又把钱穿上了,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小器,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的,因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道:「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足牌来笑道:「奶奶不给钱!」贾母道:「他不给钱,那是他交运了! 」便命小丫头子:「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子真就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儿忙笑道:「赏我罢!照数儿给就是了。」薛姨妈笑道:「果然凤姐儿小器,不过玩儿罢了。」凤姐听说,便站起来,拉住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木箱子,笑道:「姑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它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话未说完,引得贾母众人笑个不住。

  正说着,偏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凤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平儿依言,放下钱,也笑了一回,方回来。至院门前,遇见贾琏,问他:「太太在哪里呢?老爷叫我请过去呢。」平儿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站了这半日,还没动呢。趁早儿丢开手罢。老太太生了半日气,这会子,亏二奶奶凑了半日的趣儿,才略好了些。」贾琏道:「我过去,只说讨老太太示下,十四往赖大家去不去,好预备轿子的。又请了太太,又凑了趣儿,岂不好。」平儿笑道:「依我说,你竟别过去罢。合家子,连太太、宝玉都有了不是,这会子你又填限去了。」贾琏道:「已经完了,难道还找补不成?况且与我又无干;二则老爷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这会子我打发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指着这个拿我出气罢。」说着就走。平儿见他说得有理,也便跟了过来。

  贾琏到了堂屋里,便把脚步轻了,往里间探头,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凤姐儿眼尖,先瞧见了,便使眼色,不命他进来,又使眼色与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来,放在贾母跟前。贾母一回身,贾琏不防,便没躲过。贾母便间:「外头是谁?倒像个小子一伸头的似的。」凤姐儿忙起身说:「我也恍惚看见有一个人影儿。」一面说,一面起身出来。贾琏忙进去,陪笑道:「打听老太太十四可出门?好预备轿子。」贾母道:「既这么样,怎么不进来,又做鬼做神的?」贾琏陪笑道:「见老太太玩牌,不敢惊动,不过叫媳妇出来问问。」贾母道:「就忙到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他多少问不得?哪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又不知是来做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做探子的!鬼鬼祟祟,倒吓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玩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说着,众人都笑了。鸳鸯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去。」贾母也笑道:「是我哪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得我不生气。我进了这门子,做重孙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个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还不离了我这里呢!」贾琏一声儿不敢说,忙退了出来。

  平儿在窗外站着,悄悄笑道:「我说你不听,倒底碰在网里了。」正说着,一见邢夫人也出来,贾琏道:「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搁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这没孝心的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天、抱怨地了。你还不好好的呢!这几日生气,仔细他捶你。」贾琏道:「太太快过去罢,叫我来请了好半日了。」说着,送他母亲出来,过那边去。邢夫人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贾赦无法,又且含愧,自此便告了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究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里,不在话下。

  这里斗了半日牌,吃晚饭才罢。此一二日间无话。

  转眼到了十四,黑早,赖大的媳妇又进来请。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姐妹等,至赖大花园中坐了半日。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台亭轩,也有好几处动人的。外面大厅上,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并几个近族的都来了。那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大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个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了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都串的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做了风月子弟,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日可巧遇见,乐得无可不可。且贾珍等也慕他的名,酒盖住了脸,就求他串了两出戏。下来,移席和他一处坐着,问长问短,说东说西。

  那柳湘莲原系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都误认作优伶一类。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昔交好,故今日请来做陪。不想酒后别人犹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开完事,无奈赖尚荣又说:「方才宝二爷又嘱咐我:才一进门,虽见了,只是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来,你两个见了再走,与我无干。」说着,便命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请出宝二爷来。」那小厮去了,没一杯茶时,果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向宝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张罗人去了。」说着,已经去了。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到那里去瞧了一瞧,略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说:「怪道呢。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焙茗出去,到坟上供他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没冲,更比上回新了些。』我想着,必是这几个朋友新收拾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柳湘莲道:「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了。眼前十月初一日,我 经打点下上坟的花销。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没有积聚的;总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省的到了跟前扎煞手。」宝玉道:「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焙茗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没个一定的去处。」湘莲道:「你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也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逛三年五载再回来。」宝玉听了,忙问:「这是为何?」湘莲冷笑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宝玉道:「好容易会着,晚上同散,岂不好?」湘莲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一想,说道:「既是这么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去了。」说着,便滴下泪来。湘莲说道:「自然要辞你去;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了。」说着,就站起来要走;又道:「你进去罢,不必送我。」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

  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叫:「谁放了小柳儿走了?」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后挥拳,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着走上去,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哪里去了?」湘莲道:「走走就来。」薛蟠笑道:「你一去都没了兴头了,好歹坐一坐,就算疼我了!凭你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哥,只别忙。你有这个哥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计,拉他到僻净处,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呢,还是假心和我好?」薛蟠听见这话,喜得心痒难熬,乜斜着眼,笑道:「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样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莲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到我下处,咱们索性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的。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到了那里,伏侍人都是现成的。」薛蟠听如此说,喜的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 ?」湘莲笑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哪里找你?」湘莲道:「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道:「有了你,我还要家做什么? 」湘莲道:「既如此,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咱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留神了。」薛蟠听了,连忙答应道:「是。」二人复又入席,饮了一回。

  那薛蟠难熬,只管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觉酒有八九分了。湘莲便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出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说毕,已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一顿饭的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的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往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湘莲又笑又恨;他便也撒马随后跟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如获奇宝,忙笑道:「我说你是个再失不信的。」湘莲笑道:「快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好了!」说着,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就紧紧跟来。

  湘莲见前面人烟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道:「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了心,告诉人去的,便应誓。」薛蟠笑道:「这话有理。」连忙下了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我若日久变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一言未了,只听「镗」的一声,背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了。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不惯挨打的,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薛蟠先还要扎挣起身,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一点,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来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管好说,为什么哄我出来打我?」一面说,一面乱骂。湘莲道:「我把你这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后至胫,打了三四十下。

  薛蟠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不觉得疼痛难禁,不禁有「嗳哟」之声。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不怕打的。」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向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湘莲道:「不用拉别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道:「现在也没什么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湘莲道:「还要说软些,才饶你。」薛蟠哼哼的道:「好兄弟。」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嗳」了一声,道:「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嗳哟」叫道: 「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湘涟道:「你把那水喝了两口!」薛蟠一面听了,一面皱眉道: 「这水实在肮脏,怎么喝得下去!」湘莲举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我喝!」说着,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哇」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湘莲道:「好肮脏东西,你快吃完了,饶你。」薛蟠听了,叩头不迭,说:「好歹积阴功饶我罢!这至死不能吃的。」湘莲道:「这样气息,倒薰坏了我!」说着,丢了薛蟠,便踏马镫去了。这里薛蟠见他已去,方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扎挣起来,无奈遍体疼痛难禁。

  谁知贾珍等席上忽然不见了他两个,各处寻找不见。有人说:「恍惚出北门去了。」薛蟠的小厮素日是惧他的,他吩咐了不许跟去,谁敢去找?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访迹的,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苇坑旁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众人都道:「好了!有马必有人!」一齐来至马前,只听苇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来一看,只见薛蟠的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母猪一般。贾蓉心内已猜着了八九了,忙下马令人搀了起来,笑道:「薛大叔天天调情,今日调到苇子坑里,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没地缝儿钻进去,哪里能爬得上马去?贾蓉命人赶到关厢里雇了一乘小轿子,薛蟠坐了,一齐进城。贾蓉还要抬往赖家去赴席,薛蟠百般苦告,央及他不用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贾蓉仍往赖家回覆贾珍并方才的形景。贾珍也知湘莲所打,也笑道:「他须得吃个亏才好!」至晚散了,便来问候。薛蟠自在卧房将养,推病不见。

  贾母等回来各自归家时,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的眼睛肿了,问起原故,忙来瞧薛蟠时,脸上身上虽见伤痕,并未伤筋动骨。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后反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人所共知。妈妈不过是心疼的原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好了,出得去的时候,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自丢开了,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倒底是你想得到,我一时气糊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也罢了。」薛蟠睡在炕上,痛骂湘莲,又命小厮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喝住小厮,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惧罪逃走了。」薛蟠听见如此说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nd



第046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话说黛玉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去,暂且无话。

  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车过来。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屋里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是平常有的事,就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办这件事么?」凤姐听了,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哪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做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听,很喜欢咱们老爷么?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反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免有点儿背晦,太太劝止 是。比不得年轻,做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姪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么见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须子苍白了又做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做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是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凤姐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弱,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出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一经他手,便克扣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便知他又弄左性,劝了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面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哪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拿着二爷说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得知道。」邢夫人见他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他道:「谁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他,他自然不言语,就 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拦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凤姐笑道:「倒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哪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放着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暗想:「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识见的丫头,虽如此说,保不得他愿意不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若他依了,便没得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风声,使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他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毕,因笑道:「才我临来,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的。我才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邢夫人听了,便命人来换衣服。凤姐忙着伏侍了一回,娘儿两个坐车过来。

  凤姐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来做什么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邢夫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来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从后房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门前过,只见鸳鸯正坐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邢夫人,站起来。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我看看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一面说,一面便进来接他手内的针线,看了一看,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色绫袄,青缎掏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

  鸳鸯见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诧异,因笑问道:「太太,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的。」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听邢夫人道:「你知道,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日两日,又弄鬼掉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儿女,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常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做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不比外头新买新讨的,你这一进去了,就开了脸,就封做作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还是金子换的』,谁知竟被老爷看中了!你如今这一来,可遂了素日心高志大的愿了;又堵一堵这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说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

  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便又说道:「这有什么臊处?你又不用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鸳鸯只低头不动身。邢夫人见他这般,便又说道:「难道你还不愿意不成?若果真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头!三年两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的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了机会,后悔就迟了。」鸳鸯只管低头,仍是不语。邢夫人又道:「你这么个爽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稔起来?有什么不称心之处,只管说与我;我保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鸳鸯仍不语。邢夫人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臊,你等他们问你呢?这也是理。让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 」说毕,便往凤姐房中来。

  凤姐早换了衣服,因房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平儿也摇头笑道:「据我看来,未必妥当。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他的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说着看罢了。」凤姐道:「太太必来这屋里商议;依了还可,若是不依,白讨个没趣儿,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说给他们炸些鹌鹑,再有什么配几样,预备吃饭。你且别处逛逛去,估量着走了,你再来。」平儿听说,照样传与婆子们,便逍遥自在的园子里来。

  这里鸳鸯见邢夫人去了,必到凤姐房中商议去了,必定有人来问他的,不如躲了,因找了琥珀,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园子里逛逛就来。」琥珀答应了。鸳鸯也往园子里来各处游玩。不想正遇见平儿。平儿见无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平儿见鸳鸯满脸恼意,自悔失言,便拉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上,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告诉于他。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只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云,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做?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儿方欲说话,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二人听了不觉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后找寻,不是别个,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问:「什么事情?告诉我。」说着,三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与袭人,袭人听了,说道:「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真真太好色了!略平头整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 」平儿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儿。」鸳鸯道:「什么法儿?」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谁知应到今儿了。」袭人笑道:「他两个都不愿意,依我说,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就说把你已经许了宝二爷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骂道:「两个坏蹄子,再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做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饶不管,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以为都有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来,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么遂心如意的 你们且收着些儿罢,别忒乐过了头儿!」

  二人见他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姐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过了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儿呢?那时再说。总到了至急为难,我了剪头发做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平儿、袭人笑道:「真个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鸳鸯道:「事到如此,臊一回子怎么样?你们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久也寻着的。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个只单在这里。」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说着,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道:「他们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六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里没有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平儿、袭人都忙让坐。他嫂子只说:「姑娘们请坐,找我们姑娘说句话。」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说:「什么?这么忙?我们这里猜谜儿呢,等猜了这个再去。」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可是太太和你说的那话? 」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骂道:「你快夹着你那口嘴离了这里,好多著呢!什么好话?又是什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了自己是舅爷;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一面骂,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他。他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著拉三扯四的。俗语说的好:『当着矮人,别说矮话。』姑娘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大家脸上怎么过得去?」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说这话,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拉三扯四的。你听见哪位太太、太爷们封了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由他骂去,我们犯不着多心!」鸳鸯道:「他见我骂了他,他臊了,没的盖脸,又拿话调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鸳鸯气的还骂,平儿、袭人劝他一回,方罢了。平儿因问袭人道:「你在那里藏着做什么?我们竟没有看见你。」袭人道:「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看我们宝二爷去的,谁知迟了一步,说是家去了。我疑惑怎么没遇见呢?想要往林姑娘家找去,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后来他又来了,我从这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

  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还没见我呢!」三人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袭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在哪里来着?」宝玉笑道:「我从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走来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来哄你。看你扬着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又出来了,逢人就问我在那里,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吓你一跳的。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头往前看了一看,却是他两个,所以我就绕到你身后。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平儿笑道:「咱们再往后找找去罢,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未可知。」宝玉道:「这个再没有了。」鸳鸯已知这话俱被宝玉听了,只伏在石头上装睡。宝玉推笑道:「这石头上冷,咱们回房里去睡,岂不好?」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吃茶,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红院来。宝玉因方才的话俱已听见,心中着实替鸳鸯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

  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儿鸳鸯的父亲,凤姐因说:「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来。他哥哥文翔现在是老太太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上的头儿。」邢夫人便命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妇来,细细说与他。金家媳妇自是喜欢,兴兴头头去找鸳鸯,指望一说必妥;不想被鸳鸯抢白了一顿,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回来,便对邢夫人说: 「不中用,他骂了我一场。」因凤姐在旁,不敢提平儿,说:「袭人也帮着抢白我,说了我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量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大造化。」邢夫人听了,说道:「又与袭人什么相干?他们如何知道的?」又问:「还有谁在跟前?」金家的道:「还有平姑娘。」凤姐忙道:「你不该嘴巴子打他回来?我一出了门,他就逛去了;回家来,连一个影儿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帮说什么来?」金家的道:「平姑娘没在跟前,远远的看着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自忖度。」凤姐便命人去:「快找了他来,告诉我家来了,太太也在这里,叫他来帮个忙儿 」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儿,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说:『告诉奶奶,我烦他有事呢。』」凤姐听了方罢,故意的还说:「天天烦他!有什么事情?」

  邢夫人无计,吃了饭回家,晚间告诉了贾赦。贾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贾琏来,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来。」贾琏回道:「上次南京信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即便活着,人事不知,叫来无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贾赦听了,喝了一声,又骂:「混帐!没天理的囚攮!偏你这么知道!还不离了我这里!」吓的贾琏退出。一时又叫传金文翔。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见他父亲,只得听着。一时金文翔来了,小么儿们直带入二门里去,隔了四五顿饭的工夫,才出来去了。贾琏暂且不敢打听,隔了一会,又打听贾赦睡了,方才过来。至晚间,凤姐告诉他,方才明白。

