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第031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话说张都监听信这张团练说诱嘱托,替蒋门神报雠,要害武松性命,谁想四个人,倒都被武松搠杀在飞云浦了。当时武松立于桥上,寻思了半晌,踌躇起来,怨恨冲天:「不杀得张都监,如何出得这口恨气!」便去死尸身边,解下腰刀,选好的取把,将来跨了,拣条好朴刀提着,再径回孟州城里来。进得城中,早是黄昏时候,只见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但见:

  十字街荧煌灯火,九曜寺香霭钟声。一轮明月挂青天,几点疏星明碧汉。六军营内,呜呜画角频吹;五鼓楼头,点点铜壶正滴。两两佳人归绣幕,双双士子掩书帏。

  当下武松入得城来,径踅去张都监后花园墙外,却是一个马院。武松就在马院边伏着,听得那后槽却在衙里,未曾出来。正看之间,只见呀地角门开,后槽提着个灯笼出来,里面便关了角门。武松却躲在黑影里,听那更鼓时,早打一更四点。那后槽上了草料,挂起灯笼,铺开被卧,脱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却来门边挨那门响,后槽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武松把朴刀倚在门边,却掣出腰刀在手里,又呀呀地推门。那后槽哪里忍得住,便从床上赤条条地跳将起来,拿了搅草棍,拔了闩;却待开门,被武松就势推开去,抢人来,把这后槽擗头揪住。却待要叫,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先自惊得八分软了,口里只叫得一声:「饶命!」武松道:「你认得我么?」后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便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饶了我罢!」武松道:「你只实说,张都监如今在哪里?」后槽道:「今日和张团练、蒋门神他三个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哩。」武松道:「这话是实么?」后槽道:「小人说谎,就害疔疮。」武松道:「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一刀,把这后槽杀了。一脚踢过尸首,把刀插入鞘里,就烛影下,去腰里解下施恩送来的绵衣,将出来,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闩缚得紧辏,把腰刀和鞘跨在腰里,却把后槽一床单被包了散碎银两,入在缠袋里,却把来挂在门边。又将两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却闪将出来,拿了朴刀,从门上一步步爬上墙来。

  此时却有些月光明亮。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便先来开了角门,掇过了门扇,复翻身入来,虚掩上角门。栓都提过了。武松却望灯明处来,看时,正是厨房里。只见两个丫嬛,正在那汤罐边埋冤所道:「伏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噇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楼去歇息,只说个不了。」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讷讷地怨怅。武松却倚了朴刀,掣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把门一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先把一个女使髽角儿揪住,一刀杀了。那一个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端的是惊得呆了。休道是两个丫嬛,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武松手起一刀,也杀了。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去了厨下灯火,趁着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里来。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都认得路数。径踅到鸳鸯楼胡梯边来,捏脚捏手,摸上楼来。此时亲随的人,都伏事得厌烦,远远地躲去了。只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武松在胡梯口听,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雠,再当重重的报答恩相。」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张团练道:「这四个对付他一个,有什么不了?再有几个性命,也没了。」蒋门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正是:

  暗室从来不可欺,古今奸恶尽诛夷。金风未动蝉先噪,暗送无常死不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开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画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什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要挣扎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着,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一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白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扑地望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一刀先剁下头来。蒋门神有力,挣得起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了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了头。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钟,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把桌子上器皿踏匾了,揣几件在怀里。却待下楼,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叫道:「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着两个上去搀扶!」说犹未了,早有两个人上楼来。武松却闪在胡梯边,看时,却是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处让他过去,却拦住去路。两个人进楼中,见三个尸首横在血泊里,惊得面面厮觑,做声不得,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忽待回身,武松随在背后,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个。那一个便跪下讨饶,武松道:「却饶你不得!」揪住也砍了头。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是这一死。」提了刀,下楼来。

  夫人问道:「楼上怎地大惊小怪?」武松抢到房前,夫人见条大汉人来,兀自问道:「是谁?」武松的刀早飞起,劈面门剁着,倒在房前声唤。武松按住,将去割时,刀切头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头来!」便抽身去后门外去拿取朴刀,丢了缺刀,复翻身再入楼下来。只见灯明,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着两个小的,把灯照见夫人被杀死在地下,方才叫得一声:「苦也!」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着。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个结果了。走出中堂,把栓拴了前门,又入来,寻看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

  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门外来,马院里除下缠袋来,把怀里踏匾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拽开脚步,倒提朴刀便走。到城边,寻思道:「若等开门,须吃拿了,不如连夜越城走。」便从城边踏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苦不甚高,就女墙边望下,先把朴刀虚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月明之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堑边脱了鞋袜,解下腿絣护膝,抓扎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却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双八搭麻鞋,取出来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时,已打四更三点。武松道:「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267c4。『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撒开。」提了朴刀,投东小路便走。诗曰:

  只图路上开刀,还喜楼中饮酒。一人害却多人,杀心惨于杀手。不然冤鬼相缠,安得抽身便走。

  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武松一夜辛苦,身体困倦;棒疮发了又疼,哪里熬得过。望见一座树林里,一个小小古庙,武松奔入里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裹来做了枕头,扑翻身便睡。却待合眼,只见庙外边探入两把挠钩,把武松搭住。两个人便抢入来,将武松按定,一条绳索绑了。那四个男女道:「这鸟汉子却肥,好送与大哥去。」武松哪里挣扎得脱,被这四个人夺了包裹朴刀,却似牵羊的一般,脚不点地,拖到村里来。这四个男女,于路上自言自说道:「看这汉子一身血迹,却是哪里来?莫不做贼着了手来?」武松只不做声,由他们自说。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内,把武松推将进去。侧首一个小门里面,尚点着碗灯,四个男女,将武松剥了衣裳,绑在亭柱上。武松看时,见灶边梁上挂着两条人腿。武松自肚里寻思道:「却撞在横死神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正是:

  杀尽奸邪恨始平,英雄逃难不逃名。千秋意气生无愧,七尺身躯死不轻。

  那四个男女提着那包裹,口里叫道:「大哥,大嫂,快起来!我们张得一头好行货在这里了。」只听得前面应道:「我来也!你们不要动手,我自来开剥。」没一盏茶时,只见两个人入屋后来。武松看时,前面一个妇人,背后一个大汉。两个定睛看了武松,那妇人便道:「这个不是叔叔武都头!」那大汉道:「快解了我兄弟!」武松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却正是菜园子张青,这妇人便是「母夜叉」孙二娘。这四个男女吃了一惊,便把索子解了,将衣服与武松穿了。头巾已自扯碎,且拿个毡笠子与他戴上。

  原来这张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却有几处,所以武松不认得。张青即便请出前面客席里,叙礼罢。张青大惊,连忙问道:「贤弟如何恁地模样?」武松答道:「一言难尽!自从与你相别之后,到得牢城营里,得蒙施管营儿子,唤做『金眼彪』施恩,一见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快活林内,甚是趁钱;却被一个张团练带来的蒋门神那厮倚势豪强,公然白白地夺了。施恩如此告诉,我却路见不平,醉打了蒋门神,复夺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后被张团练买嘱张都监,定了计谋,取我做亲随,设智陷害,替蒋门神报雠。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贼,赚我到里面,却把银酒器皿,预先放在我箱笼内,拿我解送孟州府里,强扭做贼,打招了,监在牢里。却得施恩上下使钱透了,不曾受害。又得当案叶孔目仗义疏财,不肯陷害平人。又得当牢一个康节级,与施恩最好。两个一力维持,待限满脊杖,转配恩州。昨夜出得城 ,叵耐张都监设计,教蒋门神使两个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帮,就路上要结果我。到得飞云浦僻静去处,正欲要动手,先被我两脚,把两个徒弟踢下水里去。赶上这两个鸟公人,也是一朴刀一个搠死了,都撇在水里。思量这口气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里去。一更四点,进去马院里,先杀了一个养马的后槽;爬入墙内,去就厨房里杀了两个丫嬛;直上鸳鸯楼上,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都杀了;又砍了两个亲随。下楼来,又把他老婆、儿女、养媳都戳死了。连夜逃走,跳城出来。走了一五更路,一时困倦,棒疮发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庙里权歇一歇,却被这四个绑缚将来。」

  那四个捣子便拜在地下道:「我们四个,都是张大哥的火家。因为连日赌钱输了,去林子里寻些买卖。却见哥哥从小路来,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迹,却在土地庙里歇,我四个不知是什人。早是张大哥这几时分付道:『只要捉活的。』因此我们只拿挠钩套索出去,不分付时,也坏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识泰山』,一时误犯著哥哥,恕罪则个!」张青夫妻两个笑道:「我们因有挂心,这几时只要他们拿活的行货。他这四个,如何省得我心里事。若是我这兄弟不困乏时,不说你这四个男女,更有四十,个也近他不得。」那四个捣子只顾磕头。武松唤起他来道:「既然他们没钱去赌,我赏你些。」便把包裹打开,取十两银子,把与四人将去分。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与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张青道:「贤弟不知我心!从你去后,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脱节,或早或晚回来,因此上分付这几个男女,但凡拿得行货,只要活的。那厮们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敌他不过的,必致杀害;以此不教他们将刀仗出去,只与他挠钩套索。方才听得说,我便心疑,连忙分付,等我自来看,谁想果是贤弟!」孙二娘道:「只听得叔叔打了蒋门神,又是醉了赢他,哪一个来往人不吃惊!有在快活林做买卖的客商,常说到这里,却不知向后的事。叔叔困倦,且请去客房里将息,却再理会。」张青引武松去客房里睡了。两口儿自去厨下安排些佳肴美馔酒食,管待武松。不移时,整治齐备,专等武松起来相叙。有诗为证:

  金宝昏迷刀剑醒,天高帝远总无灵。如何廊庙多凶曜,偏是江湖有救星。

  却说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得过的,直到五更才敢出来。众人叫起里面亲随,外面当直的军牢,都来看视,声张起来,街坊邻舍,谁敢出来?挨到天明时分,却来孟州府里告状。知府听说罢,大惊,火速差人下来,点了杀死人数,行凶人出没去处,填画了图样格目,回府里禀覆知府道:「先从马院里入来,就杀了养马的后槽一人,有脱下旧衣二件。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嬛,后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楼上杀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人。外有请到客官张团练与蒋门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楼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兰并奶娘二口,儿女三口。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知府看罢,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门;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凶人武松。次日,飞云浦地里保正人等告称:「杀死四人在浦内,见有杀人血痕在飞云浦桥下,尸首俱在水中。」知府接了状子,当差本县县尉下来,一面着人打捞起四个尸首,都检验了。两个是本府公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盛殓了尸首,尽来告状,催促捉拿凶首偿命。城里闭门三日,家至户到,逐一挨查,五家一连,十家一保,哪里不去搜寻。知府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面,各乡、各保、各都、各村、尽要排家搜捉,缉捕凶首。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如有人知得武松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府,一同缉捕。

  且说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事务蔑刺一般紧急,纷纷攘攘有做公人出城来各乡村缉捕。张青知得,只得对武松说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紧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须怨恨我夫妻两个。我却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在先也曾对你说来,只不知你终心肯去也不?」武松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来到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亲戚都没了。今日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哪里地面?」张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和一个『青画兽』好汉杨志,在那里打家劫舍,霸着一方落草。青州官军捕盗,不敢正眼觑他。贤弟只除那里去安身,方才免得。若投别处去,终久要吃拿了。他那里常常有书来取我入伙,我只为恋土难移,不曾去的。我写一封书,备细说二 的本事,于我面上,如何不着你入伙。」武松道:「大哥也说的是。我也有心,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辏巧。今日既是杀了人,事发了没潜身处,此为最妙。大哥,你便写书与我去,只今日便行。」张青随即取幅纸来,备细写了一封书,把与武松,安排酒食送路。

  只见「母夜叉」孙二娘指着张青说道:「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道:「阿嫂,你且说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孙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处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信赏钱,画影图形,明写乡贯年甲,到处张挂。阿叔脸上,现今明明地两行『金印』,走到前路,须赖不过。」张青道:「脸上贴了两个膏药便了。」孙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说这痴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公的?我却有个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灾避难,如何依不得?」孙二娘大笑道:「我说出来,阿叔却不要嗔怪。」武松道:「阿嫂但说的便依。」孙二娘道:「二年前,有个头陀打从这里过,吃我放翻了,把来做了几日馒头馅。却留得他一个铁界箍,一身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杂色短穗绦,一本度牒,一串 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这刀时常半夜里鸣啸的响,叔叔前番也曾看见。今既要逃难,只除非把头发剪了,做个行者,须遮得额上『金印』。又且得这本度牒保护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却不是前缘前世?阿叔便应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谁敢来盘问?这件事好么?」张青拍手道:「二娘说的是,我倒忘了这一着。」正是:

  缉捕急如星火,颠危好似风波。若要免除灾祸,且须做个头陀。

  张青道:「二哥,你心里如何?」武松道:「这个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样。」张青道:「我且与你扮一扮看。」孙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来,打开,将出许多衣裳,教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却一似与我身上做的。」着了皂直裰,系了绦,把毡笠儿除下来,解开头发,折叠起来,将界箍儿箍起,挂着数珠。张青、孙二娘看了,两个喝采道:「却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讨面镜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来。张青道:「二哥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个行者。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张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后头发都剪了。诗曰:

  打虎从来有李忠,武松绰号尚悬空。幸有夜叉能说法,顿教行者显神通。

  武松见事务看看紧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张青又道:「二哥,你听我说,不是我要便宜,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下在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与你路上去做盘缠,万无一失。」武松道:「大哥见的分明。」尽把出来与了张青,换了一包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内,系在腰里。武松饱吃了一顿酒饭,拜辞了张青夫妻二人,腰里跨了这两口戒刀,当晚都收拾了。孙二娘取出这本度牒,就与他缝个锦袋盛了,教武松挂在贴肉胸前。武松拜谢了他夫妻两个。临行,张青又分付道:「二哥于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休要与人争闹,也做些出家人行径。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龙山,便可写封回信寄来。我夫妻两个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敢怕随后收拾家俬,也来山上入伙。二哥保重保重,千万拜上鲁、杨二头领。」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双袖,摇摆着便行。张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个行者!」但见:

  前面发掩映齐眉,后面发参差际颈。皂直裰好似乌云遮体,杂色绦如同花蟒缠身。额上界箍儿灿烂,依稀火眼金睛;身间布衲袄斑斓,仿佛铜筋铁骨。戒刀两口,擎来杀气横秋;顶骨百颗,念处悲风满路。啖人罗刹须拱手,护法金刚也皱眉。

  当晚武行者辞了张青夫妻二人,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时是十月间天气,日正短,转眼便晚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着月明,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正看之间,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行者道:「又来作怪!这般一条净荡荡高岭,有什么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一看,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窗前看月戏笑。武行者看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想道:「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却做这等勾当!」便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却是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手腕上悬了一把,再将这把插放鞘内,把两只直裰袖,结起在背上,竟来到庵前敲门。那先生听得,便把后窗关上。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见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道:「你是什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敲门打户做什么?」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童祭刀!」说犹未了,手起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下。只见庵里那个先生大叫道:「谁敢杀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那先生手轮着两口宝剑,竟奔武行者。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去取,正是挠着我的痒处。」便去鞘里,再拔了那口戒刀,轮起双戒刀,来迎那先生。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两口剑寒光闪闪,双戒刀冷气森森。斗了良久,浑如飞凤迎鸾;战不多时,好似角鹰拿兔。两个斗了十数合,只听得山岭旁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一个。但见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喷。

  毕竟两个里这厮杀,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30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话说当时武松踏住蒋门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罢!」蒋门神便道:「好汉但说,蒋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离了快活林,将一应家火什物,随即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教你强夺他的?」蒋门神慌忙应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饶了你起来,你便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蒋门神道:「小人也依得。 」武松道:「第三件,你从今日交割还了,便要你离了这快活林,连夜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在这里不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我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命。你依得么?」蒋门神听了,要挣扎性命,连声应道:「依得,依得,蒋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蒋门神来,看时,打得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角头流出鲜血来 武松指着蒋门神说道:「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量你这个,值得什地!快交割还他!但迟了些个,再是一顿,便一发结果了你这厮!」蒋门神此时方才知是武松,只得喏喏连声告饶。

  正说之间,只见施恩早到,带领着三二十个悍勇军健,都来相帮;却见武松赢了蒋门神,不胜之喜,团团拥定武松。武松指着蒋门神道:「本主已自在这里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请人来陪话。」蒋门神答道:「好汉,且请去店里坐地。」武松带一行人都到店里看时,满地都是酒浆。这两个鸟男女,正在缸里扶墙摸壁挣扎。那妇人才方从缸里爬得出来,头脸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着酒浆:那几个火家酒保,走得不见影了。

  武松与众人入到店里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车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妇人去了;一面叫不着伤的酒保,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豪杰,都来店里,替蒋门神与施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有的是按酒,都摆列了桌面,请众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顾筛来。酒至数碗,武松开话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小人武松,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这里,便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他和我并无干涉。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打死,就除了一害。我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只今晚便叫他投外府去。若不离了此间,再撞见我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众人才知道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都起身替蒋门神陪话道:「好汉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还本主。」那蒋门神吃他一吓,哪里敢再做声。施恩便点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蒋门神羞渐满面,相谢了众人,自唤了一辆车儿,就装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邀众高邻,直吃得尽醉方休。至晚,众人散了,武松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却说施老管营,听得儿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骑了马,直来店里,相谢武松,连日在店内饮酒作贺。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哪一个不来拜见武松。自此重整店面,开张酒肆,老管营自回安平寨理事。施恩使人打听蒋门神带了老小,不知去向。这里只顾自做买卖,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里居住。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旋恩得武松争了这口气,把武松似爷娘一般敬重。施恩似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话下。正是:

  夺人道路人还夺,义气多时利亦多。快活林中重快活,恶人自有恶人磨。

  荏苒光阴,早过了一月之上。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已及深秋。发话即长,无话即短。当日施恩正和武松在店里闲坐说话,论些拳棒枪法,只见店门前两三个军汉,牵着一匹马,来店里寻问主人道:「哪个是打虎的武都头?」施恩却认得是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衙内亲随人。施恩便向前问道:「你等寻武都头则甚?」那军汉说道:「奉都监相公钧旨:闻知武都头是个好男子,特地差我们将马来取他,相公有钧帖在此。」施恩看了,寻思道:「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官,属他调遣;今者武松又是配来的囚徒,亦属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对武松道:「兄长,这几位郎中,是张都监相公处差来取你。他既着人牵马来,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个刚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有什话说。」随即换了衣裳巾帻,带了个小伴当,上了马,一同众人,投孟州城里来。

  到得张都监宅前,下了马,跟着那军汉,直到厅前参见那张都监。那张蒙方在厅上,见了武松来,大喜道:「教进前来相见。」武松到厅下,拜了张都监,叉手立在侧边。张都监便对武松道:「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敢与人同死同生。我帐前见缺恁地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梯己人么?」武松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伏侍恩相。」张都监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来。张都监亲自赐了酒,叫武松吃的大醉。就前厅廊下,收拾一间耳房,与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处,取了行李来,只在张都监家宿歇。早晚都监相公,不住地唤武松进后堂与酒与食,放他穿房入户,把做亲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缝与武松彻里彻外做秋衣。武松见了,也自欢喜,心内寻思道:「难得这个都监相公,一力要抬举我。自从到这里住了,寸步不离,又没工夫去快活林与施恩说话。虽是他频频使人来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够入宅里来。──」

  武松自从在张都监宅里,相公见爱;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银、财帛、缎疋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不在话下。

  时光迅速,却早又是八月中秋,怎见得中秋好景,但见:

  玉露泠泠,金风淅淅。井畔梧桐落叶,池中菡萏成房。新雁声悲,寒蛩韵急。舞风杨柳半摧残,带雨芙蓉逞娇艳。秋色平分摧节序,月轮端正照山河。

  当时张都监向后堂深处鸳鸯楼下,安排筵宴,庆赏中秋,叫唤武松到里面饮酒。武松见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转身出来。张都监唤住武松问道:「你哪里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饮宴,小人理合回避。」张都监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个义士,特地请将你来一处饮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却要回避?」便教坐了。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与恩相坐地?」张都监道:「义士,你如何见外?此间又无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谦让告辞,张都监哪里肯放,定要武松一处坐地。武松只得唱个无礼喏,远远地斜着身坐下。张都监着丫嬛养娘相劝。一杯两盏,看看饮过五七杯酒,张都监叫抬上果桌饮酒,又进了一两套食,次说些闲话,问了些枪法。张都监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银赏钟斟酒与义士吃。连珠箭劝了武松几钟。看看月明光彩,照入东窗。武松吃的半醉,却都忘了礼数,只顾痛饮。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出来唱曲。那玉兰生得如何,但见:

  脸如莲萼,唇似樱桃。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纤腰袅娜,绿罗裙掩映金莲;素体馨香,绛纱袖轻笼玉笋。凤钗斜插笼云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那张都监指着玉兰道:「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着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唱道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卷珠帘,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玉兰唱罢,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个万福,立在一边。张都监又道:「玉兰,你可把一巡酒。」这玉兰应了,便拿了一副劝盘,丫嬛斟酒,先递了相公,次劝了夫人,第三便劝武松饮酒。张都监叫斟满着。武松哪里敢抬头,起身远远地接过酒来,唱了相公夫人两个大喏,拿起酒来,一饮而尽,便还了盏子。张都监指着玉兰对武松道:「此女颇有些聪明伶俐,善知音律,极能针指。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时,将来与你做个妻室。 」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张都监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负约。」

  当时一连又饮了十数杯酒。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厅廊下房门前。开了门,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了巾帻,拿条哨棒来厅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仰面看天时,约莫三更时分。武松进到房里,却待脱衣去睡,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武松听得道:「都监相公如此爱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武松献勤,提了一条哨棒,径抢入后堂里来。只见那个唱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来指道:「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武松听得这话,提着哨棒,大踏步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复翻身却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众军汉哪里容他分说。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叫道:「拿将来!」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贼,是武松。」张都监看了大怒,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个强盗,贼心贼肝的人。我倒要抬举你一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却才教你一处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举,与你个官,你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般的事。」张都监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 」众军汉把武松押着,径到他房里,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却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松见了,也自目睁口呆,只叫得屈。众军汉把箱子抬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贼心贼肝。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了。」连夜便把赃物封了,且叫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却和这厮说话。武松大叫冤屈,哪里肯容他分说,众军汉扛了赃物,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上。张都监家心腹人,赍着张都监被盗的文书,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武松却待开口分说,知府喝道:「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一定是一时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 」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地打下来。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势窃取入己。」与了招状。知府道:「这厮正是见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枷来钉了监下。」牢子将过长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诗曰:

  都监贪污实可嗟,出妻献婢售奸邪。如何太守心堪买,也把平人当贼拿。

  且说武松下到大牢里,寻思道:「叵耐张都监那厮,安排这般圈套坑陷我。我若能够挣得性命出去时,却又理会。」牢子狱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将他一双脚昼夜匣着;又把木钮钉住双手,哪里容他些松宽。

  话里却说施恩,已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入城来和父亲商议。老管营道:「眼见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着人去上下都使了钱,受了人情贿赂,众人以此不由他分说,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寻思起来,他须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押牢节级,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却又别作商议。」施恩道: 「现今当牢节级姓康的,和孩儿最过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营道:「他是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时?」施恩将了一二百两银子,径投康节级,却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著人去牢里说知。不多时,康节级归来与施恩相见。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诉了一遍。康节级答道:「不瞒兄长说:此一件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同姓结义做兄弟。现今蒋门神躲在张团练家里,却央张团练买嘱这张都监,商量设出这条计来,一应上下之人,都是蒋门神用贿赂,我们都接了他钱。厅上知府,一力与他做主,定要结果武松性命,只有当案一个叶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这人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还不吃亏。今听施兄所说了,牢中之事,尽是我自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后不教他吃半点儿苦。你却快央人去,只嘱叶孔目,要求他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两银子与康节级。康节级哪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

  施恩相别出门来,径回营里,又寻一个和叶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他,只求早早紧急决断。那叶孔目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着;只被这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嘱托,不肯从轻。勘来武松窃取人财,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谋他性命。今来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却把这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满决断。有诗为证:

  赃吏纷纷据要津,公然白日受黄金。西厅孔目心如水,不把真心作贼心。

  且说施恩于次日安排了许多酒馔,甚是齐备,来央康节级引领,直进大牢里看视武松,见面送饭。此时武松已自得康节级看觑,将这刑禁都放宽了。施恩又取三二十两银子,分俵与众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这场官司,明明是都监替蒋门神报仇,陷害哥哥。你且宽心,不要忧念。我已央人和叶孔目说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满断决你出去,却再理会。」此时武松得松宽了,已有越狱之心;听得施恩说罢,却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里安慰了武松,归到营中。过了两日,施恩再备些酒食钱财,又央康节级引领入牢里,与武松说话。相见了,将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银子与众人做酒钱。回归家来,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趱打点文书。过得数日,施恩再备了酒肉,做了几件衣裳,再央康节级维持,相引将来牢里,请众人吃酒,买求看觑武松,叫他更换了些衣服,吃了酒食。出入情熟,一连数日,施恩来了大牢里三次。却不提防被张团练家心腹人见了,回去报知。那张团练便去对张都监说了其事。张都监却再使人送金帛来与知府,就说与此事。那知府是个赃官,接受了贿赂,便差人常常下牢里来闸看。但见闲人,便要拿问。施恩得知了,哪里敢再去看觑。武松却自得康节级和众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得知长短,都不在话下。

  看看前后将及两月。有这当案叶孔目一力主张,知府处早晚说开就里。那知府方才知道张都监接受了蒋门神若干银子,通同张团练,设计排陷武松,自心里想道:「你倒赚了银两,教我与你害人!」因此心都懒了,不来管看。

  挨到六十日限满,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当案叶孔目读了招状,就拟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盗赃物,给还本主。张都监只得着家人当官领了赃物。当厅把武松断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差两个壮健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时日要起身。那两个公人领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门便行。原来武松吃断棒之时,却得老管营使钱通了,叶孔目又看觑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来打重,因此断得棒轻。

  武松忍着那口气,带上行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监在后面。约行得一里多路,只见官道旁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看着武松道:「小弟在此专等。」武松看施恩时,又包着头,络着手臂。武松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样?」施恩答道:「实不相瞒哥哥说:小弟自从牢里三番相见之后,知府得知了,不时差人下来牢里点闸,那张都监又差人在牢门口左右两边巡看着,因此小弟不能够再进大牢里看望兄长,只到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里,只见蒋门神那厮又领着一伙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又痛打一顿,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话,却被他仍复夺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将息未起,今日听得哥哥断配恩州,特有两件绵衣,送与哥哥路上穿着。煮得两只熟鹅在此,请哥哥吃了两块去。」施恩便邀两个公人,请他人酒肆,那两个公人哪里肯进酒店里去,便发言发语道:「武松这厮,他是个贼汉,不争我们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须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开去。」施恩见不是话头 便取十来两银子,送与他两个公人。那厮两个哪里肯接,恼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讨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里有两件绵衣,一帕子散碎银子,路上好做盘缠;也有两只八搭麻鞋在里面。只是要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武松点头道:「不须分付,我已省得了。再着两个来,也不惧他。你自回去将息。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辞了武松,哭着去了,不在话下。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到数里之上,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见那两个来。」武松听了,自暗暗地寻思,冷笑道:「没你娘鸟兴,那厮倒来扑复老爷!」武松右手却吃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着。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顾自吃,也不睬那两个公人。又行了四五里路,再把这只熟鹅除来,右手扯着,把左手撕来,只顾自吃。行不过五里路,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约莫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见前面路边,先有两个人,提着朴刀,各跨口腰刀,先在那里等候。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着一路走。武松又见这两个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武松早瞟见,自瞧了八分尴尬,只安在肚里,却且只做不见。

  又走不数里多路,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有牌额写着道「飞云浦」三字。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什么去处?」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武松站住道:「我要净手则个。」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这一个急待转身,武松右脚早起,扑通地也踢下水里去。那两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走。武松喝一声:「哪里去!」把枷只一扭,折做两半个,赶将下桥来。那两个先自惊倒了一个。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就水边拿起朴刀来,赶上去,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下,却转身回来,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又砍倒一个,赶入一步,劈头揪住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那人道:「小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帮防送公人,一处来害好汉。」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那人道:「小人临来时,和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里后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武松道:「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解下他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将两个尸首,都撺在浦里。又怕那两个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几刀;立在桥上看了一会,思量道:「虽然杀了四个贼男女,不杀得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恨气!」提着朴刀,踌躇了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

  不因这番,有分教,武松杀几个贪夫,出一口怨气。定教画堂深处尸横地,红烛光中血满楼。毕竟武松再回孟州城来怎地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29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只拣紧要的话直说来。」施恩道:「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拼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路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门神』。那厮不特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着头,兜着手,直到如今,疮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且教将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失言说了,小弟当以实告。」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哪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什么?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时,后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再理会。空自去『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却是不好。」武松焦躁道 「小管营,你可知著他打了?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去便去,等什么今日明日!要去便走,怕他准备!」

  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后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后堂少叙片时。」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 」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老管营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仆从搬出酒淆、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雠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长兄,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学,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弟兄。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了。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武松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当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后,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早饭罢,吃了茶,施恩与武松去营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只具数杯酒相待,下饭按酒,不记其数。武松正要吃酒,见他只把按酒添来相劝,心中不在意。吃了晌午饭,起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伏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是什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本是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不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后槽有马,备来骑去。」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施恩道:「兄长,如何是『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户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 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既是哥哥酒后愈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的好酒、果品、淆馔,去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地饮将去。」武松道:「恁么却才中我意!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施恩当时打点了,叫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壮健大汉,慢慢的随后来接应,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安平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道傍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先安下淆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两个便离了这坐酒肆,出得店来。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里。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但见:

  古道村坊,傍溪酒店。杨柳阴森门外,荷华旖旎池中,飘飘酒旆舞金风,短短芦帘遮酷日。磁盆架上,白冷冷满贮村醪;瓦瓮灶前,香喷喷初蒸社酝。未必开樽香十里,也应隔壁醉三家。

  当时施恩、武松来到村坊酒肆门前,施恩立住了脚问道:「此间是个村醪酒店,哥哥饮么?」武松道:「遮莫酸咸苦涩,是酒还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帘便了。」两个人来坐下,仆人排了果品按酒。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着,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好酒肆,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你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话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武松道:「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有些微风。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着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后偃,东倒西歪。来到林子前,那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着。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着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着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武松看那人时,生得如何,但见:

  形容丑恶,相貌粗疏。一身紫肉横铺,几道青筋暴起。黄髯斜卷,唇边几阵风生;怪眼圆睁,眉下一双星闪。真是神荼郁垒象,却非立地顶天人。

  这武松假醉佯颠,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一定是『蒋门神』了。」直抢过去。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代绿油栏杆,插着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壁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装列着柜身子,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小的妇人,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那妇人生得如何:

  眉横翠岫,眼露秋波。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轻舒嫩玉。冠儿小明铺鱼□,掩映乌云;衫袖窄巧染榴花,薄笼瑞雪。金钗插凤,宝钏围龙。尽教崔护去寻浆,疑是文君重卖酒。

  武松看了,瞅着醉眼,径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着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武松却敲着桌子叫道:「卖酒的主人家在哪里?」一个当头的酒保过来,看着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荡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着头道:「不好,不好,换将来!」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酒保将去,又荡一碗过来。武松提起来呷了一口,叫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

  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这客人醉了,只要寻闹相似,便换些上好的与他罢。」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来与酒保,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又荡一碗过来。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问道:「过卖,你那主人家姓什么?」酒保答道:「姓蒋。」武松道:「却如何不姓李?」那妇人听了道:「这厮哪里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么!」酒保道:「眼见得是个外乡蛮子,不省得了,休听他放屁!」武松问道:「你说什么?」酒保道:「我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酒保喝道:「休胡说!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推开柜身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怀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抢入柜身子里,却好接着那妇人。武松手硬,哪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儿捏做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通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提一个过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桩在里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着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一脚,却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个人,在三只酒缸里,哪里挣扎得起。后面两个人,在地下爬不动。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

  那个捣子径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着,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惊,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只顾赶将入来。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脸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打的蒋门神在地下叫饶。武松喝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道:「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

  武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改头换面来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毕竟武松说出哪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28回 武松威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番,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伙如何?」武松道:「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爱我时,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

  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孙二娘便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恁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记着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武松笑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正。

  张青教摆在后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头。张青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孙二娘坐在横头。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柴大官人庄上。」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哪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因此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厚意。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五年,因此武松结拜张青为兄。武松再辞了要行,张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交还了;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零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再带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作别了,自和公人投孟州来。诗曰:

  结义情如兄弟亲,劝言落草尚逡巡。须知愤杀奸淫者,不做违条犯法人。

  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随即却把武松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当日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着道:「安平寨」。公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众囚徒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说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

  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哪个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武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金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

  正在那里说言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什么!」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视厅前,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拖的,背将起来。」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也不是好男子!」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武松又道:「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两下众人都笑起来。那军汉拿起棍来,却待下手,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着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柳髭须;额头上缚着白手帕,身上穿着一领青纱上盖,把一条白绢搭膊络着手。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两边看的人都笑。管营也笑道:「想是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什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武松道:「并不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道:「他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和些臭鲞鱼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去,把索子捆翻着,一床干藁荐把你卷了,塞住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武松又问道:「还有什么法度害我?」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余的也不打紧。」

  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入来,问道:「哪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武松答道:「我便是。什么话说?」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武松来看时,一大旋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却又理会。」武松把那旋旋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入来,武松问道:「你又来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盘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却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个大桶汤来,看着武松道:「请都头洗浴。」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残汤倾了,提了浴桶去。一个便把藤簟、纱帐将来挂起;铺了藤簟,放个凉枕,叫了安置,也回去了。武松把门关上,拴了,自在里面思想道:「这个是什么意思?随他便了,且看如何。」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提着桶洗面汤进来,教武松洗了面,又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带个篦头待诏来,替武松篦了头,绾个髻子,裹了巾帻。又是一个人,将个盒子入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儿,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武松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引着武松,离了单身房里,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开房门来,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武松来到房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比单身房好生齐整!」

  鸡鸣狗盗君休笑,曾向函关出孟尝。今日配军为上客,孟州赢得姓名扬。

  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子入来,手里提着一注子酒。将到房中,打开看时,摆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那人便把熟鸡来撕了,将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武松心里忖道:「毕竟是何如?」到晚又是许多下饭;又请武松洗浴了,乘凉歇息。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这般想,却是怎地这般请我?」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着。正是五六月炎天,哪里去躲这热。武松却背叉着手,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着,也要过哩!」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有个关眼,是缚竿脚的,好块大石。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便回房里来,坐地了自存想,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

  话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并不见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体己人。」武松道:「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吃了怎地?」那人道: 「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吩咐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武松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果我。这个鸟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什么样人?在哪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那个人道:「便是前日都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着 手,那人便是小管营。」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纱上盖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那人道:「正是老管营相公儿子。」武松道:「我待吃杀威棒时,敢是他说,救了我,是么?」那人道:「正是。小管营对他父亲说了,因此不打都头。」武松道:「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看觑我,必有个缘故。我且问你: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道:「小管营吩咐小人道,休要说知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里肯去。武松焦躁起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多时,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着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施恩答道:「小人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够相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武松问道:「却才听得伴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是小管营要与小人说什么?」施恩道:「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却如何造次说得?」武松道:「管营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憋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施恩道:「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得;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 ;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对兄长说知备细。」

  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何况今日!」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武松道:「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个石墩,约有多少斤重?」施恩道:「敢怕有四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一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请吃罢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哪里拔得动。」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小管营,也信真个拿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囚徒,武松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诗曰:

  神力惊人心胆寒,皆因义勇气弥漫。掀天揭地英雄手,拔石应宜似弄丸。

  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有什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请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 「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像,颠倒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

  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武松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这打虎的威风。正是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27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话说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雠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做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卖;却押那婆子,提了两颗人头,径投县里来。

  此时哄动了一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计其数。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然,随即升厅。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阶下。武松跪在左边,婆子跪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武松怀中取出胡正卿写的口词,从头至尾,告诉一遍。知县叫那令史,先问了王婆口词,一般供说。四家邻舍,指证明白。又唤过何九叔、郓哥,都取了明白供状。唤当该仵作行人,委吏一员,把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检验了妇人身尸;狮子桥下酒楼前;检验了西门庆身尸。明白填写尸单格目,回到县里,呈堂立案。知县叫取长枷,且把武松同这婆子枷了,收在监内;一干平人,寄监在门房里。

  且说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寻思他的好处,便唤该吏商议道:「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把这人们招状从新做过: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读款状与武松听了,写一道申解公文,将这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

  这阳谷县虽是个小县分,倒有仗义的人:有那上户之家,都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到下处,将行李寄顿土兵收了,将了十二三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当下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并何九叔的银子、骨殖、招词、刀杖,带了一干人犯,上路望东平府来。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

  且说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那官人:平生正直,禀性贤明。幼曾雪案攻书,长向金銮对策。户口增,钱粮办,黎民称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市井。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德政胜龚黄。

  那陈府尹是个聪察的官,已知这件事了,便叫押过这一干人犯,就当厅先把阳谷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款看过,将这一干人,一一审录一遍。把赃物并行凶刀杖封了,发与库子收领上库。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把这婆子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提事司监死囚牢里收了。唤过县吏,领了回文,发落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县去,宁家听候。本主西门庆妻子,留在本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结断。」那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县吏领了自回本县去了。武松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土兵送饭。

  且说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时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陈府尹把这招藁卷宗都改得轻了,申去省院,详审议罪:却使个心腹人,赍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那刑部官有和陈文昭好的,把这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据王婆生情造意,哄诱通奸,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伤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据武松虽系报兄之雠,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文书到日,即便施行。」

  东平府尹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郓哥并四家邻舍,和西门庆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武松,读了朝延明降,开了长枷,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觑他,止有五七下着肉。取一面七斤半铁叶团头护身枷钉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余一干众人,省谕发落,各放宁家。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听命。读了朝廷明降,写了犯由牌,画了伏状,便把这婆子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剐」字,拥出长街。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犯由前引,混棍后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去东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剐。

  话里只说武松带上行枷,看剐了王婆,有那原旧的上邻姚二郎,将变卖家俬什物的银两,交付与武松收受,作别自回去了。当厅押了文帖,着两个防送公人领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发落已了。

  只说武松与两个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士兵付与了行李,亦回本县去了。武松自和两个公人离了东平府,迤逦取路投孟州来。那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去伏侍他,不敢轻慢他些个。武松见他两个小心,也不和他计较;包裹内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肉,和他两个公人吃。

  话休絮繁。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来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凉而行。约莫也行了二十余日,来到一条大路,三个人已到岭上,却是巳牌时分。武松道:「你们且休坐了,赶下岭去,寻买些酒肉吃。」两个公人道:「也说的是。」三个人奔过岭来,只一望时,见远远地土坡下约有十数间草屋,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武松见了,把手指道:「兀那里不有个酒店!」三个人奔下岭来,山冈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过来。武松叫道:「汉子,借问这里地名叫做什么去处?」樵夫道:「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武松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着。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镮,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见那妇人如何?

