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第011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话说「豹子头」林冲当夜醉倒在雪里地上,挣扎不起,被众庄客向前绑缚了,解送来一个庄院。只见一个庄客从院里出来,说道:「大官人未起,众人且把这厮高吊起在门楼底下。」看天色晓来,林冲酒醒,打一看时,果然好个大庄院。林冲大叫道:「什么人敢吊我在这里?」那庄客听得叫,手拿着白木棍,从门里走出来,喝道:「你这厮还自好口!」那个被烧了髭须的老庄客说道:「休要问他,只顾打!等大官人起来,问明送官。」庄客一齐上,林冲被打,挣扎不得,只叫道:「不要打我,我自有说处。」只见一个庄客来叫道:「大官人来了。」林冲看时,只见个官人,背叉着手,行将出来,至廊下问道:「你们在此打什么人?」众庄客答道:「昨夜捉得个偷米贼人。」那官人向前来看时,认得是林冲,慌忙喝退庄客,亲自解下,问道:「教头缘何被吊在这里?」众庄客看见,一齐走了。

  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小旋风」柴进,连忙叫道:「大官人救我!」柴进道:「教头为何到此,被村夫耻辱!」林冲道:「一言难尽!」两个且到里面坐下,把这火烧草料场一事,备细告诉。柴进听罢道:「兄长如此命蹇!今日天假其便,但请放心。这里是小弟的东庄,且住几时,却再商量。」叫庄客取一笼衣裳出来,叫林冲彻里至外都换了。请去暖阁里坐地,安排酒食杯盘管待。自此林冲只在柴进东庄上住了五七日,不在话下。

  却说沧州牢城营里管营首告:林冲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烧大军草料场。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帖,仰缉捕人员将带做公的,沿乡历邑,道店村坊,四处张挂,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林冲。看看挨捕甚紧,各处村坊讲动了。

  且说林冲在柴大官人东庄上,听得个信息紧急,俟候柴进回庄,林冲便说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人,只因官司追捕甚紧,排家搜捉,倘或寻到大官人庄上,犹恐负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义疏财,求借林冲些小盘缠,投奔他处栖身,异日不死,当效犬马之报。」柴进道:「既是兄长要行,小人有个去处,作书一封与兄长前去。」正是:

  豪杰蹉跎运未通,行藏随处被牢笼。不因柴进修书荐,焉得驰名水浒中。

  林冲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济,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处去?」柴进道:「是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唤做云里金刚宋万。那三个好汉,聚集着七八百小喽啰,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汉,亦与我交厚,尝寄书缄来。我今修一封书与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如何?」林冲道:「若得如此顾盼,最好!」柴进道:「只是沧州道口见今官司张挂榜文,又差两个军官在那里搜检,把住道口。兄长必用从那里经过。」柴进低头一想道:「再有个计策,送兄长过去。」林冲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柴进当日先叫庄客背了包裹出关去等。柴进却备了三二十匹马,带了弓箭旗枪,驾了鹰雕,牵着猎狗,一行人马都打扮了,却把林冲杂在里面,一齐上马,都投关外。

  却说把关军官坐在关上,看见是柴大官人,却都认得。原来这军官未袭职时,曾到柴进庄上,因此识熟。军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进下马问道:「二位官人缘何在此!」军官道:「沧州太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林冲,特差某等在此守把。但有过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柴进笑道:「我这一伙人内中间夹带着林冲,你缘何不认得?」军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识法度的,不到得肯夹带了出去?请尊便上马。」柴进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得过,拿得野味回来相送。」作别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行得十四五里,却见先去的庄客在那里等候。柴进叫林冲下了马,脱去打猎的衣服,却穿上庄客带来的自己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裹,提了衮刀,相辞柴进,拜别了便行。只说那柴进一行人上马,自去打猎,到晚方回,依旧过关送些野味与军官,回庄上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见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行不到二十余里,只见满地如银。昔金完颜亮有篇词,名百字令,单题着大雪,壮那胸中杀气: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话说林冲踏着雪只顾走,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个酒店,被雪漫漫地压着。但见:

  银迷草舍,玉映茅檐。数十株老树杈丫,三五处小窗关闭。疏荆篱落,浑如腻粉轻铺;黄土绕墙,却似铅华布就。千团柳絮飘帘幕,万片鹅毛舞酒旗。

  林冲看见,奔入那酒店里来,揭开芦帘,拂身入去,倒侧身看时,都是座头。拣一处坐下,倚了衮刀,解放包裹,抬了毡笠,把腰刀也挂了。只见一个酒保来问道:「客官打多少酒?」林冲道:「先取两角酒来。」酒保将个桶儿打两角酒,将来放在桌上。林冲又问道:「有什么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鹅、嫩鸡。」林冲道:「先切二斤熟牛肉来。」酒保去不多时,将来铺下一大盘牛肉,数盘菜蔬,放个大碗,一面筛酒。林冲吃了三四碗酒,只见店里一个人背叉着手,走出来门前看雪。那人问酒保道:「什么人吃酒?」林冲看那人时,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着一双獐皮窄靿靴,身材长大,貌相魁宏,双拳骨脸,三叉黄须,只把头来摸着看雪。林冲叫酒保只顾筛酒。林冲说道:「酒保,你也来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林冲问道:「此间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林冲道:「你可与我觅只船儿。」酒保道:「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哪里去寻船只?」林冲道:「我多与你些钱,央你觅只船来,渡我过去。」酒保道:「却是没讨处。」林冲寻思道:「这般却怎的好?」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想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着一时酒兴,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道:「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撇下笔,再取酒 。

  正饮之间,只见那个穿皮袄的汉子走向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这里!现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却是要怎地?」林冲道:「你道我是谁?」那汉道:「你不是豹子头林冲?」林冲道:「我自姓张。」那汉笑道:「你莫胡说,现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著金印,如何要赖得过?」林冲道:「你真个要拿我!」那汉笑道:「我却拿你做什么?你跟我进来,到里面和你说话。」那汉放了手,林冲跟着,到后面一个水亭上,叫酒保点起灯来,和林冲施礼,对面坐下。那汉问道:「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要寻船去,那里是强人山寨,你待要去做什么?」林冲道:「实不相瞒: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紧急,无安身处,特投这山寨里好汉入伙,因此要去。」那汉道:「虽然如此,必有个人荐兄长来入伙。」林冲道:「沧州横海郡故友举荐将来。」那汉道: 「莫非小旋风柴进么?」林冲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汉道:「柴大官人与山寨中大王头领交厚,常有书信往来。」原来王伦当初不得第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临起身,又赍发盘缠银两,因此有恩。林冲听了,便拜道:「有眼不识泰山,愿求大名。」那汉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江湖上但叫小弟做『旱地忽律』。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里报知。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羓子,肥肉煎油点灯。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因此不敢下手。次后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说兄长的豪杰,不期今日得会。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用。」随即安排鱼肉、盘馔、酒肴到来相待。两个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林冲道:「如何能够船来渡过去?」朱贵道:「这里自有船只,兄长放心。且暂宿一宵,五更却请起来同往。」当时两个各自去歇息。

  睡到五更时分,朱贵自来叫林冲起来,洗漱罢,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类。此时天尚未明,朱贵把水亭上窗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那一枝响箭,觑着对港败芦折苇里面射将去。林冲道:「此是何意?」朱贵道:「此是山寨里的号箭,少顷便有船来。」没多时,只见对过芦苇泊里三五个小喽啰,摇着一只快船过来,径到水亭下。朱贵当时引了林冲,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喽啰把船摇开,望泊子里去奔金沙滩来。林冲看时,见那八百里梁山水泊,果然是个陷人去处!但见:

  山排巨浪,水接遥天。乱芦攒万队刀枪,怪树列千层剑戟。濠边鹿角,俱将骸骨攒成;寨内碗瓢,尽使骷髅做就。剥下人皮蒙战鼓,截来头发做缰绳。阻当官军,有无限断头港陌;遮拦盗贼,是许多绝径林峦。鹅卵石叠叠如山,苦竹枪森森似雨。断金亭上愁云起,聚义厅前杀气生。

  当时小喽啰把船摇到金沙滩岸边,朱贵同林冲上了岸。小喽啰背了包裹,拿了刀杖,两个好汉上山寨来。那几个小喽啰,自把船摇到小港里去了。林冲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再转将过来,见座大关,关前摆着枪、刀、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擂木炮石。小喽啰先去报知。二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遍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

  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迁,右边交椅坐着「云里金刚」宋万。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林冲立在朱贵侧边,朱贵便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林冲怀中取书递上,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喽啰取酒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林冲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猎较乐情。」王伦动问了一回,蓦然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正是:

  未同豪气岂相求,纵遇英雄不肯留。秀士自来多嫉妒,豹头空叹觅封侯。

  当下王伦叫小喽啰一面安排酒食,整理筵宴,请林冲赴席,众好汉一同吃酒。将次席终,王伦叫小喽啰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纻丝来。王伦起身说道:「柴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林冲道:「三位头领容覆: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柴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着得你?休怪,休怪。」朱贵见了,便谏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杜迁道:山寨中哪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显的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去!」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州虽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知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便写。」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林冲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王伦道:「与你三日限。若三 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没时,只得休怪。」林冲应承了,自回房中宿歇,闷闷不已。正是:

  愁怀郁郁苦难开,可恨王伦忒弄乖。明日早寻山路去,不知哪个送头来?

  当夜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啰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朴刀,叫一个小喽啰领路下山,把船渡过去,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啰再过渡来,回到山寨中。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又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啰吃了早饭,拿了朴刀,又下山来。小喽啰道:「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两个来到林子里潜伏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伏到午牌时候,一伙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不敢动手,看他过去。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林冲对小喽啰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如何是好?」小喽啰道:「哥哥且宽心,明日还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当晚依旧上山。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林冲不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挪步下山,投别处去。」林冲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内好闷,有临江仙词一篇云:

  闷似蛟龙离海岛,愁如虎困荒田,悲秋宋玉泪涟涟。江淹初去笔,项羽恨无船。
  高祖荣阳遭困厄,昭关伍相忧煎,曹公赤壁火连天,李陵台上望,苏武陷居延。

  当晚林冲仰天长叹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时乖!」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讨些饭食吃了,打拴了那包裹,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了朴刀,又和小喽啰下山过渡,投东山路上来。林冲道:「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两个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看看日头中了,又没一个人来。

  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林冲提着朴刀对小喽啰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别处去寻个所在。」小校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个人来?」林冲看时,叫声:「惭愧!」只见那个人远远在山坡下望见行来。待他来得较近,林冲把朴刀捍翦了一下,蓦地跳将出来。那汉子见了林冲,叫声:「阿也!」撇了担子,转身便走。林冲赶将去,哪里赶得上,那汉子闪过山坡去了。林冲道:「你看,我命苦么!来了三日,甫能等得一个人来,又吃他走了。」小校道:「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小喽啰先把担儿挑出林去。

  只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汉来,林冲见了,说道:「天赐其便。」只见那人挺着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泼贼,杀不尽的强徒,将俺行李哪里去?洒家正要捉你这厮们,倒来拔虎须。」飞也似踊跃而来。林冲见他来得势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这个人来斗林冲,有分教,梁山泊内,添几个弄风白额大虫;水浒寨中,辏几只跳涧金晴猛兽。毕竟来与林冲斗的,正是什人,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10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这李小二先前在东京时,不合偷了店主人家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却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于路投奔人,不意今日却在这里撞见。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地在这里?」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赍发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里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买卖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林冲指着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到此遇见。」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面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妻二人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口。」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银。

  且把闲话休题,只说正话。迅速光阴,却早冬来。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子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中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穿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约计吃过十数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老婆道:「怎么地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讷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什么。」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的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什么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老婆道:「说的是。」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什么。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递与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银。只见差拨口里说 :『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性命。』」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

  转背不多时,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说道:「小二哥,连日好买卖。」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二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话说。」有诗为证:

  谋人动念震天门,悄语低言号六军。岂独隔墙原有耳,满前神鬼尽知闻。

  当下林冲问道:「什么要紧的事?」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讷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人心下疑惑。又着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什么样人,小人心下疑,只怕恩人身上有些妨碍。」林冲道:「那人生得什么模样?」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什髭须,约有三十余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皮。」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泼贱贼,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着我,只教骨肉为泥!」李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岂不闻古人言:『吃饭防噎,走路防跌?』」林冲大怒,离了李 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当晚无事。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林冲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林冲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得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场,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有些常例钱取觅。原寻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林冲应道:「小人便去。」当时离了营中,径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却如何?」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时,有些常例钱钞。往常不使钱时,不能够这差使。」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更好了。只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时挪工夫来望恩人。」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话不絮烦,两个相别了。林冲自到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但见:

  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
  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仿佛填平玉帝门。

  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上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分付道:「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上生些焰火起来。屋边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径到店里,主人问道:「客人哪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原来如此。 」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古时有个书生,做了一个词,单题那贫苦的恨雪:

  广莫严风刮地,这雪儿下的正好。拈絮撏绵,裁几片大如拷栳。见林间竹屋茅茨,争些儿被他压倒。富室豪家,却言道压瘴犹嫌少。向的是兽炭红炉,穿的是绵衣絮袄。手捻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把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一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做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傍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扑扑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的烧着。但见:

  雪欺火势,草助火威。偏愁草上有风,更讶雪中送炭。赤龙斗跃,如何玉甲纷纷;粉蝶争飞,遮莫火莲焰焰。初疑炎帝纵神驹,此方刍牧;又猜南方逐朱雀,遍处营巢。谁知是白地里起灾殃,也须信暗室中开电目。看这火,能教烈士无明发;对这雪,应使奸邪心胆寒。

