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第031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管灰了,眼中不觉得滴下泪来。宝玉见他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着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儿的,觉怎么样呢!」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峒丸来。袭人拉着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大夫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不好吗?」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口。袭人知宝玉心内也不安,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不依,况且定要惊动别人,不如且由他去罢。因此倚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那天刚亮,宝玉也顾不得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怎么吃,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来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过节。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昨日金钏儿之事,他没好意思的,越发不理他。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受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儿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欢,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迎春姐妹见众人没意思,也都没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喜欢,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儿开的时候儿叫人爱,到谢的时候儿便增了许多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欢喜时,他反以为悲。

  那宝玉的性情只愿人常聚不散,花常开不谢;及到筵散花榭,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没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黛玉还不觉怎么着,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房中,长吁短叹。偏偏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将骨子跌折。宝玉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先时候儿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何苦来呢!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横竖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儿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呀,省了我们惹得生气。自古以来,就只是你一个人会伏侍,我们原不会伏侍。因为你伏侍的好,为什么昨儿才挨窝心脚啊!我们不会伏侍的,明日还不知犯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又见宝玉已经气得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 「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儿,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

  袭人羞得脸紫涨起来,想想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道:「你们气不忿,我明日偏抬举他。」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日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哪里配和我说话!我不过奴才罢咧!」袭人听说,道:「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还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著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得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

  晴雯听了这话,不觉越伤起心来,含泪说道:「我为什么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去也不能够的。」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样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罢。」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哪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认真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他!就是他认真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又奇了。你又不去,你又只管闹。我经不起这么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

  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的利害,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拉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睛雯在旁哭着,方欲说话,只见黛玉进来,晴雯便出去了。

  黛玉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儿的哭起来了?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都「噗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你不要告诉我,我不问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着袭人的肩膀,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们两口儿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息和息。」袭人推他道:「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呢,饶这么着,还有人说闲话,还搁得住你来说这些个!」袭人笑道:「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袭人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混说。」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着嘴儿笑道:「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招数儿。」宝玉听了,知道是点他前日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 。

  一时黛玉去了,就有人来说:「薛大爷请。」宝玉只得去了,原来吃酒,不能推辞,只得尽席而散。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的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么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你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劝你,又刮拉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叫人看见什么样儿呢!我这个身子本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躺着呢?」晴雯没的说,「嗤」的又笑了,说道:「你不来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我叫他们来。」宝玉笑道:「我才喝了好些酒,还得洗洗。你既没洗,拿水来,咱们两个洗。」

  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啊,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做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子,连席了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的,笑了几天。我也没工夫收拾水,你也不用和我一块儿洗。今儿也凉快,我也不洗了,我倒是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蓖蓖头。才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你吃不好吗?」宝玉笑道:「既这么着,你不洗,就洗洗手给我拿果子来吃罢。」晴雯笑道:「可是说的,我一个蠢才,连扇子还跌折了,哪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盘子,更了不得了。」宝玉笑道:「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损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 它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使得,只别在气头儿上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我来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宝玉听了,便笑着递给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撕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瞪了一眼,啐道:「少作点孽儿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几半子,二人都大笑起来。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你打开扇子匣子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扇子搬出来,让他尽力撕不好吗?」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样孽。他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便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一面说,一面叫袭人。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大家乘凉,不消细说。

  至次日午间,王夫人、宝钗、黛玉众姐妹正在贾母房中坐着,有人回道:「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妹妹经月不见,一旦相逢自然是亲密的,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裳脱脱罢。」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做什么!」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娘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妈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带子也系上,猛一瞧,活脱儿就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头,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忍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还说:『扮作小子样儿,更好看了。』」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两日,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件新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不见他就披上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条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里扑雪人儿 。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呢!」说着,大家想起来,都笑了。

  宝钗笑问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妈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哪里,还是哈哈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那些谎话。」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么着?」贾母因问:「今日还是住着,还是家去呢?」周奶奶笑道:「老太太没有看见,衣裳都带了来了,可不住两天。」湘云问宝钗道:「宝哥哥不在家么?」宝钗笑道:「他再不想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玩笑,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刚说着,只见宝玉来了,笑道:「云妹妹来了!怎么前日打发人接你去不来?」王夫人道:「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黛玉道:「你哥哥有好东西等着给你呢。」湘云道:「什么好东西?」宝玉道:「你信他!几日不见,越发高了。」湘云笑道:「袭人姐姐好?」宝玉道:「好,多谢你想着。」湘云道:「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绢子来,挽着一个搭。宝玉道:「又是什么好物儿?你倒不如把前日送来的那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他。」湘云笑道:「这是什么!」说着便打开,众人看时,果然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黛玉笑道:「你们瞧瞧他这个人,前日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来,你就把他的也带了来,岂不省事?今日巴巴儿的自己带了来,我打量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呢,原来还是它!真真你是个糊涂人。」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人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们的。要带了它们的来,须得我告诉来人,这是哪一个女孩儿的,那是哪一个女孩儿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他们的名字多了,记不清楚,混闹胡说的,反倒连你们的都搅混了。要是打发个女人来还好,偏前日又打发着小子来,可怎么说女孩儿们的名字呢?还是我来给它们带了来,岂不清白。」说着,把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 小子们也记得这么清楚?」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听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就配带金麒麟了!」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宝钗抿着嘴儿一笑。宝玉听见了,倒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忽见宝钗一笑,由不得也一笑。宝钗见宝玉笑了,忙起身走开,找了黛玉说笑去了。

  贾母因向湘云道:「喝了茶歇歇儿,瞧瞧你嫂子们去罢。园里也凉快,和你姐姐们去逛逛。」湘云答应了,因将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歇,便起身要瞧凤姐等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纨。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亲戚去。留下缕儿伏侍就是了。」众人应了,自去寻姑觅嫂,单剩下湘云、翠缕两个。

  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湘云道:「时候儿还没到呢。」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儿。」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及咱们的。」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湘云道:「花草也是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要说和人一样,我怎么没见过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呢? 」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爱说。这叫人怎么答言呢?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就是一生出来人人罕见的,究竟道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况且阴阳两个字,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是阴,阴尽了就是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一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阴生出来。」翠缕道:「这糊涂死我了。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这阴阳不过是个气罢了。器物赋了,才成形质,譬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儿的明白了。」翠缕道:「这些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屹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道:「怎么没有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向上朝阳的就是阳,背阴覆下的就是阴了。」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 着,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阴,怎么是阳呢?」湘云道:「这边正面就为阳,那反面就为阴。」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要问,因想不起什么来,猛低头看见湘云宫绦上的金麒麟,便提起来,笑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还是母的呢?」湘云啐道:「什么公的母的,又胡说了。」翠缕道:「这也罢了 ,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沉了脸说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说出好的来了!」翠缕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 」湘云噗嗤的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湘云拿着绢子掩着嘴笑起来。翠缕道:「说的是了,就笑的这么样?」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家说主人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正说着,只见蔷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东西。湘云指着问道:「你看那是什么?」翠缕听了,忙赶去拾起来,看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先拿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把拣的瞧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哪里来的?好奇怪!我只从来在这里,没见人有这个。」湘云道:「拿来我瞧瞧。」翠缕将手一撒,笑道:「姑娘请看。」湘云举目一看,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心里不知怎么一动,似有所感。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道:「你在这日头底下做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呢?」湘云连忙将那个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处走。」说着,大家进了怡红院来。

  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迎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携手笑说一向别情,一面进来让坐。宝玉因问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说着,一面在身上掏了半天,嗳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袭人道:「什么东西?」宝玉道:「前日得的麒麟。」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 「这可丢了,往哪里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寻去。湘云听了,方知是宝玉遗落的,便笑问道:「你几时又有个麒麟了?」宝玉道:「前日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糊涂了。 」湘云笑道:「幸而是个玩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说着,将手一撒,笑道:「你瞧瞧,是这个不是?」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

  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End



第030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椿龄画蔷痴及局外

  话说林黛玉自与宝玉口角后也觉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也看出八九,便劝道:「论前儿的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的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呸!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儿的,为什么铰了那穗子?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黛玉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黛玉听了,说:「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一面让他进来,一面笑着说道:「我只当宝二爷再不上我们的门了,谁知道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情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就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鹃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还不大好。」宝玉笑道:「我知道了,有什么气呢。」一面说着,一面进来。

  只见黛玉又在床上哭。那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由不得伤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笑着走近床来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你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见,倒像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要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候儿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十声。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听见宝玉说「别叫人知道咱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别人原亲近,因又掌不住,便哭道:「你也不用来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权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哪里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闻此言,登时把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们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做和尚去呢?等我把这个话告诉别人评评理。」宝玉自知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涨,低了头不敢作声,幸而屋里没人。

  黛玉两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嗳了一声,说不出话来。见宝玉憋的脸上紫涨,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上戳了一下子,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个──」刚说了三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绢子来擦眼泪。宝玉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见黛玉戳他一下子,要说也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掉下泪来。要用绢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泪,一面回身枕上搭的一方绡帕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而泣。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他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揉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和你到老太太那里去罢。」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礼也不知道。」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嚷道:「好了!」宝、黛两个不防,都唬了一跳。

  回头看时,只见凤姐儿跑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么又成了乌眼鸡似的呢?还不跟着我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点儿心呢。」说着,拉了黛玉就走。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没有。凤姐道:「又叫他们做什么,有我伏侍呢。」一面说,一面拉着就走,宝玉在后头跟着。出了园门,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和。赶我到那里说和,谁知两个人在一块儿对赔不是呢,倒像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两个人都扣了环了!哪里还要人去说合呢?」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什么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不好,没有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磕去。大哥哥不知道我病,倒像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明儿姐姐闲了,替我分辩分辩。」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就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常在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听戏去?」宝钗道:「我怕热。听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富态些。」宝钗听说,登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回思了一回,脸上越下不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靓儿因不 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着他厉声说道:「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说的靓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比才在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向别人搭讪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儿,不想靓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说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他问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儿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套。这叫做《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什么叫负荆请罪。」一句话未说了,宝玉、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凤姐这些上虽不通,但只看他三人的形景,便知其意,也笑问道:「这们大热的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便道:「没有吃生姜的。」凤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呢?」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意思了。宝钗再欲说话,宝玉十分羞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没解过他们四个人的话来,因此付之一笑。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黛玉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著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心,自己没趣儿,又见黛玉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欲待要说两句,又怕黛玉多心,说不得忍气,无精打彩一直出来。谁知目今盛暑之际,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

  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他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只见几个丫头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王夫人在里间凉床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斜着眼乱恍。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眼,见是宝玉,宝玉便悄俏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儿一笑,摆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一丸出来,向金钏儿嘴里一送,金钏儿也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吧!」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说。」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俗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告诉你个巧方儿,你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宝玉笑道:「谁管他的事呢!咱们只说咱们的。」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跑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见,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子,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气忿不过,打了一下子,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钏儿的母亲白老媳妇儿领出去了。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见王夫人醒了,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天,树阴匝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架,只听见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那边架下有人。此时正是五月,那蔷薇花叶茂盛之际,宝玉悄悄的隔着药栏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别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士,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了,不但不为新奇,而且更是可厌。 」想毕,便要叫那女子说:「你不用跟着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里头的一个,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哪一个脚色来。宝玉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回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今日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没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认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

  只见他虽然用金簪画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拿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拿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到:「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怕忘了,在地下面着推敲也末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蔷,又画一个蔷,已经画了有几十个。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才这么个样儿。外面他既是这个样儿,心里还不知怎么熬煎呢?看他的模样儿这么单薄,心里哪里还搁得住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却说伏中阴睛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然凉风过处,飒飒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那女孩子头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是下雨了,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用写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儿。那女孩子只当也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恰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玩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沟,把水积在院内,拿些绿头鸭、花、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玩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宝玉见关着门,便用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哪里听见。叫了半日,拍得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料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等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别叫他淋着回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得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著忙,又是好笑,忙开了门,笑着弯腰拍手道:「哪里知道是爷回来了!你怎么大雨里跑了来?」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方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们,便一脚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着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哪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儿的,今忽见宝玉生气踢了他一下子,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呢!」宝玉一面进房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偏偏儿就碰见你了。」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也不论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日顺了手,只管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是安心呢?素日开门关门的都是小丫头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得人牙痒痒。他们没个怕惧,要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也好。刚才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

  袭人只觉肋下疼得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吃。到晚间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心里也不安稳。半夜里听见袭人「嗳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来,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做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是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是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袭人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nd



第029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扔了来,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问:「这是谁?」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他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

  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不去。」凤姐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先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上打扫了,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自家去。这些日子也闷的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贾母听说,就笑道:「既这么着,我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就只是我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面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可好不好?」凤姐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向宝钗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他们姐妹去。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贾母如此说,笑道:「还是这么高兴。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老太太逛去。」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还可以,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儿,听了这话,谁不爱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他也百般的撺掇了去,因此李宫裁等都说去。贾母越发心中欢喜,早已吩咐人去打扫安置,都不必细说。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执事人等,听见是贵妃做好事,贾母亲去拈香,况是端阳佳节,因此凡动用的物件,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鹦哥,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的两个丫头金钏、彩云,也跟了凤姐儿来。奶子抱着大姐儿,另在一辆车上。还有几个粗使的丫头,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妈子,并跟着出门的媳妇子们,黑压压的站了一街的车。那街上的人见是贾府去烧香,都站在两边观看。那些小门小户的妇女,也都开了门在门口站着,七言八语,指手画脚,就像看那过会的一般。只见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一位青年公子骑着银鞍白马,彩辔朱缨,在那八人轿前领着,那些车轿人马,浩浩荡荡,一片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却是鸦雀无闻,只有车轮马蹄之声。

  不多时,已到了清虚观门口。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土在路旁迎接。宝玉下了马,贾母的轿刚至山门以内,见了本境城隍土地各位泥塑圣像,便命住轿。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凤姐儿的轿子却赶在头里先到了,带着鸳鸯等迎接上来,见贾母下了轿,忙要搀扶。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个剪筒照管各处剪蜡花儿,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打了个嘴巴,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小野杂种往哪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打,打!」贾母听了,忙问: 「是怎么了?」贾珍忙过来问。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蜡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惯了的,哪里见过这个势派?倘成唬着他,倒怪可怜见儿的,他老子娘岂不疼呢!」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颤。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不用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通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儿的!」又向贾珍道:「珍哥带他去罢。给他几个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贾珍答应,领出去了。

  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了去,给他几百钱、别难为了他。」家人听说,忙上来领去。贾珍站在台阶上,因问:「管家在哪里?」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登时林之孝,一手整理着帽子,跑进来,到了贾珍跟前。贾珍道:「虽然这里地方儿大,今儿咱们的人多,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在这院里罢,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么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和两边的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姑娘奶奶们都出来,一个闲人也不许到这里来。」林之孝忙答应「知道」,又说了几个「是」。贾珍道:「去罢。」

  又问:「怎么不见蓉儿?」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出来了。贾珍道:「你瞧瞧,我这里没热,他倒凉快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就有个小厮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还瞪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凉快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言语。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并贾琏、贾琼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都从墙根儿底下慢慢的溜下来了。贾珍又向贾蓉道:「你站着做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快来伺候!」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连声的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做什么的,这会子寻趁我。」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马也拉不来!」要打发小厮去,又恐怕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来,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哪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太太姑娘们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揪了你的呢!还不跟我进来呢。」那张道士呵呵的笑着,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道:「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请他来。」贾珍忙去搀过来。那张道士先呵呵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康宁,众位奶奶姑娘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的万福,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了,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我这里做遮天大五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头叫宝玉。

  谁知宝玉解手儿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福了。」贾母道: 「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儿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酸酸的。贾母听了,也由不得有些戚惨,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还像他爷爷。」那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儿的不用说了,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罢!」说毕,又呵呵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儿,看见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长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提亲了。要论这小姐的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示下,才敢提去呢。」贾母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如今可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得上,就来告诉我。就是那家子穷,也不过帮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下不来。」张道士哈哈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谢。寄名符早已有了,前日原想送去,不承望娘娘来做好事,也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呢。等着我取了来。」说着跑到大殿上,一时拿了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张道士才要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拿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些。」凤姐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倒唬了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掌不住笑了。

  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地狱?」凤姐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倒不为化布施,倒要把哥儿的那块玉请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和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么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呢,带着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就是了。」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还硬朗;二则外头的人多,气味难闻,况且大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中了脏气味,倒值多了。」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出去了。

  这里贾母带着众人各处游玩一回,方去上楼。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刚说着,张道士捧着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稀罕,都没什么敬贺的,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虽不稀罕,哥儿只留着玩耍赏人罢。」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块,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嵌、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哪里来的?何必这样?这断不能收。」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要不留下,倒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下了。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罢。」贾母笑道:「这话说的也是。」张道士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稀罕,也到底是几件器皿。若给了穷人,一则与他们无益,二则反倒糟塌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给他们呢?」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上拿钱施舍罢。」说毕,张道士方才退出。