  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锤似粗莽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金钏牢笼魔女臂,红衫照映夜叉精。

  当时那妇人倚门迎接说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两个公人和武松入到里面,一副柏木桌凳座头上,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缠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搭膊,脱下布衫。两个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看见,我们担些利害,且与你除了这枷,快活吃两碗酒。」便与武松揭开了封皮,除了枷来,放在桌子底下,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只见那妇人笑容可掬道:「客官要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问多少,只顾荡来;肉便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那妇人道:「也有好大馒头。」武松道:「也把三二十个来做点心。」那妇人嘻嘻地笑着入里面,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切出两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哪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那妇人道:「客官那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肉有几根毛,一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 」

  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那厮。」这妇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什好的,请我们吃几碗。」那妇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吃。」那妇人心里暗喜,便去里面托出一旋浑色酒来。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只宜热吃最好。」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官省得,我荡来你尝看。」妇人自忖道:「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当是我手里行货。」荡得热了,把将过来筛做三碗,便道:「客官试尝这酒。 」两个公人哪里忍得饥渴,只顾拿起来吃了。武松便道:「大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与我过口。」张得那妇人转身入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口中虚把舌头来咂道:「好酒,还是这酒冲得人动!」

  那妇人哪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公人,只见天旋地转,禁了口,望后扑地便倒。武松也把眼来虚闭紧了,扑地仰倒在凳边。那妇人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见里面跳出两个蠢汉来,先把两个公人扛了进去。这妇人后来桌上,提了武松的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捏一捏看,约莫里面是些金银。那妇人欢喜道:「今日得这三头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把包裹缠袋提了入去,却出来,看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哪里扛得动,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那妇人看了,见这两个蠢汉,拖扯不动,喝在一边说道:「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扛进去,先开剥这厮。」那妇人一头说,一面先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那两个汉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的呆了。那妇人被按压在地上,只叫道:「好汉饶我!」哪里敢挣扎,正是:

  麻翻打虎人,馒头要发酵。谁知真英雄,却会恶取笑。牛肉卖不成,反做杀猪叫!

  只见门前一人挑一担柴,歇在门首,望见武松按倒那妇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将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武松跳将起来,把左脚踏住妇人,提着双拳,看那人时,头带青纱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腰系着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武松道:「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地触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正是:

  自古嗔拳输笑面,从来礼数服奸邪。只因义勇真男子,降伏凶顽母夜叉。

  武松见他如此小心,慌忙放起妇人来,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的人,愿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都头。武松道:「却才冲撞,阿嫂休怪。」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请去里面坐地。」武松又问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那人道:「小人姓张,名青,原是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间争些小事,性起,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后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小人只在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抢出来和他厮并,斗了二十余合,被那老儿一扁担打翻。原来那老儿年纪小时,专一剪径;因见小人手脚活,便带小人归去到城里,教了许多本事,又把这个女儿招赘小人做个女婿。城里怎地住得,只得依旧来此间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 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人都叫小人做『菜园子』张青。俺这浑家姓孙,全学得他父亲本事,人都唤他做『母夜叉』孙二娘。小人却才回来,听得浑家叫唤,谁想得遇都头。小人多曾分付浑家道:『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又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则恁地也争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姓鲁,名达;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也从这里经过。浑家见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小人恰好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却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打听得他近日占了二龙山宝珠寺 和一个什么『青面兽』杨志,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几番收得他相招的书信,只是不能够去。」武松道:「这两个,我也在江湖上多闻他名。」张青道:「只可惜了一个头陀,长七八尺一条大汉,也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个箍头的铁界尺,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在此。别的都不打紧,有两件物最难得:一件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想这个头陀也自杀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这个人,心里常常忆念他。又分付浑家道:『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又分付浑家道:『第三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不想浑家不依小人的言语,今日又冲撞了都头,幸喜小人归得早些。却是如何了起这片心?」

  「母夜叉」孙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话,因此一时起意。」武松道:「我是斩头沥血的人,何肯戏弄良人!我见阿嫂瞧得我包裹紧,先贼忌了,因此特地说些风话,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你果然来提我。一时拿住,甚是冲撞了嫂子,休怪!」张青大笑起来,便请武松直到后面客席里坐定。武松道:「兄长,你且放出那两个公人则个。」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两个来。」张青道:「请问都头:今得何罪?配到何处去?」武松把杀西门庆并嫂的缘由,一一说了一遍。张青夫妻两个,称赞不已,便对武松说道:「小人有句话说,未知都头如何?」武松道:「大哥但说不妨。」

  张青不慌不忙,对武松说出那几句话来,有分教,武松大闹了孟州城,哄动了安平寨。直教打翻拽象拖牛汉,攧倒擒龙捉虎人。毕竟张青对武松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26回 偷骨殖何九叔送丧 供人头武二郎设祭

  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在地下,众火家扶住。王婆便道:「这是中了恶,快将水来!」喷了两口,何九叔渐渐地动转,有些苏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却理会。」两个火家,使扇板门,一径抬何九叔到家里。大小接着,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却怎地这般归来!闲时曾不知中恶。」坐在床边啼哭。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烦恼,我自没事。却才去武大家入殓,到得他巷口,迎见县前开药铺的西门庆,请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两银子与我,说道:『所殓的尸首,凡事遮盖则个。』我到武大家,见他的老婆是个不良的人。我心里有八九分疑忌,到那里揭起千秋幡看时,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却怕他没人做主,恶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剔蝎。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

  老婆便道:「我也听得前日有人说道:『后巷住的乔老儿子郓哥,去紫石街帮武大捉奸,闹了茶坊。』正是这件事了。你却慢慢的访问他。如今这事有什难处,只使火家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若是停丧在家,待武松归来出殡,这个便没什么皂丝麻线。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烧他时,必有跷蹊。你到临时,只做去送丧,张人眼错,拿了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着,便是个老大证见。若他回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做一碗饭却不好。」何九叔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随即叫火家分付:「我中了恶,去不得,你们便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快来回报。得的钱帛,你们分了,都要停当。若与我钱帛,不可要。」火家听了,自来武大家入殓,停丧安灵已罢,回报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说道:『只三 便出殡,去城外烧化。』」火家各自分钱散了。何九叔对老婆道:「你说的话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说王婆一力撺掇,那婆娘当夜伴灵。第二日请四僧念些经文。第三日早,众火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那妇人带上孝,一路上假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叫举火烧化。只见何九叔手里提着一陌纸钱,来到场里,王婆和那妇人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体没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买了大郎一扇笼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诚。」何九叔把纸钱烧了,就撺掇烧化棺材。王婆和那妇人谢道:「难得何九叔撺掇,回家一发相谢。」何九叔道:「小人到处只是出热。娘子和干娘自稳便,斋堂里去相待众邻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顾。」使转了这妇人和那婆子,把火挟去,拣两块骨头,拿去潵骨池内只一浸,看那骨头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来斋堂里和哄了一回。棺木过了,杀火收拾骨殖,潵在池子里。众邻舍各自分散。那何九叔将骨头归到家中,把幅纸都写了年月日期,送丧的人名字,和这银子一处包了,做一个布袋儿盛着,放在房里。

  再说那妇人归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垛、金银锭、采缯之属。每日却自和西门庆在楼上任意取乐,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家中又没人碍眼,任意停眠整宿。自此西门庆整三五夜不归去,家中大小亦各不喜欢。原来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时必须有败,有诗为证: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是恶姻缘。山妻小妾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

  且说西门庆和那婆娘终朝取乐,任意歌饮,交得熟了,却不顾外人知道。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肯来多管?

  常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光阴迅速,前后又早四十余日。却说武松自从领了知县言语,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了来书,交割了箱笼,街上闲行了几日,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前后往回,恰好将及两个月。去时新春天气,回来三月初头。于路上只觉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见哥哥。且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已知金银宝物交得明白,赏了武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不必用说。

  武松回到下处房里,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锁上了房门,一径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地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

  且说武松到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见了灵床子,写着「亡夫武大郎之位」七个字,呆了,睁开双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声:「嫂嫂,武二归来。」

  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得屁滚尿流,一直奔后门,从王婆家走了。那妇人应道:「叔叔少坐,奴便来也。」原来这婆娘自从药死了武大,哪里肯带孝,每日只是浓妆艳抹,和西门庆做一处取乐。听得武松叫声「武二归来了」,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饰钗环,蓬松挽了个29b5b儿,脱去了红裙绣袄,旋穿上孝裙孝衫,便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什么症候?吃谁的药?」那妇人一头哭,一面说道:「你哥哥至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什么药不吃过,医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隔壁王婆听得,生怕决撒,即便走过来帮他支吾。武松又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地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谁保得长没事?」那妇人道:「亏杀了这个干娘。我又是个没脚蟹,不是这个干娘,邻舍家谁肯来帮我!」武松道:「如今埋在哪里?」妇人道:「我又独自一个,哪里去寻坟地?没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烧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几日了?」妇人道:「再两日,便是断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门去,径投县里来;开了锁,去房里换了一身素净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银两带在身边;叫一个土兵锁上了房门,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烛、冥纸,就晚到家敲门。那妇人开了门,武松叫土兵去安排羹饭。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到两个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雠。」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便放声大哭。哭的那两边邻舍无不恓惶。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武松哭罢,将羹饭酒肴和土兵吃了,讨两条席子,叫土兵中门傍边睡。武松把条席子,就灵床子前睡。那妇人自上楼去,下了楼门自睡。

  约莫将近三更时候,武松翻来覆去睡不着;看那土兵时,齁齁的却似死人一般挺着。武松爬将起来,看了那灵床子前琉璃灯,半明半灭;侧耳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武松叹了一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了却有什分明。」说犹未了,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真个是盘旋侵骨冷,凛烈透肌寒。昏昏暗暗,灵前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那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皆竖。定睛看时,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武松看不仔细,却待向前来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了人。武松一交颠翻在席子上坐地,寻思是梦非梦。回头看那土兵时,正睡着。武松想道:「哥哥这一死,必然不明。却才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直在心里不题,等天明却又理会。诗曰:

  可怪人称三寸丁,生前混沌死精灵。不因同气能相感,冤鬼何从夜现形?

  天色渐明了,土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那妇人也下楼来,看着武松道:「叔叔夜来烦恼?」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什么病死了?」那妇人道:「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药吃?」那妇人道:「见有药贴在这里。」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那妇人道:「央及隔壁王干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那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武松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便起身带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土兵道:「你认得团头何九叔么?」土兵道:「都头恁地忘了?前项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他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武松道:「你引我去。」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

  武松却揭起帘子,叫声:「何九叔在家么?」这何九叔却才起来,听得是武松来寻,吓得手忙脚乱,头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便出来迎接着:「都头几时回来?」武松道:「昨日方回到这里,有句话闲说则个,请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头且请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赐。」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武松道:「且坐。」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筛酒,武松更不开口,且只顾吃酒。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撩他。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都惊得呆了,哪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13-2f3a气。武松捋起双袖,握着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武大死的缘故,便不干涉你!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闲言不道,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武松道罢,一双手按住胳膝,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看着何九叔。

  何九叔便去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是一个大证见?」武松用手打开,看那袋儿里时,两块酥黑骨头,一锭十两银子,便问道:「怎地见得是老大证见?」何九叔道:「小人并然不知前后因地,忽于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见开茶坊的王婆来呼唤小人殓武大郎尸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拦住,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西门庆取出这十两银子,付与小人,分付道:『所殓的尸首,凡百事遮盖。』小人从来得知道那人是个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这银子,小人去到大郎家里,揭起千秋幡,只见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尸首。小人本待声张起来,只是又没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声言,自咬破舌尖,只做中 恶,扶归家来了。只是火家自去殓了尸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听得扛出去烧化,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情;使转了王婆并令嫂,暗拾了这两块骨头,包在家里。这骨殖酥黑,系是毒药身死的证见。这张纸上写着年月日时,并送丧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词了。都头详察。」

  武松道:「奸夫还是何人?」何九叔道:「却不知是谁。小人闲听得说来,有个卖梨儿的郓哥,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这条街上谁人不知。都头要知备细,可问郓哥。」武松道:「是。既然有这个人时,一同去走一遭。」武松收了刀,藏了骨头银子,算还酒钱,便同何九叔望郓哥家里来。

  却好走到他门前,只见那小猴子挽着个柳笼栲栳在手里,籴米归来。何九叔叫道:「郓哥,你认得这位都头么?」郓哥道:「解大虫来时,我便认得了。你两个寻我做什么?」郓哥那小厮也瞧了八分,便说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道:「郓哥,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郓哥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他吃官司也不妨。」将银子和米把与老儿,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武松叫过卖造三分饭来,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着你处。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

  郓哥道:「我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从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篮儿雪梨。我去寻西门庆大郎挂一勾子,一地里没寻他处。问人时,说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做一处;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里。』我听得了这话,一径奔去寻他,叵耐王婆老猪狗,拦住不放我入房里去。吃我把话来侵他底子,那猪狗便打我一顿栗暴,直叉我出来,将我梨儿都倾在街上。我气苦了,去寻你大郎,说与他备细,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济事。西门庆那厮手脚了得,你若捉他不着,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约在巷口取齐,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我若张见西门庆入茶坊里去时,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担儿等着。只看我丢出篮儿来,你便抢入来捉奸。』我这日又提了一篮梨儿,径去茶坊里。被我骂那老猪狗,那婆子便来打我,我先把篮儿撇出街上,一头顶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却抢入去时,婆子要去拦截,却被我顶住了,只叫得:『武大来也。』原来倒吃他两个顶住了门。大郎只在房门外声张,却不提防西门庆那厮开了房门,奔出来,把大郎一脚踢倒了。我见那妇人随后便出来,扶大郎不动,我慌忙也自走了。过得五七日,说大郎死了?我却不知怎地死了。」

  武松问道:「你这话是实了?你却不要说谎。」郓哥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这般说。」武松道:「说的是,兄弟。」便讨饭来吃了,还了饭钱,三个人下楼来。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松道:「且随我来,正要你们与我证一证。」把两个一直带到县厅上。知县见了问道:「都头告什么?」武松告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 」知县先问了何九叔并郓哥口词,当日与县吏商议。

  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说,因此官吏通同计较道:「这件事难以理问。」知县道:「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莫非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十两银子,一张纸,告道:「覆告相公: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知县看了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商议。可行时,便与你拿问。」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房里。

  当日西门庆得知,却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次日早晨,武松在厅上告禀,催逼知县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回出骨殖并银子来,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狱吏便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全,方可推问得。」武松道:「即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收了银子和骨殖,再付与何九叔收了。下厅来到自己房内,叫土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留在房里相等一等,我去便来也。」又自带了三两个土兵,离了县衙,将了砚瓦、笔、墨,就买了三五张纸,藏在身边。就叫两个土兵,买了个猪首、一只鹅、一只鸡、一担酒,和些果品之类,安排在家里。约莫也是巳牌时候,带了土兵,来到家中。

  那妇人已知告状不准,放下心,不怕他,大着胆看他怎的。武松叫道:「嫂嫂下来,有句话说。」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楼来,问道:「有什么话说?」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断七,你前日恼了众邻舍街坊,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那妇人大刺刺地说道:「谢他们怎地!」武松道:「礼不可缺。」唤土兵先去灵床子前,明晃晃地点起两枝蜡烛,焚起一炉香,列下一陌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堆盘满宴,铺下酒食果品之类。叫一个土兵,后面荡酒;两个土兵,门前安排桌凳;又有两个,前后把门。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来待客,我去请来。」先请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头作谢。」武松道:「多多相扰了干娘,自有个道理。先备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儿,收拾了门户,从后门走过来。武松道:「嫂嫂坐主位,干娘对席。」婆子已知道西门庆回话了,放着心吃酒。两个都心里道:「看他怎地?」

  武松又请这边下邻开银铺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劳都头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长久,便请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随顺到来,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对门请两家,一家是开纸马铺的赵四郎赵仲铭。四郎道:「小人买卖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众高邻都在那里了。」不由他不来,被武松扯到家里道:「老人家爷父一般,便请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请对门那卖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员出身,便瞧道有些尴尬,哪里肯来;被武松不管他,拖了过来,却请去赵四郎肩下坐了。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谁?」王婆道:「他家是卖馉饳儿的张公。」却好正在屋里,见武松入来,吃了一惊道:「都头,没甚话说?」武松道:「家间多扰了街坊,相请吃杯淡酒。」那老儿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礼数到都头家,却如何请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请到家。」老儿吃武松拖了过来,请去姚二郎肩下坐地。

  说话的,为何先坐的不走了?原来都有土兵前后把着门,都似监禁的一般。

  且说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条凳子,却坐在横头,便叫土兵把前后门关了。那后面土兵,自来筛酒。武松唱个大喏,说道:「众高邻:休怪小人粗卤,胡乱请些个。」众邻舍道:「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洗泥接风,如今倒来反扰。」武松笑道:「不成意思,众高邻休得笑话则个。」土兵只顾筛酒。众人怀着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说道:「小人忙些个。」武松叫道:「去不得!既来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寻思道:「既是好意请我们吃酒,如何却这般相待,不许人动身?」只得坐下。武松道:「再把酒来筛。」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后共吃了七杯酒过,众人却似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宴。只见武松喝叫土兵,且收拾过了杯盘,少间再吃。武松抹了桌子。众邻舍却待起身,武松把两只手只一拦道:「正要说话。一干高邻在这里,中间高邻哪位会写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 」武松便唱个喏道:「相烦则个。」便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右手四指笼着刀靶,大姆指按住掩心,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只要众位做个证见。」

  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邻舍惊得目睁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厮觑,不敢做声。武松道:「高邻休怪,不必吃惊。武松虽是粗卤汉子,便死也不怕,还省得有冤报冤,有雠报雠,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个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众邻舍俱目瞪口呆,再不敢动。

  武松看着王婆喝道:「兀那老猪狗听着!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的身上,慢慢地却问你!」回过脸来,看着妇人骂道:「你那淫妇听着!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了,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你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什事!…… 」说犹未了,武松把刀胳查子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隔桌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一交放翻在灵床面前,两脚踏住;右手拔起刀来,指定王婆道:「老猪狗,你从实说!」那婆子要脱身,脱不得,只得道:「不消都头发怒,老身自说便了。」武松叫土兵取过纸、墨、笔、砚,排好在桌子上,把刀指着胡正卿道:「相烦你与我听一句,写一句。」胡正卿胳搭搭抖着道:「小人便写。」讨了些砚水,磨起墨来,胡正卿拿起笔,拂开纸道:「王婆,你实说!」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说什么?」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哪个去!你不说时,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狗。」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22cbe两22cbe。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灵床子前。武松喝一声:「淫妇快说!」

  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时放帘子,因打着西门庆起,并做衣裳,入马通奸,一一地说。次后来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设计下药,王婆怎地教唆拨置,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武松叫他说一句,却叫胡正卿写一句。王婆道:「咬虫,你先招了,我如何赖得过,只苦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认了。把这婆子口词,也叫胡正卿写了。从头至尾,都说在上面。叫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就叫四家邻舍书了名,也画了字。叫土兵解搭膊来,背剪绑了这老狗,卷了口词,藏在怀里。叫土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喝那婆子也跪在灵前。武松道:「哥哥灵魂不远,兄弟武二与你报雠雪恨!」叫土兵把纸钱点着。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胳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四家邻舍吃了一惊,都掩了脸,见他凶了,又不敢动,只得随顺他。武松叫土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来,把妇人头包了,揩了刀,插在鞘里,洗了手,唱个喏一道:「有劳高邻,甚是休怪。且请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便来。」四家邻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楼去坐了。武松分付土兵,也教押那婆子上楼去。关了楼门,着两个土兵在楼下看守。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看着主管,唱个喏,问道:「大官人在么?」主管道:「却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闲说一句话。」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一引引到侧首僻净巷内。武松翻过脸来道:「你要死,却是要活?」主管慌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头。」武松道:「你要死,休说西门庆去向;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在哪里。」主管道:「却才和──一个相识,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酒。」武松听了,转身便走。那主管惊得半晌,移脚不动,自去了。

  且说武松径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边街阁儿里吃酒。」武松一直撞到楼上,去阁子前张时,窗眼里见西门庆坐着主位,对面一个坐着客席,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武松把那被包打开一抖,那颗人头血渌渌的滚出来。武松左手提了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钻将入来,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西门庆认得是武松,吃了一惊,叫声:「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见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里正慌。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盏儿、碟儿都踢下来。两个唱的行院惊得走不动。那个财主官人,慌了脚手,也惊倒了。西门庆见来得凶,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起右脚来。武松只顾奔入去,见他脚起,略闪一闪,恰好那一脚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右手虚照一照,左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来。却被武松略躲个过,就势里从口下钻入来,左手带住头,连肩胛只一提,右手早捽住西门庆左脚,叫声:「下去!」那西门庆一者冤魂缠定,二乃天理难容,三来怎当武松勇力,只见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当街心里去了,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一。街上两边人都吃了一惊。

  武松伸手去凳子边提了淫妇的头,也钻出窗子外,涌身望下只一跳,跳在当街上,先抢了那口刀在手里。看这西门庆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来动。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门庆的头来;把两颗头相结何一处,提在手里,把着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来。叫土兵开了门,将两颗人头供养在灵前;把那碗冷酒浇奠了,说道:「哥哥灵魂不远,早生天界!兄弟与你报雠,杀了奸夫和淫妇,今日就行烧化。」便叫土兵楼上请高邻下来,把那婆子押在前面。

  武松拿着刀,提了两颗人头,再对四家邻舍道:「我还有一句话,对你们四位高邻说则个。」那四家邻舍叉手拱立尽道:「都头但说,我众人一听尊命。」

  武松说出这几句话来,有分教,景阳冈好汉,屈做囚徒;阳谷县都头,变作行者。直教名标千古,声播万年。毕竟武松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25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这几下,心中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径奔来街上,直来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上来。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般模样,有什么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哪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钱得肥耷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来!」郓哥道: 「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兀谁,我把十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小主人,请我吃三杯,我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一个小酒店里,歇了担儿;拿了几个炊饼,买了些肉,讨了一旋酒,请郓哥吃。那小厮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来。」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胳瘩。」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胳瘩?」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大郎挂一小勾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说道:『他在王婆茶房里,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去赚三五十钱使,叵耐那王婆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我出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 一处,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假。」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么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须三人也有个暗号,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来个。若捉他不着,干吃他一顿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纸状子,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说得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老猪狗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着:你今日晚些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脸,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 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来打我。我先将篮儿丢出街来,你却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只顾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郓哥得了数贯钱、几个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

  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伴他些个。诗曰:

  泼性淫心讵肯回,聊将假意强相陪。只因隔壁偷好汉,遂使身中怀鬼胎。

  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家,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说起。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饭与武大吃了,当夜无话。次日饭后,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哪里来理会武大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能勾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房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武大道:「如何?」郓哥道:「早些个。你且去卖一遭了来。他七八分来了,你只在左近处伺候。」武大飞云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撇出来,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骂道:「老猪狗,你昨日做什么便打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起身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做什么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直什么屁!」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声「你打」时,就把王婆腰里带个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争些儿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那猴子死顶住在壁上。只见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那婆子见了是武大来,急待要拦,当时却被这小猴子死命顶住,哪里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婆娘正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钻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抢到房门边,用手推那房门时,哪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得:「做得好事!」那妇人顶住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几句言语,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娘子,不是我没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便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打!」武大却待要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窝里,扑地望后便倒了。西门庆见踢倒了武大,打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不是话头,撇了王婆撒开。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庆了得,谁敢来多管?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蜡查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上下肩掺着,便从后门扶归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正是:

  三寸丁儿没干才,西门驴货甚雄哉!亲夫却教奸夫害,淫毒皆成一套来。

  当夜无话。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和这妇人做一处,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够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不应。又见他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武大几遍气得发昏,又没人来睬着。武大叫老婆来分付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伏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这妇人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却踅过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却似提在冰窨子里,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我如今却和你眷恋日久,情孚意合,却不恁地理会。如今这等说时,正是怎地好?却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什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

  王婆道:「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门庆道:「干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再来相约;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一处,不担惊受怕,我却有一条妙计,只是难教你。」西门庆道:「干娘周全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这条计,用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什么东西?」王婆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里,便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来,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把这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待敢 地?自古道:『嫂叔不通问。』『初嫁从亲,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里来往半年一载,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了家去,这个不是长远夫妻,谐老同欢?此计如何?」西门庆道:「干娘此计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工夫。』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这是斩草除根,萌芽不发;若是斩草不除根,春来萌芽再发。官人便去取些砒霜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西门庆道:「这个自然,不消你说。」有诗为证:

  恋色迷花不肯休,机谋只望水绸缪。谁知武二刀头毒,更比砒霜狠一筹。

  且说西门庆去不多时,包了一包砒霜来,把与王婆收了。这婆子却看着那妇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对你说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小意儿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却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药转时,必然肠胃迸裂,大叫一声,你却把被只一盖,都不要人听得。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若毒药发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没了血迹;便入在棺材里,打出去烧了,有什么鸟事?」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手软了,临时安排不得尸首。」王婆道:「这个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过来相帮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来讨回报。」西门庆说罢,自去了。

  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把与那妇人将去藏了。那妇人却踅将归来,到楼上看武大时,一丝没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武大道:「你做什么来哭?」那妇人试着眼泪说道:「我的一时间不是了,吃那厮局骗了。谁想却踢了你这脚!我问得一处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怀;武二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那妇人拿了些铜钱,径来王婆家里坐地,却叫王婆去赎了药来;把到楼上,教武大看了,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叫你半夜里吃。吃了倒头把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个,半夜里调来我吃。」那妇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伏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妇人在房里点上碗灯,下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汤里。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三更。那妇人先把毒药倾在盏子里,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哪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调来与我吃。」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帖安了,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要他医治得病,管什么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哪里肯放些松宽。正似:

  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心窝里如雪刃相侵,满腹中似钢刀乱搅。浑身冰冷,七窍血流。牙关紧咬,三魂赴枉死城中;喉管枯干,七魄投望乡台上。地狱新添食毒鬼,阳间没了捉奸人。

  那武大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后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后门。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什么难处,我帮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嘴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尸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将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了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拾得干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那婆娘却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

  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叫那妇人商议。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西门庆道:「这个何须得你说。」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坊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西门庆道:「这个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迟误。」西门庆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买了棺材,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与那妇人做羹饭,点起一盏随身灯。邻舍坊厢都来吊问。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问他,只自人情劝道:「死自死了,活的自要过,娘子省烦恼。」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了。王婆取了棺材,去请团头何九叔。但是入殓用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件,也都买了。就叫了两个和尚,晚些伴灵。多样时,何九叔先拨几个火家来整顿。

  且说何九叔到巳牌时分,慢慢地走出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借一步说话则个。」何九叔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何九叔,请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对官人一处坐地?」西门庆道:「九叔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来。小二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即便筛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这人从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两个吃了半个时辰,只见西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九叔休嫌轻微,明日别有酬谢。」何九叔叉手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若是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处,也不敢受。」西门庆道:「九叔休要见外,请收过了却说。」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说不妨,小人依听。」西门庆道: 「别无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个,别无多言。」何九叔道:「是这些小事,有什利害,如何敢受银两?」西门庆道:「九叔不收时,便是推却。」那何九叔自来惧怕西门庆是个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受了。两个又吃了几杯,西门庆叫酒保来记了帐,明日来铺里支钱。两个下楼,一同出了店门。西门庆道:「九叔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别有报效。」分付罢,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里寻思道:「这件事却又作怪!我自去殓武大郎尸首,他却怎地与我许多银子?这件事必定有跷蹊。」来到武大门前,只见那几个火家在门首伺候,何九叔问道:「这武大是什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叔揭起帘子入来。王婆接着道:「久等阿叔多时了。」何九叔应道:「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武大老婆穿着些素淡衣裳,从里面假哭出来。何九叔道:「娘子省烦恼。可伤大郎归天去了!」那妇人虚掩着泪眼道:「说不可尽!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几日儿便休了,撇得奴好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得那婆娘的模样,口里自暗暗地道:「我从来只听得说武大娘子,不曾认得他。原来武大却讨着这个老婆!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些来历。」

  何九叔看着武大尸首,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犯著两点神水眼,定睛看时,何九叔大叫一声,望后便倒,口里喷出血来。但见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无光,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毕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24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余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处。」

  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

  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会风流。这婆娘倒诸般好,为头的爱偷汉子。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堪题,笑蹙春山八字眉。若遇风流清子弟,等闲云雨便偷期。

  却说那潘金莲过门之后,武大是个懦弱依本分的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

  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当下见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哪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武大引着武松,转弯抹角,一径望紫石街来。转过两个弯,来到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芦帘起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 「你的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武松揭起帘子,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请坐。」武松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也听得说道:『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来。 』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迟了,赶不上,不曾看见,原来却是叔叔。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武松看那妇人时,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当下那妇人叫武大请武松上楼,主客席里坐地。三个人同到楼上坐了,那妇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武大应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武大下楼去了。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的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悔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

  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在哪里安歇?」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妇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伙腌臜人。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谢嫂嫂。」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 「虚度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哪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那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 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那妇人笑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武松道:「家兄却不到得惹事,要嫂嫂忧心。」

  正在楼上说话未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来。」武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只是这般不见便!」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随即荡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什管待,请酒一杯。」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荡酒,哪里来管别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哪里会管待人。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下头,不恁么理会。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活,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武大道:「大嫂说的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奴这里专望。」那妇人情意十分殷勤,正是:

  叔嫂通言礼禁严,手援须识是从权。英雄只念连枝树,淫妇偏思并蒂莲。

  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径投县里来,正值知县在厅上坐衙。武松上厅来禀道:「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不敢擅去,请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武松谢了,收拾行李铺盖。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赏赐的物件,叫个士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上整了一间房,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安两个杌子,一个火炉。武松先把行李安顿了,分付土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

  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来也。」径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剔甲,齐齐整整,安排下饭食,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拨一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地这般见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土兵来使用,这厮上锅上灶地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武松道:「恁地时,却生受嫂嫂。」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买饼饊茶果,请邻舍吃茶。众邻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缎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过意不去。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怎见得好雪?正是:

  眼波飘瞥任风吹,柳絮沾泥若有私。粉态轻狂迷世界,巫山云雨未为奇。

  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却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着,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揭起帘子,陪着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里缠袋,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里搭了。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来。 」那妇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个杌子,自近火边坐地。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哪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和叔叔自饮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 「哪里等得他来!等他不得!」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荡酒正当。」妇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火头边桌儿上,摆着杯盘。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

  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鬟半亸,脸上堆着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那妇人道:「他晓的什么!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哪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