  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推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这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那人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哪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会干事。」

  林冲听得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自思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 「泼贼哪里去?」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胳察的一枪,先拨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得慌了手脚,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好贼,你待哪里去!」批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什么冤雠,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回来,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之。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着水桶钩子来救火。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提着枪只顾走,有诗为证:

  天理昭昭不可诬,莫将奸恶作良图。若非风雪沽村酒,定被焚烧化朽枯。
  自谓冥中施计毒,谁知暗里有神扶。最怜万死逃生地,真是魁奇伟丈夫。

  那雪越下的猛,林冲投东走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得草料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火光来。林冲径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坐着一个老庄答,周围坐着四五个小庄家向火。地炉里面焰焰地烧着柴火。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庄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冲烘着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边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老庄客道:「我们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哪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攩寒。」老庄客道:「你那人休缠休缠。」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罢。」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来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怒道: 「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将起来,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家们都动弹不得,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哪里挣得起来。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余人,拖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着踪迹赶将来,只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庄客一齐上,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一个去处来。不是别处,

  有分教,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只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正是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毕竟看林冲被庄客解投什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9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话说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起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智深听得,收住禅杖。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弹不得。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鲁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断了,便扶起林冲,叫:「兄弟,俺自从和你买刀那日相别之后,洒家忧得你苦。自从你受官司,俺又无处去救你。打听的你断配沧州,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店里一位官人寻说话。』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洒家也在那里歇。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里出门时,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杀这厮两个撮鸟。他到来这里害你,正好杀这厮 个。」林冲劝道:「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害他两个性命。」鲁智深喝道:「你这两个撮鸟!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且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喝道:「你这两个撮鸟,快搀兄弟,都跟洒家来。」提了禅杖先走。两个公人哪里敢回话,只叫:「林教头救俺两个。」依前背上包裹,提了水火棍,扶着林冲。又替他拖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来。行得三四里路程,见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四个人入来坐下。看那店时,但见:

  前临驿路,后接溪村。数株桃柳绿阴浓,几处葵榴红影乱。门外森森麻麦,窗前猗猗荷花。轻轻酒旆舞薰风,短短芦帘遮酷日。壁边瓦瓮,白泠泠满贮村醪;架上磁瓶,香喷喷新开社酝。白发田翁亲涤器,红颜村女笑当垆。

  当下深、冲、超、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唤酒保买五七斤肉,打两角酒来吃,回些面来打饼。酒保一面整治,把酒来筛。两个公人道:「不敢拜问师父在哪个寺里住持?」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什么?莫不去教高俅做什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着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两个公人哪里敢再开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钱,出离了村店。林冲问道:「师兄,今投哪里去?」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两个公人听了,暗暗地道: 「苦也!却是坏了我们的勾当,转去时怎回话?且只得随顺他,一处行路。」有诗为证:

  最恨奸谋欺白日,独持义气薄黄金。迢遥不畏千程路,辛苦惟存一片心。

  自此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哪里敢扭他?好便骂,不好便打。两个公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行了两程,讨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将息,三个跟着车子行着。两个公人怀着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随顺着行。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将息林冲,那两个公人也吃。遇着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谁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们被这和尚监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听得大相国寺菜园廨宇里新来了个僧人,唤做鲁智深,想来必是他。回去实说,俺要在野猪林结果他,被这和尚救了,一路护送到沧州,因此下手不得。舍着还了他十两金子,着陆谦自去寻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上干净。」董超道:「也说的是。」两个暗商量了不题。

  话休絮繁。被智深监押不离,行了十七八日,近沧州只有七十来里路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无僻净处了。鲁智深打听得实了,就松林里少歇。智深对林冲道:「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净去处,洒家已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林冲道:「师兄回去,泰山处可说知。防护之恩,不死当以厚报。」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本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两个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银子,却待分手,鲁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二人答道:「小人头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头。」智深轮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的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道:「你两个撮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自回去了。董超、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入去。林冲道:「上下,俺们自去罢。」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林冲道:「这个直得什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三人当下离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见官道上一座酒店。但见:

  古道孤村,路傍酒店。杨柳岸,晓垂锦旆;莲花荡,风拂青帘。刘伶仰卧画床前,李白醉眠描壁上。社酝壮农夫之胆,村醪助野叟之容。神仙玉珮曾留下;卿相金貂也当来。

  三个人入酒店里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只见那店里有几处座头,三五个筛酒的酒保,都手忙脚乱,搬东搬西。林冲与两个公人坐了半个时辰,酒保并不来问。林冲等得不耐烦,把桌子敲着说道:「你这店主人好欺客,见我是个犯人,便不来睬着,我须不白吃你的,是什道理?」主人说道:「你这是原来不知我的好意。」林冲道:「不卖酒肉与我,有什好意?」店主人道:「你不知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中,谁敢欺负他?专一招接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常常嘱付我们酒店里:『如有流配来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我如今卖酒肉与你,吃得面皮红了,他道你自有盘缠,便不助你。我是好意。」林冲听了,对两个公人道:「我在东京教军时,常常听得军中人传说柴大官人名字,却原来在这里。我们何不同去投奔他。」董超、薛霸寻思道:「既 如此,有什亏了我们处?」就便收拾包裹,和林冲问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庄在何处,我等正要寻他。」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约过三二里路,大石桥边转弯抹角,那个大庄院便是。」林冲等谢了店主人,三个出门,果然三二里,见座大石桥。过得桥来,一条平坦大路,早望见绿柳阴中显出那座庄院。四下一周遭一条涧河,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树阴中一遭粉墙。转弯来到庄前,看时,好个大庄院!但见:

  门迎黄道,山接青龙。万枝桃绽武陵溪,千树花开金谷苑。聚贤堂上,四时有不谢奇花;百卉厅前,八节赛长春佳景。堂悬敕额金牌,家有誓书铁券。朱甍碧瓦,掩映着九级高堂;画栋雕梁,真乃是三微精舍。不是当朝勋戚第,也应前代帝王家。

  三个人来到庄上,见那条阔板桥上,坐着四五个庄客,都在那里乘凉。三个人来到桥边,与庄客施礼罢,林冲说道:「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京师有个犯人,送配牢城,姓林的求见。」庄客齐道:「你没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时,有酒食钱财与你,今早出猎去了。」林冲道:「不知几时回来?」庄客道:「说不定,敢怕投东庄去歇,也不见得──许你不得。」林冲道:「如此是我没福,不得相遇,我们去罢。」别了众庄客,和两个公人再回旧路,肚里好生愁闷。行了半里多路,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簇人马飞奔庄上来,但见:

  人人俊丽,个个英雄。数十匹骏马嘶风,两三面绣旗弄日。粉青毡笠,似倒翻荷叶高擎;绛色红缨,如烂熳莲花乱插。飞鱼袋内,高插着装金雀画细轻弓;狮子壶中,整攒着点翠雕翎端正箭。牵几只赶獐细犬,擎数对拿兔苍鹰。穿云俊鹘顿绒绦,脱帽锦雕寻护指。标枪风利,就鞍边微露寒光;画鼓团圞,向马上时闻响震。鞍边拴系,无非天外飞禽;马上擎抬,尽是山中走兽。好似晋王临紫塞,浑如汉武到长杨。

  那簇人马飞奔庄上来,中间捧着一位官人,骑一匹雪白卷毛马。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绦,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一张弓,插一壶箭,引领从人,都到庄上来。林冲看了,寻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问他,只自肚里踌躇。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道;「这位带枷的是什人?」林冲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姓林,名冲,为因恶了高太尉,寻事发下开封府,问罪断遣,刺配此沧州。闻得前面酒店里说,这里有个招贤纳士好汉柴大官人,因此特来相投。不期缘浅,不得相遇。」那官人滚鞍下马,飞近前来,说道:「柴进有失迎迓。」就草地上便拜。林冲连忙答礼。那官人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那庄客们看见,大开了庄门,柴进直请到厅前。两个叙礼罢,柴进说道:「小可久闻教头大名,不期今日来踏贱地,足称平生渴仰之愿。」林冲答道:「微贱林冲,闻大人贵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来此,得识尊颜,宿生万幸。」柴进再三谦让,林冲坐了客席;董超、薛霸也一带坐了。跟柴进的伴当,各自牵了马,去院后歇息,不在话下。

  柴进便唤庄客,叫将酒来。不移时,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温一壶酒;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都一发将出来。柴进见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快将进去。先把果盒酒来,随即杀羊相待,快去整治。」林冲起身谢道:「大官人,不必多赐,只此十分够了。」柴进道:「休如此说。难得教头到此,岂可轻慢。」庄客不敢违命,先捧出果盒酒来。柴进起身,一面手执三杯。林冲谢了柴进,饮酒罢,两个公人一同饮了。柴进说:「教头请里面少坐。」柴进随即解了弓袋箭壶,就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

  柴进当下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两个公人在林冲肩下。叙说些闲话,江湖上的勾当,不觉红日西沉。安排得酒食果品海味,摆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柴进亲自举杯,把了三巡,坐下叫道:「且将汤来吃。」吃得一道汤,五七杯酒,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柴进道:「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好,快抬一张桌来。」林冲起身看时,只见那个教师入来,歪戴着一顶头巾,挺着脯子,来到后堂。林冲寻思道:「庄客称他做教师,必是大官人的师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那人全不睬着,也不还礼。林冲不敢抬头。柴进指着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就请相见。」林冲听了,看着洪教头便拜。那洪教头说道:「休拜,起来。」却不躬身答礼。柴进看了,心中好不快意。林冲拜了两拜,起身让洪教头坐。洪教头亦不相让,便去上首便坐。柴进看了,又不喜欢。林冲只得肩下坐了,两个公人亦就坐了。洪教头便问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礼管待配军?」柴进道:「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洪教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教师,来投庄上,诱些酒食钱米。大官人如何忒认真?」林冲听了,并不做声。柴进说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

  洪教头怪这柴进说「休小觑他」,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心下如何?」林冲道:「小人却是不敢。」洪教头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因此越来惹林冲使棒。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柴进道:「且把酒来吃着,待月上来也罢。」当下又吃过了五七杯酒,却早月上来了,照见厅堂里面,如同白日。柴进起身道:「二位教头较量一棒。」林冲自肚里寻思道:「这洪教头必是柴大官人师父,不然我一棒打翻了他,须不好看。」柴进见林冲踌躇,便道:「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此间又无对手。林武师休得要推辞,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柴进说这话,原来只怕林冲碍柴进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来。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方才放心。只见洪教头先起身道:「来,来,来!和你使一棒看。」一齐都哄出堂后空地上。庄客拿一束棍棒来,放在地下。洪教头先脱了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条棒,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柴进道:「林武师,请较量一棒。」林冲道:「大官人,休要笑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师父请教。」洪教头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林冲拿着棒,使出山东大擂。打将入来。洪教头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来抢林冲。两个教头就明月地下交手,真个好看。怎见是山东大擂?但见:

  山东大擂,河北夹枪。大擂棒是鳅鱼穴内喷来,夹枪棒是巨蟒窠中窜出。大擂棒似连根拔怪树,夹枪棒如遍地卷枯藤。两条海内抢珠龙,一对岩前争食虎。

  两个教头在明月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一声:「少歇。」柴进道:「教头如何不使本事?」林冲道:「小人输了。」柴进道:「未见二位较量,怎便是输了?」林冲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柴进道:「是小可一时失了计较。」大笑着道:「这个容易。」便叫庄客取十两银子,当时将至。柴进对押解两个公人道:「小可大胆,相烦二位下顾,权把林教头枷开了,明日牢城营内但有事务,都在小可身上,白银十两相送。」董超、薛霸见了柴进人物轩昂,不敢违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两银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随即把林冲护身枷开了。柴进大喜道:「今番两位教师再试一棒。」洪教头见他却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做,提起棒却待要使。柴进叫这:「且住!」叫庄客取出一锭银来,重二十五两。无一时,至面前。柴进乃言:「二位教头比试,非比其他,这锭银子,权为利物。若是赢的,便将此银子去。」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洪教头深怪林冲来,又要争这个大银子,又怕输了锐气,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唤做把火烧天势。林冲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也横着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脚步已乱了,便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臁儿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柴进大喜,叫快将酒来把盏。众人一齐大笑。洪教头哪里挣扎起来。众庄客一头笑着,扶了洪教头,羞颜满面,自投庄外去了。柴进携住林冲的手,再入后堂饮酒,叫将利物来,送还教师。林冲哪里肯受,推托不过,只得收了。正是:

  欺人意气总难堪,冷眼旁观也不甘。请看受伤并折利,方知骄傲是羞惭。

  柴进留林冲在庄上,一连住了几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又住了五七日,两个公人催促要行。柴进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写两封书,分付林冲道:「沧州府尹也与柴进好,牢城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即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送与林冲,又将银五两赍发两个公人。吃了一夜酒。次日天明,吃了早饭,叫庄客挑了三个的行李,林冲依旧带上枷,辞了柴进便行。柴进送出庄门作别,分付道:「待几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来与教头。」林冲谢道:「如何报谢大官人!」两个公人相谢了。三人取路投沧州来,将及午牌时候,已到沧州城里,虽是个小去处,亦有六街三市。径到州衙里下了公文,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官大尹,当下收了林冲,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营内来。两个公人自领了回文,相辞了,回东京去,不在话下。