  这里贾母和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凤姐等上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一时贾珍上来回道:「神前拈了戏,头一本是《白蛇记》。」贾母便问:「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汉高祖斩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点头道:「倒是第二本也还罢了。神佛既这样,也只得如此。」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下来,走至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东西,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是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一个。」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小些。」贾母道:「原来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头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他才是留心呢!」宝钗听说,回头装没听见。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忽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是史湘云有了,他就留着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倒都不理论,惟有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心里不觉没意思起来,又掏出来,瞅着黛玉讪笑道:「这个东西有趣儿,我替你拿着,到家里穿上个穗子你带,好不好?」黛玉将头一扭道:「我不稀罕。」宝玉笑道:「你既不稀罕,我可就拿着了。」说着,又揣起来。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之妻尤氏和贾蓉续娶的媳妇胡氏,婆媳两个来了,见过贾母。贾母道:「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一句话说了,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猪羊,香烛、茶食之类,赶来送礼。凤姐听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却没防着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预备赏封儿。」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女人上楼来了。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家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没的惊动人。」因此虽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今儿乐得还去逛逛。」贾母因昨日见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一口声声说:「从今以后,再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凤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也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见黛玉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怠吃,不时来问,只怕他有个好歹。黛玉因说道:「你只管听你的戏去罢,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要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又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你了!罢了,罢了!」黛玉听说,冷笑了两声道:「你白认得了我吗?我哪里能够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你的呢!」宝玉听了,便走来,直问到脸上道:「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起了誓呢,今儿你到底儿又重我一句!我就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呢?」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昨日的话来。今日原自己错了,又是急,又是愧,便抽抽搭搭的哭起来,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呢!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拦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原来宝玉自幼生成来的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我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都只用假意试探,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事。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拿这个话堵噎我,可见我心里时时刻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没我了。」宝玉是这个意思,只口里说不出来。

  那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人的呢?我就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的是待我重,无毫发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呢?可知你心里时时有这个金玉的念头。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丢开,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了。」

  看官,你道两个人原是一个心,如此看来,却都是多生了枝叶,将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了。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难以备述。如今只说他们外面的形容。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来,便赌气向颈上摘下通灵玉来,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不动。宝玉见不破,便回身找东西来砸。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砸那哑吧东西?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

  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劲的砸那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下来。宝玉冷笑道:「我是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眉眼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么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 「你和妹妹拌嘴,不犯著砸它;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呢!」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饮,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出来了。紫鹃忙上来用绢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块绢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揉。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些。才吃了药,好些儿,这会子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了;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心里过的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竟还不如紫鹃呢。又见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得滴下泪来了。

  袭人守着宝玉,见他两个哭的悲痛,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恐宝玉有委屈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黛玉,两头儿为难。正是女儿家的心性,不觉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自哭各自的,索性也伤起心来,也拿着绢子拭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还是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和林姑娘拌嘴呀。」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就铰。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呢!」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 」宝玉向黛玉道:「你只管铰!我横竖不带它,也没什么。」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儿,便连忙的一齐往前头去回了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至于连累了他们。

  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做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原故,便一齐进园来瞧。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着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呢!」因此将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的说,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服。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贾府诸人都去了。宝玉因得罪了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彩,哪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褥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听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铰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气,只说趁今儿那边去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哪一世里造下的孽障?偏偏儿的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语儿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任凭你们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他娘的又不咽这口气! 」自己抱怨着,也哭起来了。

  谁知这个话传到宝玉、黛玉二人耳内,他二人竟从来没有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话儿,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不觉的潸然泪下。虽然不曾会面,却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正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了。

  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的小厮们和他的姐姐妹妹拌嘴,或是两口子纷争,你要是听见了,还骂那些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肠,今儿怎么你也这么着起来了。明儿初五,大节下的,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了,一定弄得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儿,赔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儿的,这么着不好吗?」宝玉听了,不知依与不依。

  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End



第028回 蒋玉函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在一腔无明未曾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又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有耳东西。」

  那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的不成?」抬头一看,见是宝玉,黛玉便啐道:「呸!我打量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一声,自己抽身便走。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见黛玉去了,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着。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后撩开手。」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便道:「请说。」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呢?」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道:「唉!当初姑娘来了,哪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收拾的干干净净,等着姑娘回来。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床儿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替丫头们都想到了。我想着姐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别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倒把外四路儿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妹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你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一番心,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哭起来。

  那里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光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宝玉见这般形象,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任凭我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就有一二分错处,你或是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几句,打我几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儿,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是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说明了原故,我才得托生呢!」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 「你既这么说,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呢!」宝玉诧异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我要是这么着,立刻就死了!」

  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必是丫头们懒怠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说着抿着嘴儿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二人正说话,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

  王夫人见了黛玉,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儿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疏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子,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八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拍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宝玉道:「这些药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 」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

  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年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道:「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撒谎!」口里说着,忽一回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

  凤姐因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前日薛大爷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做什么,他说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如今哪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说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不记得。他又说:『不是我就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必要头上戴过的,所以才来寻几颗。要没有散的花儿,就是头上戴过的拆下来也使得。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穿了来。』我没法儿,只得把两枝珠子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一块三尺长、上用的大红纱,拿乳钵研了面子呢。」凤姐说一句,宝玉念一句佛。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太太打量怎么着?这不过也是将就罢例。正经按方子,这珍珠宝石是要在古坟里找,有那古时富贵人家儿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哪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带过的也使得。」王夫人听了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拉的!就是坟里有,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倒骨的,做了药也不灵啊!」

  宝玉因向黛玉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黛玉说,却拿眼睛瞟着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只问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这个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薛大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后以为是我撒谎,就羞我。」正说着,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和黛玉去吃饭。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带着那丫头走。那丫头说:「等着宝二爷一块儿走啊。」黛玉道:「他不吃饭,不和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趟,他心里正不自在呢。何苦来?」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惦记,二则也想着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的是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黛玉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闹什么呢?」宝玉吃了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可巧走到凤姐儿院前,只见凤姐儿在门前站着,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房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各色上用纱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儿?」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宝玉听说,只得写了。凤姐一面收起来,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小红的,我要叫了来使唤,明儿我再替你挑一个,可使得么?」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罢。」说着要走。凤姐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回来罢。」说着,便至贾母这边。

  只见都已吃完了饭了。贾母因问道:「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了?」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因问:「林姑娘在哪里?」贾母道:「里头屋里呢。」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做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控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熨罢。」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它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自是纳闷。

  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回话,宝钗也进来问:「妹妹做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笑道:「越发能干了,连裁铰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就不受用了。」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你抹骨牌去罢。」宝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么?」说着便走了。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去逛逛,再裁不迟。」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他裁的?」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宝玉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呢!」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黛玉向外头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宝玉来到外面,只见焙茗说:「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就自己往书房里来。焙茗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只见出来了一个老婆子,焙茗上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您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那婆子啐道:「呸!放你娘的屁!宝玉如今在园里住着,跟他的人都在园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了!」焙茗听了笑道:「骂的是,我也糊涂了!」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前来。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将原故说了,有个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才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给焙茗。回到书房里,宝玉换上,叫人备马,只带着焙茗、锄药、双瑞、寿儿四个小厮去了。

  一径到了冯紫英门口,有人报与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了,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们,并唱小旦的蒋玉函,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宝玉擎茶笑道:「前儿说的幸与不幸之事,我昼夜悬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冯紫英笑道:「你们令姑表弟兄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喝一杯酒,恐怕推托,才说下这句话。谁知都信了真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

  冯紫英先叫唱曲儿的小厮过来递酒,然后叫云儿也过来敬三钟。那薛蟠三杯落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体己新鲜曲儿唱个我听,我喝一坛子,好不好?」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惦记者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宝玉笑道:「听我说罢,这么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个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给人斟酒。」冯紫英、蒋玉函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尽,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个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个字的原故。说完了,喝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薛蟠不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玩我呢!」云儿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喝酒呢,难道连我也不及?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哪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众人都拍手道:「妙!」薛蟠听说无法,只得坐了。

  听宝玉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众人听了,都说道:「好!」薛蟠独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众人问:「如何该罚?」薛蟠道:「他说的我全不懂,怎么不该罚?」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儿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来,又该罚了。」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没板儿。」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下该冯紫英,说道:「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说毕,端起酒来,唱道:「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令完。

  下该云儿,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倚靠谁?」薛蟠笑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众人都道:「别混他,别混他!」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嘱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众人都道: 「再多说的,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云儿又说:「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萧管弄弦索。」说完,便唱道:「豆蔻花开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钻不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令完,下该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便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方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做忘八,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着腰说道:「你说的是!快说底下的罢。」薛蟠瞪瞪了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绣房钻出个大马猴。」众人哈哈笑道:「该罚,该罚!先还可恕,这句更不通了。」说着,便要斟酒。宝玉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雅?」薛蟠道:「女儿乐,一根往里戳。」众人听了,都回头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说道:「这是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怠听,连酒底儿都免了,我就不唱。」众人都道:「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

  于是蒋玉函说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说毕,唱道:「可喜你天生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巧。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只记得这句,可巧席上还有这件东西。」说毕,便饮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众人都倒依了完令,薛蟠又跳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说起宝贝来了?」蒋玉函忙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这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和蒋玉函等还问他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蒋玉函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函随着出来,二人站在廊搪下,蒋玉函又赔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攥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问你,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儿的,他如今名驰天下,可惜我独无缘一见。」蒋玉函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却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块扇坠解下来,递给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才系上,还是簇新,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的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下来递给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 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下来递给棋官。二人方束好,只听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喝,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哪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哪里去了?」宝玉道:「马上丢了。」袭人也不理论。及睡时,见他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便猜着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了,把我的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你又干这些事了,也不该拿我的东西给那些混帐人哪。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还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语。

  次日天明方醒,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知道,你瞧瞧裤子上。」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了,便知是宝玉夜里换的,忙一顿就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宝玉见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一回。袭人无法,暂且系上。

  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扔在个空箱子里了,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小红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着,我想什么要紧,我就做了主,打发他去了。」宝玉道:「很是。我已经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来,将昨日的所赐之物取出来,却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生,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吗?」袭人道:「老太太多著一个香玉如意,一个玛瑙枕。老爷、太太、姨太太的,只多著一个香玉如意。你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和数珠儿,别的都没有。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儿,两个锭子药。」

  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分一分的写着签子,怎么会错了呢。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我去拿了来了的。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着,便叫了紫鹃来:「拿了这个到你们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紫鹃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

  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黛玉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只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气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啊玉的,我们不过是个草木人儿罢了!」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里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了,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起什么誓呢?谁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有第五个人,我也起个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起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 多心,我再不是这么样的。」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他不替你圆谎,你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

  宝钗分明看见,只装没看见,低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贾母这边,只见宝玉也在这里呢。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和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惦记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呢?」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

  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一时褪不下来,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的胳膊,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没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又呆了。宝钗褪下串子来给他,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起来扔了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绢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房里来着。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哪里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的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绢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知,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nd



第027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话说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都送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尚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自觉无味,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紫鹃、雪雁素日知道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着什么,常常的便自泪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或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委屈,用话来宽慰。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是常常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去理他,由他闷坐,只管外间自便去了。那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续锦纱罗叠成千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头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执、凤姐等并大姐儿、香菱与众丫鬟们,都在园里玩耍,独不见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难道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等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撂下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见宝钗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儿,才走。宝钗回身指道:「他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他们去罢。我找林姑娘去就来。」说着,逶迤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一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兄妹们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不忌,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儿。此刻自己也跟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刚要寻别的姐妹去。

  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将欲过河去了。引得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边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那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隔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绢子,果然是你丢的那一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个说:「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找了来不成?」又答道:「我已经许了谢你,自然是不哄你的。」又听说道:「我找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那拣的人,你就不谢他么?」那一个又说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该还的。叫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说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就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得起个誓。」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人,嘴上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看仔 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隔子都推开了,就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儿呢。走到跟前,咱们也看得见,就别说了。 」

  宝钗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躁了?况且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小红。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丫头,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小红、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怎么样?」

  谁知小红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了,也半日不言语。小红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听见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小红道:「要是宝姑娘听见还罢了。那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怎么样呢?」二人正说着,只见香菱、臻儿、司棋、侍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他们玩笑。

  只见凤姐站在山坡上招手儿,小红便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做什么事?」凤姐打量了一回,见他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笑道:「我的丫头们今儿没跟进我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小红笑道: 「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要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任凭奶奶责罚就是了。」凤姐笑道:「你是哪位姑娘屋里的?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说。」小红道:「我是宝二爷屋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屋里的,怪道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二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当面秤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还有一件事,里 床头儿上有个小荷包儿,拿了来。」小红听说,答应着,撤身去了。

  不多时回来,不见凤姐在山坡上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带子,便起来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哪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小红听了,回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小红上来陪笑道:「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刚才哪里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小红听了,再往稻香村来,顶头见晴雯、绮霞、碧痕、秋纹、麝月、侍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晴雯一见小红,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儿不喂,茶炉子也不弄,就在外头逛!」小红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儿,过一日浇一回。我喂雀儿的时候儿,你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小红道:「今儿不该我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霞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罢。」小红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逛。二奶奶才使唤我说话取东西去。」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方没言语了,大家走开。睛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就不服我们说了。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就把他兴头的这个样儿。这一遭半遭儿的也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好的呢!」一面说着去了。

  这里小红听了,不便分证,只得忍气来找凤姐。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儿呢。小红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起来了!才张材家的来取,当面秤了给他拿了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上去。又道:「平姐姐叫我来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哪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着我的主意打发去了呢?」小红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我们二爷没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几丸延年神验万金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了去。』」

  小红还未说完,李氏笑道:「嗳哟!这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小红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得齐全,不像他们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这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别人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嚼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平儿先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算美人儿了?说了几遭儿才好些儿了。」李执笑道:「都像你泼辣货才好。」凤姐道:「这个丫头就好。刚才这两遭说话虽不多,口角儿就很剪断。」说着,又向小红笑道:「明儿你伏侍我罢,我认你做干女孩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小红听了,「噗哧」一笑。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做你的妈了?你做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比你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呢,今儿抬举了你了。」小红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儿了。我妈是奶奶的干女孩儿,这会子又认我做干女孩儿!」凤姐道:「谁是你妈?」李纨笑道:「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的女孩儿。」凤姐听了十分诧异,因说道:「哦,是他的丫头啊。」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儿: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哪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了?」小红道:「十七岁了。」又问名字。小红道:「原叫红玉,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小红了。」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得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说:「嫂子不知道,我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儿的挑两个丫头找使。他只管答应着,他饶不挑,倒把他的女孩儿送给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纨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进来在先,你说在后,怎么怨得他妈?」凤姐也笑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小红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儿,也得见识见识。」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纨去了。小红自回怡红院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黛玉,因夜间失寝,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姐妹都在园中做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便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告了我了没有?叫我悬了一夜的心。」黛玉便回头叫紫鹃:「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晌午的事,哪知晚间的这件公案?还打恭作揖的。黛玉正眼儿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姐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样光景来,不像是为昨儿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有见他,再没有冲撞他的去处儿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跟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黛玉来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 」探春道:「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宝玉听说,便跟了他,离了钗、玉两个,到了一棵石榴树下。探春因说道:「这几天,老爷没叫你吗?」宝玉笑道:「没有叫。」探春道:「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来着。」宝玉笑道: 「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我。」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候,或是好字画,或轻巧玩意儿,替我带些来。」宝玉道:「我这么逛去,城里城外大廊大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总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器,没处撂的古董儿,再么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那些做什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儿,竹子根儿挖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子儿就好了,我喜欢的了不得。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儿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几吊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两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 么?你拣那有意思儿又不俗气的东西,你多替我带几件来,我还像上回的鞋做一双你穿,比那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故事来了。一回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做的?我哪里敢提三妹妹,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的生日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了。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贱绫罗,做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得抱怨的了不得:正经亲兄弟,鞋塌拉袜塌拉的没人看见,且做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你说,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衣裳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闲着没事做一双半双,爱给哪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他瞎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下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他忒昏愦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儿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买那些玩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就说是怎么没钱,怎么难过。我也不理。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我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撂下别人,且说体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见不见了黛玉,便知是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的气息一息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等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后头去。宝玉道:「我就来。」等他二人去远,把那花儿兜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和黛玉葬桃花的去处。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那边有呜咽之声,一面数落着,哭的好不伤心。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哪屋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闰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正是一面低吟,一面哽咽。那边哭的自己伤心,却不道这边听的早已痴倒了。

  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End



第026回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复,仍回大观园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尽夜在这里,那小红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日多,渐渐的混熟了。小红见贾芸手里拿着块绢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放下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小红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佳蕙,因答说:「在家里呢,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是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绢子打开,把钱倒出来交给小红。小红就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佳蕙道:「你这两日心里到底觉着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小红道:「哪里的话?好好儿的,家去做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小红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小红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儿的,怎么说这些话?」小红道:「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事!」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你,这个地方本也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香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算年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哪怕 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句良心话,谁还能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只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宝玉疼他们,众人就都捧着他们。你说可气不可气?」