  且说鸳鸯一夜没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允了,叫他家去,鸳鸯意欲不去,只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与他,又许他怎么体面,怎么当家做姨娘,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他哥无法,少不得回去回覆了贾赦。贾赦怒起来,因说道:「我说与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来,以后谁敢收他?这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来!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道:「你别哄我,明儿我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间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们的脑袋!」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等不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已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得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我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他哥嫂只当回想过来,都喜之不尽,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宝钗等姐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鸳鸯看见,忙拉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发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凭我到天上,这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究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这不是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里头长疔! 」原来这鸳鸯一进来时,便袖内带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回手打开头发就铰。众婆子丫鬟看见,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打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顺,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了这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鸳鸯这话,早带了姐妹们出去了。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现是亲姐妹,自然也不好辩;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发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

  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婶子如何知道?」话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我委屈了他。」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贾母道:「不偏心!」因又说:「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宝玉笑道:「我偏着母亲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母亲要不认,却推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贾母笑道:「这也有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 」宝玉听了,忙走过来,便跪下要说;王夫人忙笑 拉他起来,说:「快起来,断乎使不得,难道替老太太给我陪不是不成?」宝玉听说,忙站起来。

  贾母又笑道:「凤姐儿也不是!」凤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听了,与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要听听这不是。」凤姐道:「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我幸亏是孙子媳妇,我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凤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贾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道:「等着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对『烧糊了的子』,和他混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丫头回说:「大太太来了。」王夫人忙迎了出去。

  要知端底,下回分说。


End



第045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话说凤姐儿正抚恤平儿,忽见众姐妹进来,忙让坐了,平儿斟上茶来。凤姐笑道:「今儿来的这些人,倒像下帖子请了来的。」探春先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凤姐笑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所以就乱了例了。我想必得你去做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好。再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凤姐笑道:「我又不会做什么湿的干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探春道:「你虽不会做,也不要你做;你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惰的,该怎么样罚他就是了。」凤姐笑道:「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哪里是请我做监察御史?分明是叫我做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做 道的。你们的钱不够花,想出这个法子来勾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说得众人都笑道:「你却猜着了!」李纨笑道: 「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凤姐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姑娘们原叫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俱要教导他们的。这会子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两银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里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摠没有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大官中的。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来陪他们玩玩,能有几年呢?他们明儿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 你怕花钱,挑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说了两车无赖的话!真真泥腿市俗,专会打算细算盘、分金掰两的。你这个东西,亏了还托生在诗书大官人家做小姐,又是这么出了嫁,还是这么着!若生在贫寒小门小户人家,做了小子丫头,还不知怎么下作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亏你伸得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得我只要替平儿打抱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不平。你今儿倒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还不要呢!你们两个,很该换一个过儿才是。 」说的众人都笑了。

  凤姐忙笑道:「哦!我知道了!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竟是为平儿报仇来了。我竟不知道平儿有你这一位仗腰子的人,可知就有鬼拉着我的手,我也不敢打他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你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说着众人都笑了。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我说必要给你争争气才罢。」平儿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我可禁不起呢!」李纨道:「什么禁得起禁不起!有我呢!快拿钥匙叫你主子开门找东西去罢。」凤姐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们回园子里去。才要把这米账合他们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走。还有你们年下添补的衣服,打点给人做去罢。」李纨笑道:「这些事情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凤姐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全身子,检点着偷空儿歇歇。』你今儿倒反逼起我的命来了。况且误了别人年下的衣裳无碍,他姐儿们的若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 连一句现成的话也不说;我宁可自己落不是,也不敢累你呀。」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倒底管不管?」凤姐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我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么?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的做会社东道。过后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愁着你们还不撵出我来!」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凤姐道:「过会子我开了楼房,凡有这些东西,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没有在太太跟前,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说给你们,省了太太那边碰钉子去。我去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如何?」李纨点头笑道:「这难为你。果然这样还罢了。既如此,咱们家去罢,等着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说着,便带了他姐妹们就走。凤姐儿道:「这些事再没别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李纨听了,忙回身笑道:「正是为宝玉来,反忘了他,头一社是他误了。我们脸软,你说该怎么罚他?」凤姐想了一想,说道:「没有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才好。」

  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说着,才要回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凤姐等忙站起来,笑道:「大娘坐下。」又都向他道喜。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这喜从何来?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李纨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赖嬷嬷叹道:「我哪里管他们?由他们去罢!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哥儿,别说你是官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写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哪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个东西,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照样打出你这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了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县官虽小,事情却大,为哪一州的官,就是哪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李纨、凤姐儿都笑道:「你也多虑。我们看他也就好。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有好几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太那院里,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倒发的威武了,比先时也胖了。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的父母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闲时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斗牌,说说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听,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平儿斟上茶来,赖嬷嬷忙站起来道:「姑娘不管,叫那孩子倒来罢了,又生受你。」说着,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这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 不好。恨的我没法儿,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些。」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就护在里头;当日老爷小时,讨你爷爷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呢!还有那边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大哥哥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添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著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姪儿怎么怨得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凤姐笑道:「媳妇来接婆婆来了。」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来的,倒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赖嬷嬷听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经说的话俱不说,且说陈谷子、烂芝麻的。因为我们小子选了出来,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不成,那个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的洪福,想不到的这么荣耀光彩,就倾了家,我也愿意的。因此吩咐了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增增光;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李纨、凤姐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 不得。」赖大家的忙道:「择的日子是十四,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凤姐笑道:「别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可没有贺礼,也不知道放赏的,吃了一走,可别笑话。」

  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哪里话?奶奶一喜欢,要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赖嬷嬷笑道:「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算我这脸还好。」说毕叮咛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儿呢。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儿子,叫他各人去罢。」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道:「前儿我的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在外头张罗,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领小么儿们往里抬。小么儿们倒好好的,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我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还不撵了做什么!」

  赖嬷嬷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就是了;撵了出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听了,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明儿叫了他来,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才磕头起来;又要与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然后他三人去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

  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开了单,与凤姐儿去照样置买,不得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宝玉每日在惜春那边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都往那里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两次省候,不免又承色陪坐;闲时园中姐妹处也要不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

  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旧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姐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疏忽,也都不责他。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手的人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也不是个长法儿。」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时候我是怎么个形景儿,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蔘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的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这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蔘、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老婆丫头 ,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姐姐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呢;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亲戚的情分,自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不过多费得一付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那里。」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我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做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 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嘴里的!只愁我在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这会子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意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眼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纱窗湿。

  吟罢搁笔,方欲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道:「哪里来的这么个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着灯儿,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黛玉看他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上露出绿紬撒花裤子,底下是描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下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常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上头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顶子来,只剩了这个圈子;下雪时,男女都带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它!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儿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来这话忒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了,后悔不迭,羞的脸飞红,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觉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记熟了。」黛玉道:「我要歇了,你请去罢,明日再来。」宝玉听了,回手向怀内掏出一个核桃大的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搅得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日一早告诉你。你听,雨越下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没有?」两个婆子答应:「有,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道:「这个天点灯笼? 」宝玉道:「不相干,是羊角的,不怕雨。」黛玉听了,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 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呢,还是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了,随过来接了。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拿着羊角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苑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我们姑娘说: 『姑娘先吃,完了再送来。』」黛玉回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黛玉听了,笑道:「难为你。误了你的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呢,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一个头,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又羡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宝玉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方渐渐的睡熟了。暂且无话。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nd



第044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话说众人看演《荆钗记》,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黛玉因看到《男祭》这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哪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上来做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

  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原来贾母说今日不比往日,定要教凤姐痛乐一日,本自己懒怠坐席,只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和姨妈看戏,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着说话儿。将自己两桌席面,赏那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着差听差的妇人等,命他们至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不必拘礼。

  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他们姐妹们坐。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尤氏答应了,又笑回道︰「说他坐不惯首席,坐在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贾母听了,笑道︰「你不会,让我亲自让他去。」凤姐儿连忙也进来笑说︰「老祖宗别信他们的话,我吃了好几钟了。」贾母笑着,命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敬他,他再不吃,我当真的亲自去了。」尤氏听说,忙笑着又拉他出来坐下,命人拿了台盏,斟了酒,笑道︰「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亲自斟酒。我的乖乖,你在我手里喝一口罢。」凤姐儿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笑道︰「说得你不知是谁!我告诉说罢: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的不了?趁着尽力灌两 子罢!」凤姐儿见推不过,只得喝了两钟。接着众姐妹也来,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赖大妈妈见贾母尚且这等高兴,也少不得来凑趣儿,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凤姐儿也难推脱,只得喝了两口。鸳鸯等也都来敬,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做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说着真个回去了。凤姐儿忙忙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鸳鸯方笑了散去。

  然后又入席,凤姐儿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儿去。 」尤氏点头,凤姐儿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便扶着他。才至穿廊下,只见他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子,正在那里站着,见他两个来了,回身就跑。凤姐儿便疑心,忙叫,那丫头先只装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声儿叫,也只得回来。凤姐儿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廊,叫那小丫头子也进来,把格扇开了,凤姐坐在小院子的台阶上,命那丫头子跪下,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那小丫头子已经唬得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碰头求饶。

  凤姐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识规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小丫头子哭道:「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记挂着房里无人,所以跑了。」凤姐道:「房里既没人,谁叫你又来的?你便没看见,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强嘴!」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平儿忙劝:「奶奶仔细手疼。」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他跑什么。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他的!」那小丫头子先还强嘴,后来听见凤姐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的,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去的。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凤姐见话中有文章,便又问道:「叫你瞧着我做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别的缘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说着,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唬的那小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平儿一旁劝,一面催他,叫他快说。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才来,来了就开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支簪子,两疋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叫他进来。他收了东西,就往咱们家里来了。二爷叫我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听了,已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身来,一径来家。刚至院门,只见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提著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越发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凤姐道:「告诉我什么?」那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做什么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便摄脚儿走了。凤姐来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又听他们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怨语了。那酒越发涌上来了,也并不忖夺,回来把平儿先打两下。一脚踢开了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娼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娼妇们一条藤儿都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了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

  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做得机密,一见凤姐来了,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凤姐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劝解。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罢!」贾琏气的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正闹得不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说?才好好的,就闹起来。」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儿。凤姐儿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丢下众人,便哭着往贾母那边跑。

  此时戏已散了,凤姐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问:「怎么啦?」凤姐哭道:「我才家去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生了气,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贾母听了,都信以为真,说:「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一语未完,只见贾琏拿着剑赶来。后面许多人跟着。贾琏明仗着贾母素昔疼他们,连母亲、婶母也无碍,故逞强闹了来。邢夫人、王夫人见了,气的忙拦住骂道:「这下流东西!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贾琏乜斜着眼道:「都是老太太惯的他,他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邢夫人气的夺下剑来,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贾琏撒娇撒痴,涎言涎语的,还只乱说。贾母气的说道:「我知道你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看他去不去!」贾琏听见这话,方趔趄着脚儿出去了。赌气也不往家去,便往外书房来。

  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贾母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的住不这么着,从小儿是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了!」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又道:「你放心,明儿我叫他来替你赔不是,你今儿别过去臊着他。」因又骂:「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尤氏等笑道:「平儿没有不是,是凤姐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了;平儿委屈的什么似的,老太太还骂人家!」贾母道:「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魇倒的。既这么着,可怜儿的白受他的气。」因叫:「琥珀来,你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屈,明儿我叫他主子来替他赔不是。今儿是他的主子的好日子,不许他胡闹。」

  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平儿哭得哽噎难言。宝钗劝道:「你是个明白人,你们奶奶素日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是假的了!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也不往前头来。宝钗等歇息了一回,方来看贾母、凤姐。宝玉便让了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平儿也陪笑说:「多谢。」因又说道:「好好儿的,从哪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平儿道:「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娼妇治的我,他又偏拿我凑趣儿!还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说着,便又委屈,禁不住泪流下来。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个不是罢。」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兄弟姐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一面说一面吩咐小丫头们:「打洗脸水,烧熨斗来。」

  平儿素昔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的心腹,故不肯和他相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如今见他这般,心中亦暗暗的敪敪:「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服,忙来洗了脸。宝玉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磁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儿,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说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对上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涩,不像别的粉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一张,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上买的胭脂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挥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那簪子挑一点儿,抹在唇上,就够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了。」平儿依言装扮,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开的一支并蒂秋蕙用竹剪剪绞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乐;困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姐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涂毒,也就薄命的很了!」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复又起身,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折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带去,上面犹有泪痕,又搁在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会,也往稻香村来。说一回闲话,掌灯后方散。

  平儿就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凤姐只跟着贾母睡。贾琏晚间归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及。邢夫人记挂着昨日贾琏醉了,忙一早过来,叫了贾琏过贾母这边来。贾琏只得忍愧前来,在贾母面前跪下。贾母问他:「怎么了?」贾琏忙陪笑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的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贾琏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辩,只认不是。贾母又道:「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你还不足?成日家偷鸡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为这起娼妇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你还亏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你若眼睛里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儿,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想着:「不如赔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讨老太太的喜欢。」想毕,便笑道:「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他了。」贾母笑道:「胡说!我知道他最有礼的,再不会冲撞人。他日后得罪了你,我自然也做主,叫你降伏就是了。」贾琏听说,爬起来,便与凤姐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别生 了。」满屋里的人都笑了。

  贾母笑道:「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说着,又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凤姐和贾琏安慰平儿。贾琏见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我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作了一个揖,引得贾母笑了,凤姐儿也笑了。贾母又命凤姐来安慰平儿,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儿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听了旁人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他如此,又是惭愧,又是辛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平儿道:「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娼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说着,也滴下泪来了。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个再提此话,即刻来回我,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三人重新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头,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去。

  至房中,凤姐儿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娼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混账女人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来过这日子!」说着,又哭了。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唠叨,难道你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儿无言可对。平儿「嗤」的一声又笑了。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的我也没法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的大惊小怪!」

  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向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凤姐冷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凤姐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他告不成,我还问他个以尸讹诈呢!」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来等着。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凤姐道:「不许给他钱!」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做好做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了,将番役忤作人等叫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总要复办,亦不敢办,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账上,分别添补,开消过去。又体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房中无人,便拉平儿笑道:「我昨儿多喝了一口酒,你别埋怨,打了哪里?让我瞧瞧。」平儿道:「也没打重。」只听得说:「奶奶、姑娘都进来了。」