  只说林冲送到牢城营内来,看那牢城营时,但见:

  门高墙壮,地阔池深。天王堂畔,两行细柳绿垂烟;点视厅前,一簇乔松青泼黛。来往的,尽是咬钉嚼铁汉;出入的,无非沥血剖肝人。

  沧州牢城营内收管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却有那一般的罪人,都来看觑他,对林冲说道:「此间管营、差拨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林冲道:「众兄长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钱,把多少与他?」众人道:「若要使得好时,管营把五两银子与他,差拨也得五两银子送他,十分好了。」正说之间,只见差拨过来问道:「哪个是新来配军?」林冲见问,向前答应道:「小人便是。」那差拨不见他把钱出来,变了面皮,指着林冲骂道:「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剌剌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文,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 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哪里敢抬头应答。众人见骂,各自散了。

  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告道:「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差拨看了道:「你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林冲道:「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差拨见了,看着林冲笑道:「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这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林冲笑道:「皆赖差拨照顾。」差拨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书礼,说道:「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差拨道:「既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直一锭金子。我一面与你下书,少间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便只说你『一路患病,未曾痊可』。我自来与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林冲道:「谢指教。」差拨拿了银子并书,离了单身房,自去了。林冲叹口气道:「『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

  原来差拨落了五两银子,只将五两银子并书来见管营,备说林冲是个好汉,柴大官人有书相荐,在此呈上。已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无十分大事。管营道:「况是柴大官人有书,必须要看顾他。」便教唤林冲来见。

  且说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只见牌头叫道:「管营在厅上叫唤新到罪人林冲来点名。」林冲听得叫唤,来到厅前。管营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入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驮起来。」林冲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头道:「这人现今有病,乞赐怜恕。」管营道:「果是这人症候在身,权且寄下,待病痊可却打。」差拨道:「见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时满了,可教林冲去替换他。」就厅上押了帖文,差拨领了林冲,单身房里取了行李,来天王堂交替。差拨道:「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时,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起直做到晚,尚不饶他;还有一等无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冲道:「谢得照顾。」又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枷更好。」差拨接了银子,便道:「都在我身上。」连忙去禀了管营,就将枷也开了。

  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是烧香扫地,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柴大官人又使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

  话不絮烦。时遇冬深将近,忽一日,林冲巳牌时分,偶出营前闲走。正行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林教头,如何却在这里?」林冲回头过来看时,见了那人。

  有分教,林冲火烟堆里,争些断送余生;风雪途中,几被伤残性命。毕竟林冲见了的是什人,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8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话说当时太尉喝叫左右排列军校,拿下林冲要斩,林冲大叫冤屈。太尉道:「你来节堂有何事务?见今手里拿着利刃,如何不是来杀下官?」林冲告道:「太尉不唤,如何敢,见有两个承局望堂里去了,故赚林冲到此。」太尉喝道:「胡说!我府中哪有承局?这厮不服断遣。」喝叫左右:「解去开封府,分付滕府尹好生推问勘理,明白处决。就把宝刀封了去。」左右领了钧旨,监押林冲投开封府来,恰好府尹坐衙未退。但见:

  绯罗缴壁,紫绶卓围。当头额挂朱红,四下帘垂斑竹。官僚守正,戒石上刻御制四行;令史谨严,漆牌中书低声二字。提辖官能掌机密,客帐司专管牌单。吏兵沉重,节级严威。执藤条祗候立阶前,持大杖离班分左右。户婚词讼,断时有似玉衡明;斗殴是非,判处恰如金镜照。虽然一郡宰臣官,果是四方民父母。直使囚从冰上立,尽教人向镜中行,说不尽许多威仪,似塑就一堂神道。

  高太尉干人把林冲押到府前,跪在阶下,将太尉言语对滕府尹说了,将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冲面前。府尹道:「林冲,你是个禁军教头,如何不知法度,手执利刃,故入节堂?这是该死的罪犯。」林冲告道:「恩相明镜,念林冲负屈衔冤。小人虽是粗卤的军汉,颇识些法度,如何敢擅入节堂?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冲与妻到岳庙还香愿,正迎见高太尉的小衙内,把妻子调戏,被小人喝散了。次后又使陆虞候赚小人吃酒,却使富安来骗林冲妻子到陆虞候家楼上调戏,亦被小人赶去,是把陆虞候家打了一场。两次虽不成奸,皆有人证。次日,林冲自买这口刀,今日太尉差两个承局来家呼唤林冲,叫将刀来府里比看。因此,林冲同二人到节堂下。两个承局进堂里去了,不想太尉从外面进来,设计陷害林冲。望恩相做主。」府尹听了林冲口词,且叫与了回文,一面取刑具枷杻来枷了,推入牢里监下。

  林冲家里自来送饭,一面使钱。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亦来买上告下,使用财帛。正值有个当案孔目,姓孙,名定,为人最鲠直,十分好善,只要周全人,因此人都唤做孙佛儿。他明知道这件事,转转宛宛在府上说知就里,禀道:「此事果是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问他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怎周全得他?」孙定道:「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府尹道:「胡说!」孙定道:「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他家官府。」府尹道:「据你说时,林冲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断遣?」孙定道:「看林冲口词是个无罪的人,只是没拿那两个承局处。如今着他招认做不合腰悬利刃,误入节堂;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滕府尹也知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禀说林冲口词。高俅情知理短,又碍府尹,只得准了。就此日府尹回来升厅叫林冲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量地方远近,该配沧州牢城。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

  两个人是董超、薛霸。二人领了公文,押送林冲出开封府来,只见众邻舍并林冲的丈人张教头都在府前接着,同林冲两个公人到州桥下酒店里坐定。林冲道:「多得孙孔目维持,这棒不毒,因此走动得。」张教头叫酒保安排案酒果子,管待两个公人。酒至数杯,只见张教头将出银两,赍发他两个防送公人已了。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场屈官司。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嫁事小人,已至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耳赤,半点相争。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张教头道:「贤婿,什么言语!你是天年不齐,遭了横事,又不是你作将出来的。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便取了我女家去,并锦儿,不拣怎的;三年五载,养赡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 便要见,也不能够。休要忧心,都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休得要胡思乱想,只顾放心去。」林冲道:「感谢泰山厚意。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泰山可怜见林冲,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张教头哪里肯应承。众邻舍亦说行不得。林冲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时,林冲便挣扎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张教头道:「既然恁地时,权且由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了。 」当时叫酒保寻个写文书的人来,买了一张纸来。那人写,林冲说道是: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年月日。

  林冲当下看人写了,借过笔来,去年月下押个花字,打个手模。

  正在阁里写了,欲付与泰山收时,只见林冲的娘子,号天哭地叫将来。女使锦儿抱着一包衣服,一路寻到酒店里。林冲见了,起身接着道:「娘子,小人有句话说,已禀过泰山了。为是林冲年灾月厄,遭这场屈事,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那娘子听罢,哭将起来,说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林冲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张教头便道:「我儿放心,虽是女婿恁的主张,我终不成下得,将你来再嫁人!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不来时,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教你守志便了。」那妇人听得说,心中哽咽,又见了这封书,一时哭倒声绝在地,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动,但见:

  荆山玉损,可惜数十年结发成亲;宝鉴花残,枉费九十日东君匹配。花容倒卧,有如西苑芍药倚朱栏;檀口无言,一似南海观音来入定。小园昨夜东风恶,吹折江梅就地横。

  林冲与泰山张教头救得起来,半晌方才苏醒,兀自哭不住。林冲把休书与教头收了;众邻舍亦有妇人来劝林冲娘子,搀扶回去。张教头嘱付林冲道:「你顾前程去挣扎,回来厮见。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回去,养在家里,待你回来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挂念,如有便人,千万频频寄些书信来。」林冲起身谢了,拜辞泰山并众邻舍,背了包裹,随着公人去了。张教头同邻舍取路回家,不在话下。

  且说两个防送公人把林冲带来使臣房里,寄了监,董超、薛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只说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只见巷口酒店里酒保来说道:「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人店中请说话。」董超道:「是谁?」酒保道:「小人不认的,只叫请端公便来。」原来宋时的公人,都称呼「端公」。当时董超便和酒保径到店中阁儿内看时,见坐着一个人,头戴顶万字头巾,身穿领皂纱背子,下面皂靴净袜。见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请坐。」董超道:「小人自来小曾拜识尊颜,不知呼唤有何使令?」那人道:「请坐,少间便知。 」董超坐在对席,酒保一面铺下酒盏,菜蔬、果品、按酒都搬来摆了一桌。那人问道:「薛端公在何处住?」董超道:「只在前边巷内。」那人唤酒保问了底脚,「与我去请将来。」酒保去了一盏茶时,只见请得薛霸到阁儿里。董超道:「这位官人请俺说话。」薛霸道:「不敢动问大人高姓?」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请饮酒。」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筛酒。酒至数杯,那人去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放在桌上,说道:「二位端公各收五两,有些小事烦及。」二人道:「小人素不认得尊官,何故与我金子?」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沧州去?」董超道:「小人两个奉本府差遣,监押林冲直到那里。」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烦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陆虞候便是。」董超、薛霸喏喏连声,说道:「小人何等样人,敢共对席。」陆谦道:「你二位也知林冲和太尉是对头。今奉着太尉钧旨,教将这十两金子送与二位。望你两个领诺。不必远去,只就前面僻静去处,把林冲结果了,就彼处讨纸回状,回来便了。若开封府但有话说,太尉自行分付,并不妨事。」董超道:「却怕使不得。开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却不曾教结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纪又不高大,如何做得这缘故?倘有些兜搭,恐不方便。」薛霸道 「老董,你听我说: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莫说使这官人又送金子与俺。你不要多说,和你分了罢,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照顾俺处。前头有的是大松林猛恶去处,不拣怎的,与他结果了罢。」当下薛霸收了金子,说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两程,便有分晓。」陆谦大喜道:「还是薛端 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时,是必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表证,陆谦再包办二位十两金子相谢。专等好音,切不可相误。」原来宋时但是犯人徒流迁徙的,都脸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唤做打金印。三个人又吃了一会酒,陆虞候算了酒钱,三人出酒肆来,各自分手。

  只说董超、薛霸将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来使臣房里取了林冲,监押上路。当日出得城来,离城三十里多路歇了。宋时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监押囚人来歇,不要房钱。当下董薛二人带林冲到客店里,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来打火,吃了饮食,投沧州路上来。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林冲初吃棒时,倒也无事。次后三两日间,天道盛热,棒疮却发,又是个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薛霸道:「好不晓事,此去沧州二千里有余的路,你这般样走,几时得到?」林冲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楱棒疮举发。这般炎热,上下只得担待一步。」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听咭咶。」薛霸一路上喃喃咄咄的口里埋冤叫苦,说道:「却是老爷们晦气,撞着你这个魔头。」看看天色又晚,但见:

  火轮低坠,玉镜将悬。遥观野委爨炊俱生,近睹柴门半掩。僧投古寺,云林时见鸦归:渔傍阴涯,风树犹闻蝉噪。急急牛羊来热阪,劳劳驴马息蒸途。

  当晚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里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籴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又添酒来,把林冲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边。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提将来,倾在脚盆内,叫道:「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林冲挣得起来,被枷碍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冲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人哪里计较的许多。」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下脚来,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林冲叫一声:「哎也!」急缩得起时,泡得脚面红肿了。林冲道:「不消生受。」薛霸道:「只见罪人伏侍公人,哪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脚,颠倒嫌冷嫌热,却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林冲哪里敢回话,自去倒在一边。他两个泼了这水,自换些水,去外边洗了脚收拾。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来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林冲起来晕了,吃不得,又走不动。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动身。董超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耳朵并索儿却是麻编的,叫林冲穿。林冲看时,脚上满面都是燎浆泡,只得寻觅旧草鞋穿,哪里去讨。没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叫店小二算过酒钱,两个公人带了林冲出店,却是五更天气。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鲜血淋漓,正走不动,声唤不止。薛霸骂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林冲道:「上下方便,小人岂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实是脚疼走不动。」董超道:「我扶着你走便了。」搀着林冲,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正走不动了,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但见:

  枯蔓层层如雨脚,乔枝郁郁似云头。不知天日何年照,惟有冤魂不断愁。

  这座林子有名唤做「野猪林」,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宋时这座林子内,但有些冤雠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今日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沧州怎的得到?」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三个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树根头。林冲叫声:「阿也!」靠着一株大树便倒了。只见董超、薛霸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来,且睡一睡却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树边,略略闭得眼,从地下叫将起来。林冲道:「上下做什么?」董超、薛霸道:「俺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又无关锁,只怕你走了,我们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稳。」林冲答道: 「小人是个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薛霸道:「哪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林冲道:「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的?」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绑在树上。同董超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话。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做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须精细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林冲见说,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说什么?门前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可怜豪杰束手就死。