  小红道:「也犯不着气他们。俗话说的『千里搭帐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哪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心肠,由不得眼圈儿红了,又不好意思无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收拾房子,怎么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熬煎似的。」小红听了,冷笑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走进来,手里拿看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两个花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小红撂下,回转身就跑了。小红向外问道:「到底是谁的?也不等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小红便赌气把那样子撂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哪里了?怎么想不起来?」一面说,一面出神,想了一回,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因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来。」佳蕙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拿箱子,你自己取去罢。」小红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磕牙儿,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

  出了恰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来。小红立住,笑问道:「李奶奶,您老人家哪里去了,怎么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好好儿的,又看上了哪个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屋里听见,可又是不好。」小红笑道:「您老人家当真的就信着他去叫么?」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小红笑道:「那一个要是知好歹,就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傻,为什么不进来?」小红道:「既是进来,您老人家该和他一块儿来,回来叫他一个人混碰,看他怎么样!」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大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一径去了。

  小红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不多时,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见小红站在那里,便问道:「红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小红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小红道:「哪里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小红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小红一溜;那小红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好相对。小红不觉把脸一红,一扭身往蘅芜院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著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笼着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镉扇,上面悬着一个匾,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这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见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闪烁,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对儿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

  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销金撤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带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造化,偏又遇着叔叔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嘴里和宝玉说话,眼睛却瞅那丫鬟,细挑身子,容长脸儿,穿着银红袄儿,青缎子坎肩,白绫细褶儿裙子。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他在里头混了两天,都把有名人口记了一半,他看见这丫鬟,知道是袭人。他在宝玉房中比别人不同,如今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给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等我自己倒罢了。」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么着。」贾芸笑道:「虽那么说,叔叔屋里的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回,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出去了。

  贾芸出了怡红院,见四顾无人,便慢慢的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哪行上?在宝叔屋里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屋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刚才那个和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就叫小红。你问他做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绢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绢子的。我哪里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还谢我呢。才在蘅芜院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知是这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哪一个人,故不敢造次。今听见小红问坠儿,知是他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要得了他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 」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绢子,送出贾芸,回来找小红,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你闷的很,出去逛逛不好?」宝玉见说,携着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你没别的说了!」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宝玉道:「可往哪里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委琐,越发心里腻烦了。」宝玉无精打彩,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何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儿赶来。一见宝玉在前,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呢。」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儿的,射它做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做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磕了牙,哪时候儿才不演呢!」

  说着,便顺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看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潇湘馆。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扳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进来了,说:「妹妹睡觉呢,等醒来再请罢。」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问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宝玉见他惺眼微糖,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呢!我都听见了。」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沏碗我喝。」紫鹃道:「我们哪里有好的?要好的只好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道:「他是客,自然先沏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黛玉登时急了,撂下脸来说道:「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儿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心下慌了,忙赶上来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好歹别告诉去!我再敢说这话,嘴上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罢,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问道:「你可知道老爷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见薛蟠拍着手跳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哪里肯出来的这么快!」焙茗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想过来是薛蟠哄出他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赔不是,又求:「别难为了小子,都是我央及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是老爷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要哄我,也说我父亲就完了。」宝玉道:「嗳哟,越发的该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杂种,还跪着做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老胡和老程他们,不知哪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西瓜,这么长这么大的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罗猪、鱼。你说这四样礼物,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先孝敬了母亲,赶着就给你们老太太、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一个小子又来了,我和你乐一天何如?」一面说,一面来到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小子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

  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话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没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你明儿来拜寿,打算送什么新鲜物儿?」宝玉道:「我没有什么送的。若论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写一张字,或画一张画,这才是我的。」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见人家一本春宫儿,画的很好。上头还有许多的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原来是什么〈庚黄〉的。真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哪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么?」薛蟠道:「怎么没看真?」宝玉将手一撒给他看道:「可是这两个字罢?其实和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个字 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自觉没趣,笑道:「谁知他是〈糖银〉是〈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了,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啊,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安好?」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但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来,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叫兔鹘梢了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怕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却有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哪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哪一回有这个道理的?实在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喝,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个东儿,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奉恳之处。」说着撒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刺刺的扔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省了人打闷雷。」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惦记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回来,因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个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正说着,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我叫他留着送给别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得宝玉回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园内去了,自己也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闪灼,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再往怡红院来,门已关了,黛玉即便叩门。谁知晴雯和碧痕二人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偷着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

  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性情,他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见是他的声音,只当别的丫头们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门么?」晴雯偏偏还没听见,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进入来呢!」黛玉听了这话,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若是认真怄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了。真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黛玉心中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意是宝玉恼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觉伤感,便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荫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

  原来这黛玉秉绝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这一哭,那些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正是:「花魂点点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又有一首诗道:「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那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哪一个出来。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nd



第025回 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

  话说小红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覆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有几个丫头来会他去打扫屋子地面,舀洗脸水。这小红也不梳妆,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脸,便来打扫房屋。

  谁知宝玉昨儿见了他,也就留心,想着指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多心,二则又不知他是怎么个情性,因而纳闷。早晨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纸窗,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几个丫头在那里打扫院子,都擦胭抹粉、插花带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拉着鞋,走出房门,只装做看花,东瞧西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下栏杆旁一个人倚在那里,却为一株海棠花所遮,看不真切。近前一步仔细看时,正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此时宝玉要迎上去,又不好意思。正想着,忽见碧痕来请洗脸,只得进去了。

  却说小红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来。袭人笑道:「咱们的喷壶坏了,你到林姑娘那边借用一用。」小红便走向潇湘馆去,到了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高处都拦着帏幕,方想起今日有匠役在此种树。原来远远的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山子石上监工。小红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悄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而回。无精打彩,自向房内躺着。众人只说他是身子不快,也不理论。

  过了一日,原来次日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王夫人见贾母不去,也不便去了。倒是薛姨妈同着凤姐儿并贾家三个姐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王夫人正过薛姨妈院里坐着,见贾环下了学,命他去抄《金刚经咒》唪诵。那贾环便来到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了蜡烛,拿腔作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钟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剪蜡花,又说金钏挡了灯亮儿。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得来,倒了茶给他,因向他悄悄的道:「你安分些罢,何苦讨人厌。」贾环把眼一瞅道:「我也知道,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了,不理我,我也看出来了。」彩云咬着牙,向他头上戳了一指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跟着王夫人都过来了。王夫人便一长一短问他今日是哪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不多时,宝玉也来了,见了王夫人,也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便命人除去了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就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摩掌抚弄他,宝玉也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说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的。你还只是揉搓,一会子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躺一会子去呢。」说着,便叫人拿枕头。宝玉因就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只向着贾环。宝玉便拉他的手,说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就嚷了!」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见了,素日原恨宝玉,今见他和彩霞玩耍,心上越发按不下这口气。因一沉思,计上心来,故做失手,将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烛,向宝玉脸上只一推。

  只听宝玉「嗳哟」的一声,满屋里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绰灯移过来一照,只见宝玉满脸是油。王夫人又气又急,忙命人替宝玉擦洗,一面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说:「这老三还是这么毛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台盘!赵姨娘平时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遂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种子来,也不教训教训!几番儿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一发得了意了,一发上来了!」那赵姨娘只得忍气吞声,也上去帮着他们替宝玉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起了一溜燎泡,幸而没伤眼睛。王夫人看了,又心疼,又怕贾母问时难以回答,急得又把赵姨娘骂一顿!又安慰了宝玉,一面取了败毒散来敷上。宝玉说:「有些疼,还不妨事。明日老太太问,只说我自己烫的就是了。」凤姐道:「就说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不小心,横竖有一场气生。」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

  袭人等见了,都慌的了不得。那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的门,便闷闷的,晚间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知道烫了,便亲自赶过来。只瞧见宝玉自己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药。黛玉只当十分烫的利害,忙近前瞧瞧,宝玉却把脸遮了,摇手叫他出去,知他素性好洁,故不肯叫他瞧。黛玉也就罢了,但问他:「疼的怎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黛玉坐了一会回去了。

  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自己承认自己烫的,贾母免不得又把跟从的人骂了一顿。过了一日,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到府里来,见了宝玉,唬了一大跳,问其缘由,知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面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几画,口内嘟嘟囔囔的,又咒诵了一回,说道:「包管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向贾母道:「老祖宗,老菩萨,哪里知道那佛经上说的利害!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就有多少促狭鬼跟着他,得空儿就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贾母听如此说,便问:「这有什么法儿解救没有呢?」马道婆便说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做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信女虚心供奉者,可以永保儿孙康宁,再无撞客邪祟之灾。』贾母道:「倒不 怎么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说:「也不值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奉以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个大海灯。那海灯就是菩萨现身的法相,昼夜不息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我也做个好事。」马道婆说:「这也不拘多少,随施主愿心。像我家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太妃,他许的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乡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斤油;再有几家,或十斤、八斤、三斤、五斤的不等,也少不得要替他点。」贾母点头思忖。马道婆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长的,多舍些不妨;既是老祖宗为宝玉,若舍多了,怕哥儿担不起,反折了福气了。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贾母道:「既这么样,就一日五斤,每月打总儿关了去。」马道婆道:「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叫人来吩咐:「以后宝玉出门,拿几串钱交给他的小子们,一路施舍给僧道贫苦之人。」说毕,那道婆便往各房问安闲逛去了。

  一时来到赵姨娘屋里,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茶给他吃。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见炕上堆着些零星绸缎,因说:「我正没有鞋面子,姨奶奶给我些零碎绸子缎子,不拘颜色,做双鞋穿罢。」赵姨娘叹口气道:「你瞧,那里头还有块像样儿的么?有好东西也到不了我这里。你不嫌不好,挑两块去就是了。」马道婆便挑了几块,掖在袖里。赵姨娘又问:「前日我打发人送了五百钱去,你可在药王面前上了供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赵姨娘叹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来上供,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马道婆道:「你只放心,将来熬得环哥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做多大功德还怕不能么?」

  赵姨娘听了笑道:「罢,罢!再别提起!如今就是榜样。我们娘儿们跟得上这屋里哪一个儿?宝玉儿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儿也还罢了,我只不服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了两个指头。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起身掀帘子一看,见无人,方回身向道婆说:「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马道婆见说,便探他的口气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了你们心里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好。」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吗?」马道婆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明里不敢罢咧,暗里也算计了,还等到如今!」

  赵姨娘听这话里有话,心里暗暗的喜欢,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心,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教给我这个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了这话拿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别问我,我哪里知道这些事?罪罪过过的。」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们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么?」马道婆听如此,便笑道:「要说我不忍你们娘儿两个受别人的委屈,还犹可,要说谢我,那我可是不想的呀。」赵姨娘听这话松动了些,便说:「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了?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人绝了,这家私还怕不是我们的,那时候你要什么不得呢?」马道婆听了,低了半日头,说:「那时候儿事情妥当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有何难,我 了几两体已,还有些衣裳首饰,你先拿几样去。我再写个欠契给你,到那时候儿,我照数还你。」马道婆想了一回道:「也罢了,我少不得先垫上了。」赵姨娘不及再问,忙将一个小丫头也支开,赶着开了箱子,将首饰拿了些出来,并体已散碎银子,又写了五十两欠约,递与马道婆道:「你先拿去做供养。」马道婆见了这些东西,又有欠字,遂满一应承,伸手先将银子拿了,然后收了契。向赵姨娘要了张纸,拿剪子铰了两个纸人儿,问了他二人年庚,写在上面。又找了一张蓝纸,铰了五个青面鬼,叫他并在一处,拿针钉了:「回去我再作法,自有效验的。」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道:「姨奶奶在屋里么?太太等你呢。」于是二人散了,马道婆自去,不在话下。

  却说黛玉,因宝玉烫了脸不出门,倒常在一处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又和紫鹃做了一会针线,总闷闷不舒,便出来看庭前才迸出的新笋。不觉出了院门,来到园中,四望无人,惟见花光鸟语,信步便往怡红院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游廊上看画眉洗澡呢。听见房内笑声,原来是李纨、凤姐、宝钗都在这里。一见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两个?」黛玉笑道:「今日齐全,谁下帖子请的?」凤姐道:「我前日打发人送了两瓶茶叶给姑娘,可还好么?」黛玉道:「我正忘了,多谢想着。」宝玉道:「我尝了不好,也不知别人说怎么样。」宝钗道:「口头也还好。」凤姐道:「那是暹罗国进贡的。我尝了不觉怎么好,还不及我们常喝的呢。」黛玉道:「我吃着却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的。」宝玉道:「你说好,把我的都拿了吃去罢。」凤姐道:「我那里还多著呢。」黛玉道:「我叫丫头取去。」凤姐道:「不用,我打发人送来。我明日还有一事求你,一同叫人送来罢。」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一点子茶叶,就使唤起人来了。」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儿?」众人都大笑起来。

  黛玉涨红了脸,回过头去,一声儿不言语。宝钗笑道:「二嫂子的诙谐真是好的。」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的讨人厌罢了!」说着又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你么?」指着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私儿配不上?哪一点儿玷辱你?」黛玉起身便走。宝钗叫道:「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呢!走了倒没意思。」说着,站起来拉住。才到房门,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都来瞧宝玉,宝玉和众人都起身让坐,独凤姐不理。宝钗正欲说话,只见王夫人房里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过去呢。」李纨连忙同着凤姐儿走了,赵周两人也都出去了。宝玉道:「我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说:「林妹妹,你略站站,我和你说话。」凤姐听了,回头向黛玉道:「有人叫你说话呢,回去罢。」便把黛玉往后一推,和李纨笑着去了。

  这里宝玉拉了黛玉的手,只是笑,又不说话。黛玉不觉又红了脸,挣着要走。宝玉道:「嗳哟!好头疼!」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宝玉大叫一声,将身一跳,离地有三四尺,口内乱嚷,尽是胡话。黛玉并众丫要都唬慌了,忙报知王夫人与贾母。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看。宝玉一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的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一见,唬的抖衣乱战,儿一声肉一声,放声大哭。于是惊动了众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并琏、蓉、芸、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下人等,并丫鬟、媳妇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乱麻一般,正没个主意。

  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犬杀犬,见了人瞪着眼就要杀人,众人一发慌了。周瑞家的带着几个力大的女人,上去抱住,夺了刀,抬回房中,平儿、丰儿等哭的哀天叫地。贾政心中也着忙。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说送祟的,有说跳神的,有荐玉皇阁张道士捉怪的,整闹了半日,祈求祷告,百般医治,并不见好。日落后,王子腾夫人告辞去了。

  次日,王子腾也来问候。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并各亲戚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也有荐医的。他叔嫂二人一发糊涂,不省人事,身热如火,在床上乱说。到夜里更甚,因此那些丫鬟不敢上前,故将他叔嫂二人都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着人轮班守视。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并薛姨妈寸步不离,只围着哭。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上下不安。贾赦还各处去寻觅僧道,贾政见不效验,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总由天命,非人力可强。他二人之病百般医治不效,想是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去。」贾赦不理,仍是百般忙乱。

  看看三日光阴,凤姐、宝玉躺在床上,连气息都微了。合家都说没了指望了,忙的将他二人的后事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等更哭的死去活来。只有赵姨娘外面假作忧愁,心中称愿。

  至第四日早,宝玉忽睁开眼向贾母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发我走罢。」贾母听见这话,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里也受罪不安。」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意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都是你们素日调唆着,逼他念书写字,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就像个避猫鼠儿一样。都不是你们这起小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他,你们就随了心了!我饶哪一个!」一面哭,一面骂。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着急,忙喝退了赵姨娘,委婉劝解了一番。忽有人来回:「两口棺木都做齐了。」贾母闻之,如刀刺心,一发哭着大骂,问:「是谁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来打死! 」闹了个天翻地覆。

  忽听见空中隐隐有木鱼声,念了一句「南无解冤解结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不安、中邪祟、逢凶险的,找我们医治。」贾母、王夫人都听见了,便命人向街上找寻去。原来是一个癞和尚同一个跛道士。那和尚是怎的模样?但见:「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有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脏更有一头疮。那道人是如何模样?看他时:「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因命人请进来,问他二人:「在何山修道?」那僧笑道:「长官不消多话,因知府上人口欠安,特来医治的。」贾政道:「有两个人中了邪,不知有何仙方可治?」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放着希世之宝,可治此病,何须问方?」贾政心中便动了,因道:「小儿生时虽带了一块玉来,上面刻着能除凶邪,然亦末见灵效。」那僧道:「长官有所不知。那宝玉原是灵的,只因为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今将此宝取出来,待我持诵持诵,自然依旧灵了。」贾政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块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