  要知以后,下回分解。


End



第043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话说王夫人见贾母那日在大观园不过着了些风寒,不是什么大病,请医生吃了两剂药也就好了,命凤姐来,吩咐他预备给贾政带送东西。正商议着,只见贾母打发人来叫,王夫人忙引着凤姐儿过来。王夫人又请问:「这会子可又觉大安些?」贾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们送来野鸡崽子汤,我尝了一尝,倒有味儿,又吃了两块肉,心里很受用。」王夫人笑道:「这是凤丫头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贾母点头笑道:「难为他想着。若是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儿。那汤虽好,就只不对稀饭。」凤姐听了,连忙答应,命人去厨房传话。这里贾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发人找你来,不为别的:初二日是凤丫头的生日,上两年我原早想着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又有大事,就混过去了。今年人又齐全,料着又没事,咱们大家好生乐一日。」王夫人笑道:「我也想着呢。既是老太太高兴,何不就商议定了?」贾母笑道:「想我往年不拘谁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太生分似的。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乐。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是怎么样行。」贾母笑道:「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多少尽着这钱去办,你道好不好?」王夫人道:「这个很好,但不知怎么凑法?」贾母听说,一发高兴起来,忙遣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又叫请姑娘们并宝玉,那府里贾珍的媳妇并赖大家的,及有些头脸管事的媳妇也都叫了来。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传的传。

  没顿饭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宝钗姐妹等五六个人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前,底下满满的站了一地。贾母忙命拿几张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高年有体面的嬷嬷坐了。贾府风俗:年高服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要体面,所以尤氏、凤姐儿等只管地下站着,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妈妈告了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贾母笑着把方才一夕话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谁不凑着趣儿。再也有和凤姐儿好,有情愿这样的;也有畏惧凤姐儿,巴不得奉承的。况且都是拿得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

  贾母先道:「我出二十两。」薛姨妈笑道:「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邢夫人、王夫人笑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尤氏、李纨也笑道:「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贾母忙和李纨道:「你寡妇失业的,哪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凤姐忙笑道:「老太太别高兴,且算一算账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过后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倍子来暗里补上,我还做梦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贾母笑道:「依你怎么样呢?」凤姐笑道:「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也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分我替他出了罢。我到那一日多吃些东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听了,都说:「很是。」贾母方允了。凤姐又笑道:「我还有一句话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贾母听了,呵呵大笑道:「倒底是我的凤丫头向着我,这说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们又哄了去了!」凤姐笑道:「老祖老祖宗只把他哥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罢,派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贾母忙说:说:「这很公道,就是这样。」赖大的母亲忙站起来笑道:「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姪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姑,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倒成了陌路人,内姪女儿竟成了外姪女儿了!」说的贾母与众人都大笑起来了。

  赖大之母因又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虽低些,钱却比他们多的。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众妈妈听了,连忙答应。贾母又道:「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头叫:「鸳鸯,来,你们也凑几个人,商议凑了来。」鸳鸯答应着,去不多时,带了平儿、袭人、彩霞等、还有几个丫头来,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贾母因问平儿:「你难道不为你主子过生日?还入在这里头?」平儿笑道:「我那个私自另外的有了,这是公中的,也该出一分。 」贾母笑道:「这才是好孩子。」

  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礼,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贾母听说,忙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说着,早有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贾母喜道:「拿笔砚来算明,共计多少。」尤氏因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够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做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做什么!」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账!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还别人,不如拘了来,咱们乐。」说着,早已合算了,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余。贾母道:「一天戏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请客,酒席又不多,两三日的用度都够了。头等,戏不用钱,省在这上头。」贾母道:「凤丫头说哪一班好,就传哪一班。」凤姐道:「咱们家的班子都听熟了,倒是花几个钱叫一班来听听罢。」贾母道:「这件事我交给珍哥媳妇了,越发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答应着,又说了一回话,都知贾母乏了,才渐渐的散出来。

  尤氏等送出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他往凤姐房里来,商议怎么办生日的话。凤姐儿道:「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你这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去,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要我操心。你怎么谢我?」凤姐笑道:「别扯臊!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他兴的这个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出来了。」二人又说了一回方散。

  次日,将银子送到宁国府来,尤氏方才起来梳洗,因问:「是谁送过来的?」丫头们回说:「林妈。」尤氏便命:「叫了他来。」丫头们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尤氏命他脚踏上坐了,一回忙着梳洗,一面问他:「这一包银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说:「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凑了先送过来。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还没有呢。」正说着,丫头们回说:「那府里太太和姨太太打发人送分子来了。」尤氏笑骂道:「小蹄子!专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话。昨儿不过老太太一时高兴,故意的要学那小家子凑分子,你们就记得,到了你们嘴里当正经的说,还不快接了进来,好生待茶,再打发他们去。 」丫头们笑着忙接银子进来,一共两封,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尤氏问:「还少谁的?」林之孝家的道:「还少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我们底下姑娘们的。」尤氏道:「还有你们大奶奶的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过去,这银子都从二奶奶手里发,一共都了。」说着,尤氏梳洗了,命人伺候车辆。

  一时来至荣府,先来见凤姐,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问:「都齐了么?」凤姐笑道:「都有了!快拿去罢,丢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说着,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说你闹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凤姐笑道:「那么些还不够?便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找给你。」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做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倒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笑道:「你一股儿不给也罢,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本来依你么?」说着,把平儿的一分拿了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的收了去,等不够了,我替你添上。」平儿会意,笑说道:「奶奶先使着,若剩了下来,再赏我一样。」尤氏笑道:「只许你主子作弊,就不许我做情儿?」平儿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哪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一面说着,一面又往贾母处来。先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话,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喜欢。二人计议妥当。尤氏临走时,把鸳鸯的二两银子还他,说:「这还使不了呢。」说着,一径出来,又至王夫人跟前说了一回话,因王夫人进了佛堂,把彩云的一分也还了他。凤姐儿不在跟前,一时把周赵二人的也还了。他两个还不敢收,尤氏道:「你们可怜见的,哪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二人听说,千恩万谢的收了。

  转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得女先儿全有,都打点着取乐玩耍。李纨又向众姐妹道:「今儿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了。」说着,便命丫头:「去瞧做什么呢,快请了来。」丫头去了半日,回说:「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众人听了都诧异,说:「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糊涂,不知说话!」又命翠墨去。一时翠墨回来,说:「可不真出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探春道:「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有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

  刚说着,只见袭人走来,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么高兴,两府上下众人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回来的,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李纨等道:「若果如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说着,大家又商议:「咱们只管作诗,等他来罚他。」刚说着,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请,便都往前头去了。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接去。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心事,于头一日就吩咐焙茗:「明日一早出门,备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焙茗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后门等着。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蹭下去了。焙茗也只得跨上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哪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哪里去的?」焙茗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玩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说着,越发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

  焙茗越发没得主意,只得紧紧的跟着。一口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焙茗道:「这里可有卖香的?」焙茗道:「香倒有,不知是哪一样?」宝玉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焙茗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为难。焙茗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做什么?我见二爷时常带的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宝玉,便回手衣襟上挂着个荷包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速,心内欢喜:「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焙茗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哪里有?既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焙茗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来二爷不只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就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焙茗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焙 道:「别说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日不认识的庙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最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说着早已来至门前。

  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烧香。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一概不用,说道:「命焙茗捧香炉,出至后园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焙茗道:「那井台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焙茗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焙茗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焙茗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的、极聪明、极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你若有灵有圣,我们二爷这样想着你,你也时常来望候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玩耍,岂不两下里都有趣了。」说毕,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

  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掌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焙茗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着,因道:「我已经和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个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凡,二爷为此才躲了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礼了;若不吃东西,断使不得。」宝玉道:「戏酒既不吃,这随便的吃些何妨。」焙茗道:「这才是。还有一说,咱们来了,必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便晚些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礼也尽了,不过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也并不是爷有意,原不过陪着父母尽孝道。若单为了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二爷想,我这话如何?」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 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我才来了,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日不进城。这已完了心愿,赶着进城,大家放心,岂不两尽其道。」焙茗道:「这更好。」

  说着,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宝玉胡乱吃些,焙茗也吃了,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焙茗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手提紧着些。」一面说着,早已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袭人等都不在房中,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道:「阿弥陀佛,可来了!没把花姑娘急疯了呢!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宝玉听说,忙把素衣脱了,自己找了颜色吉服换上,便问道:「都在什么地方坐席呢?」老婆子们回道:「在新盖的大花厅上呢。」宝玉听了,一径往花厅上来,耳内早隐隐闻得箫管歌吹之声。刚到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一见宝玉来了,便长出了一口气,咂着嘴儿说道:「嗳!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可就都反了。」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哪里去了?」玉钏儿把身一扭,也不理他,只管拭泪。宝玉只得怏怏的进去了,到了花厅上,见了宝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

  贾母先问道:「你往哪里去了,这早晚才来?还不给你姐姐行礼去呢!」因笑着又向凤姐儿道:「你兄弟不知好歹。就有要紧的事,怎么也不说一声儿,就私自跑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等你老子回家,必告诉他打你。」凤姐儿笑着道:「行礼倒是小事,宝兄弟明儿断不可不言语一声儿,也不传人跟着就出去。街上车马多,头一件叫人不放心;再,也不像咱们这样人家出门的规矩。」

  这里贾母又骂跟的人:「为什么都听他的话,说往哪里去就去了,也不回一声儿!」一面又问:「他到底是往哪里去了?可吃了些什么没有?唬着了没有?」宝玉只回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没了,今日给他道恼去。我见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他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贾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宝玉连忙答应着。贾母又要打跟的人,众人又劝道:「老太太也不必生气了,他已经答应不敢了,况且回来又没事,大家该放心乐一会子了。」贾母先不放心,自然着急发狠,今见宝玉回来,喜且有余,哪里还恨?也就不提了。还怕他不受用,或者别处没吃饭,路上着了惊恐,反又百般的哄他。袭人早已过来服侍,大家仍旧看戏。

  当日演的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等都看的心酸落泪,也有笑的,也有恨的,也有骂的。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nd



第042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遗音

  话说他姐妹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出,都无别话。

  且说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儿,说:「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虽然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的,都经验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没别的报答,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凤姐儿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不舒服;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刘姥姥听了,忙叹道:「老太太有年纪的,不惯十分劳乏的。」凤姐儿笑道:「从来没像昨儿高兴。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两处坐坐就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都逛逛,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大姐儿因为我找你去,太太递了一块糕给他,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热起来。」刘姥姥道:「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小人儿家原不该去。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哪个坟圈子里不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一语提醒了凤姐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来,着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了,大吉。」凤姐儿笑道: 「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命人请两分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

  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凤姐儿笑道:「倒底是你们有年纪的经历的多。我这大姐儿时常有病,也不知是什么原故。」刘姥姥道「这也有的。富贵人家养的孩子都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屈。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凤姐儿道:「这也有理。我想起来,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得住他。」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是几时生的?」凤姐儿道:「正是生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出七日。」刘姥姥忙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做巧姐儿好。这个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依我这名字,必然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都从这『巧』字 来。」凤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忙谢道:「只保佑他应了你的话就好了。」说着,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这空儿闲着,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了,他明儿一早就好走得便宜了。」刘姥姥道:「不敢多破费了。已经遭扰了几日,又拿着走,越发心里不安起来。」凤姐儿道:「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

  说着,只见平儿走来说:「姥姥过这边瞧瞧。」刘姥姥忙跟了平儿到那边屋里,只见堆着半炕东西。平儿一一的拿与他瞧着,又说道:「这是昨日你要的青纱一疋,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月白纱做里子。这是两个茧紬,做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疋紬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各样内造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昨日装瓜果子的,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绠米,熬粥是难得的;这一条里是园子里的果子和各样干果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的。这两包每包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做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说着,又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那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很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经 了几千佛了;又见平儿也送他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忙笑说道:「姑娘说哪里话?这样好东西,我还嫌弃!我便有银子,没处买这样的去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儿笑道:「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枉费了心。」刘姥姥千恩万谢的答应了。平儿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的。」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过来又千恩万谢的辞了凤姐儿,过贾母这边睡了一夜。

  次早漱洗了,就要告辞。因贾母欠安,众人都过来请安,出去传请大夫。一时婆子回:「大夫来了。」老嬷嬷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哪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它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罢。」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子来,放下一个小枕头,便命人请。

  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台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引导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绉紬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刷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插金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含笑问:「供奉好?」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笑道:「当日太医院正堂有个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因说:「那是晚生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算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头上。嬷嬷端着一张小杌子,放在小桌前面,略偏些。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贾母笑说:「劳动了。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贾珍、贾琏等忙答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到外书房中。

  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寒,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常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怠吃,也就罢了。」说着,吃茶,写了方子。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姐儿。」王太医听说,忙起身就奶子怀中,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说着,姐儿又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教送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是了。」说毕,告辞而去。贾珍等拿了药方来回明贾母原故,将药方放在案上出去,不在话下。

  这里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儿、宝钗姐妹等,见大夫出去,方从橱后出来。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刘姥姥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贾母说:「闲了再来。」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刘姥姥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裳,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或送人,或自己家里穿罢,别见笑。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儿里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玩罢。 」说着,便抽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与他瞧,又笑道:「荷包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刘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佛,听鸳鸯如此说,便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了。」鸳鸯见他信以为真,笑着仍与他装上,说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几个成窑钟子来,递 刘姥姥:「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姥姥道:「这是哪里说起?我哪一世修来的,今儿这样。」说着,便接了过来。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刘姥姥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几件来,与他包好。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姐妹王夫人等去,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他:「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去。」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儿那边,一并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搬了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哪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

  宝钗见他羞的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兄弟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作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更好了。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糟塌了,所以竟不如 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坏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情性,就不可救了。」一夕话,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等着呢。」宝钗道:「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儿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他的一句话。他是哪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世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世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了。」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的假,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黛玉也自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有趣!最妙落后一句是『慢慢的画』。他可不画去,怎么就有了呢?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没什么,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得动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又取笑儿。」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是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哪里又用得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

  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的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原来是史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防,两下里错了笋,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住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台,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做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假罢。」

  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的要藏,该减的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界画的。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了 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来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他去!也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 「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烘,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画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交给外边相公们,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拢上风炉子,预备花胶,出胶,洗笔。还得一个 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重新再弄一份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枝着色的笔就完了。」宝钗道:「你何不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笔起来静听。

  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珠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铅粉四匣,胭脂十帖,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萝四个,粗萝二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碟子十个,三寸粗白碟子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磁缸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个,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二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黛玉忙笑道:「铁锅一口,铁铲一个!」宝钗道:「这做什么?」黛玉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啊。」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颦儿,你知道什么!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黛玉又看了一会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起这些水缸箱子来,想必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听了,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到:「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呢?」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

  宝钗原是和他玩的,忽听他又拉扯上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闹了,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倒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笼笼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笼上去,宝玉在旁看着,只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他替他抿上去。」正自胡想,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了单子。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着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两剂药,发散了发散,至晚也就好了。