  正是「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毕竟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7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话说那酸枣门外三二十个泼发破落户中间,有两个为头的,一个叫做「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做「青草蛇」李四。这两个为头接将来,智深也却好去粪窖边,看见这伙人都不走动,只立在窖边,齐道:「俺特来与和尚作庆。」智深道:「你们既是邻舍街坊,都来廨宇里坐地。」张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指望和尚来扶他,便要动手。智深见了,心里早疑忌道:「这伙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来,莫不要攧洒家?那厮却是倒来捋虎须!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厮看洒家手脚。」智深大踏步近众人面前来。那张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师父。」口里说,便向前去,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智深不等他占身,右脚早起,腾的把李四先踢下粪窖里去;张三恰待走,智深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扎。后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惊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个走的,一个下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众泼皮都不敢动弹。只见那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来。原来那座粪窖没底似深,两个一身臭屎,头须上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道:「师父饶恕我们。」智深喝道:「你那众泼皮,快扶那鸟上来,我便饶你众人。」众人打一救,搀到葫芦架边,臭秽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园池子里洗了来,和你众人说话。」两个泼皮洗了一回,众人脱件衣服,与他两个穿了。智深叫道:「都来廨宇里坐地说话。」智深先居中坐了,指着众人道:「你那伙鸟人,休要瞒洒家;你等都是什么鸟人?来这里戏弄洒家!」那张三李四并众火伴一齐跪下,说道:「小人祖居在这里,都只靠赌博讨钱为生。这片菜园是俺们衣饭碗,大相国寺里几番使钱,要奈何我们不得。师父却是哪里来的长老,恁的了得!相国寺里不曾见有师父,今日我等愿情伏侍。」智深道:「洒家是关西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只为杀的人多,因此情愿出家,五台山来到这里。洒家俗姓鲁,法名智深。休说你这三二十个人直什么,便是千军万马队中,俺敢直杀的入去出来。」众泼皮喏喏连声,拜谢了去。

  智深自来廨宇里房内,收拾整顿歇卧。次日,众泼皮商量凑些钱物,买了十瓶酒,牵了一个猪来请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请鲁智深居中坐了,两边一带,坐定那二三十泼皮饮酒。智深道:「什么道理叫你众人们坏钞?」众人道:「我们有福,今日得师父在这里与我等众人做主。」智深大喜。吃到半酣里,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正在那里喧哄,只听得门外老鸦哇哇的叫。众人有叩齿的,齐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智深道:「你们做什么鸟乱?」众人道:「老鸦叫,怕有口舌。」智深道:「哪里取这话?」那种地道人笑道:「墙角边绿杨树上新添了一个老鸦巢,每日只聒到晚。」众人道:「把梯子去上面拆了那巢便了。」有几个道:「我们便去。」智深也乘着酒兴,都到外面看时,果然绿杨树上一个老鸦巢。众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净。」李四便道:「我与你盘上去,不要梯子。」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树前,把直裰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着,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众泼皮见了,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万斤气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鸟紧?明日都看洒家演武,使器械。」众泼皮当晚各自散了。

  从明日为始,这二三十个破落户见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将酒肉来请智深,看他演武使拳。过了数日,智深寻思道:「每日吃他们酒食多矣,洒家今日也安排些还席。」叫道人去城中买了几般果子,沽了两三担酒,杀翻一口猪,一腔羊。那时正是三月尽,天气正热。智深道:「天色热。」叫道人绿槐树下铺了芦席,请那许多泼皮团团坐定。大碗斟酒,大块切肉,叫众人吃得饱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浓。众泼皮道:「这几日见师父演力,不曾见师父使器械,怎得师父教我们看一看也好。」智深道:「说的是。」便去房内取出浑铁禅杖,头尾长五尺,重六十二斤。众人看了,尽皆吃惊,都道:「两臂膊没水牛大小气力,怎使得动?」智深接过来,飕飕的便动,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众人看了,一齐喝采。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采道:「端的使得好。」智深听得,收住了手,看时,只见墙缺边立着一个官人。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瓜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叠纸西川扇子。

  那官人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口里道:「这个师父,端的非凡,使的好器械!」众泼皮道:「这位教师喝采,必然是好。」智深问道:「那军官是谁?」众人道:「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名唤林冲。」智深道:「何不就请来厮教。」那林教头便跳入墙来,两个就槐树下相见了,一同坐地。林教头便问道:「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唤做什么?」智深道:「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只为杀的人多,情愿为僧,年幼时也曾到东京,认得令尊林提辖。」林冲大喜,就当结义智深为兄。智深道:「教头今日缘何到此?」林冲答道:「恰才与拙荆一同来间壁岳庙里还香愿。林冲听得使棒,看得入眼,着女使锦儿自和荆妇去庙里烧香,林冲就只此间相等,不想得遇师兄。」智深道:「洒家初到这里,正没相识,得这几个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头不弃,结为弟兄,十分好了。」便叫道人再添酒来相待。恰才饮得三杯,只见女使锦儿慌慌急急,红了脸,在墙缺边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庙中和人合口。」林冲连忙问道:「在哪里?」锦儿道:「正在五岳楼下来,撞见个奸诈不及的,把娘子拦住了不肯放。」林冲慌忙道:「却再来望师兄,休怪,休怪。」

  林冲别了智深,急跳过墙缺,和锦儿径奔岳庙里来,抢到五岳楼看时,见了数个人,拿着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干边;胡梯上一个年小的后生,独自背立着,把林冲的娘子拦着道:「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林冲娘子红了脸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认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原来高俅新发迹,不曾有亲儿,无人帮助,因此过房这阿叔高三郎儿子在房内为子。本是叔伯弟兄,却与他做干儿子。因此,高太尉爱惜他。那厮在东京倚势豪强,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京师人惧怕他权势,谁敢与他争口,叫他做『花花太岁』。有诗为证:

  脸前花现丑难亲,心里花开爱妇人。撞着年庚不顺利,方知太岁是凶神。

  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高衙内说道:「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原来高衙内不晓得他是林冲的娘子;若还晓的时,也没这场事。见林冲不动手,他发这话。众多闲汉见闹,一齐拢来劝道:「教头休怪,衙内不认得,多有冲撞。」林冲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众闲汉劝了林冲,和哄高衙内出庙上马去了。林冲将引妻小并使女锦儿,也转出廊下来。只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林冲见了,叫道:「师兄哪里去?」智深道:「我来帮你厮打。」林冲道:「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一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智深道:「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的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智深道:「但有事时,便来唤洒家与你去。」众泼皮见智深醉了,扶着道:「师父,俺们且去,明日再得相会。」智深提着禅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再会。」智深相别,自和泼皮去了。林冲领了娘子并锦儿,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郁郁不乐。

  且说这高衙内引了一班儿闲汉,自见了林冲娘子,又被他冲散了,心中好生着迷,怏怏不乐,回到府中纳闷。过了三两日,众多闲汉都来伺候,见衙内心焦,没撩没乱,众人散了。数内有一个帮闲的,唤作干鸟头富安,理会得高衙内意思,独自一个到府中伺候。见衙内在书房中闲坐,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内近日面色清减,心中少乐,必然有件不悦之事。」高衙内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着。」衙内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富安道:「衙内是思想那双木的,这猜如何?」衙内笑道:「你猜的是,只没个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难哉?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小闲寻思有一计,使衙内能够得他。」高衙内听得,便道:「自见了许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心中着迷,郁郁不乐。你有什见识,能勾他时,我自重重的赏你。」富安道:「门下知心腹的陆虞候陆谦,他和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候楼上深阁,摆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教他直去樊楼上深 里吃酒。小闲便去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教头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赚得他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了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着些甜话儿调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闲这一计如何?」高衙内喝采道:「好计!就今晚着人去唤陆虞候来分付了。」原来陆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内。次日,商量了计策,陆虞候一时听允,也没奈何;只要小衙内欢喜,却顾不得朋友交情。

  且说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巳牌时,听得门首有人叫道:「教头在家么?」林冲出来看时,却是陆虞候,慌忙道:「陆兄何来?」陆谦道:「特来探望兄,何故连日街前不见?」林冲道:「心里闷,不曾出去。」陆谦道:「我同兄长去吃三杯解闷。」林冲道:「少坐拜茶。」两个吃了茶起身。陆虞候道:「阿嫂,我同兄长到家去吃三杯。」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饮早归。」林冲与陆谦出得门来,街上闲走了一回。陆虞候道:「兄长,我们休家去,只就樊楼内吃两杯。」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占个阁儿,唤酒保分付,叫取两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按酒。两个叙说闲话,林冲叹了一口气,陆虞候道:「兄长何故叹气?」林冲道:「贤弟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陆虞候道:「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谁人及得兄长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却受谁的气?」林冲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告诉陆虞候一遍。陆虞候道:「衙内必不认得嫂子。兄长休气,只顾饮酒。」林冲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遗,起身道:「我去净手了来。」林冲下得楼来,出酒店门,投东小巷内去净了手,回身转出巷口,只见女使锦儿叫道:「官人寻得我苦,却在这里!」林冲慌忙问道:「做什么? 」锦儿道:「官人和陆虞候出来,没半个时辰,只见一个汉子慌慌急急奔来家里,对娘子说道:『我是陆虞候家邻舍。你家教头和陆谦吃酒,只见教头一口气不来,便撞倒了,叫娘子且快来看视。』娘子听得,连忙央间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汉子去,直到太尉府前小巷内一家人家。上至楼上,只见桌子上摆着些酒食,不见官人。恰待下楼,只见前日在岳庙里啰唣娘子的那后生出来道:『娘子少坐,你丈夫来也。』锦儿慌慌下得楼时,只听得娘子在楼上叫杀人;因此我一地里寻官人,不 ,正撞着卖药的张先生道:『我在樊楼前过见教头和一个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这里。官人快去。」

  林冲见说,吃了一惊,也不顾女使锦儿,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虞候家,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门,只听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又听得高衙内道:「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的回转。」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的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挖开了楼窗,跳墙走了。林冲上得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了?」娘子道:「不曾。」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林冲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娘子劝道:「我又不曾被他骗了,你休得胡做。」林冲道:「叵耐这陆谦畜生!我和你如兄若弟,你也来骗我!只怕不撞见高衙内,也照管着他头面。」娘子苦劝,哪里肯放他出门。陆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内,亦不敢回家。林冲一连等了三日,并不见面。府前人见林冲面色不好,谁敢问他。

  第四日饭时候,鲁智深径寻到林冲家相探,问道:「教头如何连日不见面?」林冲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师兄。既蒙到我寒家,本当草酌三杯,争奈一时不能周备。且和师兄一同上街间玩一遭,市沽两盏如何?」智深道:「最好。」两个同上街来,吃了一日酒,又约明日相会。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正是:

  丈夫心事有亲朋,谈笑酣歌散郁蒸。只有女人愁闷处,深闺无语病难兴。

  且说高衙内自从那日在陆虞候家楼上吃了那惊,跳墙脱走,不敢对太尉说知,因此在府中卧病,陆虞候和富安两个来府里望衙内,见他容颜不好,精神憔悴,陆谦道:「衙内何故如此精神少乐?」衙内道:「实不瞒你们说:我为林冲老婆,两次不能够得他,又吃他那一惊,这病越添得重了。眼见的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二人道:「衙内且宽心,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妇人完聚,只除他自缢死了便罢。」正说间,府里老都管也来看衙内病证。只见:不痒不痛,浑身上或寒或热;没撩没乱,满腹中又饱又饥。白昼忘飱,黄昏废寝。对爷娘怎诉心中恨,见相识难遮脸上羞。

  那陆虞候和富安见老都管来问病,两个商量道:「只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来,两个邀老都管僻净处说道:「若要衙内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冲性命,方能够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已定送了衙内性命。」老都管道:「这个容易。老汉今晚便禀太尉得知。」两个道:「我们已有了计,只等你回话。」老都管至晚来见太尉说道:「衙内不害别的证,却害林冲的老婆。」高俅道:「几时见了他的浑家?」都管禀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庙里见来,今经一月有余。」又把陆虞候设的计,备细说了。高俅道:「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是好?」都管道:「陆虞候和富安有计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唤二人来商议。」老都管随即唤陆谦、富安入到堂里,唱了喏。高俅问道:「我这小衙内的事,你两个有什计较?救得我孩儿好了时,我自抬举你二人。」陆虞候向前禀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高俅见说了,喝采道:「好计!你两个明日便与我行。」不在话下。

  再说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那一日,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林冲也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那汉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林冲只顾和智深走着,说得入港。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林冲听得说,回过头来,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那汉递将过来,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但见:

  清光夺目,冷气侵人;远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琼台瑞雪。花纹密布,如丰城狱内飞来;紫气横空,似楚昭梦中收得。太阿巨阙应难比,莫邪干将亦等闲。

  当时林冲看了,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林冲道:「值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肯时,我买你的。」那汉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林冲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那汉叹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回身却与智深道:「师兄,且在茶房里少待,小弟便来。」智深道:「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林冲别了智深,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到家去取钱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哪里得来?」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道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林冲道:「你祖上是谁?」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林冲再也不问。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次日巳牌时分,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等。」林冲听得说道:「又是什么多口的报知了。」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随这两个承局来。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得你。」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却早来到府前,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林冲拿着刀,立在檐前,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林冲猛省道:「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急待回身,只听得靴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来。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林冲见了,执刀向前声喏。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下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冲躬身禀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哪里?」林冲道:「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太尉道:「胡说!什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拿下这厮!」说犹未了,傍边耳房里走出二十余人,把林冲横推倒拽,恰似皂雕追紫燕,浑如猛虎啖羊羔。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军教头,法度也还不知道。因何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叫左右把林冲推下,不知性命如何。

  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闹中原,纵横海内。直教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6回 九纹龙剪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罐寺

  话说鲁智深走过数个山坡,见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随着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抬头看时,却见一所败落寺院,被风吹得铃铎响。看那山门时,上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写着「瓦罐之寺」。又行不得四五十步,过座石桥,再看时,一座古寺,已有年代。入得山门里,仔细看来,虽是大刹,好生崩损。但见:

  钟楼倒塌,殿宇崩摧。山门尽长苍苔,经阁都生碧藓。释迦佛芦芽穿膝,浑如在雪岭之时;观世音荆棘缠身,却似守香山之日。诸天坏损,怀中鸟雀营巢;帝释欹斜,口内蜘蛛结网。没头罗汉,这法身也受灾殃;折臂金刚,有神通如何施展。香积厨中藏兔穴,龙华台上印狐踪。

  鲁智深入得寺来,便投知客寮去。只见知客寮门前大门也没了,四围壁落全无。智深寻思道:「这个大寺,如何败落的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时,只见满地都是燕子粪,门上一把锁锁着,锁上尽是蜘蛛网。智深把禅杖就地下搠着,叫道:「过往僧人来投斋。」叫了半日,没一个答应。回到香积厨下看时,锅也没了,灶头都塌损。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监斋使者面前,提了禅杖,到处寻去。寻到厨房后面一间小屋,见几个老和尚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智深喝一声道:「你们这和尚,好没道理!由洒家叫唤,没一个应。」那和尚摇手道:「不要高声。」智深道:「俺是过往僧人,讨顿饭吃,有什利害。」老和尚道:「我们三日不曾有饭落肚,哪里讨饭与你吃?」智深道:「俺是五台山来的僧人,粥也胡乱请洒家吃半碗。」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处来的僧,我们合当斋你。争奈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粮。老僧等端的饿了三日。」智深道:「胡说,这等一个大去处,不信没斋粮。」老和尚道:「我这里是个非细去处。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个云游和尚,引着一个道人,来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没的都毁坏了。他两个无所不为,把众僧赶出去了。我几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过,因此没饭吃。」智深道:「胡说,量他一个和尚,一个道人,做得什事?却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师父,不知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的他。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杀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后面一个去处安身。」智深道:「这两个唤做什么?」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号道成,绰号『生铁佛』;道人姓丘,排行小乙,绰号『飞天夜叉』。这两个哪里似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把这出家影占身体。」

  智深正问间,猛闻得一阵香来。智深提了禅杖,踅过后面打一看时,见一个土灶,盖着一个草盖,气腾腾透将起来。智深揭起看时,煮着一锅粟米粥。智深骂道:「你这几个老和尚没道理!只说三日没吃饭,如今见煮一锅粥,出家人何故说谎?」那几个老和尚被智深寻出粥来,只叫得苦,把碗碟、钵头、杓子、水桶都抢过了。智深肚饥,没奈何,见了粥要吃,没做道理处,只见灶边破漆春台,只有些灰尘在上面。智深见了,「人急智生」,便把禅杖倚了,就灶边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尘;双手把锅掇起来,把粥望春台只一倾。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粥吃,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吃。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那里抄化得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智深吃五七口,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只听的外面有人嘲歌。智深洗了手,提了禅杖,出来看时,破壁子里望见一个道人,头带皂巾,身穿布衫,腰系杂色绦,脚穿麻鞋,挑着一担儿,一头是个竹篮儿,里面露些鱼尾,并荷叶托着些肉;一头担着一瓶酒,也是荷叶盖着。口里嘲歌着唱道:「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凄。」那几个老和尚赶出来,摇着手,悄悄地指与智深道:「这个道人便是飞天夜叉丘小乙。」智深见指说了,便提着禅杖,随后跟去。

  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后面跟来,只顾走入方丈后墙里去。智深随即跟到里面,看时,见绿槐树下放着一条桌子,铺着些盘馔,三个盏子,三双箸子,当中坐着一个胖和尚,生的眉如漆刷,脸似墨装,胳搭的一身横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来。边厢坐着一个年幼妇人。那道人把竹篮放下,也来坐地。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长老禁约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来都废了。僧众尽皆走散,田土已都卖了。小僧却和这个道人新来住持此间,正欲要整理山门,修盖殿宇。」智深道:「这妇人是谁?却在这里吃酒。」那和尚道:「师兄容禀:这个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儿。在先他的父亲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俬,近日好生狼狈,家间人口都没了,丈夫又患病,因来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面,取酒相待,别无他意,师兄休听那几个老畜生说。智深听了他这篇话,又见他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几个老僧戏弄洒家。」提了禅杖,再回香积厨来。这几个老僧方才吃些粥,正在那里。看见智深嗔忿的出来,指着老和尚道:「原来是你这几个坏了常住,犹自在俺面前说谎。」老和尚们一齐都道:「师兄休听他说,现今养着一个妇女在那里。他恰才见你有戒刀禅杖,他无器械,不敢与你相争。你若不信时,再去走遭,看他和你怎地?师兄,你自寻思: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的吃,恰才还只怕师兄吃了。」智深道:「也说的是。」倒提了禅杖,再往方丈后来,见那角门却早关了。智深大怒,只一脚踢开了,抢入里面,看时,只见那生铁佛崔道成仗着一条朴刀,从里面赶到槐树下来抢智深。智深见了,大吼一声,轮起手中禅杖,来斗崔道成。两个斗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斗智深不过,只有架隔遮拦,掣杖躲闪,抵当不住,却待要走。这丘道人见他当不住,却从背后拿了条朴刀,大踏步搠将来。智深正斗间,忽听的背后脚步响,却又不敢 回头看他。不时见一个人影来,知道有暗算的人,叫一声着!那崔道成心慌,只道着他禅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智深恰才回身,正好三个摘脚儿厮见。崔道成和丘道人两个又并了十合之上。智深一来肚里无食,二来走了许多路途,三者当不的他两个生力,只得卖个破绽,拖了禅杖便走。两个捻着朴刀,直杀出山门外来,智深又斗了十合,掣了禅杖便走。两个赶到石桥下,坐在栏杆上,再不来赶。

  智深走得远了,喘息方定,寻思道:「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只顾走来,不曾拿得;路上又没一分盘缠,又是饥饿,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敌他不过;他两个并我一个,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懒一步。走了几里,见前面一个大林,都是赤松树。但见:

  虬枝错落,盘数千条赤脚老龙;怪影参差,立几万道红鳞巨蟒。远观却似判官须,近看宛如魔鬼发。谁将鲜血洒林梢,疑是朱砂铺树顶。

  鲁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恶林子。」观看之间,只见树影里一个人探头探脑,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智深道:「俺猜这个撮鸟是个剪径的强人,正在此间等买卖。见洒家是个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一口唾,走入去了。那厮却不是鸟晦气,撞了洒家,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处发落,且剥小厮衣裳当酒吃。」提了禅杖,径抢到松林边,喝一声:「兀那林子里的撮鸟快出来!」那汉子在林子听得,大笑道:「我晦气,他倒来惹我!」就从林子里拿着朴刀,背翻身跳出来,喝一声:「秃驴,你是当死,不是我来寻你。」智深道:「教你认得洒家。」轮起禅杖抢那汉。那汉捻着朴刀来斗和尚,恰待向前,肚里寻思道:「这和尚声音好熟。」便道:「兀那和尚,你的声音好熟,你姓甚?」智深道: 「俺且和你斗三百合,却说姓名。」那汉大怒,仗手中朴刀来迎禅杖。两个斗到十数合,那汉暗暗的喝采道:「好个莽和尚。」又斗了四五合,那汉叫道:「少歇,我有话说。」两个都跳出圈子外来,那汉便问道:「你端的姓其名谁?声音好熟。」智深说姓名毕,那汉撇了朴刀,翻身便剪拂,说道:「认得史进么?」智深笑道:「原来是史大郎。」两个再剪拂了,同到林子里坐定。智深问道:「史大郎,自渭州别后,你一向在何处?」史进答道:「自那日酒楼前与哥哥分手,次日听得哥哥打死了郑屠,逃走去了。有缉捕的访知史进和哥哥赍发那唱的金老,因此小弟亦便离了渭州,寻师父王进。直到延州,又寻不着。回到北京,住了几时,盘缠使尽,以此来在这里寻些盘缠,不想得遇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智深把前面过的话,从头说了一遍。史进道:「哥哥既是肚饥,小弟有干肉烧饼在此。」便取出来教智深吃。史进又道:「哥哥既有包裹在寺内,我和你讨去。若还不肯时,一发结果了那厮。」智深道:「是。」当下和史进吃得饱了,各拿了器械,再回瓦罐寺来。

  到寺前,看见那崔道成丘小乙两个兀自在桥上坐地。智深大喝一声道:「你这厮们,来,来,今番和你斗个你死我活!」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如何再来敢厮并?」智深大怒,轮起铁禅杖,奔过桥来。那「生铁佛」生嗔,仗着朴刀,杀下桥去。智深一者得了史进,肚里胆壮;二乃吃得饱了,那精神气力,越使得出来。两个斗到八九合,崔道成渐渐力怯,只办得走路;那「飞天夜叉」丘道人见和尚输了,便仗着朴刀来协助。这边史进见了,便从树林子里跳将出来,大喝一声:「都不要走。」掀起笠儿,挺着朴刀,来战丘小乙。四个人两对厮杀。智深与崔道成正斗到间深里,智深得便处喝一声:「着!」只一禅杖,把「生铁佛」打下桥去。那道人见倒了和尚,无心恋战,卖个破绽便走。史进喝道:「哪里去?」赶上望后心一朴刀,扑地一声响,道人倒在一边。史进踏入去,掉转朴刀,望下面只顾胳肢胳察的搠。智深赶下桥去,把崔道成背后一禅杖。可怜两个强徒,化作南柯一梦!正是「从前做过事,无幸一齐来」。智深、史进把这丘小乙、崔道成两个尸首都缚了,撺在涧里。两个再打入寺里来,香积厨下那几个老和尚,因见智深输了去,怕崔道成、丘小乙来杀他,已自都吊死了。智深史进直走入方丈后角门内看时,那个掳来的妇人投井而死。直寻到里面八九间小屋,打将入去,并无一人;只见包裹已拿在,彼未曾打开。鲁智深见有了包裹,依原背了。再寻到里面,只见床上三四包衣服,史进打开,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银,拣好的包了一包袱,背在身上。寻到厨房,见有酒有肉,两个都吃饱了。灶前缚了两个火把,拨开火炉,火上点着,焰腾腾的先烧着后面小屋,烧到门前。再缚几个火把,直来佛殿下后檐,点着烧起来。凑巧风紧,刮刮杂杂地火起,竟天价烧起来。智深与史进看着,等了一回,四下火都着了。二人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俺二人只好撒开。」二人厮赶着,行了一夜。天色微明,两个远远地望见一簇人家,看来是个村镇。两个投那村镇上来,独木桥边,一个小小酒店。但见:

  柴门半掩,布幕低垂。酸醨酒瓮土林边,墨画神仙尘壁上。村童量酒,想非涤器之相如;丑妇当罏,不是当时之卓氏。墙间大字,村中学究醉时题;架上蓑衣,野外渔郎乘兴当。

  智深史进来到村中酒店内,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买些肉来,借些米来,打火做饭。两个吃酒,诉说路上许多事务。吃了酒饭,智深便问史进道:「你今投哪里去?」史进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华山去,投奔朱武等三人,入了伙,且过几时,却再理会。 」智深见说了道:「兄弟也是。」便打开包裹,取些金银,与了史进。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门,离了村镇,又行不过五七里,到一个三岔路口。智深道:「兄弟须要分手,洒家投东京去,你休相送。你打华州,须从这条路去,他日却得相会。若有个便人,可通个信息来往。 」史进拜辞了智深,各自分了路,史进去了。

  只说智深自往东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见东京。入得城来,但见:

  千门万户,纷纷朱翠交辉;三市六街,济济衣冠聚集。凤阁列九重金玉,龙楼显一派玻璃。花街柳陌,众多娇艳名姬;楚馆秦楼,无限风流歌妓。豪门富户呼卢会,公子王孙买笑来。

  智深看见东京热闹,市井喧哗,来到城中,陪个小心问人道:「大相国寺在何处?」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桥便是。」智深提了禅杖便走,早来到寺前。入得山门看时,端的好一座大刹!但见:

  山门高耸,梵宇清幽。当头敕额字分明,两下金刚形猛烈。五间大殿,龙鳞瓦砌碧成行;四壁僧房,龟背磨砖花嵌缝。钟楼森立,经阁巍峨。幡竿高峻接青云,宝塔依稀侵碧汉。木鱼横挂,云板高悬。佛前灯烛荧煌,炉内香烟缭绕。幢幡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宝盖相连,水陆会通罗汉院。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降魔尊者来。

  智深进得寺来,东西廊下看时,径投知客寮内去,道人之见,报与知客。无移时,知客僧出来,见了智深生得凶猛,提着铁禅杖,跨着戒刀,背着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知客问道:「师兄何方来?」智深放下包裹、禅杖,打个问讯,知客回了问讯。智深说道:「小徒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在此,着小僧来投上刹清大师长老处,讨个职事僧做。」知客道:「既是真大师长老有书札,合当同到方丈里去。」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来,拿在手里。知客道:「师兄,你如何不知体面,即目长老出来,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条坐具信香来礼拜长老使得。」智深道:「你却何不早说。」随即解了戒刀,包裹内取出片香一炷,坐具七条,半晌没做道理处。知客又与他披了袈裟,教他先铺坐具。少刻,只见智清禅师出来,知客向前禀道:「这僧人从五台山来,有真禅师书在此。」清长老道:「师兄多时不曾有法帖来。」知客叫智深道: 「师兄,快来礼拜长老。」只见智深先把那炷香插在炉内,拜了三拜,将书呈上。清长老接书拆开看时,中间备细说着:「鲁智深出家缘由,并今下山投托上刹之故;万望慈悲收录,做个职事人员,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后必当证果。」清长老读罢来书,便道:「远来僧人且去僧堂中暂歇,吃些斋饭。」智深谢了,收拾起坐具七条,提了包裹,拿了禅杖戒刀,跟着行童去了。