  青埂峰下,别来十三载矣。人世光阴迅速,尘缘未断,奈何奈何!可羡你当日那段好处: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只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惹是非。可惜今日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房栊日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债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了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槛上,除自己亲人外,不可令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好了。」贾政忙命人让茶,那二人已经走了,只得依言而行。

  凤姐、宝玉果一日好似一日的,渐渐醒来,知道饿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了。众姐妹都在外间听消息。黛玉先念了一声佛,宝钗笑而不言。惜春道:「宝姐姐笑什么?」宝钗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度化众生,又要保佑人家病痛,都叫他速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你说可忙不忙?可好笑不好笑?」一时黛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都不是好人!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丫头学得贫嘴贱舌的。 」一面说,一面掀帘子出去了。

  欲知端详,下回分解。


End



第024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话说黛玉正在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说道:「你做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黛玉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冒冒失失的唬我一跳。这会子打哪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找我们姑娘,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了。回家去坐着罢。」一面说,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果然凤姐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叶来。黛玉和香菱坐了,谈讲些这一个绣的好,哪一个扎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只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哪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去换了衣裳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下面露着玉色绸袜,大红绣鞋,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围着紫绸绢子。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以下。便猴上身去,涎着脸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他,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裳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着?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儿可也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衣裳,同鸳鸯往前面来。

  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过一个人来,说:「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生得容长脸儿,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甚实斯文清秀。虽然面善,却想不起是哪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廊下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你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五六岁呢,就给你做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贾芸道:「十八了。」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巧的,听宝玉说像他的儿子,便笑道:「俗话说的好,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虽然年纪大,山高遮不住太阳。只从我父亲死了,这几年也没人照管,宝叔要不嫌侄儿蠢,认做儿子,就是侄儿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了儿子,不是好开交的。」说着笑着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日你到书房里来,我和你说一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问的话,便唤人来:「带进哥儿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到上房,邢夫人见了,先站起来请过贾母的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又命人倒茶。茶未吃完,只见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哪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弄的你黑眉乌嘴的,哪里还像个大家子念书的孩子?」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请安。邢夫人叫他两人在椅子上坐着。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索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向贾兰使个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起身,也就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各人的母亲好罢。你姑姑姐姐们都在这里呢,闹得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贾环等答应着便出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会子,都往后头不知哪屋里去了?」宝玉说:「大娘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哪里什么话,不过叫你等着同姐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儿。」娘儿两个说着,不觉又晚饭时候,请过众位姑娘们来,调开桌椅,摆列杯盘。母女姐妹们吃毕了饭,宝玉辞别贾赦,同众姐妹们回家,拜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说:「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偏你婶娘再三求了我,给了芹儿了。他许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那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这么着,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娘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做什么,我哪里有这工夫说闲话呢。明日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走,必须当日赶回来方好。你先等着去。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向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舅舅卜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回来,一见贾芸,便问:「你做什么来了?」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要用冰片、麝香,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节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日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没还,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犯了,就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小铺子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件。二则你哪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要立个主意,赚几个钱,弄弄穿的吃的,我看着也喜欢。」贾芸笑道:「舅舅说的有理。但我父亲没的时候儿,我又小,不知事体。后来听见母 说,都还亏了舅舅替我们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是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的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儿来缠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舅舅也就没法儿呢!」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当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个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们大屋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下个气儿和他们的管事的爷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儿我出城去,碰见你们三屋里的老四,坐着好体面车,又带着四五辆车,有四五十小和尚道士儿,往家庙里去了。他哪不亏能干,就有这个事到他身上了?」贾芸听了唠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这么忙?你吃了饭去罢。」一句话尚未说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道:「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有钱借几十个,明儿就送了来的。」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舅舅家门,一径回来,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走。低着头,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一把拉住,骂道:「你瞎了眼!碰起我来了!」贾芸听声音像是熟人,仔细一看,原来是紧邻倪二。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饭,专爱喝酒打架。此时正从欠钱人家索债归来,已在醉乡,不料贾芸碰了他,就要动手。贾芸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一听他的声音,将醉眼睁开,一看见是贾芸,忙松了手,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这会子哪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若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贾芸道:「老二,你别生气,听我告诉你这原故。」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道:「要不是二爷的亲戚,我就骂出来,真真把人气死。也罢,你也不必愁,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要用只管拿去。我们好街坊,这银子是不要利的。」一头说,一头从搭包内掏出一包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倪二素日虽然是泼皮,却也因人而施,颇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反为不美。不如用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就是了。」因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既蒙高情,怎敢不领,回家就照例写了文约送过来。」倪二大笑道:「这不过是十五两三钱银子,你若要写文约,我就不借了。」贾芸听了,一面接银子,一面笑道:「我遵命就是了。何必着急!」倪二笑道:「这才是呢。天气黑了,也不让你喝酒了,我还有点事儿,你竟请回罢。我还求你带个信儿给我们家,叫他们关了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事,叫我们女孩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见了这件事,心下也十分稀罕,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来要,便怎么好呢。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可也加倍还得起他。」因走到一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秤了秤,分两不错,心上越发喜欢。到家先将倪二的话捎给他娘子儿,方回家来。他母亲正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哪里去了一天?」贾芸恐母亲生气,便不提卜世仁的事,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来着。」问他母亲:「吃了饭了没有?」他母亲说:「吃了。还留着饭在那里。」叫小丫头拿来给他吃。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街,在香铺买了冰麝,往荣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的苕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去笑问道:「二婶娘哪里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拥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爱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好,倒时常惦记着婶娘,要瞧瞧,总不能来。 」凤姐笑道:「可是你会撒谎!不是我提,他也就不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劈,就敢在长辈儿跟前撒谎了?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娘来,说『婶娘身子单弱,事情又多,亏了婶娘好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的。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了。』」凤姐听了,满脸是笑,由不得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儿的,你们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说起我来?」贾芸笑着道:「只因我有个好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因他捐了个通判,前儿选着了云南不知哪一府,连家眷一齐去。他这香铺也不开了,就把货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像这贵重的,都送给亲友,所以我得了些冰片、麝 。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贱卖了可惜,要送人也没有人家儿配使这些香料。因想到婶娘往年间还拿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所用,也一定比往常要加十几倍,所以拿来孝敬婶娘。」一面将一个锦匣递过去。凤姐正是办节礼用香料,便笑了一笑,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你这么知好歹,怪不得你叔叔常提起你来,说你好,说话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常提我?」凤姐见问,便要告诉给他事情管的话,一想又恐他看轻了,只说得了这点儿香料,便许他管事了。因且把派他种花木的事一字不提,随口说了几句淡话,便往贾母屋里去了。

  贾芸自然也难提,只得回来。因昨日见了宝玉,到外书房等着,故此吃了饭,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散斋书房里来。只见茗烟在那里掏小雀儿呢。贾芸在他身后,把脚一跺,道:「茗烟小猴儿又淘气了!」茗烟回头,见是贾芸,便笑道:「何苦二爷唬我们这么一跳。」因又笑说:「我不叫茗烟了,我们宝二爷嫌烟字不好,改了叫『焙茗』了。二爷明儿只叫我焙茗罢。」贾芸点头笑着同进书房,便坐下问:「宝二爷下来了没有?」焙茗道:「今日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探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的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要找别的小子,都玩去了。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音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呀」。贾芸往外瞧时,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生的倒甚齐整,两只眼儿水水灵灵的,见了贾芸,抽身要躲,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呢!」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半日,也没个人过。这就是宝二爷屋里的。」因说道:「好姑娘,你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那丫头听见,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从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廊上廊下的,你只说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似笑不笑的说道:「依我说,二爷且请回去,明日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替回罢。」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又不下来,难道只是叫二爷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就便回来有人带信儿,也不过嘴里答应着罢咧。」贾芸听这丫头的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屋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日再来。」说着,便往外去了。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喝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用,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那贾芸一径回来。

  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过来,便命人叫住,隔着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婶娘别提,我这里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一起头儿就求婶娘,这会子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哦!你那边没成儿,昨儿又来找我了?」贾芸道:「婶娘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要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娘吗?如今婶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搁开,少不得求婶娘,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道儿走么!早告诉我一声儿,多大点子事,还值得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儿,我正想个人呢,早说不早完了?」贾芸笑道:「这样明日婶娘就 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不好?」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果然这件办的好,再派我那件罢。」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时候来领银子,后日就进去种花儿。」说着,命人驾起香车,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散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去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出来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给贾芸。贾芸接来看那批,上批着二百两银子,心中喜悦,翻身走到银库上领了银子,回家告诉他母亲,自是母子俱喜。次日五更,贾芸先找了倪二还了银子,又拿了五十两银子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自这日见了贾芸,曾说过明日着他进来说话,这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哪里还记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却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被宝钗烦了去打结子去了,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病了接出去了,麝月现在家中病着,还有几个做粗活听使唤的丫头,料是叫不着他,都出去寻伙觅伴的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屋内。偏偏的宝玉要喝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婆子走进来。宝玉见了,连忙摇手说:「罢!罢!不用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二爷看烫了手,等我倒罢。」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接了碗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哪里来着?忽然来了,唬了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笑着回道:「我在后院里。才从里间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么?」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挽着儿,容长脸面,细挑身材,却十分俏丽甜净。宝玉便笑问道:「你也是我屋里的人么?」那丫头笑应道:「是。」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一声道:「爷不认得的也多呢,岂止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水拿东西,眼面前儿的一件也做不着,哪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做眼面前儿的呢?」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句话回二爷,昨日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今日来了,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出去接。

  秋纹、碧痕,一个抱怨「你湿了我的衣裳」,一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来看时,并没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俱不自在,只得且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找着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做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呢?因为我的绢子找不着,往后头找去,不想二爷要茶喝。叫姐姐们,一个儿也没有,我赶着进去倒了碗茶,姐姐们就来了。」秋纹兜脸啐了一口道:「没脸面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抢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吗?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么?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拿东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就完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紧些,衣裳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都拦着围幕,别混跑。」秋纹便问:「明日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老婆子道:「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俱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活,那小红心内明白,知是昨日的外书房所见的那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因玉字犯了宝玉、黛玉的名,便改唤他做「小红」。原来是府中世仆,他父亲现在收管各处田房事务。这小红年方十四,进府当差,把他派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姐妹及宝玉等进大观园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点了。这小红虽然是个不谙事体的丫头,因他原有几分容貌,心内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哪里插得下手去。不想今日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话,心内早灰了一半。正没好气,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房。睡在床上,暗暗思量,翻来覆去,自觉没情没趣的。忽听的窗外低低的叫道:「红儿,你的绢子我拾在这里呢。」小红听了,忙走出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贾芸。小红不觉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哪里拾着的?」只见那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的衣裳。那小红臊的转身一跑,却被门槛子绊倒。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nd



第023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话说贾母次日仍领众人过节。那元妃却自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抄录妥协,自己编次优劣,又令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选拔精工,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贾蓉、贾蔷等监工。因贾蔷又管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子并行头等事,不得空闲,因此又将贾菖、贾菱、贾萍唤来监工。一日烫蜡钉朱,动起手来。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处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杨氏,正打算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件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事,便坐车来求凤姐。凤姐因见他素日嘴头儿乖滑,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便回了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小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应承的。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都送到家庙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是了。说声用,走去叫一声就来,一点儿不费事。」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即时唤贾琏。

  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放下饭碗便走。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先站住,听我说话。要是别的事,我不管,要是为小和尚小道士们的事,好歹你依着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摇头笑道:「我不管,你有本事你说去。」凤姐听说,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带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是真话还是玩话儿?」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求了我两三遭,要件事管管,我应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儿。等这件事出来,我包管叫芸儿管这工程就是了。」贾琏道:「这也罢了。」因又悄悄的笑道:「我问你,我昨儿晚上不过要改个样儿,你为什么就那么扭手扭脚的呢?」凤姐听了,把脸飞红,「嗤」的一笑,向贾琏哼了一口,依旧低下头吃饭。贾琏笑着一径去了。

  走到前面见了贾政,果然为小和尚的事。贾琏便依着凤姐的话,说道:「看来芹儿倒出息了,这件事竟交给他去管,横竖照里头的规例,每月支领就是了。」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小事,听贾琏如此说,便依允了。贾琏回房告诉凤姐,凤姐即命人去告诉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感谢不尽。凤姐又做情,先支三个月的费用,叫他写了领字,贾琏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供给来,白花花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了一块与掌秤的人,叫他们喝了茶罢。于是命小厮拿了回家,与母亲商议。登时雇车坐上,又雇了几辆车子至荣国府角门前,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子,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如今且说那元妃,在宫中编次《大观园题咏》,忽然想起那园中的景致,自从游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叫人进去,岂不辜负此园。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姐妹们,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宝玉自幼在姐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又怕冷落了他,恐贾母、王夫人心上不喜,须得也命他进去居住方妥。命太监夏忠到荣府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贾政王夫人接了谕命。夏忠去后,便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

  别人听了还犹自可,惟宝玉喜之不胜。正和贾母盘算着要这个要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呆了半晌,登时扫了兴,脸上转了色,便拉着贾母扭的扭股儿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况你作了这篇好文章,想必娘娘叫你进园去住,他吩咐你几句话,不过是怕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应了。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廊檐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儿笑他。金钏儿一把拉着宝玉,悄悄的说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儿,笑道: 「人家心里发虚,你还怄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门进去。

  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来,宝玉挨身而入,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坐在炕上说话儿,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探春、惜春和贾环都站起来。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眼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又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粗糙,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此,尚把平日嫌恶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分。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在外游嬉,渐次疏懒了功课,如今叫禁管你和姐妹们在园里读书。你可好生用心学习,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着! 」宝玉连连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边坐下。他姐弟三人依旧坐下。

  王夫人摸索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没有?」宝玉答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临睡打发我吃的。」贾政便问道:「谁叫袭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拘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起这样刁钻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喜欢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晓得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丫头姓花,便随意起的。」王夫人忙向宝玉说道:「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生气。」贾政道:「其实也无妨碍,不用改。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诗上做工夫。」说毕,断喝了 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去罢。怕老太太等吃饭呢。」

  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老嬷嬷,一溜烟去了。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而立,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叫你做什么?」宝玉告诉:「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他:「你住在哪一处好?」黛玉正盘算这事,忽见宝玉一问,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些。」宝玉听了,拍手笑道:「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你那里住。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二人正计议着,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是:「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哥儿姐儿们就搬进去罢。这几日遣人进去分派收拾。」宝钗住了蘅芜院,黛玉住了潇湘馆,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掩书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的奶娘亲随丫头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姐妹丫鬟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有几首四时即事诗,虽不算好,却是真情真景。

  《春夜即事》云: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蛙声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云: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云: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裨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云: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鷞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不说宝玉闲吟,且说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等轻薄子弟,爱上那风流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这宝玉一发得意了,每日家做这些外务。

  谁想静中生动,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发闷。园中那些女孩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哪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想外头鬼混,却痴痴的又说不出什么滋味来。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玩烦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见过。想毕,走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则天、玉环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孝敬宝玉。宝玉一看,如得珍宝。茗烟又嘱咐道:「不可拿进园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宝玉哪里肯不拿进去?踟蹰再四,单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方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于外面书房内。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看。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斗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花片。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儿,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儿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花瓣,宝玉正蜘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来的正好,你把这些花瓣儿都扫起来,撂在那水里去罢。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了。」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么没有?仍旧把花糟塌了。那畸角儿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了,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瞧,好多著呢!」宝玉道:「妹妹,要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过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时,已看了好几出了。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着点头儿。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都通红了,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了!好好儿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帐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急了,忙向前拦住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儿罢!要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叫个癞头鼋吃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儿,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碑去。」说的黛玉「噗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这么个样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也是个银样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说说,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了?」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儿埋了罢,别提那些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了。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去了,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题。

  这里黛玉见宝玉去了,听见众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外,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再听时,恰唱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正没个开交处,忽觉身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及至回头看时,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nd



第022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哪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他这一遭罢!」林黛玉搬着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

  那天早又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

  次日天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姐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林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做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嗽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

  湘云一面编著,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 」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啪」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

  忽见宝钗走来,因问道:「宝兄弟哪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哪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袭人冷笑道:「我哪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叹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

  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蓬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

  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姐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哪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姐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著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糖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正看至《外篇‧ 胠箧》一则,其文曰:『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与度外,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姐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日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宝玉道:「我过哪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哪知道?你爱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 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贱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儿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

  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要走两趟去招惹,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哪里管什么娘娘。」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儿毒尽斑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恩爱,自不必烦絮。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便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橛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倒赌狠!你只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他,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

  一语未了,只听凤姐声音进来。贾琏听见松了手,平儿刚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命平儿快开匣子,替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添出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 」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使眼色儿,平儿只装着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凤姐笑道:「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哪里就叫咱们翻着了。」说着,寻了样子又上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的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他知道。」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它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得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 」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他,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做什么?」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呢?」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已绝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服他了。」凤姐道:「都是你惯得他,我只和你说。」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又拿我来做人。我躲开你们。」凤姐道:「我看你躲到哪里去。」贾琏道:「我就来。」凤姐道:「我有话和你商量。」