  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下回分解。


End



第041回 贾宝玉品茶栊翠庵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话说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于是吃过门杯,因又凑趣,笑道:「今儿实说罢,我的手脚子粗,又喝了酒,仔细失手打了这磁杯;有木头的杯取个来,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无碍。」众人听了又笑起来。凤姐儿听如此说,便忙笑道:「果真要木头的,我就取了来,可有一句话先说下,这木头的可比不得磁的,它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刘姥姥听了,心下道:「我方才不过是趣话取笑儿,谁知它果真竟有,我时常在乡绅大家也赴过席,金杯银杯倒都也见过,从没见过有木头杯的。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们使的木碗儿,不过诓我多喝两碗;别管它,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多喝点子也无妨。」想毕,便说:「取来再商量。」凤姐乃命丰儿:「前面里间书架子上有十个竹根套杯,取来。」丰儿听了,才要去取,鸳鸯笑道:「我知道,你那十个杯还小;况且你才说木头的,这会子又拿了竹根的来,倒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根子整的十个大套杯拿来,灌他十下子。」凤姐儿笑道:「更好了。」鸳鸯果命人取来。

  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足的似个小盆子,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因忙说道:「拿了那小的来就是了。」凤姐儿笑道:「这个杯,没有这大量的,所以没人敢使它。姥姥既要,好容易找出来,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刘姥姥唬的忙道:「这个不敢,好姑奶奶,饶了我罢!」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知道他有年纪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说是说,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这头一杯罢。」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我还是小杯吃罢,把这大杯收着,我带了家去,慢慢的吃罢。」说的众人又笑起来。

  鸳鸯无法,只得命人满斟了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着喝。贾母、薛姨妈都道:「慢些,不要呛了。」薛姨妈又命凤姐儿布个菜。凤姐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夹了喂你。」刘姥姥道:「我知道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把茄鲞来些喂他。」凤姐听说,依言夹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这茄子,弄的来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果又夹了些放入他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什么法子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鑤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儿,拿鸡汤喂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子一拌,就是了。」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配它,怪道这个味儿!」一面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还只管细味那杯子。

  凤姐儿笑道:「还是不足兴!再吃一杯罢?」刘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为爱这样儿好看,亏它怎么做来!」鸳鸯笑道:「酒吃完了,到底这杯子是什么木头的?」刘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如何认得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做街坊,困了枕着它睡,乏了靠着它坐,荒年间饿了还吃它;眼睛里天天见它,耳朵里天天听它,嘴儿里天天说它。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让我认一认。」一面说,一面细细端详了半日,道:「你们这样人家没有那贱东西,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着了。我掂着这么体沉,断乎不是杨木,一定是黄松做的。」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

  只见一个婆子走来,请问贾母说:「姑娘们都到了藕香榭,请示下:就演罢,还是再等一回子?」贾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们,就叫他们演罢。」那个婆子答应去了,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复又斟上。才要饮,只见王夫人也要饮,命人换暖酒,宝玉连忙将自己的杯捧了过来,送到王夫人口边,王夫人便就他手内吃了两口。一时暖酒来了,宝玉仍归旧坐。王夫人提了暖壶下席来,众人都出了席,薛姨妈也站起来,贾母忙命李凤二人接过壶来:「让你姑妈坐了,大家才便。」王夫人见如此说,方将壶递与凤姐儿,自己归坐。贾母笑道:「大家吃上两杯,今日着实有趣。」说着,拿杯让薛姨妈,又向湘云、宝钗道:「你姐妹两个也吃一杯。你林妹妹不大会吃,也别饶他。」说着,自己也干了。湘云、宝钗、黛玉也都吃了。

  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又且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众姐妹都笑了。须臾乐止,薛姨妈笑道:「大家的酒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罢。」贾母也正要散散,于是大家出席,都随着贾母游玩。

  贾母因要带着刘姥姥散闷,遂携了刘姥姥至山前树下,盘桓了半晌,又说与他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这是什么花。刘姥姥一一领会,又向贾母道:「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它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众人不解,因问:「什么雀儿变俊了会说话?」刘姥姥道:「那廊上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是鹦哥儿,我是认得的。那笼子里的黑老鸹子,又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众人听了又都笑将起来。

  一时只见丫头们来请用点心,贾母道:「吃了两杯酒,倒也不饿。也罢,就拿了这里来,大家随便吃些罢。」丫头听说,便去抬了两张几来,又端了两个小捧盒来。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是两样蒸食:一样是藕粉桂花糖糕,一样是松瓤鹅油卷。那盒内是两样炸的:一样是只有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子?」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道:「这回子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又看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也不喜欢,因让姨妈吃,薛姨妈只拣了一块糕;贾母拣了一个卷子,只尝了一尝,剩的半个,递与丫头了。刘姥姥因见那小面果子都玲珑剔透,各式各样,又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道:「我们乡里最巧的姐儿们,剪子也不能绞出这么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给他们做花样子去倒好。」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家去我送你一磁坛子,你先趁热吃这个罢。」别人不过拣各人爱吃的拣了一两样就算了,刘姥姥原不曾吃过这些东西,且都做的小巧,不显堆垛的,他和板儿每样吃了些,就去了半盘了。剩的,凤姐又命攒了两盘,并一个攒盒,与文官等吃去。

  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玩了一回,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大姐便要,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给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玩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个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玩,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当下贾母等吃过了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妙玉忙接了进去。众人至院中,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来。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道:「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那妙玉便把宝钗、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垆上煽滚了水,另泡了一壶茶。宝玉便走了进来,笑道:「偏你们吃体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撤茶吃!这里并没你吃的。」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肮脏,不要了。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分瓜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上乔下皿〉」,妙玉斟了一簥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珍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语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这金珠玉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得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你糟蹋。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你吃这一海,更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

  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淳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清醇?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宝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肮脏了,白撩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了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使得么? 」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他,快拿了去罢。」宝玉道:「自然如此。你哪里和他说话去,越发连你都肮脏了。只交与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么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宝玉道:「这是自然的。」说着,便袖着那杯,递与贾母房中的小丫头子拿着,说:「明日刘姥姥家去,给他带去罢。」交代明白,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因觉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姐妹陪了薛姨妈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来歇息。凤姐忙命人将小竹椅抬来,贾母坐上,两个婆子抬起,凤姐和李纨众丫头婆子围随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薛姨妈也就辞出。王夫人打发文官等出去,将攒盒散与众丫头们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着,随便歪在方才贾母坐的榻上,命一个小丫头放下帘子来,又命捶着腿,吩咐他:「老太太那里有信,你就叫我。」说着,也歪着睡着了。

  宝玉、湘云等看着丫头们将攒盒搁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着树的,也有傍着水的,倒也十分热闹。一时又见鸳鸯来了,要带着刘姥姥逛,众人也都跟着取笑。一时来至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道:「嗳呀!这里还有大庙呢!」说着便爬下磕头。众人笑弯了腰。刘姥姥道:「笑什么?这牌楼上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众人笑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庙?」刘姥姥便抬头指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众人笑的拍手打掌,还要拿他取笑。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忙的拉着一个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衣。众人又是笑,又忙喝他:「这里使不得!」忙命一个婆子,带了东北角上去了。那婆子指与他地方,便乐得走开去歇息。

  那刘姥姥因喝了些酒,他脾气不与黄酒相宜,且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发渴,多喝了几碗茶,不免通泻起来,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厕来,酒被风吹,且年迈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觉得眼花头晕,辨不出路径,四顾一望,皆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哪一处是往哪一路去的,只得顺着一条石子路,慢慢地走来。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着门,再找了半日,忽见一带竹篱。刘姥姥心中自忖道:「这里也有扁豆架子?」一面想,一面顺着花障走了来,得了一个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一带水池,只有七八尺宽,石头砌岸,里边碧波清水,流往那边去了。上面有一块白石横架在上面。刘姥姥便踱过石去,顺着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个房门,于是进了房门,便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了,叫我蹦头蹦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蹦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凸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方得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跴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哪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后得了一个门,只见一个老婆子也从外面迎了他进来。刘姥姥诧异,心中恍惚:莫非是他亲家母?因连忙问道:「你想是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哪位姑娘带你进来的?」又见他戴着满头花,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说着,那老婆子只是笑,也不答言。便心中忽然想起:「常听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吗?」想毕,伸手一抹,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这镜子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了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刘姥姥又惊又喜,遂走出来,忽见一副最精致 的床帐。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的酒,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便前仰后合的,蒙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说众人等他不见,板儿没了他姥姥,急的哭了。众人都笑道:「别是掉在茅厕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两个婆子去找。回来说:「没有。」众人各处搜寻不见。袭人敁敪道:「一定他醉了,迷了路,顺着这一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若进了花障子,到后房门进去,虽然蹦头,还有小丫头子们知道;若不进花障子去,再往西南上去,若绕出去还好,若绕不出去,可够他绕一会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说着一面回来。进了怡红院,便叫人,谁知那几个在房里的小丫头已偷空玩去了。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子,就听得鼾齁如雷,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袭人这一惊不小,慌忙的赶上来将他没死活的推醒。那刘姥姥惊醒,睁眼见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该死了!我失错并没弄肮脏了床。」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撢。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他摇手,不叫他说话。忙将当地大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随我出来。」刘姥姥答应着,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子们房中,命他坐下,向他道:「你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刘姥姥答应「是」。又与他两碗茶吃,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哪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一样。」袭人微微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室。」那刘姥姥吓的不敢做声。袭人带他从前面出去,见了众人,只说:「他在草地下睡着了,带了他来的。」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

  一时贾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摆饭。贾母因觉懒懒的,也没吃饭,便坐了竹椅小敞轿,回至房中歇息,命凤姐儿等去吃饭。他姐妹方复进园来。

  未知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nd



第040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话说宝玉听了,忙进来看时,只见琥珀站立在屏风跟前,说:「快去罢!立等你说话。」宝玉来至上房,只见贾母正和王夫人众姐妹商议给史湘云还席。宝玉因说:「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要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十锦攒心盒子、一把自斟壶,岂不别致?」贾母听了,说:「很是。」即命人传与厨房: 「明日就拣我们爱吃的东西做了,按着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也摆在园里吃。」商议之间,早又掌灯,一夕无话。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李纨清晨起来,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丰儿带了刘姥姥、板儿进来,说:「大奶奶倒忙的很!」李纨笑道:「我说你昨日去不成,只忙着要去。」刘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热闹一天去。」丰儿拿了几把大小钥匙,说道:「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儿怕不够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的拿下来使一天罢。奶奶原该亲自来的,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着人搬罢。」李氏命素云接了钥匙,又命婆子们出去,把二门上的小子叫几个来,李氏站在大观楼下,命人上去开了缀锦阁,一张一张的往下抬。小厮、老婆子、丫头一齐动手,抬了二十多张下来。李纨道:「好生着,别慌慌张张鬼赶着似的,仔细碰了牙子!」又回头向刘姥姥笑道:「姥姥也上去瞧瞧。」刘姥姥听说,巴不得一声儿,拉了板儿登梯上去,进里面,只见乌压压的,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虽不大认得,只见五彩闪灼,各有奇妙。念了几声佛,便下来了。然后锁上门,一齐下来。李纨道:「恐怕老太太高兴,越发把船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下来预备着。」众人答应,又复开了门,色色的搬下来。命小子们传驾娘们,到船坞里撑出两条船来。

  正乱着安排,只见贾母带着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掐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养着各色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在鬓上。因回头看见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儿便拉过刘姥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把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了不得。刘姥姥也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 」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着,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索性做个老风流!」

  说笑间,已到沁芳亭上,丫鬟们抱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贾母倚栏坐下,命刘姥姥也坐在旁边,因问他:「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闲了的时候儿,大家都说:『怎么得到画儿上逛逛!』想着画儿也不过是假的,哪里有这个真地方?谁知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贾母听说,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听了,喜的跑过来,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儿,还有这个能干,别是个神仙托生的罢?」贾母众人都笑了。

  歇了歇,又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砌的甬路。刘姥姥让出路来与贾母众人走,自己却走土地。琥珀拉他道:「姥姥,你上来走,仔细青苔滑倒了。」刘姥姥道:「不相干,我们走熟了的,姑娘们只管走罢。可惜你们的那鞋,别沾了泥。 」他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脚底下果跴滑了,「咕咚」一跤跌倒,众人都拍手哈哈的大笑。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挽起来,只管站着笑!」说话时,刘姥姥已爬起来了,自己也笑了,说道:「才说嘴,就打了嘴了。」贾母问他:「可扭了腰没有?叫丫头们捶捶。」刘姥姥道:「哪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哪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

  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是那个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哪里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呢!」贾母因问:「宝玉怎么不见?」众丫头们答应说:「在池子里船上呢。」贾母道:「谁又预备下船了?」李纨忙回说:「才开楼拿高几。我想着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贾母听了,方欲说话时,人回:「姨太太来了。」贾母等刚站起来,只见薛姨妈早进来了,一面归坐,笑道:「今儿老太太高兴,这么早就来了。」贾母笑道:「我才说,来迟了的要罚他,不想姨太太就来迟了。」说笑一回。

  贾母因见窗上纱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儿就不翠了。这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绿纱糊上,倒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它把这窗上的换了。」凤姐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几疋银红蝉翼纱,也有各色折枝的花样,也有『流云百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过这样的,拿了两疋出来,做两床棉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没经过没看过,连这个纱还不能认得,明儿还说嘴!」薛姨妈等都笑说:「凭他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他,连我们也听听。」凤姐儿也笑道:「好祖宗!教给我罢。」

  贾母笑向薛姨妈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子叫作『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色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儿。」贾母笑道:「你能活了多大?见过几样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和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库纱,也没有这么软厚轻密的了。」薛姨妈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过,连我也没听见过。」凤姐儿一面说话,早命人去取了一疋来了,贾母道:「可不是这个!原先不过是糊窗屉,后来我们拿这个做被做帐子试试,也竟好。明儿就找出几疋来,银红的替它糊窗户。」凤姐答应着。众人看了,都称赞不已。

  刘姥姥也觑着眼儿瞧,口里不住的念佛,说道:「我们想做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贾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棉纱袄的襟子拉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道:「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上用内造的,竟比不上这个。」凤姐儿道:「这个薄片子还说是上用内造的呢,竟连个官用的比不上啊。」贾母道:「再找一找,只怕还有;要有,就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疋。有雨过天青的,我做一个帐子挂上。剩的配上里子,做些夹坎肩儿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坏了。」凤姐忙答应了,仍命人送去。

  贾母便笑道:「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刘姥姥笑道:「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日见了老太太的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晒东西,要梯子做什么?后来我想起来,定是为开顶柜取东西;离了那梯子怎么上得去呢?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齐整了;满屋里东西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这里了!」凤姐道:「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说着,一径离了潇湘馆,远远望见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撑船。贾母道:「他们既预备下船,咱们就坐一回。」说着,便向紫菱洲蓼漵一带走来。