  清长老唤集两班许多职事僧人,尽到方丈,乃言:「汝等众僧在此,你看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这个来的僧人,原来是经略府军官,为因打死了人,落发为僧。二次在彼闹了僧堂,因此难着他。你那里安他不的,却推来与我。──待要不收留他,师兄如此千万嘱咐, 『不可推故;』──待要着他在这里,倘或乱了清规,如何使得?」知客道:「便是弟子们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样,本寺如何安着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寻思起来,只有酸枣门外退居廨宇后那片菜园,时常被营内军健们并门外那二十来个破落户侵害,纵放羊马,好生啰唣。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住持,哪里敢管他?何不教智深去那里住持,倒敢管的下。」清长老道:「都寺说的是。」教侍者去僧堂内客房里等他吃罢饭,便唤将他来。

  侍者去不多时,引着智深到方丈里。清长老道:「你既是我师兄真大师荐将来我这寺中挂搭,做个职事人员,我这敝寺有个大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领。每日教种地人纳十担菜蔬,余者都属你用度。」智深便道:「本师真长老着小僧投大刹,讨个职事僧做,却不教俺做个都寺监寺,如何教洒家去管菜园?」首座便道:「师兄,你不省得,你新来挂搭,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做得都寺?这管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人员了。」智深道:「洒家不管菜园,俺只要做都寺监寺。」知客又道:「你听我说与你: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且如小僧做个知客,只理会管待往来客官僧众。至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你才到的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 管阁的,唤做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东厕的净头,与这管菜园的菜头:这个都是头事人员,末等职事。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时,洒家明日便去。」清长老见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里歇了。当日议定了职事,随即写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园里退居廨宇内,挂起库司榜文,明日交割。当夜各自散了。次早,清长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园。智深到座前,领了法帖,辞了长老,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和两个送入院的和尚,直来酸枣门外廨宇里来住持。诗曰:

  萍踪浪迹入东京,行尽山林数十程。古刹今番经劫火,中原从此动刀兵。
  相国寺中重挂搭,种蔬园内且经营。自古白云无去住,几多变化任纵横。

  且说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才破落户泼皮,泛常在园内偷盗菜蔬,靠着养身。因来偷菜,看见廨宇门上新挂一道库司榜文,上说:「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前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那几个泼皮看了,便去与众破落户商议道:「大相国寺里差一个和尚,什么鲁智深,来管菜园。我们趁他新来,寻一场闹,一顿打下头来,教那厮伏我们。」数中一个道:「我有一个道理。他又不曾认得我,我们如何便去寻的闹?等他来时,诱他去粪窖边,只做参贺他,双手抢住脚,翻筋斗,攧那厮下粪窖去,只是小耍他。」众泼皮道:「好,好!」商量已定,且看他来。

  却说鲁智深来到廨宇退居内房中,安顿了包裹、行李,倚了禅杖,挂了戒刀。那数个种地道人都来参拜了,但有一应锁钥,尽行交割。那两个和尚,同旧住持老和尚相别了,尽回寺去。

  且说智深出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只见这二三十个泼皮,拿着些果盒、酒礼,都嘻嘻的笑道:「闻知和尚新来住持,我们邻舍街坊都来作庆。」智深不知是计,直走到粪窖边来。那伙泼皮一齐向前,一个来抢左脚,一个便抢右脚,指望来攧智深。只教智深脚尖起处,山前猛虎心惊;拳头落时,海内蛟龙丧胆。正是方圆一片闲园圃,目下排成小战场。那伙泼皮怎的来攧智深,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5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决不可住了。我有一个师弟,见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洒家愿听偈言。」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鲁智深听了四句偈言,拜了长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径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等候打了禅杖戒刀,完备就行。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无一个不欢喜。长老教火工道人自来收拾打坏了的金刚亭子。过不得数日,赵员外自将若干钱物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起半山亭子,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禅林辞去入禅林,知己相逢义断金。且把威风惊贼胆,漫将妙理悦禅心。
  绰名久唤花和尚,道号亲名鲁智深。俗愿了时终证果,眼前争奈没知音。

  再说这鲁智深就客店里住了几日,等得两件家生都已完备,做了刀鞘,把戒刀插放鞘内,禅杖却把漆来裹了。将些碎银子赏了铁匠,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作别了客店主人并铁匠,行程上路。过往人看了,果然是个莽和尚。但见:

  皂直裰背穿双袖,青圆绦斜绾双头。鞘内戒刀,藏春冰三尺;肩头禅杖,横铁蟒一条。鹭兹腿紧系脚絣,蜘蛛肚牢拴衣钵。嘴缝边攒千条断头铁线,胸脯上露一带盖胆寒毛。生成食肉餐鱼脸,不是看经念佛人。

  且说鲁智深自离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东京来。行了半月之上,于路不投寺院去歇,只是客店内打火安身,白日间酒肆里买吃。一日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不觉天色已晚。但见:

  山影深沉,槐阴渐没。绿杨郊外,时闻鸟雀归林;红杏村中,每见牛羊入圈。落日带烟生碧雾,断霞映水散红光。溪边钓叟移舟去,野外村童跨犊归。

  鲁智深因见山水秀丽,贪行了半日,赶不上宿头,路中又没人作伴,哪里投宿是好?又赶了三二十里田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着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鲁智深道:「只得投庄上去借宿。」径奔到庄前看时,见数十个庄家,忙忙急急,搬东搬西。鲁智深到庄前,倚了禅杖,与庄客打个问讯。庄客道:「和尚,日晚来我庄上做甚的?」智深道:「洒家赶不上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庄客道:「我庄上今夜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乱借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庄客道:「和尚快走,休在这里讨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什么不紧?怎地便是讨死?」庄家道:「去便去,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鲁智深大怒道:「你这厮村人,好没道理!俺又不曾说什的,便要绑缚洒家。」庄家们也有骂的,也有劝的。

  鲁智深提起禅杖,却待要发作,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鲁智深看那老人时,似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条过头拄杖,走将出来,喝问庄客:「你们闹什么?」庄客道:「可奈这个和尚要打我们。」智深便道:「小僧是五台山来的和尚,要上东京去干事,今晚赶不上宿头,借贵庄投宿一宵,庄家那厮无礼,要绑缚洒家。」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来的僧人,随我进来。」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那老人道:「师父,休要怪。庄家们不省得师父是活佛去处来的,他作寻常一例相看。老汉从来敬信佛天三宝,虽是我庄上今夜有事,权且留师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将禅杖倚了,起身打个问讯,谢道:「感承施主,小僧不敢动问贵庄高姓?」老人道:「老汉姓刘,此间唤做桃花村,乡人都叫老汉做桃花庄刘太公。敢问师父俗姓,唤做什么讳字?」智深道:「俺的师父是智真长老,与俺取了个讳字。因洒家姓鲁,唤做鲁智深。」太公道:「师父请吃些晚饭,不知肯吃荤腥也不?」鲁智深道:「洒家不忌荤酒,遮莫什么浑清白酒,都不拣选,牛肉狗肉,但有便吃。」太公道:「既然师父不忌荤酒,先叫庄客取酒肉来。」没多时,庄客掇张桌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箸,放在鲁智深面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庄客旋了一壶酒,拿一只盏子,筛下酒与智深吃。这鲁智深也不谦让,也不推辞,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太公对席看见,呆了半晌。庄客搬饭来,又吃了。抬过桌子。

  太公分付道:「胡乱教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间如若外面热闹,不可出来窥望。」智深道:「敢问贵庄今夜有什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闲管的事。」智深道:「太公缘何模样不甚喜欢?莫不怪小僧来搅扰你么?明日洒家算还你房钱便了。」太公道:「师父听说,我家时常斋僧布施,哪争师父一个。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烦恼。」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须婚,女大必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故烦恼?」太公道:「师父不知,这头亲事,不是情愿与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个痴汉,既然不两相情愿,如何招赘做个女婿?」太公道:「老汉止有这个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岁。被此间有座山,唤做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扎了寨栅,聚集着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间青州官军捕盗,禁他不得。因来老 庄上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疋红锦为定礼,选着今夜好日,晚间来入赘老汉庄上。又和他争执不得,只得与他,因此烦恼,非是争师父一个人。」

  智深听了道:「原来如此。小僧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不要娶你女儿如何?」太公道:「他是个杀人不眨眼魔君,你如何能够得他回心转意?」智深道: 「洒家在五台山智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便回心转意。」太公道:「好却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须。」智深道:「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着俺行。」太公道:「却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这个活佛下降。」庄客听得,都吃一惊。太公问智深再要饭吃么?智深道:「饭便不要吃,有酒再将些来吃。」太公道:「有,有!」随即叫庄客取一只熟鹅,大碗斟将酒来,叫智深尽意吃了三二十碗,那只熟鹅也吃了。叫庄客将了包裹,先安放房里,提了禅杖,带了戒刀,问道:「太公,你的女儿躲过了不曾?」太公道:「老汉已把女儿寄送在邻舍庄里去了。」智深道:「引洒家新妇房内去。」太公引至房边,指道:「这里面便是。」智深道:「你们自去躲了。」太公与众庄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过了,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来倚在床边,把销金帐子下了,脱得赤条条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见天色看看黑了,叫庄客前后点起灯烛荧煌,就打麦场上放下一条桌子,上面摆着香花灯烛。一面叫庄客大盘盛着肉,大壶温着酒。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这刘太公怀着鬼胎,庄家们都捏着两把汗,尽出庄门外看时,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曜如同白日,一簇人马,飞奔庄上来。但见:

  雾锁青山影里,滚出一伙没头神;烟迷绿树林边,摆着几行争食鬼。人人凶恶,个个狰狞。头巾都戴茜根红,衲袄尽披枫叶赤。缨枪对对,围遮定吃人心肝的小魔王;梢棒双双,簇捧着不养爹娘的真太岁。夜间罗刹去迎亲,山上大虫来下马。

  刘太公看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尽把红绿绢帛缚着。小喽啰头巾边乱插着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照着马上那个大王。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像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绒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称狼身销金包肚红搭膊,着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

  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只见众小喽啰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刘太公慌忙亲捧台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众庄客都跪着。那大王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道:「休说这话,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户。」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与你家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你的女儿匹配我也好。」刘太公把了下马杯,来到打麦场上,见了香花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那里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小喽啰教把马去系在绿杨树上。小喽啰把鼓乐就厅前擂将起来。大王上厅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哪里?」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来。」大王笑道:「且将酒来,我与丈人回敬。」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厮见了,却来吃酒未迟。」那刘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劝他,便道:「老汉自引大王去。」拿了烛台,引着大王,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与道:「此间便是,请大王自入去。」太公拿了烛台,一直去了。未知凶吉如何,先办一条走路。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黑洞洞地。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个做家的人,房里也不点碗灯,由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明日叫小喽啰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与他点。 」鲁智深坐在帐子里都听得,忍住笑,不做一声。那大王摸进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头摸来摸去。一摸摸着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只手入去摸时,摸着鲁智深的肚皮,被鲁智深就势劈头巾带角儿揪住,一按按将下床来。那大王却待挣扎,鲁智深把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那大王叫一声:「做什么便打老公?」鲁智深喝道:「教你认得老婆!」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打得大王叫救人。刘太公惊得呆了,只道这早晚正说因缘劝那大王,却听的里面叫救人。太公慌忙把着灯烛,引了小喽啰,一齐抢将入来。众人灯下打一看时,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为头的小喽啰叫道:「你众人都来救大王。」众小喽啰一齐拖枪拽棒,打将入来救时,鲁智深见了,撇下大王,床边绰了禅杖,着地打将出来。小喽啰见来得凶猛,发声喊都走了。刘太公只管叫苦。打闹里,那大王爬出房门,奔到门前,摸着空马,树上折枝柳条,托地跳在马背上,把柳条便打那马,却跑不去。大王道:「苦也!这马也来欺负我。」再看时,原来心慌,不曾解得缰绳,连忙扯断了,骑着驏马飞走。出得庄门,大骂:「刘太公老驴休慌,不怕你飞了。」把马打上两柳条,拨喇喇地驮了大王上山去。

  刘太公扯住鲁智深道:「和尚,你苦了老汉一家儿了。」鲁智深说道:「休怪无礼!且取衣服和直裰来,洒家穿了说话。」庄家去房里取来,智深穿了。太公道:「我当初只指望你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谁想你便下拳打他这一顿,定是去报山寨里大队强人来杀我家。」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说与你,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为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这两个鸟人,便是一二千军马来,洒家也不怕他。你们众人不信时,提俺禅杖看。」庄客们哪里提得动。智深接过来手里,一似捻灯草一般使起来。太公道:「师父休要走了去,却要救护我们一家儿使得。」智深道:「什么闲话,俺死也不走。」太公道:「且将些酒来师父吃,休得要抵死醉了。」鲁智深道:「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气力。」太公道:「恁地时最好。我这里有的是酒肉,只顾教师父吃。」