  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21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哪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他这一遭罢!」林黛玉搬着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

  那天早又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

  次日天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姐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林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做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嗽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

  湘云一面编著,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 」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啪」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

  忽见宝钗走来,因问道:「宝兄弟哪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哪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袭人冷笑道:「我哪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叹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

  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蓬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

  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姐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哪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姐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著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糖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正看至《外篇‧ 胠箧》一则,其文曰:『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与度外,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姐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日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宝玉道:「我过哪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哪知道?你爱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 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贱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儿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

  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要走两趟去招惹,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哪里管什么娘娘。」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儿毒尽斑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恩爱,自不必烦絮。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便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橛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倒赌狠!你只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他,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

  一语未了,只听凤姐声音进来。贾琏听见松了手,平儿刚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命平儿快开匣子,替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添出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 」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使眼色儿,平儿只装着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凤姐笑道:「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哪里就叫咱们翻着了。」说着,寻了样子又上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的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他知道。」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它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得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 」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他,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做什么?」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呢?」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已绝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服他了。」凤姐道:「都是你惯得他,我只和你说。」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又拿我来做人。我躲开你们。」凤姐道:「我看你躲到哪里去。」贾琏道:「我就来。」凤姐道:「我有话和你商量。」

  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20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话说宝玉在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取笑。那宝玉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身体不好,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

  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唤呢。那袭人待他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揎他,可见老背晦了。」宝玉忙欲赶过去,宝钗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呢!他是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儿的是。」宝玉道: 「我知道了。」说毕走来。

  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杖,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儿!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厮样儿的躺在炕上,见了我也不理一理儿。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只听你的话。你不过是几两银子买了来的小丫头子罢咧,这屋里你就做起耗来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人不哄!」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因他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辩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后来听见他说哄宝玉,又说配小子,由不得又羞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了。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他分辩,说:「病了,吃药」,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李嬷嬷听了这话,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哪里还认得我了呢?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讲,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扔在一边儿,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哭。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过来劝道:「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些就完了。」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便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和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了。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了输赢账,听见后面一片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又值他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排揎宝玉的丫头。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刚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吵,你还要管他们才是,难道你倒不知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屋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跟了我喝酒去罢。」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绢子。」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儿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索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了没脸,强似受那些娼妇的气!」

  后面宝玉、黛玉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他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宝玉点头叹道:「这个不知是哪里的帐,只拣软的欺负!又不知是哪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帐上了。」一句未完,睛雯在旁说道:「谁又没疯了,得罪他做什么?既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认,犯不着带累别人!」袭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宝玉道:「为我得罪了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扯人!」宝玉见他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他仍旧睡下出汗。只见他汤烧火热,自己守着他,歪在旁边,劝他只养病,别想那些没要紧的事。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住得了?但只是天长日久,尽着这么闹,可叫人怎么过呢?你只顾一时为我得罪了人,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的,大家什么意思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勉强忍着。

  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端上了二和药来,宝玉见他才有点汗儿,便不叫他起来,自己端着给他,就枕上吃了,即令小丫鬟们铺炕。袭人道:「你吃饭不吃饭,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子,和姑娘们玩一会子,再回来。我就静静的躺一躺也好啊!」宝玉听说,只得依他,看着他去了簪环躺下,才去上屋里跟着贾母吃饭。

  饭毕,贾母犹欲和那几个老管家的嬷嬷斗牌。宝玉惦记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胧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霞、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见麝月一人在外间屋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道:「你怎么不和他们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钱,还不够你偷的?」麝月道:「都乐去了,这屋子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屋里上头是灯,下头是火,那些老婆子们都老天拔地伏侍了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儿了。小丫头们也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玩玩儿去么?所以我在这里看着。」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了。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儿不好?」宝玉道:「咱们两个做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起你说头上痒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道:「使得。」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鷨,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篦。

  只蓖了三五下儿,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儿还没吃,就上了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蓖蓖。」晴雯道:「我没这么大造化。」说着,拿了钱,摔了帘子,就出去了。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而笑。宝玉笑着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儿。宝玉会意,忽听呼一声帘子响,睛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拌嘴儿了。 」晴雯也笑道:「你又护着他了,你们瞒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说着,一径去了。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次日清晨,袭人已是夜间出了汗,觉得轻松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才放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闲逛。

  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都是闲时,因贾环也过来玩。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玩。宝钗素日看他也如宝玉,并没他意,今儿听他要玩,让他上来,坐在一处玩。一注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喜欢。谁知后来接连输了几盘,就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了,若掷个六点也该赢,掷个三点就输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二,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儿叫「么!」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么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就要拿钱,说是个四点。莺儿便说:「明明是个么!」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了莺儿一眼,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姑娘说,不敢出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瞧不起!前儿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喝住了。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便哭。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又骂莺儿。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景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看待,还有人背后谈论,还禁得辖治了他?」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姐妹丛中长大,亲姐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湘云、黛玉、宝钗等人,他便料定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伯叔、兄弟之伦,因是圣人遗训,不敢违忤,所以兄弟间亦不过尽其大概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男子,需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甚怕他,只因怕贾母不依,才只得让他三分。

  现今宝钗生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到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譬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舍了这件取那件,难道你守着这件东西哭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要取乐儿,倒招得自己烦恼,还不快去呢!」贾环听了,只得回来。

  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是哪里垫了踹窝来了?」贾环便说:「同宝姐姐玩来着,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了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了?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这没意思?」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到耳内,便隔着窗户说道:「大正月里,怎么了?兄弟们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样话做什么?凭他怎么着,还有老爷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

  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便赶忙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出声。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性气的东西哟!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玩,你爱和哪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和哪个玩。你总不听我的话,倒叫这些人教的你歪心邪意,狐媚魇道的。自己又不尊重,要往下流里走,安着坏心,还只怨人家偏心呢。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因问贾环:「你输了多少钱?」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说道:「输了一二百钱。」凤姐啐道:「亏了你还是个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么着!」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玩呢,把他送了去。你明儿再这么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叫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不尊贵,你哥哥恨得牙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还窝出来呢!」喝令:「去罢!」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自去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连忙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儿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和宝玉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了他两个,忙站起来问好。正值黛玉在旁,因问宝玉:「打哪里来?」宝玉便说:「打宝姐姐那里来。」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了绊往,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道:「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到他那里,就说这些闲话。」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儿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坐儿,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啊?」黛玉道:「你管我呢! 」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你自己糟蹋坏了身子呢。」黛玉道:「我作贱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与你何干?」宝玉道: 「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活着,好不好?」宝玉笑道: 「要像只管这么闹,我还怕死吗?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自家死了干净,别错听了话,又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说:「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拉宝玉走了。这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

  没两盏茶时,宝玉仍来了。黛玉见了,越发抽抽搭搭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没张口,只听黛玉先说道:「你又来做什么?死活凭我去罢了!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会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哄着你。你又来做什么呢?」宝玉听了,忙上前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的人,难道连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姐妹,宝姐姐是两姨姐妹,论亲也比你远。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远你的呢?」黛玉啐道:「我难道叫你远他?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你难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黛玉听了,低头不语,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怄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冷些,怎么你 脱了青服披风呢?」宝玉笑道:「何尝没穿?见你一恼,我一暴燥,就脱了。」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讹着吵吃的了。」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么爱三』〉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会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个好的。」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可哪里敢挑他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分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儿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的去!阿弥陀佛,那时才现在我眼里呢!」说的宝玉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

  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9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闲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

  第一人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玩得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里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弟兄子侄互为献酬;姐妹婢妻共相笑语。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并丫头姬妾鬼混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谜行令,百般作乐,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也不理论。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儿也有会赌钱的,也有往亲友家去的,或嫖或饮,都私自散了,待晚上再来;那些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儿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素日这里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画的很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着,便往那里来。刚到窗前,听见屋里一片喘息之声,宝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着胆子,舐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

  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两个唬的抖衣而颤。茗烟见是宝玉,忙跪下哀求。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倒也白白净净儿的有些动人心处,在那里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那丫头飞跑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不告诉人!」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不过十六七了。」宝玉道:「连他的岁数也不问问,就做这个事,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正新鲜奇文。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得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叫做卍儿。」宝玉听了笑道:「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等明儿说了给你做媳妇,好不好?」茗烟也笑了。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做什么呢?」茗烟微微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城外逛去,一会儿再回这里来。宝玉道:「不好,看仔细花子拐了去。况且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就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做什么呢。」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定,连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做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把心放下来,说道:「你也胡闹了!可做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了来了?」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袭人听了,复又惊慌道:「这还了得,倘若碰见人或是遇见老爷,街上人挤马碰,有个失闪,这也是玩得的吗?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呢!都是茗烟调唆的,等我回去告诉嬷嬷们,一定打个贼死。」茗烟撅了嘴道:「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了来的,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我们回去罢。」花自芳忙劝道:「罢了,已经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不干净,爷怎么坐呢?」

  袭人的母亲也早迎出来了。袭人拉着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的脸上通红。花自芳母子两个恐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子,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乱给他东西吃的。」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来,铺在一个杌子上,扶着宝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里,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着齐齐整整的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回去的礼,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捻了几个松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给他。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道:「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谁哭来着?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因见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说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衣裳,他们就不问你往哪里去吗?」宝玉道:「原是珍大爷请过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儿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笑道:「悄悄儿的罢!叫他们听着做什么?」一面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宝玉摘下来,向他妹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儿瞧瞧。再瞧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着了。」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雇一辆干干净净、严严紧紧的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辆车来,众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些果子给茗烟,又把些钱给他买花爆放,叫他:「别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面说着,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车,放下车帘。茗烟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车,向花自芳道:「须得我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过去得呢,看大家疑惑。」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下车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了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索性恣意地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儿。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别的嬷嬷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房子,由著你们糟塌,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玩笑,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个讨厌的老货!」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酪,怎么不送给我吃?」说毕,拿起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么坏了肠子。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了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他怎么着!你们看袭人不知怎么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把酪全吃了。又一个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送东西给你老人家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可是病了?还是输了呢?」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妹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留的是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因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闹得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糟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了栗子来,自向灯下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向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姐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哪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们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

  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进他们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人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没的我们这宗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他虽没这样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我姨父姨娘的宝贝儿似的,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嗨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我这几年,妹妹们都不大见。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里有文章,不觉吃了一惊,忙扔下栗子,问道:「怎么着,你如今要回去?」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量,教我再耐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出我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忙了,因问:「为什么赎你呢?」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 子儿,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呢?」

  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哪!」袭人道:「从来没这个理,就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袭人道:「为什么不放呢?我果然是个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也还有的;其实我又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我从小儿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这会子又伏侍了你几年,我们家要来赎我,正是该叫去的,只迫连身价不要就开恩放我去呢。要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使不得的。」

  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里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的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吃亏,就可以行得的。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教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吗?」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 便赌气上床睡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摸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因此哭了一阵。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人家儿,不过求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贱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儿也不能那么尊重,因此他母子两个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两个又是那个光景儿,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发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别意了。

  且说袭人自幼儿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纵弛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量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宝玉默默睡去,知其情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宝玉见这话头儿活动了,便道:「你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哪里去,哪里去就完了。」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爷,我正为劝你这些个,倒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袭人道:「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做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经他心里又 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叫人家『禄蠹』;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刻刻的要打你呢?」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是我小时候儿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说的,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呢?」袭人道:「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罢。」袭人道:「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趣儿。」二人 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三更天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重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的住,次后挨不住,只要睡,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窝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哪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黛玉听了,嗤的一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 「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 」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脏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给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枕上 二人对着脸儿躺下。

  黛玉一回眼,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迹,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划破了?」宝玉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划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澄胭脂膏子溅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绢子要擦。黛玉便用自己的绢子替他擦了,顺着嘴儿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就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作奇怪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大家又该不得心净了。」宝玉总没听见这些话,只闻见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这时候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那么着,这香是哪里来的?」黛玉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儿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

  黛玉素性触痒不禁,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他?」宝玉方听出来,因笑道:「方才告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要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你不难,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要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绢子盖上脸。

  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总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扬州有何古迹,土俗民风如何,黛玉不答。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么?」黛玉见他说的郑重,又且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这就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著呢,你哪里都知道?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议事,说:『明儿是腊八儿了,世上的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里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个来才好。 』乃拔令箭一枝,遣了个能干小耗子去打听。小耗子回报:『各处都打听了,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子便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子道:『米豆成仓。果品却只有五样:一是红枣,二 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老耗子听了大喜,即时拔了一枝令箭,问:『谁去偷米?』一个耗子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个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下香芋。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子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子见众耗见他这样,恐他不谙练,又怯懦无力,不准他去。小耗子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这一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子忙问:『怎么比他们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叫人瞧不出来,却暗暗儿的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这不比直偷硬取的巧吗? 』众耗子听了,都说:『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变?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 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子忙笑说:『错了,错了!原说变果子,怎么变出个小姐来了呢?』小耗子现了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黛玉听了,翻身爬 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派我呢。」说着便拧。宝玉连连央告:「好妹妹,饶了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见你的香气,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你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哦!是宝兄弟哟!怪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本来多嘛。就只是可惜一件,该用故典的时候儿,他就偏忘了。有今儿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呀,眼面前儿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了不得,他只是出汗。这会子偏又有了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吵嚷起来。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nd



第018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

  话说彼时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库。又有人来回请凤姐收金银器皿。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皆不得空儿。宝钗因说道:「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说着,和宝玉等便往迎春房中来。王夫人日日忙乱,直到十月里才全备了。监办的都交清账目;各处古董文玩,俱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自仙鹤、鹿、兔以及鸡、鹅等,亦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三十出杂戏来;一班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念佛诵经。于是贾政略觉心中安顿,遂请贾母到园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些微不合之处,贾政才敢题本。本上之日,奉旨:「于明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贵妃省亲」贾府奉了此旨,一发日夜不闲,连年也不能好生过了。

  转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带了许多小太监来各处关防,挡围幕,指示贾宅人员何处出入,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马司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监督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大妆。

  此时园内帐舞蟠龙,帘飞绣凤,金银焕彩,珠宝生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悄无一人咳嗽。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用围幕挡严。正等的不耐烦,忽见一个太监骑着匹马来了,贾政接着,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著呢!未初用晚膳,末正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凤姐听了道:「既这样,老太太和太太且请回房,等到了时候再来也还不迟。」于是贾母等自便去了。园中俱赖凤姐照料。执事人等,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一面传人挑进蜡烛,各处点起灯来。

  忽听外面马跑之声不一,有十来个太监,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都会意,知道是来了,各按方向站立。贾赦领合族子弟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两个太监骑马缓缓而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面西站立;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隐隐鼓乐之声。一对对凤龙旌,稚雉羽宫扇,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执事太监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鹅黄绣凤銮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跪下。早有太监过来,扶起贾母等来,将那銮舆抬入大门往东一所院落门前,有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入门,太监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着元春下舆。只见苑内各色花灯闪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灯匾,写着﹝体仁沐德﹞四个字。元春入室更衣,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

  却说贾妃在轿内看了此园内外光景,因点头叹道:「太奢华过费了!」忽又见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下舆登舟,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枝上,每一株悬灯万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诸灯,亦皆系螺蚌羽毛做就的,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又有各种盆景,珠帘绣幕,桂揖兰桡,自不必说了。

  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漵﹞四字。看官听说:这「蓼汀花漵」及「有凤来仪」等字,皆系上回贾政偶试宝玉之才,何至便认真用了?想贾府世代诗书,自有一二名手题咏,岂似暴富之家,竟以小儿语搪塞了事呢?只因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幼弟,贾妃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独爱怜之。且同侍贾母,刻不相离。那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元妃口传教授了几本书,读了数千字在腹中。虽为姐弟,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兄说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祖母之忧。」眷念之心,刻刻不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赞他尽有才情,故于游园时聊一试之,虽非名公大笔,却是本家风味;且使贾妃见之,知爱弟所为,亦不负其平日切望之意,因此故将宝玉所题用了。那日未题完之处,后来又题了许多。

  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漵二字便好,何必蓼汀呢?」侍坐太监听了,忙下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即刻换了。彼时舟临内岸,去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写着﹝天仙宝境﹞四大字,贾妃命换了﹝省亲别墅﹞四字。于是进入行宫,只见庭燎绕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道:「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礼仪太监请升座受礼,两阶乐起。二太监引赦、政等于月台下排班上殿,昭容传谕曰:「免。」乃退。又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谕曰:「免。」于是亦退。

  茶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室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之。贾妃垂泪,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挽贾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人满心皆有许多话,但说不出,只是呜咽对泣而已。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等,俱在旁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这时不说不笑,反倒哭个不了,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刑夫人忙上来劝解。贾母等让贾妃归坐,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执事人等在外厅行礼。其媳妇丫鬟行礼毕。贾妃叹道:「许多亲眷,可惜都不能见面!」王夫人启道:「现有外亲薛王氏及宝钗、黛玉在外候旨。外眷无职,不敢擅入。」贾妃即请来相见。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元妃降旨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又有原带进宫的丫鬟抱琴等叩见,贾母连忙扶起,命入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母女姐妹不免叙些久别的情景及家务私情。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行参等事。元妃又向其父说道:「田舍之家,齑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芥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华,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体天地生生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岂能报效万一!惟朝干夕惕,忠于厥职。伏愿圣君万岁千秋,乃天下苍生之福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更祈自加珍爱,惟勤慎肃恭以侍上,庶不负上眷顾隆恩也。」贾妃亦嘱以国事宜勤,暇时保养,切勿记念。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请即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道:「果进益了。」贾政退出。

  元妃因问:「宝玉因何不见?」贾母乃启道:「无职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引进来。小太监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命他近前,携手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之中,诸般罗列,进园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华丽,一桩桩点缀新奇。元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了,此皆过分。」既而来至正殿,降谕免礼归坐,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捧羹把盏。

  元妃乃命笔砚伺候,亲拂罗笺,择其喜者赐名。因题其园之总名曰《大观园》,正殿匾额云﹝顾恩思义﹞,对联云:「天地启宏慈,赤子苍生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又改题:﹝有凤来仪﹞赐名【潇湘馆】。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赐名【怡红院】。﹝蘅芷清芬﹞赐名【蘅芜院】。﹝杏帘在望﹞赐名【浣葛山庄】。正楼曰【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楼】。西面叙楼曰【含芳阁】。更有【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

  匾额有﹝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又命旧有匾联不可摘去。于是先题一绝句云:「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题毕,向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姐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等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意发挥,不可为我微才所缚。且知宝玉能题咏,一发可喜。此中潇湘馆,蘅芜院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姐妹之上,然自忖似难与薛、林争衡,只得随众应命。李纨也勉强作成一绝。贾妃挨次看妹妹们的题咏,写道是:

  ﹝旷性怡情﹞迎春
  园成景物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文采风流﹞探春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文章造化﹞惜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万象争辉﹞李纨
  名园筑就势巍巍,奉命多惭学浅微。精妙一时言不尽,果然万物有光辉。

  ﹝凝晖钟瑞﹞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着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睿藻仙才瞻仰处,自惭何敢再为辞?