  那妇人起身去荡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分焦燥,只不做声。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燥,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收拾了杯盘盏碟,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酒作媒人色胆张,贪淫不顾坏纲常。席间便欲求云雨,激得雷霆怒一场。

  却说潘金莲勾搭武松不动,反被抢白一场。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天色却早,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进来,歇了担儿,随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的红红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都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 」妇人道:「情知是有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武大撇了老婆,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武松只不则声。寻思了半晌,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靴,着了上盖,带上毡笠儿,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武大叫道:「二哥哪里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

  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什么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已定叫个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宿歇。」武大道:「他搬了去,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得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武大哪里敢再开口。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土兵,拿着条扁担,径来房里,收拾了行李,便出门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什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哪里敢再问备细,由武松搬了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 。你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武大见老婆这等骂,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放他不下。

  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分付,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捻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得二年半多了;赚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使用,谋个升转,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来:「须是此人可去……有这等英雄了得!」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就捎封书问安则个;只恐途中不好行,须是得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你可休辞辛苦,与我去走一遭,回来我自重重赏你。」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来不曾到东京,就那里观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点端正了便行。」知县大喜;赏了三杯,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领下知县言语,出县门来,到得下处,取了些银两,叫了个土兵,却上街来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一径投紫石街来,直到武大家里。武大恰好卖炊饼了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叫土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想道:「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回来。……那厮一定强不过我,且慢慢地相问他!」那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那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寻处。』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没事坏钱做什么?」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那妇人道:「既是如此,楼上去坐地。 」

  三个人来到楼上客位里,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个杌子,横头坐了。土兵搬将酒肉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武松劝哥哥、嫂嫂吃酒。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酒至五巡,武松讨付劝杯,叫土兵筛了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酒。

  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 』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什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这话,被武松说了这一篇,一点红从耳朵边起,紫漒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臜混沌!有什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什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也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饮过此杯。」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胡梯上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嫁武大时,曾不听得说有什么阿叔,哪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哭下楼去了。有诗为证:

  良言逆听即为雠,笑眼登时有泪流。只是两行淫祸水,不因悲苦不因羞。

  且说那妇人做出许多奸伪张致,那武大、武松弟兄两个吃了几杯。武松拜辞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口里说,不觉眼中堕泪。武松见武大眼中垂泪,便说道:「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盘缠兄弟自送将来。」武大送武松下楼来,临出门,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

  武松带了土兵,自回县前来收拾。次日早起来,拴束了包裹,来见知县。那知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点两个精壮土兵,县衙里拨两个心腹伴当,都分付了。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拽扎起,提了朴刀,监押车子,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取路望东京去了。

  话分两头。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气吞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着兄弟的言语,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未晚便归。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坐地。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躁,指着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着丧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们笑道说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他说的话,是金子言语。」

  自武松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后闹惯了,不以为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正待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是个生的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洼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头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请尊便。」却被这间壁的王婆见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却只在这妇人身上,临动身,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归去,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诗曰:

  篱不牢时犬会钻,收帘对面好相看。王婆莫负能勾引,须信叉竿是钓竿。

  再说来人姓甚名谁?哪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 」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地?」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么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可是『银担子』李二的老婆?」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 「倒敢是花胳膊陆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他的时,也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 」西门庆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西门庆道:「王干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说了几句闲话,相谢起身去了。

  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王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哪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子?」西门庆道: 「我家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现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妨。就是回头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 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岁。」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着风脸取笑。」西门庆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径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点一盏和合汤,递与西门庆吃。坐个一晚,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

  当晚无事,次日清早,王婆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两头来往踅。王婆见了道:「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舐不着。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原来这个开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本分的。端的这婆子: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鸾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唆捉对。略施妙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稍用机关,教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能动念。教唆得织女害相思,调弄得嫦娥寻配偶。

  且说王婆却才开得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从早晨在门前踅了几遭,一径奔入茶房里来;水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盏茶来。」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干娘,间壁卖什么?」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荡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 」西门庆道:「干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了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子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走过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径踅入茶坊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几时不见面。」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干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着。」婆子暗暗地喜欢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子来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干娘如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什么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得着时,输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着隔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西门庆笑起来道:「干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我不 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的笑起来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

  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西门庆道:「干娘端的与我说得这件事成,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绵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此五件,唤作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 恁频?干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西门庆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札地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什么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就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语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不拣怎地,我都依你。干娘有什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干娘休要撒科,你做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疋白绫,一疋蓝紬,一疋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将过去,问他讨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 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入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煞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应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应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煞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当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酒,难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时,此事 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儿,说将人去。你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这十分事做得成。这条计策如何?」

  西门庆听罢大喜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紬绢疋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干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紬绢铺里买了绫紬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径送入茶坊里。王婆接了这物,分付伴当回去。诗曰:

  岂是风流胜可争?迷魂阵里出奇兵。安排十面挨光计,只取亡身入陷坑。

  这王婆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干娘裁什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头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紬绢缎,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着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那妇人听了答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干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这话,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既是许了干娘,要与干娘做了。将历头去叫人拣个黄道好日,奴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 」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干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道:「既是干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覆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语。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干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做道路。那妇人把帘儿挂了,从后门走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白松子、胡桃肉,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干净,便将出那绫紬绢缎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这般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他,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

  恰好武大归来,挑着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武大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哪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是间壁王干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阿呀!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值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可奈虔婆设计深,大郎混沌不知因。带钱买酒酬奸诈,却把婆娘白送人。

  且说王婆子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话下。

  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杯酒吃。」王婆道:「阿呀!哪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子坏钱?」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那婆子听了,连声道: 「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人小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头来叫道:「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径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坊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看着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这衣料的官人。」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

  王婆却指着这妇人对西门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缎疋,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声:「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西门庆问王婆道:「干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吟吟的笑道:「便是间壁的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妇人赤着脸便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哪里话。」王婆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生和气,从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 大郎一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些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拙夫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撺鼓儿道:「说的是。」

  西门庆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得这个官人么?」那妇人道:「奴不认得。」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西门庆得见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乃来得恰好。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备办些酒食。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里说,却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便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干娘,免了。」却亦是不动身。也是因缘,却都有意了。

  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一双眼也把来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自做生活。不多时,王婆买了些现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看着那妇人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一杯儿酒。」那妇人道:「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身。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谢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有诗为证:

  从来男女不同筵,卖俏迎奸最可怜。不记都头昔日语,犬儿今已到篱边。

  又诗曰:

  须知酒色本相连,饮食能成男女缘。不必都头多嘱付,开篱日待犬来眠。

  却说那妇人接酒在手,那西门庆拿起箸来道:「干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荡酒来。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便插口道:「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哪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 「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哪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 「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倒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 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怄气!」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此娘子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现今取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多时。」王婆道:「若有这般中的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耍,急切哪里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什么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那婆了谢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一盅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耽搁。」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跷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嗥!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正似: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将朱唇紧贴,把粉面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一弯新月;金钗倒溜,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呀呀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偕,真实偷期滋味美。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干娘低声。」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干娘。」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着干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归来,奴自回去。」便踅过后门归家,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我到家里,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得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有诗为证:

  半响风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须夸。他时祸起萧墙内,悔杀今朝恋野花。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房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

  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径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什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什么大官人?」郓哥道:「干娘情知是哪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什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 」望里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哪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哪得什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干娘,不要独吃自喝!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什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什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得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 」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什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则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那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径奔去寻这个人。

  正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毕竟这郓哥寻什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23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话说宋江因躲一杯酒,去净手了,转出廊下来,跐了火鍁柄,引得那汉焦燥,跳将起来,就欲要打宋江。柴进赶将出来,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来。那大汉听得是宋江,跪在地下,哪里肯起,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汉,问道:「足下是谁?高姓大名?」柴进指着道:「这人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间一年矣。」宋江道:「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柴进道:「偶然豪杰相聚,实是难得。就请同做一席说话。」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后堂席上,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哪里肯坐,谦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进教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宋江在灯下看那武松时,果然是一条好汉。但见: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当下宋江在灯下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问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径地逃来,投奔大官人处,躲灾避难,今已一年有余。后来打听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乡去寻哥哥,不想染患疟疾,不能勾动身回去。却才正发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长跐了鍁柄,吃了那一惊,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这病好了。」宋江听了大喜。当夜饮至三更。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次日起来,柴进安排席面,杀羊宰猪,管待宋江,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哪里肯要他坏钱,自取出一箱缎匹紬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体衣裳。

  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数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柴进、宋江两个都留他再住几时。武松道:「小弟的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宋江道:「实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几时。」武松相谢了宋江。柴进取出些金银送与武松,武松谢道:「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武松缚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柴进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领新纳红紬袄,戴着个白范阳毡笠儿,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辞了便行。宋江道:「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送武松。待他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

  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说道:「尊兄不必远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着道:「容我再行几步。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盅了作别。」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子上。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哪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哨棒,三个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行不到五里路头,只见柴大官人骑着马,背后牵着两匹空马来接。宋江望见了大喜,一同上马回庄上来。下了马,请入后堂饮酒。宋江弟兄两个,自此只在柴大官人庄上。

  话分两头。只说武松自与宋江分别之后,当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来打火,吃了饭,还了房钱,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寻思道:「江湖上只闻说『及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弟兄,也不枉了!」

  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问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 「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招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道:「怎地唤做『三碗不过冈』?」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做『三碗不过冈』。若是过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更不再问。」武松笑道:「原来恁地。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又唤做『出门倒』。初入口时,醇醲好吃,少刻时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再筛三碗来我吃!」酒 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这酒端的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发话不过,一连又筛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来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肉钱够么?」酒家看了道:「有余。还有些贴钱与你。」武松道:「不要你贴钱。只将酒来筛。」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 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的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时,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你这条长汉倘或醉倒了时,怎扶的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酒家哪里肯将酒来筛。武松焦燥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爷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休惹他。 」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吃了。前后共吃了十五碗,绰了哨棒,立起身来道:「我却又不曾醉!」走出门前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手提哨棒便走。

  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哪里去!」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什么?我又不少你酒钱,唤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来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武松道:「什么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猎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多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务要等伴结伙而过。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时分,我见你走都不问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间歇了,等明日慢慢凑的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武松听了,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 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时,进来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鸟子声!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酒家道:「你看么!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时,请尊便自行!」正是:

  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过了亦如然。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

  那酒店里主人摇着头,自进店里去了。这武松提了哨棒,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抬头看时,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勿请自误。」

  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我却怕什么鸟!」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现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什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背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说道:「哪得什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来。古人有四句诗单道那风: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就树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原来但凡世上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阿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个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躲,躲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

  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又剪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将回来。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

  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胳瘩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被武松尽气力纳定,哪里肯放半点儿松宽。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爬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那武松尽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艺,半歇儿把大虫打做一堆,却似挡着一个锦皮袋。有一篇古风单道景阳冈武松打虎:

  景阳冈头风正狂,万里阴云霾日光。触目晚霞挂林蔽,侵人冷雾弥穹苍。
  忽闻一声霹雳响,山腰飞出兽中王。昂头踊跃逞牙爪,麋鹿之属皆奔忙。
  清河壮士酒未醒,冈头独坐忙相迎。上下寻人虎饥渴,一掀一扑何狰狞!
  虎来扑人似山倒,人往迎虎如岩倾。臂腕落时坠飞炮,爪牙爬处成泥坑。
  拳头脚尖如雨点,淋漓两手猩红染。腥风血雨满松林,散乱毛须坠山奄。
  近看千钧势有余,远观八面威风敛。身横野草锦斑销,紧闭双睛光不闪。

  当下景阳冈上那只猛虎,被武松没顿饭之间,一顿拳脚,打得那大虫动弹不得,谏得口里兀自气喘。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再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哪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苏软了。武松再来青石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挨下冈子来。

  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见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来。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罢了!」只见那两个大虫,于黑影里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裳,紧紧拼在身上。那两个人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叉,见了武松,吃一惊道:「你那人吃了㺀貄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不知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两个是什么人?」那个人道:「我们是本处猎户。」武松道:「你们上岭来做什么?」两个猎户失惊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记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势大难近,谁敢向前!我们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剌剌地从冈子上走将下来,我两个吃了一惊。你却正是什人?曾见大虫么?」武松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见那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个猎户听得痴呆了,说道:「怕没这话?」武松道:「你不信时,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迹。」两个道:「怎地打来?」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再说了一遍。两个猎户听了,又惊又喜,叫拢那十个乡夫来。只见这十个乡夫,都拿着钢叉、踏弩、刀、枪,随即拢来。武松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着你两个上山?」猎户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们如何敢上来?」一伙十数个人,都在面前。两个猎户把武松打杀大虫的事,说向众人,众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众人不信时,我和你去看便了。」

  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火来,点起五七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众人见了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这里五七个乡夫,自把大虫缚了,抬下冈子来。到得岭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将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兜轿抬了武松,径投本处一个上户家来。那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扛到草厅上。却有本乡上户、本乡猎户三二十人,都来相探武松。众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武松道:「小人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冈子来,正撞见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脚,细说了一遍。众上户道:「真乃英雄好汉!」众猎户先把野味,将来与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虫困乏了,要睡。大户便叫庄客打并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户先使人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县里去。天明,武松起来洗漱罢,众多上户牵一腔羊,挑一担酒,都在厅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顿巾帻,出到前面,与众人相见。众上户把盏说道:「被这个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吃了几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个大害。第一,乡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侣通行,实出壮士之赐!」武松谢道:「非小子之能,托赖众长上福荫。」众人都来作贺。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虫,放在虎床上。众乡村上户,都把缎匹花红来挂与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庄上。一齐都出庄门前来。

  早有阳谷县知县相公使人来接武松。都相见了,叫四个庄客,将乘凉轿,来抬了武松。把那大虫扛在前面,挂着花红缎匹,迎到阳谷县里来。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喝了来,尽皆出来看,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亚肩叠背,闹闹穰穰,屯街塞巷,都来看迎大虫。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扛着大虫,都到厅前,放在甬道上。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心中自忖道:「不是这个汉,怎地打的这个猛虎!」便唤武松上厅来。武松去厅前声了喏,知县问道:「你那打虎的壮士,你却说怎生打了这个大虫?」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的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出上户辏的赏赐钱一千贯给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武松就把这赏钱在厅上散与众人猎户。

  知县见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这阳谷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做个都头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谁想倒来做了阳谷县都头。」自此主官见爱,乡里闻名。

  又过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县前来闲玩,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叫声:「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武松回顾头来看了,叫声:「阿呀!你如何却在这里?」

  不是武松见了这个人,有分教,阳谷县里,尸横血染。直教钢刀响处人头滚,宝剑挥时热血流。毕竟叫唤武都头的正是什人,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22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话说当时众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进县里来。知县听得有杀人的事,慌忙出来升厅。众做公的把这唐牛儿簇拥在厅前。知县看时,只见一个婆子跪在左边,一个汉子跪在右边。知县问道:「什么杀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阎。有个女儿唤做婆惜,典与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间,我女儿和宋江一处吃酒,这个唐牛儿一径来寻闹,叫骂出门,邻里尽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把我女儿杀了。老身结扭到县前,这唐二又把宋江打夺了去。告相公做主。」知县道:「你这厮怎敢打夺了凶身?」唐牛儿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只因昨夜去寻宋江搪碗酒吃,被这阎婆叉小人出来。今早小人自出来卖糟姜,遇见阎婆结扭宋押司在县前。小人见了,不合去劝他,他便走了。却不知他杀死他女儿的缘由。 」知县喝道:「胡说!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左右在哪里?」便唤当厅公吏。

  当下转上押司张文远来,见说阎婆告宋江杀了他女儿,正是我的表子。随即取了各人口词,就替阎婆写了状子,叠了一宗案。便唤当地方仵作、行人,并坊厢、里正、邻右一干人等,来到阎婆家,开了门,取尸首登场检验了。身边放着行凶刀子一把。当日再三看验得,系是生前项上被刀勒死。众人登场了当,尸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里,将一干人带到县里。

  知县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来再三推问。唐牛儿供道:「小人并不知前后。」知县道:「你这厮如何隔夜去他家寻闹?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儿告道:「小人一时撞去搪碗酒吃。 ──」知县道:「胡说!打这厮!」左右两边狼虎一般公人,把这唐牛儿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后语言一般。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枷来钉了,禁在牢里。

  那张文远上厅来禀道:「虽然如此,现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必须去拿宋江来对问,便有下落。」知县吃他三回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几家邻人来回话:「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张文远又禀道:「犯人宋江逃去,他父亲宋太公并兄弟宋清现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责限比捕,跟寻宋江到官理问。」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怎当这张文远立主文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

  公人领了公文,来到宋家村宋太公庄上。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厅上坐定。公人将出文书,递与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祖代务农,守此田园过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说他不从。因此,老汉数年前,本县官长处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汉户内人数。他自在县里住居,老汉自和孩儿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亩过活。他与老汉水米无交,并无干涉。老汉也怕他做出事来,连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执凭文帖,在此存照。老汉取来,教上下看。」众公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这个是预先开的门路,苦死不肯做冤家。众人回说道:「太公既有执凭,把将来我们看,抄去县里回话。」太公随即宰杀些鸡鹅,置酒管待了众人,赍发了十数两银子,取出执凭公文,教他众人抄了。众公人相辞了宋太公,自回县去回知县的话,说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执凭文帖,见有抄白在此,难以勾捉。」知县又是要出脱宋江的,便道:「既有执凭公文,他又别无亲族,只可出一千贯赏钱,行移诸处,海捕捉拿便了。」

  那张三又挑唆阎婆去厅上披头散发来告道:「宋江实是宋清隐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与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县喝道:「他父亲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现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来比捕?」阎婆告道:「相公,谁不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则个!」知县道:「胡说!前官手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阎婆在厅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价哭告相公道:「人命大如天,若不肯与老身做主时,只得去州里告状。只是我女儿死得什苦!」那张三又上厅来替他禀道:「相公不与他行移拿人时,这阎婆上司去告状,倒是利害。倘或来提问时,小吏难去回话。」知县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纸公文,便差朱仝、雷横二都头,当厅发落: 「你等可带多人,去宋家村宋大户庄上,搜捉犯人 江来。」有诗为证:

  不关心事总由他,路上何人怨折花?为惜如花婆惜死,俏冤家做恶冤家。

  朱、雷二都头领了公文,便来点起土兵四十余人,径奔宋家庄上来。宋太公得知,慌忙出来迎接。朱仝、雷横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们。上司差遣,盖不由己。你的儿子押司现在何处?」宋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我这逆子宋江,他和老汉并无干涉。前官手里,已告开了他,现告的执凭在此。已与宋江三年多各户另籍,不同老汉一家过活,亦不曾回庄上来。」朱仝道:「然虽如此,我们凭书请客,奉帖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你等我们搜一搜看,好去回话。」便叫土兵三四十人,围了庄院。「我自把定前门,雷都头,你先入去搜。」雷横便入进里面,庄前庄后搜了一遍,出来对朱仝说道:「端的不在庄里。」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头,你和众弟兄把了门,我亲自细细地搜一遍。」宋太公道:「老汉是识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庄里?」朱仝道: 「这个是人命的公事,你却嗔怪我们不得。」太公道:「都头尊便,自细细地去搜。」朱仝道:「雷都头,你监着太公在这里,休教他走动。」

  朱仝自进庄里,把朴刀倚在壁边,把门来拴了。走入佛堂内去,把供床拖在一边,揭起那片地板来。板底下有条索头,将索子头只一拽,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窨子里钻将出来。见了朱仝,吃那一惊。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今来捉你。闲常时和你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瞒。一日酒中,兄长曾说道:『我家佛座底下有个地窨子,上面放着三世佛,佛堂内有片地板盖着,上面设着供床。你有些紧急之事,可来这里躲避。』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今日本县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来时,没奈何,要瞒生人眼目。相公也有觑兄长之心,只是被张三和这婆子在厅上发言发语,道本县不做主时,定要在州里告状,因此上又差我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横执着,不会周全人,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径自来和兄长说话。此地虽好,也不是安身之处,倘或有人知得,来这里搜着,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这般寻思。若不是贤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缧绁之厄。」朱仝道:「休如此说。兄长却投何处去好?」宋江道 「小可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乃是青州清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他有两个孩儿: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火星』孔亮,多曾来县里相会。那三处在这里踌躇未定,不知投何处去好。」朱仝道:「兄长可以作急寻思,当行即行。今晚便可动身,切勿迟延自误。」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长维持,金帛使用,只顾来取。」朱同道:「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长只顾安排去路。」宋江谢了朱仝,再入地窨子去。

  朱仝依旧把地板盖上,还将供床压了,开门拿朴刀,出来说道:「真个没在庄里。」叫道:「雷都头,我们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雷横见说要拿宋太公去,寻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颠倒要拿宋太公?……这话一定是反说。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

  朱仝、雷横叫拢土兵,都入草堂上来。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众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请太公和四郎同到本县里走一遭。」雷横道:「四郎如何不见?」宋太公道:「老汉使他去近村打些农器,不在庄里。宋江那厮,自三年已前,把这逆子告出了户,现有一纸执凭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说得过!我两个奉着知县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县里回话。」雷横道:「朱都头,你听我说:宋押司他犯罪过,其中必有缘故,也未便该死罪。既然太公已有执凭公文,系是印信官文书,又不是假的,我们看宋押司日前交往之面,权且担负他些个,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了。」朱仝寻思道:「我自反说,要他不疑。」朱仝道:「既然兄弟这般说了,我没来由做什么恶人。」宋太公谢了道:「深感二位都头相觑。 」随即排下酒食,犒赏众人。将出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位都头。朱仝、雷横坚执不受,把来散与众人,四十个土兵分了。抄了一张执凭公文,相别了宋太公,离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头自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

  县里知县正值升厅,见朱仝、雷横回来了,便问缘由。两个禀道:「庄前庄后,四围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实没这个人。宋太公卧病在床,不能动止,早晚临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执凭抄白在此。」知县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动了一纸海捕文书。」不在话下。

  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面皮,况且婆娘已死了,张三又平常亦受宋江好处,因此也只得罢了。朱仝自辏些钱物,把与阎婆,教不要去州里告状。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又将若干银两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干连的人,尽数保放宁家。这是后话。有诗为证:

  一身狼狈为烟花,地窨藏身亦可拿。临别叮咛好趋避,髯公端不愧朱家。

  且说宋江,他是个庄农之家,如何有这地窨子?原来故宋时,为官容易,做吏最难。为什的为官容易?皆因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取。为什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册,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俬在屋里。宋时多有这般算的。

  且说宋江从地窨子出来,和父亲、兄弟商议:「今番不是朱仝相觑,须吃官司,此恩不可忘报。如今我和兄弟两个,且去逃难。天可怜见,若遇宽恩大赦,那时回来,父子相见。父亲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银去与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资助阎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扰。」太公道:「这事不用你忧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处,那里使个得托的人寄封信来。」

  当晚弟兄两个拴束包裹,到四更时分起来,洗漱罢,吃了早饭,两个打扮动身。宋江戴着白范阳毡笠儿,上穿白缎子衫,系一条梅红纵线绦,下面缠脚絣衬着多耳麻鞋。宋清做伴当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厅前,拜辞了父亲宋太公。三人洒泪不住。太公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宋江、宋清却分付大小庄客,小心看家,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兄弟两个,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条朴刀,径出离了宋家村。两个取路登程,正遇着秋末冬初天气。但见:

  柄柄芰荷枯,叶叶梧桐坠。蛩吟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细雨湿枫林,霜重寒天气。不是路行人,怎谙秋滋味。

  话说宋江弟兄两个行了数程,在路上思量道:「我们却投奔兀谁的是?」宋清答道:「我只闻江湖上人传说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说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只不曾拜识,何不只去投奔他?人都说仗义疏财,专一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是个现世的孟尝君。我两个只投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里是这般思想。他虽和我常常书信来往,无缘分上,不曾得会。」两个商量了,径望沧州路上来。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过府冲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两件事免不得:吃癞碗,睡死人床。

  且把闲话提过,只说正话。宋江弟兄两个,不则一日,来到沧州界分,问人道:「柴大官人庄在何处?」问了地名,一径投庄前来,便问庄客:「柴大官人在庄上也不?」庄客答道:「大官人在东庄上收租米,不在庄上。」宋江便问:「此间到东庄有多少路?」庄客道:「有四十余里。」宋江道:「从何处落路去?」庄客道:「不敢动问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郓城县宋江的便是。」庄客道:「莫不是『及时雨』宋押司么?」宋江道:「便是。」庄客道:「大官人时常说大名,只怨怅不能相会。既是宋押司时,小人引去。」庄客慌忙便领了宋江、宋清,径投东庄来。没三个时辰,早来到东庄。宋江看时,端的好一所庄院,十分齐整。但见:

  前迎阔港,后靠高峰。数千株槐柳成林,三五处厅堂待客。转屋角牛羊满地,打麦场鹅鸭成群。饮馔豪华,赛过那孟尝食客;田园主管,不数他程郑家童。正是家有余粮鸡犬饱,户无差役子孙闲。

  当下庄客便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上坐一坐,待小人去通报大官人出来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下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那庄客人去不多时,只见那座中间庄门大开,柴大官人引着三五个伴当,慌忙跑将出来,亭子上与宋江相见。柴大官人见了宋江,拜在地下,口称道:「端的想杀柴进,天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 「宋江疏顽小吏,今日特来相投。」柴进扶起宋江来,口里说道:「昨夜灯花报,今早喜鹊噪,不想却是贵兄来。」满脸堆下笑来。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甚喜,便唤兄弟宋清,也来相见了。柴进喝叫伴当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后堂西轩下歇处。柴进携住宋江的手,入到里面正厅上,分宾主坐定。柴进道:「不敢动问,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勾当,如何得暇来到荒村敝处?」宋江答道:「久闻大官人大名,如雷灌耳。虽然节次收得华翰,只恨贱役无闲,不能够相会。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没出豁的事来,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柴进听罢,笑道:「兄长放心。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但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着小庄。」宋江便把杀了阎婆惜的事,一一告诉了一遍。柴进笑将起来,说道:「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庄里。」说罢,便请宋江弟兄两个洗浴。随即将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教宋江弟兄两个换了出浴的旧衣裳。两个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庄客自把宋江弟兄的旧衣裳送在歇宿处。柴进邀宋江去后堂深处,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请宋江正面坐地,柴进对席。宋清有宋江在上,侧首坐了。

  三人坐定,有十数个近上的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着把盏,伏侍劝饮。柴进再三劝宋江弟兄宽怀饮几杯,宋江称谢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看看天色晚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酒止。」柴进哪里肯放,直吃到初更左侧。宋江起身去净手。柴进唤一个庄客,提碗灯笼,引领宋江东廊尽头处去净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宽转穿出前面廊下来。俄延走着,却转到东廊前面。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鍁火在那里向。宋江仰着脸,只顾踏将去,正跐在火鍁柄上,把那火鍁里炭火都掀在那汉脸上。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

  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什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碗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那庄客便把跐了火鍁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的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郓城宋押司少些儿!」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得,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且又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的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说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我可知要见他哩!」柴进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面前。」柴进指着宋江,便道: 「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是梦里么?与兄长相见!」宋江道:「何故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跪在地下,哪里肯起来。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柴进指着那汉,说出他姓名,叫甚讳字。

  有分教,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正是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还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21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话说宋江别了刘唐,乘着月色满街,信步自回下处来。却好的遇着阎婆,赶上前来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请,好贵人,难见面!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训他与押司陪话。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同走一遭去。」宋江道:「我今日县里事务忙,摆拨不开,改日却来。 」阎婆道:「这个使不得。我女儿在家里专望,押司胡乱温顾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个,明日准来。」阎婆道:「我今晚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发话道:「是谁挑拨你?我娘儿两个下半世过活,都靠着押司。外人说的闲事闲非,都不要听他,押司自做个主张。我女儿但有差错,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乱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缠,我的事务分拨不开在这里。」阎婆道:「押司便误了些公事,知县相公不到得便责罚你。这回错过,后次难逢。押司只得和老 去走一遭,到家里自有告诉。」宋江是个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缠不过,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阎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赶不上。」宋江道:「直恁地这等!」两个厮跟着来到门前,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直饶今日能知悔,何不当初莫去为?

  宋江立住了脚,阎婆把手一拦,说道:「押司来到这里,终不成不入去了。」宋江进到里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自古道:「老虔婆如何出得他手。」只怕宋江走去,便帮在身边坐了,叫道「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阎婆惜倒在床上,对着盏孤灯,正在没可寻思处,只等这小张三来。听得娘叫道「你的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口里喃喃的骂道:「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两箇耳刮子着!」飞也似跑下楼来,就槅子眼里张时,堂前琉璃灯却明亮,照见是宋江,那婆娘复翻身转又上楼去,依前倒在床上。阎婆听得女儿脚步下楼来了,又听得再上楼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儿,你的三郎在这里,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应道:「这屋里多远,他不会来。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来,直等我来迎接他,没了当絮絮聒聒地。」阎婆道:「这贱人真个望不见押司来,气苦了。恁地说,也好教押司受他两句儿。」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楼去。」宋江听了那婆娘说这几句,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被这婆子来扯,勉强只得上楼去。

  原来是一间六椽楼屋。前半间安一副春台、桌凳;后半间铺着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干,上挂着一顶红罗幔帐;侧首放个衣架,搭着手巾;这边放着个洗手盆;一张金漆桌子上,放一个锡灯台;边厢两个杌子;正面壁上挂一幅仕女;对床排着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来到楼上,阎婆便拖入房里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着床边坐了。阎婆就床上拖起女儿来,说道:「押司在这里。我儿,你只是性气不好,把言语来伤触他,恼得押司不上门,闲时却在家里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却不起来陪句话儿,颠倒使性!」婆惜把手22dcc开,说那婆子:「你做什么这般鸟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门,教我怎地陪话!」宋江听了,也不做声。婆子便推过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下,便推他女儿过来,说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话便罢,不要焦躁。你两个多时不见,也说一句有情的话儿。」那婆娘哪里肯过来,便去宋江对面坐了。宋江低了头不做声。婆子看女儿时,也别转了脸。阎婆道:「没酒没浆,做什么道场?老身有一瓶儿好酒在这里,买些果品来,与押司陪话。我儿,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来也。 」宋江自寻思道:「我吃这婆子钉住了,脱身不得。等他下楼去,我随后也走了。」那婆子瞧见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门去,门上却有屈戌,便把房门拽上,将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说阎婆下楼来,先去灶前点起个灯,灶里见成烧着一锅脚汤,再辏上些柴头,拿了些碎银子,出巷口去买得些时新果品、鲜鱼、嫩鸡、肥鲊之类。归到家中,都把盘子盛了;取酒倾在盆里,舀半旋子,在锅里荡热了,倾在酒壶里。收拾了数盆菜蔬,三只酒盏,三双箸,一桶盘托上楼来,放在春台上。开了房门,搬将入来,摆在桌子上。看宋江时,只低着头,看女儿时,也朝着别处。阎婆道:「我儿起来把盏酒。」婆惜道:「你们自吃,我不耐烦!」婆子道:「我儿,爷娘手里从小儿惯了你性儿,别人面上须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盏便怎地?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那婆子倒笑起来,说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个风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不把酒便罢,且回过脸来吃盏酒儿。」婆惜只不回过头来。那婆子自把酒来劝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盏。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见责。闲话都打叠起,明日慢慢告诉。外人见押司在这里,多少干热的不怯气,胡言乱语,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听,且只顾吃酒。」筛了三盏在桌子上,说道:「我儿不要使小孩儿的性,胡乱吃一盏酒。」婆惜道:「没得只顾缠我!我饱了,吃不得。」阎婆道:「我儿,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盏酒使得。」

  婆惜一头听了,一面肚里寻思:「我只心在张三身上,兀谁耐烦相伴这厮!若不把他灌得醉了,他必来缠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来,吃了半盏。婆子笑道:「我儿只是焦躁,且开怀吃两盏儿睡。押司也满饮几杯。」宋江被他劝不过,连饮了三五杯。婆子也连连吃了几杯,再下楼去荡酒。那婆子见女儿不吃酒,心中不悦,才见女儿回心吃酒,欢喜道:「若是今夜兜得他住,那人恼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缠几时,却再商量。 」婆子一头寻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钟酒,觉得有些痒麻上来,却又筛了一碗吃,旋了大半旋,倾在注子里,爬上楼来,见那宋江低着头不做声,女儿也别转着脸弄裙子。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两个又不是泥塑的,做什么都不做声?押司,你不合是个男子汉,只得装些温柔,说些风话儿耍。」宋江正没做道理处,口里只不做声,肚里好生进退不得。阎婆惜自想道:「你不来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闲常时,来陪你话,相伴你耍笑,我如今却不耍。」那婆子吃了许多酒,口里只管夹七带八嘈,正在那里张家长,李家短,说白道绿。有诗为证:

  只要孤老不出门,花言巧语弄精魂。几多聪慧遭他陷,死后应须拔舌根。

  却有郓城县一个卖糟腌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儿,如常在街上,只是帮闲,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几贯钱使。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这一日晚,正赌钱输了,没做道理处,却去县前寻宋江,奔到下处寻不见。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寻谁?这般忙?」唐牛儿道:「我喉急了,要寻孤老,一地里不见他。」众人道:「你的孤老是谁?」唐牛儿道:「便是县里宋押司。」众人道:「我方才见他和阎婆两个过去,一路走着。」唐牛儿道:「是了。这阎婆惜贼贱虫,他自和张三两个打得火块也似热,只瞒着宋押司一个。他敢也知些风声,好几时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虫假意儿缠了去。我正没钱使,喉急了,胡乱去那里寻几贯钱使,就帮两碗酒吃。」一径奔到阎婆门前,见里面灯明,门却不关。入到胡梯边,听得阎婆在楼上呵呵地笑。唐牛儿捏脚捏手,上到楼上,板壁缝里张时,见宋江和婆惜两个都低着头;那婆子坐在横头桌子边,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顾嘈。

  唐牛儿闪将入来,看着阎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个喏,立在边头。宋江寻思道:「这厮来的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儿是个乖的人,便瞧科,看着宋江便说道:「小人何处不寻过,原来却在这里吃酒耍,好吃的安稳!」宋江道:「莫不是县里有什么要紧事?」唐牛儿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间那件公事,知县相公在厅上发作,着四五替公人来下处寻押司,一地里又没寻处,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动身。」宋江道:「恁地要紧,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楼,吃那婆子拦住道:「押司不要使这科分。这唐牛儿捻泛过来,你这精贼也瞒老娘!正是『鲁班手里调大斧!』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乐,有什么事务得发作?你这般道儿,只好瞒魍魉,老娘手里说不过去。」

  唐牛儿便道:「真个是知县相公紧等的勾当,我却不会说谎。」阎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双眼,却是琉璃葫芦儿一般,却才见押司努嘴过来,叫你发科,你倒不撺掇押司来我屋里,颠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这婆子跳起身来,便把那唐牛儿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跄跄,直从房里叉下楼来。唐牛儿道:「你做什么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晓得破人买卖衣饭,如杀父母妻子,你高做声,便打你这贼乞丐!」唐牛儿钻将过来道:「你打!」这婆子乘着酒兴,叉开五指,去那唐牛儿脸上连打两掌,直攧出帘子外去。婆子便扯帘子,撇放门背后,却把两扇门关上,拿拴拴了,口里只顾骂。那唐牛儿吃了这两掌,立在门前大叫道:「贼老咬虫,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这屋里粉碎,教你双日不着单日着!我不结果了你,不姓唐!」拍着胸大骂了去。

  婆子再到楼上,看着宋江道:「押司没事睬那乞丐做什么?那厮一地里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这等倒街卧巷的横死贼,也来上门上户欺负人!」宋江是个真实的人,吃这婆子一篇道着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里见责,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儿和押司只吃这杯。我猜着你两个多时不见,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罢休。」婆子又劝宋江吃两杯,收拾杯盘下楼来,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楼上,自肚里寻思说:「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里不曾见真实。待要去来,只道我村。况且夜深了,我只得权睡一睡,且看这婆娘怎地,今夜与我情分如何。」只见那婆子又上楼来说道:「夜深了,我叫押司两口儿早睡。」那婆娘应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楼来,口里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欢,明日慢慢地起。」婆子下楼来,收拾了灶上,洗了脚手,吹灭灯,自去睡了。

  却说宋江坐在杌子上,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时,先来偎倚陪话,胡乱又将就几时。谁想婆惜心里寻思道:「我只思量张三,吃他搅了,却似眼中钉一般。那厮倒直指望我一似先前时来至气,老娘如今却不要耍。只见说撑船就岸,几曾有撑岸就船。你不来睬我,老娘倒落得!」

  看官听说,原来这色最是怕人。若是他有心恋你时,身上便有刀剑水火,也拦他不住,他也不怕。若是他无心恋你时,你便身坐在金银堆里,他也不睬你。常言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红粉无心浪子村。」宋公明是个勇烈大丈夫,为女色的手段却不会。这阎婆惜被那张三小意儿百依百随,轻怜重惜,卖俏迎奸,引乱这婆娘的心,如何肯恋宋江?