  且说这桃花山大头领坐在寨里,正欲差人下山来探听做女婿的二头领如何,只见数个小喽啰气急败坏,走到山寨里叫道:「苦也!苦也!」大头领连忙问道:「有什么事,慌做一团?」小喽啰道:「二哥哥吃打坏了。」大头领大惊,正问备细,只见报道:「二哥哥来了。」大头领看时,只见二头领红巾也没了,身上绿袍扯得粉碎,下得马倒在厅前,口里说道:「哥哥救我一救。」大头领问道:「怎么来?」二头领道:「兄弟下得山,到他庄上,入进房里去。叵耐那老驴把女儿藏过了,却教一个胖和尚躲在女儿床上。我却不堤防,揭起帐子摸一摸,吃那厮揪住,一顿拳头脚尖,打得一身伤损。那厮见众人入来救应,放了手,提起禅杖打将出去。因此我得脱了身,拾得性命。哥哥与我做主报雠。」大头领道:「原来恁地。你去房中将息,我与你去拿那 秃来。」喝叫左右:「快备我的马来!」众小喽啰都去。大头领上了马,绰枪在手,尽数引了小喽啰,一齐纳喊下山去了。

  再说鲁智深正吃酒哩,庄客报道:「山上大头领尽数都来了。」智深道:「你等休慌。洒家但打翻的,你们只顾缚了,解去官司请赏。取俺的戒刀来。」鲁智深把直裰脱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禅杖,出到打麦场上。只见大头领在火把丛中,一骑马抢到庄前,马上挺着长枪,高声喝道:「那秃驴在哪里?早早出来决个胜负。」智深大怒,骂道:「腌臜打脊泼才,叫你认得洒家!」抡起禅杖,着地卷将来。那大头领逼住枪,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动手,你的声音好厮熟,你且通个姓名。」鲁智深道:「洒家不是别人,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鲁达的便是。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唤做鲁智深。」那大头领呵呵大笑,滚鞍下马,撇了枪,扑翻身便拜道:「哥哥别来无恙,可知二哥着了你手。」鲁智深只道赚他,托地跳退数步,把禅杖收住,定睛看时,火把下认得,不是别人,却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打虎将李忠。原来强人下拜,不说此二字,为军中不利,只唤做剪拂,此乃吉利的字样。李忠当下剪拂了起来,扶住鲁智深道:「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智深道:「且和你到里面说话。」刘太公见了,又只叫苦:「这和尚原来也是一路! 」

  鲁智深到里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厅上叙旧。鲁智深坐在正面,唤刘太公出来,那老儿不敢向前。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也是俺的兄弟。」那老儿见说是兄弟,心里越慌,又不敢不出来。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鲁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俺自从渭州三拳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雁门县,因见了洒家赍发他的金老。那老儿不曾回东京去,却随个相识,也在雁门县住。他那个女儿,就与了本处一个财主赵员外。和俺厮见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司追捉得洒家要紧,那员外陪钱去送俺五台山智真长老处落发为僧。洒家因两番酒后,闹了僧堂,本师长老与俺一封书,教洒家去东京大相国寺,投了智清禅师,讨个职事僧做。因为天晚,到这庄上投宿,不想与兄弟相见。却才俺打的那汉是谁?你如何又在这里?」李忠道:「小弟自从那日与哥哥在渭州酒楼上同史进三人分散,次日听得说哥哥打死了郑屠。我去寻史进商议,他又不知投哪里去了。小弟听得差人缉捕,慌忙也走了,却从这山下经过。却才被哥哥打的那汉,先在这里桃花山扎寨,唤做『小霸王』周通 那时引人下山来和小弟厮杀,被我赢了,他留小弟在山上为寨主,让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这里落草。」

  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题。他止有这个女儿,要养终身。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太公见说了,大喜,安排酒食出来,管待二位。小喽啰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饱了。太公将出原定的金子缎疋。鲁智深道:「李家兄弟,你与他收了去,这件事都在你身上。」李忠道:「这个不妨事。且请哥哥去小寨住几时,刘太公也走一遭。」太公叫庄客安排轿子,抬了鲁智深,带了禅杖、戒刀、行李。李忠也上了马,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轿,却早天色大明。众人上山来,智深太公到得寨前,下了轿子,李忠也下了马,邀请智深入到寨中,向这聚义厅上,三人坐定。李忠叫请周通出来。周通见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却不与我报雠,倒请他来寨里,让他上面坐!」李忠道:「兄弟,你认得这和尚么?」周通道:「我若认得他时,须不吃他打了。」李忠笑道:「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便是他。」周通把头摸一摸,叫声阿呀!扑翻身便剪拂。鲁智深答礼道:「休怪冲撞。」三个坐定,刘太公立在面前,鲁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来听俺说,刘太公这头亲事,你却不知他只有这个女儿,养老送终,承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里怕不情愿。你依着洒家,把来弃了,别选一个好的。原定的金子缎疋,将在这里。你心下如何?」周通道:「并听大哥言语,兄弟再不敢登门。」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却休要翻悔!」周通折箭为誓。刘太公拜谢了,纳还金子缎疋,自下山回庄去了。

  李忠周通椎牛宰马,安排筵席,管待了数日。引鲁智深山前山后观看景致,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凶怪,四围险峻,单单只一条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乱草。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险隘去处。」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做事悭吝,只要下山。两个苦留,哪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次日,山寨里一面杀羊宰猪,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顿,却将金银酒器,设放在桌上。正待入席饮酒,只见小喽啰报来说:「山下有两辆车,十数个人来也。」李忠、周通见报了,点起众多小喽啰,只留一两个伏侍鲁智深饮酒。两个好汉道:「哥哥只顾请自在吃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行。」分付已罢,引领众人下山去了。

  且说这鲁智深寻思道:「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着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便唤这几个小喽啰近前来筛酒吃。方才吃得两盏,跳起身来,两拳打翻两个小喽啰,便解搭膊做一块儿捆了,口里都塞了些麻核桃。便取出包裹打开,没要紧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金银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内。藏了真长老的书信;跨了戒刀,提了禅杖,顶了衣包,便出寨来。到山后打一望时,都是险峻之处,却寻思:「洒家从前山去时,以定吃那厮们撞见,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将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丢落去,又把禅杖也撺落去。却把身望下只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并无伤损。诗曰:

  绝险曾无鸟道开,欲行且止自疑猜。光头包裹从高下,瓜熟纷纷落蒂来。

  当时鲁智深从险峻处滚下,跳将起来,寻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禅杖,拽开脚手,取路便走。

  再说李忠周通下到山边,正迎着那数十个人,各有器械。李忠、周通挺着枪,小喽啰呐着喊,抢向前来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内有一个便捻着朴刀来斗李忠,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负。周通大怒,赶向前来喝一声,众小喽啰一齐都上,那伙客人抵当不住,转身便走。有那走得迟的,尽被搠死七八个。劫了车子财物,和着凯歌,慢慢地上山来。到得寨里,打一看时,只见两个小喽啰捆做一块在亭柱边。桌子上金银酒器都不见了。周通解了小喽啰,问其备细,鲁智深哪里去了。小喽啰说道:「把我两个打翻捆缚了,卷了若干器皿,都拿了去。」周通道:「这贼秃不是好人,倒着了那厮手脚,却从哪里去了? 」团团寻踪迹,到后山,见一带荒草平平地都滚倒了。周通看了道:「这秃驴倒是个老贼!这般险峻山冈,从这里滚了下去。」李忠道:「我们赶上去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周通道:「罢,罢!贼去了关门,哪里去赶?便赶得着时,也问他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来,我和你又敌他不过,后来倒难厮见了;不如罢手,后来倒好相见。我们且自把车子上包裹打开,将金银缎疋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捉一分,一分赏了众小喽啰。」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周通道:「哥哥,我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计较。」看官牢记话头,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

  再说鲁智深离了桃花山,放开脚步,从早晨直走到午后,约莫走下五六十里多路,肚里又饥,路上又没个打火处,寻思:「早起只顾贪走,不曾吃得些东西,却投哪里去好?」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地铃铎之声,鲁智深听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宫观,风吹得檐前铃铎之声,洒家且寻去那里投奔。」

  不是鲁智深投那个去处,有分教,到那里断送了十余条性命生灵,一把火烧了有名的灵山古迹。直教黄金殿上生红焰,碧玉堂前起黑烟。毕竟鲁智深投什么寺观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4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贯址。」鲁达道:「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上,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正迎着郑屠那厮,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子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儿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于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常说 :『怎地得恩人相会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够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鲁提辖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门首,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儿浓妆艳饰,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够有今日。」鲁达看那女子时,另是一般丰韵,比前不同。但见:

  金钗斜插,掩映乌云;翠袖巧裁,轻笼瑞雪。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半舒嫩玉。纤腰袅娜,绿罗裙微露金莲;素体轻盈,红绣袄偏宜玉体。脸堆三月娇花,眉扫初春嫩柳。香肌扑簌瑶台月,翠鬓笼松楚岫云。

  那女子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鲁达道:「不须生受,洒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挂齿。」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分付那个娅嬛,一面烧着火。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鲊、时新果子之类归来。一面开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搬上楼来。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箸,铺下菜蔬、果子、嗄饭等物,娅嬛将银酒壶荡上酒来。女父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炷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

  三人慢慢地饮酒。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鲁提辖开窗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人丛里一个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教走了这贼!」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从楼上打将下来。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那老儿抢下楼去,直至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那官人笑将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老儿请下鲁提辖来,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鲁达便问那金老道: 「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洒家?」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什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鲁达道:「洒家怎敢!」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 「洒家是个粗卤汉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洒家处,便与你去。」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可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鲁达道:「最好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叫牵两疋马来。」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两个并马行程,于路说些闲话,投七宝村来。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管待。鲁达道:「员外错爱,洒家如何报答。」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何言报答之事。」

  话休絮烦。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径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心多,为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鲁达道:「恁地时,洒家自去便了。」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诚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怅;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鲁达道:「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什么不肯?」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 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这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鲁达寻思:「如今便要去时,哪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便道:「既蒙员外做主,洒家情愿做了和尚,专靠员外照管。」当时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缎疋,礼物排担了。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鲁提辖看那五台山时,果然好座大山!但见:

  云遮峰顶,日转山腰;嵯峨仿佛接天关,崒嵂参差侵汉表。岩前花木舞春风,暗吐清香;洞口藤萝披宿雨,倒悬嫩线。飞云瀑布,银河影浸月光寒;峭壁苍松,铁角铃摇龙尾动。山根雄峙三千界,峦势高擎几万年。

  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寺内智真长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真长老打了问讯,说道:「施主远出不易。」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看那文殊寺,果然是好座大刹!但见:

  山门侵翠岭,佛殿接青云。钟楼与月窟相连,经阁共峰峦对立。香积厨通一泓泉水,众僧寮纳四面烟霞。老僧方丈斗牛边,禅客经堂云雾里。白面猿时时献果,将怪石敲向木鱼;黄斑鹿日日衔花,向宝殿供养金佛。七层宝塔接丹霄,千古圣僧来大刹。

  当时真长老请赵员外并鲁达到方丈。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鲁达便去下首,坐在禅椅上。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鲁达道:「洒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员外肩下。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都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搬将盒子入方丈来,摆在面前。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这个表弟姓鲁,是关西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万望长老收录,慈悲慈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烦望长老玉成,幸甚! 」长老见说,答道:「这个事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只见行童托出茶来。茶罢,收了盏托。

  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都寺安排斋食。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首座众僧禀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貌相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斋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斋罢,监寺打了单帐。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两日都已完备。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呜钟击鼓,就法堂内会集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赵员外取出银锭、表礼、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维那教鲁达除了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㨄揲起来。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鲁达道:「留了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众僧忍笑不住。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净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用手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归奉正法,三要归敬师友,此是三归。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智深不晓得禅宗答应能否两字,却便道:「洒家记得。」众僧都笑。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丛林里选佛场坐地。当夜无事。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智深道:「不索哥哥说,洒家都依了。」当时赵员外相辞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拖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禅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团鱼洒家也吃,什么『善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智深便道: 「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哪得『苦也』。」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禅和子自去了。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体面。丛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项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面盖着桶盖。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旋子,唱着上来,唱道:「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什么东西?」那汉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什么?」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匾担,只一脚,交裆踢着,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大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哪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鲁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只袖子缠在腰里,露出脊背上花绣来,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但见:

  头重脚轻,眼红面赤;前合后仰,东倒西歪。踉踉跄跄上山来,似当风之鹤;摆摆摇摇回寺去,如出水之蛇。指定天宫,叫骂天蓬元帅;踏开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体醉魔君,放火杀人花和尚。

  鲁达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蓖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的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蓖,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蓖。」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蓖拦他。智深用手隔过,揸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侧,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攧入寺里来。

  监寺听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上。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槅,三二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哪里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啰唣,后来却成得正果,无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冤他便了。」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来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隔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所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长老留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语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昔有一名贤,走笔作一篇口号,单说那酒。端的做得好!道是:

  从来过恶皆归酒,我有一言为世剖。地水火风合成人,麫麴米水和醇酎。
  酒在瓶中寂不波,人未酣时若无口。谁说孩提即醉翁,未闻食糯颠如狗。
  如何三杯放手倾,遂令四大不自有!几人涓滴不能尝,几人一饮三百斗。
  亦有醒眼是狂徒,亦有酕醄神不谬。酒中贤圣得人传,人负邦家因酒覆。
  解嘲破惑有常言,酒不醉人人醉酒。

  但凡饮酒,不可尽欢,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

  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天气。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麫店。智深寻思道:「干呆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自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得清水流,且过去看,有什东西买些吃?」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间壁一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智深便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那打铁的看见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地好惨濑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什么生活?」智深道:「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那待诏道: 「小人据常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 。」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那待诏接了银两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将酒来!」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们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乱卖些与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智深不肯动身,三回五次,哪里肯卖。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寻思一计,若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够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但见: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边。白板凳铺宾客坐,须篱笆用棘荆编。
  破瓮榨成黄米酒,柴门挑出布青帘。更有一般堪笑处,牛屎泥墙尽酒仙。