  ﹝世外仙源﹞林黛玉
  宸游增悦豫,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气象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元妃看毕,称赏不已,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姐妹所及。」原来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做,只胡乱做了一首五言律应命便罢了。

  时宝玉尚未作完,才作了潇湘馆与蘅芜院两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起稿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推他道:「贵人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才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又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分驰了?况且蕉叶之典故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悄悄的顺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朝韩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都忘了么?」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意,笑道:「该死,该死!眼前现成的句子竟想不到。姐姐真是一字师了!从此只叫你师傅,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也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一面说笑,因怕 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

  宝玉续成了此首,共有三首。此时黛玉未得展才,心上不快。因见宝玉构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宝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因叫他抄录前三首,却自己吟成一律,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向宝玉跟前。宝玉打开一看,觉比自己作的三首高得十倍,遂忙恭楷誊完呈上。元妃看道是:

  ﹝有凤来仪﹞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防阶水,穿帘碍鼎香。莫摇分碎影,好梦正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湿衣裳。谁咏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清烟。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全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元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四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又命探春将方才十数首诗另以锦笺誊出,令太监传出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贾政又进《归省颂》。元妃又命以琼酪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此时贾兰尚幼,未谙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而已。

  那时贾蔷带领一班女戏子在楼下,正等得不耐烦,只见一个太监飞跑下来,说:「作完了诗了,快拿戏单来!」贾蔷忙将戏目呈上,并十二个人的花名册子。少时,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做尽悲欢的情状。

  刚演完了,一个太监托着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连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做两出戏,不拘哪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从,定要做《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不过他,只得依他做了。元妃甚喜,命:「莫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赏了两匹宫绸,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之类。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玩。忽见山环佛寺,忙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额外加恩与一班幽尼女道。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按例行赏。」乃呈上略节。元妃从头看了无话,即命照此而行。太监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长春〉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余〉银锞十锭。邢夫人等二份,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盏各二只,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妹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和贾兰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另有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五百串,是赏与贾母、王夫人及各姐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端,金银锞一对。其余彩缎百匹,白银千两,御酒数瓶,是赐东西两府及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又有清钱三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等的。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元妃不由得满眼又滴下泪来,却又勉强笑着,拉了贾母王夫人的手不忍放,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保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尽容易的,何必过悲?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 」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元妃虽不忍别,奈皇家规矩违错把不得的,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这里众人好容易将贾母劝住,及王夫人搀扶出园去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nd



第017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止,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还带余哀。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祭。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记述。只有宝玉日日感悼,思念不已,然亦无可如何了。又不知过了几时才罢。

  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外,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贾政听了,沉思一会,说道:「这匾对倒是一件难事。论礼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观其景,亦难悬拟。若直待贵妃游幸时再行请题,若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任是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主意,各处匾对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来,暂且做出灯匾对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听了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便用,若不妥,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 题咏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的文章更生疏了。便拟出来,也不免迂腐,反使花柳园亭因而减色,转没意思。」众清客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所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贾珍先去园中知会。

  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伤不已,贾母常命人带他到新园子里来玩耍。此时也才进去,忽见贾珍来了,和他笑道:「你还不快出去呢,一会子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跑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看见贾政引着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旁站住。贾政近来闻得代儒称赞他专能对对,虽不喜读书,却有些歪才,所以此时便命他跟入园中,意欲试他一试。宝玉未知何意,只得随往。

  刚至园中,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等旁边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关上,我们先瞧外面,再进去。」贾珍命人将门关上。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筒瓦泥鳅脊,那门栏窗鵿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莲花样。左右一望,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砌成纹理,不落富丽俗套,自是喜欢。遂命开门进去,只见一带翠嶂挡在面前。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众人都道:「极是。非胸中大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众人都道:「极是。非胸中大有丘壑,焉能想到这里。」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斑驳,或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说毕,命贾珍前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走进山口。

  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的,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才情,故此只将些俗套敷衍。宝玉也知此意。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听见古人说:『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这里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不过是探景的一进步耳。莫如直书古人『曲径通幽』这旧句在上,倒也大方。」众人听了,赞道:「是极,好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当过奖他。他年小的人,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侯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但见青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到亭内坐了,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说:「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 ,就名翼然罢。」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为称。依我拙裁,欧阳公句:『泻于两峰之间』,竟用它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须寻思,因叫宝玉也拟一个来。宝玉问道:「老爷方才所说已是。但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也用泻字,似乎不妥。况此处既为省亲别墅,亦当依应制之体,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求再拟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何如?方才众人编新,你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宝玉道:「用泻玉二字,则不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须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称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来。」宝玉四顾一望,机上心来,乃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又称赞一番。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后园,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贾政笑道:「这一处倒还好,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读书,也不枉虚生一世。」说着便看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众人忙用闲话解说。又二客说:「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哪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道是: 「睢园遗迹。」贾政道:「也俗。」贾珍在旁说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罢。」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是个轻薄东西。」众客道:「议论的是,也无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说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等说出议论来,方许你做。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没有?」宝玉见问,便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所,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做?」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蠢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想起一事来,问贾珍道:「这些院落屋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叫人去唤贾琏。一时来了,贾政问他:「共有几宗?现今得了几宗?尚欠几宗?」贾琏见问,忙向靴筒内取出靴掖里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洒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一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百挂,黑漆竹帘一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几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说,一面走,忽见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虽系人力穿凿,却入目动心,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去,忽见篱门外路旁有一石,亦为留题之所。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竭,又觉许多生色,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云:「方才世兄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为妙。」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好,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做一个来,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不必华丽,用竹竿挑在树梢头。」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不必养别样雀鸟,只养些鹅、鸭、鸡之类,才相称。」贾政与众人都说好。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却是何字样好呢?」大家正想,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话,便说道:「旧诗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且题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思。」宝玉冷笑道:「村若用杏花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诗里还有『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越发同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旧诗,敢在老先生们跟前卖弄!方才任你胡说,也不过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众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了。」贾政听了道:「咳!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哪里知道这清幽气象呢!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怕他讨了没趣;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哥儿别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问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为的。」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哪及前数处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出去!」才出去,又喝 :「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巴!」宝玉吓得战兢兢的,半日,只得念道:「新绿涨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贾政听了,摇头道:「更不好」。

  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茂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到蔷薇院,傍芭蕉坞里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宝玉道:「越发背谬了,秦人旧舍是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漵』四字。」贾政听了道:「更是胡说。」于是贾政进了港洞,又问贾珍:「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也可以进去的。」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

  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以桃杏遮天,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贾政道:「此处这一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树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蟠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贾政不禁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藤萝哪得有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众草中也有藤萝薛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兰,这一种大约是金葛,那一种是金草,这一种是玉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那《离骚》、《文选》所有的那些异草:有叫作什么霍纳姜汇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绎的。还有什么石帆、清松、抚留等样的,见于左太冲《吴都赋》。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蘑芜、风莲,见于《蜀都赋》。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廓,绿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此造却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云何?」一人道:「我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道是: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引古诗『蘼芜满院泣斜阳』句,众人云:「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道:「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贾政拈须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作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了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教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则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人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一联竟比书成蕉叶尤觉幽雅活动。」贾政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走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尚节俭,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拢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哪年哪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题咏,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辞穷了,再要作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道:「罢了,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题不来,定不饶你。这是第一要紧处所,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也可略观大概。」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边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

  因半日未尝歇息,腿酸脚软,忽又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入,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了门,西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一边是一树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众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出女儿国,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经之说耳。」众人道:「毕竟此花不同,女国之说,想亦有之。」宝玉云:「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红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未免认真了。」众人都说:「领教,妙解!」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贾政因道:「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一客道:「『蕉鹤』二字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又说:「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说一样,遗漏一样,便不足取。」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美。」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其中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玉的。一格一格,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格式样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皆是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如琴、剑、悬瓶之类,俱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难为怎么做的!」原来贾政走进来了,未到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断,及到跟前,又被一架书档住,回头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起人,与自己的形相一样,却是一架大玻璃镜。转过镜去,一发见门多了。

  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里出去就是后院,出了后院倒比先前近了。」引着贾政及众人转了两层纱厨,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转过花障,只见青溪前阻。众人诧异:「这水又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洞口,从东北山凹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迷了路,贾珍笑道:「跟我来。」乃在前导引,众人随着,由山脚下一转,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门现于面前,众人都道:「有趣,有趣!搜神夺巧,至于此极!」于是大家出来。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姐妹们,又不见贾政吩咐,只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来道:「你还不去,看老太太惦记你。难道还逛不足么?」宝玉方退了出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小厮上来抱住,说道:「今日亏了老爷喜欢,方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我们回说老爷喜欢。要不然,老太太叫你进去了,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方才那些诗比众人都强,今儿得了彩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个都上来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个围绕着,送至贾母门前。那时贾母正等着他,见他来了,知道不曾难为他,心中自是喜欢。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黛玉听说,走过来一瞧,果然一件没有,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生气回房,将前日宝玉嘱咐他没做完的香袋儿,拿起剪子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忙赶过来,早已剪破了。宝玉曾见过这香袋,虽未完工,却十分精巧,无故剪了,却也可惜。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衣襟上将所系荷包解下来了递与黛玉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我何曾把你的东西给人来着?」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着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铰,我知你是懒怠给我东西,我连这个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而去。黛玉越发气的哭了,拿起荷包又铰。宝玉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它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人回说:「在林姑娘房里。」贾母听说道:「好,好!让他兄妹们一处玩玩儿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松泛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众人答应着。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一面仍拿着荷包来带上。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笑了。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做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兴罢了。」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宝钗也在那里。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了家中旧曾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如今皆是皤然老妪,着他们带领管理。其日月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需之物料账目,就令贾蔷总理。

  又有林之孝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连新做的二十份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姑娘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十八岁,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嫂嫂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又极好。因听说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年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遗言说他:『不宜回乡,在此静候,自有结果。』所以未曾扶灵回去。」王夫人便道:「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若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性傲些。就下个 帖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叫书启相公写个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6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且说秦钟、宝玉二人跟着凤姐自铁槛寺照应一番,坐车进城,到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到自己房中,一夜无话。至次日,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了和秦钟念夜书。偏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几次偷期缱绻,未免失于检点,回来时便咳嗽伤风,饮食懒进,大有不胜之态,只在家中调养,不能上学。宝玉便扫了兴,然亦无法,只得候他病痊再议。

  那凤姐却已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那守备无奈何,忍气吞声受了前聘之物。谁知爱势贪财的父母,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退了前夫,另许李门,他便一条汗巾悄悄的寻了自尽。那守备之子,谁知也是个情种,闻知金哥自缢,遂投河而死。可怜张、李二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安享了三千两,王夫人连一点消息也不知。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热闹非常。忽有门吏报道:「有六官都太监夏老爷特来降旨。」吓的贾赦、贾政一干人不知何事,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都太监夏秉忠乘马而至,又有许多跟从的内监。那夏太监也不曾负诏捧敕,直至正厅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奉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吃茶便乘马去了。贾政等也猜不出是何来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贾母等合家,人心俱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探信。有两个时辰,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的命,就请老太太率领太太等进宫谢恩呢。」那时贾母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候,邢、王二夫人、尤氏、李执、凤姐、迎春妹妹以及薛姨妈等,皆聚在一处打听信息。贾母又唤进赖大来细问端底,赖大道:「奴才们只在外朝房伺候着,里头的信息一概不知。后来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的大姑奶奶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也这么吩咐,如今老爷又往东宫里去了,急速请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放下心来,一时皆喜见于面,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率领邢、王二夫人并尤氏,一共四乘大轿,鱼贯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蔷、贾蓉,奉侍贾母前往。

  宁荣两处上下内外人等,莫不欢天喜地,独有宝玉置若罔闻。你道什么缘故?原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入城来找秦钟,不意被秦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了,三五日便呜呼哀哉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痊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悔痛无及,又添了许多病症。因此,宝玉心中怅怅不乐。虽有元春晋封之事,哪解得他的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府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了。」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也进京引见,皆由王子腾累上荐本,此来候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茔了,诸事停妥。贾琏这番进京,若按站走时,本该出月到家,因听见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问了黛玉好,余者也就不在意了。

  好容易盼到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集,未免大哭一场,又致庆慰之词。宝玉细看那黛玉时,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与宝钗、迎春、宝玉等。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苓香串珍重取出来转送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遂掷还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

  且说贾琏自回家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事繁,无片刻闲空。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因房内别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见毕,端上茶来。贾琏遂问别后家中诸事,又谢凤姐的辛苦。凤姐道:「我哪里管得上这些事来!见识又浅,嘴又笨,心又直,人家给个棒槌,我就拿着认作针了。脸又软,搁不住人家给两句好话儿。况且又没经过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点不舒服,就吓的也睡不着了。我苦辞过几回,太太不许,倒说我图受用,不肯学习,哪里知道我是捻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哪一个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抱怨,坐山看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于岸儿,推倒了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本事。况且我又年轻,不压人,怨不得不把我搁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天,我再四推辞,太太做情应了,只得从命,到底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 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后悔呢!你明儿见了他,好歹赔释赔释,就说我年轻,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他呢。」

  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我才见姨妈去,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刚走了个对脸儿,长得好齐整模样儿。我想咱们家没这个人呢?说话时问姨妈,才知道是打官司的那小丫头子,叫什么香菱,竟给薛大傻子做了屋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凤姐把嘴一撇,道:「哎!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点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拿平儿换了他来好不好?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时候,他为香菱儿不能到手,和姑妈打了多少饥荒。姑妈看着香菱的模样儿好,还是小事,因他做人行事,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儿的主子姑娘 跟不上他,才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给他做了屋里人。过了没半月,也没事人一大堆了。」一语未了,二门上的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里等着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这里凤姐因问平儿:「方才姑妈有什么事,巴巴儿的打发香菱来?」平儿道:「哪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儿。奶奶瞧,旺儿嫂子越发连个算计儿也没了。」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说道:「那项利银早不送来,晚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偏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碰见了,不然他走了来回奶奶,叫二爷要是知道了,咱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还要捞出来花呢!知道奶奶有了体己,他还不大着胆子花么?所以我赶着接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为什么当着二爷我才只说是香菱来了呢!」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姑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剌巴儿的打发个屋里人来,原来是你这蹄子闹鬼!」

  说着贾琏已进来了,凤姐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正喝着,见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叫他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设下一几,摆一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几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没的倒硌了他的牙。」因问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的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钟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酒饭,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我还再三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如今还是落空。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哪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和奶奶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凤姐笑道:「妈妈,你的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哪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是内人一样呢!」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要说内人外人这些混帐事,我们爷是没有的,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赵嬷嬷道:「奶奶说的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喝一钟好酒。从此我们奶奶做了主,我就没的愁了。」