  当夜两个在灯下,坐着对面,都不做声,各自肚里踌躇,却似等泥干掇入庙。看看天色夜深,窗间月上,但见:

  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斜月映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谯楼禁鼓,一更未尽一更催;别院寒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间叮当铁马,敲碎旅客孤怀;银台上闪烁清灯,偏照闺人长叹。贪淫妓女心如火,仗义英雄气似虹。

  当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时,复地叹口气。约莫也是二更天气,那婆娘不脱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绣枕,扭过身,朝里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寻思道:「可奈这贱人全不睬我些个,他自睡了。我今日吃这婆子言来语去,央了几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罢。」把头上巾帻除下,放在桌子上。脱下上盖衣裳,搭在衣架上。腰里解下鸾带,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却挂在床边栏干子上。脱去了丝鞋净袜,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

  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着?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看看三更交半夜,酒却醒了。挨到五更,宋江起来,面桶里冷水洗了脸,便穿了上盖衣裳,带了巾帻,口里骂道:「你这贼贱人好生无礼!」婆惜也不曾睡着,听得宋江骂时,扭过身来回道:「你不羞这脸。」宋江忍那口气,便下楼来。阎婆听得脚步响,便在床上说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没来由起五更做什么?」宋江也不应,只顾来开门。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时,与我拽上门。」宋江出得门来,就拽上了。忍那口气没出处,一直要奔回下处来。却从县前过,见一碗灯明,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来到县前赶早市。

  那老儿见是宋江来,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宋江道:「便是夜来酒醉,错听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子浓浓的奉一盏二陈汤,递与宋江吃。宋江吃了,蓦然想起道:「时常吃他的汤药,不曾要我还钱。我旧时曾许他一具棺材,不曾与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教他欢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许你一具棺木钱,一向不曾把得与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这里,把与你,你便可将去陈三郎家,买了一具棺材,放在家里。你百年归寿时,我却再与你些送终之资。」王公道:「恩主时常觑老汉,又蒙与终身寿具,老子今世不能报答,后世做驴做马报答押司。」宋江道:「休如此说。」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吃了一惊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干子上,我一时气起来,只顾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这几两金子值得什么,须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着这金。我本欲在酒楼上刘唐前烧毁了,他回去说 ,只道我不把他来为念。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却被这阎婆缠将我去。昨晚要就灯下烧时,恐怕露在贱人眼里,因此不曾烧得。今早走的慌,不期忘了。我常时见这婆娘看些曲本,颇识几字,若是被他拿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说谎,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来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来与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与老汉不迟。」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件物事,做一处放着,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阎婆家里来,正是:

  合是英雄有事来,天教遗失箧中财。已知著爱皆冤对,岂料酬恩是祸胎!

  且说这阎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爬将起来,口里自言自语道:「那厮搅了老娘一夜睡不着。那厮含脸,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张三过得好,谁耐烦睬你!你不上门来倒好!」口里说着,一头铺被,脱下上截袄儿,解了下面裙子,袒开胸前,脱下截衬衣。床面前灯却明亮,照见床头栏干子上拖下条紫罗鸾带。婆惜见了,笑道:「黑三那厮乞嚯不尽,忘了鸾带在这里,老娘且捉了,把来与张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重。便把手抽开,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书来。这婆娘拿起来看时,灯下照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张三买物事吃。这几日我见张三瘦了,我也正要买些东西和他将息。」将金子放下,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下看时,上面写着晁盖并许多事务。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还插在招文袋里,「不怕你教五圣来摄了去。」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楼下呀地门响。婆子问道:「是谁?」宋江道:「是我。」婆子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宋江也不回话,一径奔上楼来。

  那婆娘听得是宋江回来,慌忙把鸾带、刀子、招文袋一发卷做一块,藏在被里;紧紧地靠了床里壁,只做齁齁假睡着。宋江撞到房里,径去床头栏干上取时,却不见了。宋江心内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气,把手去摇那妇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还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着,只不应。宋江又摇道:「你不要急燥,我自明日与你陪话。」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谁搅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什么? 」婆惜扭转身道:「黑三,你说什么?」宋江道:「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哪里交付与我手里,却来问我讨。」宋江道:「忘了在你脚后小栏干上。这里又没人来,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见鬼来!」宋江道:「夜来是我不是了,明日与你陪话。你只还了我罢,休要作耍。」婆惜道:「谁和你作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时不曾脱衣裳睡,如今盖着被子睡,一定是起来铺被时拿了。」

  只见那婆惜柳眉踢竖,星眼圆睁,说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还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贼断。」宋江道:「我须不曾冤你做贼。」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贼哩!」宋江见这话,心里越慌,便说道:「我须不曾歹看承你娘儿两个,还了我罢!我要去干事。」婆惜道:「闲常也只嗔老娘和张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处,也不该一刀的罪犯,不强似你和打劫贼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邻舍听得,不是耍处。」婆惜道:「你怕外人听得,你莫做不得!这封书,老娘牢牢地收着。若要饶你时,只依我三件事便罢!」宋江道:「休说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当行即行。敢问哪三件事?」

  阎婆惜道:「第一件,你可从今日便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再写一纸,任从我改嫁张三,并不敢再来争执的文书。」宋江道:「这个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头上带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委一纸文书,不许你日后来讨。」宋江道: 「这个也依得。」阎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两件都依你,缘何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盖送与你的一百两金子,快把来与我,我便饶你这一场天字第一号官司,还你这招文袋里的款状。」宋江道:「那两件倒都依得。这一百两金子,果然送来与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时,双手便送与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他使人送金子与你,你岂有推了转去的?这话却似放屁!做公人的,哪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你待瞒谁!便把这一百两金子与我,值得什么!你怕是贼赃时,快熔过了与我。」宋江道:「你也须知我是老实的人,不会说谎。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将家俬变卖一百两金子与你。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儿般捉弄。我便先还了你招文袋、这封书,歇三日却问你讨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我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快把来两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厅上,你也说不曾有这金子。」

  宋江听了「公厅」两字,怒气直起,哪里按纳得住,睁着眼道:「你还也不还!」那妇人道:「你恁地狠,我便还你不迭!」宋江道:「你真个不还!」婆惜道:「不还!再饶你一百个不还!若要还时,在郓城县还你!」宋江便来扯那婆惜盖的被。妇人身边却有这件物,倒不顾被,两手只紧紧地抱住胸前。宋江扯开被来,却见这鸾带头正在那妇人胸前拖下来。宋江道:「原来却在这里!」一不做,二不休,两手便来夺。那婆娘哪里肯放,宋江在床边舍命的夺,婆惜死也不放。宋江恨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压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抢在手里。那婆娘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杀人也!」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婆惜却叫第二声时,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但见:

  手到处青春丧命,刀落时红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罗殿上;三魂渺渺,应归枉死城中。紧闭星眸,直挺挺尸横席上;半开檀口,泾津津头落枕边。从来美兴一时休,此日娇容堪恋否。

  宋江一时怒起,杀了阎婆惜,取过招文袋,抽出那封书来,便就残灯下烧了。系上鸾带,走下楼来。那婆子在下面睡,听他两口儿论口,倒也不着在意里。只听得女儿叫一声「黑三郎杀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来,穿了衣裳,奔上楼来,却好和宋江打个胸厮撞。阎婆问道:「你两口儿做什么闹?」宋江道:「你女儿忒无礼,被我杀了!」婆子笑道:「却是什话?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专要杀人,押司休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时,去房里看,我真个杀了。」婆子道:「我不信。」推开房门看时,只见血泊里挺着尸首。婆子道:「苦也!却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汉!一世也不走,随你要怎地。」婆子道:「这贱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错杀了,只是老身无人养赡。」宋江道:「这个不妨,既是你如此说时,你却不用忧心。我颇有家计,只教你丰衣足食便了,快活过半世。」阎婆道:「恁地时却是好也,深谢押司。我女儿死在床上,怎地断送?」宋江道:「这个容易。我去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与你。仵作行人入殓时,我自分付他来。我再取十两银子与你结果。」婆子谢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时讨具棺材盛了,邻舍街坊都不要见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纸笔来,我写个票子与你去取。」阎婆道:「票子也不济事,须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发来。」宋江道:「也说的是。」

  两个下楼来。婆子去房里拿了锁钥,出到门前,把门锁了,带了钥匙。宋江与阎婆两个投县前来。此时天色尚早,未明,县门却才开。那婆子约莫到县前左侧,把宋江一把结住,发喊叫道:「有杀人贼在这里!」吓的宋江慌做一团,连忙掩住口道:「不要叫。」哪里掩得住。县前有几个做公的走将拢来,看时,认得是宋江,便劝道:「婆子闭嘴!押司不是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说。」阎婆道:「他正是凶首,与我捉住,同到县里。」原来宋江为人最好,上下爱敬,满县人没一个不让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这婆子说。有诗为证:

  好人有难皆怜惜,奸恶无灾尽诧憎。可见生平须自检,临时情义始堪凭。

  正在那里没个解救,恰好唐牛儿托一盘子洗净的糟姜来县前赶趁,正见这婆子结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唐牛儿见是阎婆一把扭结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鸟气来,便把盘子放在卖药的老王凳子上,钻将过来,喝道:「老贼虫,你做什么结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来打夺人去,要你偿命也!」唐牛儿大怒,哪里听他说,把婆子手一拆,拆开了,不问事由,叉开五指,去阎婆脸上只一掌,打个满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脱,往闹里一直走了。婆子便一把去结扭住唐牛儿叫道:「宋押司杀了我的女儿,你却打夺去了。」唐牛儿慌道:「我哪里得知!」阎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杀人贼则个!不时,须要带累你们。」众做公的,只碍宋江面皮,不肯动手;拿唐牛儿时,须不担阁。众人向前,一个带住婆子,三四个拿住唐牛儿,把他横拖倒拽,直推进郓城县里来。

  正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披麻救火,惹焰烧身。毕竟唐牛儿被阎婆结住,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20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话说林冲杀了王伦,手拿尖刀,指着众人说道:「据林冲虽系禁军遭配到此,今日为众豪杰至此相聚,争奈王伦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推故不纳,因此火并了这厮,非林冲要图此位。据着我胸襟胆气,焉敢拒敌官军,剪除君侧元凶首恶?今有晁兄,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今日以义气为重,立他为山寨之主,好么?」众人道:「头领言之极当。」晁盖道:「不可。自古『强兵不压主。』晁盖强杀,只是个远来新到的人,安敢便来占上?」林冲把手向前,将晁盖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头,请勿推却。若有不从者,将王伦为例。」再三再四,扶晁盖坐了。林冲喝道众人就于亭前参拜了。一面使小喽啰去大寨里摆下筵席,一面叫人抬过了王伦尸首,一面又着人去山前山后,唤众多小头目都来大寨里聚义。

  林冲等一行人,请晁盖上了轿马,都投大寨里来。到得聚义厅前,下了马,都上厅来。众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中间焚起一炉香来。林冲向前道:「小可林冲,只是个粗卤匹夫,不过只会些枪棒而已,无学无才,无智无术。今日山寨,天幸得众豪杰相聚,大义既明,非比往日苟且。『学究』先生在此,便请做军师,执掌兵权,调用将校,须坐第二位。」吴用答道:「吴某村中学究,胸次又无经纶济世之才,虽只读些孙吴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怎敢占上?」林冲道:「事已到头,不必谦让。」吴用只得坐了第二位。林冲道:「公孙先生请坐第三位。」晁盖道:「却使不得。若是这等推让之时,晁盖必须退位。」林冲道:「晁兄差矣。公孙先生,名闻江湖,善能用兵,有鬼神不测之机,呼风唤雨之法,谁能及得?」公孙胜道:「虽有些小之法,亦无济世之才,如何便敢占上?还是头领请坐。」林冲道:「只今番克敌制胜,便见得先生妙法。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却。」公孙胜只得坐了第三位。林冲再要让时,晁盖、吴用、公孙胜都不肯。三人俱道:「适蒙头领所说,鼎分三足,以此不敢违命。我三人占上,头领再要让人时,晁盖等只得告退。」三人扶住林冲,只得坐了第四位。晁盖道:「今番须请宋、杜二头领来坐。」那杜迁、宋万见杀了王伦,寻思道:「自身本事低微,如何近得他们,不若做个人情。」苦苦地请刘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八位,杜迁坐了第九位,宋万坐了第十位,朱贵坐了第十一位。

  梁山泊自此是十一位好汉坐定。山前山后,共有七八百人,都来厅前参拜了,分立在两下。晁盖道:「你等众人在此:今日林教头扶我做山寨之主,吴学究做军师,公孙先生同掌兵权,林教头等共管山寨。汝等众人,各依旧职,管领山前山后事务,守备寨栅滩头,休教有失。各人务要竭力同心,共聚大义。」再教收拾两边房屋,安顿了两家老小,便教取出打劫得的「生辰纲」金珠宝贝,并自家庄上过活的金银财帛,就当厅赏赐众小头目并众多小喽啰。当下椎牛宰马,祭祀天地神明,庆贺重新聚义。众头领饮酒至半夜方散。次日,又办筵宴庆会,一连吃了数日筵席。晁盖与吴用等众头领计议:整点仓廒,修理寨栅,打造军器:枪、刀、弓、箭、衣甲、头盔,准备迎敌官军;安排大小船只,教演人兵水手上船厮杀,好做堤备,不在话下。自此梁山泊十一位头领聚义,真乃是交情浑似股肱,义气如同骨肉。有诗为证:

  古人交谊断黄金,心若同时谊亦深。水浒请看忠义士,死生能守岁寒心。

  因此,林冲见晁盖做事宽洪,疏财仗义,安顿各家老小在山,蓦然思念妻子在京师,存亡未保,遂将心腹备细诉与晁盖道:「小人自从上山之后,欲要搬取妻子上山来,因见王伦心术不定,难以过活,一向蹉跎过了。流落东京,不知死活。」晁盖道:「贤弟既有宝眷在京,如何不去取来完聚?你快写书,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上山来,多少是好。」林冲当下写了一封书,叫两个自身边心腹小喽啰下山去了。不过两个月,小喽啰还寨说道:「直至东京城内殿帅府前,寻到张教头家,闻说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已故半载。张教头亦为忧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锦儿,已招赘丈夫在家过活。访问邻里,亦是如此说。打听得真实,回来报与头领。」林冲见说,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晁盖等见说了,怅然嗟叹。山寨中自此无话,每日只是操练人兵,准备抵敌官军。

  忽一日,众头领正在聚义厅上商议事务,只见小喽啰报上山来说道:「济州府差拨军官,带领约有一千人马,乘驾大小船四五百只,现在石碣村湖荡里屯住,特来报知。」晁盖大惊,便请军师吴用商议道:「官军将至,如何迎敌?」吴用笑道:「不须兄长挂心,吴某自有措置。自古道:『水来土掩,兵到将迎。』」随即唤阮氏三雄,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又唤林冲、刘唐受计道:「你两个便……这般这般。」再叫杜迁、宋万,也分付了。正是:西迎项羽三千阵,今日先施第一功。

  且说济州府尹点差团练使黄安并本府捕盗官一员,带领一千余人,拘集本处船只,就石碣村湖荡调拨,分开船只作两路来取泊子。

  且说团练使黄安带领人马上船,摇旗呐喊,杀奔金沙滩来。看看渐近滩头,只听得水面上呜呜咽咽吹将起来。黄安道:「这不是画角之声?且把船来分作两路,去那芦花荡中湾住。」看时,只见水面上远远地三只船来。看那船时,每只船上只有五个人:四个人摇着双橹,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头带绛红巾,都一样身穿红罗绣袄,手里各拿着留客住,三只船上人,都一般打扮。于内有人认得的,便对黄安说道:「这三只船上三个人,一个是阮小二,一个是阮小五,一个是阮小七。」黄安道:「你众人与我一齐并力向前,拿这三个人!」两边有四五十只船,一齐发着喊,杀奔前去。那三只船唿哨了一声,一齐便回。黄团练把手内枪捻动,向前来叫道:「只顾杀这贼,我自有重赏。」那三只船前面走,背后官军船上,把箭射将去。那三阮去船舱里,各拿起一片青狐皮来遮那箭矢。后面船只只顾赶。

  赶不过二三里水港,黄安背后一只小船,飞也似划来报道:「且不要赶!我们那一条杀入去的船只,都被他杀下水里去,把船都夺去了。 」黄安问道:「怎的著了那厮的手!」小船上人答道:「我们正行船时,只见远远地两只船来,每船上各有五个人。我们并力杀去赶他,赶不过三四里水面,四下里小港钻出七八只小船来。船上弩箭似飞蝗一般射将来,我们急把船回时,来到窄狭港口,只见岸上约有二三十人,两头牵一条大篾索,横截在水面上。却待向前看索时,又被他岸上灰瓶、石子,如雨点一般打将来。众官军只得弃了船只,下水逃命。我众人逃得出来,到旱路边看时,那岸上人马皆不见了,马也被他牵去了;看马的军人都杀死在水里。我们芦花荡边,寻得这只小船儿,径来报与团练。」

  黄安听得说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动,教众船不要去赶,且一发回来。那众船才拨得转头,未曾行动,只见背后那三只船,又引着十数只船,都只是这三五个人,把红旗摇着,口里吹着胡哨,飞也似赶来。黄安却待把船摆开迎敌时,只听得芦苇丛中炮响。黄安看时,四下里都是红旗摆满,慌了手脚。后面赶来的船上叫道:「黄安留下了首级回去!」黄安把船尽力摇过芦苇岸边,却被两边小港里钻出四五十只小船来,船上弩箭如雨点射将来。黄安就箭林里夺路时,只剩得三四只小船了。黄安便跳过快船内,回头看时,只见后面的人,一个个都扑通的跳下水里去了。有和船被拖去的,大半都被杀死。黄安驾着小快船,正走之间,只见芦花荡边一只船上,立着刘唐,一挠钩搭住黄安的船,托地跳将过来,只一把拦腰提住,喝道:「不要挣扎!」别的军人能识水者,水里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里都活捉了。黄安被刘唐扯到岸边,上了岸,远远地晁盖、公孙胜山边骑着马,挺着刀,引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马,齐来接应。一行人生擒活捉得一二百人,夺的船只,尽数都收在山南水寨里安顿了。大小头领,一齐都到山寨。

  晁盖下了马,来到聚义厅上坐定。众头领各去了戎装军器,团团坐下。捉那黄安绑在将军柱上;取过金银缎疋,赏了小喽啰。点检共夺得六百余匹好马,这是林冲的功劳。东港是杜迁、宋万的功劳。西港是阮氏三雄的功劳。捉得黄安,是刘唐的功劳。众头领大喜,杀牛宰马,山寨里筵会。自酝的好酒,水泊里出的新鲜莲藕并鲜鱼,山南树上,自有时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枣、柿、栗之类,自养的鸡、猪、鹅、鸭等品物,不必细说。众头领只顾庆赏。新到山寨,得获全胜,非同小可。有诗为证:

  堪笑王伦妄自矜,庸才大任岂能胜!一从火并归新主,会见梁山事业新。

  正饮酒间,只见小喽啰报道:「山下朱头领使人到寨。」晁盖唤来问有什事?小喽啰道:「朱头领探听得一起客商,有数十人结联一处,今晚必从旱路经过,特来报知。」晁盖道:「正没金帛使用,谁领人去走一遭?」三阮道:「我弟兄们去。」晁盖道:「好兄弟,小心在意,速去早来。」三阮便下厅去,换了衣裳,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欓叉、留客住,点起一百余人上厅来;别了头领,便下山,就金沙滩把船载过朱贵酒店里去了。晁盖恐三阮担负不下,又使刘唐点起一百余人,教领了下山去接应;又分付道:「只可善取金帛财物,切不可伤害客商性命。」刘唐去了。晁盖到三更,不见回报,又使杜迁、宋万引五十余人下山接应。晁盖与吴用、公孙胜、林冲饮酒至天明,兄见小喽啰报喜道:「亏得朱头领,得了二十余辆车子金银财物,并四五十匹驴骡头口。」晁盖又问道:「不曾杀人么?」小喽啰答道:「那许多客人,见我们来得头势猛了,都撇下车子、头口、行李,逃命去了,并不曾伤害他一个。」晁盖见说大喜:「我等初到山寨,不可伤害于人。」取一锭白银,赏了小喽啰。便叫将了酒果下山来,直接到金沙滩上。见众头领尽把车辆扛上岸来,再叫撑船去载头口马匹,众头领大喜。把盏已毕,教人去请朱贵上山来筵宴。晁盖等众头领,都上到山寨聚义厅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喽啰扛抬过许多财物在厅上,一包包打开,将彩帛衣服堆在一边,行货等物堆在一边,金银宝贝堆在正面。众头领看了打劫得许多财物,心中欢喜。便叫掌库的个小头目,每样取一半,收贮在库,听候支用。这一半分做两分:厅上十一位头领,均分一分;山上山下众人,均分一分。把这新拿到的军健脸上,刺了字号,选壮浪的分拨去各寨喂马砍柴,软弱的,各处看车切草。黄安锁在后寨监房内。

  晁盖道:「我等今日初到山寨,当初只指望逃灾避难,投托王伦帐下,为一小头目;多感林教头贤弟推让我为尊,不想连得了两场喜事:第一赢得官军,收得许多人马船只,捉了黄安;二乃又得了若干财物金银。此不是皆托众弟兄的才能?」众头领道:「皆托得大哥哥的福荫,以此得采。」晁盖再与吴用道:「俺们弟兄七人的性命,皆出于宋押司、朱都头两个。古人道:『知恩不报,非为人也!』今日富贵安乐,从何而来?早晚将些金银,可使人亲到郓城县走一遭,此是第一件要紧的事务。再有白胜陷在济州大牢里,我们必须要去救他出来。 」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小生自有摆划。宋押司是个仁义之人,紧地不望我们酬谢。然虽如此,礼不可缺,早晚待山寨粗安,必用一个兄弟自去。白胜的事,可教蓦生人去那里使钱,买上嘱下,松宽他,便 脱身。我等且商量屯粮,造船,制办军器,安排寨栅、城垣,添造房屋,整顿衣袍、铠甲,打造枪、刀、弓、箭,防备迎敌官军。」晁盖道:「既然如此,全仗军师妙策指教。」吴用当下调拨众头领,分派去办,不在话下。

  且不说梁山泊自从晁盖上山,好生兴旺。却说济州府太守见黄安手下逃回的军人,备说梁山泊杀死官军,生擒黄安一事;又说梁山泊好汉,十分英雄了得,无人近傍得他,难以收捕;抑且水路难认,港汊多杂,以此不能取胜。府尹听了,只叫得苦,向太师府干办说道:「何涛先折了许多人马,独自一个逃得性命回来,已被割了两个耳朵,自回家将息,至今不能痊;去的五百人,无一个回来;因此又差团练使黄安并本府捕盗官,带领军兵前去追捉,亦皆失陷。黄安已被活捉上山,杀死官军,不知其数,又不能取胜,怎生是好!」太守肚里正怀着鬼胎,没个道理处。只见承局来报说:「东门接官亭上,有新官到来,飞报到此。」太守慌忙上马,来到东门外接官亭上,望见尘土起处,新官已到亭子前下马。府尹接上亭子相见已了。那新官取出中书省更替文书来,度与府尹。太守看罢,随即和新官到州衙里,交割牌印,一应府库钱粮等项。当下安排筵席,管待新官。旧太守备说梁山泊贼盗浩大,杀死官军一节。说罢,新官面如土色,心中思忖道:「蔡太师将这件勾当抬举我,却是此等地面,这般府分。又没强兵猛将,如何收捕得这伙强人?倘或这厮们来城里借粮时,却怎生奈何?」旧官太守次日收拾了衣装行李,自回东京听罪,不在话下。

  且说新官宗府尹到任之后,请将一员新调来镇守济州的军官来,当下商议招军买马,集草屯粮,招募悍勇民夫,智谋贤士,准备收捕梁山泊好汉。一面申呈中书省,转行牌仰附近州郡,并力剿捕;一面自行下文书所属州县,知会收剿,及仰属县,着令守御本境。这个都不在话下。

  且说本州孔目,差人赍一纸公文,行下所属郓城县,教守御本境,防备梁山泊贼人。郓城县知县看了公文,教宋江叠成文案,行下各乡村,一体守备。宋江见了公文,心内寻思道:「晁盖等众人,不想做下这般大事,犯了大罪,劫了『生辰纲』,杀了做公的,伤了何观察,又损害了许多官军人马,又把黄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灭九族的勾当。虽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于法度上却饶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自家一个心中纳闷。分付贴书后司张文远将此文书立成文案,行下各乡各保。张文远自理会文卷,宋江却信步走出县来。

  走不过三二十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声押司。宋江转回头来看时,却是做媒的王婆,引着一个婆子,却与他说道:「你有缘,做好事的押司来也!」宋江转身来问道:「有什么话说?」王婆拦住,指着阎婆对宋江说道:「押司不知,这一家儿,从东京来,不是这里人家。嫡亲三口儿,夫主阎公,有个女儿婆惜。他那阎公,平昔是个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儿婆惜,也会唱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岁,颇有些颜色。三口儿因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在此郓城县。不想这里的人不喜风流宴乐,因此不能过活,在这县后一个僻净巷内权住。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时疫死了,这阎婆无钱津送,没做道理处,央及老身做媒。我道:『这般时节,哪里有这等恰好?』又没借换处,正在这里走头没路的,只见押司打从这里过,以此老身与这阎婆赶来,望押司可怜见他则个,作成一具棺材。」宋江道:「原 恁地。你两个跟我来,去巷口酒店里,借笔砚写个帖子,与你去县东陈三郎家,取具棺材。」宋江又问道:「你有结果使用么?」阎婆答道:「实不瞒押司说,棺材尚无,哪讨使用?」宋江道:「我再与你银子十两,做使用钱。」阎婆道:「便是重生的父母,再长的爷娘,做驴做马,报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说。」随即取出一锭银子,递与阎婆,自回下处去了。

  且说这婆子将了帖子,径来县东街陈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发送了当,兀自余剩下五六两银子,娘儿两个,把来盘缠,不在话下。

  忽一朝,那阎婆因来谢宋江,见他下处,没有一个妇人家面,回来问间壁王婆道:「宋押司下处,不见一个妇人面,他曾有娘子也无?」王婆道:「只闻宋押司家里在宋家村住,却不曾见说他有娘子。在这县里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见他散施棺材药饵,极肯济人贫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阎婆道:「我这女儿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儿,省得诸般耍笑,从小儿在东京时,只去行院人家串,哪一个行院不爱他!有几个上行首,要问我过房几次,我不肯。只因我两口儿无人养老,因此不过房与他。不想今来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谢宋押司,见他下处没娘子,因此央你与我对宋押司说,他若要讨人时,我情愿把婆惜与他。我前日得你作成,亏了宋押司救济,无可报答他,与他做个亲眷来往。」王婆听了这话,次日来见宋江,备细说了这件事。宋江初时不肯,怎当这婆子「撮合山」的嘴撺掇,宋江依允了。就在县西巷内,讨了一所楼房,置办些家火什物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在那里居住。没半月之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绫罗。正是:

  花容袅娜,玉质娉婷。髻横一片乌云,眉扫半弯新月。金莲窄窄,湘裙微露不胜情;玉笋纤纤,翠袖半笼无限意。星眼浑如点漆,酥胸真似截肪。金屋美人离御苑,蕊珠仙子下尘寰。

  宋江又过几日,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端的养的婆惜丰衣足食。初时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却是为何?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这阎婆惜水也似后生,况兼十八九岁,正在妙龄之际,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一日,宋江不合带后司贴书张文远来阎婆惜家吃酒。这张文远,却是宋江的同房押司,那厮唤做「小张三」,生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平昔只爱去三瓦两舍,飘蓬浮荡,学得一身风流俊俏。更兼品竹调丝,无有不会。这婆惜是个酒色娼妓,一见张三,心里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张三见这婆惜有意,以目送情,等宋江起身净手,倒把言语来嘲惹张三。常言道:「风不来,树不动;船不摇,水不浑。」那张三亦是个酒色之徒,这事如何不晓得。因见这婆娘眉来眼去,十分有情,便记在心里。向后宋江不在时,这张三便去那里,假意儿只做来寻宋江。那婆娘留住吃茶,言来语去,成了此事。谁想那婆娘自从和那张三两个搭识上了,打得火块一般热。亦且这张三又是个惯弄此事的,岂不闻古人有言一不将,二不带,只因宋江千不合,万不合,带这张三来他家里吃酒,以此看上了他。自古道:「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正犯著这条款。阎婆惜自从和那小张三两个搭上,并无半点儿情分在这宋江身上。宋江但若来时,只把言语伤他,全不兜揽他些个。这宋江是个好汉,不以这女色为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遭。那张三和这婆惜,如胶似漆,夜去明来,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却有些风声吹在宋江耳朵里。宋江半信不信,自肚里寻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无心恋我,我没来由惹气做什么?我只不上门便了。」自此有几个月不去。阎婆累使人来请,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门去。正是:

  花娘有意随流水,义士无心恋落花。婆爱钱财娘爱俏,一般行货两家茶。

  话分两头。忽一日将晚,宋江从县里出来,去对过茶房里坐定吃茶。只见一个大汉,头带白范阳毡笠儿,身穿一领黑绿罗袄,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腰里跨着一口腰刀,背着一个大包,走的汗雨通流,气急喘促,把脸别转着看那县里。宋江见了这个大汉走的跷蹊,慌忙起身赶出茶房来,跟着那汉走。约走了三二十步,那汉回过头来,看了宋江,却不认得。宋江见了这人,略有些面熟,「莫不是哪里曾厮会来?──」心中一时思量不起。那汉见宋江看了一回,也有些认得,立住了脚,定睛看那宋江,又不敢问。宋江寻思道:「这个人好作怪!却怎地只顾看我?」宋江亦不敢问他。只见那汉去路边一个篦头铺里问道:「大哥,前面那个押司是谁?」篦头待诏应道:「这位是宋押司。」那汉提着朴刀,走到面前,唱个大喏,说道:「押司认得小弟么?」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那汉道:「可借一步说话。」宋江便和那汉人一条僻净小巷。那汉道:「这个酒店里好说话。」

  两个上到酒楼,拣个僻净阁儿里坐下。那汉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下。那汉扑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不敢拜问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长是谁?真个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那汉道:「小弟便是晁保正庄上曾拜识尊颜蒙恩救了性命的『赤发鬼』刘唐便是。」宋江听了大惊,说道:「贤弟,你好大胆!早是没做公的看见,险些儿惹出事来!」刘唐道:「感承大恩,不惧一死,特地来酬谢。」宋江道:「晁保正弟兄们,近日如何?兄弟,谁教你来?」刘唐道:「晁头领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见今做了梁山泊主都头领。吴学究做了军师,公孙胜同掌兵权。林冲一力维持,火并了王伦。山寨里原有杜迁、宋万、朱贵,和俺弟兄七个,共是十一个头领。现今山寨里聚集得七八百人,粮食不计其数。只想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唐赍一封书,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并朱雷 都头。」刘唐打开包裹,取出书来,便递与宋江。宋江看罢,便拽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打开包儿时,刘唐取出金子放在桌上。宋江把那封书看罢,就取了一条金子和这书包了,插在招文袋内,放下衣襟,便道:「贤弟,将此金子依旧包了。」随即便唤量酒的打酒来,叫大块切一盘肉来,铺下些菜蔬果子之类,叫量酒人筛酒与刘唐吃。看看天色晚了,刘唐吃了酒,把桌上金子包打开,要取出来。宋江慌忙拦住道:「贤弟,你听我说:你们七个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宋江家中颇有些过活,且放在你山寨里,等宋江缺少盘缠时,却教兄弟宋清来取。今日非是宋江见外,于内已受了一条。朱仝那人,也有些家俬,不用与他,我自与他说知人情便了。雷横这人,又不知我报与保正;况兼这人贪赌,倘或将些出去赌时,便惹出事来,不当稳便,金子切不可与他。贤弟,我不敢留你相请去家中住,倘或有人认得时,不是耍处。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搁。宋江再三申意众头领,不能前来庆贺,切乞恕罪。」刘唐道:「哥哥大恩,无可报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来与押司,微表孝顺之心。保正哥哥,今做头领,学究军师号令,非比旧日,小弟怎敢将回去?到山 寨中必然受责。」宋江道:「既是号令严明,我便写一封回书,与你将去便了。」刘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哪里肯接,随即取一幅纸来,借酒家笔砚,备细写了一封回书,与刘唐收在包内。刘唐是个直性的人,见宋江如此推却,想是不肯受了,便将金子依前包了。看看天色晚来,刘唐道:「既然兄长有了回书,小弟连夜便去。」宋江道:「贤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刘唐又下了四拜。宋江教量酒人来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银一两在此,我明日却自来算。」刘唐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着宋江下楼来。离了酒楼,出到巷口,天色昏黄,是八月半天气,月轮上来。宋江携住刘唐的手,分付道:「贤弟保重,再不可来。此间做公的多,不是耍处。我更不远送,只此相别。」刘唐见月色明朗,拽开脚步,望西路便走,连夜回梁山泊来。

