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第011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着贾蓉带领家下人送与贾敬去,向贾蓉说道:「你留神看太爷喜欢不喜欢,你就行了礼起来,说父亲遵太爷的话,不敢前来,在家里率领合家都朝上行了礼了。」贾蓉听罢,即率领家人去了。

  这里渐渐地就有人来。先是贾琏、贾蔷来看了各处的座位,并问:「有什么玩意儿没有?」家人答道:「我们爷算计,本来请太爷今日来家,所以并未敢预备玩意儿。前日听见太爷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

  次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都来了,贾珍并尤氏接了进去。尤氏的母亲已先在这里,大家见过了,彼此让了座。贾珍、尤氏二人递了茶,因笑道:「老太太原是个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年纪,这个日子,原不敢请他老人家来。但是这时候,天气又凉爽,满园的菊花盛开,请老祖宗过来散散闷,看看众儿孙热热闹闹的,是这个意思。谁知老祖宗又不赏脸。」凤姐儿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呢,因为晚上看见宝兄弟吃桃儿,他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时候就一连起来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呢。」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不来必定有个缘故,这就是了。」

  王夫人说:「前日听见你大妹妹说,蓉哥媳妇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样?」尤氏道:「他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日以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了,又懒怠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邢夫人接着说道:「不要是喜罢?」正说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贾珍连忙出去了。这里的尤氏复说:「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幼时从学过的一个先生,医道很好,瞧了说不是喜,是一个大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晕的略好些,别的仍不见大效。」凤姐儿道:「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日子,再也不肯不挣扎着上来。」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他的。他强扎挣了半天,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还恋恋的舍不得去。」凤姐听了,眼圈儿红了一会子,方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点年纪,倘或因这病上有个长短,人生在世,还有什么趣儿呢!」

  正说着,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请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给太爷送吃食去,并说我父亲在家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爷们,遵太爷话,并不敢来。太爷听了很喜欢,说:『这才是。』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婶子并哥哥们。还说:『那《阴骘文》叫他们急急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我将这话都回了我父亲了。我这会子还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合家爷们吃饭。」凤姐儿说:「蓉哥儿,你且站着。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么着?」贾蓉皱皱眉儿说道:「不好呢!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于是贾蓉出去了。

  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在这里吃饭,还是在园子里吃去?有小戏儿现在园子里预备着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这里很好。」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摆饭来,门外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时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上坐了,他与凤姐儿、宝玉侧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岂不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么?」凤姐儿说:「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话说得满屋子里笑起来。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吃了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说要往园子里去。

  贾蓉进来向尤氏道:「老爷们并各位叔叔哥哥们都吃了饭了。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怕人闹得慌,都去了。别的一家子爷们,被琏二叔并蔷大爷都让过去听戏去了。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收在帐房里。礼单都上了档子了,领谢名帖都交给各家的来人了,来人也各照例赏过,都让吃了饭去了。母亲该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过园子里去坐着罢。」尤氏道:「这里也是才吃完了饭,就要过去了。」凤姐儿说道:「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媳妇儿去,我再过去罢。」王夫人道:「很是。我们都要去瞧瞧,倒怕他嫌我闹的慌,说我们问他好罢。」尤氏道:「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他,我也放心,你就 些过园子里来吧。」宝玉也要跟着凤姐儿去瞧秦氏。王夫人道:「你看看就过来罢,那是侄儿媳妇呢。」于是尤氏请了王夫人、邢夫人并他母亲,都过会芳园去了,凤姐儿、宝玉方和贾蓉到秦氏这边来。

  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内,秦氏见了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头晕。」于是凤姐儿紧行了两步,拉住了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得这样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在对面椅子上坐了。贾蓉叫:「快倒茶来,婶子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吃茶呢。」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家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你侄儿虽说年轻,却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从无不和我好的。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心一分也没有。公婆面前未得孝顺一天,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得过年去。」

  宝玉正把眼瞅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晌觉时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在出神。听得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觉流下来了。凤姐儿见了,心中十分难过,但恐病人见了这个样子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他的意思了,因说:「宝玉,你忒婆婆妈妈的了。他病人不过是这样说,哪里就到这个田地?况且年纪又不大,略病病儿就好了。」又回向秦氏道:「你别胡思乱想,岂不是自己添病了么?」贾蓉道:「他这病也不用别的,只吃得下些饭食就不怕了。」凤姐儿道:「宝兄弟,太太叫你快些过去呢。你倒别在这里只管这么着,倒招得媳妇也心里不好过,太太那里又惦着你。」因向贾蓉说道:「你先同你宝叔叔过去吧,我还略坐坐呢。」贾蓉听说,即同宝玉过会芳园去。

  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一番,又低低说许多衷肠话儿。尤氏打发人来两三遍,凤姐儿才向秦氏说道:「你好生养着,我再来看你罢。合该你这病要好了,所以前日遇着这个好大夫,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任凭他是神仙,治了病治不了命。婶子,我知道这病不过是挨日子的。」凤姐说道:「你只管这么想,这哪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好。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养着罢,我就过园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的时候,还求过来瞧瞧我呢,咱们娘儿们坐坐,说几句闲话儿。」凤姐儿听了,不觉得眼圈儿又红了,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于是带着跟来的婆子媳妇们,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

  只见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舞,疏林如画。西风乍紧,犹听莺啼。暖日常喧,又添毋语。遥望东南,建几处倚山之榭;近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座,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凤姐儿看着园中景致,一步步行来,正赞赏时,猛然从假山石后走出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说道:「请嫂子安。」凤姐猛吃一惊,将身往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想不到是大爷在这里。」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里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这不是个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观看凤姐。凤姐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怪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说你好。今日见了,听你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儿我要到太太们那边去呢,不得和你说话,等闲了再会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又假笑道:「一家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心中暗喜,因想道:「再不想今日得此奇遇!」那情景越发难堪了。凤姐儿说道:「你快去入席去罢,看他们拿住了,罚你的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放迟了,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里有这样禽兽的人,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于是凤姐儿方移步前来。将转过了一重山坡儿,见两三个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见凤姐儿,笑道:「我们奶奶见二奶奶不来,急的了不得,叫奴才们又来请奶奶来了。」凤姐儿说:「你们奶奶就是这样急脚鬼似的。」凤姐儿慢慢的走着,问:「戏文唱了几出了?」那婆子回道:「唱了八、九出了。」说话之间,已到天香楼后门,见宝玉和一群丫头小子们那里玩呢。凤姐儿说:「宝兄弟,别忒淘气了。」一个丫头说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边上去罢。」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尤氏已在楼梯口等着。尤氏笑道:「你们娘儿两个忒好了,见了面总舍不得来了。你明日搬来和他同住罢。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钟。」于是凤姐儿至夫人、王夫人前告坐。

  尤氏拿戏单来让凤姐儿点戏,凤姐儿说:「太太们在这里,我怎么敢点。」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和亲家太太点了好几出了。你点几出好的,我们听。」凤姐儿立起身来答应了,接过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递过戏单来,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心里又不静。」尤氏道:「太太们又不是常来的,娘儿们多坐一会子去,才有趣儿。天气还早呢。」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看,说:「爷们都往哪里去了?」旁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十番那里吃酒去了。」凤姐儿道:「在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哪里都像你这么正经人呢!」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上饭来。

  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尤氏率同众姬妻并家人媳妇们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在车旁侍立,都等候着。见了邢、王二夫人,说道:「二位婶子于明日还过来逛逛。」王夫人道:「罢了,我们今儿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也要歇歇。」于是都上车去了。贾瑞犹不住拿眼看着凤姐儿。贾珍进去后,李贵才拉过马来,宝玉骑上,随了王夫人去了。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过饭,方大家散了。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日,不必细说。

  此后凤姐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歹些。贾珍、尤氏、贾蓉甚是焦心。

  且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值凤姐儿往宁府去了。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没见添病,也没见大好。」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着这样节气,不添病就有指望了。」贾母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有个长短,岂不叫人疼死。」说着,一阵心酸,向凤姐儿说道:「你们娘儿们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过了明日,你再看看他去。你细细地瞧瞧他的光景,倘或好些儿,你回来告诉我。那孩子素日爱吃什么,你也常叫人送些给他。」凤姐儿一一答应了。

  到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里,看见秦氏光景,虽未添什么病,但那脸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番。秦氏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现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吃了两块,倒像克化的动的似的。」凤姐儿道:「明日再给你送来。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话去。」秦氏道:「婶子替我请老太太、太太的安罢。」凤姐儿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个就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给他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也暗暗的叫人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且慢慢的办着呢。」于是凤姐儿喝了茶,说了一会子话儿,说道:「我要快些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尤氏道:「你可慢慢儿的说,别吓着老人家。」凤姐儿道:「我知道。」于是凤姐儿起身回到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说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罢。他再略好些,还给老太太磕头请安来呢。」贾母道:「你瞧他是怎么样?」凤姐儿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贾母听了,沉吟了半日,因向凤姐说:「你换换衣裳歇歇去罢。」

  凤姐儿答应着出来,见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的家常衣服给凤姐儿换上了。凤姐儿坐下,因问:「家中有什么事没有?」平儿方端了茶来递过去,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两银子的利银,旺儿嫂子送进来,我收了。还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凤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平儿回道:「这瑞大爷是为什么,只管来?」凤姐儿遂将九月里在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道:「癞蛤螟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混账东西,起这样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姐儿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

  不知贾瑞来时作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0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自己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因他仗着宝玉和他相好,就目中无人。既是这样,就该干些正经事,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人家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撞在我眼里,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唧唧的,说:「你又要管什么闲事?好容易我和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又千方百计的和他们西府里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儿。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得起先生么?况且人家学里茶饭都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体面衣裳。再者你不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也帮了咱们七八十两银子。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想找这么个地方儿,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的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玩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著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也自睡觉去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他姑妈原给了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哪里皆能像宁荣二府的家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加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朗,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嫂子和侄儿。说起话儿来,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和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杂种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也别太势利了!况且都做的是什么有脸的事!就是宝玉也不犯向着他到这个田地。等我到东府里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和秦钟的姐姐说说,叫他评评理!」金荣的母亲听了,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求姑奶奶快别去说罢。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出来,怎么在那里站的住?要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还得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说道:「哪里管得那些个?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坐上竟往宁府里来。

  到了宁府,进了东角门,下了车,进去见了尤氏,哪里还有大气儿?殷殷勤勤叙过了寒温,说了些闲话儿,方问道:「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说:「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有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下半日就懒怠动了,话也懒怠说,神也发涅。我叫他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你竟养养儿罢。就有亲戚来,还有我呢。别的长辈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儿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儿的养几天就好了。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屋里来取。倘或他有个好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儿,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格儿,只怕打着灯笼儿也没处找去呢!他这为人行事儿,哪个亲戚长辈儿不喜欢他?所以我这两日心里很烦。偏偏儿的早起他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好,这些事也不当告诉他,就受了万分委 也不该向着他说。谁知昨日学房里打架,不知是哪里附学的学生,倒欺负他,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是知道的,那媳妇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的,他可心细,不拘听见什么话儿都要忖量个三日五夜才算。这病就是打这用心太过上得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的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狐朋狗友,搬弄是非,调三窝四,气的是为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才弄的学房里吵闹。他为这件事,索性连早饭还没吃。我才到他那边解劝了他一会子,又嘱咐了他兄弟几句,我叫他兄弟到那边府里又找宝玉儿去;我又瞧着他吃了半盅儿燕窝汤,我才过来了。婶子,你瞧我心焦不心焦?况且目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病上,我心里如同针扎的一般!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金氏听了这一番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丢在爪洼国去了。听见尤氏问他好大夫的话,连忙答道:「我们也没听见人说什么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这个病来,定不得还是喜呢。嫂子倒别教人混治,倘若治错了,可了不得!」尤氏道:「正是呢。」说话之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问尤氏道:「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向尤氏说:「你让大妹妹吃了饭去。」贾珍说着话便向那屋里去了。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秦钟欺负他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连提也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甚好,因转怒为喜的,又说了一会子闲话,方回家去了。

  金氏去后,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他来又有什么说的?」尤氏答道:「倒没说什么,一进来脸上倒像有些个恼意似的,及至说了半天话儿,又提起媳妇的病,他倒渐渐地气色平和了。你又叫留他吃饭,他听见媳妇这样的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话就去了,倒没有求什么事。如今且说媳妇这病,你哪里寻一个好大夫给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哪里要得?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得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儿,吃了也不见效。倒弄的一日三五次换衣裳,坐下起来的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贾珍道:「可是这孩子也糊涂,何必又脱脱换换的。倘或又着了凉,更添一层病,还了得?任凭什么好衣裳,又 什么呢,孩子的身体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心里烦,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媳妇身子不大爽炔,因为不得个好大夫,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没妨碍,所以我心里实在着急。冯紫英因说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更兼医理极精,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这样看来,或者媳妇的病该在他手里除灾也未可定。我已叫人拿我的名帖去请了。今日天晚,或未必来,明日想一定来的。且冯紫英又回家亲替我求他,务必请他来瞧的。等待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尤氏听说,心中甚喜,因说:「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个办法?」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些众人的头,你莫如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好好的叫人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明日后日这两天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又跟许多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说了,今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赖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尤氏因叫了贾蓉来:「吩咐赖升照例预备两日的筵席,要丰丰富富的。你再亲自到西府里请老太太、大太太 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已经打发人请去了,想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贾蓉一一答应着出去了。正遇着刚才到冯紫英家去请那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名帖请那先生去,那先生说是:『方才这里大爷也和我说了,但只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须得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他又说:『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冯太爷和府上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着实不敢当。』还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罢。」贾蓉复转身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赖升,吩咐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赖升答应,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午间,门上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日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敬。」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知识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不敢违命。但毫无实学,倍增汗颜。」贾珍道:「先生不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于是贾蓉同了进去,到了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症说一说,再看脉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意下,竟先看脉,再请教病源为是。我初造尊府,本也不知道什么,但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就是了。」贾蓉道: 「先生实在高明,如今 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得以使家父母放心。」

  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靠着,一面拉着袖口,露出手腕来。这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凝神细诊了半刻工夫。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了,说道:「我们外边去坐罢。」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边屋里炕上坐了。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茶毕,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说:「看得尊夫人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虚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虚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今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应胁下痛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定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为喜脉,则小弟不敢闻命矣。」

  旁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说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说得这样真切。有的说道是喜,有的说道是病,这位说不相干,这位又说怕冬至前后,总没有个真着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那先生说:「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时候就用药治起,只怕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起来,病倒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这药看,若是夜间睡得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但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特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是不是?」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不等,都长过的。」先生听道:「是了,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以养心调气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火旺的症候来,待我用药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人参二钱、白术二钱、土炒云苓三钱、熟地四钱、归身二钱、白芍二钱、川芎一钱五分、黄只三钱、香附米二钱、醋柴胡八分、淮山药二钱抄、真阿胶二钱、延胡索钱半酒炒、炙甘草八分、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大枣二枚。

  贾蓉看了说:「高明得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

  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贾珍道:「从来大夫不像他说的痛快,想必用药不错的。」贾珍笑道:「他原不是那等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我们相好,他好容易求了他来的。既有了这个人,媳妇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贾蓉听毕了话,方出来叫人抓药去煎给秦氏吃。

  不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9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话说秦邦业父子专候贾家人来送上学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打发人送了信。到了这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收拾停妥,坐在床沿上发闷,见宝玉起来,只得伏侍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地,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喜欢了?难道怕我上学去,撂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念书是很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了,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候儿想著书,不念的时候儿想着家,总别和他们玩闹,碰见老爷不是玩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功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好歹体谅些。」袭人说一句,宝玉答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儿衣服我也包好了,交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也交出去了,你可逼着他们给你笼上。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们也可别闷死在这屋里,常和林妹妹一处玩玩儿去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宝玉又嘱咐了睛雯、麝月几句,方出来见贾母。贾母也不免有几句嘱咐的话。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到书房中见贾政。

  这日贾政正在书房中和清客相公们说闲话儿,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去。贾政冷笑道:「你要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经。看仔细站脏了我这个地,靠脏了我这个门!」众清客都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显身成名的,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了,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见外面答应了一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是宝玉奶姆的儿子名唤李贵的,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东西算帐!」吓得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攸攸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得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掌不住笑了。因说道:「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起来退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等他们出来同走。李贵等一面掸衣裳,一面说道:「哥儿可听见了?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个体面,我们这些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屈,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请,只求听一两句话就有了。」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早已来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是要蟾宫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晚饭。那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唠叨了半日,方抽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你宝姐姐来呢?」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这义学也离家不远,原系当日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力不能延师者,即入此中读书。凡族中为官者,皆有帮助银两,以为学中膏火之费,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师塾。如今秦、宝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后,二人同来同往同起同坐,愈加亲密。兼贾母爱惜,也常留下秦钟一住三五天,和自己重孙一般看待。因见秦钟家中不甚宽裕,又助些衣服等物。不上一两月工夫,秦钟在荣府里便惯熟了。宝玉终是个不能安分守礼的人,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发了脾性,又向秦钟悄说:「咱们两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敢,宝玉不从,只叫他兄弟,叫他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子弟与些亲戚家的子侄,俗语说的好:「一龙九种,种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自秦、宝二人来了,都生得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缠绵。因他二人又这般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说来上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礼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点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的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穿吃,被他哄上手了,也不消多记。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亦不知是哪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姓名,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两个外号,一个叫「香怜」,一个叫「玉爱」。别人虽都有羡慕之意,不利于孺子之心,只是惧怕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

  如今秦、宝二人一来了,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缱绻羡爱,亦知系薛蟠相知,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一般的留情与秦、宝,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出。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不料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回家,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令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长孙贾瑞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上学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弄眉挤眼,二人假出小恭,走至后院说话。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见背后咳嗽了一声。二人吓的忙回顾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的。香怜本有些性急,便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们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分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翻起来!」秦、香二人就急得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

  原来这贾瑞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也是当日的好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见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怨薛蟠得新厌故,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跟前提携了。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醋妒他两个。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不自在起来,虽不敢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座位去了。

  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见,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里亲嘴摸屁股,两个商议,定了一对儿。」论长道短,那里只顾得自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人。你道这一个人是谁?原来这人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共起居,宁府中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辞。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己立门户过活去了。

  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阅柳为事。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谁敢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且忖度一番:「金荣、贾瑞一等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岂不伤和气呢。欲要不管,这谣言说得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了口声,又不伤脸面。」想毕,也装出小恭去,走至后面瞧瞧,把跟宝玉书童茗烟叫至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且又年轻不谙事的,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你们的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知道,下次越发狂纵。」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说:「正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止他,只得随他去了。

  这里茗烟走进来,便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屁股肏不肏,管你相干?横竖没你的爹罢了!说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吓得满屋中子弟都忙忙的痴望。贾瑞忙喝:「茗烟不得撤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刚转出身来,听得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却打了贾蓝、贾菌的座上。这贾蓝、贾菌系荣府近派的重孙。这贾菌少孤,其母疼爱非常,书房中与贾蓝最好,所以二人同坐。谁知这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他在位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打错了落在自己面前,将个磁砚水壶儿打粉碎,溅了一书墨水。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攘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砚台来要飞。贾蓝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台,忙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如何忍得住,见按住砚台,他便两手抱起书箧子来照这边扔去。终是身小力薄,却扔不到,反扔到宝玉、秦钟案上就落下来了。

  只听豁嘲一响,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笔、砚等物撤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那贾菌即时跳出来,要揪打那飞砚的人。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哪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几个小厮,一名扫红,一名锄药,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得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乱。众顽童也有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过一边的,也有立在桌上拍着手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鼎沸起来。

  外边几个大仆人李贵等听见里边作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李贵且喝骂了茗烟等四个一顿,撵了出去。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去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人家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大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还在这里念书嘛!」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得咱们没礼似的。依我的主意,哪里的事情哪里了结,何必惊动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家里,您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呢?」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李贵道:「不怕您老人家恼我,素日您老人家 底有些不是,所以这些兄弟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您老人家也脱不了的,还不快做主意撕掳开了罢!」宝玉道:「撕掳什么?我必要回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在这里,我是要回去的了。」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别人家来得,咱们倒来不得的?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这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一想,道:「也不用问了。若说起哪一房亲戚,更伤了兄弟们的和气了。 」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儿,什么硬挣仗腰子的,也来吓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妈。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主子奶奶么。」李贵忙喝道:「偏这小狗攘知道,有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亲戚,原来是璜嫂子侄儿。我就去向他问问。」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进来包书,又得意洋洋的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他,等我去找他,就说老太太有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子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李贵忙喝道:「你要死啊!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回老爷、太太,就说宝哥儿全是你调唆。我这里好容易劝哄的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了新法儿!你闹了学堂,不说变个法儿压息了才是,还往火里奔!」茗烟听了,方不敢做声。

  此时贾瑞也生恐闹不清,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经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个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来是你起的头儿,你不这样,怎么了局呢?」金荣强不过,只得与秦钟作了个揖。宝玉还不依,定要磕头。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俏的劝金荣说:「俗语说忍得一时忿,终身无恼闷。」

  未知金荣从也不从,下回分解。


End



第008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

  话说宝玉和凤姐回家,见过众人,宝玉便回明贾母要约秦钟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愤。又着实称赞秦钟人品行事,最是可人怜爱的。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改日秦钟还来拜见老祖宗呢。」说得贾母喜欢起来。凤姐又趁势请贾母一同过去看戏。贾母虽年高,却极有兴头。后日,尤氏来请,遂带了王夫人、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王夫人本好清净,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而罢。

  却说宝玉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还要回去看戏,又恐搅得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宝钗近日在家养病,未去看视,意欲去望他。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恐怕遇见别事缠绕,又怕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个远儿。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不曾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边府中看戏,谁知到了穿堂儿,便向东北边绕过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赶上来笑着,一个抱着腰,一个拉着手,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做了好梦呢,好容易遇见你了!」说着,又唠叨了半日才走开。老嬷嬷叫住,因问:「你们二位是往老爷那里去的不是?」二人点头道:「是。」又笑着说:「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一面说,一面走了,说得宝玉也笑了,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管库房的总领吴新登和仓上的头目名叫戴良的,同着几个管事的头目,共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宝玉,赶忙都一齐垂手站立。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宝玉的安,宝玉含笑伸手叫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越发好了,早晚多赏我们几张帖帖。」宝玉笑道:「在哪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给我的小么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

  闲言少述。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进薛姨妈屋里来,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一把拉住,抱入怀中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沏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没在家嘛?」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哪里肯在家一日呢!」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 「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那里比这里暖和,你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来和你说话儿。」

  宝玉听了,忙下炕来到了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宝玉掀帘一步进去,先就看见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黑漆油光簪儿,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坎肩儿,葱黄绫子棉裙,一色儿半新不旧的,看去不见奢华,惟觉雅淡。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看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经大好了,多谢惦记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下,即令莺儿:「倒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又问别的姐妹们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捧珠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供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块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过,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过去,便从项上摘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在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看官们须知道,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蜂下的那块顽石幻相。后人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本来真面目,换来新就臭皮囊。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面。但其真体最小,方从胎中小儿口中衔下,今若按式画出,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费眼光,亦非畅事,所以略展放些,以便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不至以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蠢大之物为诮。(图略)

  宝钗看毕,又重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做什么?」莺儿也嘻嘻的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央及道:「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呢!」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錾上了,所以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儿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缨珞摘出来。宝玉托着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字,两面八个字,共成两句吉谶,云:「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和我的是一对儿。」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等他说完,便嗔着:「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哪里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挨肩坐着,只闻一阵阵的香气,不知何味,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没闻过这味儿。」宝钗道:「我最怕熏香。好好儿的衣裳,为什么熏它?」宝玉道:「那么着这是什么香呢?」宝钗想了想,说:「是了,是我早起吃了冷香丸的香气。 」宝玉笑道:「什么冷香丸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呢。」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完,黛玉已摇摇摆摆的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笑道:「这是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这是什么意思?」黛玉道:「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便问:「下雪了么?」底下老婆婆们说:「下了这半日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黛玉便笑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走了!」宝玉道:「我何曾说要去,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便说道:「天又下雪,也要看时候儿,就在这里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儿罢。姨太太那里摆茶呢,我叫丫鬟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么儿们散了罢。」宝玉点头。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散了罢。」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食,留他们喝茶吃果子。宝玉因夸前日在东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薛姨妈连忙把自己糟的取了来给他尝。宝玉笑道:「这个就酒才好!」薛姨妈便命人灌了上等酒来。李嬷嬷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笑央道:「好妈妈,我只喝一钟。」李妈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哪怕你喝一坛呢。不是那日我眼错不见,不知哪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喜欢,给了你一口酒喝,葬送的我挨了两天骂。姨太太不知道你的性子呢,喝了酒更弄性。有一天老太太高兴,又尽着他喝,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喝。何苦我白赔在里头呢?」薛姨妈笑道:「老货!只管放心喝你的去罢。我也不许他喝多了。就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命小丫头:「来,让你奶奶去也吃一杯搪搪寒气。」那李妈听如此说,只得且和众人吃酒去。

  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暖了,我只爱喝冷的。」薛妈妈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要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它,岂不受害?从此还不改了呢,快别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烫来方饮。黛玉磕着瓜子儿,只管抿着嘴儿笑。

  可巧黛玉的丫头雪雁走来给黛玉送小手炉儿,黛玉因含笑问他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哪里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了一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理他。薛姨妈因笑道:「你素日身子单弱,禁不得冷,他们惦记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那不叫人家恼吗?难道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儿的打家里送了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还只当我素日是这么轻狂惯了的呢。」薛姨妈道:「你是个多心的,有这些想头,我就没有这些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了,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个心甜意洽之时,又兼姐妹们说说笑笑,哪里肯不吃?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杯就不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今儿老爷在家,提防着问你的书!」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悦,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忙说道:「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只说姨妈这里留住你。这嬷嬷,他又该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悄的推宝玉,叫他赌赌气,一面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妈也素知黛玉的为人,说道:「林姐儿,你别助着他了。你要劝他只怕他还听些。」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不犯著劝他。你这嬷嬷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了一口,想来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吃,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利害。」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的这个丫头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薛姨妈一面笑着,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到这里没好的给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 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有我呢!索性吃了晚饭去。要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烫些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去换了衣裳就来。」悄悄的回薛姨妈道:「姨太太别由他尽着吃了。」说着便家去了。

  这里虽还有两三个老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妈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寻方便去了。只剩下两个小丫头,乐得讨宝玉的喜欢。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几碗,又吃了半碗多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喝了几碗茶。薛姨妈才放了心。雪雁等几个人,也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也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说着,二人便告辞。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把头略低一低,叫他戴上。丫头便将这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了,罢了!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别人戴过?等我自己戴罢。 」黛玉站在炕沿上道:「过来,我给你戴罢。」宝玉忙近前来。黛玉用手轻轻笼住束发冠儿,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把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详了一会,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嬷嬷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儿。」宝玉道:「我们倒等着他们!有丫头们跟着就是了。」薛姨妈不放心,吩咐两个女人送了他兄妹们去。

  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贾母尚末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叫他自回房中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又令人好生招呼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众人不敢直说他家去了,只说:「才进来了,想是有事,又出去了。」宝玉踉跄着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做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儿。」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道:「好啊,叫我研了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扔下笔就走了,哄我等了这一天。快来给我写完了这些墨才算呢!」宝玉方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哪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我贴在门斗儿上的。我恐怕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贴了半天,这会子还冻的手僵着呢。」宝玉笑道:「我忘了,你手冷,我替你握着。」便伸手拉着睛雯的手,同看门斗上新写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哪一个好?」黛玉仰头看见是﹝绛芸轩﹞三字,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样好了!明儿也替我写个匾。」宝玉笑道:「你又哄我了。」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儿。宝玉看时,见袭人和衣睡着。宝玉笑道:「好啊!这么早就睡了。」又问晴雯道:「今我那边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儿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要了,只说我晚上吃,叫人送来的,你可见了没有?」晴雯道:「快别提了,一送来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饭,就搁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去给我孙子吃罢。』就叫人送了家去了。」正说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还让:「林妹妹喝茶。」众人笑道:「林姑娘早走了,还让呢。」宝玉吃了半盏,忽又想起早晨的茶来,问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这会子怎么又斟上这个茶来?」茜雪道:「我原留着来着,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喝了去了。」宝玉听了,将手中茶杯顺手往地下一摔,豁琅一声打了个粉碎,拨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我小时候儿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惯的比祖宗还大,撵出去大家干净! 」说着立刻便要去回贾母。

  原来袭人未睡,不过是故意儿装睡,引着宝玉来怄他玩耍。先听见说问包子,也还可以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劝。早有贾母那边的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了。」一面又劝宝玉道:「你诚心要撵他也好,我们都愿意出去,不如就势儿连我们一齐撵了,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方才不言语了。袭人等便搀至炕上,脱了衣裳,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眉眼愈加糖涩,忙伏侍他睡下。袭人摘下那通灵宝玉来,用绢子包好,塞在褥子底下,恐怕次日带时冰了他的脖子。那宝玉到枕就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也就不敢上前,只悄悄的打听睡着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钟来拜。」宝玉忙接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喜欢,便留茶留饭,又叫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爱秦氏,见了秦钟是这样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给了一个荷包和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一时冷热不便,只管住在我们这里。只和你宝二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家禀知他父亲。

  他父亲秦邦业现任营缮司郎中,年近七旬,夫人早亡,因年至五旬时尚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下个女儿,小名叫可儿,又起个官名叫做兼美。长大时,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秦邦业却于五十三岁上得了秦钟,今年十二岁了。因去岁业师回南,在家温习旧课,正要与贾亲家商议附往他家塾中去。可巧遇见宝玉这个机会商议附往他家垫中去,又知贾家塾中司塾的乃现今之老儒贾代儒,秦钟此去,可望学业进益,从此成名,因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边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少了拿不出来。因是儿子的终身大事所关,说不得东并西凑,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进见礼,带了秦钟到代儒家来拜见,然后听宝玉拣的好日子一同入塾。塾中从此闹起事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nd



第007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方知往薛姨妈那边说话儿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出东角门过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和一个才留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儿上玩呢。看见周瑞家的进来,便知有话来回,因往里努嘴儿。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见王夫人正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话。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

  只见薛宝钗家常打扮,头上只挽着籫儿,伏在几上和丫鬟莺儿正在那里描花样子呢。见他进来,便放下笔,转过身,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道:「姑娘好?」一面炕沿边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哪里的话。只因我那宗病又发了,所以且静养两天。 」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请个大夫认真医治医治。小小的年纪儿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玩的呢。」宝钗听说笑道:「再别提起这个病!也不知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钱,总不见一点效验儿。后来还亏了一个和尚,专治无名的病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我先天壮还不相干,要是吃凡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个海上仙方儿,又给了一包末药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他说犯了时吃一丸就好了。倒也奇怪,这倒 验些。」

  周瑞家的因问道:「不知是什么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好记着说给人知道。要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笑道:「不问这方儿还好,若问这方儿,真把人琐碎死了!东西药料一概却都有限,最难得是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一天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天落水十二钱──」周瑞家的笑道:「嗳呀,这么说就得三年的工夫呢。倘或雨水这日不下雨,可又怎么着呢?」宝钗笑道:「所以了,哪里有这么可巧的雨?也只好再等罢了。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了,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里,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的时候 ,拿出来吃一丸,用一钱二分黄柏煎汤送下。」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巧死了人。等十年还未必碰的全呢!」宝钗道:「竟好。自他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家里带了来,现埋在梨花树底下。」周瑞家的又道:「这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也是那和尚说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什么,不过只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罢了。」

  周瑞家的还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道:「谁在里头?」周瑞家的忙出来答应了,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话,方欲退出去,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件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帘拢响处,才和金钏儿玩的那个小丫头进来,问:「太太叫我做什么?」薛姨妈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儿来。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做的新鲜花样儿堆纱花,十二枝。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旧了,何不给他们姐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得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位两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凤姐儿罢。」王夫人道: 「留着给宝丫头戴也罢了,又想着他们。」薛姨妈道:「姨太太不知,宝丫头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儿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周瑞家的问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时常说的,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吗?」金钏儿道:「可不就是他。」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钏儿笑道:「这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儿。」金钏儿道:「我也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在哪里呢?今年十几了?本处是哪里的人?」香菱听问,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了一回。

  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们太多,一处挤着倒不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抱寝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都在抱寝内默坐,听着呼唤。迎春的丫鬟司棋和探春的丫鬟侍书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盘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姐妹在一处坐着,也进入房内。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在那屋里不是?」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

  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两个一处玩耍呢,见周瑞家的进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要剃了头跟他做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来,要剃了头,可把花儿戴在哪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收了。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哪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过太太,就往余老爷府里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能儿道:「不知道。」惜春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余信管着。」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了,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必就是为这个事了。」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回,便往凤姐处来。

  穿过了夹道子,从李纨后窗下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房门槛儿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的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着蹑手蹑脚儿的往东边屋里来,只见奶子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悄儿问道:「二奶奶睡中觉吗?也该清醒了。」奶子笑着,撇着嘴摇头儿。正问着,只听那边微有笑声儿,却是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人舀水。平儿便进这边来,见了周瑞家的,便问:「您老人家又来做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给他看道:「送花儿来了。」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抽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来,吩咐:「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的。」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过了穿堂,顶头忽见他的女孩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做什么?」他女孩儿说:「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去,什么事情这么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叫姨太太看见了,叫送这几枝花儿给姑娘奶奶们去,这还没有送完呢。你今儿来,一定有什么事情。」他女孩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一猜就猜着了。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因前儿多喝了点子酒,和人纷争起来,不知怎么叫人放了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量商量,讨个情分。不知求哪个可以了事?」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这算什么大事,忙得这么着!你 回家去,等我送下林姑娘的花儿就回去。这会儿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呢。」他女孩儿听说,便回去了,还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罢!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这么个样儿。」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里,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作戏。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叫我送花儿来了。」宝玉听说,便说:「什么花儿?拿来我瞧瞧。」一面伸手接过匣子来看时,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 」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呀。」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也不敢言语。宝玉问道:「周姐姐,你做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我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的。」宝玉道:「宝姐姐在家里做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们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药。论礼,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回来,也着了些凉,改日再亲自来看。」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日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叫人来讨情。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上只求求凤姐便完了。