  贾琏此时不好意思,只是讪笑道:「你们别胡说了,快盛饭来吃,还要到珍大爷那边去商量事呢。」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刚才老爷叫你说什么?」贾琏道:「就为省亲的事。」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竟准了?」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九分了。」凤姐笑道:「可是当今的恩典呢!从来听书听戏,古时候儿也没有的。」赵嬷嬷又接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原故呢?」贾琏道:「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子,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在贵贱上分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岂有不思想之理?且父母在家,思想女儿不能一见,倘因 成疾,亦大伤天和之事。所以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椒房眷属入宫请候。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渝旨,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关国体仪制,母女尚未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者,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尽骨肉私情,共享天伦之乐事。此旨下了,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妃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修盖省亲的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这岂非有八九分了? 」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起,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大姑奶奶了?」贾琏道:「这何用说?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凤姐笑道:「果然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偏的没赶上。」赵嬷嬷道:「嗳哟!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俗语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 。』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好势派!独他们家接驾四次。要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太爷说,也是这样的,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样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正说着,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完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他,赶忙的吃了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说什么话?」凤姐因亦止步,只听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接着东府里的花园起至西北,丈量一共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造也容易,若采置别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深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再细商量。 」贾蓉忙应几个「是」。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赖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去,所以叫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够在行么?这个事虽不甚大,里头却有藏掖的。」贾蔷笑道:「只好学着办罢咧。」

  贾蓉在灯影儿后头悄悄的拉凤姐儿的衣裳襟儿,凤姐会意,也悄悄的摆手儿佯作不知。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很好。」贾琏道:「这是自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因问:「这一项银子动哪一处的?」贾蔷道:「刚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竟不用从京里带银子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两,剩二万存着,等置办彩灯花烛并各色帘帐的使用。」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么着,我有两个妥当人,你就带了去办,这可便宜你。」贾蔷忙陪笑道:「正要和婶婶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呆了,平儿笑着推他,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干我的去了。 」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跟出来,悄悄的笑向凤姐道:「你老人家要什么,开个帐儿带去,按着置办了来。」凤姐笑着啐道:「别放你娘的屁!你拿东西换我的人情来了吗?我很不希罕你那鬼鬼祟祟的!」说着一笑走了。这里贾蔷也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置来孝敬。」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不止三四起,贾琏乏了,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待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国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家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全,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的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已尽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条小巷界断不通,然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联络。会芳园本是从北墙角下引了来的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树木石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栅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什近便,凑成一处,省许多财力,大概算计起来,所添有限。全亏一个胡老名公号山子野,一一筹画起造。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赖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自是畅快。无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快乐。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了,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影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做什么?」茗烟道:「秦大爷不中用了!」宝玉听了,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还明明白白的,怎么就不中用了呢?」茗烟道:「我也不知道,刚才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毕,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宝玉忙出来更衣。到外边,车犹未备,急得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家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吓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娘、嫂子并几个姐妹,都藏之不迭。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易箦多时矣。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的哭起来。李贵忙劝道:「不可,秦哥儿是弱症,怕炕上硌的不受用,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泛些。哥儿这一哭,倒添了他的病了。」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展转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哥!宝玉来了。」连叫了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叫道:「宝玉来了。」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哪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管理家务,又惦记着智能儿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喝秦钟道:「亏你还是读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正闹着,那秦钟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慈悲慈悲,让我回去和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了。」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儿叫宝玉的。」那判官听了,先就唬的慌张起来,忙喝骂那些小鬼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不依我的话。如今闹得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了。怎么好?」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么雷霆火炮,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想来,他是阳间,我们是阴间,怕他亦无益。」那都判越发着急,吆喝起 。

  毕竟秦钟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5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世荣,头上戴着净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见,世荣从轿内伸手搀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北静王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问:「衔的那宝贝在哪里?」宝玉见问,连忙从衣内取出,递与北静王细细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问:「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北静王一面极口称奇,一面理顺彩绦,亲自与宝玉带上,又携手问宝玉几岁,现读何书。宝玉一一答应。

  北静王见他语言清朗,谈吐有致,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贾政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余恩,果如所言,亦荫生辈之幸矣。」北静王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此资质,想老太夫人自然钟爱。但吾辈后生,甚不宜溺爱,溺爱则未免荒失了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邸,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内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垂青目的。是以寒邸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谈会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贾政忙躬身答道: 「是。」北静王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卒无敬贺之物,此系圣上所赐苓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贾政带着宝玉谢过了。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叩请回舆。北静王道:「逝者已登仙界,非你我碌碌尘寰中人。小王虽上叨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輀而进呢?」贾赦等见执意不从,只得谢恩回来,命手下人掩乐停音,将殡过完,方让北静王过去。不在话下。

  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又有贾赦、贾政、贾珍诸同寅属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径奔铁槛寺大路而来。彼时贾珍带着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凤姐因惦记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惟恐有闪失,因此命小厮来唤他,宝玉只得到他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和女孩儿似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同坐车好不好?」宝玉听说,便下了马,爬上凤姐车内,二人说笑前进。

  不一时,只见那边两骑马直奔凤姐车来,下马扶车回道:「这里有下处,奶奶请歇歇更衣。」凤姐命请邢、王二夫人示下,那二人回说: 「太太们说不歇了,叫奶奶自便罢。」凤姐便命歇歇再走。小厮带着轿马岔出人群,往北而来。宝玉忙命人去请秦钟。那时秦钟正骑着马随他父亲的轿,忽见宝玉的小厮跑来请他去打尖。秦钟远看着宝玉所骑的马,搭着鞍笼,随着凤姐的车往北而去,便知宝玉同凤姐一车,自己也带马赶上来,同入一庄门内。

  那庄农人家,无多房舍,妇女无处回避。那些村姑野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几疑天人下降。凤姐进入茅屋,先命宝玉等出去玩玩。宝玉会意,因同秦钟带了小厮们各处游玩。凡庄家动用之物,俱不曾见过的,宝玉见了,都以为奇,不知何名何用?小厮中有知道的,一一告诉了名色并其用处。宝玉听了,因点头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一面说,一面又到一间房内,见炕上有个纺车儿,越发以为稀奇。小厮们又说:「是纺线织布的。」宝玉便上炕摇转。只见一个村妆丫头,约有十七八岁,走来说道:「别弄坏了!」众小厮忙上来吆喝。宝玉也住了手,说道:「我因没有见过,所以试一试玩儿。」那丫头道:「你不会转,等我转给你瞧。」秦钟暗拉宝玉道:「此卿大有意趣。」宝玉推他道:「再胡说,我就打了!」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果然好看。忽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丢了纺车,一径去了,宝玉怅然无趣。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了衣服,问他换不换,宝玉道:「不换。」也就罢了。仆妇们端上茶食果品来,又倒上香茶来,凤姐等吃了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外面旺儿预备赏封赏了那庄户人家,那妇人等忙来谢赏。宝玉留心看时,并不见纺线之女。走不多远,却见这二丫头怀里抱着个小孩子,同着两个小女孩子,在村头站着瞅他,宝玉情不自禁,然身在车上,只得眼角留情而已。一时电卷风驰,回头已无踪迹了。

  说笑间,已赶上大殡。早又前面法鼓金铙,幢幢宝盖,铁槛寺中僧众摆列路旁。少时到了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宝珠安理寝室为伴。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坐住的,也有告辞的,一一谢了乏,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至未末方散尽了。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接待,先从诰命散起,也到未正上下方散完了。只有几个近亲本族,等做过三日道场方去的。那时邢、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回家,便要带了宝玉同进城去。那宝玉乍到郊外,哪里肯回去?只要跟着凤姐住着,王夫人只得交与凤姐而去。

  原来这铁槛寺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的,现今还有香火地亩,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停灵。其中阴阳两宅俱是预备妥贴的,好为送灵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后人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有那家道艰难的,便住在这里了,有那有钱有势尚排场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也有在铁槛寺的,也有别寻下处的。凤姐也嫌不方便,因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静虚说了,腾出几间房来预备。

  原来这馒头庵和水月寺一势,因它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当下和尚功课已完,奠过晚茶,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们陪着女亲,自己便辞了众人,带着宝玉秦钟往馒头庵来。只因秦邦业年迈多病,不能在此,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所以秦钟只跟着凤姐宝玉。一时到了庵中,静虚带领智善、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大家见过。凤姐等至净室更衣净手毕,因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的水灵了,因说道:「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静虚道:「可是这几日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叫请几位师父念三日《血盆经》,忙得就没得来请奶奶的安。」

  不言老尼陪着凤姐。且说那秦钟宝玉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见智能儿过来,宝玉笑道:「能儿来了。」秦钟说:「理他做什么?」宝玉笑道:「你别弄鬼儿!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没有,你搂着他做什么呢?这会子还哄我!」秦钟笑道:「这可是没有的话。」宝玉道:「有没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他倒碗茶来我喝,就撂过手。」秦钟笑道:「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还怕他不倒?何用我说呢!」宝玉道:「我叫他倒的是无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秦钟没法,只得说道:「能儿倒碗茶来。」那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常和宝玉、秦钟玩笑,如今长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智能走去倒了茶来,秦钟笑说:「给我。」宝玉又叫:「给我。」智能儿抿着嘴儿笑道:「一碗茶也争,难道我手上有蜜! 」宝玉先抢着了,喝着,方要问话,只见智善来叫智能去摆果碟子,一时来请他两个去吃果茶。他两个哪里吃过这些东西!略坐坐仍出来玩耍。

  凤姐也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伴。此时众婆子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小丫头,老尼便趁机说道:「我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的示下。 」凤姐问道:「什么事?」老尼道:「阿弥陀佛!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善才庵里出家的时候儿,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的女孩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少爷。那李少爷一眼看见金哥就爱上了,立刻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公子的聘定。张家欲待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了。谁知李少爷一定要娶,张家正在没法,两处为难。不料守备家听见此信,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来吵闹,说:『一个女孩儿你许几家子人家儿?』偏不许退定礼,就打起官司来。女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找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 爷和府上相好,怎么求太太和老爷说说,写一封书子,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他不依。要是肯行,张家哪怕倾家孝顺,也是情愿的。」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些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张了。」凤姐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静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这么说,只是张家已经知道求了府里。如今不管,张家不说没工夫不希图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似的。」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之不胜,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纤的图银子,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们做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儿,我一个钱也不要,就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得出来。」老尼忙答应道: 「既如此,奶奶明天就开恩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哪一处少得了我?我既应了你,自然给你了结啊!」老尼道:「这点子事要在别人,自然忙的不知怎么样;要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 奶一办的。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见奶奶这样才情,越发都推给奶奶了。只是 奶奶也要保重贵体些才是。」一路奉承,凤姐越发受用了,也不顾疲乏,更攀谈起来。

  谁想秦钟趁黑晚无人,来寻智能儿。刚到后头房里,只见智能儿独在那儿洗茶碗,秦钟便搂着亲嘴。智能儿急的跺脚说:「这是做什么?」就要叫唤。秦钟道:「好妹妹,我要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我就死在这里。」智能儿道:「你要怎么样,除非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好呢。」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解不得近渴。」说着一吹了灯,满屋里漆黑,将智能儿抱到炕上。那智能儿百般的扎挣不起来,又不好嚷,不知怎么样就把中衣儿解下来了。这里刚才入港,说时迟那时快,猛然间一个人从身后冒冒失失的按住,也不出声。二人唬的魂飞魄散。只听「噗嗤」的一笑,这才知是宝玉。秦钟连忙起来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嚷出来。」羞的智能儿趁暗中跑了。宝玉拉着秦钟出来道:「你可还强嘴不强?」秦钟笑道:「好哥哥,你只别嚷,你要怎么着都使得。」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儿睡下,咱们再慢慢儿的算账。」一时宽衣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宝玉秦钟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婆子们打铺坐更。凤姐因怕通灵宝玉失落,等宝玉睡下,令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却不知宝玉和秦钟如何算账,未见真切,此系疑案,不敢创纂。

  且说次日一早,便有贾母、王夫人打发了人来看宝玉,命多穿两件衣服,无事宁可回去。宝玉哪里肯?又兼秦钟恋着智能儿,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凤姐想了一想,丧仪大事虽妥,还有些小事,也可以再住一日。一则贾珍跟前送了满情,二则又可以完了静虚的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因此便向宝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这里逛,少不得索性辛苦了,明儿是一定要走的了。」宝玉听说,千姐姐万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儿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凤姐便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之遥,两日工夫,俱巳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悬贾府之情,这些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不在话下。

  且说凤姐等又过了一日,次日方别了老尼,着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讨信。那秦钟和智能儿两个,百般的不忍分离,背地里设了多少幽期密约,只得含恨而别,俱不用细述。凤姐又到铁槛寺中照望一番。宝珠执意不肯回家,贾珍只得派妇女相伴。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4回 林如海灵返苏州郡 贾宝玉路遏北静王

  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赖升闻知里面委请了凤姐,因传齐同事人等,说道:「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小心伺候才好。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息,别把老脸面扔了。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众人都道:「说的是。」又有一个笑道:「论理,我们里头也得他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正说着,只见来旺媳妇拿了对牌来领呈文经文榜纸,票上开着数目。众人连忙让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数取纸。来旺抱着,同来旺媳妇一路来至仪门,方交与来旺媳妇自己抱进去了。

  凤姐即命彩明钉造册簿,即时传了赖升媳妇,要家花名册查看,又限明日一早传齐家人媳妇进府听差。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问了赖升媳妇几句话,便坐车回家。至次日卯正二刻,便过来了。那宁国府中老婆媳妇早已到齐,只见凤姐和赖升媳妇分派众人执事,不敢擅入,在窗外打听。听见凤姐和赖升媳妇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造事由得你们。再别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么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一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律清白处治。」说罢,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叫进来看视。

  一时看完,又吩咐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内单管亲友来往倒茶,别的事不用管。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也不管别的事。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随起举哀,也不管别的事。这四个人专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一件,四人分赔。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分赔。这八个人单管收祭礼。这八个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我一总支了来,交给你们八个人,然后按我的数儿往各处分派。这二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这下剩的按房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玩起,至于痰盒掸子等物,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问这看守的赔补。赖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打架拌嘴的,立刻拿了来回我 你要徇情,叫我查出来,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规,以后哪一行乱了,只和哪一行算账。素日跟我的人,随身俱有钟表,不论大小事,都有一定的时刻,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只在午初二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还是卯正二刻过来。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罢,事完了你们大爷自然赏你们。」

  说毕,又吩咐按数发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面、椅搭、坐褥、毡席、痰盒、脚踏之类。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某人领物件,开的十分清楚。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迷失东西。便是人来客住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杂乱无头绪,一切偷安窃取等弊,一概都蠲了。

  凤姐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见尤氏犯病,贾珍也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中熬了各样细粥,精美小菜,令人送过来。贾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厦内,单预备凤姐。凤姐不畏勤劳,天天按时刻过来,点卯理事,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与众妯娌合群,便有女眷来往也不迎送。

  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延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蟠;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神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二众青年尼僧,搭绣衣,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十分热闹。那凤姐知道今日的客不少,寅正便起来梳洗。及收拾完备,更衣盥手,喝了几口奶子,漱口已毕,正是卯正二刻了。来旺媳妇率领众人伺候已久。凤姐出至厅前,上了车,前面一对明角灯,上写〈荣国府〉三个大字。来至宁府大门首,门灯朗挂,两边一色绰灯,照如白昼,白汪汪穿孝家人两行侍立。请车至正门上,小厮退去,众媳妇上来揭起车帘。凤姐下了车,一手扶着丰儿,两个媳妇执着手把灯照着,簇拥凤姐进来,宁府诸媳妇迎着请安。凤姐款步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院中多少小厮垂手侍立,伺候烧纸。凤姐吩咐一声:「供茶烧纸。」只听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请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下,放声大哭,于是里外上下男女接声嚎哭。

  贾珍、尤氏忙令人劝止,凤姐才止住了哭。来旺媳妇倒茶漱口毕,方起身,别了族中诸人,自入抱厦来,按名查点。各项人数,俱已到齐,只有迎送亲友上的一人未到,即令传来。那人惶恐,凤姐冷笑道:「原来是你误了,你比他们有体面,所以不听我的话!」那人回道:「奴才天天都来的早,只有今儿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初次。」正说着,只见荣国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往里探头儿。凤姐且不发放这人,却问:「王兴媳妇来做什么?」王兴家的近前说:「领牌取线,打车轿网络。」说着将帖儿递上,凤姐令彩明念道:「大轿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用大小络子若干根,每根用珠儿线若干斤。」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荣国府对牌发下。王兴家的去了。凤姐方欲说话,只见荣国府的四个执事人进来,都是支取东西领牌的,凤姐问他们要了帖,念过听了,一共四件,因指两件道:「这个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领。」说着将帖子摔下来,那二人扫兴而去。