  再说宋江与刘唐别了,自慢慢行回下处来,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道:「早是没做公的看见,争些儿惹出一场大事来!」一头想:「那晁盖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转不过两个弯,只听得背后有人叫一声:「押司,哪里去来,好两日不见面。」宋江回头看时,正是阎婆。

  不因这番,有分教,宋江小胆翻为大胆,善心变做恶心。毕竟宋江怎地发付阎婆,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9回 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

  话说当下何观察领了知府台旨下厅来,随即到机密房里,与众人商议。众多做公的道:「若说这个石碣村湖荡,紧靠着梁山泊,都是茫茫荡荡,芦苇水港。若不得大队官军,舟船人马,谁敢去那里捕捉贼人?」何涛听罢,说道:「这一论也是。」再到厅上禀覆府尹道:「原来这石碣村湖泊正傍着梁山水泊,周围尽是深港水汊,芦苇草荡。闲常时也兀自劫了人,莫说如今又添了那一伙强人在里面。若不起得大队人马,如何敢去那里捕获得人?」府尹道:「既是如此说时,再差一员了得事的捕盗巡检,点与五百官兵人马,和你一处去缉捕。」何观察领了台旨,再回机密房来,唤集这众多做公的,整选了五百余人,各各自去准备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盗巡检领了济州府帖文,与同何观察两个,点起五百军兵同众多做公的,一齐奔石碣村来。

  且说晁盖、公孙胜自从把火烧了庄院,带同十数个庄客,来到石碣村,半路上撞见三阮弟兄,各执器械,却来接应到家。七个人都在阮小五庄上。那时阮小二已把老小搬入湖泊里。七人商议要去投梁山泊一事。吴用道:「现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贵在那里开酒店,招接四方好汉。但要入伙的,须是先投奔他。我们如今安排了船只,把一应的物件装在船里,将些人情送与他引进。」大家正在那里商议投奔梁山泊,只见几个打鱼的来报道:「官军人马,飞奔村里来也!」晁盖便起身叫道:「这厮们赶来,我等休走!」阮小二道:「不妨!我自对付他。叫那厮大半下水里去死,小半都搠杀他。」公孙胜道:「休慌!且看贫道的本事!」晁盖道:「刘唐兄弟,你和学究先生且把财赋老小装载船里,径撑去李家道口左侧相等。我们看些头势,随后便到。」阮小二选两只桌船,把娘和老小,家中财赋,都装下船里。吴用、刘唐各押着一只,叫七八个伴当摇了船,先到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撑驾小船,──如此迎敌。两个各坐船去了。

  且说何涛并捕盗巡检带领官兵,渐近石碣村,但见河埠有船,尽数夺了。便使会水的官兵且下船里进发。岸上人马,船骑相迎,水陆并进。到阮小二家,一齐呐喊,人兵并起,扑将入去,早是一所空房,里面只有些粗重家火。何涛道:「且去拿几家附近渔户。」问时,说道:「他的两个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里住,非船不能去。」何涛与巡检商议道:「这湖泊里港汊又多,路径甚杂,抑且水荡坡塘,不知深浅,若是四分五落去捉时,又怕中了这贼人奸计。我们把马匹都教人看守在这村里,一发都下船里去。」当时捕盗巡检并何观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那时捉的船非止百十只,也有撑的,亦有摇的,一齐都望阮小五打鱼庄上来。行不到五六里水面,只听得芦苇中间有人嘲歌。众人且住了船听时,那歌道:

  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

  何观察并众人听了,尽吃一惊。只见远远地一个人,独坐一只小船儿唱将来。有认得的指道:「这个便是阮小五。」何涛把手一招,众人并力向前,各执器械挺着迎将去。只见阮小五大笑骂道:「你这等虐害百姓的贼官,直如此大胆!敢来引老爷做什么!却不是来捋虎须!」何涛背后有会射弓箭的,搭上箭,拽满弓,一齐放箭。阮小五见放箭来,拿着桦楸,翻筋斗钻下水里去。众人赶到跟前,拿个空。又行不到两条港汊,只听得芦花荡里打唿哨,众人把船摆开,见前面两个人坐着一只船来。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手里捻着条笔管枪,口里也唱着道:

  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

  何观察并众人听了,又吃一惊。一齐看时,前面那个人捻着枪,唱着歌,背后这个摇着橹。有认得的说道:「这个正是阮小七。」何涛喝道:「众人并力向前,先拿住这个贼!休教走了!」阮小七听得笑道:「泼贼!」便把枪只一点,那船便使转来,望小港里串着走。众人发着喊,赶将去。这阮小七和那摇船的,飞也似摇着橹,口里打着唿哨,串着小港汊中只顾走。

  众官兵赶来赶去,看见那水港窄狭了,何涛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边。」上岸看时,只见茫茫荡荡,都是芦苇,正不见一些旱路。何涛心内疑惑,却商议不定,便问那当村住的人。说道:「小人们虽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这里有许多去处。」何涛便教划着两只小船,船上各带三两个做公的,去前面探路。去了两个时辰有余,不见回报。何涛道:「这厮们好不了事!」再差五个做公的,又划两只船去探路。这几个做公的,划了两只船,又去了一个多时辰,并不见些回报。何涛道:「这几个都是久惯做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却怎地也不晓事,如何不着一只船转来回报?不想这些带来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颠倒!」天色又看看晚了,何涛思想:「在此不着边际,怎生奈何!我须用自去走一遭。」拣一只疾快小船,选了几个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桨起五六把桦楫,何涛坐在船头上,望这个芦苇港里荡将去。

  那时已是日没沉西,划得船开,约行了五六里水面,看见侧边岸上一个人,提着把锄头走将来。何涛问道:「兀那汉子,你是什人?这里是什么去处?」那人应道:「我是这村里庄家。这里唤做『断头沟』,没路了。」何涛道:「你曾见两只船过来么?」那人道:「不是来捉阮小五的?」何涛道:「你怎地知得是来捉阮小五的?」那人道:「他们只在前面乌林里厮打。」何涛道:「离这里还有多少路?」那人道:「只在前面望得见便是。」何涛听得,便叫拢船,前去接应。便差两个做公的,拿了欓叉上岸来。只见那汉提起锄头来,手到把这两个做公的一锄头一个,翻筋斗都打下水里去。何涛见了吃一惊,急跳起身来时,却待奔上岸,只见那只船忽地搪将开去,水底下钻起一个人来,把何涛两腿只一扯,扑通地倒撞下水里去。那几个船里的却待要走,被这提锄头的赶将上船来,一锄头一个,排头打下去,脑浆也打出来。这何涛被水底下这人倒拖上岸来,就解下他的搭膊来捆了。看水底下这人,却是阮小七。岸上提锄头的那汉,便是阮小二。

  弟兄两个看着何涛骂道:「老爷弟兄三个,从来只爱杀人放火。量你这厮,直得什么!你如何大胆,特地引着官兵来捉我们!」何涛道:「好汉!小人奉上命差遣,盖不由己。小人怎敢大胆,要来捉好汉?望好汉可怜见家中有个八十岁的老娘,无人养赡,望乞饶恕性命则个!」阮家弟兄道:「且把他来捆做个粽子,撇在船舱里。」把那几个尸首,都撺去水里去了。个个胡哨一声,芦苇丛中钻出四五个打鱼的人来,都上了船。阮小二、阮小七各驾了一只船出来。

  且说这捕盗巡检领着官兵,都在那船里说道:「何观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去探路,也去了许多时,不见回来。」那时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满天。众人都在船上歇凉。忽然只见起一阵怪风,但见:

  飞沙走石,卷水摇天。黑漫漫堆起乌云,昏邓邓催来急雨。倾翻荷叶,满波心翠盖交加;摆动芦花,绕湖面白旗缭乱。吹折昆仑山顶树,唤醒东海老龙君。

  那一阵怪风从背后吹将来,吹得众人掩面大惊,只叫得苦,把那缆船索都刮断了。正没摆布处,只听得后面胡哨响。迎着风看时,只见芦花侧畔,射出一派火光来。众人道:「今番却休了!」那大船小船,约有四五十只,正被这大风刮得你撞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却早来到面前。原来都是一丛小船,两只价帮住,上面满满堆着芦苇柴草,刮刮杂杂烧着,乘着顺风直冲将来。那四五十只官船,屯塞做一块,港汊又狭,又没回避处。那头等大船也有十数只,却被他火船推来,钻在大船队里一烧。水底下原来又有人扶助着船烧将来,烧得大船上官兵都跳上岸来逃命奔走,不想四边尽是芦苇野港,又没旱路。只见岸上芦苇又刮刮杂杂,也烧将起来。那捕盗官兵,两头没处走。风又紧,火又猛,众官兵只得钻去,都奔烂泥里立地。

  火光丛中,只见一只小快船,船尾上一个摇着船,船头上坐着一个先生,手里明晃晃地拿着一口宝剑,口里喝道:「休教走了一个!」众兵都在烂泥里慌做一堆。说犹未了,只见芦苇东岸,两个人引着四五个打鱼的,都手里明晃晃拿着刀枪走来。这边芦苇西岸,又是两个人,也引着四五个打鱼的,手里也明晃晃拿着飞鱼钩走来。东西两岸,四个好汉并这伙人,一齐动手,排头儿搠将来。无移时,把许多官兵都搠死在烂泥里。

  东岸两个是晁盖、阮小五;西岸两个是阮小二、阮小七;船上那个先生,便是祭风的公孙胜。五位好汉,引着十数个打鱼的庄家,把这伙官兵都搠死在芦苇荡里。单单只剩得一个何观察,捆做粽子也似丢在船舱里。阮小二提将上岸来,指着骂道:「你这厮,是济州一个诈害百姓的蠢虫!我本待把你碎尸万段,却要你回去对那济州府管事的贼驴说:俺这石碣村阮氏三雄,东溪村『天王晁盖』,都不是好撩拨的!我也不来你城里借粮,他也休要来我这村中讨死!倘或正眼儿觑着,休道你是一个小小州尹,也莫说蔡太师差干人来要拿我们,便是蔡京亲自来时,我也搠他三二十个透明的窟窿。俺们放你回去,休得再来!传与你的那个鸟官人,教他休要讨死!这里没大路,我着兄弟送你出路口去。」当时阮小七把一只小快船载了何涛,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这里一直去,便有寻路处。别的众人都杀了,难道只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吃你那州尹贼驴笑!且请下你两个耳朵来做表证!」阮小七身边拔起尖刀,把何观察两个耳朵割下来,鲜血淋漓。插了刀,解了搭膊,放上岸去。诗曰:

  官兵尽付断头沟,要放何涛不便休。留着耳朵听说话,旋将驴耳代驴头。

  何涛得了性命,自寻路回济州去了。

  且说晁盖、公孙胜和阮家三弟兄,并十数个打鱼的,一发都驾了五七只小船,离了石碣村湖泊,径投李家道口来。到得那里,相寻着吴用、刘唐船只,合做一处。吴用问起拒敌官兵一事,晁盖备细说了。吴用众人大喜。整顿船只齐了,一同来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来相投。朱贵见了许多人来说投托入伙,慌忙迎接。吴用将来历实说与朱贵听了,大喜。逐一都相见了,请入厅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酒来,管待众人。随即取出一张皮靶弓来,搭上一枝响箭,望着那对港芦苇中射去。响箭到处,早见有小喽啰摇出一只船来。朱贵急写了一封书呈,备细写众豪杰入伙姓名人数,先付与小喽啰赍了,教去寨里报知;一面又杀羊管待众好汉。

  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贵唤一只大船,请众多好汉下船,就同带了晁盖等来的船只,一齐望山寨里来。行了多时,早来到一处水口,只听的岸上鼓响锣鸣。晁盖看时,只见七八个小喽啰,划出四只哨船来,见了朱贵,都声了喏,自依旧先去了。

  再说一行人来到金沙滩上岸,便留老小船只并打鱼的人在此等候。又见数十个小喽啰,下山来接引到关上。王伦领着一班头领,出关迎接。晁盖等慌忙施礼。王伦答礼道:「小可王伦,久闻『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临草寨。」晁盖道:「晁某是个不读书史的人,甚是粗卤。今日事在藏拙,甘心与头领帐下做一小卒,不弃幸甚。」王伦道:「休如此说,且请到小寨,再有计议。」一行从人,都跟着两个头领上山来。到得大寨聚义厅上,王伦再三谦让晁盖一行人上阶。晁盖等七人在右边一字儿立下。王伦与众头领在左边一字儿立下。一个个都讲礼罢,分宾主对席坐下。王伦唤阶下众小头目声喏已毕,一壁厢动起山寨中鼓乐。先叫小头目去山下管待来的从人,关下另有客馆安歇。诗曰:

  人伙分明是一群,相留意气便须亲。如何待彼为宾客,只恐身难做主人。

  且说山寨里宰了两头黄牛、十个羊、五个猪,大吹大擂筵席。众头领饮酒中间,晁盖把胸中之事,从头至尾都告诉王伦等众位。王伦听罢,骇然了半晌,心内踌躇,做声不得,自己沉吟,虚应答筵宴。至晚席散,众头领送晁盖等众人关下客馆内安歇,自有来的人伏侍。

  晁盖心中欢喜,对吴用等六人说道:「我们造下这等迷天大罪,哪里去安身?不是这王头领如此错爱,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报!」吴用只是冷笑。晁盖道:「先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吴用道:「兄长性直,你道王伦肯收留我们?兄长不看他的心,只观他的颜色动静规模。」晁盖道: 「观他颜色怎地?」吴用道:「兄长不见他早间席上与兄长说话,倒有交情;次后因兄长说出杀了许多官兵捕盗巡检,放了何涛,『阮氏三雄』如此豪杰,他便有些颜色变了。虽是口中应答,动静规模,心里好生不然。若是他有心收留我们,只就早上便议定了坐位。杜迁、宋万这两个自是粗卤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林冲那人,原是京师禁军教头,大郡的人,诸事晓得;今不得已,坐了第四位。早间见林冲看王伦答应兄长模样,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气,频频把眼瞅这王伦,心内自己踌躇。我看这人,倒有顾盼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并。」晁盖道:「全仗先生妙策良 ,可以容身。」当夜七人安歇了。

  次早天明,只见人报道:「林教头相访。」吴用便对晁盖道:「这人来相探,中俺计了。」七个人慌忙起来迎接,邀请林冲入到客馆里面。吴用向前称谢道:「夜来重蒙恩赐,拜扰不当。」林冲道:「小可有失恭敬。虽有奉承之心,奈缘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吴学究道: 「我等虽是不才,非为草木,岂不见头领错爱之心,顾盼之意,感恩不浅。」晁盖再三谦让林冲上坐,林冲哪里肯,推晁盖上首坐了,林冲便在下首坐定。吴用等六人一带坐下。晁盖道:「久闻教头大名,不想今日得会。」林冲道:「小人旧在东京时,与朋友交友礼节,不曾有误。虽然今日能够得见尊颜,不得遂平生之愿,特地径来陪话。」晁盖称谢道:「深感厚意。」

  吴用便动问道:「小生旧日久闻头领在东京时,十分豪杰,不知缘何与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后闻在沧州,亦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又是他的计策。向后不知谁荐头领上山?」林冲道:「若说高俅这贼陷害一节,但提起,毛发直立,又不能报得此仇!来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举荐到此。 」吴用道:「柴大官人,莫非是江湖上人称为『小旋风』柴进的么?」林冲道:「正是此人。」晁盖道:「小可多闻人说柴大官人仗义疏财,接纳四方豪杰,说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如何能够会他一面也好。」吴用又对林冲道:「据这柴大官人,名闻寰海,声播天下的人,教头若非武艺超群,他如何肯荐上山?非是吴用过称,理合王伦让这第一位头领坐。此天下之公论,也不负了柴大官人之书信。」林冲道:「承先生高谈,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 林冲,诚恐负累他不便,自愿上山。不想今日去住无门!非在位次低微,且王伦只心术不定,语言不准,难以相聚。」吴用道:「王头领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如何心地倒恁窄狭?」林冲道:「今日山寨,天幸得众多豪杰到此,相扶相助,似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怀妒贤嫉能之心,但恐众豪杰势力相压。夜来因见兄长所说众位杀死官兵一节,他便有些不然,就怀不肯相留的模样,以此请众豪杰来关下安歇。」吴用便道:「既然王头领有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发付,自投别处去便了。」林冲道:「众豪杰休生见外之心,林冲自有分晓。小可只恐众豪杰生退去之意,特来早早说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这厮语言有理,不似昨日,万事罢论;倘若这厮今朝有半句话参差时,尽在林冲身上。」晁盖道:「头领如此错爱,俺兄弟皆感厚恩。」用便道:「头领为我弟兄面上,倒教头领与旧弟兄分颜。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时,小生等登时告退。」林冲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量这一个泼男女,腌臜畜生,终作何用!众豪杰且请宽心。」林冲起身别了众人,说道:「少间相会。」众人相送出来,林冲自上山去了。正是:

  如何此处不留人,休言自有留人处。应留人者怕人留,身苦难留留客住。

  当日没多时,只见小喽啰到来相请,说道:「今日山寨里头领相请众好汉,去山南水寨亭上筵会。」晁盖道:「上覆头领,少间便到。」小喽啰去了。晁盖问吴用道:「先生,此一会如何?」吴学究笑道:「兄长放心,此一会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头必然有火并王伦之意。他若有些心懒,小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不由他不火并。兄长身边各藏了暗器,只看小生把手来捻须为号,兄长便可协力。」晁盖等众人暗喜。

  辰牌已后,三四次人来催请。晁盖和众头领身边各各带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结束得端正,却来赴席。只见宋万亲自骑马,又来相请,小喽啰抬过七乘山轿,七个人都上轿子,一径投南山水寨里来。到的山南看时,端的景物非常。直到寨后水亭子前下了轿,王伦、杜迁、林冲、朱贵都出来相接,邀请到那水亭子上,分宾主坐定。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时,但见:

  四面水帘高卷,周回花压朱阑。满目香风,万朵芙蓉铺绿水;迎眸翠色,千枝荷叶绕芳塘。华檐外阴阴柳影,锁窗前细细松声。江山秀气满亭台,豪杰一群来聚会。

  当下王伦与四个头领杜迁、宋万、林冲、朱贵坐在左边主位上;晁盖与六个好汉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坐在右边客席。阶下小喽啰轮番把盏。酒至数巡,食供两次,晁盖和王伦盘话。但提起聚义一事,王伦便把闲话支吾开去。吴用把眼来看林冲时,只见林冲侧坐交椅上,把眼瞅王伦身上。看看饮酒至午后,王伦回头叫小喽啰取来。三四个人去不多时,只见一人捧个大盘子,里放着五锭大银。王伦便起身把盏,对晁盖说道:「感蒙众豪杰到此聚义,只恨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许多真龙?聊备些小薄礼,万望笑留,烦投大寨歇马,小可使人亲到麾下纳降。」晁盖道:「小子久闻大山招贤纳士,一径地特来投托入伙,若是不能相容,我等众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赐白金,决不敢领。非敢自夸丰富,小可聊有些盘缠使用。速请纳回厚礼,只此告别。」王伦道:「何故推却?非是敝山不纳众位豪杰,奈缘只为粮少房稀,恐日后误了足下,众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说言未了,只见林冲双眉剔起,两眼圆睁,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来时,也推道粮少房稀。今日晁兄与众豪杰到此山寨,你又发出这等言语来,是何道理?」吴用便说道:「头领息怒。自是我等来的不是,倒坏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头领以礼发付我们下山,送与盘缠,又不曾热赶将去。请头领息怒,我等自去罢休。」林冲道:「这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浊的人!我其实今日放他不过!」王伦喝道:「你看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语来伤触我,却不是反失上下!」林冲大怒道:「量你是个落第穷儒,胸中又没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吴用便道:「晁兄,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坏了头领面皮。只今办了船只,便当告退。」

  晁盖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王伦留道:「且请席终了去。」林冲把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抢起身来,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来,掿的火杂杂。吴用便把手将髭须一摸,晁盖、刘唐便上亭子来,虚拦住王伦叫道:「不要火并!」吴用一手扯住林冲,便道:「头领不可造次!」公孙胜假意劝道:「休为我等坏了大义。」阮小二便去帮住杜迁,阮小五便帮住宋万,阮小七帮住朱贵,吓得小喽啰们目瞪口呆。

  林冲拿住王伦骂道:「你是一个村野穷儒,亏了杜迁得到这里。柴大官人这等资助你,赒给盘缠,与你相交;举荐我来,尚且许多推却。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又要发付他下山去。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这嫉贤妒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 」杜迁、宋万、朱贵本待要向前来劝,被这几个紧紧帮着,哪里敢动?王伦那时也要寻路走,却被晁盖、刘唐两个拦住。王伦见头势不好,口里叫道:「我的心腹都在哪里?」虽有几个身边知心腹的人,本待要来救,见了林冲这般凶猛头势,谁敢向前。林冲即时拿住王伦,又骂了一顿,去心窝里只一刀,胳察地搠倒在亭上。可怜王伦做了多年寨主,今日死在林冲之手,正应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有诗为证:

  独据梁山志可羞,嫉贤傲士少宽柔。只将寨主为身有,却把群英作寇雠。
  酒席欢时生杀气,杯盘响处落人头。胸怀褊狭真堪恨,不肯留贤命不留。

  晁盖见杀了王伦,各掣刀在手。林冲早把王伦首级割下来,提在手里,吓得那杜迁、宋万、朱贵都跪下说道:「愿随哥哥执鞭坠镫!」晁盖等慌忙扶起三人来。吴用就血泊里拽过头把交椅来,便纳林冲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将王伦为例!今日扶林教头为山寨之主。」林冲大叫道:「先生差矣!我今日只为众豪杰义气为重上头,火并了这不仁之贼,实无心要谋此位。今日吴兄却让此第一位与林冲坐,岂不惹天下英雄耻笑?若欲相逼,宁死而已!弟有片言,不知众位肯依我么?」众人道:「头领所言,谁敢不依?愿闻其言。」

  林冲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断金亭上,招多少断金之人;聚义厅前,开几番聚义之会。正是:替天行道人将至,仗义疏财汉便来。毕竟林冲对吴用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8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当时何观察与兄弟何清道:「这锭银子是官司信赏的,非是我把来赚你,后头再有重赏。兄弟,你且说这伙人如何在你便袋里?」只见何清去身边招文袋内摸出一个经折儿来,指道:「这伙贼人都在上面。」何涛道:「你且说怎地写在上面?」何清道:「不瞒哥哥说:兄弟前日为赌博输了,没一文盘缠,有个一般赌博的,引兄弟去北门外十五里,地名安乐村,有个王家客店内,凑些碎赌。为是官司行下文书来,着落本村,但凡开客店的,须要置立文簿,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来歇宿,须要问他:『哪里来?何处去?姓甚名谁?做甚买卖?』都要抄写在簿子上。官司查照时,每月一次,去里正处报名。为是小二哥不识字,央我替他抄了半个月。当日是六月初三日,有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推着七辆江州车儿来歇。我却认得一个为头的客人,是 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因何认得他?我此先曾跟一个赌汉去投奔他,因此我认得。我写着文簿,问他道:『客人高姓?』只见一个三髭须白净面皮的抢将过来,答应道:『我等姓李,从濠州来贩枣子,去东京卖。』我虽写了,有些疑心。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带我去村里相赌,来到一处三叉路口,只见一个汉子挑两个桶来。我不认得他。店主人自与他厮叫道:『白大郎,哪里去?』那人应道:『有担醋,将去村里财主家卖。』店主人和我说道:『这人叫做「白日鼠」白胜,他是个赌客。』我也只安在心里。后来听得沸沸扬扬地说道:『黄泥冈上一伙贩枣子的客人,把蒙汗药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纲」去。』我猜不是晁保正,却是兀谁!如今只捕了白胜,一问便知端的。这个经折儿,是我抄的副本。」

  何涛听了大喜,随即引了兄弟何清,径到州衙里见了太守。府尹问道:「那公事有些下落么?」何涛禀道:「略有些消息了。」府尹叫进后堂来说,仔细问了来历。何清一一禀说了。当下便差八个做公的,一同何涛、何清连夜来到安乐村,叫了店主人做眼,径奔到白胜家里,却是三更时分。叫店主人赚开门来打火,只听得白胜在床上做声。问他老婆时,却说道害热病,不曾得汗。从床上拖将起来,见白胜面色红白,就把索子绑了,喝道:「黄泥冈上做得好事!」白胜哪里肯认。把那妇人捆了,也不肯招。众做公的绕屋寻赃,寻到床底下,见地面不平;众人掘开,不到三尺深。众多公人发声喊,白胜面如土色,就地下取出一包金银,随即把白胜头脸包了,带他老婆,扛抬赃物,都连夜赶回济州城里来。却好五更天明时分,把白胜押到厅前,便将索子捆了。问他主情造意,白胜抵赖,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连打三四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府尹喝道:「告的正主招了赃物,捕人已知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了,你这厮如何赖得过!你快说那六人是谁,便不打你了。 」白胜又挨了一歇,打熬不过,只得招道:「为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来纠合白胜与他挑酒,其实不认得那六人。」知府道:「这个不难。只拿住晁保正,那六人便有下落。」先取一面二十斤死枷枷了白胜,他的老婆也锁了,押去女牢里监收。

  随即押一纸公文,就差何涛亲自带领二十个眼明手快的公人,径去郓城县投下,着落本县,立等要捉晁保正并不知姓名六个正贼。就带原解「生辰纲」的两个虞候,作眼拿人。一同何观察领了一行人,去时不要大惊小怪,只恐怕走透了消息。星夜来到郓城县,先把一行公人并两个虞候,都藏在客店里,只带一两个跟着,来下公文,径奔郓城县衙门前来。当下巳牌时分,却值知县退了早衙,县前静悄悄地。何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问茶博士道:「今日如何县前恁地静?」茶博士说道:「知县相公早衙方散,一应公人和告状的,都去吃饭了未来。」何涛又问道:「今日县里不知是哪个押司值日?」茶博士指着道:「今日值日的押司来也。」何涛看时,只见县里走出一个吏员来。看那人时,怎生模样?但见:

  眼如丹凤,眉似卧蚕。滴溜溜两耳悬珠,明皎皎双睛点漆。唇方口正,髭须地阁轻盈;额阔顶平,皮肉天仓饱满。坐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若狼形。年及三旬,有养济万人之度量,身躯六尺,怀扫除四海之心机。志气轩昂,胸襟秀丽。刀笔敢欺萧相国,声名不让孟尝君。

  那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为他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又且于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上有父亲在堂,母亲早丧。下有一个兄弟,唤做「铁扇子」宋清,自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曾有一首临江仙赞宋江好处:

  起自花村刀笔吏,英灵上应天星,疏财仗义更多能。
  事亲行孝敬,待士有声名。济弱扶倾心慷慨,高名水月双清。
  及时甘雨四方称,山东呼保义,豪杰宋公明。

  当时宋江带着一个伴当,走将出县前来。只见这何观察当街迎住,叫道:「押司,此间请坐拜茶。」宋江见他似个公人打扮,慌忙答礼道:「尊兄何处?」何涛道:「且请押司到茶坊里面吃茶说话。」宋公明道:「谨领。」两个人到茶坊里坐定,伴当都叫去门前等候。宋江道:「不敢拜问尊兄高姓?」何涛答道:「小人是济州府缉捕使臣何观察的便是。不敢动问押司高姓大名?」宋江道:「贱眼不识观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何涛倒地便拜,说道:「久闻大名,无缘不曾拜识。」宋江道:「惶恐。观察请上坐。」何涛道:「小人安敢占上?」宋江道:「观察是上司衙门的人,又是远来之客。」两个谦让了一回,宋江坐了主位,何涛坐了客席。宋江便叫茶博士将两杯茶来。没多时,茶到。两个吃了茶。

  宋江道:「观察到敝县,不知上司有何公务?」何涛道:「实不相瞒,来贵县有几个要紧的人。」宋江道:「莫非贼情公事否?」何涛道:「有实封公文在此,敢烦押司作成。」宋江道:「观察是上司差来捕盗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为什么贼情紧事?」何涛道:「押司是当案的人,便说也不妨。敝府管下黄泥冈上一伙贼人,共是八个,把蒙汗药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差遣送蔡太师的『生辰纲』军健一十五人,劫去了十一担珍珠宝贝,计该十万贯正赃。今捕得从贼一名白胜,指说七个正贼,都在贵县。这是太师府特差一个干办,在本府立等要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维持。」宋江道:「休说太师处着落,便是观察自赍公文来要,敢不捕送?只不知道白胜供指哪七人名字?」何涛道:「不瞒押司说:是贵县东溪村晁保正为首。更有六名从贼,不识 名,烦乞用心。」

  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晁盖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心内自慌,却答应道:「晁盖这厮,奸顽役户,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好教他受!」何涛道:「相烦押司便行此事。」宋江道:「不妨,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只是一件,这实封公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厅投下,本官看了,便好施行发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是小可,不当轻泄于人。」何涛道:「押司高见极明,相烦引进。」宋江道:「本官发放一早晨事务,倦怠了少歇。观察略待一时,少刻坐厅时,小吏来请。」何涛道:「望押司千万作成。」宋江道:「理之当然,休这等说话。小吏略到寒舍,分拨了些家务便到,观察少坐一坐。」何涛道:「押司尊便,小弟 在此寻等。」

  宋江起身,出得阁儿,分付茶博士道:「那官人要再用茶,一发我还茶钱。」离了茶坊,飞也似跑到下处。先分付伴当去叫直司在茶坊门前伺候:「若知县坐衙时,便可去茶坊里安抚那公人道:『押司稳便』,叫他略待一待。」却自槽上鞁了马,牵出后门外去;拿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出得东门,打上两鞭,那马拨喇喇的望东溪村撺将去,没半个时辰,早到晁盖庄上。庄客见了,入去庄里报知。正是:

  义重轻他不义财,奉天法网有时开。剥民官府过于贼,应为知交放贼来。

  且说晁盖正和吴用、公孙胜、刘唐在后园葡萄树下吃酒。此时三阮已得了钱财,自回石碣村去了。晁盖见庄客报说宋押司在门前。晁盖问道:「有多少人随从着?」庄客道:「只独自一个飞马而来,说快要见保正。」晁盖道:「必然有事。」慌忙出来迎接。宋江道了一个喏,携了晁盖手,便投侧边小房里来。晁盖问道:「押司如何来的慌速?」宋江道:「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舍着条性命来救你。如今黄泥冈事发了!白胜已自拿在济州大牢里了,供出你等七人。济州府差一个何缉捕,带着若干人,奉着太师府钧帖并本州文书,来捉你等七人,道你为首。天幸撞在我手里,我只推说知县睡着,且教何观察在县对门茶坊里等我。以此飞马而来,报道哥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若不快走时,更待什么?我回去引他当厅下了公文,知县不移时便差人连夜下来。你们不可耽搁。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来救你。」

  晁盖听罢,吃了一惊道:「贤弟大恩难报!」宋江道:「哥哥,你休要多说,只顾安排走路,不要缠障。我便回去也。」晁盖道: 「七个人:三个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已得了财,自回石碣村去了;后面有三个在这里,贤弟且见他一面。」宋江来到后园,晁盖指着道:「这三位:一个吴学究;一个公孙胜,蓟州来的;一个刘唐,东潞州人。」宋江略讲一礼,回身便走,嘱咐道:「哥哥保重,作急快走,兄弟去也。」宋江出到庄前,上了马,打上两鞭,飞也似望县里来了。当时有个学究,为此事作诗一首,也说的是。诗曰:

  保正缘何养贼曹,押司纵贼罪难逃。须知守法清名重,莫谓通情义气高。
  爵固畏鹯能害爵,猫如伴鼠岂成猫。空持刀笔称文吏,羞说当年汉相萧。

  且说晁盖与吴用、公孙胜、刘唐三人道:「你们认得那来相见的这个人么?」吴用道:「却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正是谁人?」晁盖道: 「你三位还不知哩!我们不是他来时,性命只在咫尺休了!」三人大惊道:「莫不走了消息,这件事发了?」晁盖道:「亏杀这个兄弟,担着血海也似干系,来报与我们。原来白胜已自捉在济州大牢里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个缉捕何观察,将带若干人,奉着太师钧帖来,着落郓城县,立等要拿我们七个。亏了他稳住那公人在茶坊里俟候,他飞马先来报知我们,如今回去下了公文,少刻便差人连夜到来捕获我们,却是怎地好!」吴用道:「若非此人来报,都打在网里。这大恩人姓甚名谁?」晁盖道:「他便是本县押司『呼保义』宋江的便是。」吴用道:「只闻宋押司大名,小生却不曾得会。虽是住居咫尺,无缘 得见面。」公孙胜、刘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传说的『及时雨』宋公明?」晁盖点头道:「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结义弟兄。吴先生不曾得会。四海之内,名不虚传。结义得这个兄弟,也不枉了。」

  晁盖问吴用道:「我们事在危急,却是怎地解救?」吴学究道:「兄长不须商议,『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晁盖道:「却才宋押司也教我们走为上计,却是走哪里去好?」吴用道:「我已寻思在肚里了。如今我们收拾五七担挑了,一径都走奔石碣村三阮家里去。今急遣一人,先与他弟兄说知。」晁盖道:「三阮是个打鱼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许多人?」吴用道:「兄长,你好不精细!石碣村那里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里好生兴旺。官军捕盗,不敢正眼儿看他。若是赶得紧,我们一发入了伙。」晁盖道:「这一论极是上策,只恐怕他们不肯收留我们。」吴用道:「我等有的是金银,送献些与他,便入伙了。」正是:

  无道之时多有盗,英雄进退两俱难。只因秀士居山寨,买盗犹然似买官。

  当时晁盖道:「既然恁地商量定了,事不宜迟。吴先生,你便和刘唐带了几个庄客,挑担先去阮家安顿了,却来旱路上接我们。我和公孙先生两个打并了便来。」吴用、刘唐把这「生辰纲」打劫得金珠宝贝,做五六担装了,叫五六个庄客,一发吃了酒食。吴用袖了铜炼,刘唐提了朴刀,监押着五七担,一行十数人,投石碣村来。晁盖和公孙胜在庄上收拾。有些不肯去的庄客,赍发他些钱物,从他去投别主。有愿去的,都在庄上并叠财物,打拴行李。正是:

  须信钱财是毒蛇,钱财聚处即亡家。人称义士犹难保,天鉴贪官漫自夸。

  再说宋江飞马去到下处,连忙到茶坊里来,只见何观察正在门前望。宋江道:「观察久等。却被村里有个亲戚,在下处说些家务,因此耽搁了些。」何涛道:「有烦押司引进。」宋江道:「请观察到县里。 」两个人得衙门来,正值知县时文彬在厅上发落事务。宋江将着实封公文,引着何观察直至书案边,叫左右挂上回避牌。宋江向前禀道:「奉济州府公文,为贼情紧急公务,特差缉捕使臣何观察到此下文书。」知县接来拆开,就当厅看了,大惊,对宋江道: 「这是太师府差干办来立等要回话的勾当。这一干贼,便可差人去捉。」宋江道:「日间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拿得晁保正来,那六人便有下落。」时知县道:「这东溪村晁保正,闻名是个好汉,他如何肯做这等勾当?」随即叫唤尉司并两个都头:一个姓朱,名同;一个姓雷,名横。他两个,非是等闲人也。