  至掌灯时,凤姐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说:「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送鲜的船,交给他带了去了。」王夫人点点头儿。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叫四个女人去就完了,又来问我。」凤姐道: 「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去逛逛,明日有什么事没有?」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碍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他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的诚心,叫你散荡散荡,别辜负了他的心,倒该过去走走才是。」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探春等姐妹们也都定省毕,各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着。立等换了衣裳,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媳妇秦氏,婆媳两个带着多少侍妾丫鬟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凤姐,必先嘲笑一阵,一手拉了宝玉,同入上房里坐下。秦氏献了茶。凤姐便说:「你们请我来做什么?拿什么孝敬我?有东西就献上来罢,我还有事呢。」尤氏未及答应,几个媳妇们先笑道:「二奶奶今日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您老人家了。」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道:「大哥哥今儿不在家么?」尤氏道:「今儿出城请老爷的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做什么?何不出去逛逛呢?」秦氏笑道:「今日可巧,上回宝二叔要见我兄弟,今儿他在这里书房里坐着呢,为什么不瞧瞧去?」宝玉便去要见,尤氏忙吩咐人小心伺候着跟了去。凤姐道:「既这么着,为什么不请进来我也见见呢?」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胡打海摔的惯了的。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没见过你这样泼辣货,还叫人家笑话死呢!」凤姐笑道:「我不笑话他就罢了,他敢笑话我?」贾蓉道:「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啐道:「呸,扯臊!他是哪吒我也要见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打你顿好嘴巴子。」贾蓉溜湫着眼儿笑道:「何苦婶子又使利害!我们带了来就是了。」凤姐也笑了。

  说着出去一会儿,果然带了个后生来:比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更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些女儿之态,腼腆含糊的向凤姐请安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攥了这孩子的手,叫他身旁坐下,慢慢问他年纪读书等事,方知他的学名叫秦钟。早有凤姐跟的丫鬟媳妇们,看见凤姐初见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素知凤姐和秦氏厚密,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来人送过去。凤姐还说太简薄些。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了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

  宝玉、秦钟二人随便起坐说话儿。那宝玉自一见秦钟,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个呆想,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里,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比他尊贵,但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那秦钟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艳婢娇童,果然怨不得姐姐素日提起来就夸不绝口。我偏偏生于清寒之家,怎能和他交接亲厚一番,也是缘法。二人一样胡思乱想。宝玉又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便依实而答。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话,越觉亲密起来了。

  一时捧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们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去,省了闹得你们不安。」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凤姐吃果酒,一面忙进来嘱咐宝玉道:「宝二叔,你侄儿年轻,倘或说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别理他。他虽腼腆,却脾气拐孤,不大随和儿。」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咐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儿去了。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秦钟因言:「业师于去岁辞馆,家父年纪老了,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延师,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也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有些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道:「正是呢!我们家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亲戚子弟可以附读。我因上年业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着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读书。家祖母因说,一则家里子弟太多,恐怕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在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也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老爷商议引荐。因这里又有事忙,不 为这点小事来絮聒。二叔果然度量,侄儿或可磨墨洗砚,何不速速作成,彼此不致荒废,既可以常相聚谈,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友朋之乐,岂不是美事?」宝玉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今日你就回家禀明令尊,我回去禀明了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二人计议已定。

  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分,出来又看他们玩了一回牌。算账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又吃了晚饭。因天黑了,尤氏说:「派两个小子送了秦哥儿家去。」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出他做什么?哪个小子派不得?偏又惹他!」凤姐道:「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得家里人这样,还了得吗?」尤氏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了,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好酒,喝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以后不用派他差使,只当他是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到底是你们没主意,何不远远的打 他到庄子上去就完了!」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众媳妇们说:「伺候齐了。」凤姐也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前,见灯火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

  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别人,这样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翘起一只腿,比你的头还高些。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的杂种们!」正骂得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来。众人喝他不住,贾蓉忍不住便骂了几句,叫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再问他还寻死不寻死!」那焦大哪里有贾蓉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凤姐在车上和贾蓉说:「还不早些打发了没王法的东西!留在家里,岂不是害?亲友知道,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了「是。」

  众人见他太撒野,只得上来了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见他说出来的话有天没日的,唬得魂飞魄丧,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凤姐和贾蓉也遥遥的听见了,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听见,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这是什么话?」凤姐连忙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胡言,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吓得宝玉连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些话了。」凤姐哄他道:「好兄弟,这才是呢。等回去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人到家学里去说明了,请秦钟学里念书去要紧。」说着自回荣府而来。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nd



第006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怀整衣。袭人过来给他系裤带时,刚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粘湿的一片,吓得忙褪回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省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把个粉脸羞的飞红,遂不好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过晚饭,过这边来,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也含着羞悄悄的笑问道:「你为什么──」说到这里,把眼又往四下里瞧了瞧,才又问道:「那是哪里流出来的?」宝玉只管红着脸不言语,袭人却只瞅着他笑。迟了一会,宝玉才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说到云雨私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袭人自知贾母曾将他给了宝玉,也无可推托的,扭捏了半日,无奈何,只得和宝玉温存了一番。自此宝玉视袭人更自不同,袭人待宝玉也越发尽职了。这话暂且不题。

  且说荣府中,合算起来,从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乱麻一般,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思从哪一件事哪一个人写起方妙,却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起,倒还是个头绪。

  原来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也做过一个小小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的,知有此一门连族,余者也皆不知。目今其祖早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村中住了。王成亦相继身故,有子小名狗儿,娶妻刘氏,生子小名板儿;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自做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姐弟两个无人照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子息,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了养活,岂不愿意呢,遂一心一计,帮着女儿女婿过活。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躁,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里闲寻气恼,刘氏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便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家儿,哪一个不是老老实实,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呢?你皆因年小时候,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皆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罢了。在家跳蹋也没用!」狗儿听了道:「您老只会在炕头上坐着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去不成。」刘姥姥说道:「谁叫你去打劫呢,也到底大家想个方法儿才好,不然那银子钱会自己跑到咱们家里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就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也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就和他,才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爽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见他们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的了,又爱斋僧布施。如今王府虽升了官儿,只怕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为什么不走动走动?或者他还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只要他发点好心,拔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呢。」刘氏接道:「您老说的好,你我这样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只怕他那门上人也不肯进去告诉,没的白打嘴现世的!」

  谁知狗儿利名心重,听如此说,心下便有些活动;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道:「姥姥既这么说,况且当日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为什么不您老人家明日就去走一遭,先试试凤头儿去?」刘姥姥道:「哎哟!可是说的了:侯门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儿!他家人又不识得我,去了也是白跑。」狗儿道:「不妨,我教给你个法儿。你径带了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大爷,要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大爷先时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我们本极好的。」刘姥姥道:「我也知道。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详?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这么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的媳妇儿,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碰,果然有好处,大家也有益。」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时,这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了几句话。五六岁的孩子,听见带了他进城逛去,喜欢得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了板儿,进城至宁荣街来。到了荣府大门前石狮子旁边,只见满门口的轿马。刘姥姥不敢过去,掸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溜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门上,说东谈西的。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一会,便问:「是哪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哪位太爷替我请他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理他,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那墙畸角儿等着,一会子他们家里就有人出来。」内中有个年老的说道:「何苦误他的事呢。」因向刘姥姥道:「周大爷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们奶奶儿倒在家呢,你打这边绕到后街门上找就是了。」刘姥姥谢了,遂领着板儿绕至后门上。

  只见门上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玩耍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孩子在那里。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在家么?」那孩子翻眼瞅着道:「哪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几个呢,不知哪一个行当儿上的?」刘姥姥道:「他是太太的陪房。」那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了我来。」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院,到一个院子墙边,指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妈,有个老奶奶子找你呢。」周瑞家的在内忙迎出来,问:「是哪位?」刘姥姥迎上来笑问道:「好啊!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你说嘛,这几年不见我就忘了,请家里坐。」刘姥姥一面走,一面笑说道:「您老是贵人多忘事了,哪里还记得我们?」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道:「板儿长这么大了么!」又问些别后闲话。又问刘姥姥:「今日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就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他丈夫昔年争买田地一事,多得狗儿他父亲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便笑说:「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叫你见个真佛儿去的呢。论理,人来室至,却都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一样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了时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竟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儿去。但只一件,你还不知道呢,我们这里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不理事,都是琏二奶奶当家。你打量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姪女儿,大舅老爷的女孩儿,小名叫凤哥的。」刘姥姥听了,忙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这么说起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如今有客来,都是凤姑娘周旋接待。今儿宁可不见太太,倒得见他一面,才不枉走这一遭儿。」刘姥姥道:「阿弥陀佛!这全仗嫂子 便了。」周瑞家的说:「姥姥说哪儿话。俗语说的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一句话,又费不着我什么事。」说着,便唤小丫头:「到倒厅儿上,悄悄的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

  这里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刘姥姥因说:「这位凤姑娘,今年不过十八九岁罢了,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瞎!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了。这凤姑娘年纪儿虽小,行事儿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儿似的,少说着只怕有一万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的男人也说不过他呢,回来你见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儿。」说着,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摆完了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快走,这一下来就只吃饭是个空儿,咱们先等着去。若迟了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难说了。再歇了中觉,越发没时候了。」说着,一齐下了炕,整顿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跟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宅来。

  先至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住等着,自己却先过影壁,走进了院门,知凤姐尚未出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所以我带了他过来。等着奶奶下来,我细细儿的回明了,想来奶奶也不至嗔着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做了个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才出去领了他们进来。上了正房台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知是何气味,身子就像在云端里一般。满屋里的东西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刘姥姥此时只有点头咂嘴念佛而已。于是走到东边这间屋里,乃是贾琏的女儿睡觉之所。

  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了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只见周瑞家的说:「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叫他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们倒了茶来吃了。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很似打锣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陀似的,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东西?有啥用处呢?」正发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謦一般,倒吓得不住的展眼儿。接着一连又是八九下,欲待问时,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平儿和周瑞家的忙起身说:「姥姥只管坐着,等是时候儿我们来请你。」说着迎出去了。

  刘姥姥只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个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三两个妇人,都捧着大红油漆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道「摆饭」,渐渐地人才散出去,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忽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摆列,仍是满满的鱼肉,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就吵着要肉吃,刘姥姥打了他一巴掌。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点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带着板儿下炕。至堂屋中间,周瑞家的又和他咕唧了一会子,方蹭到这边屋内。

  只见门外铜钩上悬着大红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条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的靠背和一个引枕,铺着金线闪的大坐褥,旁边有银唾盒。那凤姐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那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儿。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那灰,慢慢地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立在面前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几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搀着不拜罢。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儿,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儿便躲在他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到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瞧着也不像。」凤姐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托赖着祖父的虚名,作个穷官儿罢咧,谁家有什么?不过也是个空架子。俗语儿说的好,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等奶奶的示下。」凤姐儿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就罢;要得闲呢,就回了,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了些果子给板儿吃,刚问了几句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儿管事的来回话。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要有紧事,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一会进来说:「我问了,没什么要紧的,我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今日不得闲儿,二奶奶陪着也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要是白来逛逛呢便罢;有什么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 』」刘姥姥道:「也没什的说,不过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有什么说的便罢;要有话,只管回二奶奶,和太太是一样儿的。」一面说一面递了个眼色儿。

  刘姥姥会意,未语先红了脸。待要不说,今日所为何来?只得勉强说道:「论今日初次见,原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少不得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蓉大爷进来了。」凤姐忙和刘姥姥摆手道:「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哪里呢?」只听一路靴子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段苗条,美服华冠,轻裘宝带。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站不是,藏没处藏,躲没处躲。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罢,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才扭扭捏捏的在炕沿儿上侧身坐下。那贾蓉请了安,笑回道:「我父亲打发来求婶子,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儿请个要紧的客,略摆一摆就送来。」凤姐道:「你来迟了,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便笑嘻嘻的在炕沿上下个半跪道:「婶子要不借,我父亲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要挨一顿好打。好婶子,只当可怜我罢!」凤姐笑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别看见我的东西才罢,一见了就想拿了去。」贾蓉笑道:「只求婶娘开恩罢!」凤姐道:「碰坏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门上钥匙,叫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得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人拿去,别叫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这凤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请蓉大爷回来呢!」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先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答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

  这刘姥姥方安顿了,便说道:「我今日带了你侄儿,不为别的,因他爹娘连吃的都没有,天气又冷,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 」说着,又推板儿道:「你爹在家里怎么教你的?打发咱们来作啥事的?只顾吃果子!」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姥姥不知用了早饭没有呢?」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哪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便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摆在东屋里,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这里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一面又叫过周瑞家的来问道:「方才回了太太,太太怎么说了?」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原不是一家子,当年他们的祖和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因连了宗的,这几年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了,却也从没空过的。如今来瞧我们,也是他的好意,别简慢了他。要有什么话,叫二奶奶裁夺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怪道,既是一家子,我怎么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间,刘姥姥已吃完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舔唇咧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方才你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论起亲戚来,原该不等上门就有照应才是,但只如今家里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是有的。我如今接着管事,这些亲戚们又都不大知道,况且外面看着虽是烈烈轰轰,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给人听也未必信。你既大远的来了,又是头一遭儿和我张个口,怎么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罢。」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苦,只当是没想头了,又听见给他二十两银子,喜得眉开眼笑道:「我们也知道艰难的,但只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呢。凭它怎样,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哩。」周瑞家的在旁听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笑而不睬,叫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都送至刘姥姥跟前。凤姐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们做件冬衣罢。改日没事,只管来逛逛,才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虚留你们了,到家该问好的都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

  刘姥姥只是千恩万谢的,拿了银钱,跟着周瑞家的走到外边。周瑞家的道:「我的娘!你怎么见了他倒不会说话了呢?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就是亲侄儿也要说的和软些儿。那蓉大爷才是他的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呢!」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哪里还说得上话来?」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刻。刘姥姥要留下一块银子给周家的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哪里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

  未知去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5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暂可不写了。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一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把那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孙女儿倒且靠后了。就是宝玉、黛玉二人的亲密友爱,也较别人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那宝钗却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头们亦多和宝钗亲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宝钗却是浑然不觉。

  那宝玉也在孩提之间,况他天性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视姐妹兄弟皆如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如今与黛玉同处贾母房中,故略比别的妹妹熟惯些。既熟惯便更觉亲密,既亲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毁。这日不知为何,二人言语有些不和起来,黛玉又在房中独自垂泪。宝玉也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过来。

  因东边宁府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具,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带了贾蓉夫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是宁荣二府眷属家宴,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媳妇秦氏便忙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二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给我就是了。 」因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二叔跟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极妥当的人,因他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众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然是放心的了。

  当下秦氏引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是一幅画挂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往哪里去呢?要不就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一个嬷嬷说道:「哪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理呢?」秦氏笑道:「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有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和宝二叔同年,两个人要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他?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哪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

  说着大家来至秦氏卧房。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此时便觉眼糖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妈伏侍宝玉卧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叫小丫鬟们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

  那宝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悠悠荡荡,跟着秦氏到了一处。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地方儿有趣,我若能在这里过一生,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管束呢!」正在胡思乱想,听见山后有人作歌曰:「春梦随去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宝玉听了,是个女孩儿的声气。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美人来,蹁跹袅娜,与凡人大不相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珮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髻堆翠,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风回雪舞;耀珠翠之的的兮,鸣绿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沧上兮,若飞若扬。娥眉欲颦兮,将言而末语;莲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羡美人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美人之华服兮,闪烁文章。爱美人之容貌兮,香培玉篆;比美人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搪。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远惭西子,近愧王嫱。生于孰地?降自何方?若非宴罢归来,瑶池不二;定应吹箫引去,紫府无双者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得忙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哪里来,如今要往哪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日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几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可试随我一游否?」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了,竟随着这仙姑到了一个所在。

  忽见前面有一座石碑宇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着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也有一副对联,大书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盲了。

  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几处写着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么?」仙姑道:「此中各司存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你乃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哪里肯舍,又再四的恳求。那誓幻便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写着对联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宝玉看了,便自感叹。

  进入门中,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有各省字样。宝玉一心只拣自己家乡的封条看,只见那边橱上封条大书《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尔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个女孩儿。」警幻微笑道:「一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两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便无册可录了。」

  宝玉再看下首一橱,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橱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这首页上画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染,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宝玉看了不甚明白。

  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宝玉看了,益发解说不出是何意思。遂将这一本册子搁起来,又去开了副册橱门。

  拿起一本册来打开看时,只见首页也是画,却画着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宝玉看了又不解。

  又去取那正册看时,只见头一页上画着是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诗道: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知他必不肯泄漏天机,待要丢下又不舍。

  遂往后看,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一个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官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画后也有四句写着道: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着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断语云: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画一恶狼,追扑一美女,有欲啖之意。其下书云: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其判云: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曰: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村妇,巧得遇恩人。

  诗后又画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诗后又画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舋开瑞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泄漏天机,便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画栋雕檐,珠帘绣幕,仙花荡郁,异草芬芳,真好所在也。正是「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言末了,只见房中走出几个仙子来,荷袂翩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仙姬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经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 『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契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者。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用情怪儒,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便是吾兄弟之幸了。』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终身册籍令其熟玩,尚未觉悟;故引了再到此处,遍历那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未可知也。」说毕,携了宝玉入室。

  但闻一缕幽香,不知所闻何物。宝玉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乃尘世所无,尔如何能知!此系诸名山胜境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 」宝玉听了,自是羡慕。于是大家入座,小鬟捧上茶来,宝玉觉得香清味美,迥非凡品,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的宿露烹了,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挂着一副对联,书云:「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宝玉看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鬟来调桌安椅,摆设酒馔。正是「琼桨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宝玉因此酒香冽异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蕤,万木之汁,加以麟髓凤乳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调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开辟鸿蒙」,方歌了一句,警幻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调。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曲,反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过来,一面目视其文,耳聆其歌曰:

  〔红搂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却说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未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婉,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问其原委,也不究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面道: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销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娘梦里边寻告:儿命己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永涸湘江。这是尘宴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分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娇奢淫荡贪欢媾。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魂,一栽荡悠悠。

  〔虚花悟〕将那三春勘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挨过?则看那白扬村里人鸣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动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聪明累〕机关算尽大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己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亲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哪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鸯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有?也只是虚名而后人钦敬。

  〔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生。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声消亡首罪宁。宿孳总因情。

  〔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己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循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歌毕,还又歌副歌。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仙姬在内,其鲜艳妩媚大似宝钗,袅娜风流又如黛玉。正不知是何意,忽见警幻说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那些淫污纨裤与流荡女子玷辱了。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耳。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宝玉听了,唬得慌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幼,不知淫何事。」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游淫之敦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 中虽可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一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尔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子独为我闺阁增光而见弃于世道。故引子前来,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世之情景呢。从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中,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着警幻所嘱,未免作起儿女的事来,也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玩之时,忽然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从后追来,说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乃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揖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坠落其中,便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了。」话犹末了,只听迷津内响如雷声,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 「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不怕,我们在这里呢!」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闻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儿,因纳闷道:「我的小名儿这里从无人知道,他如何得知,在梦中叫出来?」

  未知何因,下回分解。


End



第004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却说黛玉同姐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正和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姐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祭酒;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至李守中继续以来,便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认真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了。却以纺绩女红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所以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惟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今黛玉虽客居于此,已有这几个姑嫂相伴,除老父之外,余者也就无用虑了。

  如今且说贾雨村授了应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却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来审。那原告道:「被打死的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买了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主人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门。这拐子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有踪迹,只剩了几个局外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求太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大恩不尽!」雨村听了,大怒道:「哪有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来的?」便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

  只见案旁站着一个门子,使眼色不叫他发签。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从人退去,只留这门子一人服侍。门子忙上前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我看你十分眼熟,但一时总想不起来。」门子笑道: 「老爷怎么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老爷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么?」雨村大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里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耐不得寺院凄凉,遂趁年纪轻蓄了发,充当门子。雨村哪里想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还是故人。」因赏他坐了说话。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你也算贫贱之交了。此系私室,但坐不妨。」门子才斜着签坐下。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门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做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官府都因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手抄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云:「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官,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薛』,珍珠如土金如铁。」

  雨村尚末看完,忽闻传点,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衣冠接迎。有顿饭工夫方回来,问这门子,门子道:「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丰年大雪之薛,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说,便笑问门子道:「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并这拐的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死的是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守着些薄产度日,年纪十八九岁,酷爱男风,不好女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妻,设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其事,必得三日后方进门。谁知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逃去。谁知又走不脱,两家拿住,了个半死,都不肯收银,各要领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去三日竟死了。这薛公子原择下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这且别说,老爷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

  雨村道:「我如何晓得?」门子冷笑道:「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名英莲的。」雨村骇然道:「原来是他!听见他自五岁被人拐去,怎么如今才卖呢?」门子道:「这种拐子单拐幼女,养至十二三岁,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玩耍,极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虽模样儿出脱的齐整,然大段未改,所以认得,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从胎里带来的。偏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说是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是他的亲爹,因无钱还债才卖的。再四哄他,他又哭了,只说:『原不记得小时的事。』这无可疑了。那日冯公子相见了,兑了银子,因拐子醉了,英莲自叹说:『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三日后才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又叫内人去解劝他:『这冯公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性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略解些,自谓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家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他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只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也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上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路头,且又是个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人,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听见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是实不忍为的。」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自是正理,但如今世上是 不去的。岂不闻古人说的『大丈夫相时而动。』又说:『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话,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头,半日说道:「依你怎么着?」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很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不依,只用将薛家族人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便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今狭路相遇,原因了结,今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而死。其祸皆由拐子而起,除将拐子按法处治外,徐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咐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有了银子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 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压服得口声才好。」二人计议已定。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少,不过赖此欲得些烧埋之银。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便疾忙修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之言寄去。此事皆由葫芦庙内沙弥新门子所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致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个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姐妹,今年方五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时他父亲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书字为念,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代劳。

  近因今上崇尚诗礼,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选姑娘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宫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卖买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诸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几处生意渐亦销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来送妹待选,二来望亲,三来亲自入部销算旧账,再计新支。其实只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检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起身,不想偏遇着那拐子,买了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了作妾,又遇冯家来夺,因恃强喝令豪奴将冯渊打死,便将家中事务,一一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自己同着母亲妹子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他却视为儿戏,自谓花上几个钱没有不了的。

  在路不记其日。那日已将入都,又听见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舅舅管辖,不能任意挥霍,如今升出去,可知天从人愿。」与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凭给人住,须得先着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次进京去,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处,或是你姨父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宽敞的。咱们且住下,再慢慢儿的著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会子反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呢。」他母亲道:「你舅舅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父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的收拾房子,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早知道了,守着 舅姨母住着,未免拘紧了,不如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妹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住几日。我带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只得吩咐人伕,一路奔荣国府而来。

  那时王夫人巳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在门外下车了。」喜得王夫人忙带了人接到大厅上,将薛姨妈等接进去了。姐妹们一朝相见,悲喜交集,自不必说。叙了一番契阔,又引着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具厮见过,又治席接风。薛蟠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进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年纪,外甥年轻,不知庶务,在外住着恐又要生事。咱们东南角上梨香院那一所房十来间白空闲着,叫人请了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原要留住,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若另在外边,又恐纵性惹祸,遂忙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都免,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自便。从此后,薛家母女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的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上又有一个角门,通着夹道子,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与黛玉、迎春姐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相安。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贾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在;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过去。谁知自此间住了不上一月,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都是那些纨裤气习,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娟,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则现在房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事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况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别开,任意可以出入,这些子弟们所以只管放意畅怀的。因此薛蟠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日后如何,下回分解。


End



第003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 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姐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姐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一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箭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跟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屏风,转过屏风,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都笑迎上来道:「刚才老太太还念着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子,一面听得人说:「林姑娘来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姐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鹅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不但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条,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姐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姪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便送至贾母身边坐下,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 「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婆们不好的,也只管告诉我。 」黛玉一一答应。

  一面熙凤又问人:「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

  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一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姐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再回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去迟了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各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是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机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盆。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也不在这正室中,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

  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著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

  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姐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玩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姐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姐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姐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姐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么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姐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

  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

  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姐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贾母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姐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条,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条,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裤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姐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哪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 」

  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吓得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得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 』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地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毕竟怎的,下回分解。


End



第002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却说封肃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既是你的女婿,就带了你去面禀太爷便了。」大家把封肃推拥而去,封家各各惊慌,不知何事。至二更时分,封肃方回来,众人忙问端的。「原来新任太爷姓贾名化,本湖州人氏,曾与女婿旧交,因在我家门首看见娇杏丫头买线,只说女婿移住此间,所以来传。我将缘故回明,那太爷感伤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待我差人去,务必找寻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又送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觉感伤。一夜无话。

  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当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衙内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言,又封百金赠与封肃,又送甄家娘子许多礼物,令其且自过活,以待访寻女儿下落。

  却说娇杏那丫头,便是当年回顾雨村的,因偶然一看,便弄出这段奇缘,也是意想不到之事。谁知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载,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作正室夫人。正是:「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属人等送至原籍,安排妥当。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方,因闻得今岁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什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且说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适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盐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纪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功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看看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

  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雨村不耐烦,便退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移步行来。

  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

  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么?」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哪里像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那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哪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再说荣府给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没多久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人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子,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公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也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道?」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就是贾府老亲,他们两家来往极亲热的。就是我也和他家往来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荣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是这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陪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里自己糊涂。』又常对着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希罕尊贵呢,你们这种浊口臭舌万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要紧!但凡要说的时节,必用净水香茶漱了口方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眼的。』其暴虐顽劣,种种异常。只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变了一个样子。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竟不能改。每打得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的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姐妹妹做什么?莫不叫姐妹们去讨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痛之时,只叫姐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未可知,因叫了一声,果觉疼得好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因为他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我所以辞了馆出来的。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基业、从师友规劝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姐妹都是少有的!」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

  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惜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姐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姐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

  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舍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

  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要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nd


作者:﹝清 ‧ 曹雪芹﹞。《红楼梦》(程乙本为底),共一百二十回。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位居“中国古典古典小说”之首。一般认为全书前八十回由清代小说家曹雪芹所作,后四十回由高鹗续成。这部中国文学史上的鸿篇巨制,以其丰富的思想内容、伟大的艺术成就和深远的文化影响成为中国古典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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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回 宋公明神聚蓼儿洼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

  话说宋江衣锦还乡,还至东京,与众弟兄相会,令其各人收拾行装,前往任所。当有神行太保戴宗来探宋江,二人坐间闲话。只见戴宗起身道:「小弟已蒙圣恩,除授衮州都统制。今情愿纳下官诰,要去泰安州岳庙里,陪堂求闲过了此生,实为万幸。」宋江道:「贤弟何故行此念头?」戴宗道:「是弟夜梦崔府君勾唤,因此发了这片善心。」宋江道:「贤弟生身,既为『神行太保』,他日必作岳府灵聪。」自此相别之后,戴宗纳还了官诰,去到泰安州岳庙里,陪堂出家,每日殷勤奉祀圣帝香火,虔诚无忽。后数月,一夕无恙,请众道伴相辞作别,大笑而终。后来在岳庙里累次显灵,州人庙祝,随塑戴宗神像于庙里,胎骨是他真身。

  又有阮小七受了诰命,辞别宋江,已往盖天军做都统制职事。未及数月,被大将王禀、赵谭怀挟帮源洞辱骂旧恨,累累于童枢密前诉说阮小七的过失,曾穿着方腊的赭黄袍、龙衣玉带,虽是一时戏耍,终久怀心不良,亦且盖天军地僻人蛮,必致造反。童贯把此事达知蔡京,奏过天子,请降了圣旨,行移公文到彼处,追夺阮小七本身的官诰,复为庶民。阮小七见了,心中也自欢喜,带了老母,回还梁山泊石碣村,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以终天年,后来寿至六十而亡。

  且说「小旋风」柴进在京师,见戴宗纳还官诰,求闲去了,又见说朝廷追夺了阮小七官诰,不合戴了方腊的平天冠、龙衣玉带,意在学他造反,罚为庶反,寻思我亦曾在方腊处做驸马,倘或日后奸臣们知得,于天子前谗佞,见责起来,追了诰命,岂不受辱?不如自识时务,免受玷辱。推称风疾病患,不时举发,难以任用,情愿纳还官诰,求闲为农。辞别众官,再回沧州横海郡为民,自在过活。忽然一日,无疾而终。

  李应受中山府都统制,赴任半年,闻知柴进求闲去了,自思也推称风瘫,不能为官,申达省院,缴纳官诰,复还故乡独龙冈村中过活。后与杜兴一处做富豪,俱得善终。

  关胜在北京大名府总管兵马,甚得军心,众皆钦伏。一日,操练军马回来,因大醉,失脚落马,得病身亡。呼延灼受御营指挥使,每日随驾操备。后领大军,大破金兀术四太子,出军杀至淮西,阵亡。只有朱仝在保定府管军有功,后随刘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到太平军节度使。花荣带同妻小妹子,前赴应天府到任。吴用自来单身,只带了随行安童,去武胜军到任。李逵亦是独自带了两个仆从,自来润州到任。话说为何只说这三个到任,别的都说了绝后结果?为这七员正将,都不厮见着,先说了结果。后这五员正将,宋江、卢俊义、花荣、吴用、李逵还有厮会处,以此未说绝了,结果下来便见。

  再说宋江、卢俊义在京师,都分派了诸将赏赐,各各令其赴任去讫。殁于王事者,止将家眷人口,关给与恩赏钱帛金银,仍各送回故乡,听从其便。再有现在朝京偏将一十五员,除兄弟宋清还乡为农外,杜兴已自跟随李应还乡去了;黄信仍任青州;孙立带同兄弟孙新、顾大嫂,并妻小,自依旧登州任用;邹润不愿为官,回登云山去了;蔡庆跟随关胜,仍回北京为民;裴宣自与杨林商议了,自回饮马川,受职求闲去了;蒋敬思念故乡,愿回潭州为民;朱武自来投授樊瑞道法,两个做了全真先生,云游江湖,去投公孙胜出家,以终天年;穆春自回揭阳镇乡中,复为良民;凌振炮手非凡,仍受火药局御营任用。旧在京师偏将五员:安道全钦取回京,就于太医院做了金紫医官;皇甫端原受御马监大使;金大坚已在内府御宝监为官;萧让在蔡太师府中受职,做门馆先生;乐和在驸马王都尉府中尽老清闲,终身快乐,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与卢俊义分别之后,各自前去赴任。卢俊义亦无家眷,带了数个随行伴当,自望庐州去了。宋江谢恩辞朝,别了省院诸官,带同几个家人仆从,前往楚州赴任。自此相别,都各分散去了,亦不在话下。

  且说宋朝原来自太宗传太祖帝位之时,说了誓愿,以致朝代奸佞不清。至今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不期致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深可悯念。当此之时,却是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当有殿帅府太尉高俅、杨戬,因见天子重礼厚赐宋江等这伙将校,心内好生不然。两个自来商议道:「这宋江、卢俊义皆是我等仇人,今日倒吃他做了有功之臣,受朝廷这等恩赐,却教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我等省院官僚,如何不惹人耻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杨戬道:「我有一计,先对付了卢俊义,便是绝了宋江一只臂膊。这人十分英勇,若先对付了宋江,他若得知,必变了事,倒惹出一场不好。」高俅道:「愿闻你的妙计如何。」杨戬道:「排出几个庐州军汉,来省院首告卢安抚,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在造反,便与他申呈去太师府启奏,和这蔡太师都瞒了。等太师奏过天子,请旨定夺,却令人赚他来京师。待上皇赐御食与他,于内下了些水银,却坠了那人腰肾,做用不得,便成不得大事。再差天使却赐御酒与宋江吃,酒里也与他下了慢药,只消半月之间,以定没救。」高俅道:「此计大妙!」诗堪笑:

  自古权奸害善良,不容忠义立家邦。皇天若肯明昭报,男作俳优女作倡。

  两个贼臣计议定了,着心腹人出来寻觅两个庐州土人,写与他状子,叫他去枢密院首告卢安抚,在庐州即日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欲造反,使人常往楚州,结连安抚宋江,通情起义。枢密院却是童贯,亦与宋江等有仇,当即收了原告状子,径呈来太师府启奏。蔡京见了申文,便会官计议。此时高俅、杨戬俱各在彼,四个奸臣,定了计策,引领原告人,入内启奏天子。上皇曰:「朕想宋江、卢俊义征讨四方虏寇,掌握十万兵权,尚且不生歹念。今已去邪归正,焉肯背反?寡人不曾亏负他,如何敢叛逆朝廷?其中有诈,未审虚的,难以准信。」当有高俅、杨戬在旁奏道:「圣上道理虽然,人心难忖。想必是卢俊义嫌官卑职小,不满其心,复怀反意,不幸被人知觉。」上皇曰:「可唤来寡人亲问,自取实招。」蔡京、童贯又奏道:「卢俊义是一猛兽未保其心。倘若惊动了他,必致走透,深为未便,今后难以收捕。只可赚来京师,陛下亲赐御膳御酒,将圣言抚谕之,窥其虚实动静。若无,不必究问,亦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念。」上皇准奏,随即降下圣旨,差一使命径往庐州,宣取卢俊义还朝,有委用的事。天使奉命来到庐州,大小官员,出郭迎接,直至州衙,开读已罢。

  话休絮烦。卢俊义听了圣旨,宣取回朝,便同使命离了庐州,一齐上了铺马来京。于路无话,早至东京皇城司前歇了。次日,早到东华门外,伺候早朝。时有太师蔡京、枢密院童贯、太尉高俅、杨戬,引卢俊义于偏殿,朝见上皇。拜舞已罢,天子道:「寡人欲见卿一面。」又问:「庐州可容身否?」卢俊义再拜奏道:「托赖圣上洪福齐天,彼处军民,亦皆安泰。 」上皇又问了些闲话,俄延至午,尚膳厨官奏道:「进呈御膳在此,未敢擅便,乞取圣旨。」此时高俅、杨戬已把水银暗地着放在里面,供呈在御案上。天子当面将膳赐与卢俊义。卢俊义拜受而食。上皇抚谕道:「卿去庐州,务要尽心,安养军士,勿生非意。」卢俊义顿首谢恩,出朝回还庐州,全然不知四个贼臣设计相害。高俅、杨戬相谓曰:「此后大事定矣!」

  再说卢俊义是夜便回庐州来,觉道腰肾疼痛,动举不得,不能乘马,坐船回来。行至泗州淮河,天数将尽,自然生出事来。其夜因醉,要立在船头上消遣,不想水银坠下腰胯并骨髓里去,册立不牢,亦且酒后失脚,落于淮河深处而死。可怜河北「玉麒麟」,屈作水中冤抑鬼。从人打捞起尸首,具棺椁殡于泗州高原深处。本州官员动文书申覆省院,不在话下。

  且说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计较定了,将赍泗州申达文书,早朝奏闻天子说:「泗州申覆卢安抚行至淮河,因酒醉坠水而死。臣等省院,不敢不奏。今卢俊义已死,只恐宋江心内设疑,别生他事。乞陛下圣鉴,可差天使,赍御酒往楚州赏赐,以安其心。 」上皇沉吟良久,欲道不准,未知其心,意欲准行,诚恐有弊。上皇无奈,终被奸臣谗佞所惑,片口张舌,花言巧语,缓里取事,无不纳受。遂降御酒二樽,差天使一人,赍往楚州,限目下便行。眼见得这使臣亦是高俅、杨戬二贼手下心腹之辈,天数只注宋公明合当命尽,不期被这奸臣们将御酒内放了慢药在里面,却教天使赍擎了,径往楚州来。