  未至池前,只见几个婆子手里都捧着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凤姐忙问王夫人:「早饭在哪里摆?」王夫人道:「问老太太要在哪里就在那里罢了。」贾母听说,便回头说:「你三妹子那里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坐了船去。」凤姐听说,便回身同了李纨、探春、鸳鸯、琥珀带着端饭的人等,抄着近路到了秋爽斋,就在晚翠堂上调开桌椅。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凑趣儿的,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个女清客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倒不理会;凤姐儿却听着是说刘姥姥,便笑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商议。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儿好事儿不做!又不是小孩子,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鸳鸯笑道:「很不与大奶奶相干,有我呢。」正说着,只见贾母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有丫头挨人递了茶,大家吃毕,凤姐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箸,按席摆下。贾母因说:「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挨着我这边坐。」众人听说,忙抬过来。凤姐一面递眼色与鸳鸯,鸳鸯便忙拉了刘姥姥出去,悄悄的嘱咐了一夕话,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要错了,我们就笑话呢。」调停已毕,然后归坐。

  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了,只坐在一边吃茶。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姐妹三人一桌,刘姥姥挨着贾母一桌。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头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偏接过麈尾来拂着。丫头们知他要捉弄刘姥姥,便躲开让他。鸳鸯一面侍立,一面递眼色。刘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刘姥姥见了,说道:「这个叉巴子,比我们那里的铁掀还沉,哪里拿得动它?」说的众人笑起来。

  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来站在当地,一个丫头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们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姥姥。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抓得一个儿!」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的眼泪出来,只忍不住;琥珀在后捶着。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掐鬼儿闹的!快别信他的话了。」那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凤姐儿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筷子要夹,哪里挟得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上。忙放下筷子,要亲自去拣,早有地下人拣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他取笑。

  贾母又说:「谁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出来了,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支使的,还不换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预备这牙箸,本是凤姐和鸳鸯拿了来的,听如此说,忙收了去,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刘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那个伏手。」凤姐笑道:「菜里若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的出来。」刘姥姥道:「这个菜里有毒,俺们那些都成了砒霜了!哪怕毒死,也要吃尽了。」贾母见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菜都端过来与他吃。又命一个老嬷嬷来,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闲话,这里收过残桌,又放了一桌。

  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乐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您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忙笑道:「姑娘说哪里话?咱们哄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笑儿。我要恼,也就不说了。」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倒茶给姥姥吃!」刘姥姥忙道:「才刚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凤姐儿便拉鸳鸯坐下道:「你和我们吃罢,省了回来又闹。」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箸来,三人吃毕。刘姥姥笑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道风儿都吹的倒。」鸳鸯便问:「今儿剩的菜不少,都哪里去了?」婆子们道:「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着,一齐散给他们吃。」鸳鸯道:「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儿道:「他早吃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吃不了,喂你们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鸳鸯道:「素云哪里去了?」李纨道:「他们都在这里一处吃,又找他做什么?」鸳鸯道:「这就罢了。」凤姐道:「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样给他去。」鸳鸯听说,便命人也送两样去。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攒盒,可装上了?」婆子们道:「想必还得一会子。」鸳鸯道:「催着些儿。」婆子们答应了。

  凤姐等来到探春房中,只见他娘儿们正说笑。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种名人法帖,并十数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水晶球的白菊花。西墙上当中挂着一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幅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鱼磬,旁边挂着小捶。那板儿略熟了些,便要摘那槌子去击,丫鬟们忙拦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给他,说:「玩罢,吃不得的。」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板儿又跑来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打的板儿哭起来,众人忙劝解方罢。

  贾母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回,因说道:「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只是细些。」正说话,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哪里听得见?这是咱们的那十来个女孩子演习吹打呢。」贾母便笑道:「既他们演习,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他们也逛一逛,咱们也乐了,不好吗?」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赶着吩咐摆下茶桌,铺上红毡子。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木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众人都说:「好。」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他们姐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坐,怕腌脏了屋子。咱们倒没眼色,正经坐一会子船,喝酒去罢。」说着,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娘、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贾母笑道:「我的这个三丫头倒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喝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说着,众人都笑了,一齐出来。

  走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薛姨妈、王夫人、刘姥姥、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只,落后李纨也跟上去。凤姐也上去,立在船头上,也要撑船。贾母在舱内道:「这不是玩的!虽不是河里,也好深的,你快给我进来!」凤姐儿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说着,便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船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晃,忙把篙子递与驾娘,方蹲下去。然后迎春姐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随后跟来。其余老嬷嬷众丫头俱沿河随行。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一闲,天天逛,哪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别叫拔去了。」说着,已到了花漵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兴。

  贾母因见崖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没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给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过来,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道:「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贾母摆头道:「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屋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姐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也别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呢?若很爱素净,少摆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这个闲心了。他们姐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 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等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两件体己,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着,叫过鸳鸯来,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照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拿来,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不知哪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日再拿来也罢了。」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说着,坐了一会,方出来,一径来至缀锦阁下。文官等上来请过安,问:「演习何曲?」贾母道:「只拣你们熟的演习几套罢。」文官等下来,往藕香榭去不题。

  这里凤姐已带着人摆设整齐,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茵蓉簟,每一榻前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头放着一分炉瓶,一个攒盒。上面两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榻两几,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是刘姥姥,刘姥姥下边是王夫人。西边便是湘云,第二是宝钗,第三是黛玉,第四是迎春、探春、惜春挨次排下去,宝玉在末。李纨、凤姐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厨之外。攒盒式样,亦如几式。每人一把乌银洋镶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大家坐定,贾母先笑道:「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个令,才有意思。」薛姨妈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叫我们醉了,我们多吃两杯就有了。」贾母笑道:「姨太太今儿也过谦起来,想是厌我老了。」薛姨妈笑道:「不是谦,只怕行不上来,倒是笑话了。」王夫人忙笑道:「便说不上来,只多吃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咱们不成!」薛姨妈点头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贾母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吃了一杯。凤姐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更好。」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很是。」凤姐便拉了鸳鸯过来。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理。」回头命小丫头:「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杯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我家去了。」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鸳鸯喝令小丫头们:「拉上席去! 」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方住了。

  鸳鸯道:「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语,比上一句,都要合韵。错了的罚一杯。」众人笑道:「这个令好,就说出来。 」

  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贾母道:「头上有青天。」众人道:「好!」鸳鸯道:「当中是个五合六。」贾母道: 「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道:「剩了一张六合么。」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宵。」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说完,大家笑着喝彩。贾母饮了一杯。

  鸳鸯又道:「又有一副了。左边是个『大长五』。」薛姨妈道:「梅花朵朵风前舞。」鸳鸯道:「右边是个『大五长』。」薛姨妈道:「十月梅花岭上香。」鸳鸯道:「当中『二五』是杂七。」薛姨妈道:「织女牛郎会七夕。」鸳鸯道:「凑成『二郎游五岳』。」薛姨妈道:「世人不及神仙乐。」说完,大家称赏,饮了酒。

  鸳鸯又道:「有了一副了。左边『长么』两点明。」湘云道:「双悬日月照乾坤。」鸳鸯道:「右边『长么』两点明。」湘云道:「闲花落地听无声。」鸳鸯道:「中间还得『么四』来。」湘云道:「日边红杏倚云栽。」鸳鸯道:「凑成一个『樱桃九熟』 。」湘云道:「御园却被鸟衔出。」说完,饮了一杯。

  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长三』。」宝钗道:「双双燕子语梁间。」鸳鸯道:「右边是『三长』。」宝钗道:「水荇牵风翠带长。」鸳鸯道:「当中『三六』九点在。」宝钗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鸳鸯道:「凑成『铁锁链孤舟』。」宝钗道:「处处风波处处愁。」说完饮毕。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蓝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桃芍药花。」说完,饮了一口。

  鸳鸯道:「左边『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带雨浓。」众人笑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像。」迎春笑着,饮了一口。

  原是凤姐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故意都命说错都罚了。至王夫人,鸳鸯代说了一个,便该刘姥姥。刘姥姥道:「我们庄家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但不如这么说的好听。少不得我也试一试。」众人都笑道:「容易说的,你只管说,不相干。」鸳鸯笑道:「左边『大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姑娘姐姐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笑道:「右边『么四』真好看。」刘姥姥道: 「一个萝葡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就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又大笑起来。

  要知以后,下回分解。


End



第039回 村老妪谎谈承色笑 痴情子实意觅踪迹

  话说众人见平儿来了,都说:「你奶奶做什么呢?怎么不来了?」平儿笑道:「他哪里得空儿来?因为说没好生吃,又不得来,所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叫我再要几个,拿了家去吃罢。」湘云道:「有,多著呢!」忙命人拿盒子装了十个极大的,平儿道:「多拿几个团脐的。」众人又拉平儿坐,平儿不肯,李纨瞅着他笑道:「偏要你坐!」因拉他在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纨道:「偏不许你去!显见得你只知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说着,又命嬷嬷们: 「先送了盒子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那婆子一时去了,拿着盒子回来,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这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又向平儿道:「说了:『使唤你来,你就贪住嘴 不去了,叫你少喝一钟儿罢。』」平儿道:「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样?」说着,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纨揽着他笑道:「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做奶奶太太看?」

  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着,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这么摸得我怪痒痒的。」李氏道:「嗳哟!这硬的是什么?」平儿道: 「是钥匙。」李氏道:「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怕人偷了去,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驼着他;有个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了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做什么?」平儿道:「奶奶吃了酒,又拿我来打趣着取笑儿了。」宝钗笑道:「这倒是真话。我们没事评论起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李纨道:「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鸳鸯姑娘,如何使得?从太太起,哪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他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况且他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倒不倚势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日还说,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哪里比得上他?」

  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老实』!心里可有数儿呢。太太是那么佛爷是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的一应大小,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后告诉太太。」李纨道:「那也罢了。」指着宝玉道:「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凤丫头就是个楚霸王,也得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不是这个丫头,他就得这么周到了?」平儿道:「先时陪了四个丫头来,死的死,去的去,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李纨道:「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们不如意,所以你大爷一没了,我趁着年轻都打发了。要是有一个好的守得住,我到底也有个膀臂了!」说着 不觉眼圈红了。众人都道:「这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着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去。

  众丫头婆子打扫亭子,收拾杯盘。袭人便和平儿一同往前去。袭人因让平儿到屋里坐坐,再喝碗茶去。平儿回说:「不喝茶了,再来罢。」说着便要出去。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太太屋里还没放,是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又见无人,悄悄说道: 「你快别问!横竖再迟两天就放了。」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得你这个样儿?」平儿悄悄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笑道:「他难道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他这几年,只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趱了,又放出去,单他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个银子呢!」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得我们呆等着!」平儿道:「你又说没良心的话!你难道还少钱?」袭人道 「我虽不少,只是我也没处儿使去,就只预备我们那一个。」平儿道:「你若有要紧事用银钱使,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日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袭人道:「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我打发人取去就是了。」平儿答应着,一径出了园门。

  只见凤姐那边打发人来找平儿,说:「奶奶有事等你。」平儿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我叫大奶奶拉扯住说话儿,我又没逃了,这么连三接四的叫人来找!」那丫头说道:「这又不是我的主意,姑娘这话自己和奶奶说去!」平儿啐道:「好了,你们越发上脸了!」说着走来,只见凤姐不在屋里,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刘姥姥和板儿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底下倒口袋里的枣儿、倭瓜并些野菜。众人见他进来,都忙站起来。

  刘姥姥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都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菜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坐了,又让:「张婶子、周大娘坐了。」命小丫头子:「倒茶去。」周瑞家的和张材家的因笑道:「姑娘今日脸上有些春色,眼睛圈儿都红了。」平儿道:「可不是!我原不喝,大奶奶和姑娘们只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两钟,脸就红了。」张材家的笑道:「我倒想着要喝呢,又没人让。明日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说着,众人都笑了。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称两三个,这么两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要是上上下下都吃,只怕还不够!」平儿道:「哪里够,不过是有名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的也有摸得着的,也有摸不着的。」刘姥姥道:「这样的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银子,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

  平儿因问:「想是见过奶奶了?」刘姥姥道:「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说着,又往窗外看天气,说:「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才是饥荒呢!」周瑞家的道:「等着我替你瞧瞧去。」说着,一径去了,半日方来,笑道:「可是您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平儿问:「怎么样?」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怕晚了赶不出城去。』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些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再去。』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吗?这也罢了,偏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就回明白了。老太太又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见。』这可不是想不到的投上缘了?」说着,催刘姥姥下来快去。刘姥姥道:「我这生像儿,怎么见得呢?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吧!」平儿忙道:「你快去罢,不相干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让,我同周大娘送你去。」说着,同周瑞家的引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

  二门口该班小厮们见了平儿出来,都站起来,有两个又跑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平儿问道:「又说什么?」那小厮笑道:「这会子也好早晚了,我妈病着,等我请大夫。姑娘,我讨半日假,可使得?」平儿道: 「你们倒好,都商量定了,一天一个,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缠。前日柱儿去了,二爷偏叫他,叫不着,我应起来了,还说我做了情了。今日你又来告假!」周瑞家的道:「当真的他妈病了,姑娘也替他应着,放了他罢。」平儿道:「明日一早来。听着,我还要使你呢,再睡的日头晒着屁股再来。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他那剩的利钱,明日要还不交来,奶奶不要了,索性送他使罢。」那小厮欢天喜地,答应着去了。

  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彼时大观园中姐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独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站在底下正说笑。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拜了几拜,口里说:「请老寿星安。」贾母也忙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让坐。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硬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姥姥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我们要也这么着,那些庄家活也没人做了。」贾母道:「眼睛牙齿还好?」刘姥姥道:「还都好,就是今年左边的糟牙活动了。」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话我,我都不会。不过嚼得动的吃两口,困了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们玩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咧!」说的大家都笑了。

  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结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地里的好吃。」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倒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贾母又道:「今日既认着了亲,别空空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也算是看亲戚一趟。」凤姐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给我们老太太听听。」贾母笑道:「凤丫头,别拿他取笑儿,他是屯里人,老实,哪里搁得住你打趣?」说着,又命去抓果子给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么儿们带他外头玩去。

  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听,贾母一发得了趣味。正说着,凤姐便命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给刘姥姥吃。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鸳鸯忙命老婆子带了刘姥姥去洗了澡,自己去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给刘姥姥换上。那刘姥姥哪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彼时宝玉姐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也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件贾母高兴,第二件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话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哪里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上做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去年冬天,接接连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屋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是有人偷柴来了,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烧火,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打量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儿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子裙儿。」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别唬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头们回说:「南院子马棚里走了水了,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 小的,听了这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时,只见东南角上火光犹亮。贾母唬的口内念佛,又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回说:「已经救下去了。老太太请进去罢。」贾母足足的看着火光熄了,方领众人进来。

  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里做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火惹出事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内虽不乐,也只得罢了。刘姥姥便又想了想,说道:「我们庄子上东边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本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他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落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长的粉团儿似的,聪明伶俐的了不得。这些神佛是有的不是!」这一夕话,暗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听住了。