  当下朱仝、雷横两个来到后堂,领了知县言语,和县尉上了马,径到尉司,点起马步弓手并土兵一百余人,就同何观察并两个虞候,作眼拿人。当晚都带了绳索军器,县尉骑着马,两个都头亦各乘马,各带了腰刀弓箭,手拿朴刀,前后马步弓手簇拥着,出得东门,飞奔东溪村晁家来。

  到得东溪村里,已是一更天气,都到一个观音庵取齐。朱仝道:「前面便是晁家庄。晁盖家有前后两条路。若是一齐去打他前门,他望后门走了;一齐哄去打他后门,他奔前门走了。我须知晁盖好生了得,又不知那六个是什么人,必须也不是善良君子。那厮们都是死命,倘或一齐杀出来,又有庄客协助,却如何抵敌他?只好声东击西,等那厮们乱撺,便好下手。不若我和雷都头分做两路:我与你分一半人,都是步行去,先望他后门埋伏了。等候唿哨响为号,你等向前门只顾打入来,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雷横道:「也说的是。朱都头,你和县尉相公从前门打入来,我去截住后路。」朱仝道:「贤弟,你不省得。晁盖庄上有三条活路,我闲常时都看在眼里了。我去那里,须认得他的路数,不用火把便见。你还不知他出没的去处,倘若走漏了事情,不是耍处。」县尉道:「朱都头说得是,你带 半人去。」朱仝道:「只消得三十来个够了。」朱仝领了十个弓手,二十个土兵,先去了。县尉再上了马,雷横把马步弓手,都摆在前后,帮护着县尉。土兵等都在马前,明晃晃照着三二十个火把,拿着欓叉、朴刀、留客住、钩镰刀,一齐都奔晁家庄来。

  到得庄前,兀自有半里多路,只见晁盖庄里一缕火起,从中堂烧将起来,涌得黑烟遍地,红焰飞空。又走不到十数步,只见前后门四面八方,约有三四十把火发,焰腾腾地一齐都着。前面雷横挺着朴刀,背后众土兵发着喊,一齐把庄门打开,都扑入里面看时,火光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并不曾见有一个人。只听得后面发着喊,叫将起来,叫前面捉人。原来朱仝有心要放晁盖,故意赚雷横去打前门。这雷横亦有心要救晁盖,以此争先要来打后门;却被朱仝说开了,只得去打他前门。故意这等大惊小怪,声东击西,要催逼晁盖走了。

  朱仝那时到庄后时,兀自晁盖收拾未了。庄客看见,来报与晁盖说道:「官军到了!事不宜迟!」晁盖叫庄客四下里只顾放火,他和公孙胜引了十数个去的庄客,呐着喊,挺起朴刀,从后门杀将出来,大喝道:「当吾者死!避吾者生!」朱仝在黑影里叫道:「保正休走!朱仝在这里等你多时。」晁盖哪里顾他说,与同公孙胜,舍命只顾杀出来。朱仝虚闪一闪,放开条路,让晁盖走了。晁盖却叫公孙胜引了庄客先走,他独自押着后。朱仝使步弓手从后门扑入去,叫道:「前面赶捉贼人!」雷横听得,转身便出庄门外,叫马步弓手分头去赶。雷横自在火光之下,东观西望做寻人。朱仝撇了土兵,挺着刀,去赶晁盖。晁盖一面走,口里说道:「朱都头,你只管追我做什么?我须没歹处!」朱仝见后面没人,方才敢说道:「保正,你兀自不见我好处:我怕雷横执迷,不会做人情,被我赚他打你前门,我在后面等你出来放你。你见我闪开条路,让你过去。你不可投别处去,只除梁山泊可以安身。 」晁盖道:「深感救命之恩,异日必报!」有诗为证:

  捕盗如何与盗通,官赃应与盗赃同。莫疑官府能为盗,自有皇天不肯容。

  朱仝正赶间,只听得背后雷横大叫道:「休教走了人!」朱仝分付晁盖道:「保正,你休慌,只顾一面走,我自使转他去。 」朱仝回头叫道:「有三个贼望东小路去了,雷都头,你可急赶。」雷横领了人,便投东小路上,并土兵众人赶去。朱仝一面和晁盖说着话,一面赶他,却如防送的相似。渐渐黑影里不见了晁盖。朱仝只做失脚扑地,倒在地下。众土兵随后赶来,向前扶起,急救得。朱仝答道:「黑影里不见路径,失脚步下野田里,滑倒了,闪挫了左腿。」县尉道:「走了正贼,怎生奈何!」朱仝道:「非是小人不赶,其实月黑了,没做道理处。这些土兵,全无几个有用的人,不敢向前。」县尉再叫土兵去赶,众土兵心里道:「两个都头尚兀自不济事,近他不得,我们有何用?」都去虚赶了一回,转来道:「黑地里正不知哪条路去了。」雷横也赶了一直回来,心内寻思道:「朱仝和晁盖最好,多敢是放了他去,我没来由做什么恶人。我也有心亦要放他,今已去了,只是不见了人情。晁盖那人,也不是好惹的。」回来说道:「哪里赶得上?这伙贼端的了得!」县尉和两个都头回到庄前时,已是四更时分。何观察见众人四分五落,赶了一夜,不曾拿得一个贼人,只叫苦道:「如何回得济州去见府尹!」县尉只得捉了几家邻舍去,解将郓城县里来。

  这时知县一夜不曾得睡,立等回报,听得道:「贼都走了,只拿得几个邻舍。」知县把一干拿到的邻舍,当厅勘问。众邻舍告道:「小人等虽在晁保正邻近住居,远者三二里田地,近者也隔着些村坊。他庄上时常有搠枪使棒的人来,如何知他做这般的事?」知县逐一问了时,务要问他们一个下落。数内一个贴邻告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问他庄客。」知县道:「说他家庄客,也都跟着走了。」邻舍告道:「也有不愿去的,还在这里。」知县听了,火速差人,就带了这个贴邻做眼,来东溪村捉人。无两个时辰,早拿到两个庄客。当厅勘问时,那庄客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招道:「先是六个人商议,小人只认得一个,是本乡中教学的先生,叫做吴学究;一个叫做公孙胜,是全真先生;又有一个黑大汉,姓刘。更有那三个,小人不认得,却是吴学究合将来的。听得说道:『他姓阮,在石碣村住。他是打鱼的,弟兄三个。』只此是实。」知县取了一纸招状,把两个庄客交割与何观察,回了一道备细公文,申呈本府。宋江自周全那一干邻舍,保放回家听候。

  且说这众人与何涛押解了两个庄客,连夜回到济州,正值府尹升厅。何涛引了众人到厅前,禀说晁盖烧庄在逃一事,再把庄客口词说一遍。府尹道:「既是恁地说时,再拿出白胜来!」问道:「那三个姓阮的,端的住在哪里?」白胜抵赖不过,只得供说:「三个姓阮的:一个叫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叫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是『活阎罗』阮小七,都在石碣湖村里住。」知府道:「还有那三个姓什么?」白胜告道:「一个是『智多星』吴用,一个是『入云龙』公孙胜,一个叫做『赤发鬼』刘唐。」知府听了,便道:「既有下落,且把白胜依原监了,收在牢里。」随即又唤何观察,差去石碣村,缉捕这几个贼人。

  不是何涛去石碣村去,有分教,天罡地煞,来寻际会风云;水浒山城,去聚纵横人马。毕竟何观察怎生差去石碣村缉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7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话说杨志当时在黄泥冈上被取了「生辰纲」去,如何回转去见得梁中书,欲要就冈子上自寻死路。却待望黄泥冈下跃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脚,寻思道:「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着时,却再理会。」回身再看那十四个人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杨志,没个挣扎得起。杨志指着骂道:「都是你这厮们不听我言语,因此做将出来,连累了洒家。」树根头拿了朴刀,挂了腰刀,周围看时,别无物件,杨志叹了口气,一直下冈子去了。

  那十四个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个个爬将起来,口里只叫得连珠箭的苦。老都管道:「你们众人不听杨提辖的好言语,今日送了我也!」众人道:「老爷,今日事已做出来了,且通个商量。」老都管道:「你们有什见识?」众人道:「是我们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烧到身,各自去扫;蜂虿入怀,随即解衣。』若还杨提辖在这里,我们都说不过;如今他自去的不知去向,我们回去见梁中书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只说道:『他一路上,凌辱打骂众人,逼迫得我们都动不得。他和强人做一路,把蒙汗药将俺们麻翻了,缚了手脚,将金宝都掳去了。』」老都管道:「这话也说的是。我们等天明,先去本处官司首告。留下两个虞候,随衙听候,捉拿贼人。我等众人,连夜赶回北京,报与本官知道,教动文书,申复太师得知,着落济州府,追获这伙强人便了。」次日天晓,老都管自和一行人来济州府该管官吏首告,不在话下

  且说杨志提着朴刀,闷闷不已,离黄泥冈,望南行了半日,看看又走了半夜,去林子里歇了,寻思道:「盘缠又没了,举眼无个相识,却是怎地好?」渐渐天色明亮,只得趁早凉了行。又走了二十余里,正是:

  面皮青毒逞雄豪,白送金珠十一挑。今日为何行急急,不知若个打藤条。

  当时杨志走的辛苦,到一酒店门前。杨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过?」便入那酒店去,向这桑木桌凳座头上坐了,身边倚了朴刀。只见灶边一个妇人问道:「客官莫不要打火?」杨志道:「先取两角酒来吃,借些米来做饭,有肉安排些个,少停一发算钱还你。 」只见那妇人先叫一个后生来面前筛酒,一面做饭,一边炒肉,都把来杨志吃了。杨志起身,绰了朴刀,便出店门。那妇人道:「你的酒肉饭钱都不曾有!」杨志道:「待俺回来还你,权赊咱一赊。」说了便走。那筛酒的后生赶将出来,揪住杨志,被杨志一拳打翻了。那妇人叫起屈来。杨志只顾走,只听得背后一个人赶来,叫道:「你那厮走哪里去!」杨志回头看时,那人大脱着膊,拖着杆棒,抢奔将来。杨志道:「这厮却不是晦气,倒来寻洒家!」立脚住了不走。看后面时,那筛酒后生也拿条欓叉,随后赶来,又引着三两个庄客,各拿杆棒,飞也似都奔将来。杨志道:「结果了这厮一个,那厮们都不敢追来。」便挺了手中朴刀来斗这汉。这汉也轮转手中杆棒,抢来相迎。两个斗了三二十合,这汉怎地敌得杨志,只办得架隔遮拦,上下躲闪。

  那后来的后生并庄客,却待一发上。只见这汉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道:「且都不要动手!兀那使朴刀的大汉,你可通个姓名。」那杨志拍着胸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兽』杨志的便是!」这汉道:「莫不是东京殿司杨制使么?」杨志道:「你怎地知道洒家是杨制使?」这汉撇了枪棒,便拜道: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杨志便扶这人起来,问道:「足下是谁?」这汉道:「小人原是开封府人氏,乃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林冲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户出身。小人杀的好牲口,挑筋剐骨,开剥推撏,只此被人唤做『操刀鬼』。为因本处一个财主,将五千贯钱,教小人来此山东做客,不想折了本,回乡不得,在此入赘在这个庄农人家。却才灶边妇人,便是小人的浑家。这个拿欓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却才小人和制使交手,见制使手段和小人师父林教师一般,因此抵敌不 。」杨志道:「原来你却是林教师的徒弟。你的师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现在梁山泊。」曹正道:「小人也听得人这般说将来,未知真实。且请制使到家少歇。」

  杨志便同曹正再回到酒店里来。曹正请杨志里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来拜了杨志,一面再置酒食相待。饮酒中间,曹正动问道:「制使缘何到此?」杨志把做制使失陷花石纲,并如今又失陷了梁中书的「生辰纲」一事,从头备细告诉了。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里住几时,再有商议。」杨志道:「如此却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将来,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这般说时,要投哪里去?」杨志道:「洒家欲投梁山泊,去寻你师父林教头。俺先前在那里经过时,正撞着他下山来,与洒家交手。王伦见了俺两个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里相会,以此认得你师父林冲。王伦当初苦苦相留,俺却不曾落草,如今脸上又添了金印,却去投奔他时,好没志气。因此踌躇未决,进退两难。」

  曹正道:「制使见的是。小人也听的人传说:王伦那厮,心地偏窄,安不得人。说我师父林教头上山时,受尽他的气。不若小人此间离不远,却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唤做二龙山。山上有座寺,唤做宝珠寺。那座山生来却好,裹着这座寺,只有一条路上的去。如今寺里住持还了俗,养了头发,余者和尚都随顺了。说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为头那人,唤做金眼虎邓龙。制使若有心落草时,到去那里入伙,足可安身。」杨志道:「既有这个去处,何不去夺来安身立命?」

  当下就曹正家里住了一宿,借了些盘缠,拿了朴刀,相别曹正,拽开脚步,投二龙山来。行了一日,看看渐晚,却早望见一座高山。杨志道:「俺去林子里且歇一夜,明日却上山去。」转入林子里来,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脱的赤条条的,背上刺着花绣,坐在松树根头乘凉。那和尚见了杨志,就树根头绰了禅杖,跳将起来,大喝道:「兀那撮鸟,你是哪里来的?」正是:

  平将珠宝担落空,却问宝珠寺讨帐。要投入寺里强人,先引出寺外和尚。

  杨志听了道:「原来也是关西和尚。俺和他是乡中,问他一声。」杨志叫道:「你是哪里来的僧人?」那和尚也不回说,轮起手中禅杖,只顾打来。杨志道:「怎奈这秃厮无礼,且把他来出口气!」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和尚。两个就林子里,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两个放对,但见:

  两条龙竞宝,一对虎争餐。禅杖起如虎尾龙筋,朴刀飞似龙须虎爪。崒嵂嵂,忽喇喇,天崩地塌,阵云中黑气盘旋;恶狠狠,雄赳赳,雷吼风呼,杀气内金光闪烁。两条龙竞宝,吓得那身长力壮仗霜锋周处眼无光;一对虎争餐,惊的这胆大心粗施雪刃卞庄魂魄丧。两条龙竞宝,眼珠放彩,尾摆得水母殿台摇;一对虎争餐,野兽奔驰,声震的山神毛发竖。

  当时杨志和那和尚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那和尚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喝一声:「且歇!」两个都住了手。杨志暗暗地喝采道:「哪里来的这个和尚!真个好本事,手段高!俺却刚刚地只敌得他住!」那僧人叫道:「兀那青面汉子,你是什么人?」杨志道:「洒家是东京制使杨志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东京卖刀杀了破落户牛二的?」杨志道:「你不见俺脸上金印?」那和尚笑道:「却原来在这里相见。」杨志道:「不敢问师兄却是谁?缘何知道洒家卖刀?」那和尚道:「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鲁提辖的便是。为因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却去五台山净发为僧。人见洒家背上有花绣,都叫俺做『花和尚』鲁智深。」

  杨志笑道:「原来是自家乡里,俺在江湖上多闻师兄大名。听得说道,师兄在大相国寺里挂搭,如今何故来在这里?」鲁智深道:「一言难尽。洒家在大相国寺管菜园,遇着那『豹子头』林冲,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却路见不平,直送他到沧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两个防送公人回来,对高俅那厮说道:『正要在野猪林里结果林冲,却被大相国寺鲁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沧州,因此害他不得。』这直娘贼恨杀洒家,分付寺里长老不许俺挂搭,又差人来捉洒家。却得一伙泼皮通报,不是著了那厮的手。吃俺一把火烧了那菜园里廨宇,逃走在江湖上,东又不着,西又不着。来到孟州十字坡过,险些儿被个酒店妇人害了性命,把洒家著蒙汗药麻翻了。得他的丈夫归来得早,见了洒家这般模样,又看了俺的禅杖、戒刀吃惊,连忙把解药救俺醒来。因 起洒家名字,留住俺过了几日,结义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两个,亦是江湖上好汉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园子』张青,其妻『母夜叉』孙二娘,甚是好义气。住了四五日,打听得这里二龙山宝珠寺可以安身,洒家特地来奔那邓龙入伙,叵耐那厮不肯安着洒家在这山上。和俺厮并,又敌洒家不过,只把这山下三座关,牢牢地拴住。又没别路上去,那撮鸟由你叫骂,只是不下来厮杀,气得洒家正苦在这里没个委结,不想却是大哥来。」杨志大喜。两个就林子里剪拂了,就地坐了一夜。

  杨志诉说了卖刀杀死牛二的事,并解「生辰纲」失陷一节,都备细说了。又说曹正指点来此一事,便道:「既是闭了关隘,俺们休在这里,如何得他下来?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议。」两个厮赶着行离了那林子,来到曹正酒店里。杨志引鲁智深与他相见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龙山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闭了关时,休说道你二位,便有一万军马,也上去不得。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鲁智深道:「叵耐那撮鸟,初投他时,只在关外相见。因不留俺,厮并起来,那厮小肚上,被俺一脚点翻了。却待要结果了他性命,被他那里人多,救了上山去,闭了这鸟关。由你自在下面骂,只是不肯下来厮杀。」杨志道:「既然好去处,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鲁智深道:「便是没做个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

  曹正道:「小人有条计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杨志道:「愿闻良策则个。」曹正道:「制使也休这般打扮,只照依小人这里近村庄家穿着。小人把这位师父禅杖、戒刀都拿了,却叫小人的妻弟带六个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条索子绑了师父,小人自会做活结头。却去山下叫道:『我们近村开酒店庄家,这和尚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了,不肯还钱,口里说道,去报人来打你山寨。因此我们听的,乘他醉了,把他绑缚在这里,献与大王。』那厮必然放我们上山去。到得他山寨里面,见邓龙时,把索子拽脱了活结头,小人便递过禅杖与师父。你两个好汉一发上,那厮走往哪里去!若结果了他时,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计若何?」鲁智深、杨志齐道:「妙哉!妙哉!」有诗为证:

  乳虎称龙亦枉然,二龙山许二龙蟠。人逢忠义情偏洽,事到颠危策愈全。

  当晚众人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干粮。次日五更起来,众人都吃得饱了。鲁智深的行李包裹都寄放在曹正家。当日杨志、鲁智深、曹正带了小舅并五七个庄家,取路投二龙山来。晌午后,直到林子里,脱了衣裳,把鲁智深用活结头使索子绑了,教两个庄家牢牢地牵着索头。杨志戴了遮日头凉笠儿,身穿破布衫,手里倒提着朴刀。曹正拿着他的禅杖。众人都提着棍棒,在前后簇拥着。到得山下,看那关时,都摆着强弩硬弓,灰瓶炮石。

  小喽啰在关上,看见绑得这个和尚来,飞也似报上山去。多样时,只见两个小头目上关来问道:「你等何处人?来我这里做什么?哪里捉得这个和尚来?」曹正答道:「小人等是这山下近村庄家,开着一个小酒店。这个胖和尚不时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还钱,口里说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个人来打此二龙山,和你这近村坊都洗荡了!』因此小人只得又将好酒请他,灌得醉了,一条索子绑缚这厮,来献与大王,表我等村邻孝顺之心,免得村中后患。 」两个小头目听了这话,欢天喜地,说道:「好了!众人在此少待一时。」两个小头目就上山来报知邓龙,说拿得那胖和尚来。邓龙听了大喜,叫:「解上山来,且取这厮的心肝来做下酒,消我这点冤仇之恨!」小喽啰得令,来把关隘门开了,便叫送上来。

  杨志、曹正紧押鲁智深解上山来。看那三座关时,端的险峻:两下里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座寺。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着。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宝珠寺前看时,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寺前山门下立着七八个小喽啰,看见缚得鲁智深来,都指手骂道:「你这秃驴,伤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了这厮!」鲁智深只不做声。押到佛殿看时,殿上都把佛来抬去了,中间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啰拿着枪棒,立在两边。

  少刻,只见两个小喽啰扶出邓龙来,坐在交椅上。曹正、杨志紧紧地帮着鲁智深到阶下。邓龙道:「你那厮秃驴,前日点翻了我,伤了小腹,至今青肿未消。今日也有见我的时节。」鲁智深睁圆怪眼,大喝一声:「撮鸟休走! 」两个庄家把索头只一拽,拽脱了活结头,散开索子。鲁智深就曹正手里接过禅杖,云飞轮动。杨志撇了凉笠儿,提起手中朴刀。曹正又抡起杆棒。众庄家一齐发作,并力向前。邓龙急待挣扎时,早被鲁智深一禅杖,当头打着,把脑盖劈作两半个,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喽啰,早被杨志搠翻了四五个。曹正叫道:「都来投降!若不从者,便行扫除处死!」寺前寺后,五六百小喽啰并几个小头目,惊吓的呆了,只得都来归降投伏。随即叫把邓龙等尸首扛抬去后山烧化了。一面去点仓廒,整顿房舍,再去看那寺后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些来吃。鲁智深并杨志做了山寨之主,置酒设宴庆贺。小喽啰们尽皆投伏了,仍设小头目管领。曹正别了二位好汉,领了庄家,自回家去了,不在话下。正是:

  古刹雄奇隐翠微,翻为贼寨假慈悲。天生神力花和尚,弄棒磨刀做住持。

  又有诗一首并及杨志:

  有智能深助智深,绿林豪客主丛林。降龙伏虎真同志,兽面谁知有佛心。

  不说鲁智深、杨志自在二龙山落草。却说那押「生辰纲」老都管并这几个厢禁军,晓行夜住,赶回北京,到得梁中书府,直至厅前,齐齐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梁中书道:「你们路上辛苦,多亏了你众人。」又问:「杨提辖何在?」众人告道:「不可说!这人是个大胆忘恩的贼!自离了此间五七日后,行到黄泥冈时,天气大热,都在林子里歇凉。不想杨志和七个贼人通同,假装做贩枣子客商。杨志约会与他做一路,先推七辆江州车儿,在这黄泥冈上松林里等候。却叫一个汉子,挑一担酒来冈子上歇下。小的众人不合买他酒吃,被那厮把蒙汗药都麻翻了,又将索子捆缚众人。杨志和那七个贼人却把『生辰纲』财宝并行李,尽装载车上将了去。现今去本管济州府呈告了,留两个虞候在那里随衙听候,捉拿贼人。小人等众人星夜赶回来告知恩相。」梁中书听了大惊,骂道:「这贼配军!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举你成人,怎敢做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时,碎尸万段!」随即便唤书吏,写了文书,当 差人星夜来济州投下;又写一封家书,着人也连夜上东京,报与太师知道。

  且不说差人去济州下公文。只说着人上东京来到太师府报知,见了太师,呈上书札。蔡太师看了,大惊道:「这班贼人,甚是胆大!去年将我女婿送来的礼物打劫了去,至今未获;今年又来无礼,如何干罢!」随即押了一纸公文,着一个府干,亲自赍了,星夜望济州来,着落府尹,立等捉拿这伙贼人,便要回报。

  且说济州府尹自从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札付,每日理论不下。正忧闷间,只见门吏报道:「东京太师府里差府干现到厅前,有紧急公文,要见相公。」府尹听得,大惊道:「多管是『生辰纲』的事!」慌忙升厅,来与府干相见了,说道:「这件事,下官已受了梁府虞候的状子,已经差缉捕的人,跟捉贼人,未见踪迹。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札付到来,又经着仰尉司并缉捕观察,杖限跟捉,未曾得获。若有些动静消息,下官亲到相府回话。」府干道:「小人是太师府里心腹人。今奉太师钧旨,特差来这里要这一干人。临行时,太师亲自分付,教小人到本府,只就州衙里宿歇,立等相公要拿这七个贩枣子的并卖酒一人,在逃军官杨志,各贼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备,差人解赴东京。若十日不获得这件公事时,怕不先来请相公去沙门岛走一遭。小人也难回太师府里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不信,请看太师府里行来 钧帖。」

  府尹看罢大惊,随即便唤缉捕人等。只见阶下一人声喏,立在帘前,太守道:「你是什人?」那人禀道:「小人是三都缉捕使臣何涛。」太守道:「前日黄泥冈上打劫了去的『生辰纲』,是你该管么?」何涛答道:「禀覆相公:何涛自从领了这件公事,昼夜无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黄泥冈上往来缉捕;虽是累经杖责,到今未见踪迹。非是何涛怠慢官府,实出于无奈。」府尹喝道:「胡说!『上不紧则下慢』。我自进士出身,历任到这一郡诸侯,非同容易!今日东京太师府差一干办来到这里,领太师台旨:限十日内,须要捕获各贼正身,完备解京。若还违了限次,我非止罢官,必陷我投沙门岛走一遭。你是个缉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祸及于我。先把你这厮迭配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便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空着什处州名,发落道:「何 ,你若获不得贼人,重罪决不饶恕!」正是:

  脸皮打稿太乖张,自要平安人受殃。贱面可无烦作计,本心也合细商量。

  却说何涛领了台旨,下厅前来到使臣房里,会集许多做公的,都到机密房中,商议公事。众做公的都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尽无言语。何涛道:「你们闲常时都在这房里赚钱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难促,都不做声。你众人也可怜我脸上刺的字样。」众人道:「上复观察,小人们人非草木,岂不省得?只是这一伙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山旷野强人,遇着,一时劫了他的财宝,自去山寨里快活,如何拿的著?便是知道,也只看得他一看。」何涛听了,当初只有五分烦恼,见说了这话,又添了五分烦恼,自离了使臣房里,上马回到家中,把马牵去后槽上拴了。独自一个,闷闷不已。正是:

  双眉重上三锽锁,满腹填平万斛愁。网里漏鱼何处觅?瓮中捉鳖向谁求?

  只见老婆问道:「丈夫,你如何今日这般嘴脸?」何涛道:「你不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纸批文,为因黄泥冈上一伙贼人,打劫了梁中书与丈人蔡太师庆生辰的金珠宝贝计十一担,正不知是什么样人打劫了去。我自从领了这道钧批,到今未曾得获。今日正去转限,不想太师府又差干办来,立等要拿这一伙贼人解京。太守问我贼人消息,我回覆道:『未见次第,不曾获得。』府尹将我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只不曾填甚去处,在后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却是如何得了!」

  正说之间,只见兄弟何清来望哥哥。何涛道:「你来做什么?不去赌钱,却来怎地?」何涛的妻子乖觉,连忙招手说道:「阿叔,你且来厨下,和你说话。」何清当时跟了嫂嫂进到厨下坐了。嫂嫂安排些酒肉菜蔬,烫几杯酒,请何清吃。何清问嫂嫂道:「哥哥忒杀欺负人!我不中,也是你一个亲兄弟!你便奢遮杀,只做得个缉捕观察,便叫我一处吃盏酒,有什么辱没了你!」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里自过活不得哩!」何清道:「他每日起了大钱大物,哪里去了?有的是钱和米,有什么过活不得处? 」阿嫂道:「你不知,为这黄泥冈上,前日一伙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书庆贺蔡太师的『生辰纲』去。如今济州府尹奉着太师钧旨:限十日内,定要捉拿各贼解京。若还捉不着正身时,便要刺配远恶军州去。你不见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脸上『迭配──州』字样,只不曾填什么去处,早晚捉不着时,实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却才安排些酒食与你吃。他闷了几时了,你却怪他不得。」

  何清道:「我也诽诽地听得人说道:『有贼打劫了『生辰纲』去。』正在哪里地面上?」阿嫂道:「只听的说道黄泥冈上。」何清道:「却是什么样人劫了?」阿嫂道:「叔叔,你又不醉,我方才说了,是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来恁地。知道是贩枣子的客人了,却闷怎地?何不差精细的人去捉。」阿嫂道:「你倒说得好,便是没捉处。」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忧。哥哥放着常来的一班儿好酒肉弟兄,闲常不睬的是亲兄弟,今日才有事,便叫没捉处。若是教兄弟得知,赚得几贯钱使,量这伙小贼,有什难处!」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风路?」何清笑道:「直等哥哥临危之际,兄弟却来有个道理救他。」说了,便起身要去。阿嫂留住再吃两杯。

  那妇人听了这话说得跷蹊,慌忙来对丈夫备细说了。何涛连忙叫请兄弟到面前。何涛陪着笑脸说道:「兄弟,你既知此贼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什么来历,我自和嫂子说耍。兄弟如何救得哥哥?」何涛道:「好兄弟,休得要看冷暖。只想我日常的好处,休记我闲时的歹处,救我这条性命!」何清道:「哥哥,你管下许多眼明手快的公人,也有三二百个,何不与哥哥出些大气?量兄弟一个,怎救得哥哥!」何涛道:「兄弟休说他们,你的话眼里有些门路,休要把与别人做好汉。你且说与我些去向,我自有补报你处。正教我怎地心宽!」何清道:「有什么去向,兄弟不省得!」何涛道:「你不要怄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何清道: 「不要慌。且待到至急处,兄弟自来出些气力,拿这伙小贼。」阿嫂便道:「阿叔,胡乱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分。如今被太师府钧帖,立等要这一干人,天来大事,你却说小贼!」清道:「嫂嫂,你须知我只为赌钱上,吃哥哥多少言语。但是打骂,不曾和他争涉。闲常有酒有食,只和别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处。」

  何涛见他话眼有些来历,慌忙取一个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兄弟,权将这锭银收了。日后捕得贼人时,金银缎匹赏赐,我一力包办。 」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来抱佛脚,闲时不烧香』。我若要你银子时,便是兄弟勒掯你。你且把去收了,不要将来赚我。你若如此,我便不说。既是你两口儿我行陪话,我说与你。不要把银子出来惊我。」何涛道:「银两都是官司信赏出的,如何没三五百贯钱?兄弟,你休推却。我且问你:这伙贼却在哪里有些来历?」何清拍着大腿道:「这伙贼,我都捉在便袋里了。」何涛大惊道: 「兄弟,你如何说这伙贼在你便袋里?」何清道:「哥哥,你莫管我,自都有在这里便了。你只把银子收了去,不要将来赚我,只要常情便了。我却说与你知道。」

  何清不慌不忙,叠着两个指头说出来。有分教,郓城县里,引出个仗义英雄;梁山泊中,聚一伙擎天好汉。毕竟何清对何涛说出甚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6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话说当时公孙胜正在阁儿里对晁盖说这北京「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只见一个人从外面抢将入来,揪住公孙胜道:「你好大胆!却才商议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却是「智多星」吴学究。晁盖笑道:「教授休慌,且请相见。」两个叙礼罢。吴用道:「江湖上久闻人说『入云龙』公孙胜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处得会!」晁盖道:「这位秀才先生,便是『智多星』吴学究。」公孙胜道: 「吾闻江湖上多人曾说加亮先生大名,岂知缘法却在保正庄上得会。只是保正疏财仗义,以此天下豪杰,都投门下。」晁盖道:「再有几个相识在里面,一发请进后堂深处相见。」三个人入到里面,就与刘唐、三阮都相见了。正是:

  金帛多藏祸有基,英雄聚会本无期。一时豪侠欺黄屋,七宿光芒动紫薇。

  众人道:「今日此一会,应非偶然,须请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盖道:「量小子是个穷主人,怎敢占上!」吴用道:「保正哥哥年长,依着小生,且请坐了。」晁盖只得坐了第一位,吴用坐了第二位,公孙胜坐了第三位,刘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第六位,阮小七坐第七位。却才聚义饮酒,重整杯盘,再备酒肴,众人饮酌。吴用道:「保正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岂不应天垂象!此一套富贵,唾手而取。前日所说央刘兄去探听路程从哪里来,今日天晚,来早便请登程。」公孙胜道:「这一事不须去了。贫道已打听,知他来的路数了,只是黄泥冈大路上来。」晁盖道:「黄泥冈东十里路,地名安乐村,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曾来投奔我,我曾赍助他盘缠。」吴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应在这人?自有用他处。」刘唐道:「此处黄泥冈较远,何处可以容身?」吴用道:「只这个白胜家便是我们安身处,亦还要用了白胜。」晁盖道: 「吴先生,我等还是软取,却是硬取?」吴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来的光景,力则力取,智则智取。我有一条计策,不知中你们意否?如此,如此。」晁盖听了大喜,攧着脚道:「妙计!不枉了称你做『智多星』!果然赛过诸葛亮!好计策!」吴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可你知我知。」晁盖便道:「阮家三兄且请回归,至期来小庄聚会。吴先生依旧自去教学。公孙先生并刘唐,只在敝庄权住。」当日饮酒至晚,各自去客房里歇息。

  次日五更起来,安排早饭吃了,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阮家三兄弟道:「权表薄意,切勿推却。」三阮哪里肯受。吴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银两。一齐送出庄外来,吴用附耳低言道:「这般这般,至期不可有误。」三阮相别了,自回石碣村去。晁盖留住公孙胜、刘唐在庄上。吴学究常来议事。正是:

  取非其有官皆盗,损彼盈余盗是公。计就只须安稳待,笑他宝担去匆匆。

  话休絮繁,却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完备,选日差人起程。当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用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道:「有什事踌躇未决?」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不着,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指着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着他,委纸领状,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误。」

  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梁中书大喜,随即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得『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杨志叉手向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梁中书道:「着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拨十个厢禁军监押着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着『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着,三日内便要起身去。」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道敕命回来,如何倒生支调,推辞不去?」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 野云渡、赤松林,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更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书道:「恁地时,多著军校防护送去便了。」杨志道:「恩相便差五百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梁中书道:「你这般地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杨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梁中书道: 「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杨志道:「若依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余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着。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上东京交付,恁地时方好。」梁中书道:「你甚说的是。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道诰命回来。」杨志道:「深谢恩相抬举。」当日便叫 志一面打拴担脚,一面选拣军人。

  次日,叫杨志来厅前伺候,梁中书出厅来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杨志禀道:「告覆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领状。」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也要你领。怕你不知头路,特地再教奶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杨志告道:「恩相,杨志去不得了。」梁中书说道:「礼物都已拴缚完备,如何又去不得?」杨志禀道:「此十担礼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众人,都由杨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杨志提调。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师府门下奶公,倘或路上与小人别拗起来,杨志如何敢和他争执得?若误了大事时,杨志那其间如何分说?」梁中书道:「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杨志答道:「若是如此禀过,小人情愿便委 状。倘有疏失,甘当重罪。」梁中书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举你,真个有见识!」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分付道:「杨志提辖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赴京太师府交割,这干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听他言语,不可和他别拗。夫人处分付的勾当,你三人自理会,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应了。