  且说宋公明自从到楚州为安抚,兼管总领兵马。到任之后,惜军爱民,百姓敬之如父母,军校仰之若神明,讼庭肃然,六事俱备,人心既服,军民钦敬。宋江公事之暇,时常出郭游玩。原来楚州南门外,有个去处,地名唤做蓼儿洼。其山四面都是水港,中有高山一座。其山秀丽,松柏森然,甚有风水。虽然是个小去处,其内山峰环绕,龙虎踞盘,曲折峰峦,陂阶台砌。四围港汊,前后湖荡,俨然是梁山泊水浒寨一般。宋江看了,心中甚喜,自己想道:「我若死于此处,堪为阴宅。但若身闲,常去游翫,乐情消遣。」

  话休絮烦。自此宋江到任以来,将及半载,时是宣和六年首夏初旬,忽听得朝廷降赐御酒到来,与众出郭迎接。入到公廨,开读圣旨已罢,天使捧过御酒,教宋安抚饮毕。宋江亦将御酒回劝天使,天使推称自来不会饮酒。御酒宴罢,天使回京。宋江备礼,馈送天使,天使不受而去。宋江自饮御酒之后,觉道肚腹疼痛,心中疑虑,想被下药在酒里。却自急令从人打听那来使时,于路馆驿,却又饮酒。宋江已知中了奸计,必是贼臣们下了药酒,乃叹曰:「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今日天子轻听谗佞,赐我药酒,得罪何辜。我死不争,只有李逵现在润州都统制,他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只除是如此行方可。」连夜使人往润州唤取李逵星夜到楚州,别有商议。

  且说李逵自到润州为都统制,只是心中闷倦,与众终日饮酒,只爱贪杯。听得宋江差人到来有请,李逵道:「哥哥取我,必有话说。」便同干人下了船,直到楚州,径入州治,拜见宋江罢。宋江道:「兄弟,自从分散之后,日夜只是想念众人。吴用军师,武胜军又远,花知寨在应天府,又不知消耗,只有兄弟在润州镇江较近,特请你来商量一件大事。」李逵道:「哥哥,什么大事?」宋江道:「你且饮酒!」宋江请进后厅,现成杯盘,随即管待李逵,吃了半晌酒食。将至半酣,宋江便道:「贤弟不知,我听得朝廷差人赍药酒来,赐与我吃。如死,却是怎的好?」李逵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宋江道:「兄弟,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道:「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这里楚州军马,尽点起来,并这百姓,都尽数起去,并气力招军买马杀将去!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强似在这奸臣们手下受气!」宋江道:「兄弟且慢着,再有计较。」

  原来那接风酒内,已下了慢药。当夜李逵饮酒了,次日,具舟相送。李逵道:「哥哥几时起义兵,我那里也起军来接应。」宋江道:「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死在旦夕。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因此,请将你来,相见一面。昨日酒中,已与了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此处楚州南门外,有个蓼儿洼,风景尽与梁山泊无异,和你阴魂相聚。我死之后,尸首定葬于此处,我已看定了也!」言讫,堕泪如雨。李逵见说,亦垂泪道:「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言讫泪下,便觉道身体有些沉重。当时洒泪,拜别了宋江下船。回到润州,果然药发身死。李逵临死之时,嘱咐从人:「我死了,可千万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和哥哥一处埋葬。」嘱罢而死。从人置备棺椁盛贮,不负其言,扶柩而往。

  再说宋江自从与李逵别后,心中伤感,思念吴用、花荣,不得会面。是夜药发临危,嘱咐从人亲随之辈:「可依我言,将我灵柩,安葬此间南门外蓼儿洼高原深处,必报你众人之德。乞依我嘱!」言讫而逝。宋江从人置备棺椁,依礼殡葬。楚州官吏听从其言,不负遗嘱,当与亲随人从、本州吏胥老幼,扶宋公明灵柩,葬于蓼儿洼。数日之后,李逵灵柩,亦从润州到来,葬于宋江墓侧,不在话下。且说宋清在家患病,闻知家人回来,报说哥哥宋江已故在楚州,病在郓城,不能前来津送。后又闻说葬于本州南门外蓼儿洼,只令得家人到来祭祀,看视坟茔,修筑完备,回覆宋清,不在话下。

  却说武胜军承宣使军师吴用,自到任之后,常常心中不乐,每每思念宋公明相爱之心。忽一日,心情恍惚,寝寐不安。至夜,梦见宋江、李逵二人,扯住衣服,说道:「军师,我等以忠义为主,替天行道,于心不曾负了天子。今朝廷赐饮药酒,我死无辜。身亡之后,现已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洼深处。军师若想旧日之交情,可到坟茔,亲来看视一遭。」吴用要问备细,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吴用泪如雨下,坐而待旦。得了此梦,寝食不安。次日,便收拾行李,径往楚州来。不带从人,独自奔来。前至楚州,果然宋江已死,只闻彼处人民无不嗟叹。吴用安排祭仪,直至南门外蓼儿洼,寻到坟茔,置祭宋公明,李逵。就于墓前,以手掴其坟冢,哭道:「仁兄英灵不昧,乞为昭鉴。吴用是一村中学究,始随晁盖,后遇仁兄,救护一命,坐享荣华。到今数十余载,皆赖兄之德。今日既为国家而死,托梦显灵与我,兄弟无以报答,愿得将此良梦,与仁兄同会于九泉之下。」言罢痛哭。正欲自缢,只见花荣从船上飞奔到于墓前,见了吴用,各吃一惊。吴学究便问道:「贤弟在应天府为官,缘何得知宋兄已丧?」花荣道:「兄弟自从分散到任之后,无日身心得安,常想念众兄之情。因夜得一异梦,梦见宋公明哥哥和李逵前来,扯住小弟,诉说朝廷赐饮药酒鸩死,现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洼高原之上。兄弟如不弃旧,可到坟前,看望一遭。因此,小弟掷了家间,不避驱驰,星夜到此。」吴用道:「我得异梦,亦是如此,与贤弟无异,因此而来。今得贤弟到此最好,吴某心中想念宋公明恩义难舍,交情难报,正欲就此处自缢而死,魂魄与仁兄同聚一处。身后之事,托与贤弟。」花荣道:「军师既有此心,小弟便当随从,亦与仁兄同归一处。」似此真乃死生契合者也。有诗为证:

  红蓼洼中托梦长,花荣吴用各悲伤。
  一腔义血元同有,岂忍田横独丧亡?

  吴用道:「我指望贤弟看见我死之后,葬我于此,你如何也行此事?」花荣道:「小弟寻思宋兄长仁义难舍,恩念难忘。我等在梁山泊时,已是大罪之人,幸然不死。感得天子赦罪招安,北讨南征,建立功勋。今已姓扬名显,天下皆闻。朝廷既已生疑,必然来寻风流罪过。倘若被他奸谋所施,误受刑戮,那时悔之无及。如今随仁兄同死于黄泉,也留得个清名于世,尸必归坟矣!」吴用道:「贤弟,你听我说,我已单身,又无家眷,死却何妨?你今现有幼子娇妻,使其何依?」花荣道:「此事无妨,自有囊箧足以糊口。妻室之家,亦自有人料理。 」两个大哭一场,双双悬于树上,自缢而死。船上从人久等,不见本官出来,都到坟前看时,只见吴用、花荣自缢身死。慌忙报与本州官僚,置备棺椁,葬于蓼儿洼宋江墓侧,宛然东西四丘。楚州百姓,感念宋江仁德,忠义两全,建立祠堂,四时享祭,里人祈祷,无不感应。

  且不说宋江在蓼儿洼累累显灵,所求立应。却说道君皇帝,在东京内院,自从赐御酒与宋江之后,圣意累累设疑,又不知宋江消息,常只挂念于怀。每日被高俅、杨戬议论奢华受用所惑,只要闭塞贤路,谋害忠良。忽然一日,上皇在内宫闲翫,猛然思想起李师师,就从地道中,和两个小黄门,径来到他后园中,拽动铃索。李师师慌忙迎接圣驾,到于卧房内坐定。上皇便叫前后关闭了门户。李师师盛妆向前起居已罢,天子道:「寡人近感微疾,现令『神医』安道全看治,有数十日不曾来与爱卿相会,思慕之甚!今一见卿,朕怀不胜悦乐!」李师师奏道:「深蒙陛下眷爱之心,贱人愧感莫尽!」房内铺设酒肴,与上皇饮酌取乐。才饮过数杯,只见上皇神思困倦。点的灯烛荧煌,忽然就房里起一阵冷风,上皇见个穿黄衫的立在面前。上皇惊起问道:「你是什人,直来到这里?」那穿黄衫的人奏道:「臣乃是梁山泊宋江部下『神行太保』戴宗。」上皇道:「你缘何到此?」戴宗奏道:「臣兄宋江,只在左右,启请陛下车驾同行。」上皇曰:「轻屈寡人车驾何往?」戴宗道:「自有清秀好去处,请陛下游翫。」上皇听罢此语,便起身随戴宗出得后院来,见马车足备,载宗请上皇乘马而行。但见如云似雾,耳闻风雨之声,到一个去处。但见:

  漫漫烟水,隐隐云山。不观日月光明,只见水天一色。红瑟瑟满满目蓼花,绿依依一洲芦叶。双双鸿雁,哀鸣在沙渚矶头;对对鹡鸰,倦宿在败荷汀畔。霜枫簇簇,似离人点染泪波;风柳疏疏,如怨妇蹙颦眉黛。淡月寒星长夜景,凉风冷露九秋天。

  当下上皇在马上观之不足,问戴宗道:「此是何处,要寡人到此?」戴宗指着山上关路道:「请陛下行去,到彼便知。」上皇纵马登山,行过三重关道,至第三座关前,见有上百人,俯伏在地,尽是披袍挂铠,戎装革带,金盔金甲之将。上皇大惊,连问道:「卿等皆是何人?」只见为头一个,凤翅金盔,锦袍金甲,向前奏道:「臣乃梁山泊宋江是也。」上皇曰:「寡人已教卿在楚州为安抚使,却缘何在此?」宋江奏道:「臣等谨请陛下到忠义堂上,容臣细诉衷曲枉死之冤。」上皇到忠义堂前下马,上堂坐定,看堂下时,烟雾中拜伏着许多人。上皇犹豫不定。只见为首的宋江上阶,跪膝向前,垂泪启奏。上皇道:「卿何故泪下?」宋江奏道:「臣等虽曾抗拒天兵,素秉忠义,并无分毫异心。自从泰陛下敕命招安之后,先退辽兵,次平三寇,弟兄手足,十损其八。臣蒙陛下命守楚州,到任已来,与军民水米无交,天地共知。今陛下赐臣药酒,与臣服吃,臣死无憾,但恐李逵怀恨,辄起异心。臣特令人去润州唤李逵到来,亲与药酒鸩死。吴用、花荣亦为忠义而来,在臣冢上,俱皆自缢而亡。臣等四人,同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洼。里人怜悯,建立祠堂于墓前。今臣等阴魂不散,俱聚于此,伸告陛下,诉平生衷曲,始终无异。乞陛下圣鉴。」上皇听了大惊曰:「寡人亲差天使,亲赐黄封御酒,不知是何人换了药酒赐卿?」宋江奏道:「陛下可问来使,便知奸弊所出。」上皇看见三关寨栅雄壮,惨然问曰:「此是何所,卿等聚会于此?」宋江奏曰:「此是 等旧日聚义梁山泊也。」上皇又曰:「卿等已死,当往受生,何故相聚于此?」宋江奏道:「天帝哀怜臣等忠义,蒙玉帝符牒敕命,封为梁山泊都土地。众将已会于此,有屈难伸,特令戴宗屈万乘之主,亲临水泊,恳告平日衷曲。」上皇曰:「卿等何不诣九重深院,显告寡人? 」宋江奏道:「臣乃幽阴魂魄,怎得到凤阙龙楼?今者陛下出离宫禁,屈邀至此。」上皇曰:「寡人可以观翫否?」宋江等再拜谢恩。上皇下堂,回首观看堂上牌额,上书「忠义堂」三字,上皇点头下阶。忽见宋江背后转过李逵,手掿双斧,厉声高叫道:「皇帝,皇帝!你怎地听信四个贼臣挑拨,屈坏了我们 性命?今日既见,正好报雔!」黑旋风说罢,抡起双斧,径奔上皇。

  天子吃这一惊,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浑身冷汗。闪开双眼,见灯烛荧煌,李师师犹然未寝。上皇问曰:「寡人恰在何处去来?」李师师奏道:「陛下适间伏枕而卧。」上皇却把梦中神异之事,对李师师一一说知。李师师又奏曰:「凡人正直者,必然为神。莫非宋江端的已死,是他故显神灵,托梦与陛下?」上皇曰:「寡人来日,必当举问此事。若是如果死了,必须与他建立庙宇,敕封烈侯。」李师师奏曰:「若圣上果然加封,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德。」上皇当夜嗟叹不已。

  次日临朝,传圣旨,会群臣于偏殿。当有蔡京、童贯、高俅、杨戬等,只虑恐圣上问宋江之事,已出宫去了。只有宿太尉等几位大臣,在彼侍侧,上皇便问宿元景曰:「卿知楚州安抚宋江消息否?」宿太尉奏道:「臣虽一向不知宋安抚消息,臣昨夜得一异梦,甚是奇怪。」上皇曰:「卿得异梦,可奏与寡人知道。」宿太尉奏曰:「臣梦见宋江,亲到私宅,戎装惯带,顶盔明甲,见臣诉说,陛下以药酒见赐而亡。楚人怜其忠义,葬在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内,建立祠堂,四时享祭。」上皇听罢,便颠头道:「此诚异事。与朕梦一般。」又分付宿元景道:「卿可差心腹之人,往楚州体察此事有无,急来回报。」宿太尉道:「是。」便领了圣旨,自出宫禁。归到私宅,便差心腹之人,前去楚州探听宋江消息,不在话下。

  次日,上皇驾坐文德殿,见高俅、杨戬在侧,圣旨问道:「汝等省院,近日知楚州宋江消息否?」二人不敢启奏,各言不知。上皇辗转心疑,龙体不乐。

  且说宿太尉干人,已到楚州打探回来,备说宋江蒙御赐饮药酒而死。已丧之后,楚人感其忠义,今葬于楚州蓼儿洼高山之上。更有吴用、花荣、李逵三人,一处埋葬。百姓哀怜,盖造祠堂于墓前,春秋祭赛,虔诚奉祀,士庶祈祷,极有灵验。宿太尉听了,慌忙引领干人入内,备将此事,回奏天子。上皇见说,不胜伤感。次日早朝,天子大怒,当百官前,责骂高俅、杨戬:「败国奸臣,坏寡人天下!」二人俯伏在地,叩头谢罪。蔡京、童贯亦向前奏道:「人之生死,皆由注定。省院未有来文,不敢妄奏。昨夜楚州才有申文到院,臣等正欲启奏。」上皇终被四贼曲为掩饰,不加其罪,当即喝退高俅、杨戬,便教追要原赍御酒使臣。不期天使自离楚州回还,已死于路。

  宿太尉次日见上皇于偏殿,再以宋江忠义显灵之事,奏闻天子。上皇准宣宋江亲弟宋清,承袭宋江名爵。不期宋清已感风疾在身,不能为官,上表辞谢,只愿郓城为农。上皇怜其孝道,赐钱十万贯、田三千亩,以赡其家。待有子嗣,朝廷录用。后来宋清生一子宋安平,应过科举,官至秘书学士,这是后话。

  再说上皇具宿太尉所奏,亲书圣旨,敕封宋江为忠烈义济灵应侯,仍敕赐钱于梁山泊,起盖庙宇,大建祠堂,妆塑宋江等殁于王事诸多将佐神像。敕赐殿宇牌额,御笔亲书「靖忠之庙」。济州奉敕,于梁山泊起造庙宇。但见:

  金钉朱户,玉柱银门。画栋雕梁,朱檐碧瓦。绿栏干低绕轩窗,绣帘幕高悬宝槛。五间大殿,中悬敕额金书;两庑长廊,彩画出朝入相。绿槐影里,棂星门高接青云;翠柳阴中,靖忠庙直侵霄汉。黄金殿上,塑宋公明等三十六员天罡正将;两廊之内,列朱武为头七十二座地煞将军。门前侍从狰狞,部下神兵勇猛。纸炉巧匠砌楼台,四季焚烧楮帛。桅竿高竖挂长幡,二社乡人祭赛。庶民恭礼正神祇,祀典朝参忠烈帝。万年香火享无穷,千载功勋表史记。

  又有绝句一首,诗曰:
  天罡尽已归天界,地煞还应入地中。千古为神皆庙食,万年青史播英雄。

  后来宋公明累累显灵,百姓四时享祭不绝。梁山泊内祈风得风,祷雨得雨。楚州蓼儿洼亦显灵验。彼处人民,重建大殿,添设两廊,奏请赐额。妆塑神像三十六员于正殿,两廊仍塑七十二将。年年享祭,万民顶礼,至今古迹尚存。史官有唐律二首哀挽,诗曰: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赤族已堪怜。一心报国摧锋日,百战擒辽破腊年。
  然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子尚依然!早知鸩毒埋黄壤,学取鸱夷范蠡船。

  又诗:
  生当鼎食死封侯,男子生平志已酬。铁马夜嘶山月晓,玄猿秋啸暮云稠。
  不须出处求真迹,却喜忠良作话头。千古蓼洼埋玉地,落花啼鸟总关愁。


全书完



第119回 鲁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锦还乡

  话说当下方腊殿前启奏,愿领兵出洞征战的,正是东床驸马主爵都尉柯引。方腊见奏,不胜之喜。柯驸马当下同领南兵,带了云璧奉尉,披挂上马出师。方腊将自己金甲锦袍,赐与驸马,又选一骑好马,叫他出战。那柯驸马与同皇侄方杰,引领洞中护御军兵一万人马,驾前上将二十余员,出到帮源洞口,列成阵势。

  却说宋江军马困住洞口,已教将佐分调守护。宋江在阵中,因见手下弟兄,三停内折了二停,方腊又未曾拿得,南兵又不出战,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只听得前军报来说:「洞中有军马出来交战。」宋江、卢俊义见报,急令诸将上马,引军出战,摆开阵势,看南军阵里,当先是柯驸马出战。宋江军中,谁不认得是柴进?宋江便令花荣出马迎敌。花荣得令,便横枪跃马,出到阵前,高声喝问:「你那厮是什人,敢助反贼,与吾大兵敌对?我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骨肉为泥!好好下马受降,免汝一命!」柯驸马答道:「我乃山东柯引,谁不闻我大名?量你这厮们,是梁山泊一伙强徒草寇,何足道哉!偏俺不如你们手段?我直把你们杀尽,克复城池,是吾之愿!」宋江与卢俊义在马上听了,寻思柴进口里说的话,知他心里的事。他把「柴」字改作「柯」字,「柴」即是「柯」也。「进」字改作「引」字,「引」即是「进」也。吴用道:「且看花荣与他迎敌。」当下花荣挺枪跃马,来战柯引。两马相交,二般军器并举。两将斗到间深里,绞做一团,扭做一块。柴进低低道:「兄长可且诈败,来日议事。」花荣听了,略战三合,拨回马便走。柯引喝道:「败将,吾不赶你!别有了得的,叫他出来,和俺交战!」花荣跑马回阵,对宋江、卢俊义说知就里。

  吴用道:「再叫关胜出战交锋。」当时关胜舞起青龙偃月刀,飞马出战,大喝道:「山东小将,敢与吾敌?」那柯驸马挺枪,便来迎敌。两个交锋,全无惧怯。二将斗不到五合,关胜也诈败佯输,走回本阵。柯驸马不赶,只在阵前大喝:「宋兵敢有强将出来,与吾对敌?」宋江再叫朱仝出阵,与柴进交锋。往来厮杀,只瞒众军。两个斗不过五、七合,朱仝诈败而走。柴进赶来虚搠一枪,朱仝弃马跑归本阵,南军先抢得这匹好马。柯驸马招动南军,抢杀过来,宋江急令诸将引军退去十里下寨。柯驸马引军追赶了一程,收兵退回洞中。

  已自有人先去报知方腊,说道:「柯驸马如此英雄,战退宋兵,连胜三将。宋江等又折一阵,杀退十里。」方腊大喜,叫排下御宴,等待驸马卸了戎装披挂,请入后宫赐坐。亲捧金杯,满劝柯驸马道:「不想驸马有此文武双全!寡人只道贤婿只是文才秀士,若早知有此等英雄豪杰,不致折许多州郡。烦望驸马大展奇才,立诛贼将,重兴基业,与寡人共享太平无穷之富贵。」柯引奏道:「主上放心!为臣子当以尽心报效,同兴国祚。明日谨请圣上登山,看柯引厮杀,立斩宋江等辈。」方腊见奏,心中大喜,当夜宴至更深,各还宫中去了。次早,方腊设朝,叫洞中敲牛宰马,令三军都饱食已了,各自披挂上马,出到帮源洞口,摇旗发喊,擂鼓搦战。方腊却领引内侍近臣,登帮源洞山顶,看柯驸马厮杀。

  且说宋江当日传令,分付诸将:「今日厮杀,非比他时,正在要紧之际。汝等军将,各各用心,擒获贼首方腊,休得杀害。你众军士,只看南军阵上柴进回马引领,就便杀入洞中,并力追捉方腊,不可违误!」三军诸将得令,各自摩拳擦掌,掣剑拔枪,都要掳掠洞中金帛,尽要活捉方腊,建功请赏。当时宋江诸将,都到洞前,把军马摆开,列成阵势。只见南兵阵上,柯驸马立在门旗之下,正待要出战,只见皇侄方杰立马横戟道:「都尉且押手停骑,看方某先斩宋兵一将,然后都尉出马,用兵对敌。」宋兵望见燕青跟在柴进后头,众将皆喜道:「今日计必成矣!」各人自行准备。

  且说皇侄方杰,争先纵马搦战。宋江阵上,关胜出马,舞起青龙刀,来与方杰对敌。两将交马,一往一来。一翻一覆,战不过十数合,宋江又遣花荣出阵,共战方杰。方杰见二将来夹攻,全无惧怯,力敌二将。又战数合,虽然难见输赢,也只办得遮拦躲避。宋江队里,再差李应、朱仝骤马出阵,并力追杀。方杰见四将来夹攻,方才拨回马头,望本阵中便走。柯驸马却在门旗下截住,把手一招,宋将关胜、花荣、朱仝、李应四将赶过来。柯驸马便挺起手中铁枪奔来,直取方杰。方杰见头势不好,急下马逃命时,措手不及,早被柴进一枪戳着。背后云奉尉燕青赶上一刀,杀了方杰。南军众将惊得呆了,各自逃生,柯驸马大叫:「我非柯引,吾乃柴进,宋先锋部下正将小旋风的便是!随行云奉尉,即是浪子燕青。今者已知得洞中内外备细。若有人活捉得方腊的,高官任做,细马拣骑。三军投降者,俱免血刃,抗拒者全家斩首!」回身引领四将,招起大军,杀入洞中。方腊领着内侍近臣,在帮源洞顶上,看见杀了方杰,三军溃乱,情知事急,一脚踢翻了金交椅,便望深山中奔走。宋江领起大队军马,分开五路,杀入洞来,争捉方腊,不想已被方腊逃去,止拿得侍从人员。燕青抢入洞中,叫了数个心腹伴当,去那库里,掳了两担金珠细软出来,就内宫禁苑,放起火来。柴进杀入东宫时,那金芝公主自缢身死。柴进见了,就连宫苑烧化,以下细人,放其各自逃生。众军将都入正宫,杀尽嫔妃彩女、亲军侍御、皇亲国戚,都掳掠了方腊内宫金帛。宋江大纵军将,入宫搜寻方腊。

  却说阮小七杀入内苑深宫里面,搜出一箱,却是方腊伪造的天平冠、衮龙袍、碧玉带、白玉珪、无忧履。阮小七看见上面都是珍珠异宝,龙凤锦文,心里想道:「这是方腊穿的,我便着一着,也不打紧。」便把衮龙袍穿了,系上碧玉带,着了无忧履,戴起平天冠,却把白玉珪插放怀里,跳上马,手执鞭,跑出宫前。三军众将,只道是方腊,一齐闹动,抢将拢来看时,却是阮小七,众皆大笑。这阮小七也只把做好嬉,骑着马东走西走,看那众将多军抢掳。正在那里闹动,早有童枢密带来的大将王禀、赵谭入洞助战。听得三军闹嚷,只说拿得方腊,径来争功。却见是阮小七穿了御衣服,戴着天平冠,在那里嬉笑。王禀、赵谭骂道:「你这厮莫非要学方腊,做这等样子!」阮小七大怒,指着王禀、赵谭道:「你这两个,直得什鸟!若不是俺哥哥宋公明时,你这两个驴马头,早被方腊已都砍下了!今日我等众将弟兄成了功劳,你们颠倒来欺负!朝廷不知备细,只道是两员大将来协助成功。」王禀、赵谭大怒,便要和阮小七火并。当时阮小七夺了小校枪,便奔上来戳王禀。呼延灼看见,急飞马来隔开,已自有军校报知宋江。飞马到来,见阮小七穿着御衣服,宋江、吴用喝下马来,剥下违禁衣服,丢去一边。宋江陪话解劝。王禀、赵谭二人虽被宋江并众将劝和了,只是记恨于心。

  当日帮源洞中,杀的尸横遍野,流血成渠,按宋鉴所载,斩杀方腊蛮兵二万余级。当下宋江传令,教四下举火,监临烧毁宫殿。龙楼凤阁,内苑深宫,珠轩翠屋,尽皆焚化。有诗为证:

  黄屋朱轩半入云,涂膏衅血自欣欣。若还天意容奢侈,琼室阿房可不焚。

  当时宋江等众将监看烧毁已了,引军都来洞口屯驻,下了寨栅,计点生擒人数,只有贼首方腊未曾获得。传下将令,教军将沿山搜捉。告示乡民,但有人拿得方腊者,奏闻朝廷,高官任做。知而首者,随即给赏。

  却说方腊从帮源洞山顶落路而走,便望深山旷野,透岭穿林,脱了赭黄袍,丢去金花幞头,脱下朝靴,穿上草履麻鞋,爬山奔走,要逃性命。连夜退过五座山头,走到一处山凹边,见一个草庵,嵌在山凹里。方腊肚中饥饿,却待正要去茅庵内寻讨些饭吃,只松树背后转出一个胖大和尚来,一禅杖打翻,便取条绳索绑了。那和尚不是别人,是花和尚鲁智深。拿了方腊,带到草庵中,取了些饭吃,正解出山来,却好迎着搜山的军健,一同绑住捉来见宋先锋。宋江见拿得方腊,大喜,便问道:「吾师,你却如何正等得这贼首着?」鲁智深道:「洒家自从在乌龙岭上万松林里厮杀,追赶夏侯成入深山里去,被洒家杀了贪战贼兵,直赶入乱山深处。迷迹失径,迤逦随路寻去,正到旷野琳琅山内,忽遇一个老僧,引领洒家到此处茅庵中,嘱付道:『柴米菜蔬都有,只在此间等候,但见个长大汉从松林深处来,你便捉住。』夜来望见山前火起,小僧看了一夜,又不知此间山径路数是何处。今早正见这贼爬过山来,因此,俺一禅杖打翻,就捉来绑,不想正是方腊!」宋江又问道:「那一个老僧,今在何处?」鲁智深道:「那个老僧,自引小僧到茅庵里,分付了柴米出来,竟不知投何处去了。」宋江道:「那和尚眼见得是圣僧罗汉,如此显灵,令吾师成此大功,回京奏闻朝廷,可以还俗为官,在京师图个荫子封妻 光耀祖宗,报答父母劬劳之恩。」鲁智深答道:「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宋江道:「吾师既不肯还俗,便到京师去住持一个名山大刹,为一僧首,也光显宗风,亦报答得父母。」智深听了,摇首叫道:「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宋江听罢,默上心来,各不喜欢。点本部下将佐,俱已数足,叫将方腊陷车盛了,解上东京,面见天子,催起三军,带领诸将,离了帮源洞清溪县,都回睦州。

  却说张招讨会集刘都督,童枢密,从、耿二参谋,都在睦州聚齐,合兵一处,屯驻军马。见说宋江获了大功,拿住方腊,解来睦州,众官都来庆贺。宋江等诸将参拜已了,张招讨道:「已知将军边塞劳苦,损折弟兄。今已全功,实为万幸。」宋江再拜泣涕道:「当初小将等一百八人,破辽还京,都不曾损了一个。谁想首先去了公孙胜,京师已留下数人。克复扬州,渡大江,怎知十停去七!今日宋江虽存,有何面目,再见山东父老,故乡亲戚?」张招讨道:「先锋休如此说!自古道:『贫富贵贱,宿生所载;寿夭短长,人生分定。』常言道:『有福人送无福人。 」何以损折将佐为耻!今日功成名显,朝廷知道,必当重用。封官赐爵,光显门闾,衣锦还乡,谁不称羡!闲事不须挂意,只顾收拾回军。」宋江拜谢了总兵等官,自来号令诸将。张招讨已传下军令,教把生擒到贼徒伪官等众,除留方腊另行解赴东京,其余从贼,都就睦州市曹,斩首施行。所有未收去处,衢、婺等县,贼役赃官,得知方腊已被擒获,一半逃散,一半自行投首。张招讨尽皆准首,复为良民。就行出榜,去各处招抚,以安百姓。其余随从贼徒,不伤人者,亦准其自首投降,复为乡民,拨还产业田园。克复州县已了,各调守御官军,护境安民,不在话下。

  再说张招讨众官,都在睦州设太平宴,庆贺众将官僚,赏劳三军将校,传令教先锋头目,收拾朝京。军令传下,各各准备行装,陆续登程。

  且说先锋使宋江思念亡过众将,洒然泪下,不想患病在杭州张横、穆弘等六人,朱富、穆春看视,共是八人在彼。后亦各患病身死,只留得杨林、穆春到来,随军征进。想起诸将劳苦,今日太平,当以超度,便就睦州宫观净处,杨起长幡,修设超度九幽拔罪好事,做三百六十分罗天大醮,追荐前亡后化列位偏正将佐已了。次日,椎牛宰马,致备牲醴,与同军师吴用等众将,俱到乌龙神庙里,焚帛享祭乌龙大王,谢祈龙君护佑之恩。回至寨中,所有部下正偏将佐阵亡之人,收得尸骸者,俱令各自安葬已了。

  宋江与卢俊义收拾军马将校人员,随张招讨回杭州,听候圣旨,班师回京。众多将佐功劳,俱各造册,上了文簿,进呈御前。先写表章,申奏天子。三军齐备,陆续起程。宋江看了部下正偏将佐,只剩得三十六员回军。那三十六人是:

  「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
  「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双鞭」呼延灼
  「小李广」花荣「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
  「美髯公」朱仝「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
  「神行太保」戴宗「黑旋风」李逵「病关索」杨雄
  「混江龙」李俊「活阎罗」阮小七「浪子」燕青
  「神机军师」朱武「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
  「混世魔王」樊瑞「轰天雷」凌振「铁面孔目」裴宣
  「神算子」蒋敬「鬼脸儿」杜兴「铁扇子」宋清
  「独角龙」邹润「一枝花」蔡庆「锦豹子」杨林
  「小遮拦」穆春「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
  「鼓上蚤」时迁「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

  当下宋江与同诸将,引兵马离了睦州,前往杭州进发。正是收军锣响千山震,得胜旗开十里红。于路无话,已回到杭州。因张招讨军马在城,宋先锋且屯兵在六和塔驻扎,诸将都在六和寺安歇。先锋使宋江、卢俊义早晚入城听令。

  且说鲁智深自与武松在寺中一处歇马听候,看见城外江山秀丽,景物非常,心中欢喜。是夜月白风清,水天共碧,二人正在僧房里,睡至半夜,忽听得江上潮声雷响。鲁智深是关西汉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战鼓响,贼人生发,跳将起来,摸了禅杖,大喝着,便抢出来。众僧吃了一惊,都来问道:「师父何为如此?赶出何处去?」鲁智深道:「洒家听得战鼓响,待要出去厮杀。」众僧都笑将起来道:「师父错听了!不是战鼓响,乃是钱塘江潮信响。」鲁智深见说,吃了一惊,问道:「师父,怎地唤做潮信响?」寺内众僧,推开窗,指着那潮头,叫鲁智深看,说道:「这潮信日夜两番来,并不违时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当三更子时潮来。因不失信,谓之『潮信』 。」鲁智深看了,从此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师父智真长老,曾嘱付与洒家四句偈言,道是『逢夏而擒』,俺在万松林里厮杀,活捉了个夏侯成;『遇腊而执』,俺生擒方腊;今日正应了『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当圆寂。众和尚,俺家问你,如何唤做『圆寂』?」寺内众僧答道:「你是出家人,还不省得佛门中『圆寂』便是 ?」鲁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唤做『圆寂』,洒家今已必当圆寂。烦与俺烧桶汤来,洒家沐浴。」寺内众僧,都只道他说耍,又见他这般性格,不敢不依他,只得唤道人烧汤来,与鲁智深洗浴。换了一身御赐的僧衣,便叫部下军校:「去报宋公明先锋哥哥,来看洒家。」又问寺内众僧处讨纸笔,写了一篇颂子,去法堂上捉把禅椅,当中坐了。焚起一炉好香,放了那张纸在禅床上,自叠起两只脚,左脚搭在右脚,自然天性腾空。比及宋公明见报,急引众头领来看时,鲁智深已自坐在禅椅上不动了。颂曰: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宋江与卢俊义看了偈语,嗟叹不已。众多头领都来看视鲁智深,焚香拜礼。城内张招讨并童枢密等众官,亦来拈香拜礼。宋江自取出金帛,俵散众僧,做个三昼夜功果,合个朱红龛子盛了,直去请径山住持大惠禅师,来与鲁智深下火。五山十刹禅师,都来诵经。迎出龛子,去六和塔后烧化。那径山大惠禅师手执火把,直来龛子前,指着鲁智深,道几句法语,是:

  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

  大惠禅师下了火已了,众僧诵经忏悔,焚化龛子,在六和塔山后,收取骨殖,葬入塔院。所有鲁智深随身多余衣钵,及朝廷赏赐金银,并各官布施,尽都纳入六和寺里,常住公用。浑铁禅杖,并皂布直裰,亦留于寺中供养

  当下宋江看视武松,虽然不死,已成废人。武松对宋江说道:「小弟今已残疾,不愿赴京朝觐。尽将身边金银赏赐,都纳此六和寺中,陪堂公用,已作清闲道人,十分好了。哥哥造册,休写小弟进京。」宋江见说:「任从你心!」武松自此,只在六和寺中出家,后至八十善终,这是后话。