  宝玉心中只惦记抽柴的故事,因闷闷的心中筹画。探春因问他:「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议着邀一社,又还了席,也请老太太赏菊何如?」宝玉笑道:「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咱们做陪呢。等吃了老太太的,咱们再请不迟。」探春道:「越往前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兴。」宝玉道:「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不好妈?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黛玉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梱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说着,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话。

  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到底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那原是我们庄子北沿儿地埂子上,有个小祠堂儿,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也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什么若玉,知书儿识字的,老爷太太爱的像珍珠儿。可惜这小姐长到十七岁,一病就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息,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疼的心肝儿似的,盖了那祠堂,塑了个像儿,派了人烧香儿拨火的。如今年深日久了,人也没了,庙也破了,那泥胎儿可就成了精咧。」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不死的。」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是这么着吗?不是哥儿说,我们还当他成了精了呢!他时常变了人出来闲逛。我才说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商议着还要拿榔头砸他呢。」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要平了庙,罪过不小!」刘姥姥道:「幸亏了哥儿告诉我,明日回去,拦住他们就是了 」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就是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日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个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严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好不好?」刘姥姥道:「若这样时,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宝玉又问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诌了出来。

  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茗烟先去踏看明白,回来再作主意。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地里蚰蜒是的。好容易等到日落时,方见焙茗兴兴头头的回来了,宝玉忙问:「可找着了?」茗烟笑道:「爷听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座落,不像爷听的一样,所以找了一天,找到东北角田埂子上,才有了一个破庙。」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茗烟道:「那庙门却倒也朝南,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又跑出来,活像真的似的!」宝玉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茗烟拍手道:「哪里是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个没用的杀材,这点子事也干不来!」茗烟道:「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或者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把这没头脑的事,派我去蹦头;怎 说我没用呢?」宝玉见他急了,忙抚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要是他哄我们呢,自然没了;要竟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呢?我必重重赏你。」说着,只见二门上的小厮来说:「老太太屋里的姑娘们站在二门口找二爷呢。」

  要知何事,下回分解。


End



第038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话说宝钗、湘云二人计议已定,一宿无话。次日湘云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道:「倒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贾母因问:「哪一处好?」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哪一处,就在哪一处。」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颗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不敞亮吗?看着水,眼也清亮。」贾母听了,说:「很好。」说着,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

  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回廊,也是跨水接峰,后面又有曲折桥。众人上了竹桥,凤姐儿忙上来搀着贾母,口里说:「老祖宗只管放大步走,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干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面设着茶筅茶具各色盏碟,那边有两三个丫头扇风炉煮茶;这边另有几个丫头也扇风炉烫酒呢。贾母忙笑问:「这茶想得很好,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那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说着,又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湘云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浆,菱藕香深泻竹桥。」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作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他们姐妹们这么大年纪,同着几个人天天玩去。谁知那日一下子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那木钉把头蹦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儿大的一个窝儿,就是那碰破的。众人都怕经了水,冒了风,说『了不得了』;谁知竟好了。」凤姐儿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蹦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 !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碗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到凸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

  贾母笑道:「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着我也取起笑儿来了!恨得我撕你那油嘴!」凤姐道:「回来吃螃蟹,怕存住冷在心里,怄老祖宗笑笑儿,就是高兴多吃两个,也无妨了。」贾母笑道:「明日叫你黑家白日跟着我,我倒常笑笑儿,也不许你回屋里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他,才惯的他这么样;还这么说,他明日越发没礼了。」贾母笑道:「我倒喜欢他这么着,况且他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说说笑笑,横竖大体不错就是了。没的倒叫他们神鬼是的做什么!」说着,一齐进入亭子。

  献过茶,凤姐忙放下杯箸,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小桌:李纨和凤姐,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凤姐吩咐:「螃蟹不可都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螃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剥着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的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了菊花叶儿桂花蕊儿菉豆面子来,预备着洗手。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坐来让人,又出至外头,命人盛两盘子给赵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见凤姐走来道:「你张罗不惯,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命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云、彩霞、平儿等去坐。鸳鸯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可吃去了。」凤姐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说着,湘云仍入了席。

  凤姐合李纨也胡乱应了个景儿。凤姐仍是下来张罗,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的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做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 「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挺脖子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子黄子送来,凤姐道:「多著些姜醋。」一回子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鸳鸯道: 「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笑道:「你少和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鸳鸯红了脸,咂着嘴,点着头道:「哎!这也是做奶奶的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站起来就要抹。凤姐道:「好姐姐!饶我这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吃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了!」平儿手里正剥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琥珀脸上来抹,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便空了,往前一撞,恰恰的抹在凤姐脸上。

  凤姐正和鸳鸯嘲笑,不妨唬了一跳,「嗳呀」一声,众人掌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才是现报呢!」贾母那边听见,一叠连声问:「什么了,这么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他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罢了。」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凤姐笑着洗了脸,走来又伏侍贾母等吃了一回。

  黛玉弱,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黄子,就下来了。贾母一时也不吃了,大家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一回。王夫人因向贾母道:「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屋里去歇歇罢。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就都去罢。」回头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多吃了。」湘云答应着。又嘱咐宝钗、湘云二人说:「你们两个也别多吃了。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命将残席收拾了另摆。宝玉道:「也不用摆,咱们且作诗。把那大团圆桌子放在当中,酒菜都放着,也不必拘定坐位,有爱吃的去吃,大家散坐,岂不便宜?」宝钗道:「这话极是。」湘云道:「虽这么说,还有别人。」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侍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毯,命支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只怕作不出来。」湘云又把不限韵的缘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的那游鱼洑上来接喋。湘云出一会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正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独在花阴下,拿着针儿穿茉莉花。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挤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喝两口酒,袭人又剥了一壳肉给他吃。

  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坐间,拿起那乌梅银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看见,知他要吃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宝玉忙接道:「有烧酒。」便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一口放下,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赘一个「蘅」字。宝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让我作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上一个「潇」字。宝玉也拿起笔来把第二个「访菊」勾了,也赘上一个「怡」字。探春起来看着道:「竟没人做这『簪菊』?让我作。」又指着宝玉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说着,只见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赘上一个「湘」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道:「我们家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里也有一个水亭,叫做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

  没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做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李纨等从头看道:

  忆菊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亭前处处栽。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对菊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隔坐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侵晓,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吟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难解诉秋心?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霜痕。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簪菊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珍重暗香踏碎处,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影,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切,万里寒云雁阵迟。明岁秋分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绝。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得拍手叫:「极是!极公道! 」黛玉道:「我那一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是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远!」李纨笑道:「固如此说,你的『口齿唅香』一句也敌得过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芜君的沉着:秋无迹,梦有知,把一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宝钗笑道:「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 也没了。」湘云笑道:「谁偕隐,为底迟,真真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李纨笑道:「你的那『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舍不得离了,菊花有知,倒还怕腻烦了呢!」说的大家都笑了。

  宝玉道:「这场我又落第了!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那都不是访不成?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恨敌不上口角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有知这几句罢了。」又道:「明日闲了,我一个人作出十二首来。」李纨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雅就是了。」大家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蟹来,放在大圆桌上吃了一回。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说着,忙洗了手,提笔写出,众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这样的诗,一时要一百首也有。」宝玉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褒贬人家!」黛玉听了,也不答言,并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众人看道: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羡我千觞?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正喝彩时,黛玉便一把撕去,命人烧去,因笑道:「我作的不及你的,我烧了罢;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它给人看看。」宝钗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写出来,大家看时,写道: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骂的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再看底下道: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看毕,都说道:「这方是食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说着,只见平儿复进园来。

  不知做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37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院夜拟菊花题

  话说史湘云回家后,宝玉等仍不过在园中嬉游吟咏不题。

  且说贾政自元妃归省之后,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见他人品端方,风声清肃,虽非科第出身,却是书香世代,因特地将他点了学差,也无非是选拔真才之意。这贾政只得奉了旨,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别过宗祠及贾母,便起身而去。宝玉等如何送行,以及贾政出差外面诸事,不宜细述。

  单表宝玉自贾政起身之后,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游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甚觉无聊,便往贾母、王夫人处来混了一混,仍旧进园来了。刚换了衣裳,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与宝玉,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要瞧瞧三妹妹去。你来的正好。可好些了? 」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一点儿。」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道:『妹探谨启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未忍就卧,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梧桐之下,竟为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亲劳抚嘱,复又亲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抑何惠爱之深耶!今因伏凭处默,忽思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夺之场,犹置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因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妹虽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间,兼慕薛林雅调。风庭月榭,惜未燕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雄才莲社,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脂粉耶?若蒙造雪而来,敢请扫花以俟。谨启。』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说着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儿走来,见了宝玉,便递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口等着呢。这是叫我送来的。」宝玉打开看时,上面写道:『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鸿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妨碍不便,故不敢面见:谨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儿跪书。』宝玉看了,笑问道:「独他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说着,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众人见他进来,都笑道:「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 」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说道:「此时还不算迟,也没什么可惜;但只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我,我不敢。 」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别你推我让的。各有主意,只管说出来,大家评章,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句话儿。」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

  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得紧!要起诗社,我自举我掌坛。前日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就忘了,没有说。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就是诗友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李纨道:「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雅,且又累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桐蕉起个倒好。」探春道:「有了,我最爱这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牵了他去炖了肉脯子来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庄子说的『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么?快做 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又使巧语来骂人!你别忙,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那些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头,也不言语。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众人忙问:「是什么?」李纨道:「我是封他为『蘅芜君』,不知你们以为如何?」探春道:「这个封号极好。」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是了。」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它做什么!」宝钗道:「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红院,索性叫『怡红公子』不好?」众人道:「也好。」李纨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迎春道:「我们 不大会诗,白起个号做什么!」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宝钗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 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说了,大家合议: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人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既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没有了。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李纨道: 「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做社,我虽不能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容我做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还要推我做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不作,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作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是这么着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

  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是极。」探春等也知此意,见他二人悦服,也不好相强,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儿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管起我来了。」宝玉道:「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李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宝钗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探春道:「若只管会多了,又没趣儿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宝钗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够了。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或请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来,也使得,岂不活泼有趣?」众人都道:「这个主意更好。」探春道:「这原是我起的意,我须得先做个东道,方不负我这番高兴。」李纨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不好吗?」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道:「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龟儿公道。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很好。你们何不就咏起它来呢?」迎春道:「花还未赏,先倒作诗?」宝钗道: 「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寓情;要等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

  迎春道:「这么着,我就限韵了。」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却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站着,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 『十三元』了。起头一个韵定要『门』字。」说着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丫头随手拿四块。那丫头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宝玉道:「这『盆』『门』两个字不大好作呢!」侍书一样预备下四分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弄梧桐,或看秋色,或和丫鬟们嘲笑。迎春又命丫鬟点了一支梦甜香。原来这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受罚。

  探春便先有了,自己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道:「蘅芜君,你可有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了!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 」又向黛玉道:「香快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做什么?」黛玉也不理。宝玉道:「我可顾不得你了,管它好歹,写出来罢。」说着,走到案前写了。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的评阅优劣,我们是都服的。」众人点头。

  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写道:

  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消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大家看了,称赏一回,又看宝钗的道: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道:「到底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道: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终要推宝钗:「这首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他写的道:

  半卷湘帘半掩门,辗冰为土玉为盆。

  看了这两句,宝玉先喝起彩来,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道: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众人看了,都道:「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芜。」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这评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李纨道:「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这其间你们有高兴的,只管另择日子补开,哪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也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两日,是必往我那里去。」宝玉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个『海棠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说毕,大家又商议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

  且说袭人因见宝玉看了字帖儿,便慌忙同翠墨去了,也不知何事。后来又见后门上婆子送了两盆白海棠花来,袭人问:「是哪里来的?」婆子们便将前番缘故说了。袭人听说,便命他们摆好,让他在下房坐了,自己走到屋里,称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给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喝罢。」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不收,方领了。袭人又道:「后门上外头可有该班的小子们?」婆子们忙应道:「天天有四个,原预备里头差使的。姑娘们有什么差使?我们吩咐去。」袭人笑道:「我有什么差使!今日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给史大姑娘送东西去,可巧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后门上的小子们雇辆车来,回来你就往这里拿钱,不用叫他们往前头混碰去。」婆子答应着去了。

  袭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东西与湘云送去,却见格子上碟子槽儿空着,因回头见晴雯、秋纹、麝月都在一处做针黹,袭人问道:「那个缠线白玛瑙碟子哪里去了?」众人见问,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了,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多著呢,巴巴的拿这个去。」晴雯道:「我也这么说,但只那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你再瞧那格子上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秋纹笑道:「提起这瓶来,我又想起笑话儿来了。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十二分:那日因见园里桂花开了,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才开的新鲜花儿,不敢自己先玩。』巴巴儿的把那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身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喜的无可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 。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和我说话,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那日竟叫人拿了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儿的,生的单薄。』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小事,难得这个脸儿。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要给哪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二爷又是怎样孝顺,又是怎么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脸上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

  晴雯笑道:「呸!好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秋纹忙问道:「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日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来。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子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哪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空儿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 笑道:「原来是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赔个不是罢。」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麝月道:「那瓶也该得空儿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的,别人还可以,那个主儿的一伙子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又不大管这些,不如早收来是正经。」晴雯听说,便放下针线,道:「这是等我取去。」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道:「我偏取一遭儿!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吗?」麝月笑道:「统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日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我勤谨,也把太太的公费里,一个月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 道!」说着往外跑了。秋纹也同他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来。

  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一个宋老妈妈来,向他说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回来打发你给史大姑娘送东西去。」那宋妈妈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收拾了,就好一顺去。」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鸡豆两样鲜果;又揭开那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又说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叫送来给姑娘尝尝。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留下玩罢。这绢包儿里头是姑娘前日叫我做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将就着用罢。替二爷问好,替我们请安,就是了。」宋妈妈道:「宝二爷不知还有什么说的没有?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别又说忘了。」袭人因问秋纹:「方才可是在三姑娘那里么?」秋纹道:「他们都在商议起什么诗社呢,又都作诗;想来没话,你只管去罢。」宋妈妈听了,便拿了东西出去,穿戴了,袭人又嘱咐他:「你打后门去,有小子和车等着呢。」宋妈妈去了,不在话下。

  一时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至屋里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给史湘云送东西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要少了他,还有个什么意思!」袭人劝道:「什么要紧!不过玩意儿。他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做不得主。告诉他,他要来,又由不得他;不来,他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不受用。」宝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他去。」正说着,宋妈妈已经回来道生受,给袭人道乏,又说:「问二爷做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姑娘道他们作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得!」宝玉听了,转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贾母因说:「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去。」宝玉只得罢了。回来闷闷的,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

  直到午后,湘云才来了,宝玉方放了心。见面时,就把始终原由告诉他,又要与他诗看。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他看,先说给他韵脚。他后来的,先罚他和了诗,要好,就请入社;要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再说。」湘云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众人见他这般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呢!」遂忙告诉他诗韵。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先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好歹我却不知,不过应命而已。」说着,递与众人。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哪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的。」说着看时,只见那两首诗写道:

  白海棠和韵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两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月色昏!