  当日杨志领了,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担仗都摆在厅前。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将一小担财帛共十一担,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厢禁军,都做脚夫打扮。杨志戴上凉笠儿,穿着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条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个客人模样;两个虞候假装做跟的伴当。各人都拿了条朴刀,又带几根藤条。梁中书付与了札付书呈。一行人都吃得饱了,在厅上拜辞了梁中书。看那军人担仗起程。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着,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昔日吴七郡王有八句诗道:

  玉屏四下朱阑绕,簇簇游鱼戏萍藻。簟铺八尺白虾须,头枕一枚红玛瑙。
  六龙惧热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莱岛。公子犹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红尘道。

  这八句诗单题着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孙在凉亭上水阁中浸着浮瓜沉李,调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热,怎知客人为些微名薄利,又无枷锁拘缚,三伏内,只得有那途路中行。今日杨志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途上行。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

  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那十一个厢禁军,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天气热了行不得,见着林子,便要去歇息。杨志赶着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裹行李,也气喘了行不上。杨志也嗔道:「你两个好不晓事!这干系须是俺的,你们不替洒家打这夫子,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这路上不是耍处!」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怎地正热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杨志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走?」两个虞候口里不道,肚中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杨志提了朴刀,拿着藤条,自去赶那担子。两个虞候坐在柳阴树下,等得老都管来,两个虞候告诉道:「杨家那厮,强杀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直这般会做大老!」都管道:「须是相公当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别拗,因此我不做声,这两日也看他不得,权且耐他。两个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都管自做个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

  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那十个厢禁军雨汗通流,都叹气吹嘘,对老都管说道:「我们不幸做了军健,情知道被差出来。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着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们不要怨恨,巴到东京时,我自赏你。」众军汉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恨。」又过了一夜。

  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都要趁凉起身去。杨志跳起来喝道:「哪里去!且睡了,却理会。」众军汉道:「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杨志大骂道:「你们省得什么?」拿了藤条要打,众军忍气吞声,只得睡了。当日直到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饭走,一路上赶打着,不许投凉处歇。那十一个厢禁军口里喃喃讷讷地怨怅,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听了,也不着意,心内自恼他。

  话体絮繁,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日十分大热。古人有八句诗道:

  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
  五岳翠干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竭。何当一夕金风起,为我扫除天下热。

  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却监着那十一个军汉,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被杨志拿着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众军人看那天时,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时那热不可当。但见:

  热气蒸人,嚣尘扑面。万里乾坤如甑,一轮火伞当天。四野无云,风寂寂树焚溪坼;千山灼焰,咇剥剥石裂灰飞。空中鸟雀命将休,倒攧入树林深处;水底鱼龙鳞角脱,直钻入泥土窖中。直教石虎喘无休,便是铁人须汗落。

  当时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杨志喝着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正行之间,前面迎着那土冈子。众人看这冈子时,但见:

  顶上万株绿树,根头一派黄沙。嵯峨浑似老龙形,险峻但闻风雨响。山边茅草,乱丝丝攒遍地刀枪;满地石头,碜可可睡两行虎豹。休道西川蜀道险,须知此是太行山。

  当时一行十五人奔上冈子来,歇下担仗,那十四人都去松阴树下睡倒了。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什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军汉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实去不得了!」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杨志无可奈何。

  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巴到冈子上松树下坐了喘气。看这杨志打那军健,老都管见了说道:「提辖,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老都管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杨志道:「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什么去处,敢在此歇凉!」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杨志拿着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俺二十棍。」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数内一个分说道:「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你好不知疼痒!」顾逞辩。杨志骂道:「这畜生不怄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条,劈脸便打去。老都管喝道:「杨提辖,且住!你听我说,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门下官军见了无千无万,都向着我喏喏连声。不是我口栈,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直得恁地逞能!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庄一个老的,也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杨志道:「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哪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老都管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杨志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恁地不太平?」

  杨志却待再要回言,只见对面松林里影着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杨志道:「俺说什么?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正是:说鬼便招鬼,说贼便招贼,却是一家人,对面不能识。

  杨志赶来看时,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着七辆江州车儿,七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着一条朴刀,望杨志跟前来。七个人齐叫一声:「阿也!」都跳起来。杨志喝道:「你等是什么人?」那七人道:「你是什么人?」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哪里有钱与你?」杨志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有大本钱!」那七人问道:「你端的是什么人?」杨志道:「你等且说哪里来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头自说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赋。』只顾过冈子来。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得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那七个人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杨 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老都管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老都管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杨志道:「不必相闹,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众军汉都笑了。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

  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那汉子口里唱着,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众军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什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众军道:「挑往哪里去?」那汉子道:「挑出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五贯足钱。」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正在那里凑钱。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什么?」众军道:「买碗酒吃。」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的什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那挑酒的汉子看着杨志冷笑道:「你这客官好不晓事!早是我不卖与你吃,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都提着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做什么闹?」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我又不曾卖与他。这个客官道我酒里有什么蒙汗药,你道好笑么?说出这般话来!」那七个客人说道:「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说一声也不打紧。我们正想酒来解渴,既是他们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一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打什么不紧?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又没碗瓢舀吃。」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什么不紧?我 自有椰瓢在这里。」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轮替换着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

  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得你多少价钱?」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一瓢吃。」那汉道:「饶不得,做定的价钱。」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走,那汉赶将去。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酒。那汉看见,抢来劈手夺住,望桶里一倾,便盖了桶盖,将瓢望地下一丢,口里说道:「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罗唣!」

  那对面众军汉见了,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数中一个看着老都管道:「老爷爷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也好。其实热渴了,没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老爷方便。」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酒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吃些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众军健听了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众军陪着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那汉道:「不卖了!休缠!」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你也忒认真!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须不关他众人之事,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那汉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什么?」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众军谢道:「什么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谢,都是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众军谢了,先兜两瓢,叫老都管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杨志哪里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两个虞候各吃一瓢。众军汉一发上,那桶酒登时吃尽了。

  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乃口渴难熬,拿起来只吃了一半,枣子分几个吃了。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被那客人饶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众军汉凑出钱来还他。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冈子去了。

  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傍边,指着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倒也!」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厮觑,都软倒了。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丢在地上,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都装在车子内,遮盖好了,叫声:「聒噪!」一直望黄泥冈下推了去。正是:

  诛求膏血庆生辰,不顾民生与死邻。始信从来招劫盗,亏心必定有缘因。

  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挣扎不起;十五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都把这金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的。

  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这七个。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却怎地用药?原来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着,只是叫人死心搭地。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走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这个便是计策。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

  原来杨志吃的酒少,便醒得快,爬将起来,兀自捉脚不住。看那十四个人时,口角流涎,都动不得,正应俗语道:「饶你奸似鬼,吃了洗脚水。」杨志愤闷道:「不争你把了『生辰纲』去,教俺如何回去见得梁中书?这纸领状须缴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哪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撩衣破步,望着黄泥冈下便跳。

  正是: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秋霜。毕竟杨志在黄泥冈上寻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5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话说当时吴学究道:「我寻思起来,有三个人,义胆包身,武艺出众,敢赴汤蹈火,同死同生。只除非得这三个人,方才完得这件事。」晁盖道:「这三个却是什么样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吴用道:「这三个人是弟兄三个,在济州梁山泊边石碣村住,日常只打鱼为生,亦曾在泊子里做私商勾当。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个唤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唤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唤做『活阎罗』阮小七。这三个是亲弟兄。小生旧日在那里住了数年,与他相交时,他虽是个不通文墨的人,为见他与人结交真有义气,是个好男子,因此和他来往。今已好两年不曾相见。若得此三人,大事必成。」晁盖道:「我也曾闻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不曾相会。石碣村离这里只有百十里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请他们来商议?」吴用道:「着人去请,他们 何肯来?小生必须自去那里,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他们入伙。」晁盖大喜道:「先生高见,几时可行?」吴用答道:「事不宜迟,只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里。」晁盖道:「最好。」当时叫庄客且安排酒食来吃。吴用道:「北京到东京也曾行到,只不知『生辰纲』从哪条路来?再烦刘兄休辞生受,连夜去北京路上探听起程的日期,端的从哪条路上来。」刘唐道:「小弟只今夜也便去。」吴用道:「且住,他生辰是六月十五日,如今却是五月初头,尚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说了三阮弟兄回来,那时却教刘兄去。」晁盖道:「也是,刘兄弟只在我庄上等候。」

  话休絮烦,当日吃了半晌酒食,至三更时分,吴用起来洗漱罢,吃了些早饭,讨了些银两,藏在身边,穿上草鞋。晁盖、刘唐送出庄门,吴用连夜投石碣村来。行到晌午时分,早来到那村中。但见:

  青郁郁山峰迭翠,绿依依桑柘堆云。四边流水绕孤村,几处疏篁沿小径。茅檐傍涧,古木成林。篱外高悬沽酒旆,柳阴闲缆钓鱼船。

  吴学究自来认得,不用问人,来到石碣村中,径投阮小二家来。到得门前看时,只见枯桩上缆着数只小渔船,疏篱外晒着一张破鱼网。倚山傍水,约有十数间草房。吴用叫一声道:「二哥在家么?」只见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生得如何?但见:

  瞘兜脸两眉竖起,略绰口四面连拳。胸前一带盖胆黄毛,背上两枝横生板肋。
  臂膊有千百斤气力,眼睛射几万道寒光。休言村里一渔人,便是人间真太岁。

  那阮小二走将出来,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旧衣服,赤着双脚。出来见了是吴用,慌忙声喏道:「教授何来?甚风吹得到此?」吴用答道:「有些小事,特来相浼二郎。」阮小二道:「有何事,但说不妨。」吴用道:「小生自离了此间,又早二年。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他要办筵席,用着十数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鲤鱼,因此特地来相投足下。」阮小二笑了一声,说道:「小人且和教授吃三杯,却说。」吴用道:「小生的来意,也欲正要和二哥吃三杯。」阮小二道: 「隔湖有几处酒店,我们就在船里荡将过去。」吴用道:「最好。也要就与五郎说句话,不知在家也不在?」阮小二道:「我们去寻他便了。」两个来到泊岸边,枯桩上缆的小船解了一只,便扶着吴用下船去了。树根头拿了一把桦揪,只顾荡。早荡将开去,望湖泊里来。正荡之间,只见阮小二把手一招,叫道:「七哥,曾见五郎么?」吴用看时,只见芦苇丛中摇出一只船来。那汉生的如何?但见:

  疙疸脸横生怪肉,玲珑眼突出双睛。腮边长短淡黄须,身上交加乌黑点。
  浑如生铁打成,疑是顽铜铸就。世上降生真五道,村中唤作活阎罗。

  那阮小七头戴一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个棋子布背心,腰系着一条生布裙,把那只船荡着,问道:「二哥,你寻五哥做什么? 」吴用叫一声:「七郎,小生特来相央你们说话。」阮小七道:「教授恕罪,好几时不曾相见。」吴用道:「一同和二哥去吃杯酒。」阮小七道:「小人也欲和教授吃杯酒,只是一向不曾见面。」两只船厮跟着在湖泊里,不多时,划到个去处,团团都是水,高埠上有七八间草房,阮小二叫道:「老娘,五哥在么?」那婆婆道:「说不得,鱼又不得打,连日去赌钱,输得没了分文。却才讨了我头上钗儿,出镇上赌去了。」阮小二笑了一声,便把船划开。阮小七便在背后船上说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赌钱只是输,却不晦气!莫说哥哥不赢,我也输得赤条条地。」吴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计了。」两只船厮并着,投石碣村镇上来。划了半个时辰,只见独木桥边一个汉子,把着两串铜钱,下来解船。阮小二道:「五郎来了。」吴用看时,但见:

  一双手浑如铁棒,两只眼有似铜铃。面上虽有些笑容,眉间却带着杀气。能生横祸,善降非灾。拳打来,狮子心寒;脚踢处,蚖蛇丧胆。何处觅行瘟使者,只此是短命二郎。

  那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着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里面匾扎起裤子,上面围着一条间道棋子布手巾。吴用叫一声道:「五郎得采么?」阮小五道:「原来却是教授,好两年不曾见面,我在桥上望你们半日了。」阮小二道:「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寻你,老娘说道出镇上赌钱去了,因此同来这里寻你。且来和教授去水阁上吃三杯。」阮小五慌忙去桥边解了小船,跳在舱里,捉了桦楫,只一划,三只船厮并着划了一歇,早到那个水阁酒店前。看时,但见:

  前临湖泊,后映波心。数十株槐柳绿如烟,一两荡荷花红照水。
  凉亭上窗开碧槛,水阁中风动朱帘。休言三醉岳阳楼,只此便是蓬岛客。

  当下三只船撑到水亭下荷花荡中,三只船都缆了。扶吴学究上了岸,入酒店里来,都到水阁内拣一副红油桌凳。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个弟兄粗俗,请教授上坐。」吴用道:「却使不得。」阮小七道:「哥哥只顾坐主位,请教授坐客席,我兄弟两个便先坐了。」吴用道:「七郎只是性快。」四个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来。店小二把四只大盏子摆开,铺下四双箸,放了四盘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子上。阮小二道:「有什么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头黄牛,花糕也似好肥肉。」阮小二道:「大块切十斤来。」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话,没什孝顺。」吴用道:「倒来相扰,多激恼你们。」阮小二道:「休恁地说!」催促小二哥只顾筛酒,早把牛肉切做两盘,将来放在桌上,阮家三兄弟让吴用吃了几块,便吃不得了。那三个狼餐虎食,吃了一回。

  阮小五动问道:「教授到此贵干?」阮小二道:「教授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教学,今来要对付十数尾金色鲤鱼,要重十四五斤的,特来寻我们。」阮小七道:「若是每常,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说十数个,再要多些,我弟兄们也包办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难得。 」阮小五道:「教授远来,我们也对付十来个重五六斤的相送。」吴用道:「小生多有银两在此,随算价钱,只是不用小的,须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阮小七道:「教授,却没讨处,便是五哥许五六斤的,也不能够,须是等得几日才得,我的船里有一桶小活鱼,就把来吃酒。」阮小七便去船内取将一桶小鱼上来,约有五七斤,自去灶上安排,盛做三盘,把来放在桌上。阮小七道:「教授胡乱吃些个。」四个又吃了一回。看看天色渐晚,吴用寻思道:「这酒店里须难说话,今夜必是他家权宿,到那里却又理会。」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请教授权在我家宿一宵,明日却再计较。」吴用道:「小生来这里走一遭,千难万难,幸得你们弟兄今日做一处,眼见得这席酒不肯要小生还钱。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须银子在此,相烦就此店中沽一瓮酒,买些肉,村中寻一对鸡,夜间同一醉如何?」阮小二道:「哪里要教授坏钱,我们弟兄自去整理,不烦恼没对付处。」吴用道:「径来要请你们三位。若还不依小生时,只此告退。」阮小七道:「既是教授这般说时,且顺情吃了,却再理会。」吴用道:「还是七郎性直爽快!」吴用取出一两银子,付与阮小七,就问主人家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阮小二道:「我的酒钱,一发还你。」店主人道:「最好!最好!」

  四人离了酒店,再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舱里,解了缆索,径划将开去,一直投阮小二家来。到得门前,上了岸,把船仍旧缆在桩上,取了酒肉,四人一齐都到后面坐地,便叫点起灯来。原来阮家弟兄三个,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四个人都在阮小二家后面水亭上坐定。阮小七宰了鸡,叫阿嫂同讨的小猴子在厨下安排。约有一更相次,酒肉都搬来摆在桌上。吴用劝他弟兄们吃了几杯,又提起买鱼事来,说道:「你这里偌大一个去处,却怎地没了这等大鱼?」阮小二道:「实不瞒教授说,这般大鱼,只除梁山泊里便有。我这石碣湖中狭小,存不得这等大鱼。」吴用道:「这里和梁山泊一望不远,相通一派之水,如何不去打些?」阮小二叹了一口气道:「休说!」吴用又问道:「二哥如何叹气?」阮小五接了说道:「教授不知,在先这梁山泊是我弟兄们的衣饭碗,如今绝不敢去。」吴用道:「偌大去处,终不成官司禁打鱼鲜。」阮小五道:「什么官司,敢来禁打鱼鲜!便是活阎王,也禁治不得!」吴用道:「既没官司禁治,如何绝不敢去?」阮小五道:「原来教授不知来历,且和教授说知。」吴用道:「小生却不理会得。」阮小七接着便道:「这个梁山泊去处,难说难言。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强人占了 不容打鱼。」吴用道:「小生却不知,原来如今有强人,我这里并不曾闻得说。」阮小二道:「那伙强人,为头的是个落第举子,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以下有个『旱地忽律』朱贵,现在李家道口开酒店,专一探听事情,也不打紧。如今新来一个好汉,是东京禁军教头,什么『豹子头』林冲,十分好武艺。这几个贼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我们有一年多不去那里打鱼,如今泊子里把住了,绝了我们的衣饭,因此一言难尽。」

  吴用道:「小生实是不知有这段事,如何官司不来捉他们?」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教这伙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哪里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尿屎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阮小二道:「我虽然不打得大鱼,也省了若干科差。」吴用道:「恁地时,那厮们倒快活!」阮小五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紬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吴用听了,暗暗地欢喜道:「正好用计了。」

  阮小七说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只管打鱼营生,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吴用道:「这等人学他做什么?他做的勾当,不是笞杖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下;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阮小二道:「如今该管官司没什分晓,一片糊涂,千万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没事!我弟兄们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带挈我们的,也去了罢。」阮小五道:「我也常常这般思量,我弟兄三个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们的?」吴用道:「假如便有识你们的,你们便如何肯去!」阮小七道:「若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够受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吴用暗暗喜道:「这三个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诱他。」吴用又劝他三个吃了两巡酒,正是:

  只为奸邪屈有才,天教恶曜下凡来。试看阮氏三兄弟,劫取生辰不义财。

  吴用又说道:「你们三个敢上梁山泊捉这伙贼么?」阮小七道:「便捉得他们,哪里去请赏?也吃江湖上好汉们笑话!」吴用道:「小生短见,假如你们怨恨打鱼不得,也去那里撞筹却不是好?」阮小二道:「先生,你不知,我弟兄们几遍商量要去入伙,听得那『白衣秀士』王伦的手下人都说道他心地窄狭,安不得人。前番那个东京林冲上山,呕尽他的气。王伦那厮,不肯胡乱着人。因此我弟兄们看了这般样,一齐都心懒了。 」阮小七道:「他们若似老兄这等慷慨,爱我弟兄们便好!」阮小五道:「那王伦若得似教授这般情分时,我们也去了多时,不到今日!我弟兄三个,便替他死也甘心!」吴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如今山东、河北多少英雄豪杰的好汉!」阮小二道:「好汉们尽有,我弟兄自不曾遇着。」吴用道:「只此间郓城县东溪村晁保 ,你们曾认得他么?」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盖么?」吴用道:「正是此人。」阮小七道:「虽然与我们只隔得百十里路程,缘分浅薄,闻名不曾相会。」吴用道:「这等一个仗义疏财的好男子,如何不与他相见!」阮小二道:「我弟兄们无事也不曾到那里,因此不能够与他相见。」吴用道:「小生这几年也只在晁保正庄上左近教些村学;如今打听得他有一套富贵待取,特地来和你们商议,我等就那半路里拦住取了,如何? 」阮小五道:「这个却使不得。他既是仗义疏财的好男子,我们却去坏他的道路,须吃江湖上好汉们知时笑话。」吴用道:「我只道你们弟兄心志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我对你们实说,果有协助之心,我教你们知此一事。我如今现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闻知你三个大名,特地教我来请你们说话。」阮小二道 「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并没半点儿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买卖,有心要带挈我们?一定是烦老兄来。若还端的有这事,我三个若舍不得性命相帮他时,残酒为誓,教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于非命!」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着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吴用道:「你们三位弟兄在这里,不是我坏心术来诱你们,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当!目今朝内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即 目起解十万贯金珠宝贝与他丈人庆生辰。今有一个好汉姓刘,名唐,特来报知。如今欲要请你们去商议,聚几个好汉,向山凹僻静去处,取此一套富贵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只做买鱼来请你们三个计较,成此一事。不知你们心意如何?」阮小五听了道:「罢!罢!」叫道:「七哥,我和你说什么来!」阮小七跳起来道:「一世的指望,今日还了愿心!正是搔着我痒处!我们几时去?」吴用道:「请三位即便去来,明日起个五更,一齐都到晁天王庄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有诗为证:

  学究知书岂爱财,阮郎渔乐亦悠哉!只因不义金珠去,致使群雄聚义来。

  当夜过了一宿,次早起来,吃了早饭,阮家三弟兄分付了家中,跟着吴学究,四个人离了石碣村,拽开脚步,取路投东溪村来。行了一日,早望见晁家庄,只见远远地绿槐树下晁盖和刘唐在那里等,望见吴用引着阮家三兄弟直到槐树前,两下都厮见了。晁盖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虚传,且请到庄里说话。」六人俱从庄外入来,到得后堂,分宾主坐定。吴用把前话说了,晁盖大喜,便叫庄客宰杀猪羊,安排烧纸。阮家三弟兄见晁盖人物轩昂,语言洒落,三个说道:「我们最爱结识好汉,原来只在此间。今日不得吴教授相引,如何得会?」三个弟兄好生欢喜。当晚且吃了些饭,说了半夜话。

  次日天晓,去后堂前面列了金钱、纸马、香花、灯烛,摆了夜来煮的猪羊、烧纸。众人见晁盖如此志诚,尽皆欢喜,个个说誓道:「梁中书在北京害民,诈得钱物,却把去东京与蔡太师庆生辰,此一等正是不义之财。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地诛灭,神明鉴察。」六人都说誓了,烧化纸钱。

  六筹好汉,正在后堂散福饮酒,只见一个庄客报说:「门前有个先生要见保正化斋粮。」晁盖道:「你好不晓事!见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你便与他三五升米便了,何须直来问我!」庄客道:「小人化米与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见保正。」晁盖道:「一定是嫌少!你便再与他三二斗米去。你说与他,保正今日在庄上请人吃酒,没工夫相见。」庄客去了多时,只见又来说道:「那先生,与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自称是一清道人,不为钱米而来,只要求见保正一面。」晁盖道:「你这厮不会答应,便说今日委实没工夫,教他改日却来相见拜茶。」庄客道:「小人也是这般说,那个先生说道:『我不为钱米斋粮,闻知保正是个义士,特求一见。』」晁盖道:「你也这般缠,全不替我分忧!他若再嫌少时,可与他三四斗去,何必又来说!我若不和客人们 时,便去厮见一面,打什么紧!你去发付他罢,再休要来说!」

  庄客去了没半个时,只听得庄门外热闹。又见一个庄客飞也似来报道:「那先生发怒,把十来个庄客都打倒了。」晁盖听得,吃了一惊,慌忙起身道:「众位弟兄少坐,晁盖自去看一看。」便从后堂出来,到庄门前看时,只见那个先生身长八尺,道貌堂堂,生得古怪,正在庄门外绿槐树下打那众庄客。晁盖看那先生,但见:

  头绾两枚鬅松双丫髻,身穿一领巴山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上松纹古铜剑。白肉脚衬着多耳麻鞋,绵囊手拿着鳖壳扇子。八字眉,一双杏子眼;四方口,一部落腮胡。

  那先生一头打,一头口里说道:「不识好人。」晁盖见了,叫道:「先生息怒,你来寻晁保正,无非是投斋化缘,他已与了你米,何故嗔怪如此? 」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贫道不为酒食钱米而来,我觑得十万贯如同等闲。特地来寻保正,有句话说。叵耐村夫无理,毁骂贫道,因此性发。」晁盖道:「你可曾认得晁保正么?」那先生道:「只闻其名,不曾会面。」晁盖道:「小子便是。先生有什话说?」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贫道稽首。」晁盖道:「先生少请,到庄里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两人入庄里来,吴用见那先生入来,自和刘唐、三阮一处躲过。

  且说晁盖请那先生到后堂吃茶已罢,那先生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别有什么去处可坐?」晁盖见说,便邀那先生又到一处小小阁儿内,分宾坐定。晁盖道:「不敢拜问先生高姓?贵乡何处?」那先生答道:「贫道复姓公孙,单讳一个胜字,道号一清先生。小道是蓟州人氏,自幼乡中好习枪棒,学成武艺多般,人但呼为公孙胜大郎。为因学得一家道术,亦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江湖上都称贫道做『入云龙』。贫道久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大名,无缘不曾拜识。今有十万贯金珠宝贝,专送与保正,作进见之礼。未知义士肯纳受否?」晁盖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北地『生辰纲』么?」那先生大惊道:「保正何以知之?」晁盖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公孙胜道: 「此一套富贵,不可错过。古人有云:『当取不取,过后莫悔。』晁保正心下如何?」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从阁子外抢将入来,劈胸揪住公孙胜说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灵,你如何商量这等的勾当!我听得多时 !」吓得这公孙胜面如土色。

  正是:机谋未就,争奈窗外人听;计策才施,又早萧墙祸起。毕竟抢来揪住公孙胜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4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话说当时雷横来到灵官殿上,见了这条大汉,睡在供桌上,众土兵向前,把条索子绑了,捉离灵官殿来,天色却早,是五更时分。雷横道:「我们且押这厮去晁保正庄上讨些点心吃了,却解去县里取问。」一行众人却都奔这保正庄上来。

  原来那东溪村保正姓晁,名盖,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最爱剌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郓城县管下东门外有两个村坊,一个东溪村,一个西溪村,只隔着一条大溪。当初这西溪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人下水在溪里,无可奈何。忽一日,有个僧人经过,村中人备细说知此事,僧人指个去处,教用青石凿个宝塔,放于所在,镇住溪边。其时西溪村的鬼,都赶过东溪村来。那时晁盖得知了,大怒。从这里走将过去,把青石宝塔独自夺了过来东溪村放下,因此人皆称他做「托塔天王」。晁盖独霸在那村坊,江湖都闻他名字。

  却早雷横并土兵押着那汉来到庄前敲门,庄里庄客闻知,报与保正。此时晁盖未起,听得报是雷都头到来,慌忙叫开门。庄客开得庄门,众土兵先把那汉子吊在门房里。雷横自引了十数个为头的人到草堂上坐下。晁盖起来接待,动问道:「都头有什公干到这里?」雷横答道:「奉知县相公钧旨:着我与朱仝两个引了部下土兵,分投下乡村各处巡捕贼盗。因走得力乏,欲得少歇,径投贵庄暂息,有惊保正安寝。」晁盖道:「这个何妨!」一面叫庄客安排酒食管待,先把汤来吃。晁盖动问道:「敝村曾拿得个把小贼么?」雷横道:「却才前面灵官殿上有个大汉睡着在那里,我看那厮不是良善君子,一定是醉了,就便睡着。我们把索子缚绑了,本待便解去县里见官,一者忒早些,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后父母官问时,保正也好答应。现今吊在贵庄门房里。」晁盖听了,记在心,称谢道:「多亏都头见报。」少刻庄客捧出盘馔酒食,晁盖喝道:「此间不好说话,不如去后厅轩下少坐。」便叫庄客里面点起灯烛,请都头到里面酌杯。晁盖坐了主位,雷横坐了客席。两个坐定,庄客铺下果品、按酒、菜蔬、盘馔。庄客一面筛酒,晁盖又叫买酒与土兵众人吃,庄客请众人都引去廊下客位里管待,大盘酒肉只管叫众人吃。

  晁盖一头相待雷横吃酒,一面自肚里寻思:「村中有什小贼吃他拿了?我且自去看是谁。」相陪吃了五七杯酒,便叫家里一个主管出来:「陪奉都头坐一坐,我去净了手便来。」那主管陪侍着雷横吃酒,晁盖却去里面拿了个灯笼,径来门楼下看时,土兵都去吃酒,没一个在外面。晁盖便问看门的庄客:「都头拿的贼吊在哪里?」庄客道:「在门房里关着。」晁盖去推开门,打一看时,只见高高吊起那汉子在里面,露出一身黑肉,下面抓扎起两条黑魆魆毛腿,赤着一双脚。晁盖把灯照那人脸时,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晁盖便问道:「汉子,你是哪里人?我村中不曾见有你。」那汉道:「小人是远乡客人,来这里投奔一个人,却把我来拿做贼,我须有分辩处。」晁盖道:「你来我这村中投奔谁?」那汉道:「我来这村中投奔一个好汉。」晁盖道:「这好汉叫做什么?」那汉道: 「他唤做晁保正。」晁盖道:「你却寻他有什勾当?」那汉道:「他是天下闻名的义士好汉。如今我有一套富贵要与他说知,因此而来。 」晁盖道:「你且住,只我便是晁保正,却要我救你,你只认我做娘舅之亲。少刻,我送雷都头那人出来时,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认你做外甥,只说四五岁离了这里,今番来寻阿舅,因此不认得。」那汉道:「若得如此救护,深感厚恩,义士提携则个!」正是:

  黑甜一枕古祠中,被获高悬草舍东。百万赃私天不佑,解围晁盖有奇功

  当时晁盖提了灯笼,自出房来,仍旧把门拽上,急入后厅来见雷横,说道:「甚是慢客。」雷横道:「多多相扰,理甚不当。」两个又吃了数杯酒,只见窗子外射入天光来,雷横道:「东方动了,小人告退,好去县中画卯。」晁盖道:「都头官身,不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干,千万来走一遭。」雷横道:「却得再来拜望,不须保正分付。请保正免送。」晁盖道:「却罢,也送到庄门口。」两个同走出来,那伙土兵众人都得了酒食,吃得饱了,各自拿了枪棒,便去门房里解了那汉,背剪缚着带出门外。晁盖见了,说道:「好条大汉!」雷横道:「这厮便是灵官庙里捉的贼。」

  说犹未了,只见那汉叫一声:「阿舅,救我则个!」晁盖假意看他一看,喝问道:「兀的这厮不是王小三么?」那汉道:「我便是,阿舅救我。」众人吃了一惊。雷横便问晁盖道:「这人是谁?如何却认得保正?」晁盖道:「原来是我外甥王小三。这厮如何在庙里歇?乃是家姐的孩儿,从小在这里过活,四五岁时随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数年。这厮十四五岁又来走了一遭,跟个本京客人来这里贩卖,向后再不曾见面。多听得人说这厮不成器,如何却在这里?小可本也认他不得,为他鬓边有这一塔朱砂记,因此影影认得。」晁盖喝道:「小三,你如何不径来见我?却去村中做贼!」那汉叫道:「阿舅,我不曾做贼。」晁盖喝道:「你既不做贼,如何拿你在这里?」夺过土兵手里棍棒,劈头劈脸便打。雷横并众人劝道:「且不要打,听他说。」那汉道:「阿舅息怒,且听我说:自从十四五岁时来走了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不敢来见阿舅,权去庙里睡得醒了,却来寻阿舅;不想被他们不问事由,将我拿了,却不曾做贼。」晁盖拿起棍来又要打,口里骂道:「畜生!你却不径来见我,且在路上贪吃这口黄汤,我家中没有与你吃,辱没杀人!」雷横劝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贼。我们见他偌大一条大汉在庙里睡得跷蹊,亦且面生,又不认得,因此设疑,捉了他来这里。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唤土兵快解了绑缚的索子,放还保正。众土兵登时放了那汉。雷横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不致如此,甚是得罪,小人们回去。」晁盖道:「都头且住,请入小庄,再有话说。」雷横放了那汉,一齐再入草堂里来。晁盖取出十两花银送与雷横,说道:「都头休嫌轻微,望赐笑留。」雷横道:「不当如此。」晁盖道:「若是不肯收受时,便是怪小人。」雷横道:「既是保正厚意,权且收受,改日却得报答。」晁盖叫那汉拜谢了雷横,晁盖又取些银两赏了众土兵,再送出庄门外。雷横相别了,引着土兵自去。

  晁盖却同那汉到后轩下,取几件衣裳与他换了,取顶头巾与他戴了,便问那汉姓甚名谁,何处人氏。那汉道:「小人姓刘,名唐,祖贯东潞州人氏,因这鬓边有这塔朱砂记,人都唤小人做赤发鬼,特地送一套富贵来与保正哥哥。昨夜晚了,因醉倒庙里,不想被这厮们捉住,绑缚了来,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今日幸得在此,哥哥坐定,受刘唐四拜。」拜罢,晁盖道:「你且说送一套富贵与我,现在何处?」刘唐道:「小人自幼飘荡江湖,多走途路,专好结识好汉,往往多闻哥哥大名,不期有缘得遇。曾见山东、河北做私商的,多曾来投奔哥哥,因此刘唐敢说这话。这里别无外人,方可倾心吐胆对哥哥说。」晁盖道:「这里都是我心腹人,但说不妨。」刘唐道:「小弟打听得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玩器等物,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去年也曾送十万贯金珠宝贝,来到半路里,不知被谁人打劫了,今也无捉处。今年又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早晚安排起程,要赶这六月十五日生辰。小弟想此一套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便可商议个道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之,也不为罪。闻知哥哥大名,是个真男子,武艺过人。小弟不才,颇也学得本事,休道三五个汉子,便是一二千军马队中,拿条枪,也不惧他。倘蒙哥哥不弃时,献此一套富贵,不知哥哥心内如何?」晁盖道:「壮哉!且再计较。你既来这里,想你吃了些艰辛,且去客房里将息少歇。待我从长商议,来日说话。」晁盖叫庄客引刘唐廊下客房里歇息,庄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干事了。

  且说刘唐在房里寻思道:「我着甚来由,苦恼这遭!多亏晁盖完成,解脱了这件事。只叵耐雷横那厮平白骗了晁保正十两银子,又吊我一夜。想那厮去未远,我不如拿了条棒赶上去,齐打翻了那厮们,却夺回那银子,送还晁盖,也出一口恶气。此计大妙。」刘唐便出房门,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朴刀,便出庄门,大踏步投南赶来。此时天色已明,但见:

  北斗初横,东方欲白。天涯曙色才分,海角残星渐落。金鸡三唱,唤佳人傅粉施朱;宝马频嘶,催行客争名竞利。几缕丹霞横碧汉,一轮红日上扶桑。

  这「赤发鬼」刘唐挺着朴刀,赶了五六里路,却早望见雷横引着土兵,慢慢地行将去。刘唐赶上来,大喝一声:「兀那都头不要走!」雷横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刘唐拈着朴刀赶来。雷横慌忙去土兵手里夺条朴刀拿着,喝道:「你那厮赶将来做什么?」刘唐道:「你晓事的,留下那十两银子还了我,我便饶了你!」雷横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直结果了你这厮性命,怎地问我取银子?」刘唐道:「我须不是贼,你却把我吊了一夜,又骗我阿舅十两银子。是会的将来还我,佛眼相看;你若不还我,叫你目前流血!」雷横大怒,指着刘唐大骂道:「辱门败户的谎贼,怎敢无礼!」刘唐道:「你那作害百姓的腌脏泼才,怎敢骂我!」雷横又骂道:「贼头贼脸贼骨头,必然要连累晁盖!你这等贼心贼肝,我行须使不得!」刘唐大怒道:「我来和你见个输赢。」拈着朴刀,直奔雷横。雷横见刘唐赶上来,呵呵大笑,挺手中朴刀来迎。两个就大路上厮并,但见:

  一来一往,似凤翻身;一撞一冲,如鹰展翅。一个照搠,尽依良法;一个遮拦,自有悟头。这个丁字脚,抢将入来;那个四换头,奔将进去。两句道:虽然不上凌烟阁,只此堪描入画图。

  当时雷横和刘唐就路上斗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众土兵见雷横赢刘唐不得,却待都要一齐上并他。只见侧首篱门开处,一个人掣两条铜链,叫道:「你们两个好汉且不要斗,我看了多时,权且歇一歇,我有话说。」便把铜链就中一隔,两个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来,立住了脚。看那人时,似秀才打扮,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这人乃是「智多星」吴用,表字学究,道号加亮先生,祖贯本乡人氏。曾有一首临江仙赞吴用的好处:

  万卷经书曾读过,平生机巧心灵,六韬三略究来精。胸中藏战将,腹内隐雄兵。
  谋略敢欺诸葛亮,陈平岂敌才能。略施小计鬼神惊。字称吴学究,人号智多星。

  当时吴用手提铜链,指着刘唐叫道:「那汉且住,你因甚和都头争执?」刘唐光着眼看吴用道:「不干你秀才事!」雷横便道:「教授不知,这厮夜来赤条条地睡在灵官庙里,被我们拿了这厮,带到晁保正庄上。原来却是保正的外甥,看他母舅面上放了他。晁天王请我们吃了酒,送些礼物与我。这厮瞒了他阿舅,直赶到这里问我取,你道这厮大胆么?」吴用寻思道:「晁盖我都是自幼结交,但有些事,便和我相议计较。他的亲眷相识,我都知道,不曾见有这个外甥。亦且年甲也小相登,必有些跷蹊。我且劝开了这场闹,却再问他。」吴用便道:「大汉休执迷,你的母舅与我至交,又和这都头亦过得好,他便送些人情与这都头,你却来讨了,也须坏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小生面,我自与你母舅说。」刘唐道:「秀才,你不省得。这个不是我阿舅甘心与 ,他诈取了我阿舅的银两;若是不还我,誓不回去。」雷横道:「只除是保正自来取,便还他,却不还你。」刘唐道:「你屈冤人做贼,诈了银子,怎地不还?」雷横道:「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还!」刘唐道:「你不还!只除问得我手里朴刀肯便罢。」吴用又劝:「你两个斗了半日,又没输赢,只管斗到几时是了?」刘唐道:「他不还我银子,直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便罢。」雷横大怒道: 「我若怕你,添个土兵来并你,也不算好汉。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罢!」刘唐大怒,拍着胸前叫道:「不怕!不怕!」便赶上来。

  这边雷横便指手划脚也赶拢来。两个又要厮并。这吴用横身在里面劝,哪里劝得住。刘唐拈着朴刀,正待钻将过来。雷横口里千贼万贼骂,挺起朴刀,只待要斗。只见众土兵指道:「保正来了。」刘唐回身看时,只见晁盖披着衣裳,前襟摊开,从大路上赶来,大喝道:「畜生不得无礼!」那吴用大笑道:「须是保正自来,方才劝得这场闹。」晁盖赶得气喘,问道:「你怎的赶来这里斗朴刀?」雷横道:「你的令甥拿着朴刀赶来问我取银子。小人道:『不还你,我自送还保正,非干你事。』他和小人斗了五十合,教授解劝在此。」晁盖道:「这畜生,小人并不知道,都头看小人之面请回,自当改日登门陪话。」雷横道:「小人也知那厮胡为,不与他一般见识,又劳保正远出。」作别自去,不在话下。

  且说吴用对晁盖说道:「不是保正自来,几乎做出一场大事。这个令甥端的非凡,是好武艺。小生在篱笆里看了。这个有名惯使朴刀的雷都头,也敌不过,只办得架隔遮拦。若再斗几合,雷横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人慌忙出来间隔了。这个令甥从何而来?往常时庄上不曾见有。」晁盖道:「却待正要求请先生到敝庄商议句话,正欲使人来,只是不见了他,枪架上朴刀又没寻处。只见牧童报说,一个大汉拿条朴刀望南一直赶去,我慌忙随后追得来,早是得教授谏劝住了。请尊步同到敝庄,有句话计较计较。」那吴用还至书斋,挂了铜链在书房里,分付主人家道:「学生来时,说道先生今日有干,权放一日假。」有诗为证:

  文才不下武才高,铜链犹能劝朴刀。只爱雄谈偕义士,岂甘枯坐伴儿曹。
  放他众鸟笼中出,许尔群蛙野外跳。自是先生多好动,学生欢喜主人焦。

  吴用拽上书斋门,将锁锁了,同晁盖、刘唐到晁家庄上。晁盖径邀入后堂深处,分宾而坐。吴用问道:「保正,此人是谁?」晁盖道:「江湖上好汉,此人姓刘,名唐,是东潞州人氏。因此有一套富贵,特来投奔我。夜来他醉卧在灵官庙里,却被雷横捉了,拿到我庄上,我因认他做外甥,方得脱身。他说:『有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早晚从这里经过,此等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他来的意,正应我一梦。我昨夜梦见北斗七星,直坠在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颗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照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正要求请教授商议,此一件事若何?」吴用笑道:「小生见刘兄赶得来跷蹊,也猜个七八分了。此一事却好,只是一件,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宅上空有许多庄客,一个也用不得。如今只有保正、刘兄、小生三人,这件事如何团弄?便是保正与刘兄十分了得,也担负不 。这段事须得七八个好汉方可,多也无用。」晁盖道:「莫非要应梦之星数?」吴用便道:「兄长这一梦也非同小可,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来?」吴用寻思了半晌,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说道:「有了!有了!」晁盖道:「先生既有心腹好汉,可以便去请来,成就这件事。」

  吴用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说出这句话来,有分教,东溪庄上,聚义汉翻作强人;石碣村中,打鱼船权为战舰。正是:指挥说地谈天口,来诱翻江搅海人。毕竟「智多星」吴用说出什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3回 急先锋东郭争功 青面兽北京斗武

  话说当时周谨、杨志两个勒马,在于旗下,正欲出战交锋,只见兵马都监闻达喝道:「且住!」自上厅来禀覆梁中书道:「复恩相:论这两个比试武艺,虽然未见本事高低,枪刀本是无情之物,只宜杀贼剿寇。今日军中自家比试,恐有伤损,轻则残疾,重则致命,此乃于军不利。可将两根枪去了枪头,各用毡片包裹,地下蘸了石灰,再各上马,都与皂衫穿着。但是枪杆厮搠,如白点多者,当输。」梁中书道:「言之极当。」随即传令下去。

  两个领了言语,向这演武厅后去了枪尖,都用毡片包了,缚成骨朵,身上各换了皂衫,各用枪去石灰桶里蘸了石灰,再各上马,出到阵前。那周谨跃马挺枪,直取杨志,这杨志也拍战马,捻手中枪,来战周谨。两个在阵前,来来往往,番番复复,搅做一团,扭做一块,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两个斗了四五十合。看周谨时,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点点,约有三五十处;看杨志时,只有左肩牌下一点白。

  梁中书大喜,叫唤周谨上厅,看了迹道:「前官参你做个军中副牌,量你这般武艺,如何南征北讨?怎生做得正请受的副牌?」教杨志替此人职役。管军兵马都监李成上厅禀覆梁中书道:「周谨枪法生疏,弓马熟闲,不争把他来逐了职事,恐怕慢了军心。再教周谨与杨志比箭如何?」梁中书道:「言之极当。」再传下将令来,叫杨志与周谨比箭。

  两个得了将令,都扎了枪,各开了弓箭。杨志就弓袋内取出那张弓来,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马,跑到厅前,立在马上,欠身禀覆道:「恩相,弓箭发处,事不容情,恐有伤损,乞请钧旨。」梁中书道:「武夫比试,何虑伤残?但有本事,射死勿论。」杨志得令,回到阵前。李成传下言语,叫两个比箭好汉,各关与一面遮箭牌,防护身体。两个各领遮箭防牌,绾在臂上。杨志说道:「你先射我三箭,后却还你三箭。」周谨听了,恨不得把杨志一箭射个透明。杨志终是个军官出身,识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为事。怎见得两个比箭:

  这个曾向山中射虎,那个惯从风里穿杨。彀满处,兔狐丧命;箭发时,雕鹗魂伤。较艺术,当场比并;施手段,对众揄扬。一个磨秋解,实难抵当;一个闪身解,不可提防。顷刻内要观胜负,霎时间便见存亡。

  当时将台上早把青旗麾动,杨志拍马望南边去,周谨纵马赶来,将缰绳搭在马鞍鞽上,左手拿着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满满地望杨志后心飕地一箭。杨志听得背后弓弦响,霍地一闪,去镫里藏身,那枝箭早射个空。周谨见一箭射不着,却早慌了,再去壶中急取第二枝箭来,搭上弓弦,觑的杨志较亲,望后心再射一箭。杨志听得第二枝箭来,却不去镫里藏身,那枝箭风也似来,杨志那时也取弓在手,用弓梢只一拨,那枝箭滴溜溜拨下草地里去了。周谨见第二枝箭又射不着,心里越慌。杨志的马早跑到教场尽头,霍地把马一兜,那马便转身望正厅上走回来。周谨也把马只一勒,那马也跑回,就势里赶将来去。那绿茸茸芳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撤钹相似,勃喇喇地风团儿也似般走。周谨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满满地,尽平生气力,眼睁睁地看看杨志后心窝上,只一箭射将来。杨志听得弓弦响,扭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只一绰,绰在手里。便纵马入演武灯前,撇下周谨的箭。

  梁中书见了大喜,传下号令,却叫杨志也射周谨三箭。将台上又把青旗麾动,周谨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马望南而走。杨志在马上把腰只一纵,略将脚一拍,那马泼喇喇的便赶。杨志先把弓虚扯一扯,周谨在马上听得脑后弓弦响,扭转身来,便把防牌来迎,却早接个空。周谨寻思道:「那厮只会使枪,不会射箭。等他第二枝箭再虚诈时,我便喝住了他,便算我赢了。」周谨的马早到教场南尽头,那马便转望演武厅来。杨志的马见周谨马跑转来,那马也便回身。杨志早去壶中掣出一枝箭来,搭弓在弦上,心里想道:「射中他后心窝,必至伤了他性命。他和我又没冤雠,洒家只射他不致命处便了。」左手如托太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说时迟,那时快,一箭正中周谨左肩。周谨措手不及,翻身落马。那匹空马直跑过演武厅背后去了。众军卒自去救那周谨去了。梁中书见了大喜,叫军政司便呈文案来,教杨志截替了周谨职役。杨志喜气洋洋,下了马,便向厅前来拜谢恩相,充其职役。正是:

  得罪幽燕做配兵,当场比试死相争。能将一箭穿杨手,夺得牌军半职荣。

  不想阶下左边转上一个人来叫道:「休要谢职,我和你两个比试!」杨志看那人时,身材七尺以上长短,面圆耳大,唇阔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直到梁中书面前声了喏,禀道:「周谨患病未痊,精神不在,因此误输与杨志。小将不才,愿与杨志比试武艺,若如小将折半点便宜与杨志,休教截替周谨,便教杨志替了小将职役,虽死而不怨。」梁中书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军索超。为是他性急,撮盐入火,为国家面上,只要争气,当先厮杀,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锋」。李成听得,便下将台来,直到厅前禀覆道:「相公,这杨志既是殿司制使,必将好武艺,须和周谨不是对手;正好与索正牌比试武艺,便见优劣。」梁中书听了,心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抬举杨志,众将不伏。一发等他赢了索超,他们也死而无怨,却无话说。」梁中书随即唤杨志上厅问道:「你与索超比试武艺如何?」杨志禀道:「恩相将令,安敢有违。」梁中书道:「既然如此,你去厅后换了装束,好生披挂,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取应用军器给与,就叫牵我的战马借与杨志骑,小心在意,休觑得等闲。」杨志谢了,自去结束。

  却说李成分付索超道:「你却难比别人,周谨是你徒弟,先自输了。你若有些疏失,吃他把大名府军官都看得轻了。我有一匹惯曾上阵的战马,并一副披挂,都借与你,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锐气。」索超谢了,也自去结束。

  梁中书起身,走出阶前来,从人移转银交椅,直到月台栏干边放下。梁中书坐定,左右祗候两行;唤打伞的撑开那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来,盖定在梁中书背后。将台上传下将令,早把红旗招动。两边金鼓齐鸣,发一通擂。去那教场中两阵内,各放了个炮。炮响处,索超跑马入阵内,藏在门旗下;杨志也从阵里跑马入军中,直到门旗背后。将台上又把黄旗招动,又发了一通擂,两军齐呐一声喊。教场中谁敢做声,静荡荡的。再一声锣响,扯起净平白旗。两下众官没一个敢走动胡言说话,静静地立着。

  将台上又把青旗招动,只见第三通战鼓响处,去那左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正牌军索超出马,直到阵前,兜住马,拿军器在手,果是英雄豪杰。但见头带一顶熟钢狮子盔,脑后斗大来一颗红缨,身披一副铁叶攒成铠甲,腰系一条镀金兽面束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上笼着一领绯红团花袍,上面垂两条绿绒缕颔带;下穿一双斜皮气跨靴,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手里横着一柄金蘸斧,坐下李都监那匹惯战能征雪白马。看那马时,又是一匹好马。但见:

  色按庚辛,仿佛南山白额虎;毛堆腻粉,如同北海玉麒麟。冲得阵,跳得溪,喜战鼓,性如君子;负得重,走得远,惯嘶风,必是龙媒。胜如伍相梨花马,赛过秦王白玉驹。

  左阵上「急先锋」索超兜住马,掗着金蘸斧,立马在阵前。右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杨志提手中枪出马,直至阵前,勒住马,横着枪在手,果是勇猛。但见头戴一顶铺霜耀日镔铁盔,上撒着一把青缨;身穿一副钩嵌梅花榆药甲,系一条红绒打就勒甲绦,前后兽面掩心;上笼着一领白罗生色花袍,垂着条紫绒飞带;脚登一双黄皮衬底靴;一张皮靶弓,数根凿子箭;手中挺着浑铁点钢枪;骑的是梁中书那匹火块赤千里嘶风马。看那马时,又是匹无敌的好马。但见:

  鬃分火焰,尾摆朝霞。浑身乱扫胭脂,两耳对攒红叶。侵晨临紫塞,马蹄迸四点寒星;日暮转沙堤,就地滚一团火块。休言南极神驹,真乃寿亭赤兔。

  右阵上「青面兽」杨志捻手中枪,勒坐下马,立于阵前。两边军将暗暗地喝采,虽不知武艺如何,先见威风出众。

  正南上旗牌官本着销金令字旗,骤马而来,喝道:「奉相公钧旨,教你两个俱各用心,如有亏误处,定行责罚。若是赢时,多有重赏。」二人得令,纵马出阵,到教场中心,两马相交,二般兵器并举。索超忿怒,轮手中大斧,拍马来战杨志。杨志逞威,拈手中神枪,来迎索超。两个在教场中间,将台前面,二将相交,各赌平生本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撩乱。但见:

  征旗蔽日,杀气遮天。一个金蘸斧直奔顶门,一个浑铁枪不离心坎。这个是扶持社稷毗沙门,托塔李天王;那个是整顿江山掌金阙,天蓬大元帅。一个枪尖上吐一条火焰,一个斧刃中迸几道寒光。那个是七国中袁达重生,这个是三分内张飞出世。一个是巨灵神忿怒,挥大斧劈碎山根;一个如华光藏生嗔,仗金枪搠开地府。这个圆彪彪睁开双眼,骼查查斜砍斧头来;那个必剥剥咬碎牙关,火焰焰摇得枪杆断。各人窥破绽,哪放半些闲。

  两个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月台上梁中书看得呆了;两边众军官看了,喝采不叠;阵面上军士们递相厮觑道:「我们做了许多年军,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李成、闻达在将台上,不住声叫道:「好斗!」闻达心上只恐两个内伤了一个,慌忙招呼旗牌官,拿着令字旗,与他分了。将台上忽的一声锣响,杨志和索超斗到是处,各自要争功,哪里肯回马。旗牌官飞来叫道:「两个好汉歇了,相公有令。」杨志、索超方才收了手中军器,勒坐下马,各跑回本阵来,立马在旗下。看那梁中书,只等将令。

  李成、闻达下将台来,直到月台下,禀覆梁中书道:「相公,据这两个武艺一般,皆可重用。」梁中书大喜,传下将令,唤杨志、索超。牌旗中传令,唤两个到厅前,都下了马。小校接了二人的军器,两个都上厅来,躬身听令。梁中书叫取两锭白银,两副表里,来赏赐二人。就叫军政司将两个都升做管军提辖使,便叫贴了文案,从今日便参了他两个。索超、杨志都拜谢了梁中书,将着赏赐下厅来,解了枪刀弓箭,卸了头盔衣甲,换了衣裳。索超也自去了披挂,换了锦袄,都上厅来,再拜谢了众军官。梁中书叫索超、杨志两个也见了礼,入班做了提辖。众军卒便打着得胜鼓,把着那金鼓旗先散。梁中书和大小军官,都在演武厅上筵宴。

  看看红日沉西,筵席已罢,梁中书上了马,众官员都送归府。马头前摆着这两个新参的提辖,上下肩都骑着马,头上亦都带着红花,迎入东郭门来。两边街道扶老携幼,都看了欢喜。梁中书在马上问道:「你那百姓,欢喜为何?」众老人都跪了禀道:「老汉等生在北京,长在大名府,不曾见今日这等两个好汉将军比试。今日教场中看了这般敌手,如何不欢喜?」梁中书在马上听了大喜。回到府中,众官各自散了。索超自有一班弟兄请去作庆饮酒。杨志新来,未有相识,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殷勤听候使唤,都不在话下。

  且把这闲话丢过,只说正话。自东郭演武之后,梁中书十分爱惜杨志,早晚与他并不相离。月中又有一分请受,自渐渐地有人来结识他。那索超见了杨志手段高强,心中也自钦伏。不觉光阴迅速,又早春尽夏来,时逢端午,蕤宾节至,梁中书与蔡夫人在后堂家宴,庆贺端阳。但见:

  盆栽绿艾,瓶插红榴。水晶帘卷虾须,锦绣屏开孔雀。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杯;角黍堆银,美女高擎青玉案。食烹异品,果献时新。葵扇风中,奏一派声清韵美;荷衣香里,出百般舞态娇姿。

  当日梁中书正在后堂与蔡夫人家宴,庆赏端阳,酒至数杯,食供两套,只见蔡夫人道:「相公自从出身,今日为一统帅,掌握国家重任,这功名富贵从何而来?」梁中书道:「世杰自幼读书,颇知经史,人非草木,岂不知泰山之恩?提携之力,感激不尽!」蔡夫人道:「丈夫既知我父亲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梁中书道:「下官如何不记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已使人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京师庆寿。一月之前,干人都关领去了。现今九分齐备,数日之间,也待打点停当,差人起程。只是一件,在此踌躇。上年收买了许多玩器并金珠宝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尽被贼人劫了。枉费了这一遭财物,至今严捕贼人不获。今年叫谁人去好?」蔡夫人道:「帐前现有许多军校,你选择心腹的人去便了。」梁中书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 礼物完足,那时选择去人未迟。夫人不必挂心,世杰自有理会。」当日家宴,午牌至二更方散,自此不在话下。

  不说梁中书收买礼物玩器,选人上京去庆贺蔡太师生辰。且说山东济州郓城县新到任一个知县,姓时,名文彬。此人为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怀恻隐之心,常有仁慈之念。争田夺地,辨曲直而后施行;闲殴相争,分轻重方才决断。闲暇时抚琴会客,忙迫里飞笔判词。名为县之宰官,实乃民之父母。

  当日知县时文彬升厅公座,左右两边排着公吏人等。知县随即叫唤尉司捕盗官员并两个巡捕都头。本县尉司管下有两个都头:一个唤做步兵都头,一个唤做马兵都头。这马兵都头,管着二十匹坐马弓手,二十个士兵;那步兵都头管着二十个使枪的头目,二十个士兵。

  这马兵都头姓朱名同,身长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云长模样,满县人都称他做「美髯公」。原是本处富户,只因他仗义疏财,结识江湖上好汉,学得一身好武艺。怎见的朱仝气象?但见:

  义胆忠肝豪杰,胸中武艺精通,超群出众果英雄。弯弓能射虎,提剑可诛龙。一表堂堂神鬼怕,形容凛凛威风。面如重枣色通红,云长重出世,人号「美髯公」。

  那步兵都头姓雷名横,身长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须,为他膂力过人,跳二三丈阔涧,满县人都称他做「插翅虎」。原是本县打铁匠人出身,后来开张碓房,杀牛放赌,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地匾窄,也学得一身好武艺。怎见得雷横的气象?但见:

  天上罡星临世上,就中一个偏能,都头好汉是雷横。拽拳神臂健,飞脚电光生。江海英雄推武勇,跳墙过涧身轻,豪雄谁敢与相争!山东「插翅虎」,寰海尽闻名。

  那朱仝、雷横两个,专管擒拿贼盗。当日知县呼唤两个上厅来,声了喏,取台旨。知县道:「我自到任以来,闻知本府济州管下所属水乡梁山泊贼盗聚众打劫,拒敌官军。亦恐各处乡村盗贼猖狂,小人甚多,今唤你等两个,休辞辛苦,与我将带本管士兵人等,一个出西门,一个出东门,分投巡捕。若有贼人,随即剿获申解,不可扰动乡民。体知东溪村山上有株大红叶树,别处皆无,你们众人采几片来县里呈纳,方表你们曾巡到那里。若无红叶,便是汝等虚妄,定行责罚不恕。」两个都头领了台旨,各自回归,点了本管士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说朱仝引人出西门自去巡捕,只说雷横当晚引了二十个士兵出东门,绕村巡察,遍地里走了一遭,回来到东溪村山上,众人采了那红叶,就下村来。行不到三二里,早到灵官庙前,见殿门不关,雷横道:「这殿里又没有庙祝,殿门不关,莫不有歹人在里面么?我们直入去看一看。」众人拿着火,一齐照将入来,只见供桌上赤条条地睡着一个大汉。天道又热,那汉子把些破衣裳团做一块做枕头,枕在项下,齁齁的沉睡着了在供桌上。雷横看了道:「好怪,好怪!知县相公忒神明,原来这东溪村真个有贼!」大喝一声,那汉却待要挣扎,被二十个士兵一齐向前,把那汉子一条索绑了,押出庙门,投一个保正庄上来。

  不是投那个去处,有分教,东溪村里,聚三四筹好汉英雄;郓城县中,寻十万贯金珠宝贝。正是天上罡星来聚会,人间地煞得相逢。毕竟雷横拿住那汉,投解什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2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话说林冲打一看时,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托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背梁上,坦开胸脯,带着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哪里去了?」林冲正没好气,哪里答应,睁圆怪眼,倒竖虎须,挺着朴刀,抢将来斗那个大汉。此时残雪初晴,薄云方散,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一往一来,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

  两个又斗了十数合,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外来。两个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顶上时,却是「白衣秀士」王伦和杜迁、宋万并许多小喽啰,走下山来,将船渡过了河,说道:「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神出鬼没!这个是俺的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你却是谁?愿通姓名。」那汉道:「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年纪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处避难。如今赦了俺们罪犯,洒家今来收的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打从这里经过,顾倩庄家挑那担儿,不想被你们夺了。可把来还洒家如何?」王伦道:「你莫是绰号唤做『青面兽』的?」杨 道:「洒家便是。」王伦道:「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纳还行李如何?」杨志道:「好汉既然认得洒家,便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吃酒。」王伦道:「制使,小可数年前到东京应举时,便闻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见,如何教你空去!且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杨志听说了,只得跟了王伦一行人等过了河,上山寨来。就叫朱贵同上山寨相会,都来到寨中聚义厅上。左边一带四把交椅,却是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把交椅,上首杨志,下首林冲,都坐定了。王伦叫杀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杨志,不在话下。

  话休絮烦,酒至数杯,王伦心里想道:「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我做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因指着林冲对杨志道:「这个兄弟,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唤做『豹子头』林冲。因这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把他寻事刺配沧州,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这里。却才制使要上东京勾当,不是王伦纠合制使,小可兀自弃文就武,来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虽经赦宥,难复前职。亦且高俅那厮现掌军权,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杨志答道: 「重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洒家有个亲眷,现在东京居住。前者官事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得。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望众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不肯还,杨志空手也去了。」王伦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 如何敢勒逼入伙?且请宽心住一宵,明日早行。」杨志大喜。当日饮酒到一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

  次日早起来,又置酒与杨志送行。吃了早饭,众头领叫一个小喽啰,把昨夜担儿挑了,一齐都送下山来,到路口与杨志作别。叫小喽啰渡河,送出大路。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朱贵坐第五位。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出了大路,寻个庄家挑了担子,发付小喽啰自回山寨。杨志取路,不数日,来到东京。入得城来,寻个客店安歇下;庄客交还担儿,与了些银两,自回去了。杨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将些碎银子买些酒肉吃了。过数日,央人来枢密院打点,理会本等的勾当,将出那担儿内金银财物,买上告下,再要补殿司府制使职役。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引去见殿帅高太尉。来到厅前,那高俅把从前历事文书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把文书一笔都批倒了,将杨志赶出殿帅府来。

  杨志闷闷不已,回到客店中,思量:「王伦劝俺,也见得是。只为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将父母遗体来玷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不想又吃这一闪。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心中烦恼了一回。在客店里又住几日,盘缠都使尽了。正是:

  花石纲原没纪纲,奸邪到底困忠良。早知廊庙当权重,不若山林聚义长。

  杨志寻思道:「却是恁地好?只有祖上留下这口宝刀,从来跟着洒家,如今事急无措,只得拿去街上货卖得千百贯钱钞,好做盘缠,投往他处安身。」当日将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市去卖。走到马行街内,立了两个时辰,并无一个人问。将立到晌午时分,转来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杨志立未久,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内去躲。杨志看时,只见都乱撺,口里说道:「快躲了,大虫来也!」杨志道:「好作怪!这等一片锦城池,却哪得大虫来!」当下立住脚看时,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攧撞将来。杨志看那人时,形貌生得粗陋。但见:

  面目依稀似鬼,身材仿佛如人。丫杈怪树,变为胳瘩形骸;臭秽枯桩,化作腌臜魍魉。浑身遍体,都生渗渗濑濑沙鱼皮;夹脑连头,尽长拳拳弯弯卷螺发。胸前一片紧顽皮,额上三条强拗皱。

  原来这人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连为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满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

  却说牛二抢到杨志面前,就手里把那口宝刀扯将出来,问道:「汉子,你这刀要卖几钱?」杨志道:「祖上留下宝刀,要卖三千贯。」牛二喝道:「什么鸟刀,要卖许多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什好处,叫做宝刀!」杨志道:「洒家的须不是店上卖的白铁刀,这是宝刀。」牛二道:「怎的唤做宝刀?」杨志道:「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过;第三件,杀人刀上没血。」牛二道:「你敢剁铜钱么?」杨志道:「你便将来剁与你看。」

  牛二便去州桥下香椒铺里讨了二十文当三钱,一垛儿将来放在州桥栏干上,叫杨志道:「汉子,你若剁得开时,我还你三千贯。」那时看的人虽然不敢近前,向远远地围住瞭望。杨志道:「这个直得什么?」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的较准,只一刀,把铜钱剁做两半。众人都喝采。牛二道:「喝什么鸟采!你且说第二件是什么?」杨志道:「吹毛得过:若把几根头发望刀口上只一吹,齐齐都断。」牛二道:「我不信。」自把头上拔下一把头发,递与杨志:「你且吹我看。」杨志左手接过头发,照着刀口上尽气力一吹,那头发都做两段,纷纷飘下地来。众人喝采,看的人越多了。牛二又问:「第三件是什么?」杨志道:「杀人刀上没血。」牛二道:「怎么杀人刀上没血?」杨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杨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杀人?你不信时,取一只狗来杀与你看。 」牛二道:「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杨志道:「你不买便罢,只管缠人做什么?」牛二道:「你将来我看。」杨志道:「你只顾没了当,洒家又不是你撩拨的!」牛二道:「你敢杀我?」杨志道:「和你往日无冤,昔日无雠,一物不成两物,现在没来由杀你做什么?」牛二紧揪住杨志说道:「我偏要买你这口刀。」杨志道:「你要买,将钱来。」牛二道:「我没钱。」杨志道:「你没钱,揪住洒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这口刀。」杨志道:「我不与你。」牛二道:「你好男子,我一刀。」杨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交。牛二爬将起来,钻入杨志怀里。杨志叫道:「街坊邻舍,都是证见:杨志无盘缠,自卖这口刀,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又把俺打。」街坊人都怕这牛二,谁敢向前来劝。牛二喝道:「你说我打你,便打杀直什么?」口里说,一面挥起右手一拳打来,杨志霍地躲过,拿着刀抢入来,一时性起,望牛二颡根上搠个着,扑地倒了。杨志赶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连搠了两刀,血流满地,死在地上。

  杨志叫道:「洒家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已死了,你们都来同洒家去官府里出首。」坊隅众人慌忙拢来,随同杨志径投开封府出首。正值府尹坐衙,杨志拿着刀和地方邻舍众人都上厅来,一齐跪下,把刀放在面前。杨志告道:「小人原是殿司制使,为因失陷花石纲,削去本身职役,无有盘缠,将这口刀在街货卖,不期被个泼皮破落户牛二强夺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时性起,将那人杀死。众邻舍都是证见。」众人亦替杨志告说,分诉了一回。府尹道:「既是自行前来出首,免了这厮入门的款打。」且叫取一面长枷枷了。差两员相官带了仵作行人,监押杨志并众邻舍一干人犯,都来天汉州桥边登场检验了,叠成文案。众邻舍都出了供状,保放随衙听候,当厅发落。将杨志于死囚牢里监守。但见:

  推临狱内,拥入牢门。黄须节级,麻绳准备吊绷揪;黑面押牢,木匣安排牢锁镣。杀威棒,狱卒断时腰痛。撒子角,囚人见了心惊。休言死去见阎王,只此便如真地狱。

  且说杨志押到死囚牢里,众多押牢禁子、节级,见说杨志杀死没毛大虫牛二,都可怜他是个好男子,不来问他取钱,又好生看觑他。天汉州桥下众人,为是杨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敛些盘缠,凑些银两,来与他送饭,上下又替他使用。推司也觑他是个身首的好汉,又与东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没苦主,把款状都改得轻了。三推六问,却招做一时斗殴杀伤,误伤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满,当厅推司禀过府尹,将杨志带出厅前,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墨匠人刺了两行金印,送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那口宝刀没官入库。当厅押了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张龙、赵虎;把七斤半铁叶子盘头护身枷钉了。分付两个公人,便教监押上路。天汉州桥那几个大户科敛些银两钱物,等候杨志到来,请他两个公人一同到酒店里吃了些酒食,把出银两,赍发两位防送公人,说道:「念杨志是个好汉,与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觑,好生看他一看。」张龙、赵虎道:「我两个也知他是好汉,亦不必你众位分付,但请放心。」杨志谢了众人,其余多的银两,尽送与杨志做盘缠,众人各自散了。

  话里只说杨志同两个公人来到原下的客店里,算还了房钱,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安排些酒食,请了两位公人;寻医士赎了几个棒疮的膏药,贴了棒疮,便同两个公人上路。三个望北京进发,五里单牌,十里双牌,逢州过县,买些酒肉,不时间请张龙、赵虎同吃。三个在路,夜宿旅馆,晓行驿道,不数日来到北京,入得城中,寻个客店安下。

  原来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权势。那留守唤作梁中书,讳世杰,他是东京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当日是二月初九日,留守升厅,两个公人解杨志到留守司厅前,呈上开封府公文。梁中书看了。原在东京时,也曾认得杨志,当下一见了,备问情由。杨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复职,使尽钱财,将宝刀货卖,因而杀死牛二的实情通前一一告禀了。梁中书听得大喜,当厅就开了枷,留在厅前听用。押了批回与两个公人,自回东京了,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自在梁中书府中早晚殷勤听候使唤。梁中书见他勤谨,有心要抬举他,欲要迁他做个军中副牌,月支一分请受。只恐众人不伏,因此传下号令,教军政司告示大小诸将人员,来日都要出东郭门教场中去演武试艺。当晚梁中书唤杨志到厅前,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做个军中副牌,月支一分请受,只不知你武艺如何?」杨志禀道:「小人应过武举出身,曾做殿司府制使职役。这十八般武艺,自小习学。今日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一般,杨志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梁中书大喜,赐与一副衣甲。当夜无事。

  次日天晓,时当二月中旬,正值风和日暖。梁中书早饭已罢,带领杨志上马,前遮后拥,往东郭门来,上得教场中,大小军卒,并许多官员接见。就演武厅前下马,到厅上,正面撒着一把浑银交椅,坐下。左右两边,齐臻臻地排着两行官员,指挥使、团练使、正制使、统领使、牙将、校尉、正牌军、副牌军。前后周围,恶狠狠地列着百员将校。正将台上立着两个都监:一个唤做李天王李成,一个唤做闻大刀闻达,二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统领着许多军马,一齐都来朝着梁中书呼三声喏。却早将台上竖起一面黄旗来,将台两边左右列着三五十对金鼓手,一齐发起擂来。品了三通画角,发了三通擂鼓,教场里面谁敢高声!又见将台上竖起一面净平旗来,前后五军,一齐整肃。将台上把一面引军红旗麾动,只见鼓声响处,五百军列成两阵,军士各执器械在手。将台上又把白旗招动,两阵马军齐齐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马勒住。

  梁中书传下令来,叫唤副牌军周谨向前听令。右阵里周谨听得呼唤,跃马到厅前,跳下马,插了枪,暴雷也似声个大喏。梁中书道:「着副牌军施逞本身武艺。」周谨得了将令,绰枪上马,在演武厅前,左盘右旋,右盘左旋,将手中枪使了几路,众人喝采。梁中书道:「叫东京对拨来的军健杨志。」杨志转过厅前,唱个大喏。梁中书道:「杨志,我知你原是东京殿司府制使军官,犯罪配来此间。即目盗贼猖狂,国家用人之际,你敢与周谨比试武艺高低?如若赢得,便迁你充其职役。」杨志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违钧旨。」梁中书叫取一匹战马来,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应付军器,教杨志披挂上马,与周谨比试。杨志去厅后把取来衣甲穿了,拴束罢,带了头盔、弓、箭、腰刀,手拿长枪上马,从厅后跑将出来。

  梁中书看了道:「着杨志与周谨先比枪。」周谨怒道:「这个贼配军敢来与我交枪!」谁知恼犯了这个好汉,来与周谨斗武。

  不因这番比试,有分教,杨志在万马丛中闻姓字,千军队里夺头功。毕竟杨志与周谨比试,引出什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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