  再说先锋宋江,每日去城中听令,待张招讨中军人马前进,已将军兵入城屯扎。半月中间,朝廷天使到来,奉圣旨令先锋宋江等班师回京。张招讨,童枢密,都督刘光世,从、耿二参谋,大将王禀、赵谭,中军人马,陆续先回京师去了。宋江等随即收拾军马回京。比及起程,不想林冲染患风病瘫了,杨雄发背疮而死,时迁又感搅肠痧而死。宋江见了感伤不已。丹徒县又申将文书来,报说杨志已死,葬于本县山园。林冲风瘫,又不能痊,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视,后半载而亡。

  再说宋江与同诸将,离了杭州,望京师进发,只见浪子燕青,私自来劝主人卢俊义道:「小乙自幼随侍主人,蒙恩感德,一言难尽。今既大事已毕,欲同主人纳还原受官诰,私去隐迹埋名,寻个僻净去处,以终天年。未知主人意下若何?」卢俊义道:「自从梁山泊归顺宋朝已来,俺弟兄们身经百战,勤劳不易,边塞苦楚,弟兄损折,幸存我一家二人性命。正要衣锦还乡,图个封妻荫子,你如何却寻这等没结果?」燕青笑道:「主人差矣!小乙此去,正有结果,只恐主人此去无结果耳。」若燕青,可谓知进退存亡之机矣。有诗为证:

  略地攻城志已酬,陈辞欲伴赤松游。时人苦把功名恋,只怕功名不到头。

  卢俊义道:「燕青,我不曾存半点异心,朝廷如何负我?」燕青道:「主人岂不闻韩信立下十大功劳,只落得未央宫里斩首,彭越醢为肉酱,英布弓弦药酒?主公,你可寻思,祸到临头难走!」卢俊义道:「我闻韩信三齐擅自称王,教陈豨造反;彭越杀身亡家,大梁不朝高祖;英布九江受任,要谋汉帝江山。以此汉高帝诈游云梦,令吕后斩之。我虽不曾受这般重爵,亦不曾有此等罪过。」燕青道:「既然主公不听小乙之言,只怕悔之晚矣!小乙本待去辞宋先锋,他是个义重的人,必不肯放,只此辞别主公。」卢俊义道:「你辞我,待要哪里去?」燕青道:「也只在主公前后。」卢俊义笑道:「原来也只恁地。看你到哪里?」燕青纳头拜了八拜,当夜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竟不知投何处去了。次日早晨,军人收拾字纸一张,来报覆宋先锋。宋江看那一张字纸时,上面写道是:

  辱弟燕青百拜恳告先锋主将麾下:自蒙收录,多感厚恩。效死干功,补报难尽。今自思命薄身微,不堪国家任用,情愿退居山野,为一闲人。本待拜辞,恐主将义气深重,不肯轻放,连夜潜去。今留口号四句拜辞,望乞主帅恕罪:

  雁序分飞自可惊,纳还官诰不求荣。身边自有君王赦,洒脱风尘过此生。

  宋江看了燕青的书,并四句口号,心中郁悒不乐。当时尽收拾损折将佐的官诰牌面,送回京师,缴纳还官。宋兵人马,迤洒前进,比及行至苏州城外,只见混江龙李俊诈中风疾,倒在床上。手下军人来报宋先锋。宋江见报,亲自领医人来看治,李俊道:「哥哥休误了回军的程限,朝廷见责,亦恐张招讨先回日久。哥哥怜悯李俊时,可以丢下童威、童猛,看视兄弟。待病体痊可,随后赶来朝觐。哥哥军马,请自赴京。」宋江见说,心虽不然,倒不疑虑,只得引军前进。又被张招讨行文催趱,宋江只得留下李俊、童威、童猛三人,自同诸将上马赴京去了。

  且说李俊三人竟来寻见费保四个,不负前约,七人都在榆柳庄上商议定了,尽将家俬打造船只,从太仓港乘驾出海,自投化外国去了,后来为暹罗国之主。童威、费保等都做了化外官职,自取其乐,另霸海滨,这是李俊的后话。诗曰:

  知几君子事,明哲迈夷伦。重结义中义,更全身外身。
  浔水舟无系,榆庄柳又新。谁知天海阔,别有一家人。

  再说宋江等诸将一行军马,在路无话,复过常州、润州相战去处,宋江无不伤感。军马渡江,十存二三。过扬州,进淮安,望京师不远了。宋江传令,叫众将各各准备朝觐。三军人马,九月二十后,回到东京。张招讨中军人马,先进城去。宋江等军马,只就城外屯住,扎营于旧时陈桥驿,听候圣旨。此时有先前留下伏侍等小校,从苏州来,报说李俊原非患病,只是不愿朝京为官,今与童威、童猛不知何处去了。宋江又复嗟叹,叫裴宣写录现在朝京大小正偏将佐数目,共计二十七员,并殁于王事者,俱录其名数,写成谢恩表章,仍令正偏将佐,俱各准备幞头公服,伺候朝见天子。

  三日之后,上皇设朝,近臣奏闻天子,教宣宋江等面君朝见。此日东方渐明,宋江、卢俊义等二十七员将佐,奉旨即忙上马入城。东京百姓看了时,此是第三番朝见。想这宋江等初受招安时,却奉圣旨,都穿御赐的红录锦袄子,悬挂金银牌面,入城朝见。破辽兵之后,回京师时,天子宣命,都是披袍挂甲戎装入朝朝见。今番太平回朝,天子特命文扮,却是幞头公服入城朝觐。东京百姓看了,只剩得这几个回来,众皆嗟叹不已。宋江等二十七人,来到正阳门下,齐齐下马入朝。侍御史引至丹墀玉阶之下,宋江、卢俊义为首,上前八拜,退后八拜,进中八拜,三八二十四拜,扬尘舞蹈,山呼万岁。君臣礼足,徽宗天子看见宋江等只剩得这些人员,心中嗟念。上皇命都宣上殿,宋江、卢俊义引领众将,都上金阶,齐跪在珠帘之下。上皇命赐众将平身,左右近臣,早把珠帘卷起。天子乃曰:「朕知卿等众将,收剿江南,多负劳苦。卿等弟兄,损折大半,朕闻不胜伤悼。」宋江垂泪不止,仍自再拜奏曰:「以臣卤钝薄才,肝脑涂地,亦不能报国家大恩。昔日念臣共聚义兵一百八人,登五台发愿,谁想今日十损其八。谨录人数,未敢擅便具奏,伏望天慈,俯赐圣鉴。」上皇曰:「卿等部下,殁于王事者,朕命各坟加封,不没其功。」宋江再拜,进上表文一通。表曰:

  平南都总管正先锋使臣宋江等谨上表:伏念臣江等愚拙庸才,孤陋俗吏,往犯无涯之罪,幸蒙莫大之恩。高天厚地岂能酬,粉骨碎身何足报!股肱竭力,离水泊以除邪;兄弟同心,登五台而发愿。全忠秉义,护国保民。幽州城鏖战辽兵,清溪洞力擒方腊。虽则微功上达,奈缘良将下沉。臣江日夕忧怀,旦暮悲怆。伏望天恩,俯赐圣鉴,使已殁者皆蒙恩泽,在生者得庇洪休。臣江乞归田野,愿作农民,实陛下仁育之赐。臣江等不胜战悚之至!谨录存殁人数,随表上以闻。

  亡正偏将佐五十九员:

  正将十四员:秦明、徐宁、董平、张清、刘唐、史进、索超、张顺、阮小二、阮小五、雷横、石秀、解珍、解宝。

  偏将四十五员:宋万、焦挺、陶宗旺、韩滔、彭玘、郑天寿、曹正、王定六、宣赞、孔亮、施恩、郝思文、邓飞、周通、龚旺、鲍旭、段景住、侯健、孟康、王英、扈三娘、项充、李衮、燕顺、马麟、单廷珪、魏定国、吕方、郭盛、欧鹏、陈达、杨春、郁保四、李忠、薛永、李云、石勇、杜迁、丁得孙、邹渊、李立、汤隆、蔡福、张青、孙二娘。

  于路病故正偏将佐一十员:正将五员:林冲、杨志、张横、穆弘、杨雄。偏将五员:孔明、朱贵、朱富、白胜、时迁。杭州六和寺坐化正将一员:鲁智深。折臂不愿恩赐,六和寺出家正将一员:武松。旧在京回还蓟州出家正将一员:公孙胜。不愿恩赐,于路上去正偏将四员:正将二员:燕青、李俊;偏将二员:童威、童猛。旧留在京师,并取回医士,现在京偏将五员:安道全、皇甫端、金大坚、萧让、乐和。

  现在朝觐正偏将佐二十七员:

  正将一十二员:宋江、卢俊义、吴用、关胜、呼廷灼、花荣、柴进、李应、朱仝、戴宗、李逵、阮小七。

  偏将一十五员:朱武、黄信、孙立、樊瑞、凌振、裴宣、蒋敬、杜兴、宋清、邹润、蔡庆、杨林、穆春、孙新、顾大嫂。

  宣和五年九月日,先锋使臣宋江副先锋臣卢俊义等谨上表。

  上皇览表,嗟叹不已。乃曰:「卿等一百八人,上应星曜,今止有二十七人见存,又辞去了四个,真乃十去其八矣!」随将圣旨,将这已殁于王事者,正将偏将,各授名爵。正将封为「忠武郎」,偏将封为「义节郎」。如有子孙者,就令赴京,照名承袭官爵;如无子孙者,敕赐立庙,所在享祭。惟有张顺显灵有功,敕封「金华将军」。僧人鲁智深擒获贼寇有功,善终坐化于大刹,加赠「义烈照暨禅师」。武松对敌有功,伤残折臂,现于六和寺出家,封「清忠祖师」,赐钱十万贯,以终天年。已故女将二人:扈三娘加赠「花阳郡夫人」,孙二娘加赠「旌德郡君」。现在朝觐,除先锋使另封外,正将十员,各授「武节将军」,诸州统制;偏将十五员,各授「武奕郎」,诸路都统领;管军管民,省院听调。女将一员顾大嫂,封授「东源县君」。

  先锋使宋江加授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
  副先锋卢俊义加授武功大夫、庐州安抚使,兼兵马副总管。
  军师吴用授武胜军承宣使。
  关胜授大名府正兵马总管。
  呼延豹授御营兵马指挥使。
  花荣授应天府兵马都统制。
  柴进授横海军沧州都统制。
  李应授中山府郓州都统制。
  朱仝授保定府都统制。
  戴宗授衮州府都统制。
  李逵授镇江润州都统制。
  阮小七授盖天军都统制。

  上皇敕命,各各正偏将佐,封官授职,谢恩听命,给付赏赐。偏将一十五员,各赐金银三百两、彩缎五表里。正将一十员,各赐金银五百两、彩缎八表里。先锋使宋江、卢俊义,各赐金银一千两、锦缎十表里、御花袍一套、名马一匹。宋江等谢恩毕,又奏睦州乌龙大王,二次显灵,护国保民,救护军将,以致全胜。上皇准奏,圣敕加封「忠靖灵德普佑孚惠龙王。」御笔改睦州为严州,歙州为徽州,因是方腊造反之地,各带反文字体。清溪县改为淳安县,帮源洞凿开为山岛。敕委本州官库内支钱,起建乌龙大王庙,御赐牌额,至今古迹尚存。江南但是方腊残破去处,被害人民,普免差徭三年。

  当日宋江等各各谢恩已了,天子命设太平筳宴,庆贺功臣。文武百官、九卿四相,同登御宴。是日,贺宴已毕,众将谢恩。宋江又奏:「臣部下自梁山泊受招安,军卒亡过大半,尚有愿还家者,乞陛下圣恩优恤。」天子准奏,降敕:「如愿为军者,赐钱一百贯、绢十匹,于龙猛、虎威二营收操,月支俸粮养赡。如不愿者,赐钱二百贯、绢十匹,各令回乡,为民当差。」宋江又奏:「臣生居郓城县,获罪以来,自不敢还乡,乞圣上宽恩给假,回乡拜扫,省视亲族,却还楚州之任。未敢擅便,乞请圣旨。」上皇闻奏大喜,再赐钱十万贯,作还乡之资。宋江谢恩已罢,辞驾出朝。次日,中书省作太平筳宴,管待众将。第三日,枢密院又设宴庆贺太平。其张招讨、刘都督、童枢密,从、耿二参谋,王、赵二大将,朝廷自升重爵,不在此本话内。太乙院题本,奏请圣旨,将方腊于东京市曹上凌迟处死,剐了三日示众。有诗为证:

  宋江重赏升官日,方腊当刑受剐时。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再说宋江奏请了圣旨,给假回乡省亲。部下军将,愿为军者报名,送发龙猛、虎威二营收操,关给赏赐马军守备;愿为民者,关请银两,各各还乡,为民当差。部下偏将,亦各请受恩赐,听除管军管民,护境为官,关领诰命,各人赴任,与国安民。

  宋江分派已了,与众暂别自引兄弟宋清,带领随行军健一、二百人,挑担御物、行李、衣装、赏赐,离了东京,望山东进发。宋江、宋清在马上,衣锦还乡,离了京师,回归故里。于路无话,自来到山东郓城县宋家村。乡中故旧、父老、亲戚,都来迎接宋江,回到庄上。不期宋太公已死,灵柩尚存。宋江、宋清痛哭伤感,不胜哀戚。家眷、庄客,都来拜见宋江。庄院田产、家私什物,宋太公存日,整置得齐备,亦如旧时。宋江在庄上修设好事,请僧命道,修建功果,荐拔亡过父母宗亲。州县官僚,探望不绝。择日选时,亲扶太公灵柩,高原安葬。是日,本州官员、亲邻父老、宾朋眷属,尽来送葬已了,不在话下。宋江思念玄女娘娘愿心未酬,将钱五万贯,命工匠人等,重建九天玄女娘娘庙宇,两廊山门,装饰圣像,彩画两郎,俱已完备。不觉在乡日久,诚恐上皇见责,选日除了孝服,又做了几日道场,次后设一大会,请当村乡尊父老,饮宴酌杯,以叙阔别之情。次日,亲戚亦皆置筵庆贺,不在话下。

  宋江将庄院交割与次弟宋清,虽受官爵,只在乡中务农,奉祀宗亲香火。将多余钱帛,散惠下民。宋江在乡中住了数月,辞别乡老故旧,再回东京,与众弟兄相见。众人有搬取老小家眷回京住的,有往任所去的,亦有夫主兄弟殁于王事的,朝廷已自颁降恩赐金帛,令归乡里,优恤其家。宋江自到东京,发遣回乡,都已完足。朝前听命,辞别省院诸官,收拾赴任。

  只见神行太保戴宗来探宋江,坐间说出一席话来,有分教:宋公明生为郓城县英雄,死作蓼儿蓼土地。正是:凛凛清风生庙宇,堂堂遗像在凌烟。毕竟戴宗对宋江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18回 卢俊义大战昱岭 关宋公明智取清溪洞

  话说当下关胜等四将,飞马引军,杀到乌龙岭上,正接着石宝军马。关胜在马上大喝:「贼将安敢杀吾弟兄!」石宝见是关胜,无心恋战。便退上岭去,指挥白钦,却来战关胜。两马相交,军器并举,两个斗不到十合,乌龙岭上急又鸣锣收军。关胜不赶,岭上军兵,自乱起来。原来石宝只顾在岭东厮杀,却不提防岭西已被童枢密大驱人马,杀上岭来。宋军中大将王禀,便和南兵指挥景德厮杀。两个斗了十合之上,王禀将景德斩于马下。自此吕方、郭盛首先奔上山来夺岭,未及到岭边,山头上早飞下一块大石头,将郭盛和人连马打死在岭边。这面岭东关胜望见岭上大乱,情知岭西有宋兵上岭了,急招众将,一齐都杀上去。两面夹攻,岭上混战。吕方却好迎着白钦,两个交手厮杀。斗不到三合,白钦一枪搠来,吕方闪个过,白钦那条枪从吕方肋下戳个空。吕方这枝戟,却被白钦拨个倒横。两将在马上,各施展不得,都弃了手中军器,在马上你我厮相揪住。正遇着山岭崄峻处,那马如何立得脚牢,二将使得力猛,不想连人和马都滚下岭去。这两将做一处攧死在那岭下。这边关胜等众将步行,都杀上岭来,两面尽是宋兵,已杀到岭上。石宝看见两边全无去路,恐吃捉了受辱,便用劈风刀自刎而死。宋江众将夺了乌龙岭关隘,关胜急令人报知宋先锋。江里水寨中四个水军总管,见乌龙岭已失,睦州俱陷,都弃了船只,逃过对江,被隔岸百姓,生擒得成贵、谢福,解送献入睦州。走了翟源、乔正,不知去向。

  宋兵大队,回到睦州。宋江得知,出城迎接。童枢密、刘都督入城屯驻,安营已了,出榜招抚军民复业,南兵投降者勿知其数。宋江尽将仓廒粮米,给散百姓,各归本乡,复为良民。将水军总管成贵、谢福割腹取心,致祭兄弟阮小二、孟康,并在乌龙岭亡过一应将佐,前后死魂,俱皆受享。再叫李俊等水军将佐,管领了许多船只,把获到贼首伪官,解送张招讨军前去了。宋江又见折了吕方、郭盛,惆怅不已,按兵不动,等候卢先锋兵马,同取清溪。

  且不说宋江在睦州屯驻,却说副先锋卢俊义,自从杭州分兵之后,统领三万人马,本部下正偏将佐二十八员,引兵取山路,望杭州进发,经过临安镇钱王故都,道近昱岭关前。守关把隘,却是方腊手下一员大将,绰号「小养由基」庞万春,乃是江南方腊国中第一个会射弓箭的。带领着两员副将:一个唤做雷炯,一个唤做计稷。这两个副将,都蹬的七、八百斤劲弩,各会使一枝蒺藜骨朵,手下有五千人马。三个守把住昱岭关隘,听知宋兵分拨副先锋卢俊义引军到来,已都准备下了对敌器械,只待来军相近。

  且说卢先锋军马将次近昱岭关前,当日先差史进、石秀、陈达、杨春、李忠、薛永六员将校,带领三千步军,前去出哨。当下史进等六将,都骑战马,其余都是步军,迤逦哨到关下,并不曾撞见一个军马。史进在马上心疑,和众将商议。说言未了,早已来到关前。看时,见关上竖着一面彩绣白旗,旗下立着那小养由基庞万春,看了史进等大笑,骂道:「你这伙草贼,只好在梁山泊里住,掯勒宋朝招安诰命,如何敢来我这国土里装好汉!你也曾闻俺『小养由基』的名字么?我听得你这厮伙里,有个什么『小李广』花荣,着他出来,和我比箭。先叫你看我神箭!」说言未了,飕的一箭,正中史进,攧下马去。五将一齐急急向前,救得上马便回。又见山顶上一声锣响,左右两边松树林里,一齐放箭。五员将顾不得史进,各人逃命而走。转得过山嘴,对面两边山坡上,一边是雷炯,一边是计稷,那弩箭如雨一般射将来,总是有十分英雄,也躲不得这般的箭矢。可怜水浒六员将佐,都做南柯一梦。史进、石秀等六人,不曾透一个出来,做一堆儿都被射死在关下。三千步卒,只剩得百余个小军逃得回来,见卢先锋说知此事。

  卢先锋听了大惊,如痴似醉,呆了半晌。神机军师朱武为陈达、杨春垂泪已毕,谏道:「先锋且勿烦恼,有误大事,可以别商量一个计策,去夺关斩将,报此雠恨。」卢俊义道:「宋公明兄长特分许多将校与我,今番不曾赢得一阵,首先倒折了六将,更兼三千军卒,只有得百余人回来,似此怎生到歙州相见?」朱武答道:「古人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等皆是中原、山东、河北人氏,不曾惯演水战,因此失了地利。须获得本处乡民,指引路径,方才知得他此间山路曲折。」卢先锋道:「军师这之极当,差谁去缉探路径好?」朱武道:「论我愚意,可差『鼓上蚤』时迁。他是个飞檐走壁的人,好去山中寻路。」卢俊义随即叫唤时迁,领了言语,捎带了干粮,跨口腰刀,离寨去了。

  且说时迁便望深山去处,只顾走寻路,去了半日,天色已晚,来到一个去处,远远地望见一点灯光明朗。时迁道:「灯光处必有人家。」趁黑地里,摸到灯明之处看时,却是个小小庵堂,里面透出灯光来。时迁来到庵前,便钻入去看时,见里面一个老和尚,在那里坐地诵经。时迁便乃敲他房门,那老和尚唤一个小行者来开门。时迁进到里面,便拜老和尚。那老僧便道:「客官休拜。现今万马千军厮杀之地,你如何走得到这里?」时迁应道:「实不敢瞒师父说,小人是梁山泊宋江的部下一个偏将时迁的便是。今来奉圣旨剿收方腊,谁想夜来被昱岭关上守把贼将,乱箭射死了我六员首将,无计度关,特差时迁前来寻路,探听有何小路过关。今从深山旷野,寻到此间,万望师父指迷,有何小径,私越过关,当以厚报。」那老僧道:「此间百姓,俱被方腊残害,无一个不怨恨他。老僧亦靠此间当方百姓施主,赍粮养口。如今村里的人民都逃散了,老僧没有去处,只得在此守死。今日幸得天兵到此,万民有福。将军来收此贼,与民除害,老僧只是不敢多口,恐防贼人知得。今既是天兵处差来的头目,便多口也不妨。我这里却无路过得关去,直到西山岭边,却有一条小路,可过关上。只怕近日也被贼人筑断了 过去不得。」时迁道:「师父,既然有这条小路,通得关上,只不知可到得贼寨里么?」老和尚道:「这条私路,一径直到得庞万春寨背后,下岭去,便是过关的路了。只恐贼人已把大石块筑断了,难得过去。」时迁道:「不妨!既有路径,不怕他筑断了,我自有措置。既然如此,小人回去报知主将,却来酬谢。」老和尚道:「将军见外人时,休说贫僧多口。」时迁道:「小人是个精细的人,不敢说出老师父来。」

  当日辞了老和尚,径回到寨中,参见卢先锋,说知此事。卢俊义听了大喜,便请军师,计议取关之策。朱武道:「若是有此路径,觑此昱岭关,唾手可得。再差一个人和时迁同去,干此大事。」时迁道:「军师要干甚大事?」朱武道:「最要紧的是放火放炮。你等身边,将带火炮、火刀、火石,直要去那寨背后,放起号炮火来,便是你干大事了。」时迁道:「既然只是要放火放炮,别无他事,不须再用别人同去,只兄弟自往便是。再差一个同去,也跟我做不得飞檐走壁的事,倒误了时候。假如我去那里行事,你这里如何到得关边?」朱武道:「这却容易,他那贼人的埋伏,也只好使一遍。我如今不管他埋伏不埋伏,但是于路遇着树木稠密去处,便放火烧将去,任他埋伏不妨。」时迁道:「军师高见极明。」当下收拾了火刀、火石,并引火煤筒,脊梁上用包袱背着大炮,来辞卢先锋便行。卢俊义叫时迁赍钱二十两、粮米一石,送与老和尚,就着一个军校挑去。

  当日午后,时迁引了这个军校挑米,再寻旧路来到庵里,见了老和尚,说道:「主将先锋,多多拜覆,些小薄礼相送。」便把银两、米粮,都与了和尚。老僧收受了,时迁分付小军自回寨去,却再来告覆老和尚:「望烦指引路径,可着行者引小人去。」那老和尚道:「将军少待,夜深可去,日间恐关上知觉。」当备晚饭待时迁。至夜,却令行者引路,「送将军到于那边。」便叫行者即回,休教人知觉。当时小行者领着时迁,离了草庵,便望深山径里寻路,穿林透岭,揽葛攀藤,行过数里山径野坡,月色微明,到一处山岭崄峻,石壁嵯峨,远远地望见开了个小路口。巅岩上尽把大石堆叠砌断了,高高筑成墙壁。小行者道:「将军,关已望见,石叠墙壁那边便是。过得那石壁,亦有大路。」时迁道:「小行者,你自回去,我已知路途了。」小行者自回,时迁却把飞檐走壁、跳篱骗马的本事出来,这些石壁,燃指爬过去了。望东去时,只见林木之间,半天价都红满了。却是卢先锋和朱武等拔寨都起,一路上放火烧着,望关上来。先使三、五百军人,于路上打并尸首,沿山巴岭,放火开路,使其埋伏军兵,无处藏躲。昱岭关上小养由基庞万春闻知宋兵放火烧林开路,庞万春道:「这是他进兵之法,使吾伏兵不能施展。我等只牢守此关,任汝何能得过?」望见宋兵渐近关下,带了雷炯、计稷,都来关前守护。

  却说时迁一步步摸到关上,爬在一株大树顶头,伏在枝叶稠密处,看那庞万春、雷炯、计稷,都将弓箭踏弩,伏在关前伺候,看见宋兵时,一派价把火烧将来。中间林冲、呼延灼立马在关下,大骂:「贼将安敢抗拒天兵?」南兵庞万春等却待要放箭射时,不提防时迁已在关上。那时迁悄悄地溜下树来,转到关后,见两堆柴草,时迁便摸在里面,取出火刀、火石,发出火种,把火炮搁在柴堆上,先把些硫黄、焰硝去烧那边草堆,又来点着这边柴堆。却才方点着火炮,拿那火种带了,直爬上关屋脊上去点着。那两边柴草堆里,一齐火起,火炮震天价响。关上众将,不杀自乱,发起喊来,众军都只顾走,哪里有心来迎敌。庞万春和两个副将急来关后救火时,时迁就在屋脊上又放起火炮来。那火炮震得关屋也动,吓得南兵都弃了刀枪弓箭、衣袍铠甲,尽望关后奔走。时迁在屋上大叫道:「已有一万宋兵先过关了,汝等急早投降,免汝一死!」庞万春听了,惊得魂不附体,只管跌脚。雷炯、计稷惊得麻木了,动弹不得。林冲、呼延灼首先上山,早赶到关顶,众将都要争先,一齐赶过关去三十余里,追着南兵。孙立生擒得雷炯,魏定国活拿了计稷,单单只走了庞万春。手下军兵,擒捉了大半。宋兵已到关上,屯驻人马。

  卢先锋得了昱岭关,厚赏了时迁,将雷炯、计稷,就关上割腹取心,享祭史进、石秀等六人,收拾尸骸,葬于关上,其余尸首,尽皆烧化。次日,与同诸将,披挂上马,一面行文申覆张招讨,飞报得了昱岭关,一面引军前进,迤逦追赶过关,直到歙州城边下寨。

  原来歙州守御,乃是皇叔大王方垕,是方腊的亲叔叔,与同两员大将,官封文职,共守歙州。一个是尚书王寅,一个是侍郎高玉,统领十数员战将,屯军二万之众,守住歙州城郭。原来王尚书是本州山里石匠出身,惯使一条钢枪,坐下有一骑好马,名唤「转山飞」。那匹战马,登山渡水,如行平地。那高侍郎也是本州土人,故家子孙,会使一条鞭枪。因这两个颇通文墨,方腊加封做文职官爵,管领兵权之事。当有小养由基庞万春败回到歙州,直至行宫,面奏皇叔,告道:「被土居人民透漏,诱引宋兵,私越小路过关。因此众军漫散,难以抵敌。」皇叔方垕听了大怒,喝骂庞万春道:「这昱岭关是歙州第一处要紧的墙壁,今被宋兵已度关隘,早晚便到歙州,怎与他迎敌?」王尚书奏道:「主上且息雷霆之怒。自古道:『胜负兵家之常,非战之罪。』今殿下权免庞将军本罪,取了军令必胜文状,着他引军,首先出战迎敌,杀退宋兵。如或不胜,二罪俱并。」方垕然其言,拨与军五千,跟庞万春出城迎敌,得胜回奏。

  且说卢俊义度过昱岭关之后,催兵直赶到歙州城下,当日与诸将上前攻打歙州。城门开处,庞万春引军出来交战。两军各列成阵势,庞万春出到阵前勒战。宋军队里欧鹏出马,使根铁枪便和庞万春交战。两个斗不过五合,庞万春败走,欧鹏要显头功,纵马赶去。庞万春扭过身驱,背射一箭。欧鹏手段高强,绰箭在手。原来欧鹏却不提防庞万春能放连珠箭,欧鹏绰了一箭,只顾放心去赶。弓弦响处,庞万春又射第二只箭来,欧鹏早着,坠下马去。城上王尚书、高侍郎,见射中了欧鹏落马,庞万春得胜,引领城中军马,一发赶杀出来。宋军大败,退回三十里下寨,扎驻军马安营。整点兵将时,乱军中又折了菜园子张青。孙二娘见丈夫死了,着令手下军人,寻得尸首烧化,痛哭了一场。卢先锋看了,心中纳闷,思量不是良法,便和朱武计议道:「今日进兵,又折了二将,似此如之奈何?」朱武道:「输赢胜负,兵家常事。今日贼兵见我等退回军马,自逞其能,众贼计议,今晚乘势,必来劫寨。我等可把军马众将,分调开去,四下埋伏。中军缚几只羊在彼,如此如此整顿。叫呼延灼引一支军在左边埋伏,林冲引一支军在右边埋伏,单廷珪、魏定国引一支军在背后埋伏。其余偏将,各于四散小路里埋伏。夜间贼兵来时,只看中军火起为号,四下里各自捉人。」卢先锋都发放已了,各各自去守备。

  且说南国王尚书、高侍郎两个颇有些谋略,便与庞万春等商议,上启皇叔方垕道:「今日宋兵败回,退去三十余里屯驻,营寨空虚,军马必然疲倦,何不乘势去劫寨栅,必获全胜。」方垕道:「你众官从长计议,可行便行。」高侍郎道:「我便和庞将军引兵去劫寨,尚书与殿下,紧守城池。 」当夜二将披挂上马,引领军兵前进,马摘銮铃,军士衔枚疾走,前到宋军寨栅。看见营门不开,南兵不敢擅进。初时听得更点分明,向后更鼓便打得乱了。高侍郎勒住马道:「不可进去!」庞万春道:「相公如何不进兵?」高侍郎答道:「听他营里更点不明,必然有计。」庞万春道:「相公误矣!今日兵败胆寒,必须困倦。睡里打更,有什分晓,因此不明,相公何必见疑,只顾杀去!」高侍郎道:「也见得是。」当下催军劫寨,大刀阔斧,杀将进去。二将入得寨门,直到中军,并不见一个军将,却是柳树上缚着数只羊,羊蹄上拴着鼓槌打鼓,因此更点不明。两将劫者空寨,心中自慌,急叫:「中计!」回身便走,中军内却早火起,只见山头上炮响,又放起火来,四下里伏兵乱起,齐杀将拢来。两将冲开寨门奔走,正迎呼延灼,大喝:「贼将快下马受降,免汝一死!」高侍郎心慌,只要脱身,无心恋战,被呼延灼赶进去,手起双鞭齐下,脑袋骨打碎了半个天灵。庞万春死命撞透重围,得脱性命。正走之间,不提防汤隆伏在路边,被他一钩镰枪拖倒马脚,活捉了解来。众将已都在山路里赶杀南兵,至天明,都赴寨里来。卢先锋已先到中军坐下,随即下令,点本部将佐时,丁得孙在山路草中,被毒蛇咬了脚,毒气入腹而死。将庞万春割腹剜心,祭献欧鹏并史进等,把首级解赴张招讨军前去了。

  次日,卢先锋与同诸将再进兵到歙州城下,见城门不关,城上并无旌旗,城楼上亦无军士。单廷珪、魏定国两个要夺头功,引军便杀入城去。后面中军卢先锋赶到时,只叫得苦,那二将已到城门里了。原来王尚书见折了劫寨人马,只诈做弃城而走,城门里却掘下陷坑。二将是一夫之勇,却不提防,首先入来,不想连人和马,都陷在坑里。那陷坑两边,却埋伏着长枪手、弓箭军士,一齐向前戳杀,两将死于坑中。可怜圣水并神火,今日呜呼葬土坑!卢先锋又见折了二将,心中忿怒,急令差遣前部军兵,各人兜土块入城,一面填塞陷坑,一面鏖战厮杀,杀倒南兵人马,俱填于坑中。当下卢先锋当前,跃马杀入城中,正迎着皇叔方垕,交马只一合,卢俊义却忿心头之火,展平生之威,只一朴刀,剁方垕于马下。城中军马开城西门,冲突而走。宋兵众将,各各并力向前,剿捕南兵。却说王尚书正走之间,撞着李云,截住厮杀。王尚书便挺枪向前,李云却是步斗。那王尚书枪起马到,早把李云踏倒。石勇见冲翻了李云,便冲突向前,急来救时,王尚书把条枪神出鬼没,石勇如何抵挡得住?王尚书战了数合,得便处把石勇一枪,结果了性命,当下身死。城里却早赶出孙立、黄信、邹渊、邹润四将,截住王尚书厮杀。那王寅奋勇力敌四将,并无惧怯。不想又撞出林冲赶到,这个又是个会厮杀的,那王寅便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五将。众人齐上,乱戳杀王寅,可怜南国尚书将,今日方知志莫伸!当下五将取了首级,飞马献与卢先锋。卢俊义已在歙州城内行宫歇下,平复了百姓,出榜安民,将军马屯驻在城里,一面差人赍文报捷张招讨,驰书转达宋先锋,知会进兵。

  却说宋江等兵将在睦州屯驻,等候军齐,同攻贼洞。收得卢俊义书,报平复了歙州,军将已到城中屯驻,专候进兵,同取贼巢。又见折了史进、石秀、陈达、杨春、李忠、薛永、欧鹏、张青、丁得孙、单廷珪、魏定国、李云、石勇一十三人许多将佐,烦恼不已,痛哭哀伤。军师吴用劝道:「生死人皆分定,主将何必自伤玉体?且请料理国家大事。」宋江道:「虽然如此,不由人不伤感!我想当初石碣天文所载一百八人,谁知到此,渐渐凋零,损吾手足。」吴用劝了宋江烦恼,然后回书与卢先锋,交约日期,起兵攻取清溪县。

  且不说宋江回书与卢俊义,约日进兵,却说方腊在清溪帮源洞中大内设朝,与文武百官计议宋江用兵之事。只听见西州败残军马回来,报说歙州已陷,皇叔、尚书、侍郎俱已阵亡了。今宋兵作两路而来,攻取清溪。方腊见报大惊,当下聚集两班大臣商议,方腊道:「汝等众卿,各受官爵,同占州郡城池,共享富贵。岂期今被宋江军马席卷而来,州城俱陷,只有清溪大内。今闻宋兵两路而来,如何迎敌?」当有左丞相娄敏中出班启奏道:「今次宋兵人马,已近神州,内苑宫廷,亦难保守。奈缘兵微将寡,陛下若不御驾亲征,诚恐兵将不肯尽心向前。」方腊道:「卿言极当!」随即传下圣旨,命三省六部、御史台官、枢密院、都督府护驾,二营金吾、龙虎,大小官僚,「都跟随寡人御驾亲征,决此一战。」娄丞相又奏:「差何将帅,可做前部先锋?」方腊道:「着殿前金吾上将军内外诸军都招讨皇侄方杰为正先锋,马步亲军都太尉骠骑上将军杜微为副先锋,部领帮源洞大内护驾御林军一万三千,战将三千余员前进。」