  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起这『海棠社』了。」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儿,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众人道:「这更妙了。」因又将昨日的诗与他评论了一回。

  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院去安歇。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宝钗听他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因向他说道:「既开社,就要作东。虽然是个玩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做不得主,一个月统共那几吊钱,你还不够使。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娘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作这个东也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和这里要呢?」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了。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们地里出的好肥螃蟹,前日送了几个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屋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普同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呢?我和我哥哥说,要他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来,再备四五桌果碟子,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呢?」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想的周到!」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要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么说,倒不是真心待我了,我凭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是个人嘛!我要不把姐姐当 姐姐待,上回那些家常烦难事,我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宝钗听说,便唤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照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日已经请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说明,回来无话。

  这里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别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哪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呢?若题目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倒小家子气。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于求生。头一件,只要主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把那与身心有益的书看几章,却还是正经。」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心里想着,昨日作了海棠诗,我如今要作个菊花诗如何?」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这么想,恐怕落套。」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要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就用『菊』,虚字便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虽有这么作的,还不很 套。赋景咏物两关着,也倒新鲜大方。」湘云笑道:「很好,只是不知用什么虚字才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宝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湘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可使得?」宝钗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作过。若题目多,这个也搭得上。我又有了一个。」湘云道:「快说出来。」宝钗道:「『问菊』何如?」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好不好?」宝钗也赞:「有趣。」因说道:「索性拟出十来个来,写上再定。」说着,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时凑了十个。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索性编成十二个,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个,说道:「既这么着,一发编出个次序来。」湘云道:「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

  宝钗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既种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也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以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亲近它。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感,这便是三秋的好景妙事都有了。」

  湘云依言将题目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以此难人。」湘云道:「这话很是。既这样,自然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只是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宝钗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录出,都要七言律诗,明日贴在墙上,他们看了,谁能哪一个,就作哪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作一首也可。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赶着又作,罚他就完了。」湘云道:「这也罢了。」二人商议妥贴,方才息灯安寝。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36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的,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

  那宝玉素日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意了,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一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玩坐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闲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劝导,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疏秀之德了!」众人见他如此,也都不向他说正经话了。独有黛玉自幼儿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

  闲言少述。如今且说凤姐,自见金钏儿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他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孩儿都必是太太屋里的丫头,如今太太屋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只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一两银子的窝儿呢。」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想的不错。只是这起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据不着他们,弄个丫头搪塞身子儿也就罢了,又要想这个巧宗儿!他们几家的钱也不是容易花到我跟前的,这可是他们自寻。送什么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只管耽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这日午间,薛姨妈、宝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屋里,大家吃西瓜。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哪个丫头,就吩咐了,下月好发放月钱。」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只是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的。」王夫人听了,又想了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儿也不为过。」凤姐答应着,回头望着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

  王夫人又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月月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见问得奇,忙道:「怎么不按数给呢!」王夫人道:「前儿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串钱,什么原故?」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钱,从旧年他们外头商量的,姨娘们每位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事其实不在我手里,我倒乐得给他们呢,只是外头扣着,这里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做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儿为是,他们说了只有这个数儿,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给他们,每月连日子都不错。先时候儿在外头关,哪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 过一遭儿呢。」

  王夫人听说,就停了半晌,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说:「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还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乎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若不裁他,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他们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他们八个小丫头们,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也恼不得气不得呀。」

  薛姨妈笑道:「你们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似的。账也清楚,理也公道。」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吗?」薛姨妈笑道:「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着些儿说,不省力些?」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道:「明儿挑一个丫头送给老太太使唤,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去。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薛姨妈道:「早就该这么着。那孩子模样儿不用说,只是他那行事儿的大方,见人说话儿的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倒实在难得的。」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哪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还强十倍呢!宝玉果然有造化,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不好?」王夫人道:「这不好:一则年轻;二则老爷也 许;三则宝玉见袭人是他的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做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说毕,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下,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说了这半天?可别热着罢。」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堂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的春梦了!明儿里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却说薛姨妈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儿,各自散去。宝钗与黛玉回至园中,约同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说:「还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来,顺便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去闲话,以解午倦。不想步入院,鸦雀无闻,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槁子,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觉,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拂尘。宝钗走进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哪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刷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叮的。」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近水,又多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

  一面说就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得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宝钗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不肯带,所以特特的做得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就是夜里总盖不严儿些,也就罢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带的那一个呢!」宝钗道:「亏你耐烦!」袭人道:「今日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所坐的那个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由不得拿起针来,就替他做起来。

  不想黛玉因遇见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刷子。黛玉见了这个景况,早已呆了,连忙把身子一躲,半日又握着嘴笑,却又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见他这般光景,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看,才要笑,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黛玉口里不让人,怕他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找他去罢。」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一两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里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同史大姑娘,他们进来了么?」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袭人红了脸,笑道:「总不过是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今日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叫起两个丫头来侍候,同着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叫给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说得什觉不好意思。及见过王夫人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缘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了。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那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说唬我,从今我可看谁敢来叫你去?」袭人听了,便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太太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有什么意思呢?」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的?难道下流人,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口气没了,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

  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罢!你别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情性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的实话,又生悲感。也后悔自己冒撞,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宝玉那素日喜欢的,春风秋月,粉淡脂红,又说到女儿如何好。不觉又说到女儿死的上头,袭人忙掩住口。宝玉听至浓快处,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哪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拼一死,将来置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战死,他只顾汗马之功,弃国于何地?」

  袭人不等说完,便道:「古时候儿这些人也因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啊!」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比武将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地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见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袭人忽见他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再答言。那宝玉方合眼睡着。次日也就丢开了。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腻烦了,便想起《牡丹亭》曲子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儿中,有个小旦龄官,最唱的好,因出了角门来找。只见葵官、药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迎让坐。宝玉因问:「龄官在哪里?」众人说:「他在屋里呢!」宝玉忙至他屋内,只见龄官独自躺在枕上,见他进来,动也不动。宝玉身旁坐下,因素昔与别的女孩子玩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和别人一样,因近前陪笑,央他起来,唱一套《袅晴丝》。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日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画蔷字的那一个。又见如此光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种被人欺压,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药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告诉了他。药官笑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哪里去了?」葵官说:「才出去了,一定就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宝玉听了,以为奇,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托着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往里来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贾蔷笑道:「是个玉顶儿,还会衔旗串戏。」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说着,让宝玉坐下,自己往龄官屋里来。

  宝玉此时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么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来瞧这个玩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个雀儿给你玩,省了你天天儿发闷。我先玩了你瞧。」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果然在那戏台上衔着鬼脸儿和旗帜乱串。众女孩子都笑了;独龄官冷笑两声,赌气仍睡着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浪事!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站起来,连忙赌誓,又道:「今儿我哪里的糊涂油蒙了心,费了一二两银子买它,原说解闷,就没想到这上头。罢罢罢!放了生,倒也免你的灾。」说着,果然将那雀儿放了,一顿把那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它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我今日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打发人来找你,叫你请大夫来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儿。偏是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爱害病!」贾蔷听说,连忙说道:「昨日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吃两剂药,后日再瞧。』谁知今日又吐了?这会子就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光景,不觉痴了。这才领会过画「蔷」的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竟不曾理会。倒是别的女孩儿送了出来。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到怡红院中。正值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日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袭人只道昨夜不过是些玩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且说黛玉当下见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哪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见说,明日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不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得近,又是亲戚,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就清早起来,到那里磕个头儿、吃钟茶回来,岂不好看?」宝玉尚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告诉宝玉。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就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着,忽见湘云穿的齐齐整整的走来,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湘云也不坐,宝林二人只得送他至前面。那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时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里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们,待他家去了,又恐怕他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他,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咐道:「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些,好等老太太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的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End



第035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黛玉刻薄他,因惦记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这里黛玉仍旧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纨、迎春、探春、惜春并丫鬟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说道:「他怎么不来瞧瞧宝玉呢?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太太的好儿才是呢。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却是贾母搭着凤姐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头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薛姨妈、宝钗也进去了。

  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与你什相干?」紫鹃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还该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歇了。」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儿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鹃,回到潇湘馆来。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 「双文虽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想到这里,又欲滴下泪来。不防廊下的鹦哥见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吓了一跳。因说道:「你作死呢,又扇了我一头灰。」那鹦哥又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它怎么记了。」黛玉便命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窗,满屋内阴阴翠润,几覃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喜的诗词也教与它念。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梳头呢,看见他进来,便笑着说道:「你这么早就梳上头了。」宝钗道:「我瞧瞧妈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下,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他一哭,自己掌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又劝他:「我的儿,你别委屈了。你等我处分那孽障。你要有个好歹,叫我指望哪一个呢?」薛蟠在外听见,连忙的跑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没醒,不知胡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宝钗原是掩面而哭,听如此说,由不得也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哼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相声儿了。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们,你是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就心净了。」

  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从哪里说起?妹妹从来不是这么多心说歪话的人哪!」薛姨妈忙又接着道:「你只会听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些话就使得吗?当真是你发昏了?」薛蟠道:「妈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和他们一块儿喝酒了,好不好? 」宝钗笑道:「这才明白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有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要再和他们一处喝,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儿操心。妈妈为我生气还犹可,要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妈,多疼妹妹,反叫娘母子生气、妹妹烦恼,连个畜生不如了!」口里说着,眼睛里掌不住掉下泪来。

  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伤起心来。宝钗勉强笑道:「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来招着妈妈哭了。」薛蟠听说,忙收泪笑道:「我何曾招妈妈哭来着?罢罢罢,扔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喝。」宝钗道:「我也不喝茶,等妈妈洗了手,我们就进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它做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连那些衣裳我还没穿遍了,又做什么?」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看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头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见宝玉躺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着:「好些。」又说:「只管惊动姨娘、姐姐,我当不起。」薛姨妈忙扶他睡下,又问他:「想什么,只管告诉我。」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凤姐一旁笑道:「都听听,口味倒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儿的想这个吃!」贾母便一叠连声的叫做去。凤姐笑道:「老祖宗别急,我想想这模子是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老婆问管厨房的去要。

  那老婆去了半天,来回话:「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缴上来了。』」凤姐听说,又想了一想道:「我也记得交上来了,就只不记得交给谁了。多半是在茶房里。」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的送了来了。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要不说出来,我见了这个,也不认得是做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不知道:「这是旧年备膳的时候儿,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我吃着究竟也没什么意思。谁家常吃它?那一回呈样做了一回,他今儿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十碗汤来。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凤姐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势儿弄些大家吃吃,托赖着连我也尝个新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做人情。」说的大家笑了。

  凤姐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儿我还孝敬的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账上领银子。」婆子答应着去了。宝钗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贾母听说,便答道:「我的儿,我如今老了,哪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丫头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公婆跟前就不献好儿。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宝玉笑道:「要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的好。」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一样的疼。要说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姐妹里头也只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薛 妈听了,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说。」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要赞黛玉,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罢。」把丫头们又嘱咐了一回,方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犹问:「汤好了不曾?」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他,时常他弄了东西来孝敬,究竟又吃不多儿。」凤姐儿笑道:「姑妈倒别这么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一句话没说了,引得贾母众人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宝玉在屋里也掌不住笑了,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身旁坐下。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说,烦他们莺儿来打上几根绦子。」宝玉笑道:「亏了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绦子,可得闲儿?」宝钗听见,回头道:「是了,一会儿就叫他来。」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何事。宝钗说明了,贾母便说道:「好孩子,你叫他来替你兄弟打几根罢。你要人使,我那里闲的丫头多著的呢。你喜欢谁,只管叫来使唤。 」薛姨妈、宝钗都笑道:「只管叫他来做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他天天也是闲着淘气。」大家说着,往前正走,忽见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

  少顷出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脚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命丫头忙先去铺设座位。那时赵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与那老婆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宝钗、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自捧了茶来,奉与贾母,李宫裁捧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伏侍罢,在那里坐下,好说话儿。」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机子上坐下,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放在这里,添了东西来。」凤姐儿答应出去,便命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老婆们忙往外,丫头们忙都赶过来。王夫人便命:「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那黛玉是不消说,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

  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了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姨妈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下四双箸: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宝钗、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底下,看着放菜。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少顷,莲叶汤来了,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里,便命玉钏儿与宝玉送去。凤姐道:「他一个人难拿。」可巧莺儿和同喜都来了,宝钗知道他们已吃了饭,便向莺儿道:「宝二爷正叫你去打绦子,你们两个同去罢。」莺儿答应着,和玉钏儿出来。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那可怎么端呢?」玉钏儿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着,便命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类放在一个捧盒里,命他端了跟着,他两个却空着手走。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口,玉钏儿方接过来了,同着莺儿进入房中。

  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玩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们两个来的怎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过来。玉钏儿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下,莺儿不敢坐,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见了玉钏儿,便想起他姐姐金钏儿来了,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屋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上好?」玉钏儿满脸娇嗔,正眼也不看宝玉,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替我送来的?」玉钏儿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宝玉见他还是哭丧着脸,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哄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而便寻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那玉钏儿先虽不欲理他,只管见宝玉一些性气也没有,凭他怎么丧谤,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宝玉便笑央道:「好姐姐,你把那汤端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喝。」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喝了,你好赶早回去交代了,好吃饭去。我只管耽误了时候,岂不饿坏了你。你要懒怠动,我少不得忍着疼下去取去。」说着,便要下床,扎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玉钏儿见他这般,也忍不过,起身说道:「躺下去罢!哪世里造的孽,这会子现世现报,叫我那一个眼睛瞧得上!」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气着些。若还这样,你就要挨骂了。」

  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你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我都知道啊!」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玉钏儿撇嘴道:「阿弥陀佛!这个还不好吃,也不知什么好吃呢!」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果真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儿听说,方解过他的意思来,原是宝玉哄他喝一口,便说道:「你即说不喝,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喝了。」宝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喝,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打发吃饭。丫头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说:「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

  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原来都赖贾家的名声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与别的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昔最厌勇男蠢妇的,今日却如何又命这两个婆子进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听人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子,要与豪门贵族结亲,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怎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本是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偏是极无知识的,闻得宝玉要见,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那玉钏儿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却只顾听。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撞翻,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吓了一跳,忙笑道:「这是怎么了?」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得,只管问玉钏儿:「烫了哪里了?疼不疼?」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了,方觉自己烫了。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睛雯等送至桥边方回。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的宝玉是相貌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别人疼不疼,这可不是呆了吗!」那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还听见他家里许多人说,千真万真有些呆气。大雨淋得水鸡儿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且一点刚性儿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到了。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塌起来,哪怕值千值万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回去,不在话下。