  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旁,便问:「你有什么事?」张材家的忙取帖子回道:「就是方才车轿围子做成,领取裁缝工银若干两。」凤姐听了,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记,待王兴交过,得了买办的回押相符,然后与张材家的去领。一面又命念哪一件,是为宝玉外书房完竣,支领买纸料糊裱祷,凤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的缴清再发。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来迟了,后儿我也来迟了,将来都没有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就难管别人了,不如开发了好。」登时放下脸来,叫:「带出去打他二十板子!」众人见凤姐动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数打了,进来回覆。凤姐又掷下宁府对牌:「说与赖升,革他一个月的钱粮。」吩咐:「散了罢。」众人方各自办事去了,那被打的也含羞饮泣而去。彼时荣宁两处领牌交牌人往来不绝,凤姐又一一开发了。于是宁府中人才知凤姐利害,彼此俱各兢兢业业,不敢偷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见人众,恐秦钟受委曲,遂同他往凤姐处坐坐。凤姐正吃饭,见他们来了,笑道:「好长腿子,快上来罢。」宝玉道:「我们吃了。」凤姐道:「在这边外头吃的,还是那边吃的?」宝玉道:「同那些浑人吃什么!还是那边跟着老太太吃了来的。」说着,一面归坐。

  凤姐饭毕,就有宁府一个媳妇来领牌,为支取香灯,凤姐笑道:「我算着你今儿该来支取,想是忘了。要终久忘了,自然是你包出来,都便宜了我。」那媳妇笑道:「何尝不是忘了,方才想起来,再迟一步也领不成了。」说毕,领牌而去。一时登记交牌。秦钟因笑道:「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别人私造一个,支了银子去,怎么好!」凤姐笑道:「依你说,都没王法了!」宝玉因道:「怎么咱们家没人来牌子支东西?」凤姐道:「他们来领的时候,你还做梦呢。我且问你,你们多早晚才念夜书呢?」宝玉道:「巴不得今日就念才好。只是他们不快给收拾书房,也是没法儿。」凤姐笑道:「你请我请儿,包管就快了。」宝玉道:「你也不中用,他们该做到那里的时候,自然有了。」凤姐道:「就是他们做也得要东西,搁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好姐姐,给他们牌,好支东西去收拾。」凤姐道:「我乏的身上生疼,还搁得住你这么揉搓?你放心罢,今儿才领了裱糊纸去了,他们该要的还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宝玉不信,凤姐便叫彩明查册子给他看。

  正闹着,人来回:「苏州去的昭儿来了。」凤姐急命进来。昭儿打千儿请安,凤姐便问:「回来做什么?」昭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巳时没的。二爷帮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的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回来。二爷打发奴才来报个信儿请安,讨老太太的示下。还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衣裳带几件去。」凤姐道:「你见过别人了没有?」昭儿道:「都见过了。」说毕,连忙退出。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长住了。」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么样呢!」说着皱眉长叹。

  凤姐见昭儿回来,因当着人不及细问贾琏,心中七上八下。待要回去,奈事未毕,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又叫进昭儿来,细问一路平安。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收拾,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裹交给昭儿。又细细儿的吩咐昭儿:「在外好生小心些伏侍,别惹你二爷生气。时常劝他少喝酒,别勾引他认得混账女人。我知道了,回来打折了你的腿!」昭儿笑着答应出去。那时天已四更,睡下,不觉早又天明,忙梳洗,过宁府来。

  那贾珍因见发引日近,亲自坐车,带了阴阳司吏,往铁槛寺来踏看寄灵之所。又一一嘱咐住持色空,好生预备新鲜陈设,多请名僧,以备接灵使用。色空忙备晚斋。贾珍也无心茶饭,因天晚不及进城,就在净室胡乱歇了一夜。次日一早,赶忙的进城来料理出殡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

  凤姐见发引日期在迩,也预先逐细分派料理,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跟王夫人送殡,又顾自己送殡去占下处。目今正值缮国公诰命亡故,邢、王二夫人又去吊祭送殡。西安郡妃华诞送寿礼。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并带往之物。又兼迎春染疾,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的启帖,讲论症源,斟酌药案,各事冗杂,亦难尽述。因此忙得凤姐茶饭无心,坐卧不宁。到了宁府里,这边荣府的人跟着;回到荣府里,那边宁府的人又跟着。凤姐虽然如此之忙,只因素性好胜,惟恐落人褒贬,故费尽精神,筹划的十分整齐,于是合族中上下无不称。

  这日伴宿之夕,亲朋满座,尤氏犹卧于内室,一切张罗款待,都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也有言语钝拙的,也有举止轻浮的,也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的,也有惧贵怯官的,越显得凤姐洒爽风流,典则俊雅,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了,哪里还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指示,任其所为。那一夜中,灯明火彩,客送官迎,百般热闹自不用说。至天明吉时,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宜人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新做出来的,一色光彩夺目。宝珠自行未嫁女之礼,摔丧驾灵,十分哀苦。

  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德,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得来。这六家与荣、宁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堂客也共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顶小轿,连家下大小轿子车辆,不下百十余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接连一带摆了有三四里远。

  走不多时,路上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棚是东平郡王府的祭,第二棚是南安郡王的祭,第三棚是西宁郡王的祭,第四棚便是北静郡王的祭。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最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世荣年未弱冠,生得美秀异常,性情谦和。近闻宁国府冢孙妇告殂,因想当日彼此祖父有相与之情,同难同荣,因此不以王位自居,前日也曾探丧吊祭,如今又设了路奠,命麾下的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毕,便换了素服,坐着大轿,鸣锣张伞而来,到了棚前落轿,手下各官两旁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

  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早有宁府开路传事人报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执事扎住,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上来,以国礼相见。北静王轿内欠身,含笑答礼,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并不自大。贾珍道:「犬妇之丧,累蒙郡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北静王笑道:「世交至谊,何出此言。」遂回头令长府官主祭代奠。贾赦等一旁还礼,复亲身来谢,北静王十分谦逊。因问贾政道:「哪一位是衔玉而诞者?久欲一见为快,今日一定在此,何不请来?」贾政忙退下来,命宝玉更衣,领他前来遇见。那宝玉素闻北静王的贤德,且才貌俱全,风流跌宕,不为官俗国体所缚,每思相会,只是父亲拘束,不克如愿。今见反来叫他,自是喜欢。一面走,一面瞥见那北静王坐在轿内,好个仪表。

  不知近前又是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3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和平儿灯下拥炉,早命浓熏绣被,二人睡下,屈指计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睡眼微朦,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进来,含笑说道:「婶娘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娘,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娘,别人未必中用。」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娘,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强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

  凤姐听了此话,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娘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岂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以长远保全了。即如今日,诸事俱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无患了。」凤姐便问道:「什么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之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祖、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也没有典卖诸弊。便是有罪 己物可以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若不早为后虑,只恐后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娘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出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穿衣服往王夫人处来。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闷,都有些伤心。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爱老慈幼之恩,莫不悲号痛哭。

  闲言少叙,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落单,也不和人玩耍,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觉得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袭人等慌慌忙忙上来,扶着问:「是怎么样的?」又要回贾母去请大夫。宝玉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说着便爬起来,要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即时要过去。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阻,只得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宝玉哪里肯依。贾母命人备车,多派跟从人役,拥护前来。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大开,两边灯火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气疼的旧症,睡在床上。然后又出来见贾珍。

  彼时贾代儒、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菌、贾芬、贾芳、贾蓝、贾菌、贾芝等都来了。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劝道:「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正说着,只见秦邦业、秦钟、尤氏几个眷属、尤氏妹妹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璘、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零八众僧人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死鬼魂;另设一坛于天香楼,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土,打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位高道对坛,按七做好事。那贾敬闻得长孙媳妇死了,因自谓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故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且说贾珍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意。可巧薛蟠来吊,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说是铁网山上出的,做了棺材,万年不坏的。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的,原系忠义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用,现在还封在店里,也没有人买得起。你若要,就抬来看看。」贾珍听说什喜,即命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擅麝,以手扣之,声如玉石,大家称奇。贾珍笑问道:「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着一千两银子只怕没处买,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银子做工钱就是了。」贾珍听说,连忙道谢不尽,即命解锯造成。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殓以上等杉木也罢了。」贾珍如何肯听。

  忽又听见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见秦氏死了,也触柱而亡。此事更为可罕,合族都称叹。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殡殓之,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之登仙阁。又有小丫鬟名宝珠的,因秦氏无出,乃愿为义女,请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甚喜,即时传命,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姑娘。那宝珠按未嫁女之礼在灵前哀哀欲绝。于是合族人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得错乱。

  贾珍因想道:「贾蓉不过是黉门监生,灵幡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道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待,让坐至逗蜂轩献茶。贾珍心中早打定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贾珍忙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缺了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好,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要求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忙命人写了一张红纸履历来。戴权看了,上写着:「江南应天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丙辰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戴权看了,回手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道:「回去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现给个执照,就把这履历填上,明日我来兑银子送过去。」小厮答应了。戴权告辞,贾珍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临上轿,贾珍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去兑,还是送入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兑,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说:「待服满,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接着又吆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带着侄女史湘云来了。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正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祭礼也摆在灵前。少时,三人下轿,贾珍接上大厅。如此亲朋你来我去,也不能计数。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

  贾珍令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碑疏上皆写〈诰授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会芳园临街大门洞开,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截。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牌竖在门外,上面大书道:〈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对面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宜人之丧。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永建太平之国,总理虚无寂静沙门僧录司正堂万、总理元始正一教门道纪司正堂叶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諦、功曹等神,经恩普锡,神威远振,四十九日销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等语,亦不及繁记。

  只是贾珍虽然心意满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当下正忧虑时,因宝玉在侧,便问道:「事事都算安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便将里面无人的话告诉了他。宝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保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座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向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胜,笑道:「这果然妥贴。如今就去。」说着拉了宝玉,辞了众人,便往上房里来。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呼」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因拄个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因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日多事,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么?」贾珍一面拄拐,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拿椅子与他坐。贾珍不肯坐,因勉强陪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娘、大妹妹。」邢夫人等忙问:「什么事?」贾珍忙说道:「婶娘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又病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体统,要屈尊大妹妹一个月,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娘家,只和你二婶娘说就是了。」

  王夫人忙道:「他一个小孩子,何曾经过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娘的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从小儿大妹妹玩笑时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可求了。婶娘不看侄儿和侄儿媳妇面上,只看死的分上罢!」说着流下泪来。王夫人心中为的是凤姐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起,被人见笑。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好卖弄能干,今见贾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又见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说的如此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的问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不过是里面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的,问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见说得有理,便不出声。贾珍见凤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与大妹妹行礼,等完了事,我再到那府里去谢。」说着就作揖,凤姐连忙还礼不迭。

  贾珍便命人取了宁国府的对牌来,命宝玉送与凤姐,说道:「妹妹爱怎么就怎么样办,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要好看为上;二则也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凤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大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一声儿要紧。」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贾珍又问:「妹妹还是住在这里,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妹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凤姐笑说: 「不用,那边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来的好。」贾珍说:「也罢了。」然后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出去。

  一时女眷散后,王夫人因问凤姐:「你今儿怎么样?」凤姐道:「太太只管请回去。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才回得去呢。」王夫人听说,便先同邢夫人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来至三间一所抱厦中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件,事无专管,临期推委;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府中风俗。

  不知凤姐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2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命:「请进来罢。」贾瑞见请,心中暗喜,见了凤姐,满面陪笑,连连问好。凤姐儿也假意殷勤让坐让茶。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越发酥倒,因糖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缘故。」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了罢?」凤姐道:「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笑道:「嫂子这话错了,我就不是这样人。」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喜得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很。」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若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闷儿可好嘛?」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哪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我了。我如今见嫂子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情愿 」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蓉儿兄弟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

  贾瑞听这话,越发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一凑,觑着眼看凤姐的荷包,又问:「戴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的道:「放尊重些,别叫丫头们看见了。」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回去了。」贾瑞道:「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儿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到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等我。」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说道:「你别哄我。但是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呢?」凤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一人来往,贾母那边去的门已倒锁了,只有向东的门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蹬一声,东边的门也关上了。贾瑞急得也不敢作声,只得悄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得铁捅一般,此时要出去亦不能了,南北俱是大墙,要跳也无攀援。这屋内又是过堂风,空落落的。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进来,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了肩跑出来。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哪里想到这段公案?因此也气了一夜。贾瑞也捻着一把汗,少不得回来撒谎,只说:「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也该打,何况是撒谎?」因此发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还不许他吃饭,叫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功课来方罢。贾瑞先冻了一夜,又挨了打,又饿着肚子,跪在风地里念文章,其苦万状。此时贾瑞邪心未改,再不想到凤姐捉弄他。过了两日得了空儿,仍找寻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的起誓。凤姐因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儿里头那间空屋子里等我。可别冒撞了!」贾瑞道:「果真嘛?」凤姐道:「你不信就别来!」贾瑞道:「必来,必来!死也要来的。」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那贾瑞只盼不到晚,偏偏家里亲戚又来了,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候。又等他祖父安歇,方溜进荣府,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热锅上蚂蚁一般。只是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声响,心中害怕,不住猜疑道:「别是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正自胡猜,只见黑黝黝的进来一个人。贾瑞便打定是凤姐,不管青红皂白,那人刚到面前,便如饿虎扑食,猫儿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爹亲娘的乱叫起来。那人只不做声,贾瑞便扯下自己的裤子来,硬梆梆就想顶入。忽然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烛台,照道:「谁在这屋里呢?」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我呢!」贾瑞不看则已,看了时,真羞的无地可入。

  你道是谁?却是贾蓉。贾瑞回身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婶子已经告到太太眼前,说你调戏他,他暂时稳住你在这里。太太听见,气死过去了,这会子叫我来拿你。快跟我走罢!」贾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说:「好侄儿!你只说没有我,我明日重重的谢你!」贾蔷道:「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写一张文契才算。」贾瑞道:「这怎么落纸呢?」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个赌钱输了,借银若干两就完了。」贾瑞道:「这也容易。」贾蔷翻身出来,纸笔现成,拿来叫贾瑞写。他两个做好做歹,只写了五十两银子,画了押,贾蔷收起来,然后撕掳贾蓉。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告诉族中的人评评理。」贾瑞急得至于磕头。贾蔷做好做歹的,也写了一张五十两欠契才罢。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不是。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来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要这一走,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也不好,等我先去探探,再来领你。这屋里你还藏不住,少时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说毕,拉着贾瑞,仍熄了灯,出至院外,摸着大台阶底下,说道:「这窝儿里好。只蹲着,别哼一声。等我来再走。」说毕,二人去了。

  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台阶下。正要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哗喇喇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贾瑞掌不住嗳哟一声,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满头满脸皆是尿屎,浑身冰冷打战。只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贾瑞方得了命,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中,天已三更,只得叫开了门。家人见他这般光景,问:「是怎么了?」少不得撒谎说:「天黑了,失脚掉在茅厕里了。」一面即到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凤姐玩他,因此发一回狠。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儿标致,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里。胡思乱想,一夜也不曾合眼。自此虽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

  贾蓉等两个常常来要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况又添了债务,日间功课又紧;他二十来岁的人,尚未娶亲,想着凤姐不得到手,自不免有些指头儿告了消乏;更兼两回动恼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日常倦,下溺遗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躺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胡言,惊怖异常。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

  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加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里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凤姐回说:「前儿新近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偏昨儿我已经叫人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叫个人往你婆婆那里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里有,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们的好处。」凤姐应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将些渣末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太太叫送来的,再也没了。」然后向王夫人说:「都寻了来了,共凑了二两多,送去了。」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急,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孽之症。贾瑞偏偏在内听见了,直着声叫喊,说:「快去请进那位菩萨来救命!」一面在枕头上磕头。众人只得带进那道士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搭裢中取出个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镜子来,背上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它到世上来,单与那些聪明俊秀风雅王孙等照看。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我来收取,管叫你病好。」说毕,徉长而去。众人苦留不住。

  贾瑞接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那宝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儿,立在里面。贾瑞忙掩了,骂那道士:「混帐,如何吓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便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儿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重新又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旁边服侍的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时,已经咽了气了,身子底下冰凉渍湿遗下了一大滩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道!」遂命人架起火来烧那镜子,只听空中叫道:「谁叫他自己照那正面呢﹗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为何烧我此镜?」代儒出门看时,却还是那个跛足道人,喊道:「还我的风月宝鉴来!」说着,抢了镜子,眼看他飘然去了。

  当下代儒没法,只得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铁槛寺后。一时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也是二十两,宁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其余族中人贫富不一,或一二两、三四两不等。外又有各同窗家中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得此帮助,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

  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因为身染重疾,写书来特接黛玉回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阻。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费,不消絮说,自然要妥帖的。作速择了日期,贾琏同着黛玉辞别了众人,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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