  原来这方杰是方腊的亲侄儿,是歙州皇叔方垕长孙,闻知宋兵卢先锋杀了他公公,要来报仇,他愿为前部先锋。这方杰平生习学,惯使一枝方天画戟,有万夫不当之勇。那杜微原是歙州市中铁匠,会打军器,亦是方腊心腹之人,会使六口飞刀,只是步斗。方腊另行圣旨一道,差御林护驾都教师贺从龙,拨与御林军一万,总督兵马,去敌歙州卢俊义军马。

  不说方腊分调人马,两处迎敌,先说宋江大队军马起程,水陆并进,离了睦州,望清溪县而来。水军头领李俊等引领水军船只,撑驾从溪滩里上去。且说吴用与宋江在马上同行,并马商议道:「此行去取清溪帮源,诚恐贼首方腊知觉逃窜,深山旷野,难以得获,若要生擒方腊,解赴京师,面见天子,必须里应外合,认得本人,可以擒获。亦要知方腊去向下落,不致被其走失。」宋江道:「是若如此,须用诈降,将计就计,方可得里应外合。前者柴进与燕青去做细作,至今不见些消耗,今次着谁去好?须是会诈投降的。」吴用道:「若论愚意,只除非教水军头领李俊等,就将船内粮米,去诈献投降,教他那里不疑。方腊那厮,是山僻小人,见了许多粮米、船只,如何不收留了。」宋江道:「军师高见极明。」便唤戴宗,随即传令,从水路直至李俊处,说知如此如此:「教你等众将行计。」李俊等领了计策。

  戴宗自回中军。李俊却叫阮小五、阮小七扮做艄公,童威、童猛扮做随行水手,乘驾六十只粮船,船上都插着新换的献粮旗号,却从大溪里使将上去。将近清溪县,只见上水头早有南国战船迎将来,敌军一齐放箭。李俊在船上叫道:「休要放箭,我有话说。俺等都是投拜的人,特将粮米献纳大国,接济军士,万望收录。」对船上头目,看见李俊等船上并无军器,因此就不放箭,使人过船来,问了备细,看了船内粮米,便去报知娄丞相,禀说李俊献粮投降。娄敏中听了,叫唤投拜人上岸来。李俊登岸,见娄丞相,拜罢,娄敏中问道:「汝是宋江手下甚人?有何职役?今番为什来献粮投拜?」李俊答道:「小人姓李名俊,原是浔阳江上好汉。就江州劫法场,救了宋江性命。他如今受了朝廷招安,得做了先锋,便忘了我等前恩,累次窘辱小人。现今宋江虽然占得大国州郡,手下弟兄渐次折得没了。他犹自不知进退,威逼小人等水军向前。因此受辱不过,特将他粮米船只,径自私来献纳,投拜大国。」娄丞相见李俊说了这一席话,就便准信,便引李俊来大内朝见方腊,具说献粮投拜一事。李俊见方腊再拜起居,奏说前事。方腊坦然不疑,且教李俊、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只在清溪管领水寨守船:「待寡人退了宋江军马还朝之时,别有赏赐。」李俊拜谢了,出内自去搬运粮米上岸,进仓交收,不在话下。

  再说宋江与吴用分调军马,差关胜、花荣、秦明、朱仝四员正将为前队,引军直进清溪县界,正迎着南国皇侄方杰。两下军兵,各列阵势。南军阵上,方杰横戟出马,杜微步行在后。那杜微横身挂甲,背藏飞刀五把,手中仗口七星宝剑,跟在后面。两将出到阵前。宋江阵上秦明,首先出马,手舞狼牙大棍,直取方杰。那方杰年纪后生,精神一撮,那枝戟使得精熟,和秦明连斗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败。方杰见秦明手段高强,也放出自己平生学识,不容半点空闲。两个正斗到分际,秦明也把出本事来,不放方杰些空处。却不提防杜微那厮,在马后见方杰战秦明不下,从马后闪将出来,掣起飞刀,望秦明脸上早飞将来。秦明急躲飞刀时,却被方杰一方天戟耸下马去,死于非命。可怜霹雳火,灭地竟无声。方杰一戟戳死了秦明,却不敢追过对阵,宋兵小将急把挠钩搭得尸首过来。宋军见说折了秦明,尽皆失色。宋江一面叫备棺椁盛贮,一面再调军将出战。

  且说这方杰得胜夸能,却在阵前高叫:「宋兵再有好汉,快出来厮杀!」宋江在中军听得报来,急出到阵前,看见对阵方杰背后便是方腊御驾,直来到军前摆开。但见:

  金瓜密布,铁斧齐排。方天画戟成行,龙凤绣旗作队。旗旄旌节,一攒攒绿舞红飞;玉镫雕鞍,一簇簇珠围翠绕。飞龙伞散青云紫雾,飞虎旗盘瑞霭祥烟。左侍下一代文官,右侍下满排武将。虽是妄称天子位,也须伪列宰臣班。

  南国阵中,只见九曲黄罗伞下,玉辔逍遥马上,坐着那个草头王子方腊。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冲天转角明金幞头,身穿一领日月云肩九龙绣袍,腰系一条金镶宝嵌玲珑玉带,足穿一对双金显缝云根朝靴。

  那方腊骑着一匹银鬃白马,出到阵前,亲自监战。看见宋江亲在马上,便遣方杰出战,要拿宋江。这边宋兵等众将亦准备迎敌,要擒方腊。南军方杰正要出阵,只听得飞马报道:「御林都教师贺从龙,总督军马,去救歙州,被宋兵卢先锋活捉过阵去了。军马俱已漫散,宋兵已杀到山后。」方腊听了大惊,急传圣旨,便教收军,且保大内。当下方杰且委杜微押住阵脚,却待方腊御驾先行,方杰、杜微随后而退。方腊御驾,回至清溪州界,只听得大内城中,喊起连天,火光遍满,兵马交加,却是李俊、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在清溪城里放起火来。方腊见了,大驱御林军马,来救城中,入城混战。宋江军马,见南兵退去,随后追杀。赶到清溪,见城中火起,知有李俊等在彼行事,急令众将招起军马,分头杀将入去。此时卢先锋军马也过山了,两下接应,却好凑着。四面宋兵,夹攻清溪大内。宋江等诸将,四面八方,杀将入去,各各自去搜捉南军,打破了清溪城郭。方腊却得方杰引军保驾,防护送投帮源洞中去了。

  宋江等大队军马,都入清溪县来。众将杀入方腊宫中,收拾违禁器仗、金银宝物,搜检内里库藏,就殿上放起火来,把方腊内外宫殿,尽皆烧毁,府库钱粮,搜索一空。宋江会合卢俊义军马,屯驻在清溪县内,聚集众将,都来请功受赏。整点两处将佐时,长汉郁保四、女将孙二娘,都被杜微飞刀伤死;邹渊、杜迁马军中踏杀;李立、汤隆、蔡福,各带重伤,医治不痊,身死;阮小五先在清溪县,已被娄丞相杀死。众将擒捉得南国伪官九十二员请功,赏赐已了,只不见娄丞相、杜微下落。一面且出榜文,安抚了百姓,把那活捉伪官解赴张招讨军前,斩首示众。后有百姓说,娄丞相因杀了阮小五,见大兵打破清溪县,自缢松林而死。杜微那厮,躲在他原养的倡妓王娇娇家,被他社老献将出来。宋江赏了社老,却令人先取了娄丞相首级,叫蔡庆将杜微剖腹剜心,滴血享祭秦明、阮小五、郁保四、孙二娘,并打清溪亡过众将。宋江亲自拈香祭赛已了,次日与同卢俊义起军,直抵帮源洞口围住。

  且说方腊只得方杰保驾,走到帮源洞口大内,屯驻人马,坚守洞口,不出迎敌。宋江、卢俊义把军马周回围住了帮源洞,却无计可入。却说方腊在帮源洞,如坐针毡。两军困住已经数日,方腊正忧闷间,忽见殿下锦衣绣袄一大臣,俯伏在金阶殿下启奏:「我王,臣虽不才,深蒙主上圣恩宽大,无可补报。凭夙昔所学之兵法,仗平日所韫之武功,六韬三略曾闻,七纵七擒曾习。愿借主上一枝军马,立退宋兵,中兴国祚。未知圣意若何? 」方腊见了大喜,便传敕令,尽点山洞内府兵马,教此将引兵出洞去,与宋江相持。未知胜败如何,先见威风出众。

  不是方腊国中又出这个人来引兵,有分教:金阶殿下人头滚,玉砌朝门热血喷。直使扫清巢穴擒方腊,竖立功勋显宋江。毕竟方腊国中出来引兵的是什人?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17回 睦州城箭射邓元觉 乌龙岭神助宋公明

  话说宋江因要救取解珍、解宝的尸,到于乌龙岭下,正中了石宝计策。四下里伏兵齐起,前有石宝军马,后有邓元觉截住回路。石宝厉声高叫:「宋江不下马受降,更待何时?」关胜大怒,拍马抡刀战石宝。两将交锋未定,后面喊声又起。脑背后却是四个水军总管,一齐登岸,会同王积、晁中从岭上杀将下来。花荣急出,挡住后队,便和王积交战。斗无数合,花荣便走。王积、晁中乘势赶来,被花荣手起,急放连珠二箭,射中二将,翻身落马。众军呐声喊,不敢向前,退后便走。四个水军总管,见一连射死王积、晁中,不敢向前,因此花荣扺敌得住。刺斜里又撞出两阵军来:一队是指挥白钦,一队是指挥景德。这里宋江阵中二将齐出,吕方便迎住白钦交战,郭盛便与景德相持,四下里分头杀,敌对死战。宋江正慌促间,只听得南军后面,喊杀连天,众军奔走。

  原来却是李逵引两个牌手:项充、李衮,一千步军,从石宝马军后面杀来。邓元觉引军却待来救应时,背后撞过鲁智深、武松,两口戒刀,横剁直砍,浑铁禅杖,一冲一戳,两个引一千步军,直杀入来。随后又是秦明、李应、朱仝、燕顺、马麟、樊瑞、一丈青、王矮虎各带马军步军,舍死撞杀入来。四面宋兵,杀散石宝、邓元觉军马,救得宋江等回桐庐县去,石宝也自收兵上岭去了。宋江在寨中称谢众将:「若非我兄弟相救,宋江已与解珍、解宝同为泉下之鬼。」吴用道:「为是兄长此去,不合愚意,惟恐有失,便遣众将相援。」宋江称谢不已。

  且说乌龙岭上石宝、邓元觉两个元帅,在寨中商议道:「即目宋江兵马,退在桐庐县驻扎,倘或被他私越小路,度过岭后,睦州咫尺危矣。不若国师亲往清溪大内,面见天子,奏请添调军马,守护这条岭隘,可保长久。」邓元觉道:「元帅之言极当,小僧便往。」邓元觉随即上马,先来到睦州,见了右丞相祖士远说:「宋江兵强人猛,势不可当,军马席卷而来,诚恐有失。小僧特来奏请添兵遣将,保守关隘。」祖士远听了,便同邓元觉上马,离了睦州,一同到清溪县帮源洞中,先见了左丞相娄敏中说过了,奏请添调军马。

  次日早朝,方腊升殿,左右二丞相,一同邓元觉,朝见拜舞已毕,邓元觉向前起居万岁,便奏道:「臣僧元觉领着圣旨,与太子同守杭州。不想宋江军马,兵强将勇,席卷而来,势难迎敌,致被袁评事引诱入城,以致失陷杭州,太子贪战,出奔而亡。今来元觉与元帅石宝,退守乌龙岭关隘,近日连斩宋江四将,声势颇振。即目宋江已进兵到桐庐驻扎,诚恐早晚贼人私越小路,透过关来,岭隘难保。请陛下早选良将,添调精锐军马,同保乌龙岭关隘,以图退贼,克复城池。」方腊道:「各处军兵,已都调尽。近日又为歙州昱岭上关隘甚紧,又分去了数万军兵。只有御林军马,寡人要护御大内,如何四散调得开去?」邓元觉又奏道:「陛下不发救兵,臣僧无奈。若是宋兵度岭之后,睦州焉能保守?」左丞相娄敏中出班奏曰: 「这乌龙岭关隘,亦是要紧 处。臣知御林军兵,总有三万,可分一万,跟国师去保守关隘。乞我王圣鉴。」方腊不听娄敏中之言,坚执不肯调拨御林军马去救乌龙岭。当日朝罢,众人出内。娄丞相与众官商议,只叫祖丞相睦州分一员将,拨五千军,与国师去保乌龙岭。因此,邓元觉同祖士远回睦州来,选了五千精锐军马,首将一员夏侯成,回到乌龙岭寨内,与石宝说知此事。石宝道:「既是朝廷不拨御林军马,我等且守住关隘,不可出战。着四个水军总管,牢守滩头江岸边,但有船来,便去杀退,不可进兵。」

  且不说宝光国师同石宝、白钦、景德、夏侯成五个守住乌龙岭关隘。却说宋江自折了将佐,只在桐庐县驻扎,按兵不动。一住二十余日,不出交战,忽有探马报道:「朝廷又差童枢密赍赏赐,已到杭州。听知分兵两路,童枢密转差大将王禀,分赍赏赐,投昱岭关卢先锋军前去了。童枢密即日便到,亲赍赏赐。」宋江见报,便与吴用众将,都离县二十里迎接。来到县治里,开读圣旨,便将赏赐分给众将。宋江等参拜童枢密,随即设宴管待。童枢密问道:「征进之间,多听得损折将佐。」宋江垂泪禀道:「往年跟随赵枢相,北征辽虏,兵将全胜,端的不曾折了一个将校。自从奉敕来征方腊,未离京师,首先去了公孙胜,驾前又留下了数人,进兵渡得江来,但到一处,必折损数人。近又有八、九个将佐,病倒在杭州,存亡未保。前面乌龙岭杀二次,又折了几将。盖因山险水急,难以对阵,急切不能打透关隘。正在忧惶之际,幸得恩相到此。 」童枢密道:「今上天子,多知先锋建立大功,后闻损折将佐,特差下官引大将王禀、赵谭来助阵。已使王禀赍赏往卢先锋处,分俵给散众将去了。」随唤赵谭与宋江等相见,俱于桐庐县驻扎,饮宴管待已了。

  次日,童枢密整点军马,欲要去打乌龙岭关隘。吴用谏道:「恩相未可轻动。且差燕顺、马麟去溪僻小径去处,寻览当村土居百姓,问其向道,别求小路,度得关那边去。两面夹攻,彼此不能相顾,此关唾手可得。」宋江道:「此言极妙。」随即差遣马麟、燕顺引数十个军健,去村落中寻访百姓问路。去了一日,至晚,引将一个老儿来见宋江。宋江问道:「这老者是什人?」马麟道:「这老的是本处土居人户,都知这里路径溪山。」宋江道:「老者,你可指引我一条路径,过乌龙岭去,我自重重赏你。」老儿告道:「老汉祖居是此间百姓,累被方腊残害,无处逃躲,幸得天兵到此,万民有福,再见太平。老汉指引一条小路:过乌龙岭去,便是东管,取睦州不远,便到北门,却转过西门,便是乌龙岭。」宋江听了大喜,随即叫取银物,赏了引路老儿,留在寨中,又着人与酒饭管待。

  次日,宋江请启童枢密守把桐庐县,自领正偏将一十二员,取小路进发。那十二员是花荣、秦明、鲁智深、武松、戴宗、李逵、樊瑞、王英、扈三娘、项充、李衮、凌振。随行马步军兵一万人数,跟着引路老儿便行。马摘銮铃,军士衔枚疾走。至小牛岭,已有一伙军兵拦路。宋江便叫李逵、项充、李衮冲杀入去,约有三、五百守路贼兵,都被李逵等杀尽。四更前后,已到东管。本处守把将伍应星,听得宋兵已透过东管,思量部下只有二千人马,如何迎敌得,当时一哄都走了。径回睦州,报与祖丞相等知道:「今被宋江军兵,私越小路,已透过乌龙岭这边,尽到东管来了。」祖士远听了大惊,急聚众将商议。宋江已令炮手凌振放起连珠炮。乌龙岭上寨中石宝等听得大惊,急使指挥白钦引军探时,见宋江旗号,遍天遍地,摆满山林。急退回岭上寨中,报与石宝等。石宝便道:「既然朝廷不发救兵,我等只坚守关隘,不要去救。」邓元觉便道:「元帅差矣!如今若不调兵救应睦州,也自由可。倘或内苑有失,我等亦不能保。你不去时,我自去救应睦州。」石宝苦劝不住。邓元觉点了五千人马,绰了禅杖,带领夏侯成下岭去了。

  且说宋江引兵到了东管,且不去打睦州,先来取乌龙岭关隘,却好正撞着邓元觉。军马渐近,两军相迎,邓元觉当先出马挑战。花荣看见,便向宋江耳边低低道:「此人则除如此如此可获。」宋江点头道是,就嘱付了秦明。两将都会意了。秦明首先出马,便和邓元觉交战。斗到五、六合,秦明回马便走,众军各自东西四散。邓元觉看见秦明输了,倒撇了秦明,径奔来捉宋江。原来花荣已准备了,护持着宋江,只待邓元觉来得较近,花荣满满地攀着弓,觑得亲切,照面门上飕地一箭。弓开满月,箭发流星,正中邓元觉面门,坠下马去,被众军杀死。一齐卷杀拢来,南兵大败,夏侯成扺敌不住,便奔睦州去了,宋兵直杀到乌龙岭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不能上去。宋兵却杀转来,先打睦州。

  且说祖丞相见首将夏侯成逃来报说:「宋兵已度过东管,杀了邓国师,即日来打睦州。」祖士远听了,便差人同夏侯成去清溪大内,请娄丞相入朝启奏:「现今宋兵已从小路透过到东管,前来攻打睦州甚急,乞我王早发军兵救应,迟延必至失陷。」方腊听了大惊,急宣殿前太尉郑彪,点与一万五千御林军马,星夜去救睦州。郑彪奏道:「臣领圣旨,乞请天师同行策应,可敌宋江。」方腊准奏,便宣灵应天师包道乙。当时宣诏天师,直至殿下面君。包道乙打了稽首。方腊传旨道:「今被宋江兵马,看看侵犯寡人地面,累次陷了城池兵将。即目宋兵俱到睦州,可望天师阐扬道法,护国救民,以保江山社稷。 」包天师奏道:「主上宽心,贫道不才,凭胸中之学识,仗陛下之洪福,一扫宋江兵马。」方腊大喜赐坐,设宴管待。包道乙饮罢,辞帝出朝。包天师便和郑彪、夏侯成商议起军。

  原来这包道乙祖是金华山中人,幼年出家,学左道之法。向后跟了方腊,谋叛造反,但遇交锋,必使妖法害人,有一口宝剑,号为玄元混天剑,能飞百步取人。协助方腊,行不仁之事。因此尊为灵应天师。那郑彪原是婺州兰溪县都头出身,自幼使得枪棒惯熟,遭际方腊,做到殿帅太尉。酷爱道法,礼拜包道乙为师,学得他许多法术在身,但遇杀之处,必有云气相随。因此,人呼为郑魔君。这夏候成,亦是婺州山中人,原是猎户出身,惯使钢叉,自来随着祖丞相管领睦州。当日三个在殿帅府中,商议起军,门吏报道:「有司天太监浦文英来见。」天师问其来故,浦文英说道:「闻知天师与太尉将军三位,提兵去和宋兵战。文英夜观乾象,南方将星,皆是无光,宋江等将星,尚有一半明朗者。天师此行虽好,只恐不利。何不回奏主上,商量投拜为上,且解一国之厄。」包天师听了大怒,掣出玄元混天剑,把这浦文英一剑挥为两段,急动文书,申奏方腊去讫,不在话下。

  史官有诗曰:
  王气东南已渐消,犹凭左道用人妖。文英既识真天命,何事捐生在伪朝?

  当下便遣郑彪为先锋,调前部军马出城前进。包天师为中军,夏侯成为合后,军马进发,来救睦州。

  且说宋江兵将攻打睦州,未见次第,忽闻探马报来,清溪救军到了。宋江听罢,便差王矮虎、一丈青两个出哨迎敌。夫妻二人带领三千马军,投清溪路上来,正迎着郑彪首先出马,便与王矮虎交战。两个更不打话,排开阵势,交马便斗。才到八、九合,只见郑彪口里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就头盔顶上,流出一道黑气来。黑气之中,立着一个金甲天神,手持降魔宝杵,从半空里打将下来。王矮虎看见,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失了枪法,被郑魔君一枪,戳下马去。一丈青看见戳了他丈夫落马,急舞双刀去救时,郑彪便来交战。略战一合,郑彪回马便走。一丈青要报丈夫之仇,急赶将来。郑魔君歇住铁枪,舒手去身边蒒袋内,摸出一块镀金铜砖,扭回身,看着一丈青面门上只一砖,打落下马而死。可怜能战佳人,到此一场春梦。那郑魔君招转军马,却赶宋兵。宋兵大败,回见宋江,诉说王矮虎、一丈青都被郑魔君戳打伤死,带去军兵,折其大半。宋江听得又折了王矮虎、一丈青,心中大怒,急点起军马,引了李逵、项充、李衮,带了五千人马,前去迎敌。早见郑魔君军马已到。宋江怒气填胸,当先出马,大喝郑彪道:「逆贼怎敢杀吾二将!」郑彪便提枪出马,要战宋江。李逵见了大怒,掣起两把板斧,便飞奔出去,项充、李兖急舞蛮牌遮护,三个直冲杀入郑彪怀里去。那魔君回马便走,三个直赶入南兵阵里去。宋江恐折了李逵,急招起五千人马,一齐掩杀,南兵四散奔走。宋江且叫鸣金收兵,两个牌手挡得李逵回来,只见四下里乌云罩合,黑气漫天,不分南北东西,白昼如夜。宋江军马,前无去路。但见:

  阴云四合,黑雾漫天。下一阵风雨滂沱,起数声怒雷猛烈。山川震动,高低浑似天崩;溪涧颠狂,左右却如地陷。悲悲鬼哭,衮衮神号。定睛不见半分形,满耳惟闻千树响。

  宋江军兵当被郑魔君使妖法,黑暗了天地,迷踪失路,撞到一个去处,黑漫漫不见一物,本部军兵,自乱起来。宋江仰天叹曰:「莫非吾当死于此地矣!」从巳时直至未牌,方才黑雾消散,微有些光亮,看见一周遭都是金甲大汉,团团围住。宋江见了,惊倒在地,口中只称:「乞赐早死!」不敢仰面,耳边只听得风雨之声。手下众军将士,一个个都伏地受死,只等刀来砍杀。须臾,风雨过处,宋江却见刀不砍来,有一人来搀宋江,口称:「请起!」宋江抬头仰脸看时,只见面前一个秀才来扶。看那人时,怎生打扮,但见:

  头裹乌纱软角唐巾,身穿白罗圆领凉衫,腰系乌犀金鞓束带,足穿四缝干皂朝靴。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堂堂七尺之躯,楚楚三旬之上。若非上界灵官,定是九天进士。

  宋江见了失惊,起身叙礼,便问秀才高姓大名。那秀才答道:「小生姓邵名俊,土居于此。今特来报知义士。方十三气数将尽,只在旬日可破。小生多曾与义士出力,今虽受困,救兵已至,义士知否?」宋江再问道:「先生,方十三气数,何时可获?」邵秀才把手一推,宋江忽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醒来看时,面前一周遭大汉,却原来都是松树。宋江大叫军将起来,寻路出去。此时云收雾敛,天朗气清,只听得松树外面,发喊将来。宋江便领起军兵,从里面杀出去时,早望见鲁智深、武松一路杀来,正与郑彪交手。那包天师在马上,见武松使两口戒刀,步行直取郑彪,包道乙便向鞘中掣出那口玄元混天剑来,从空飞下,正砍中武松左臂,血晕倒了。却得鲁智深一条禅杖,忿力打入去,救得武松时,已自左臂砍得伶仃将断,却夺得他那口混天剑。武松醒来,看见左臂已折,伶仃将断,一发自把戒刀割断了。宋江先叫军校扶送回寨将息。鲁智深却杀入后阵去,正遇着夏侯成交战。两个斗了数合,夏侯成败走,鲁智深一条禅杖,直打入去,南军四散。夏侯成便望山林中奔走。鲁智深不舍,赶入深山里去了。

  且说郑魔君那厮,又引兵赶将来,宋军阵内,李逵、项充、李衮三个见了,便舞起蛮牌、飞刀、标枪、板斧,一齐冲杀入去。那郑魔君迎敌不过,越岭渡溪而走。三个不识路径,只要立功,死命赶过溪去,紧追郑彪。溪西岸边,抢出三千军来,截断宋兵。项充急回时,早被岸边两将拦住,便叫李逵、李衮时,已过溪赶郑彪去了。不想前面溪涧又深,李衮先一交跌翻在溪里,被南军乱箭射死。项充急钻下岸来,又被绳索绊翻,却待要挣扎,众军乱上,剁做肉泥。可怜李衮、项充到此,英雄怎使!只有李逵独自一个,赶入深山里去了。溪边军马随后袭将去,未经半里,背后喊声振起,却是花荣、秦明、樊瑞三将引军来救,杀散南军,赶入深山,救得李逵回来,只不见了鲁智深。众将齐来参见宋江,诉说追赶郑魔君,过溪厮杀,折了项充、李衮,只救了李逵回来。宋江听罢,痛哭不止。整点军兵,折其一停,又不见了鲁智深,武松已折了左臂。

  宋江正哭之间,探马报道:「军师吴用和关胜、李应、朱仝、燕顺、马麟,提一万军兵,从水路到来。」宋江迎见吴用等,便问来情。吴用答道:「童枢密自有随行军马,并大将王禀、赵谭,都督刘光世又有军马,已到乌龙岭下。只留下吕方、郭盛、裴宣、蒋敬、蔡福、蔡庆、杜兴、郁保四,并水军头领李俊、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等十三人,其余都跟吴用到此策应。」宋江诉说: 「折了将佐,武松已成了废人,鲁智深又不知去向,不由我不伤感。」吴用劝道:「兄长且宜开怀,即目正是擒捉方腊之时,只以国家大事为重,不可忧损贵体。」宋江指着许多松树,说梦中之事,与军师知道。吴用道:「既然有此灵验之梦,莫非此处坊隅庙宇,有灵显之神,故来护佑兄长。」宋江道:「军师所见极当,就与足下进山寻访。」吴用当与宋江信步行入山林。未及半箭之地,松树林中,早见一所庙宇,金书牌额上写「乌龙神庙」。宋江、吴用入庙上殿看时,吃了一惊,殿上塑的龙君圣像,正和梦中见者无异。宋江再拜恳谢道:「多蒙龙君神圣救护之恩,未能报谢,望乞灵神助威。若平复了方腊,敬当一力申奏朝廷,重建庙宇,加封圣号。」宋江、吴用拜罢下阶,看那石碑时,神乃唐朝一进士,姓邵名俊,应举不第,坠江而死,天帝怜其忠直,赐作龙神。本处人民祈风得风,祈雨得雨,以此建立庙宇,四时享祭。宋江看了,随即叫取乌猪、白羊,祭祀已毕,出庙来再看备细,见周遭松树显化,可谓异事。直至如今,严州北门外,有乌龙大王庙,亦名万松林。古迹尚存,有诗为证:

  忠心一点鬼神知,暗里维持信有之。欲识龙君真姓字,万松林下读残碑。

  且说宋江谢了龙君庇佑之恩,出庙上马,回到中军寨内,便与吴用商议打睦州之策。坐至半夜,宋江觉道神思困倦,伏几而卧,只闻一人报曰:「有邵秀才相访。」宋江急忙起身,出帐迎接时,只见邵龙君长揖宋江道:「昨日若非小生救护,义士已被包道乙作起邪法,松树化人,擒获足下矣。适间深感祭奠之礼,特来致谢,就行报知睦州来日可破,方十三旬日可擒。」宋江正待邀请入帐再问间,忽被风声一搅,撒然觉来,又是一梦。宋江急请军师圆梦,说知其事。吴用道:「既是龙君如此显灵,来日便可进兵,攻打睦州。」宋江道:「言之极当。」至天明,传下军令,点起大队人马,攻取睦州,便差燕顺、马麟守住乌龙岭这条大路,却调关胜、花荣、秦明、朱仝四员正将,当先进兵,来取睦州,便望北门攻打,却令凌振施放九厢子母等火炮,直打入城去。那火炮飞将起去,震的天崩地动,岳撼山摇,城中军马,惊得魂消魄丧,不杀自乱。

  且说包天师、郑魔君后军,已被鲁智深杀散,追赶夏侯成,不知下落。那时已将军马退入城中屯驻,却和右丞相祖士远、参政沉寿、佥书桓逸、元帅谭高、守将伍应星等商议:「宋兵已至,何以解救?」祖士远道:「自古兵临城下,将至濠边,若不死战,何以解之!打破城池,必被擒获,事在危急,尽须向前!」当下郑魔君引着谭高、伍应星,并牙将十数员,领精兵一万,开放城门,与宋江对敌。宋江教把军马略退半箭之地,让他军马出城摆列。那包天师拿着把交椅,坐在城头上,祖丞相、沉参政并桓佥书,皆坐在敌楼上看。郑魔君便挺跃枪马出阵。宋江阵上「大刀」关胜出马舞刀,来战郑彪。二将交马,斗不数合,那郑彪如何敌得关胜,只办得架隔遮拦,左右躲闪。这包道乙正在城头上看了,便作妖法,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念着那助咒法,吹口气去,郑魔君头上滚出一道黑气,黑气中间显出一尊金甲神人,手提降魔杵,望空打将下来。南军队里,荡起昏邓邓黑云来。宋江见了,便唤混世魔王樊瑞来看,急令作法,并自念天书上回风破暗的密咒秘诀。只见关胜头盔上,早卷起一道白云,白云之中,也显出一尊神将,红发青脸,碧眼撩牙,骑一条乌龙,手执铁锤,去战郑魔君头上那尊金甲神人,下面两军呐喊。二将交锋,战无数合,只见上面那骑乌龙的天将,战退了金甲神人。下面关胜一刀,砍了郑魔君于马下。包道乙见宋军中风起雷响,急待起身时,被凌振放起一个轰天炮,一个火弹子,正打中包天师,头和身躯,击得粉碎。南兵大败,乘势杀入睦州,朱仝把元帅谭高一枪,戳在马下,李应飞刀杀死守将伍应星。睦州城下,见一火炮打中了包天师身躯,南军都滚下城去了。宋江军马,已杀入城,众将一发向前,生擒了祖丞相、沉参政、桓佥书,其余牙将,不问姓名,俱被宋兵杀死。宋江等入城,先把火烧了方腊行宫,所有金帛,就赏与了三军众将,便出榜文安抚了百姓。

  尚兀自点军未了,探马飞报将来:「西门乌龙岭上,马麟被白钦一标枪标下去,石宝赶上,复了一刀,把马麟剁做两段。燕顺见了,便向前来战时,又被石宝那厮,一流星锤打死。石宝得胜,即目引军乘势杀来。」宋江听得又折了燕顺、马麟,扼腕痛哭不尽。急差关胜、花荣、秦明、朱仝四员正将,迎敌石宝、白钦,就要取乌龙岭关隘。

  不是这四员将来乌龙岭杀,有分教:清溪县里,削平哨聚贼兵;帮源洞中,活捉头天子。直教:宋江等名标青史千年在,功播清时万古传。毕竟宋江等怎地迎敌?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16回 卢俊义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战乌龙岭

  话说当下张横听得道没了他兄弟张顺,烦恼得昏晕了半晌,却救得苏醒。宋江道:「且扶在帐房里调治,却再问他海上事务。」宋江令裴宣、蒋敬写录众将功劳,辰巳时分,都在营前聚集。李俊、石秀生擒吴值,三员女将生擒张道原,林冲蛇矛戳死冷恭,解珍、解宝杀了崔彧,只走了石宝、邓元觉、王积、晁中、温克让五人。宋江便出榜安抚百姓,赏劳三军,把吴值、张道原解赴张招讨军前,斩首施行。献粮袁评事申文保举作富阳县令,张招讨处关领空头官诰,不在话下。

  众将都到城中歇下,左右报道:「阮小七从江里上岸,入城来了。」宋江唤到帐前问时,说道:「小弟和张横并侯健、段景住带领水手,海边觅得船只,行至海盐等处,指望便使入钱塘江来。不期风水不顺,打出大洋里去了。急使得回来,又被风打破了船,众人都落在水里。侯健、段景住不识水性,落下去渰死海中,众多水手各自逃生四散去了。小弟赴水到海口,进得赭山门,被潮直漾到半墦山,赴水回来。却见张横哥哥在五云山江里,本待要上岸来,又不知他在哪地里。昨夜望见城中火起,又听得连珠炮响,想必是哥哥在杭州城厮杀,以此从江里上岸来。不知张横曾到岸也不曾?」宋江说张横之事,与阮小七知道,令和他自己两个哥哥相见了,依前管领水军头领船只。宋江传令,先调水军头领,去江里收拾江船,伺候征进睦州。想起张顺如此通灵显圣,去涌金门外,靠西湖边,建立庙宇,题名「金华太保」,宋江亲去祭奠。后来收伏方腊,有功于朝,宋江回京,奏知此事,特奉圣旨,敕封为「金华将军」,庙食杭州。

  再说宋江在行宫内,因思渡江以来,损折许多将佐,心中十分悲怆,却去净慈寺修设水陆道场七昼夜,判施斛食,济拔沉冥,超度众将,各设灵位享祭。做了好事已毕,将方天定宫中一应禁物,尽皆毁坏,所有金银、宝贝、罗缎等项,分赏诸将军校。杭州城百姓俱宁,设宴庆赏,当与军师从长计议,调兵收复睦州。此时已是四月尽间,忽闻报道:「副都督刘光世并东京天使,都到杭州。」宋江当下引众将出北关门迎接入城,就行宫开读圣旨:「敕先锋使宋江等收剿方腊,累建大功,敕赐皇封御酒三十五瓶,锦衣三十五领,赏赐正将。其余偏将,照名支给赏赐缎匹。」原来朝廷只知公孙胜不曾渡江,收剿方腊,却不知折了许多头领。宋江见了三十五员锦衣、御酒,蓦然伤心,泪不能止。天使问时,宋江把折了众将的话,对天使说知。天使道:「如此折将,朝廷怎知?下官回京,必当奏闻。」那时设宴款待天使,刘光世主席,其余大小将佐,各依次序而坐。御赐酒宴,各各沾恩。现亡正偏将佐,留下锦衣、御酒赏赐,次日设位,遥空享祭。宋江将一瓶御酒、一领锦衣,去张顺庙里,呼名享祭。锦衣就穿泥神身上,其余的都只遥空焚化。天使住了几日,送回京师。