  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绦子?」宝玉笑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了。烦你来不为别的,替我打几根络子。」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个罢。」莺儿拍手笑道: 「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姑娘,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袭人笑道:「哪里一时都打的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几个罢。」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宝玉道:「汗巾子就好。」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压得住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莺儿道:「葱绿 黄可倒还雅致。」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莺儿道:「什么花样呢?」宝玉道:「也有几样花样?」莺儿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莺儿道:「是攒心梅花。」宝玉道:「就是那样好。」一面说,一面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罢。」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么好意思去呢?」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打哪里说起?正经快吃去罢。」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呼唤。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十五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姓名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做金莺,姑娘嫌拗口,只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就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了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你花大姐姐说,明儿也不知哪一个有造化的消受你们主儿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上的人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其次。」宝玉见莺儿娇腔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哪堪更提起宝钗来?便问道:「什么好处?你细细儿的告诉我听。」莺儿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他。」宝玉笑道:「这个自然。」

  正说着,只听见外头说道:「怎么这么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下,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儿。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用鸦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说,竟把你的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那才好看。」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连声就叫袭人来取金线。

  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刚才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多,送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道:「不是,说指名给我的,还不叫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宝钗笑道:「给你的,你就吃去,这有什么猜疑的。 」袭人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了。将菜给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给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头送了两样果子来给他吃,问他:「可走得了么?要走的动,叫哥儿明儿过去散散心,太太着实惦记着呢。」宝玉忙道:「要走得了,必定过来请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他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那果子拿一半送给林姑娘去。」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nd



第034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哪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脱下,略动一动,宝玉便咬着牙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下来了。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阔的僵痕高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这个分儿。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夹纱被替宝玉盖了。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些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想道:「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之态,令人可亲可敬。假若我一时竟别有大故,他们还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也无足叹惜了。」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 」袭人便把焙茗的话悄悄说了。

  宝玉原来还不知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从来不是这样,你们别混猜度。」宝钗听说,便知宝玉是怕他多心,用话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得这个形象,疼还顾不过来,还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你虽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犯的那种心性吗?当日为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曾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

  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一番话,半是堂皇正大,半是体贴自己的私心,更觉比先心动神移。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道:「明日再来看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这有什么的,只劝他好生养着,别胡思乱想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里只管取去,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着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著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沉沉,只见蒋玉函走进来了,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刚要诉说前情,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

  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他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哪个?宝玉回头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口气,说道:「你又做什么来了?太阳才落,那地上还是怪热的,倘或又受了暑,怎么好呢?我虽然挨打了,却也不很觉疼痛。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给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别信真了。」

  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听了宝玉这些话,心中提起万句言词,要说时,却不能说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里去罢,回头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又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了?」黛玉急得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们拿咱们取笑儿了。」宝玉听说,赶忙的放了手。

  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刚出了后院,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来往的,听见宝玉挨了打,也都进来。

  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娘们略来迟了一步,二爷睡着了。」说着,一面陪他们到那边屋里坐着,倒茶给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袭人答应了,送他们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个老婆子来说:「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秋纹等人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屋里,我去了就来。」说毕,同那老婆子一径出了园子,来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他来了,说道:「你不管叫谁来也罢了,又撂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爷才睡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伏侍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事。」王夫人道:「也没什么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了?」袭人道:「宝姑娘送来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住,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 」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渴,要吃酸梅汤。我想酸梅是个收敛东西,刚才挨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热毒热血未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积在心里,再弄出病来,那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 「嗳哟,你何不早来和我说?前日倒有人送了几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一点子,我怕胡糟塌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上一茶匙,就香的了不得呢。」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日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也白糟塌。等不够再来取也是一样。」彩云听了,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付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尊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塌了。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

  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日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话没有?」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个话,只听见说为二爷认得什么王府的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说了,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只是还有别的原故呢。」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又低头迟疑了一会,说道:「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冒撞话,论理──」说了半截,却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道:「太太别生气,我才敢说。」王夫人道:「你说就是了。」袭人道:「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听见了这话,便点头叹息,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你这话说的很明白,和我的心里想的一样。其实,我何曾不知道宝玉该管?比如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要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儿,或是老太太气着,那时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纵坏了他了。我时常掰着嘴儿说一阵,劝一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到底吃了亏才罢。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又 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哪一日哪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如今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惦记着一件事,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内中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面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 了。」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里,如今跟在园中住,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的,倒不如预先防着点儿。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堆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那起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呢: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没有忌讳了。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那时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这会子防避些,似乎妥当。太太事情又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便罢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件事,日夜悬心,又恐怕太太听着生气,所以总没敢言语。 」王夫人听了这话,正触了金钏儿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后,心下越发感爱袭人。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这话提醒了我,难为你这样细心,真真好孩子!也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点心儿,别叫他糟塌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负你。」袭人低了一回头,方道:「太太吩咐,敢不尽心吗。」说着,慢慢的退出。

  回到院中,宝玉方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甚喜,即命调来吃,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惦着黛玉,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拦阻,便设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睛雯道:「白眉赤眼儿的,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件事啊。」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么。」晴雯道:「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旧绢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绢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晴雯听了,只得拿了绢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巾,见他进来,忙摇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叫给姑娘送绢子来了。」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做什么送绢子来给我?」因问:「这绢子是谁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黛玉听了,越发闷住了。细心揣度,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能领会我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的送两块帕子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他既如此,我却每每烦恼伤心,反觉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余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哪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它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己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那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绢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他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不便空手回来,等至起更,宝钗方回。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挑唆了人来告宝玉了,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听焙茗说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大家都是一半猜度,竟认作十分真切了。

  可笑那薛蟠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竟被人生生的把个罪名坐定。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了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坐着,说了几句闲话儿,忽然想起,因问道:「听见宝玉挨打,是为什么?」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薛蟠见说便怔了,忙问道:「我闹什么?」薛姨妈道:「你还装腔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难道他也赖你不成?」宝钗忙劝道:「妈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又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正,把小事倒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 是你干的。不用别人,我先就疑惑你。」

  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是宝钗劝他别再胡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乱跳,赌神发誓的分辩。又骂众人:「谁这么编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做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父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治的,好好儿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日越发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命!」一面嚷,一面找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的薛姨妈拉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薛蟠的眼急的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为什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耽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也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妈急得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你倒反闹得这样。别说是妈妈,就是旁人来劝你,也是为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薛蟠道:「你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那顾前不顾后的形景。」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呢?别说别的,就拿前日琪官儿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儿我们见了十来次,他并没和我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急的说道:「还提这 ,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气一个宝玉闹的这么天翻地覆的。」宝钗道:「谁闹来着?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儿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妈和我说,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您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便赌气走到自己

  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屋里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了衣裳,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哪里去,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彩的去了,又见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不知宝钗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33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苔挞

  却说王夫人唤上金钏的母亲来,拿了几件簪环当面赏了,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金钏的母亲磕了头,谢了出去。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金钏儿含羞自尽,心中早已五内摧伤,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说教训了一番,也无可回说。看见宝钗进来,方得便走出,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着。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仍是委委琐琐的。我看你脸上一团私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嗳声叹气,你哪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是什么原故?」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俐,此时一心却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也身亡命殒。如今见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门上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命:「快请厅上坐。」急忙进内更衣。出来接见时,却是忠顺府长府官,一面彼此见了礼,归坐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府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老先生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察访。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来求先生转致令郎,请将琪 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出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赶来,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况更加以〈引逗〉二字!」说着便哭。

  贾政未及开口,只见那长府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隐饰。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呢!」宝玉连说:「实在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府官冷笑两声道:「现有证据,必定当着老大人说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说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知道?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不过他。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府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告辞走了。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时,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命小厮:「给我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吓得骨软筋酥,赶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哪里去了,由你野马一般。」喝叫:「跟上学的人呢?」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一个丫头,我看脑袋这么大,身子这么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过来。」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暴殒轻生的祸来。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喝命:「叫贾琏、赖大来!」众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老爷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句,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就交与他和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咬指吐舌,连忙退出。贾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连声:「拿宝玉来!拿大棍拿绳来!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齐答应着,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哪里知道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旋转,怎得个人往里头捎信,偏偏的没个人来,连焙茗也不知在哪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妈妈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偏又耳聋,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呢?」宝玉急的手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

  贾政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宝玉自知不能讨饶,只是呜呜的哭。贾政还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的又打了十几下。宝玉生来未经过这样苦楚,起先觉得打的疼不过,还乱嚷乱哭,后来渐渐气弱声嘶,呜咽不出。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赶着上来,恳求夺劝。贾政哪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众人听这话不好,知道气急了,忙乱着觅人进去给信。

  王夫人听了,不及去回贾母,便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扶了一个丫头赶往书房中来,慌得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贾政正要再打,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倚靠。」说毕,抱住宝玉,放声大哭起来。

  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一片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股,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苦命的儿」来。因哭出苦命儿来,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李纨、凤姐及迎、探妹妹两个也都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李纨禁不住也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贾政听了,那泪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言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贾政见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摇头喘气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说道:「大暑热的天,老太太有什么吩咐,何必自己走来,只叫儿子进去吩咐便了。」贾母听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厉声道:「你原来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儿子管他,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这话,儿子如何当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儿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日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着。」说着也不觉泪往下流。贾政又陪笑道:「老太太也不必伤感,都是儿子一时性急,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两声道:「你也不必和我赌气,你的儿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我和你太太、宝玉儿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儿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说道:「母亲如此说,儿子无立足之地了。」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不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命:「快打点行李车辆轿马回去。」贾政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

  贾母一面说,一面来看宝玉。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这个样儿,怎么搀着走的?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了,连忙飞跑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放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屋里。

  彼时贾政见贾母怒气未消,不敢自便,也跟着进来。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一声肉一声儿的哭道:「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也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撂下我,叫我靠哪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己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儿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不该打到这个分儿。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算吗?」贾政听说,方诺诺的退出去了。

  此时薛姨妈、宝钗、香菱、袭人、湘云等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索性走出门,到二门前,命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焙茗急的说:「偏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儿和金钏儿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知道了?」焙茗道:「那琪官儿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昔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蛆。那金钏儿姐姐的事,大约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跟老爷的人说。」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母命:「好生抬到他屋里去。」众人一声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地散去了,袭人方才进前来,经心伏侍细问。

  要知端底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32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话说宝玉见那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拣着了。你是怎么拾着的?」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日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袭人倒了茶来与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我前日听见你大喜呀。」湘云红了脸,扭过头去吃茶,一声也不答应。袭人笑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那几年,咱们在西边暖阁上住着,晚上你和我说的话?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臊了?」湘云的脸越发红了,勉强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配给了他。我来了,你就不那么待我了。」袭人也红了脸,笑道:「罢哟,先头里,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做这个弄那个,如今拿出小姐款儿来了。你既拿款,我敢亲近吗?」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么着,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先瞧瞧你。你不信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哪一回不想念你几句?」

  袭人和宝玉听了,都笑劝道:「说玩话儿,你又认真了。还是这么性儿急。」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咽人,倒说人性急。」一面说,一面打开绢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前日送你姐姐们的,我已经得了。今日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就为这个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啐道:「我只当林姐姐送你的,原来是宝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没妨碍的!」说道,眼圈儿就红了。

  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起这这个话了。」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嗔我赞了宝姐姐了。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嘴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 「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只会在我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好了。」

  袭人道:「且别说玩话,正有一件事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叫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人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做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儿,就敢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今日我倒不做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我倒也不知 。」

  史湘云冷笑道:「前日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儿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日的那个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扎的绝出奇的好花儿,叫他们拿了一个扇套儿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那一位,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史湘云道:「这越发奇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袭人道:「他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肯烦他做呢?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登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 」宝玉道:「哪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动他的好处,他才要会你。」宝玉道: 「罢,罢,我也不过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并不愿和这些人来往。」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论谈论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得出些什么来? 」

  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脏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袭人连忙解说道:「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啐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过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谁知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他后来不知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么?」

  原来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今忽见宝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进来,正听见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些混帐话,要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本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既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呢?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我虽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尔纵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觉泪又下来。待要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黛玉在前面慢慢走着,似乎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了?」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来。」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没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黛玉道:「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些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这话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要紧,筋都叠暴起来,急得一脸汗。」一面说,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个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道:「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词,不知一时从哪一句说起,却也怔怔的瞅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宝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望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忙了,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给他,猛抬头看见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了我看见,赶着送来。」宝玉正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谁,只管呆着脸说道:「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从来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挨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惊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连忙推他道:「这是哪里的话?你是怎么着了?还不快去吗?」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虽然羞的满面紫涨,却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有,竟自走去。

  这里袭人见他去后,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倒怕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却是如何处治,方能免此丑祸?想到此间,也不觉呆呆的发起怔来。谁知宝钗恰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底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道:「我才见两个雀儿打架,倒很有个玩意儿,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才穿了衣服,忙忙的哪里去了?我要叫住问他呢,只是他慌慌张张的走过去,竟像没理会我的,所以没问。」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的。」宝钗听了,忙说道:「嗳哟,这么大热的天,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他出去教训一场罢?」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必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跑什么!」袭人笑道:「你可说么!」宝钗因问:「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会子闲话儿,又瞧了会子我前日粘的鞋帮子,明日还求他做去呢。」

  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我近来看着云姑娘的神情儿,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儿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得慌?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嘴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看他的形景儿,自然从小儿了没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见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道:「是了。怪道上月我求他打十根蝴蝶儿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别处将就使罢;要匀净的,等明日来住着再好生打。』如今听姑娘这话,想来我们求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 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道是这么着,我也不该求他。」宝钗道:「上次他告诉我,说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儿,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袭人道:「偏我们那个牛心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做,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就是了。」袭人笑道:「当真的?这可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亲自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哪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儿的投井死了。」袭人听得,唬了一跳,忙问:「哪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哪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日不知为什么撵出去,在家里哭天抹泪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不着他,才有打水的人说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还只管乱着要救,哪里中用了呢?」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忾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安慰。这里袭人自回去了。

  宝钗来至王夫人房里,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问:「你打哪里来?」宝钗道:「打园里来。」王夫人道:「你打园里来,可曾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他了,穿着衣裳出去了,不知哪里去?」王夫人点头叹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儿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两下子,撵了下去。我只说气他几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旁边儿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虽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才刚我赏了五十两银子给他妈,原要还把你姐妹们的新衣裳给他两件装裹,谁知可巧都没有什么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做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去装裹,岂不忌讳?因这么着,我才现叫裁缝赶着做一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 银子,也就完了。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儿差不多儿!」口里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日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的时候儿也穿过我的旧衣裳,身量也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跟宝钗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才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就掩住口不说了。宝钗见此景况,察言观色,早知觉了七八分。于是将衣服交明王夫人,王夫人便将金钏儿的母亲叫来,拿了去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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