  不觉迅速光阴,早过了数十日。张招讨差人赍文书来,催促先锋进兵。宋江与吴用请卢俊义商议:「此去睦州,沿江直抵贼巢。此去歙州,却从昱岭关小路而去。今从此处分兵征剿,不知贤弟兵取何处?」卢俊义道:「主兵遣将,听从哥哥严令,安敢选择?」宋江道:「虽然如此,试看天命。」作两队分定人数,写成两处阄子,焚香祈祷,各阄一处。宋江拈阄得睦州,卢俊义拈阄得歙州。宋江道:「方腊贼巢,正是清溪县帮源洞中。贤弟取了歙州,可屯住军马,申文飞报知会,约日同攻清溪贼洞。」卢俊义便请宋公明酌量分调将佐军校。

  先锋使宋江带领正偏将佐三十六员,攻取睦州并乌龙岭:军师吴用、关胜、花荣、秦明、李应、戴宗、朱仝、李逵、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吕方、郭盛、樊瑞、马麟、燕顺、宋清、项充、李衮、王英、扈三娘、凌振、杜兴、蔡福、蔡庆、裴宣、蒋敬、郁保四。水军头领正偏将佐七员,部领船只,随军征进睦州:李俊、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童猛、童威、孟康。

  副先锋卢俊义管领正偏将佐二十八员,收取歙州并昱岭关:军师朱武、林冲、呼延灼、史进、杨雄、石秀、单廷珪、魏定国、孙立、黄信、欧鹏、杜迁、陈达、杨春、李忠、薛永、邹渊、李立、李云、邹润、汤隆、石勇、时迁、丁得孙、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

  当下卢先锋部领正偏将校,共计二十九员,随行军兵三万人马,择日辞了刘都督,别了宋江,引兵望杭州取山路,经过临安县,进发登程去了。却说宋江等整顿船只军马,分拨正偏将校,选日祭旗出师,水陆并进,船骑相迎。此时杭州城内瘟疫盛行,已病倒六员将佐:是张横、穆弘、孔明、朱贵、杨林、白胜。患体未痊,不能征进,就拨穆春、朱富看视病人,共是八员,寄留杭州。其余众将,尽随宋江攻取睦州,共计三十七员,取路沿江望富阳县进发。

  且不说两路军马起程,再说柴进同燕青,自秀州檇李亭别了宋先锋,行至海盐县前,到海边趁船,使过越州,迤逦来到诸暨县,渡过渔浦,前到睦州界上。把关隘将校拦住,柴进告道:「某乃是中原一秀士,能知天文地理,善会阴阳,识得六甲风云,辨别三光气色,九流三教,无所不通,遥望江南有天子气而来,何故闭塞贤路?」把关将校,听得柴进言语不俗,便问姓名。柴进道:「某乃姓柯名引,一主一仆,投上国而来,别无他故。」守将见说,留住柴进,差人径来睦州,报知右丞相祖士远、参政沉寿、佥书桓逸、元帅谭高,四个跟前禀了。便使人接取柴进至睦州相见,各叙礼罢,柴进一段话,耸动那四个,更兼柴进一表非俗,坦然不疑。右丞相祖士远大喜,便叫佥书桓逸,引柴进去清溪大内朝觐。原来睦州、歙州,方腊都有行宫大殿,内却有五府六部总制在清溪县帮源洞中。

  且说柴进、燕青跟随桓逸,来到清溪帝都,先来参见左丞相娄敏中。柴进高谈阔论,一片言语,娄敏中大喜,就留柴进在相府管待。看了柴进、燕青出言不俗,知书通礼,先自有八分欢喜。这娄敏中原是清溪县教学的先生,虽有些文章,苦不甚高,被柴进这一段话,说得他大喜。过了一迄,次日早朝,等候方腊王子升殿,内列着侍御、嫔妃、彩女,外列九卿四相、文武两班、殿前武士,金瓜长随侍从。当有左丞相娄敏中出班启奏:「中原是孔夫子之乡。今有一贤士,姓柯名引,文武兼资,智勇足备,善识天文地理,能辨六甲风云,贯通天地气色,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通达,望天子气而来,现在朝门外,伺候我主传宣。」方腊道:「既有贤士到来,便令白衣朝见。」各门大使传宣,引柴进到于殿下。拜舞起居,山呼万岁已毕,宣入帘前。方腊看见柴进一表非俗,有龙子龙孙气象,先有八分喜气。方腊问道:「贤士所言,望天子气而来,在于何处?」柴进奏道:「臣柯引贱居中原,父母双亡,只身学业,传先贤之秘诀,授祖师之玄文。近日夜观乾象,见帝星明朗,正照东吴。因此不辞千里之劳,望气而来。特至江南,又见一缕五色天子之气,起自睦州。今得瞻天子圣颜,抱龙凤之姿,挺天日之表,正应此气。臣不胜欣幸之至!」言讫再拜。方腊道:「寡人虽有东南地土之分,近被宋江等侵夺城池,将近吾地,如之奈何?」柴进奏道:「臣闻古人有言:『得之易,失之易;得之难,失之难。』今陛下东南之境,开基以来,席卷长驱,得了许多州郡。今虽被宋江侵了数处,不久气运复归于圣上。陛下非止江南之境,他日中原社稷,亦属陛下。」方腊见此等言语,心中大喜,敕赐锦墩命坐,管待御宴,加封为中书侍郎。

  自此柴进每日得近方腊,无非用些阿谀美言谄佞,以取其事。未经半月,方腊及内外官僚,无一人不喜柴进。次后,方腊见柴进署事公平,尽心喜爱,却令左丞相娄敏中做媒,把金芝公主招赘柴进为驸马,封官主爵都尉。燕青改名云璧,人都称为云奉尉。柴进自从与公主成亲之后,出入宫殿,都知内外备细。方腊但有军情重事,便宣柴进至内宫计议。柴进时常奏说:「陛下气色真正,只被罡星冲犯,尚有半年不安,直待并得宋江手下无了一员战将,罡星退度,陛下复兴基业,席卷长驱,直占中原之地。」方腊道:「寡人手下爱将数员,尽被宋江杀死,似此奈何?」柴进又奏道:「臣夜观天象,陛下气数,将星虽多数十位,不为正气,未久必亡。却有二十八宿星象,正来辅助陛下,复兴基业。宋江伙内,亦有十数员来降。此也是数中星宿,尽是陛下开疆展土之臣也!」方腊听了大喜。有诗为证:

  蚕室当时惩太史,何人不罪李陵降?谁知贵宠柯驸马,一念原来为宋江。

  且不说柴进做了驸马。却说宋江部领大队人马军兵,离了杭州,望富阳县进发,时有宝光国师邓元觉并元帅石宝、王积、晁中、温克让五个,引了败残军马,守住富阳县关隘,却使人来睦州求救。右丞相祖士远当差两员亲军指挥使,引一万军马,前来策应。正指挥白钦、副指挥景德,两个都有万夫不挡之勇,来到富阳县,和宝光国师等合兵一处,占住山头。宋江等大队军马,已到七里湾,水军引着马军,一发前进。石宝见了,上马带流星锤,拿劈风刀,离了富阳县山头,来迎宋江。关胜正欲出马,吕方叫道:「兄长少停,看吕方和这厮斗几合。」宋江在门旗影里看时,吕方一骑马,一枝戟,直取石宝,那石宝使劈风刀相迎。两个斗到五十合,吕方力怯,郭盛见了,便持戟纵马,前来夹攻,那石宝一口刀,战两枝戟,没半分漏泄。正斗到至处,南边宝光国师急鸣锣收军。原来见大江里战船乘着顺风,都上滩来,却来傍岸。怕他两处夹攻,因此鸣锣收军。吕方、郭盛缠住厮杀,哪里肯放。石宝又斗了三、五合,宋兵阵上,朱仝一骑马、一条枪,又去夹攻。石宝战不过三将,分开兵器便走。宋江鞭梢一指,直杀过富阳山岭。石宝军马,于路屯扎不住,直到桐庐县界内。宋江连夜进兵,过白蜂岭下寨。当夜差遣解珍、解宝、燕顺、王矮虎、一丈青取东路,李逵、项充、李衮、樊瑞、马麟取西路,各带一千步军,去桐庐县劫寨,江里却教李俊、三阮、二童、孟康七人取水路进兵。

  且说解珍等引着军兵杀到桐庐县时,已是三更天气。宝光国师正和石宝计议军务,猛听得一声炮响,众人上马不迭。急看时,三路火起,诸将跟着石宝,只顾逃命,哪里敢来迎敌。三路军马,横冲直撞杀将来。温克让上得马迟,便望小路而走,正撞着王矮虎、一丈青。他夫妻二人一发上,把温克让横拖倒拽,活捉去了。李逵和项充、李衮、樊瑞、马麟只顾在县里杀人放火。宋江见报,催趱军兵,拔寨都起,直到桐庐县驻屯军马。王矮虎、一丈青献温克让请功。宋江叫把温克让解赴杭州张招讨前斩首,不在话下。

  次日,宋江调兵,水陆并进,直到乌龙岭下,过岭便是睦州。此时宝光国师引着众将,都上岭去把关隘,屯驻军马。那乌龙关隘,正靠长江,山峻水急,上立关防,下排战舰。宋江军马近岭下屯驻,扎了寨栅。步军中差李逵、项充、李衮,引五百牌手,出哨探路。到得乌龙岭下,上面擂木、炮石,打将下来,不能前进,无计可施,回报宋先锋。宋江又差阮小二、孟康、童猛、童威四个,先掉一半战船上滩。当下阮小二带了两个副将,引一千水军,分作一百只船上,摇旗擂鼓,唱着山歌,渐近乌龙岭边来。原来乌龙岭下,那面靠山,却是方腊的水寨。那寨里也屯着五百只战船,船上有五千来水军。为头的四个水军总管,名号浙江四龙。哪四龙:玉爪龙都总管成贵、锦鳞龙副总管翟源、冲波龙左副管乔正、戏珠龙右副管谢福。这四个总管,原是钱塘江里艄公,投奔方腊,却受三品职事。当日阮小二等,乘驾船只,从急流下水,摇上滩去。南军水寨里四个总管,已自知了,准备下五十连火排。原来这火排,只是大松杉木穿成,排上都堆草把,草把内暗藏着硫黄、焰硝引火之物,把竹索编住,排在滩头。这里阮小二和孟康、童威、童猛四个,只顾摇上滩去。那四个水军总管在上面看见了,各打一面干红号旗,驾四只快船,顺水摇将下来。阮小二看见,喝令水手放箭,那四只快船便回。阮小二便叫乘势赶上滩去,四只快船,傍滩住了,四个总管,却跳上岸,许多水手们也都走了。阮小二望见滩上水寨里船广,不敢上去,正在迟疑间,只见乌龙岭上把旗一招,金鼓齐鸣,火排一齐点着,望下滩顺风冲将下来,背后大船一齐喊起,都是长枪、挠钩,尽随火排下来。童威、童猛见势大难近,便把船傍岸,弃了船只,爬过山边,上了山,寻路回寨。阮小二和孟康,兀自在船上迎敌,火排连烧将来。阮小二急下水时,后船赶上,一挠钩搭住。阮小二心慌,怕吃他拿去受辱,扯出腰刀,自刎而亡。孟康见不是头,急要下水时,火排上火炮齐发,一炮正打中孟康头盔,透顶打做肉泥。四个水军总管,却上火船,杀将下来。李俊和阮小五、阮小七都在后船,见前船失利,沿江岸杀来,只得急忙转船,便随顺水放下桐庐岸来。

  再说乌龙岭上宝光国师并元帅石宝,见水军总管得胜,乘势引军杀下岭来。水深不能相赶,路远不能相追,宋兵复退在桐庐驻扎,南兵也收军上乌龙岭去了。

  宋江在桐庐扎驻寨栅,又见折了阮小二、孟康,在帐中烦恼,寝食俱废,梦寐不安。吴用与众将苦劝不得,阮小七、阮小五挂孝已了,自来谏劝宋江道:「我哥哥今日为国家大事,折了性命,也强似死在梁山泊,埋没了名目。先锋主兵不须烦恼,且请理国家大事。我弟兄两个,自去复仇。」宋江听了,稍稍回颜。次日,仍复整点军马,再要进兵。吴用谏道:「兄长未可急性,且再寻思计策,度岭未迟。」只见解珍、解宝便道:「我弟兄两个,原是猎户出身,巴山度岭得惯,我两个装做此间猎户,爬上山去,放起一把火来,叫那贼兵大惊,必然弃了关去。」吴用道:「此计虽好,只恐这山险峻,难以进步,倘或失脚,性命难保。」解珍、解宝便道:「我弟兄两个,自登州越狱上梁山泊,托哥哥福荫,做了许多年好汉,又受了国家诰命,穿了锦袄子,今日为朝廷,便粉骨碎身,报答仁兄,也不为多。」宋江道:「贤弟休说这凶话!只愿早早干了大功回京,朝廷不肯亏负我们。你只顾尽心竭力,与国家出力。」解珍、解宝便去拴束,穿了虎皮套袄,腰里各跨一口快刀,提了钢叉。两个来辞了宋江,便取小路望乌龙岭上来。

  此时才有一更天气,路上撞着两个伏路小军。二人结果了两个,到得岭下时,已有二更。听得岭上寨内,更鼓分明,两个不敢从大路走,攀藤揽葛,一步步爬上岭来。是夜月光明朗,如同白日,两个三停爬了二停之上,望见岭上灯光闪闪。两个伏在岭门边听时,上面更鼓,已打四更。解珍暗暗地叫兄弟道:「夜又短,天色无多时了。我两个上去罢。」两个又攀援上去。正爬到岩壁崎岖之处,悬崖险峻之中,两个只顾爬上去,手脚都不闲,却把褡膊拴住钢叉,拖在背后,刮得竹藤乱响,山岭上早吃人看见了。解珍正爬在山凹处,只听得上面叫声:「着!」一挠钩正搭住解珍头髻。解珍急去腰里拔得刀出来时,上面已把他提得脚悬了。解珍心慌,连忙一刀,砍断挠钩,却从空里坠下来。可怜解珍做了半世好汉,从这百十丈高岩上,倒撞下来,死于非命。下面都是狼牙乱石,粉碎了身躯。解宝见哥哥颠将下去,急退步下岭时,上头早滚下大小石块并短弩弓箭,从竹藤里射来。可怜解宝为了一世猎户,做一块儿射死在乌龙岭边,竹藤丛里,两个身死。

  天明,岭上差人下来,将解珍、解宝尸首,就风化在岭上。探子听得备细,报与宋先锋知道,解珍、解宝已死在乌龙岭。宋江听得又折了解珍、解宝,哭得几番昏晕,便唤关胜、花荣点兵取乌龙岭关隘,与四个兄弟报仇。吴用谏道:「仁兄不可性急,已死者皆是天命。若要取关,不可造次。须用神机妙策,智取其关,方可调兵遣将。」宋江怒道:「谁想把我们弟兄手足,三停损了一停。不忍那贼们把我兄弟风化在岭上,今夜必须提兵先去,夺尸首回来,俱棺椁埋葬。」吴用阻道:「贼兵将尸风化,诚恐有计,兄长未可造次。」宋江哪里肯听军师谏劝,随即点起三千精兵,带领关胜、花荣、吕方、郭盛四将,连夜进兵,到乌龙岭时,已是二更时分。小校报道:「前面风化起两个人在那里,敢是解珍、解宝的尸首。」宋江纵马亲自来看时,见两株树上,把竹竿挑起两个尸首,树上削去了一片皮,写两行大字在上,月黑不见分晓。宋江令讨放炮火种,吹起灯来看时,上面写道:「宋江早晚也号令在此处。」宋江看了大怒,却传令人上树去取尸首,只见四下里火把齐起,金鼓乱鸣,团团军马围住。当前岭上,早乱箭射来。江里船内水军,都纷纷上岸来。宋江见了,叫声苦,不知高低。急退军时,石宝当先截住去路,转过侧首,又是邓元觉杀将下来。

  直使:规模有似马陵道,光景浑如落凤坡。毕竟宋江军马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15回 张顺魂捉方天定 宋江智取宁海军

  话说宋江和戴宗正在西陆桥上祭奠张顺,已有人报知方天定,差下十员首将,分作两路,来拿宋江,杀出城来。南山五将是吴值、赵毅、晁中、元兴、苏泾;北山路也差五员首将,是温克让、崔彧、廉明、茅迪、汤逢士。南北两路,共十员首将,各引三千人马,半夜前后开门,两头军兵一齐杀出来。

  宋江正和戴宗奠酒化纸,只听得桥下喊声大举。左有樊瑞、马麟,右有石秀,各引五千人埋伏,听得前路火起,一齐也举起火来,两路分开,赶杀南北两山军马。南兵见有准备,急回旧路。两边宋兵追赶。温克让引着四将,急回过河去时,不提防保叔塔山背后,撞出阮小二、阮小五、孟康引五千军杀出来,正截断了归路,活捉了茅迪,乱枪戳死汤逢士。南山吴值也引着四将,迎着宋兵追赶,急退回来,不提防定香桥正撞着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引五百步队军杀出来。那两个牌手,直抢入怀里来,手舞蛮牌,飞刀出鞘,早剁倒元兴,鲍旭刀砍死苏泾,李逵斧劈死赵毅,军兵大半杀下湖里去了,都被淹死。投到城里救军出来时,宋江军马已都入山里去了,都到灵隐寺取齐,各自请功受赏。两路夺得好马五百余匹。宋江分付留下石秀、樊瑞、马麟相帮李俊等同管西湖山寨,准备攻城。

  宋江只带了戴宗、李逵等回皋亭山寨中。吴用等接入中军帐坐下,宋江对军师说道:「我如此行计,也得他四将之首,活捉了茅迪,将来解赴张招讨军前,暂首施行。」宋江在寨中,惟不知独松关、德清二处消息,便差戴宗去探,急来回报。戴宗去了数日,回来寨中,参自先锋,说知卢先锋已过独松关了,早晚便到此间。宋江听了,忧喜相半,就问兵将如何。戴宗答道:「我都知那里厮杀的备细,更有公文在此。先锋请休烦恼。」宋江道:「莫非又损了我几个弟兄?你休隐避我,与我实说情由。 」戴宗道:「卢先锋自从去取独松关,那关两边,都是高山,只中间一条路。山上盖着关所,关边有一株大树,可高数十余丈,望得诸处皆见。下面尽是丛丛杂杂松树。关上守把三员贼将,为首的唤做吴升,第二个是蒋印,第三个是卫亨。初时连日下关,和林冲厮杀,被林冲蛇矛戳伤蒋印。吴升不敢下关,只在关上守护,次后厉天闰又引四将到关救应,乃是厉天佑、张俭、张韬、姚义四将。次日下关来厮杀,贼兵内厉天佑首先出马,和吕方相持,约斗五、六十合,被吕方一戟刺死厉天佑,贼兵上关去了,并不下来。连日在关下等了数日,卢先锋为见山岭崄峻,却差欧鹏、邓飞、李忠、周通四个上山探路,不提防 天闰要替兄弟复仇,引贼兵冲下关来,首先一刀,斩了周通。李忠带伤走了。若是救应得迟时,都是休了的。救得三将回寨。次日,双枪将董平焦躁要去复仇,勒马在关下大骂贼将,不提防关上一火炮打下来,炮风正伤了董平左臂,回到寨里,就使枪不得,把夹板绑了臂膊。次日定要去报仇,卢先锋挡住了不曾去。过了一夜,臂膊料好,不叫卢先锋知道,自和张清商议了,两个不骑马,先行上关来。关上走下厉天闰、张韬来交战。董平要捉厉天闰,步行使枪,厉天闰也使长枪来迎,与董平斗了十合。董平心里只要厮杀,争奈左手使枪不应,只得退步。厉天闰赶下关来,张清便挺枪去搠厉天闰。厉天闰却闪去松树背后,张清手中那条枪,却搠在松树上。急要拨时,搠牢了,拽不脱,被厉天闰还一枪来,腹上正着,戳倒在地,董平见搠倒张清,急使 枪去战时,不提防张韬却在背后拦腰一刀,把董平剁做两段。卢先锋得知,急 去救应,兵已上关去了,下面又无计可施。得了孙新、顾大嫂夫妻二人,扮了逃难百姓,去到深山里,寻得一条小路,引着李立、汤隆、时迁、白胜四个,从小路过到关上,半夜里却摸上关,放起火来。贼将见关上火起,知有宋兵已透过关,一齐弃了关隘便走。卢先锋上关点兵将时,孙新、顾大嫂活捉得原守关将吴升;李立、汤隆活捉得原守关将蒋印;时迁、白胜活捉得原守关将卫亨。将此三人,都解赴张招讨军前去了。收拾得董平、张清、周通三人尸骸,葬于关上。卢先锋追过关四十五里,赶上贼兵,与厉天闰交战,约斗了三十余合,被卢先锋杀死厉天闰,只存张俭、张韬、姚义引着败残军马,勉强迎敌,得便退回,只在早晚便到。主帅不信,可看公文。」宋江看了公文,心中添闷,眼泪如泉。吴用道:「既是卢先锋得胜了,可调军将去夹攻,南兵必败,就行接应湖州呼延灼那路军马。」宋江应道:「言之极当!」便调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引三千步军,从山路接将去。黑旋风引了军兵,欢天喜地去了。

  且说宋江军马攻打东门,正将朱仝等原拨五千马步军兵,从汤镇路上村中,奔到菜市门外,攻取东门。那时东路沿江,都是人家村居道店,赛过城中,茫茫荡荡,田园地段。当时来到城边,把军马排开,鲁智深首先出阵,步行搦战,提着铁禅杖,直来城下大骂:「蛮撮鸟们,出来和你厮杀!」那城上见是个和尚挑战,慌忙报入太子宫中来。当有宝光国师邓元觉,听得是个和尚勒战,便起身奏太子道:「小僧闻梁山泊有这个和尚,名为鲁智深,惯使一条铁禅杖,请殿下去东门城上,看小僧和他步斗几合。」方天定见说大喜,传令旨,遂引八员猛将,同元帅石宝,都来菜市门城上,看国师迎敌。当下方天定和石宝在敌楼上坐定,八员战将簇拥在两边,看宝光国师战时,那宝光和尚怎生结束,但见:

  穿一领烈火猩红直裰,系一条虎勇打就圆绦,挂一串七宝璎珞数珠,着一双九环鹿皮僧鞋。衬里是香线金兽掩心,双手使铮光浑铁禅杖。

  当时开城门,放吊桥,那宝光国师邓元觉引五百刀手步军,飞奔出来。鲁智深见了道:「原来南军也有这秃厮出来。洒家教那厮吃俺一百禅杖!」也不打话,抡起禅杖,便奔将来。宝光国师也使禅杖来迎。两个一齐都使禅杖相并。但见:

  鲁智深忿怒,全无清净之心;邓元觉生嗔,岂有慈悲之念。这个何曾尊佛道,只于月黑杀人;那个不会看经文,惟要风高放火。这个向灵山会上,恼如来懒坐莲台;那个去善法堂前,勒揭諦使回金杵。一个尽世不修梁武忏,一个平生哪识祖师禅。

  这鲁智深和宝光国师,斗过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方天定在敌楼上看了,与石宝道:「只说梁山泊有个花和尚鲁智深,不想原来如此了得,名不虚传!斗了这许多时,不曾折半点儿便宜与宝光和尚。」石宝答道: 「小将也看得呆了,不曾见这一对敌手。」正说之间,只听得飞马又报道:「北关门下,又有军到城下。」石宝慌忙起身去了。

  且说城下宋军中,行者武松见鲁智深战宝光不下,恐有疏失,心中焦躁,便舞起双戒刀,飞出阵来,直取宝光。宝光见他两个并一个,拖了禅杖,望城里便走。武松奋勇直赶杀去,忽地城门里突出一员猛将,乃是方天定手下贝应夔,便挺枪跃马,接住武松厮杀。两个正在吊桥上撞着,被武松闪个过,撇了手中戒刀,抢住他枪杆,只一拽,连人和军器拖下马来,槅察的一刀,把贝应夔剁下头来。鲁智深随后接应了回来,方天定急叫拽起吊桥,收兵入城,这里朱仝也叫引军退十里下寨,使人去报捷宋先锋知会。

  当日宋江引军到北关门掿战,石宝带了流星锤上马,手里横着劈风刀,开了城门,出来迎敌。宋军阵上大刀关胜出马,与石宝交战。两个斗到二十余合,石宝拨回马便走,关胜急勒住马,也回本阵。宋江问道:「缘何不去追赶?」关胜道:「石宝刀法,不在关胜之下,虽然回马,必定有计。」吴用道:「段恺曾说,此人惯使流星锤,回马诈输,漏人深入重地。」宋江道:「若去追赶,定遭毒手。」且收军回寨,一面差人去赏赐武松。

  却说李逵等引着步军,去接应卢先锋,来到山路里,正撞着张俭等败军,并力冲杀入去,乱军中杀死姚义。有张俭、张韬二人,再奔回关上那条路去,正逢着卢先锋,大杀一阵,便望深山小路而走。背后追赶得紧急,只得弃了马,奔走山下逃命。不期竹筱中钻出两个人来,各拿一把钢叉,张俭、张韬措手不及,被两个拿叉戳翻,直捉下山来。原来戳翻张俭、张韬的,是解珍、解宝。卢先锋见拿二人到来,大喜,与李逵等合兵一处,会同众将,同到皋亭山大寨中来,参见宋先锋等,诉说折了董平、张清、周通一事,彼各伤感,诸将尽来参拜了宋江,合兵一处下寨。次日,叫把张俭解赴苏州张招讨军前,枭首示众。将张韬就寨前割腹剜心,遥空祭奠董平、张清、周通了当。

  宋先锋与吴用计议道:「启请卢先锋领本部人马,去接应德清县路上呼延灼等这支军,同到此间,计合取城。」卢俊义得令,便点本部兵马起程,取路望奉口镇进发。三军路上,到得奉口,正迎着司行方败残军兵回来。卢俊义接着,大杀一阵,司行方坠水而死,其余各自逃散去了。呼延灼参见卢先锋,合兵一处,回来皋亭山总寨,参见宋先锋等,诸将会合计议。宋江见两路军马都到了杭州,那宣州、湖州、独松关等处,皆是张招讨、从参谋自调统制前去各处护境安民,不在话下。宋江看呼延灼部内,不见了雷横、龚旺二人。呼延灼诉说:「雷横在德清县南门外,和司行方交锋,斗到三十合,被司行方砍下马去。龚旺因和黄爱交战,赶过溪来,和人连马,陷倒在溪里,被南军乱枪戳死。米泉却是索超一斧劈死。黄爱、徐白,众将向前活捉在此。司行方赶逐在水里淹死。薛斗南乱军中逃难,不知去向。」宋江听得又折了雷横、龚旺两个兄弟,泪如雨下,对众将道:「前日张顺与我托梦时,见右边立着三、四个血污衣襟之人,在我面前现形,正是董平、张清、周通、雷横、龚旺这伙阴魂了。我若得了杭州宁海军时,重重地请僧人设斋,做好事,追荐超度众兄弟。」将黄爱、徐白解赴张招讨军前斩首,不在话下。

  当日宋江叫杀牛宰马,宴劳众军。次日,与吴用计议定了,分拨正偏将佐,攻打杭州。副先锋卢俊义,带领正偏将一十二员,攻打候潮门:林冲、呼延灼、刘唐、解珍、解宝、单廷珪、魏定国、陈达、杨春、杜迁、李云、石勇;花荣等正偏将一十四员,攻打艮山门:花荣、秦明、朱武、黄信、孙立、李忠、邹渊、邹润、李立、白胜、汤隆、穆春、朱贵、朱富;穆弘等正偏将十一员,去西山寨内,帮助李俊等,攻打靠湖门:李俊、阮小二、阮小五、孟康、石秀、樊瑞、马麟、穆弘、杨雄、薛永、丁得孙;孙新等正偏将八员,去东门寨帮助朱仝攻打菜市、荐桥等门:朱仝、史进、鲁智深、武松、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东门寨内,取回偏将八员,兼同李应等,管领各寨探事,各处策应:李应、孔明、杨林、杜兴、童威、童猛、王英、扈三娘。正先锋使宋江带领正偏将二十一员,攻打北关门大路:吴用、关胜、索超、戴宗、李逵、吕方、郭盛、欧鹏、邓飞、燕顺、凌振、鲍旭、项充、李衮、宋清、裴宣、蒋敬、蔡福、蔡庆、时迁、郁保四。当下宋江调拨将佐,取四面城门。

  宋江等部领大队人马,直近北关门城下勒战。城上鼓响锣鸣,大开城门,放下吊桥,石宝首先出马来战。宋军阵上,急先锋索超平生性急,挥起大斧,也不打话,飞奔出来,便斗石宝。两马相交,二将猛战,未及十合,石宝卖个破绽,回马便走。索超追赶,关胜急叫休去时,索超脸上着一锤,打下马去。邓飞急去救时,石宝马到,邓飞措手不及,又被石宝一刀,砍做两段。城中宝光国师引了数员猛将,冲杀出来,宋兵大败,望北而走。却得花荣、秦明等刺斜里杀将来,冲退南军,救得宋江回寨。石宝得胜,欢天喜地,回城中去了。

  宋江等回到皋亭山大寨歇下,升帐而坐,又见折了索超、邓飞二将,心中好生纳闷。吴用谏道:「城中有此猛将,只宜智取,不可对敌。」宋江道:「似此损兵折将,用何计可取?」吴用道:「先锋计会各门了当,再引军攻打北关门。城里兵马,必然出来迎敌,我却佯输诈败,诱引贼兵,远离城郭,放炮为号,各门一齐打城。但得一门军马进城,便放起火来应号,贼兵必然各不相顾,可获大功。」宋江便唤戴宗传令知会。次日,令关胜引些少军马,去北关门城下勒战。城上鼓响,石宝引军出城,和关胜交马。战不过十合,关胜急退。石宝军兵赶来,凌振便放起炮来。号炮起时,各门都发起喊来,一齐攻城。

  且说副先锋卢俊义引着林冲等调兵攻打候潮门,军马来到城下,见城门不关,下者吊桥。刘唐要夺头功,一骑马,一把刀,直抢入城去。城上看见刘唐飞马奔来,一斧砍断绳索,坠下闸板,可怜悍勇刘唐,连马和人同死于门下。原来杭州城子,乃钱王建都,制立三重门:关外一重闸板,中间两扇铁叶大门,里面又是一层排栅门。刘唐抢到城门下,上面早放下闸板来。两边又有埋伏军兵,刘唐如何不死!林冲、呼延灼见折了刘唐,领兵回营,报覆卢俊义。各门都入不去,只得且退,使人飞报宋先锋大寨知道。宋江听得又折了刘唐,被候潮门闸死,痛哭道:「屈死了这个兄弟!自郓城县结义,跟着晁天王上梁山泊,受了许多年辛苦,不曾快乐。大小百十场出战交锋,出百死,得一生,未尝折了锐气。谁想今日却死于此处!」军师吴用道:「此非良法。这计不成,倒送了一个兄弟。且教各门退军,别作道理。」

  宋江心焦,急欲要报仇雪恨,嗟叹不已。部下黑旋风便道:「哥哥放心,我明日和鲍旭、项充、李衮四人,好歹要拿石宝那厮!」宋江道:「那人英雄了得,你如何近傍得他?」李逵道:「我不信,我明日不捉得他,不来见哥哥面。」宋江道:「你只小心在意,休觑得等闲。」黑旋风李逵回到自己帐房里,筛下大碗酒、大盘肉,请鲍旭、项充、李衮来吃酒,说道:「我四个,从来做一路厮杀。今日我在先锋哥哥面前,砍了大嘴,明日要捉石宝那厮,你二个不要心懒。」鲍旭道:「哥哥今日也教马军向前,明日也教马军向前,今晚我等约定了,来日务要齐心向前,捉石宝那厮。我们四个都争口气!」

  次日早晨,李逵等四人,吃得醉鲍了,都拿军器出寨,请先锋哥哥看厮杀。宋江见四个都半醉,便道:「你四个兄弟,休把性命作戏!」李逵道:「哥哥,休小觑我们!」宋江道:「只愿你们应得口便好!」宋江上马,带同关胜、欧鹏、吕方、郭盛四个马军将佐,来到北关门下,擂鼓摇旗搦战。李逵火杂杂地,掿着双斧,立在马前;鲍旭挺着板刀,睁着怪眼,只待厮杀;项充、李衮各挽一面团牌,插着飞刀二十四把,挺铁枪伏在两侧。只见城上鼓响锣鸣,石宝骑着一匹瓜黄马,拿着劈风刀,引两员首将,出城来迎敌,上首吴值,下首廉明。三员将却才出得城来,李逵是个不怕天地的人,大吼了一声,四个直奔到石宝马头前来。石宝便把劈风刀去迎时,早来到怀里。李逵一斧,砍断马脚,石宝便跳下来,望马军群里躲了。鲍旭早把廉明一刀,砍下马来。两个牌手,早飞出刀来,空中似玉鱼乱跃,银叶交加。宋江把马军冲到城边时,城上擂木、炮石,乱打下来。宋江怕有疏失,急令退军,不想鲍旭早钻入城门里去了,宋江只叫得苦。石宝却伏在城门里面,看见鲍旭抢将入来,刺斜里只一刀,早把鲍旭砍做两段。项充、李衮急护得李逵回来。宋江军马退还本寨,又见折了鲍旭,宋江越添愁闷,李逵也哭奔回寨里来。吴用道:「此计亦非良策。虽是斩得他一将,却折了李逵的副手。」

  正是众人烦恼间,只见解珍、解宝到寨来报事。宋江问其备细时,解珍禀道:「小弟和解宝,直哨到南门外二十余里,地名范村,见江边泊着一连有数十只船,下去问时,原来是富阳县袁评事解粮船。小弟欲要把他杀了,本人哭道:『我等皆是大宋良民,累被方腊不时科敛,但有不从者,全家杀害。我等今得天兵到来剪除,只指望再见太平之日,谁想又遭横亡。』小弟见他说的情切,不忍杀他,又问他道:『你缘何却来此处?』他说:『为近奉方天定令旨,行下各县,要刷洗村坊,着科敛白粮五万石。老汉为头,敛得五千石,先解来交纳。今到此间,为大军围城厮杀,不敢前去,屯泊在此。』小弟得了备细,特来报知主将。」吴用大喜道:「此乃天赐其便,这些粮船上,定要立功。便请先锋传令,就是你两个弟兄为头,带将炮手凌振,并杜迁、李云、石勇、邹渊、邹润、李立、白胜、穆春、汤 ,王英、扈三娘、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三对夫妻扮作艄公、艄婆,都不要言语,混杂在艄后,一搅进得城去,便放连珠炮为号,我这里自调兵来策应。」解珍、解宝唤袁评事上岸来,传下宋先锋言语道:「你等既宋国良民,可依此行计。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此时不由袁评事不从,许多将校,已都下船。却把船上艄公人等,都只留在船上杂用,却把艄公衣服脱来,与王英、孙新、张青穿了,装扮做艄公。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三人女将,扮做艄婆,小校人等都做摇船水手。军器、众将都埋藏在船舱里,把那船一齐都放到江岸边。

  此时各门围哨的宋军,也都不远。袁评事上岸,解珍、解宝和那数个艄公跟着,直到城下叫门。城上得知,问了备细来情,报入太子宫中。方天定便差吴值开城门,直来江边,点了船只,回到城中,奏知方天定。方天定差下六员将,引一万军出城,拦住东北角上,着袁评事搬运粮米,入城交纳。此时众将人等,都杂在艄公、水手人内,混同搬粮运米入城,三个女将也随入城里去了。五千粮食,须臾之间,都搬运已了。六员首将却统引军入城中。宋兵分投而来,复围住城郭,离城三、二里,列着阵势。当夜二更时分,凌振取出九箱子母等炮,直去吴山顶上,放将起来;众将各取火把,到处点着。城中不一时,鼎沸起来,正不知多少宋军在城里。方天定在宫中,听了大惊,急急披挂上马时,各门城上军士,已都逃命去了。宋兵大振,各自争功夺城。

  且说城西山内李俊等,得了将令,引军杀到净慈港,夺得船只,便从湖里使将过来涌金门上岸。众将分投去抢各处水门,李云、石秀首先登城。就夜城中混战,只存南门不围,亡命败军都从那门下奔走。却说方天定上得马,四下里寻不着一员将校,只有几个步军跟着,出南门奔走,忙忙似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走得到五云山下,只见江里走起一个人来,口里衔着一把刀,赤条条跳上岸来。方天定在马上见来得凶,便打马要走。可奈那匹马作怪,百般打也不动,却似有人笼住嚼环的一般。那汉抢到马前,把方天定扯下马来,一刀便割了头,却骑了方天定的马,一手提了头,一手执刀,奔回杭州城来。林冲、呼延灼领兵赶到六和塔时,恰好正迎着那汉。二将认得是船火儿张横,吃了一惊。呼延灼便叫:「贤弟哪里来?」张横也不应,一骑马直跑入城里去。此时宋先锋军马大队已都入城了,就在方天定宫中为帅府,众将校都守住行宫。望见张横一骑马跑将来,众人皆吃一惊。张横直到宋江面前,滚鞍下马,把头和刀,撇在地下,纳头拜了两拜,便哭起来,宋江慌忙抱住张横道:「兄弟,你从哪里来?阮小七又在何处?」张横道:「我不是张横。」宋江道:「你不是张横,却是谁?」张横道:「小弟是张顺。因在涌金门外,被枪箭攒死,一点幽魂,不离水里飘荡,感得西湖震泽龙君,收做金华太保,留于水府龙宫为神。今日哥哥打破了城池,兄弟一魂缠住方天定,半夜里随出城去,见哥哥张横在大江里,来借哥哥身壳,飞奔上岸,跟在五云山脚下,杀了这贼,径奔来见哥哥。」说了,蓦然倒地。宋江亲自扶起,张横睁开眼,看了宋江并众将,刀剑如林,军士丛满,张横道:「我莫不在黄泉见哥哥么?」宋江哭道:「却才你与兄弟张顺附体,杀了方天定这贼,你不曾死,我等都是阳人,你可精细着。」张横道:「恁地说时,我的兄弟已死了!」宋江道:「张顺因要从西湖水底下去捵水门,入城放火,不想至涌金门外越城,被人知觉,枪箭攒死在彼。」张横听了,大哭一声:「兄弟!」蓦然倒了。众人看张横时,四肢不举,两眼朦胧,七魄悠悠,三魂杳杳。

  正是:未从五道将军去,定是无常二鬼催。毕竟张横闷倒,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14回 宁海军宋江吊孝 涌金门张顺归神

  话说当下费保对李俊道:「小弟虽是个愚卤匹夫,曾闻聪明人道:『世事有成必有败,为人有兴必有衰。』哥哥在梁山泊,勋业到今已经数十余载,更兼百战百胜。去破辽国时,不曾损折了一个兄弟。今番收方腊,眼见挫动锐气,天数不久。为何小弟不愿为官?为因世情不好。有日太平之后,一个个必然来侵害你性命。自古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此言极妙!今我四人,既已结义了,哥哥三人,何不趁此气数未尽之时,寻个了身达命之处,对付些钱财,打了一只大船,聚集几人水手,江海内寻个净办处安身,以终天年,岂不美哉!」李俊听罢,倒地便拜,说道:「仁兄,重蒙教导,指引愚迷,十分全美。只是方腊未曾剿得,宋公明恩义难抛,行此一步未得。今日便随贤弟去了,全不见平生相聚的义气。若是众位肯姑待李俊,容 收伏方腊之后,李俊引两个兄弟,径来相投,万望带挈。是必贤弟们先准备下这条门路。若负今日之言,天实厌之,非为男子也!」那四个道:「我等准备下船只,专望哥哥到来,切不可负约!」李俊、费保结义饮酒都约定了,誓不负盟。次日,李俊辞别了费保四人,自和童威、童猛回来参见宋先锋,俱说费保等四人不愿为官,只愿打鱼快活。宋江又嗟叹了一回,传令整点水陆军兵起程。

  吴江县已无贼寇,直取平望镇,长驱而进,前望秀州而来。本州守将段恺闻知苏州三大王方貌已死,只思量收拾走路。使人探知大军离城不远,遥望水陆路上,旌旗蔽日,船马相连,吓得魂消胆丧。前队大将关胜、秦明已到城下,便分调水军船只,围住西门。段恺在城上叫道:「不须攻击,准备纳降。」随即开放城门,段恺香花灯烛,牵羊担酒,迎接宋先锋入城,直到州治歇下。段恺为首参见了,宋江抚慰段恺,复为良臣,便出榜安民。段恺称说:「恺等原是睦州良民,累被方腊残害,不得已投顺部下。今得天兵到此,安敢不降?」宋江备问:「杭州宁海军城池,是什人守据?有多少人马良将?」段恺禀道:「杭州城郭阔远,人烟稠密,东北旱路,南面大江,西面是湖,乃是方腊大太子南安王方天定守把,部下有七万余军马,二十四员战将,四个元帅,共是二十八员。为首两个最了得,一个是歙州僧人,名号宝光如来,俗姓邓,法名元觉,使一条禅杖,乃是浑铁打就的,可重五十余斤,人皆称为国师。又一个,乃是福州人氏,姓石名宝,惯使一个流星锤,百发百中,又能使一口宝刀,名为劈风刀,可以裁铜截铁,遮莫三层铠甲,如劈风一般过去。外有二十六员,都是遴选之将,亦皆悍勇。主帅切不可轻敌。」宋江听罢,赏了段恺,便叫去张招讨军前说知备细。

  后来段恺就跟了张招讨行军,守把苏州,却委副都督刘光世来秀州守御,宋先锋却移兵在檇李亭下寨。当与诸将筵宴赏军,商议调兵攻取杭州之策。只见小旋风柴进起身道:「柴某自蒙兄长高唐州救命已来,一向累蒙仁兄顾爱,坐享荣华,不曾报得恩义。今愿深入方腊贼巢,去做细作,或得一阵功勋,报效朝廷,也与兄长有光。未知尊意肯容否?」宋江大喜道:「若得大官人肯去直入贼巢,知得里面溪山曲折,可以进兵,生擒贼首方腊,解上京师,方表微功,同享富贵。只恐贤弟路程劳苦,去不得。」柴进道:「情愿舍死一往,只是得燕青为伴同行最好。此人晓得诸路乡谈,更兼见机而作。」宋江道:「贤弟之言,无不依允。只是燕青拨在卢先锋部下,便可行文取来。」正商议未了,闻人报道:「卢先锋特使燕青到来报捷。」宋江见报,大喜说道:「贤弟此行,必成大功矣!恰现燕青到来,也是吉兆。」柴进也喜。

  燕青到寨中,上帐拜罢宋江,吃了酒食。问道:「贤弟水路来?旱路来?」燕青答道:「乘船到此。」宋江又问道:「戴宗回时,说道已进兵攻取湖州,其事如何?」燕青禀道:「自离宣州,卢先锋分兵两处:先锋自引一半军马攻打湖州,杀死伪留守弓温并手下副将五员,收伏了湖州,杀散了贼兵,安抚了百姓,一面行文申覆张招讨,拨统制守御,特令燕青来报捷。主将所分这一半人马,叫林冲引领前去,攻取独松关,都到杭州聚会。小弟来时,听得说独松关路上每日厮杀,取不得关,先锋又同朱武去了,嘱付委呼延灼将军统领军兵,守住湖州,待中军招讨调拨得统制到来,护境安民,才一面进兵,攻取德清县,到杭州会合。」宋江又问道:「湖州守御取德清,并调去独松关厮杀,两处分的人将,你且说与我姓名,共是几人去,并几人跟呼延灼来。」燕青道:「有单在此。分去独松关厮 取关,现有正偏将佐二十三员:先锋卢俊义、朱武、林冲、董平、张清、解珍、解宝、吕方、郭盛、欧鹏、邓飞、李忠、周通、邹渊、邹润、孙新、顾大嫂、李立、白胜、汤隆、朱贵、朱富、时迁。现在湖州守御,即日进兵德清县,现有正偏将佐一十九员:呼延灼、索超、穆弘、雷横、杨雄、刘唐、单廷珪、魏定国、陈达、杨春、薛永、杜迁、穆春、李云、石勇、龚旺、丁得孙、张青、孙二娘。这两处将佐,通计四十二员。小弟来时,那里商议定了,目下进兵。」宋江道:「既然如此,两路进兵攻取最好。却才柴大官人,要和你去方腊贼巢里面去做细作,你敢去么?」燕青道:「主帅差遣,安敢不从?小弟愿陪侍柴大官人去。」柴进甚喜,便道:「我扮做个白衣秀才,你扮做个仆者,一主一仆,背着琴剑书箱上路去,无人疑忌。直去海边寻船,过越州。却取小路去诸暨县,就那里穿过山路,取睦州不远了。」商议已定,择一日,柴进、燕青辞了宋先锋,收拾琴剑书箱,自投海边,寻船过去,不在话下。

  且说军师吴用再与宋江道:「杭州南半边,有钱塘大江,通达海岛。若得几个人驾小船从海边去进赭山门,到南门外江边,放起号炮,竖立号旗,城中必慌。你水军中头领,谁人去走一遭?」说犹未了,张横、三阮道:「我们都去。」宋江道:「杭州西路,又靠着湖泊,亦要水军用度,你等不可都去。」吴用道:「只可叫张横同阮小七,驾船将引侯健、段景住去。」当时拨了四个人,引着三十余个水手,将带了十数个火炮号旗,自来海边寻船,望钱塘江里进发。

  看官听说,这回话都是散沙一般。先人书会留传,一个个都要说到,只是难做一时说,慢慢敷演关目,下来便见。看官只牢记关目头行,便知衷曲奥妙。

  再说宋江分调兵将已了,回到秀州,计议进兵,攻取杭州,忽听得东京有使命赍捧御酒赏赐到州。宋江引大小将校,迎接入城,谢恩已罢,作御酒供宴,管待天使。饮酒中间,天使又将出太医院奏准,为上皇乍感小疾,索取神医安道全回京,驾前委用,降下圣旨,就令来取。宋江不敢阻挡。次日,管待天使已了,就行起送安道全赴京。宋江等送出十里长亭饯行,安道全自同天使回京。有诗赞曰:

  安子青囊艺最精,山东行散有声名。人夸脉得仓公妙,自负丹如蓟子成。
  刮骨立看金镞出,解肌时见刃痕平。梁山结义坚如石,此别难忘手足情。再说宋江把颁降到赏赐,分俵众将,择日祭旗起军,辞别刘都督、耿参谋,上马进兵,水陆并行,船骑同发。路至崇德县,守将闻知,奔回杭州去了。

  且说方腊太子方天定,聚集诸将在行宫议事。今时龙翔宫基址,乃是旧日行宫。方天定手下有四员大将。那四员:宝光如来国师邓元觉、南离大将军元帅石宝、镇国大将军厉天闰、护国大将军司行方;这四个皆称元帅大将军名号,是方腊加封。又有二十四员偏将。那二十四员:厉天佑、吴值、赵毅、黄爱、晁中、汤逢士、王积、薛斗南、冷恭、张俭、元兴、姚义、温克让、茅迪、王仁、崔彧、廉明、徐白、张道原、凤仪、张韬、苏泾、米泉、贝应夔;这二十四个皆封为将军。共是二十八员,在方天定行宫,聚集计议。方天定说道:「即目宋江水陆并进,过江南来,平折了与他三个大郡。只有杭州,是南国之屏障。若有亏失,睦州焉能保守?前者司天太监浦文英,奏是『罡星侵入吴地,就里为祸不小』,正是这伙人了。今来犯吾境界,汝等诸官,各受重爵,务必赤心报国,休得怠慢。」众将启奏方天定道:「主上宽心!放着许多精兵良将,朱曾与宋江对敌。目今虽是折陷了数处州郡,皆是不得其人,以致如此。今闻宋江、卢俊义分兵三路,来取杭州,殿下与国师谨守宁海军城郭,作万年基业。臣等众将,各各分调迎敌。」太子方天定大喜,传下令旨,也分三路军马前去策应,只留国师邓元觉同保城池。分去那三元帅?乃是:

  护国元帅司行方,引四员首将,救应德清:薛斗南、黄爱、徐白、米泉;镇国元帅厉天闰,引四员首将,救应独松关:厉天佑、张俭、张韬、姚义;南离元帅石宝,引八员首将总军,出郭迎敌大队人马:温克让、赵毅、冷恭、王仁、张道原、吴值、廉明、凤仪。三员大将,分调三路,各引军三万。分拨人马已定,各赐金帛,催促起身。元帅司行方引了一枝军马,救应德清州,望余杭州进发。

  且不说两路军马策应去了。却说这宋先锋大队军兵,迤逦前进,来至临平山,望见山顶一面红旗,在那里磨动。宋江当下差正将二员:花荣、秦明先来哨路,随即催趱战船车过长安坝来。花荣、秦明两个带领了一千军马,转过山嘴,早迎着南军石宝军马。手下两员首将当先,望见花荣、秦明一齐出马。一个是王仁,一个是凤仪,各挺一条长枪,便奔将来。宋军中花荣、秦明便把军马摆开出战。秦明手舞狼牙大棍,直取凤仪,花荣挺枪来战王仁,四马相交,斗过十合,不分胜败。秦明、花荣观见南军后有接应,都喝一声:「少歇!」各回马还阵。花荣道:「且休恋战,快去报哥哥来,别作商议。」后军随即飞报去中军。宋江引朱仝、徐宁、黄信、孙立四将,直到阵前。南军王仁、凤仪再出马交锋,大骂:「败将敢再出来交战!」秦明大怒,舞起狼牙棍,纵马而出,和凤仪再战。王仁却掿花荣出战。只见徐宁一骑马,便挺枪杀去。花荣与徐宁是一副一正:金枪手、银枪手。花荣随即也纵马,便出在徐宁背后,拈弓取箭在手,不等徐宁、王仁交手,觑得较亲,只一箭,把王仁射下马去,南军尽皆失色。凤仪见王仁被箭射下马来,吃了一惊,措手不及,被秦明当头一棍打着,攧下马去,南兵漫散奔走。宋军冲杀过去,石宝抵挡不住,退回皋亭山来,直近东新桥下寨。当日天晚,策立不定,南兵且退入城去。

  次日,宋先锋军马已过了皋亭山,直抵东新桥下寨,传令教分调本部军兵,作三路夹攻杭州。那三路军兵将佐是谁?一路分拨步军头领正偏将,从汤镇路去取东门,是:朱仝、史进、鲁智深、武松、王英、扈三娘;一路分拨水军头领正偏将,从北新桥取古塘,截西路,打靠湖城门:李俊、张顺、阮小二、阮小五、孟康;中路马、步、水三军,分作三队进发,取北关门、艮山门。前队正偏将是:关胜、花荣、秦明、徐宁、郝思文、凌振。第二队总兵主将宋先锋、军师吴用,部领人马。正偏将是:戴宗、李逵、石秀、黄信、孙立、樊瑞、鲍旭、项充、李衮、马麟、裴宣、蒋敬、燕顺、宋清、蔡福、蔡庆、郁保四。第三队水路陆路助战策应。正偏将是:李应、孔明、杜兴、杨林、童威、童猛。当日宋江分拨大小三军已定,各自进发。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且说中路大队军兵前队关胜,直哨到东新桥,不见一个南军。关胜心疑,退回桥外,使人回覆宋先锋。宋江听了,使戴宗传令,分付道:「且未可轻进。每日轮两个头领出哨。」头一日,是花荣、秦明,第二日徐宁、郝思文,一连哨了数日,又不见出战。此日又该徐宁、郝思文,两个带了数十骑马,直哨到北关门来,见城门大开着,两个来到吊桥边看时,城上一声擂鼓响,城里早撞出一彪军马来。徐宁、郝思文急回马时,城西偏路喊声又起,一百余骑马军,冲在前面。徐宁并力死战,杀出马军队里,回头不见了郝思文。再回来看时,见数员将校,把郝思文活捉了入城去。徐宁急待回身,项上早中了一箭,带着箭飞马走时,六将背后赶来,路上正逢着关胜,救得回来,血晕倒了。六员南将,已被关胜杀退,自回城里去了,慌忙报与宋先锋知道。宋江急来看徐宁时,七窍流血。宋江垂泪,便唤随军医士治疗,拔去箭矢,用金枪药敷贴。宋江且叫扶下战船内将息,自来看视。当夜三四次发昏,方知中了药箭。宋江仰天叹道:「神医安道全已被取回京师,此间又无良医可救,必损吾股肱也!」伤感不已。吴用来请宋江回寨,主议军情,勿以兄弟之情,误了国家重事。宋江使人送徐宁到秀州去养病,不想箭中药毒,调治不痊。

  且说宋江又差人去军中打听郝思文消息,次日,只见小军来报道:「杭州北关门城上,把竹竿挑起郝思文头来示众。」方知道被方天定碎剐了,宋江见报,好生伤感。后半月徐宁已死,申文来报。宋江因折了二将,按兵不动,且守住大路。

  却说李俊等引兵到北新桥住扎,分军直到古塘深山去处探路,听得飞报道:「折了郝思文,徐宁中箭而死。」李俊与张顺商议道:「寻思我等这条路道,第一要紧,是去独松关、湖州、德清二处冲要路口。抑且贼兵都在这里出没,我们若当住他咽喉道路,被他两面来夹攻,我等兵少难以迎敌。不若一发杀入西山深处,却好屯扎。西湖水面好做我们战场。山西后面通接西溪,却又好做退步。」便使小校报知先锋,请取军令。次后引兵直过桃源岭西山深处,在今时灵隐寺屯驻。山北面西溪山口,亦扎小寨,在今时古塘深处。前军却来唐家瓦出哨。当日张顺对李俊说道:「南兵都已收入杭州城里去了。我们在此屯兵,今经半月之久,不见出战,只在山里,几时能够获功。小弟今欲从湖里没水过去,从水门中暗入城去,放火为号。哥哥便可进兵取他水门,就报与主将先锋,叫三路一齐打城。」李俊道:「此计虽好,恐兄弟独力难成。」张顺道:「便把这命报答先锋哥哥许多年好情分,也不多了。」李俊道:「兄弟且慢去,待我先报与哥哥,整点人马策应。」张顺道: 「我这里一面行事,哥哥一面使人去报。比及兄弟到得城里,先锋哥哥已自知了。」当晚张顺身边藏了一把蓼叶尖刀,饱吃了一顿酒食,来到西湖岸边,看见那三面青山,一湖绿水,远望城廓,四座禁门,临着湖岸。那四座门:钱塘门、涌金门、清波门、钱湖门。

  看官听说,原来这杭州旧宋以前,唤做清河镇。钱王手里,改为杭州宁海军,设立十座城门:东有菜市门、荐桥门;南有候潮门、嘉会门;西有钱湖门、清波门、涌金门、钱塘门;北有北关门、艮山门。高宗车驾南渡之后,建都于此,唤做花花临安府,又添了三座城门。目今方腊占据时,还是钱王旧都。城子方圆八十里,虽不比南渡以后,安排得十分的富贵,从来江山秀丽,人物奢华,所以相传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怎见得:

  江浙昔时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休言城内风光,且说西湖景物:有一万顷碧澄澄掩映琉璃,列三千面青娜娜参差翡翠。春风湖上,艳桃浓李如描;夏日池中,绿盖红莲似画。秋云涵如,看南国嫩菊堆金,冬雪纷飞,观北岭寒梅破玉。九里松青烟细细,六桥水碧响泠泠。晓霞连映三天竺,暮云深锁二高峰。风生在猿呼洞口,两飞来龙井山头。三贤堂畔,一条鳌背侵天,四圣观前,百丈祥云缭绕。苏公堤东坡古迹,孤山路和靖旧居。访友客投灵隐去,簪花人逐净慈来。平昔只闻三岛远,岂知湖北胜蓬箂?

  苏东坡学士有诗道:
  湖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

  又有古词名浣溪沙为证:
  湖上朱桥响画轮,溶溶春水浸春云,碧琉璃滑净无尘。
  当路游丝迎醉客,入花黄鸟唤行人,日斜归去奈何春!

  这西湖,故宋时果是景致无比,说之不尽。张顺来到西陵桥上,看了半晌。时当春暖,西湖水色拖蓝,四面山光叠翠。张顺看了道:「我身生在浔阳江上,大风巨浪,经了万千,何曾见这一湖好水,便死在这里,也做个快活鬼!」说罢,脱下布衫,放在桥下,头上挽着个穿心红的髾儿,下面腰生绢水裙,系一条褡膊,挂一口尖刀,赤着脚,钻下湖里去,却从水底下摸将过湖来。此时已是初更天气,月色微明,张顺摸近涌金门边,探起头来,在水面上听时,城上更鼓,却打一更四点。城外静悄悄地,没一个人。城上女墙边,有四、五个人在那里探望。张顺再伏在水里去了,又等半回,再探起头来看时,女墙边悄不见一个人。张顺摸到水口边看时,一带都是铁窗棂隔着。摸里面时,都是水帘护定,帘子上有绳索,索上缚着一串铜铃。张顺见窗棂牢固,不能够入城,舒只手入去,扯那水帘时,牵得索子上铃响,城上人早发起喊来。张顺从水底下,再钻入湖里伏了。听得城上人马下来,看那水帘时,又不见有人,都在城上说道:「铃子响得跷蹊,莫不是个大鱼,顺水游来,撞动水帘。」众军汉看了一回,并不见一物,又各自去睡了。

  张顺再听时,城楼上已打三更,打了好一回更点,想必军人各自去东倒西歪睡熟了。张顺再钻向城边去,料是水里入不得城。爬上岸来看时,那城上不见一个人在上面,便欲要爬上城去,且又寻思道:「倘或城上有人,却不干折了性命,我且试探一试探。」摸些土块,掷上城去。有不曾睡的军士,叫将起来,再下来看水门时,又没动静。再上城来敌楼上看湖面上时,又没一只船只。原来西湖上船只,已奉方天定令旨,都收入清波门外和净慈港内,别门俱不许泊船。众人道:「却是作怪?」口里说道:「定是个鬼!我们各自睡去,休要睬他!」口里虽说,却不去睡,尽伏在女墙边。张顺又听了一更次不见动静,却钻到城边来听,上面更鼓不响。张顺不敢便上去,又把些土石抛掷上城去,又没动静。张顺寻思道:「已是四更,将及天亮,不上城去,更待几时?」却才爬到半城,只听得上面一声梆子响,众军一齐起。张顺从半城上跳下水池里去,待要趁水没时,城上踏弩、硬弓、苦竹箭、鹅卵石,一齐都射打下来。可怜张顺英雄,就涌金门外水池中身死。诗曰:

  曾闻善战死兵戎,善溺终然丧水中。瓦罐不离井上破,劝君莫但逞英雄。

  话分两头,却说宋江日间已接了李俊飞报,说张顺没水入城,放火为号,便转报与东门军士去了。当夜宋江在帐中和吴用议事,到四更,觉道神思困倦,退了左右,在帐中伏几而卧。猛然一阵冷风,宋江起身看时,只见灯烛无光,寒气逼人。定睛看时,见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立于冷气之中。看那人时,浑身血污着,低低道:「小弟跟随哥哥许多年,恩爱至厚。今以杀身报答,死于涌金门下枪箭之中,今特来辞别哥哥。」宋江道:「这个不是张顺兄弟?」回过脸来这边,又见三、四个,都是鲜血满身,看不仔细。宋江大哭一声,蓦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帐外左右听得哭声,入来看时,宋江道:「怪哉!」叫请军师圆梦。吴用道:「兄长却才困倦暂时,有何异梦?」宋江道:「适间冷气过处,分明见张顺一身血污,立在此间,告道:『小弟跟着哥哥许多年,蒙恩至厚。今以杀身报答,死于涌金门下枪箭之中,特来辞别。』转过脸来,这面又立着三、四个带血的人,看不分晓,就哭觉来。」吴用道:「早间李俊报说,张顺要过湖里去,越城放火为号,莫不只是兄长记心,却得这恶梦?」宋江道:「只想张顺是个精灵的人,必然死于无辜。」吴用道:「西湖到城边,必是险隘,想端的送了性命。张顺魂来,与兄长托梦。」宋江道:「若如此时,这三、四个又是什人?」和吴学究议论不定,坐而待旦,绝不见城中动静,心中越疑。看看午后,只见李俊使人飞报将来说:「张顺去涌金门越城,被箭射死于水中,现今西湖城上把竹竿挑起头来,挂着号令。」宋江见报了,又哭的昏倒,吴用等众将亦皆伤感。

  原来张顺为人甚好,深得弟兄情分。宋江道:「我丧了父母,也不如此伤悼,不由我连心透骨苦痛!」吴用及众将劝道:「哥哥以国家大事为念,休为弟兄之情,自伤贵体。」宋江道:「我必须亲自到湖边,与他吊孝。」吴用谏道:「兄长不可亲临险地,若贼兵知得,必来攻击。」宋江道:「我自有计较。」随即点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四个,引五百步军去探路,宋江随后带了石秀、戴宗、樊瑞、马麟,引五百军士,暗暗地从西山小路里去李俊寨里。李俊等接着,请到灵隐寺中方丈内歇下。宋江又哭了一场,便请本寺僧人,就寺里诵经,追荐张顺。次日天晚,宋江叫小军去湖边扬一首白幡,上写道:「亡弟正将张顺之魂。」插于水边。西陵桥上,排下许多祭物,却分付李逵道:「如此如此。」埋伏在北山路口,樊瑞、马麟、石秀左右埋伏,戴宗随在身边。只等天色相近一更时分,宋江挂了白袍,金盔上盖着一层孝绢,同戴宗并五、七个僧人,却从小行山转到西陵桥上。军校已都列下黑猪、白羊、金银祭物,点起灯烛荧煌,焚起香来。宋江在当中证盟,朝着涌金门下哭奠,戴宗立在侧边。先是僧人摇铃诵咒,摄招呼名,祝赞张魂魄,降坠神幡。次后戴宗宣读祭文,宋江亲自把酒浇奠,仰天望东而哭。正哭之间,只听得桥下两边,一声喊起,南北两山,一齐鼓响,两彪军马来拿宋江。

  正是:只因恩义如天大,惹起兵戈卷地来。毕竟宋江、戴宗怎地迎敌?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13回 混江龙太湖小结义 宋公明苏州大会垓

  话说当下众将救起宋江,半晌方才苏醒,对吴用等说道:「我们今番必然收伏不得方腊了!自从渡江以来,如此不利,连连损折了我八个弟兄!」吴用劝道:「主帅休说此言,恐懈军心。当初破大辽之时,大小完全回京,皆是天数。今番折了兄弟们,此是各人寿数。眼见得渡江以来,连得了三个大郡,润州、常州、宣州。此乃皆是天子洪福齐天,主将之虎威,如何不利?先锋何故自丧志气?」宋江道:「虽然天数将尽,我想一百八人,上应列宿,又合天文所载,兄弟们如手足之亲。今日听了这般凶信,不由我不伤心!」吴用再劝道:「主将请休烦恼,勿伤贵体。且请理会调兵接应,攻打无锡县。」宋江道:「留下柴大官人与我做伴。别写军帖,使戴院长与我送去,回覆卢先锋,着令进兵攻打湖州,早至杭州聚会。」吴用教裴宣写了军帖回覆,使戴 往宣州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吕师囊引着许定,逃回至无锡县,正迎着苏州三大王发来救应军兵,为头是六军指挥使卫忠,带十数个牙将,引兵一万,来救常州,合兵一处,守住无锡县。吕枢密诉说金节献城一事,卫忠道:「枢密宽心,小将必然再要恢复常州。」只见探马报道:「宋军至近,早做准备。」卫忠便引兵上马,出北门外迎敌,早见宋兵军马势大,为头是黑旋风李逵,引着鲍旭、项充、李衮当先,直杀过来。卫忠力怯,军马不曾摆成行列,大败而走,急退入无锡县时,四个早随马后,赶入县治。吕枢密便奔南门而走。关胜引着兵马,已夺了无锡县。卫忠、许定亦望南门走了,都回苏州去了。关胜等得了县治,便差人飞报宋先锋。宋江与众头领都到无锡县,便出榜安抚了本处百姓,复为良民,引大队军马,都屯住在本县,却使人申请张、刘二总兵镇守常州。

  且说吕枢密会同卫忠、许定三个,引了败残军马,奔苏州城来告三大王求救,诉说宋军势大,迎敌不住,兵马席卷而来,以致失陷城池。三大王大怒,喝令武士,推转吕枢密,斩讫报来。卫忠等告说:「宋江部下军将,皆是惯战兵马,多有勇烈好汉了得的人,更兼步卒,都是梁山泊小喽啰,多曾惯斗,因此难敌。」方貌道:「权且寄下你项上一刀,与你五千军马,首先出哨。我自分拨大将,随后便来策应。」吕师囊拜谢了,全身披挂,手执丈八蛇矛,上马引军,首先出城。

  却说三大王聚集手下八员战将,名为八骠骑,一个个都是身长力壮,武艺精熟的人。那八员:飞龙大将军刘赟、飞虎大将军张威、飞熊大将军徐方、飞豹大将军郭世广、飞天大将军邬福、飞云大将军苟正、飞山大将军甄诚、飞水大将军昌盛。当下三大王方貌,亲自披挂,手持方天画戟,上马出阵,监督中军人马,前来交战。马前摆列着那八员大将,背后整整齐齐有三、二十个副将,引五万南兵人马,出阊阖门来,迎敌宋军。前部吕师囊引着卫忠、许定已过寒山寺了,望无锡县而来。宋江已使人探知,尽引许多正偏将佐,把军马调出无锡县,前进十里余路。两军相遇,旗鼓相望,各列成阵势。吕师囊忿那口气,跃坐下马,横手中矛,亲自出阵,要与宋江交战。宋江在门旗下见了,回头问道:「谁人敢拿此贼?」说犹未了,金枪手徐宁挺起手中金枪,骤坐下马,出到阵前,便和吕枢密交战。二将交锋,左右助喊,约战了二十余合,吕师囊露出破绽来,被徐宁肋下刺着一枪,搠下马去。两军一齐呐喊。黑旋风李逵手挥双斧,丧门神鲍旭挺仗飞刀,项充、李衮各舞枪牌,杀过阵来,南兵大乱。

  宋江驱兵赶杀,正迎着方貌大队人马,两边各把弓箭射住阵脚,各列成阵势。南军阵上,一字摆开八将。方貌在中军听得说杀了吕枢密,心中大怒,便横戟出马来,大骂宋江道:「量你等只是梁山泊一伙打家劫舍的草贼!宋朝合败,封你为先锋,领兵侵入吾地,我今直把你诛尽杀绝,方才罢兵!」宋江在马上指道:「你这厮只是睦州一伙村夫,量你有什福禄,妄要图王霸业,不如及早投降,免汝一死!天兵到此,尚自巧言抗拒!我若不把你杀尽,誓不回军!」方貌喝道:「且休与你论口,我手下有八员猛将在此,你敢拨八个出来厮杀么?」宋江笑道:「若是我两个并你一个,也不算好汉。你使八个出来,我使八员首将,和你比试本事,便见输赢。但见杀下马的,各自斗回本阵,不许暗箭伤人,亦不许抢掳尸首。如若不见输赢,不得混战,明日再约厮杀。」方貌听了,便叫八将出来,各执兵器,骤马向前。宋道道:「诸将相让马军出战。」说言未绝,八将齐出,那八人:关胜、花荣、徐宁、秦明、朱仝、黄信、孙立、郝思文。宋江阵内,门旗开处,左右两边,分出八员首将,齐齐骤马,直临阵上。两军中花腔鼓擂,杂彩旗摇,各家放了一个号炮,两军助着喊声,十六骑马齐出,各自寻着敌手,捉对儿厮杀。那十六员将佐,如何见得寻着对手,配合交锋?关胜战刘赟,秦明战张威,花荣战徐方,徐宁战邬福,朱仝战苟正,黄信战郭世广,孙立战甄诚,郝思文战昌盛。真乃是难描难画,但见:

  征尘乱起,杀气横生。人人欲作那吒,个个争为敬德。三十二条臂膊,如织锦穿梭;六十四只马碲,似追风走雹。队旗错杂,难分赤白青黄;兵器交加,莫辨枪刀剑戟。试看旋转烽烟里,真似元宵走马灯。

  这十六员猛将都是英雄,用心相敌,斗到三十合之上,数中一将,翻身落马,赢得的是谁?美髯公朱仝,一枪把苟正刺下马来。两阵上各自鸣金收军,七对将军分开。两下各回本阵。三大王方貌,见折了一员大将,寻思不利,引兵退回苏州城内。宋江当日催趱军马,直近寒山寺下寨,升赏朱仝。裴宣写了军状,申覆张招讨,不在话下。

  且说三大王方貌退兵入城,坚守不出,分调诸将,守把各门,深栽鹿角,城上列着踏弩、硬弓、擂木、炮石,窝铺内熔煎金汁,女墙边堆垛灰瓶,准备牢守城池。

  次日,宋江见南兵不出,引了花荣、徐宁、黄信、孙立带领三千余骑马军,前来看城。见苏州城郭,一周遭都是水港环绕,墙垣坚固,想道:「急不能够打得城破。」回到寨中,和吴用计议攻城之策。有人报道:「水军头领正将李俊,从江阴来见主将。」宋江叫请入帐中。见了李俊,宋江便问沿海消息。李俊答道:「自从拨领水军,一同石秀等杀至江阴、太仓沿海等处,守将严勇、副将李玉部领水军船只,出战交锋。严勇在船上被阮小二一枪搠下水去,李玉已被乱箭射死,因此得了江阴、太仓。即日石秀、张横、张顺去取嘉定,三阮去取常熟,小弟特来报捷。」宋江见说大喜,赏赐了李俊,着令自往常州,去见张、刘二招讨,投下申状。

  且说这李俊径投常州来,见了张招讨、刘都督,备说收复了江阴、太仓海岛去处,杀了贼将严勇、李玉。张招讨给与了赏赐,令回宋先锋处听调。李俊回到寒山寺寨中,来见宋先锋。宋江因见苏州城外,水面空阔,必用水军船只厮杀,因此就留下李俊,叫整点船只,准备行事。李俊说道:「容俊去看水面阔狭,如何用兵,却作道理。」宋江道:「是。」李俊去了两日,回来说道:「此城正南上相近太湖,兄弟欲得备舟一只,投宜兴小港,私入太湖里去,出吴江,探听南边消息,然后可以进兵,四面夹攻,方可得破。」宋江道:「贤弟此言极当!只是没有副手与你同去。」随即便拨李大官人带同孔明、孔亮、施恩、杜兴四个,去江阴、太仓、昆山、常熟、嘉定等处,协助水军,收复沿海县治,便可替回童威、童猛来帮助李俊行事。李应领了军帖,辞别宋江,引四员偏将,投江阴去了。不过两日,童威、童猛回来,参见宋先锋。宋江抚慰了,就叫随从李俊,乘驾小船,前去探听南边消息。

  且说李俊带了童威、童猛,驾起一叶扁舟,两个水手摇橹,五个人径奔宜兴小港里去,盘旋直入太湖中来。看那太湖时,果然水天空阔,万顷一碧。但见:

  天连远水,水接遥天。高低水影无尘,上下天光一色。双双野鹭飞来,点破碧琉璃,两两轻鸥鹭起,冲开青翡翠。春光淡荡,溶溶波皱鱼麟;夏雨滂沱,滚滚浪翻银屋。秋蟾皎洁,金蛇游走波澜;冬雪纷飞,玉蝶弥漫天地。混沌凿开元气窟,冯夷独占水晶宫。

  有诗为证:溶溶漾漾白鸥飞,绿净春深好染衣。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常送钓船归。

  当下李俊和童威、李猛并两个水手,驾着一叶小船,径奔太湖,渐近吴江,远远望见一派渔船,约有四、五十只。李俊道:「我等只做买鱼,去那里打听一遭。」五个人一径摇到那打鱼船边,李俊问道:「渔翁,有大鲤鱼吗?」渔人道:「你们要大鲤鱼,随我家里去卖与你。」李俊摇着船,跟那几只鱼船去。没多时,渐渐到一个处所。看时,团团一遭,都是驼腰柳树,篱落中有二十余家。那渔人先把船来缆了,随即引李俊、童威、童猛三人上岸,到一个庄院里。一脚入得庄门,那人嗽了一声,两边钻出七、八条大汉,都拿着挠钩,把李俊三人一齐搭住,径捉入庄里去,不问事情,便把三人都绑在桩木上。

  李俊把眼看时,只见草厅上坐着四个好汉。为头那个赤须黄发,穿着领青绸衲袄;第二个瘦长短髯,穿着一领黑绿盘领木绵衫;第三个黑面长须;第四个骨脸阔腮扇圈胡须。两个都一般穿着领青衲袄子,头上各带黑毡笠儿,身边都倚着军器。为头那个喝问李俊道:「你等这厮们,都是哪里人氏?来我这湖泊里做什么?」李俊应道:「俺是扬州人,来这里做客,特来买鱼。」那第四个骨脸的道:「哥哥休问他,眼见得是细作了。只顾与我取他心肝来吃酒。」李俊听得这话,寻思道:「我在浔阳江上,做了许多年私商,梁山泊内又妆了几年的好汉,却不想今日结果性命在这里!罢,罢,罢!。」叹了口气,看着童威、童猛道:「今日是我连累了兄弟两个做鬼,也只是一处去!」童威、童猛道:「哥哥休说这话,我们便死也够了。只是死在这里,埋没了兄长大名。」三面厮觑着,腆起胸脯受死。那四个好汉,却看了他们三个说了一回,互相厮觑道:「这个为头的人,必不是以下之人。」那为头的好汉又问道:「你三个正是何等样人?可通个姓名叫我们知道。」李俊又应道:「你们要杀便杀。我等姓名,至死也不说与你,枉惹得好汉们耻笑!」那为头的见说了这话,便跳起来,把刀都割断了绳索,放起这三个人来。四个渔人,都扶他至屋内请坐。为头那个纳头便拜,说道:「我等做了一世强人,不曾见你这般好义气人物!好汉,三位老兄正是何处人氏?愿闻大名姓字。」李俊道: 「眼见得你四位大哥,必是个好汉了。便说与你,随你们拿我三个哪里去。我三个是梁山泊宋公明手下副将。我是混江龙李俊。这两个兄弟,一个是出洞蛟童威,一个是翻江蜃童猛。今来受了朝廷招安,新破辽国,班师回京,又奉敕命来收方腊。你若是方腊手下人员,便解我三人去请赏。休想我们挣扎!」那四个听罢,纳头便拜,齐齐跪道:「有眼不识泰山,却才甚是冒渎,休怪!休怪!俺四个兄弟,非是方腊手下,原旧都在绿林丛中讨衣吃饭。今来寻得这个去处,地名唤做榆柳庄,四下里都是深港,非船莫能进。俺四个只着打鱼的做眼,太湖里面寻些衣食。近来一冬,都学得些水势,因此无人敢来侵傍。俺们也 闻你梁山泊宋公明招集天下好汉,并兄 长大名,亦闻有个浪里白条张顺,不想今日得遇哥哥!」李俊道:「张顺是我弟兄,亦做同班水军头领,现在江阴地面,收捕贼人。改日同他来,却和你们相会。愿求你等四位大名。」为头那一个道:「小弟们因在绿林丛中走,都有异名,哥哥勿笑!小弟是赤须龙费保,一个是卷毛虎倪云,一个是太湖蛟卜青,一个是瘦脸熊狄成。」李俊听说了四个姓名,大喜道:「列位从此不必相疑,喜得是一家人!俺哥哥宋公明现做收方腊正先锋,即目要取苏州,不得次弟,特差我三个人来探路。今既得遇你四位好汉,可随我去见俺先锋,都保你们做官,待收了方腊,朝廷升用。」费保道:「容覆:若是我四个要做官时,方腊手下,也得个统制做了多时。所以不愿为官,只求快活。若是哥哥要我四人帮助时,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说保我做官时,其实不要。」李俊道:「既是恁地,我等只就这里结义为兄弟 何?」四个好汉见说大喜,便叫宰了一口猪、一头羊,致酒设席,结拜李俊为兄。李俊叫童威、童猛都结义了。

  七个人在榆柳庄上商议,说宋公明要取苏州一事;「方貌又不肯出战,城池四面是水,无路可攻,舟船港狭,难以准敌,似此怎得城子破?」费保道:「哥哥且宽心住两日。杭州不时间有方腊手下人来苏州公干,可以乘势智取城郭。小弟使几个打鱼的去缉听,若还有人来时,便定计策。」李俊道:「此言极妙!」费保便唤几个渔人,先行去了,自同李俊每日在庄上饮酒。在那里住了两、三日,只见打鱼的回来报道:「平望镇上,有十数只递运船只,船尾上都插着黄旗,旗上写着:『承造王府衣甲』 ,眼见的是杭州解来的。每只船上,只有五、七人。」李俊道:「既有这个机会,万望兄弟们助力。」费保道:「只今便往。」李俊道:「但若是那船上走了一个,其计不谐了。」费保道:「哥哥放心,都在兄弟身上。」随即聚集六、七十只打鱼小船。七筹好汉,各坐一只,其余都是渔人,各藏了暗器,尽从小港透入大江,四散接将去。

  当夜星月满天,那十只官船,都湾在江东龙王庙前。费保船先到,忽起一声号哨,六、七十只鱼船一齐拢来,各自帮住大船。那官船里人急钻出来,早被挠钩搭住,三个、五个,做一串儿缚了。及至跳得下水的,都被挠钩搭上船来。尽把小船带住官船,都移入太湖深处,直到榆柳庄时,已是四更天气。闲杂之人,都缚做一串,把大石头坠定,抛在太湖里淹死。捉得两个为头的来问时,原来是守把杭州方腊大太子南安王方天定手下库官,特奉令旨,押送新造完铁甲三千副,解赴苏州三大王方貌处交割。李俊问了姓名,要了一应关防文书,也把两个库官杀了。李俊道:「须是我亲自去和哥哥商议,方可行此一件事。」费保道:「我着人把船渡哥哥,从小港里到军前觉近便。」就叫两个渔人,摇一只快船送出去。李俊分付童威、童猛,并费保等,且叫把衣甲船只,悄悄藏在庄后港内,休得吃人知觉了。费保道:「无事。」自来打并船只。

  却说李俊和两个渔人驾起一叶快船,径取小港,掉到军前寒山寺上岸。至来寨中,见了宋先锋,备说前事。吴用听了大喜道:「若是如此,苏州唾手可得!便请主将传令,就差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带领冲阵牌手二百人,跟随李俊回太湖庄上,与费保等四位好汉,如此行计,约在第二日进发。」李俊领了军令,带同一行人,直到太湖边来。三个先过湖去,却把船只接取李逵等一干人,都到榆柳庄上。李俊引着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四个,和费保等相见了。费保看见李逵这般相貌,都皆骇然。邀取二百余人,在庄上置备酒食相待。到第三日,众人商议定了。费保扮做解衣甲正库官,倪云扮做副使,都穿了南官的号衣,将带了一应关防文书,众渔人都装做官船上艄公水手,却藏黑旋风等二百余人将校在船舱里;卜青、狄成押着后船,都带了放火的器械。却欲要行动,只见渔人又来报道:「湖面上有一只船,在那里摇来摇去。」李俊道:「又来作怪!」急急自去看时,船头上立着两个人,看来却是神行太保戴宗和轰天雷凌振。李俊唿了一声号哨,那只船飞也似奔来庄上,到得岸边,上岸来,都相见了。李俊问:「二位何来?甚事见报?」戴宗道:「哥哥急使李逵来了,正忘却一件大事,特地差我与凌振赍一百号炮在船里,湖面上寻赶不上,这里又不敢拢来傍岸,教兄弟明早卯时进城,到得里面,便放这一百个火炮为号。」李俊道:「最好!」便就船里,搬过炮笼炮架来,都藏埋衣甲船内。费保等闻知是戴宗,又置酒设席管待。凌振带来十个炮手,都埋伏摆在第三只船内。当夜四更,离庄望苏州来,五更已后,到得城下。

  守门军士,在城上望见南国旗号,慌忙报知管门大将,却是飞豹大将军郭世广,亲自上城来问了小校备细,接取关防文书,吊上城来看了。郭世广使人赍至三大王府里,辩看了来文,又差人来监视,却才叫放入城门。郭世广直在水门边坐地,再叫人下船看时,满满地堆着铁甲号衣,因此一只只都放入城去。放过十只船了,便关水门。三大王差来的监视官员,引着五百军,在岸上跟定,便着湾住了船。李逵、鲍旭、项充、李衮从船舱里钻出来。监视官见了四个人,形容粗丑,急待问是什人时,项充、李衮早舞起团牌,飞出一把刀来,把监视官剁下马去。那五百军欲待上船,被李逵掣起双斧,早跳在岸上,一连砍翻十数个,那五百军人走了。船里众好汉,并牌手二百余人,一齐上岸,便放起火来。凌振就岸边撒开炮架,搬出号炮,连放了十数个。那炮震得城楼也动,四下里打将入去。三大王方貌正在府中计议,听的火炮接连响,惊得魂不附体。各门守将,听得城中炮响不绝,各引兵奔城中来。各门飞报,南军都被冷箭射死,宋军已上城了。苏州城内鼎沸起来,正不知多少宋军入城。黑旋风李逵和鲍旭引着两个牌手,在城里横冲直撞,追杀南兵。李俊、戴宗引着费保四人,护持凌振,只顾放炮。宋江已调三路军将取城。宋兵杀入城来,南军漫散,各自逃生。且说三大王方貌急急披挂上马,引了五、七百铁甲军,夺路待要杀出南门,不想正撞见黑旋风李逵这一伙,杀得铁甲军东西乱窜,四散奔走。小巷里又撞出鲁智深,抡起铁禅杖打将来。方貌抵挡不住,独自跃马,再回府来。乌鹊桥下转出武松,赶上一刀,掠断了马脚,方貌倒颠将下来,被武松再复一刀砍了,提首级径来中军,参见先锋请功。此时宋江已进城中王府坐下,令诸将各自去城里搜杀南军,尽皆捉获。单只走了刘赟一个,领了些败残军兵,投秀州去了。有诗为证:

  神器从来不可干,僭王称号讵能安?武松立马诛方貌,留与凶顽做样看。

  宋江到王府坐下,便传下号令,休叫杀害良民百姓,一面叫救灭了四下里火,便出安民文榜,晓谕军民。次后聚集诸将,到府请功。已知武松杀了方貌,朱仝生擒徐方,史进生擒了甄诚,孙立鞭打死张威、李俊枪刺死昌盛,樊瑞杀死邬福,宣赞和郭世广鏖战,你我相伤,都死于饮马桥下,其余都擒得牙将,解来请功。宋江见折了丑郡马宣赞,伤悼不已,便使人安排花棺彩椁,迎去虎丘山下殡葬。把方貌首级,并徐方、甄诚解赴常州张招讨军前施行。张招讨就将徐方、甄诚碎剐于市,方貌首级,解赴京师。回将许多赏赐,来苏州给散众将。张招讨移文申状,请刘光世镇守苏州,却令宋先锋沿便进兵,收捕贼寇。只见探马报道:「刘都督、耿参谋来守苏州。」当日众将都跟着宋先锋迎接刘光世等官入城王府安下。参贺已了,宋江众将,自来州治议事,使人去探沿海水军头领消息如何。却早报说,沿海诸处县治,听得苏州已破,群贼各自逃散,海僻县道,尽皆平静了。宋江大喜,申达文书到中军报捷,请张招讨晓谕旧官复职,另拨中军统制,前去各处守御安民,退回水军头领正偏将佐,来苏州调用。

  数日之间,统制等官各自分投去了。水军头领都回苏州,诉说三阮打常熟,折了施恩;又去攻取昆山,折了孔亮;石秀、李应等尽皆回了;施恩、孔亮不识水性,一时落水,俱被渰死。宋江见又折了二将,心中大忧,嗟叹不已。武松念起旧日恩义,也大哭了一场。

  且说费保等四人来辞宋先锋,要回去。宋江坚意相留,不肯,重赏了四人,再令李俊送保等同榆柳庄去。李俊当时又和童威、童猛送费保等四人到榆柳庄上,费保等又治酒设席相款。饮酒中间,费保起身与李俊把盏,说出几句言语来,有分教:李俊离却中原之境,别立化外之基。

  正是:了身达命蟾离壳,立业成名鱼化龙。毕竟费保与李俊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12回 卢俊义分兵宣州道 宋公明大战毗陵郡

  话说元帅邢政和关胜交马,战不到十四五合,被关胜手起一刀,砍于马下。呼延灼见砍了邢政,大驱人马,卷杀将去,六个统制官望南而走。吕枢密见本部军兵大败亏输,弃了丹徒县,领了伤残军马,望常州府而走。宋兵十员大将,夺了县治,报捷于宋先锋知道,部领大队军兵,前进丹徒县驻扎,赏劳三军,飞报张招讨,移兵镇守润州。

  次日,中军从耿二参谋赍送赏赐到丹徒县,宋江祗受,给赐众将。宋江请卢俊义计议调兵征进,宋江道:「目今宣湖二州,亦是贼寇方腊占据,我今与你分兵拨将,作两路征剿,写下两个阄子,对天拈取;若拈得所征地方,便引兵去。」当下宋江阄得常苏二处,卢俊义阄得宣湖二处,宋江便叫「铁面孔目」裴宣把众将均分。除杨志患病不能征进,寄留丹徒外,其余将校拨开两路。

  宋先锋分领将佐攻打常苏二处,正偏将共计四十二人,正将一十三员,偏将二十九员:正将:先锋使「呼保义」宋江、军师「智多星」吴用、「扑天雕」李应、「大刀」关胜、「小李广」花荣、「霹雳火」秦明、「金枪手」徐宁、「美髯公」朱仝、「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九纹龙」史进、「黑旋风」李逵、「神行太保」戴宗;偏将:「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井木犴」郝思文、「丑郡马」宣赞、「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混世魔王」樊瑞、「铁笛仙」马麟、「锦毛虎」燕顺、「八臂那叱」项充、「飞天大圣」李衮、「丧门神」鲍旭、「矮脚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锦豹子」杨林、「金眼彪」施恩、「鬼脸儿」杜兴、「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轰天雷」凌振、「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金毛犬」段景住、「通臂猿」侯健、「神算子」蒋敬、「神医」安道全「险道神」郁保四、「铁扇子」宋清、「铁面孔目」裴宣:大小正偏将佐四十二员,随行精兵三万人马,宋先锋总领。

  副先锋卢俊义亦分将佐攻打宣湖二处,正偏将佐共四十七员,正将一十四员,偏将三十三员,朱武偏将之首,受军师之职。正将:副先锋「玉麒麟」卢俊义、军师「神机」朱武、「小旋风」柴进、「豹子头」林冲、「双枪将」董平、「双鞭」呼延灼、「急先锋」索超、「没遮拦」穆弘、「病关索」杨雄、「插翅虎」雷横、「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没羽箭」张清、「赤发鬼」刘唐、「浪子」燕青;偏将:「圣水将」单延珪、「神火将」魏定国、「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摩云金翅」欧鹏、「火眼狻猊」邓飞、「打虎将」李忠、「小霸王」周通、「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病大虫」薛永、「摸着天」杜迁、「小遮拦」穆春、「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催命判官」李立、「青眼虎」李云、「石将军」石勇、「旱地忽律」朱贵、「笑面虎」朱富、「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白面 君」郑天寿、「金钱豹子」汤隆、「操刀鬼」曹正、「白日鼠」白胜、「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活闪婆」王定六、「鼓上蚤」时迁:大小正偏将佐四十七员,随征精兵三万人马,卢俊义管领。

  看官牢记话头,卢先锋攻打宣湖二州,共是四十七人;宋公明攻打常苏二处,共是四十二人。计有水军首领,自是一伙,为因童威、童猛差去焦山,寻见了石秀、阮小七,回报道:「石秀、阮小七来到江边,杀了一家老小,夺得一只快船,前到焦山寺内。寺主知道是梁山泊好汉,留在寺中宿食。后知张顺干了功劳,打听得焦山下船,取茆港,好去攻伐江阴,太仓,沿海州县,使人申将文书来,索请水军头领,并要战具船只。」宋江即差李俊等八员,拨与水军五千,跟随石秀、阮小七等,共取水路,计正偏将一十员。那十员,正将七员,偏将三员:「拼命三郎」石秀、「混江龙」李俊、「船火儿」张横、「浪里白条」张顺、「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玉幡竿」孟康:大小正偏将佐一十员,水军精兵五千,战船一百只。

  看官听说,宋江自丹徒分兵,共是九十九人,已自不满百数。大战船都拨与水军头领攻打江阴、太仓,小战船却俱入丹徒,都在里港,随军攻打常州。

  话说吕师囊引了六个统制官,退保常州毗陵郡。这常州原有守城统制官钱振鹏,手下两员副将:一个是晋陵县上濠人氏,姓金名节;一个是钱振鹏心腹之人许定。钱振鹏原是清溪县都头出身,协助方腊累得城池,升做常州制置使。听得吕枢密失利,折了润州,一路退回常州,随即引金节、许定开门迎接,请入州治管待已了,商议迎战之策。钱振鹏道:「枢相放心。钱某不才,愿施犬马之劳,直杀的宋江那厮们大败过江,恢复润州,方遂吾愿!」吕枢密抚慰道:「若得制置如此用心,何虑国家不安?成功之后吕某当极力保奏,高迁重爵。」当日筵宴,不在话下。

  且说宋先锋领起分定人马,攻打常苏二州,拨马军长驱大进,望毗陵郡来。为头正将一员关胜,部领十员将佐。那十人:秦明,徐宁,黄信,孙立,郝思文,宣赞,韩滔,彭玘,马麟,燕顺;正偏将佐共计十一员,引马军三千,直取常州城下,摇旗擂鼓搦战。

  吕枢密看了道:「谁敢去退敌军?」钱振鹏备了战马道:「钱某当以效力向前。」吕枢密随即拨六个统制官相助。六个是谁:应明,张近仁,赵毅,沉抃,高可立,范畴。七员将带领五千人马,开了城门,放下吊桥。钱振鹏使口拨风刀,骑一匹卷毛赤兔马,当先出城。

  关胜见了,把军马暂退一步,让钱振鹏列成阵势,六个统制官,分在两下。对阵关胜当先立马横刀,厉声高叫:「反贼听着!汝等助一匹夫谋反,损害生灵,人神共怒!今日天兵临境,尚不知死,敢来与我拒敌!我等不把你这贼徒诛尽杀绝,誓不回兵!」钱振鹏听了大怒,骂道:「量你等一伙,是梁山泊草寇,不知天时,却不思图王霸业,倒去降无道昏君,要来和俺大国相拼。我今直杀的你片甲不回才罢!」关胜大怒,舞起青龙偃月刀,直冲将来;钱振鹏使动泼风刀,迎杀将去。两员将厮杀,斗了三十合之上,钱振鹏渐渐力怯,扺挡不住。南军门旗下,两个统制官,看见钱振鹏力怯,挺两条枪,一齐出马,前去夹攻。关胜上首赵毅,下首范畴。宋军门旗下,恼犯了两员偏将,一个舞动丧门剑,一个使起虎眼鞭,抢出马来,乃是「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六员将,三对儿在阵前厮杀。吕枢密急使许定、金节出城助战。两将得令,各持兵器,都上马直到阵前,见赵毅战黄信,范畴战孙立,却也都是对手。斗到间深里,赵毅、范畴渐折便宜;许定、金节各使一口大刀出阵。宋军阵中韩滔,彭玘二将,双出来迎。金节战住韩滔,许定战住彭,四将又斗,五对儿在阵前厮杀。

  原来金节素有归降大宋之心,故意要本队阵乱,略斗数合,拨回马望本阵先走;韩滔乘势追将去。南军阵上高可立,看见金节被韩滔追赶得紧急,取雕弓,搭上硬箭,满满地拽开,飕的一箭,把韩滔面颊上射着,倒撞下马来。这里秦明急把马一拍,轮起狼牙棍前来救时,早被那里张近仁抢出来,咽喉上复一枪,结果了性命。彭玘和韩滔是一正一副的兄弟,见他身死,急要报雠,撇了许定,直奔阵上,去寻高可立。许定赶来,却得秦明占住厮杀。高可立看见彭玘赶来,挺枪便迎。不提防张近仁从肋窝里撞将出来,把彭玘一枪,搠下马去。关胜见损了二将,心中忿怒,恨不得杀进常州,使转神威,把钱振鹏一刀,也剁于马下。待要抢他那骑赤兔卷毛马,不提防自己坐下赤兔马,一脚前失,倒把关胜掀下马来,南阵上高可立,张近仁两骑马便来抢关胜,却得徐宁引宣赞、郝思文二将齐出,救得关胜回归本阵。吕枢密大驱人马,卷杀出城,关胜众将失利,望北退走,南兵追赶二十余里。

  此日关胜折了些人马,引军回见宋江,诉说折了韩滔、彭玘。宋江大哭道:「谁想渡江已来,损折我五个兄弟。莫非皇天有怒,不容宋江收捕方腊,以致损兵折将?」吴用劝道:「主帅差矣!输赢胜败,兵家常事,不足为怪,此是两个将军禄绝之日,以致如此。请先锋免忧,且理大事。」只见帐前转过李逵便说道:「着几个认得杀俺兄弟的人,引我去那贼徒,替我两个哥哥报仇!」宋江传令,叫来日打起一面白旗,我亲自引众将,直至城边,与贼交锋,决个胜负。次日,宋公明领起大队人马,水陆并进,船骑相迎,拔寨都起。「黑旋风」李逵引着鲍旭、项充、李衮带领五百悍勇步军,先来出哨,直到常州城下。

  吕枢密见折了钱振鹏心下甚忧,连发了三道飞报文书,去苏州三大王方貌处求救,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又听得报道:「城下有五百步军打城,认旗上写道为首的是『黑旋风』李逵。」吕枢密道:「这厮是梁山泊第一个凶徒,惯杀人的好汉,谁敢与我先去拿他?」帐前转过两个得胜获功的统制官高可立、张近仁。吕枢密道:「你两个若拿得这个贼人,我当一力保奏,加官重赏。」张高二统制,各绰了枪上马,带领一千马步兵,出城迎敌。「黑旋风」李逵见了,便把五百步军一字儿摆开,手掿两把板斧,立在阵前;「丧门神」鲍旭仗着一口大阔板刀,随于侧首;项充、李衮两个,各人手挽着蛮牌,右手拿着铁标,四个人各披前后掩心铁甲,列于阵前。高张二统制正是得胜狸猫强似虎,及时鸦鹊便欺雕,统着一千军马,靠城排开。

  宋军内有几个探子,却认得高可立、张近仁两个,是杀韩滔、彭玘的,便指与「黑旋风」道:「这两个领军的,便是杀俺韩彭二将军的!」李逵听了这说,也不打话,拿起两把板斧,直抢过对阵去。鲍旭见李逵杀过对阵,急呼项充、李衮舞起蛮牌,便去策应。四个齐发一声喊,滚过对阵。高可立、张近仁吃了一惊,措手不及,急待回马,那两个蛮牌,早滚到马颌下,高可立、张近仁在马上把枪望下搠时,项充、李衮把牌迎住。李逵斧起,早砍翻高可立马脚,高可立颠下马来。项充叫道:「留下活的」时,李逵是个好杀人的汉子,哪里忍耐得住,早一斧砍下头来。鲍旭从马上揪下张近仁,一刀也割了头,四个在阵里乱杀。「黑旋风」把高可立的头缚在腰里,轮起两把板斧,不问天地,横身在里面砍杀,杀得一千马步军,退入城去,也杀了三四百人,直到吊桥边。李逵和鲍旭两个,便要杀入城去,项充、李衮死挡回来。城上擂木炮石,早打下来。四个回到阵前,五百军兵,依原一字摆开,哪里敢轻动?本是也要来混战,怕「黑旋风」不分皂白,见的便砍,因此不敢近前。

  尘头起处,宋先锋军马已到,李逵鲍旭各献首级,众将认得是高可立、张近仁的头,都吃了一惊道:「如何获得雠人首级?」两个说:「杀了许多人众,本待要捉活的来,一时手痒,忍耐不住,就便杀了。」宋江道:「既有雠人首级,可于白旗下,望空祭祀韩彭二将。」宋江又哭了一场,放倒白旗,赏了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四人,便进兵到常州城下。

  且说吕枢密在城中心慌,便与金节、许定,并四个统制官,商议退宋江之策。诸将见李逵等杀了这一阵,众人都胆颤心寒,不敢出战。问了数声,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默默无言,无人敢应。吕枢密心内纳闷,叫人上城看时,宋江军马三面围住常州,尽在城下擂鼓摇旗,呐喊搦战。吕枢密叫众将,且各上城守护。众将退去,吕枢密自在后堂寻思,无计可施,唤集亲随左右心腹人商量,自欲弃城逃走,不在话下。

  且说守将金节回到自己家中,与其妻秦玉兰说道:「如今宋先锋围住城池,三面攻击。我等城中粮食缺少,不经久困;倘或打破城池,我等那时皆为刀下之鬼。」秦玉兰答道:「你素有忠孝之心,归降之意,更兼原是宋朝旧官,朝廷不曾有什负汝,不若去邪归正,擒捉吕师囊,献与宋先锋,便是进身之计。」金节道:「他手下见有四个统制官,各有军马。许定这厮,又与我不睦,与吕师囊又是心腹之人。我恐事未必谐,反惹其祸。」其妻道:「你只密密地,寅夜修一封书缄,拴在箭上,射出城去,和宋先锋达知里应外合取城。你来日出战,诈败佯输,引诱入城,便是你的功劳。」金节道:「贤妻此言极当,依汝行之。」史官诗曰:

  弃暗投明免祸机,毗陵重见负羁妻。妇人尚且存忠义,何事男儿识见迷。

  次日,宋江领兵攻城得紧,枢密聚众商议,金节答道:「常州城池高广,只宜守,不可敌。众将且坚守,等待苏州救兵来到,方可会合出战。」吕枢密道:「此言极是!」公拨众将:应明、赵毅守把东门;沉扑、范畴守把北门;金节守把西门;许定守把南门。调拨已定,各自领兵坚守。当晚金节写了私书,拴在箭上,待夜深人静,在城上望着西门外探路军人射将下去。那军校拾得箭矢,慌忙报入寨里来。守西寨正将「花和尚」鲁智深同「行者」武松两个见了,随即使偏将杜兴赍了,飞报东北门大寨里来。宋江、吴用点着明烛,在帐里议事,杜兴呈上金节的私书,宋江看了大喜,便传令教三寨中知会。

  次日,三寨内头领,三面攻城。吕枢密在战楼上,正观见宋江阵里「轰天雷」凌振,扎起炮架,却放了一个风火炮,直飞起去,正打在敌楼角上,骨碌碌一声响,平塌了半边。吕枢密急走,救得性命下城来,催督四门守将,出城搦战。擂了三通战鼓,大开城门,放下吊桥,北门沉扑,范畴引军出战。宋军中「大刀」关胜,坐下钱振鹏的卷毛赤兔马,出于阵前,与范畴交战。两个正待相持,西门金节又引出一彪军来掿战。宋江阵上「病尉迟」孙立出马。两个交战,斗不到三合,金节诈败,拨转马头便走。孙立当先,燕顺、马麟为次,鲁智深、武松、孔明、孔亮、施恩、杜兴一发进兵。金节便退入城,孙立已赶入城门边,占住西门。城中闹起,知道大宋军马已从西门进城了。那时百姓都被方腊残害不过,怨气冲天,听得宋军入城,尽出来助战。城中早竖起宋先锋旗号,范畴、沉扑见了城中事变,急待奔入城去,保全老小时,左边冲出王矮虎、一丈青,早把范畴捉了。右边冲出宣赞、郝思文两个,一齐向前,把沉扑一枪刺下马去,众军活捉了。宋江、吴用大驱人马入城,四下里搜捉南兵,尽行诛杀。吕枢密引了许定,自投南门而走,死命夺路,众军追赶不上,自回常州听令,论功升赏。赵毅躲在百姓人家,被百姓捉来献出。应明乱军中杀死,获得首级。宋江来到州治,便出榜安抚,百姓扶老携幼,诣州拜谢。宋江抚慰百姓,复为良民,众将各来请功。金节赴州治拜见宋江,宋江亲自下阶迎接金节,上厅请坐。金节感激无限,复为宋朝良臣,此皆其妻赞成之功,不在话下。

  宋江叫把范畴、沉扑、赵毅三个,陷车盛了,写道申状,就叫金节亲自解赴润州张招讨中军帐前。金节领了公文,监押三将,前赴润州交割。比及去时,宋江已自先叫「神行太保」戴宗赍飞报文书,保举金节到中军了。张招讨见宋江申覆金节如此忠义,后金节到润州,张招讨大喜,赏赐金节金银、段疋、鞍马、酒礼。有副都督刘光世,就留了金节,升做行军都统,留于军前听用。后来金节跟随刘光世大破金兀术四太子,多立功劳,直做到亲军指挥使,至中山阵亡,这是金节的结果。有诗为证:

  从邪廊庙生堪愧,殉义沙场骨也香。他日中山忠义鬼,何如方腊阵中亡。

  当日张招讨、刘都督赏了金节,把三个贼人,尸万段,枭首示众,随即使人来常州,犒劳宋先锋军马。

  且说宋江在常州屯驻军马,使戴宗去宣州、湖州卢先锋处,飞报调兵消息,一面又有探马报来说,吕枢密逃回在无锡县,又会合苏州救兵,正欲前来迎敌。宋江闻知,便调马军步军,正偏将佐十员头领,拨与军兵一万,望南迎敌。那十员将佐:关胜,秦明,朱仝,李应,鲁智深,武松,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当下关胜等领起前部军兵人马,与同众将辞了宋先锋,离城去了。

  且说戴宗探听宣湖二州进兵的消息,与同柴进回见宋江,报说副先锋卢俊义得了宣州,特使柴大官人到来报捷。宋江甚喜。柴进到州治,参拜已了,宋江把了接风酒,同入后堂坐下,动问卢先锋破宣州备细缘由。柴进将出申达文书,与宋江看了,备说打宣州一事。

  方腊部下镇守宣州经略使家余庆,手下统制官六员,都是歙州睦州人氏。那六人:李韶,韩明,杜敬臣,鲁安,潘浚,程胜祖。当日家余庆分调六个统制,做三路出城对阵,卢先锋也分三路军兵迎敌。中间是呼延灼和李韶交战,董平共韩明相持。战到十合,韩明被董平两枪刺死,李韶遁去,中路军马大败。左军是林冲和杜敬臣交战,索超与鲁安相持。林冲蛇矛刺死杜敬臣,索超斧劈死鲁安。右军是张清和潘浚交战,穆弘共程胜祖相持。张清一石子打下潘浚,「打虎将」李忠赶出去杀了。程胜祖弃马逃回。此日连胜四将,贼兵退入城去。卢先锋急驱众将夺城,赶到门边,不提防贼兵城上,飞下一片磨扇来,打死俺一个偏将。城上箭如雨点一般射下来,那箭矢都有毒药,射中俺两个偏将,只及到寨,俱各身死。卢先锋因见折了三将,连夜攻城。守东门贼将不紧,因此得了宣州。乱军中杀死了李韶,家余庆领了些败残军兵,望湖州去了。智深困于阵上,不知去向;磨扇打死了「白面郎君」郑天寿;两个中药箭的是「操刀鬼」曹正、「活闪婆」王定六。宋江听得又折了三个兄弟,大哭一声,蓦然倒地,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

  正是:花开又被风吹落,月皎哪堪云雾遮。毕竟宋江昏晕倒了,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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