  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哪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买碗酒吃。」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的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智深道:「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什肉,把一盘来吃。」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沙锅里煮着一只狗在那里。智深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智深道:「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便将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只与俺。」那庄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哪里肯住。庄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智深睁起眼道:「洒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庄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 「再打一桶来。」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见他早望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洒家且使几路看。」下得亭子,把两只袖子掿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剌剌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攧,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不小!」何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只在门缝里张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两个门子哪里敢开。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刺子只一拔,却似撧葱般拔开了;拿起一根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门子张见道:「苦也!只得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自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由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来换过?」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可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竹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只在里面听。」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众僧听得叫,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由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把拴拽了,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攧将入来,吃了一交。扒将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到得选佛场中,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便吐。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齐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扒上禅床,解下绦,把直裰带子都咇咇剥剥扯断了,脱下那脚狗腿来。智深道:「好好,正肚饥哩!」扯来便吃。众僧看见,便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两只袖子死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哔哔剥剥只顾凿。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此乱唤做「卷堂大散。」首座哪里禁约得住?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撧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但见:

  心头火起,口角雷鸣。奋八九尺猛兽身躯,吐三千丈凌云志气。按不住杀人怪胆,圆睁起卷海双睛。直截横冲,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后涌,如著枪跳涧豺狼。直饶揭帝也难当,便是金刚须拱手。

  当时鲁智深轮两条桌脚,打将出来,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两条桌脚,着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坍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由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个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的和尚,自去将息。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賷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径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的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坍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哪里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着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笑挥禅杖,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谗臣。直教名驰塞北三千里,果证江南第一州。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3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话说当时史进道:「却怎生是好?」朱武等三个头领跪下答道:「哥哥,你是干净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大郎。可把索来绑缚我三个,出去请赏,免得负累了你不好看。」史进道:「如何使得!恁地时,是我赚你们来,捉你请赏,枉惹天下人笑。我若是死时,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你等起来,放心,别作圆便。且等我问个来历缘故情由。」史进上梯子问道:「你两个都头,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那两个都头答道:「大郎,你兀自赖哩!现有原告人李吉在这里。」史进喝道:「李吉,你如何诬告平人?」李吉应道:「我本不知,林子里拾得王四的回书,一时间把在县前看,因此事发。」史进叫王四问道:「你说无回书,如何却又有书?」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时醉了,忘记了回书。」史进大喝道:「畜生,却怎生好?」外面都头人等,惧怕 进了得,不敢奔入庄里来捉人。三个头领把手指道:「且答应外面。」史进会意,在梯子上叫道:「你两个都头都不要闹动,权退一步,我自绑缚出来,解官请赏。」那两个都头却怕史进,只得应道:「我们都是没事的,等你绑出来,同去请赏。」史进下梯子,来到厅前,先叫王四,带进后园,把来一刀杀了。喝教许多庄客,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教打叠起了,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把。庄里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枪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起;把庄后草屋点着。庄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见里面火起,都奔来后面看。

  且说史进就中堂又放起火来,大开了庄门,呐声喊,杀将出来。史进当头,朱武、杨春在中,陈达在后,和小喽啰并庄客,一冲一撞,指东杀西。史进却是个大虫,哪里挡当得住!后面火光乱起,杀开条路,冲将出来,正迎着两个都头并李吉。史进见了大怒,「雠人相见,分外眼明」,两个都头见头势不好,转身便走。李吉也却待回身,史进早到,手起一朴刀,把李吉斩做两段。两个都头正待走时,陈达、杨春赶上,一家一朴刀,结果了两个性命。县尉惊得跑马走回去了。众士兵哪里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史进引着一行人,且杀且走,众官兵不敢赶来,各自散了。史进和朱武、陈达、杨春,并庄客人等,都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到寨中,忙叫小喽啰,一面杀牛宰马,贺喜饮宴,不在话下。

  一连过了几日,史进寻思:「一时间要救三人,放火烧了庄院,虽是有些细软家财,粗重什物,尽皆没了。」心内踌躇,在此不了,开言对朱武等说道:「我的师父王教头,在关西经略府勾当。我先要去寻他,只因父亲死了,不曾去得。今来家俬庄院废尽,我如今要去寻他。」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过几时,又作商议。若哥哥不愿落草时,待平静了,小弟们与哥哥重整庄院,再做良民。」史进道: 「虽是你们的好情分,只是我心去意难留。我若寻得师父,也要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间做个寨主,却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马。」史进道:「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你劝我落草,再也休题。」史进住了几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史进带去的庄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少碎银两,打拴一个包裹,余者多的尽数寄留在山寨。

  史进头戴白范阳毡大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浑青抓角软头巾,项上明黄缕带,身穿一领白纻丝两上领战袍,腰系一条揸五指梅红攒线搭膊,青白间道行缠绞脚,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铜钹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辞别朱武等三人。众多小喽啰都送下山来,朱武等洒泪而别,自回山寨去了。

  只说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来。但见:崎岖山岭,寂寞孤村。披云雾夜宿荒林,带晓月朝登险道。落日趱行闻犬吠,严霜早促听鸡鸣。

  史进在路,免不得饥食渴饮,夜住晓行。独自一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这里也有一个经略府,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史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副座位坐了。茶博士问道:「客官,吃甚茶?」史进道:「吃个泡茶。」茶博士点个泡茶,放在史进面前。史进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进道:「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茶博士道: 「这府里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哪个是王进?」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入走进茶坊里来。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怎生结束,但见:

  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纽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纻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绦,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搭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

  那人入到茶坊里面坐下。茶博士便道:「客官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个提辖,便都认得。」史进忙起身施礼道:「官人请坐拜茶。」那人见了史进长大魁伟,像条好汉,便来与他施礼。两个坐下。史进道:「小人大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洒家是经略府提辖,姓鲁,讳个达字。敢问阿哥,你姓什么?」史进道:「小人是华州华阴县人氏,姓史,名进。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什么『九纹龙』史大郎?」史进拜道:「小人便是。」鲁提辖连忙还礼,说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你要寻王教头,莫不是在东京恶了高太尉的王进?」史进道:「正是那人。」鲁达道:「俺也闻他名字。那个阿哥不在这里。洒家听得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那人不在这里。你既是史大郎时,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便出茶坊来。鲁达回头道:「茶钱洒家自还你。」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

  两个挽了胳膊,出了茶坊来,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上。史进道:「兄长,我们看一看。」分开人众看时,中间裹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棍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史进看了,却认得他,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叫做「打虎将」李忠。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鲁提辖道:「既是史大郎的师父,同和俺去吃三杯。」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鲁达道:「谁耐烦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便骂道:「这厮们夹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哄都走了。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当下收拾了行头药囊,寄顿了枪棒,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旆,漾在空中飘荡。怎见得好座酒肆,有诗为证:

  风拂烟笼锦斾扬,太平时节日初长。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旁。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三人上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鲁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认得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又问道: 「官人,吃甚下饭?」鲁达道:「问什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愤地。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买来。」鲁达道:「洒家要什么?你也须认的洒家,却恁地教什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绰酒座儿唱的父子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得他来。」

  酒保去叫,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但见:

  鬅松云髻,插一枝青玉簪儿;袅娜纤腰,系六幅红罗裙子。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蛾眉紧蹙,汪汪泪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细细香肌消玉雪。若非雨病云愁,定是怀忧积恨。

  那妇人拭着眼泪,向前来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那老儿也都相见了。鲁达问道:「你两个是哪里人家?为什啼哭?」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这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得,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哪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子父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羞耻。子父们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触犯了 人,望乞恕罪,高抬贵手。」

  鲁提辖又问道:「你姓什么?在哪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哪里住?」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子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哪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灒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父子两个告道:「若是能够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桌上,看着史进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史进道:「直什么,要哥哥还。」去包裹里取出一绽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只把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子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哪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重送来还你。」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的睡了。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明。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子父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踏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哪里是金老歇处?」小二哥道:「金公,提辖在此寻你。」金老开了房门,便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鲁达道:「坐什么?你去便去,等什么?」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店小二拦住道:「金公,哪里去?」鲁达问道:「他少你房钱?」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那店小二哪里肯放。鲁达大怒,揸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下当门两个牙齿。小二扒将起来,一道烟走向店里去躲了。店主人哪里敢出来拦他。金老父子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

  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里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的远了,方才起身,径到状元桥来。

  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鲁达走到面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郑屠道:「使得,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的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下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

  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送什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来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却得饭罢时候。那店小二哪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眼看着郑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起,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哪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看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且说郑屠家中众人,救了半日不活,呜呼死了。老小邻人径来州衙告状。正直府尹升厅,接了状子,看罢道:「鲁达系是经略府提辖,不敢擅自径来捕捉凶身。」府尹随即上轿,来到经略府前,下了轿子。把门军士入去报知。经略听得,教请到厅上,与府尹施礼罢。经略问道:「何来?」府尹禀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辖鲁达,无故用拳,打死市上郑屠。不曾禀过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经略听说,吃了一惊,寻思道:「这鲁达虽好武艺,只是性格粗卤,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护得短?须教他推问使得。」经略回府尹道:「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军官,为因俺这里无人帮护,拨他来做个提辖。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度取问。如若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须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府尹禀道:「下官问了情由,合行申禀老经略相公知道,方敢断遣。」

  府尹辞了经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轿,回到州衙里,升厅坐下。便唤当日缉捕使臣押下文书,捉拿犯人鲁达。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将带二十来个做公的人,径到鲁提辖下处。只见房主人道:「却才拖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着差使,又不敢问他。」王观察听了,教打开他房门看时,只有些旧衣旧裳,和些被卧在里面。王观察就带了房主人,东西四下里去跟寻,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见。王观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并房主人,同到州衙厅上回话道:「鲁提辖惧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并邻舍在此。」府尹见说,且教监下;一面教拘集郑屠家邻右人等,点了仵作行人,着仰本地坊官人并坊厢里正,再三检验已了。郑屠家自备棺木盛殓,寄在寺院。一面叠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缉捕凶身;原告人保领回家;邻佑杖断有失救应;房主人并下处邻舍,止得个不应。鲁达在逃,行开个海捕急递的文书,各路追捉;出赏钱一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贯址、形貌,到处张缉;一干人等疏放听候。郑屠家亲人,自去做孝,不在话下。

  且说鲁达自离了渭州,东逃西奔,急急忙忙,却似:失群的孤雁,趁月明独自贴天飞;漏网的活鱼,乘水势翻身冲浪跃。不分远近,岂顾高低。心忙撞倒路行人,脚快有如临阵马。

  这鲁提辖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逃生不避路,到处便为家」。自古有几般:「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鲁达心慌抢路,正不知投哪里去的是。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在路却走到代州雁门县。入得城来,见这市井闹热,人烟辏集,车马軿驰,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诸物行货都有,端的整齐。虽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鲁提辖正行之间,不觉见一簇人众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但见:

  扶肩搭背,交颈并头。纷纷不辨贤愚,扰扰难分贵贱。张三蠢胖,不识字只把头摇;李四矮矬,看别人也将脚踏。白头老叟,尽将拐棒拄髭须;绿鬓书生,却把文房抄款目。行行总是萧何法,句句俱依律令行。

  鲁达看见众人看榜,挨满在十字路口,也钻在人丛里听时,鲁达却不识字,只听得众人读道:「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该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即系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一千贯文。──」鲁提辖正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拦腰抱住,扯离了十字路口。

  不是这个人看见了,横拖倒拽将去,有分教,鲁提辖剃除头发,削去髭须,倒换过杀人姓名,薅恼杀诸佛罗汉。直教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毕竟扯住鲁提辖的是什人。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02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话说当时住持真人对洪太尉说道:「太尉不知,此殿中当初是祖老天师洞玄真人传下法符,嘱付道:『此殿内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在里面。上立石碑,凿着龙章凤篆天符,镇住在此。若还放他出世,必恼下方生灵。』如今太尉放他走了,怎生是好?」有诗为证:

  千古幽扃一旦开,天罡地煞出泉台。自来无事多生事,本为禳灾却惹灾。
  社稷从今云扰扰,兵戈到处闹垓垓。高俅奸佞虽堪恨,洪信从今酿祸胎。

  当时洪太尉听罢,浑身冷汗,捉颤不住。急急收拾行李,引了从人,下山回京。真人并道众送官已罢,自回宫内,修整殿宇,起竖石碑,不在话下。

  再说洪太尉在途中分付从人,教把走妖魔一节,休说与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见责。于路无话,星夜回至京师,进得汴梁城,闻人所说:「天师在东京禁院做了七昼夜好事,普施符箓,禳救灾病,瘟疫尽消,军民安泰。天师辞朝,乘鹤驾云,自回龙虎山去了。」洪太尉次日早朝,见了天子。奏说:「天师乘鹤驾云,先到京师,臣等驿站而来,才得到此。」仁宗准奏,赏赐洪信,复还旧职,亦不在话下。

  后来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驾,无有太子,传位濮安懿王允让之子,太宗皇帝的孙子,立帝号曰英宗。在位四年,传位与太子神宗。神宗在位一十八年,传位与太子哲宗。那时天下尽皆太平,四方无事。

  且说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毯。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毬。后来发迹,便将气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亦胡乱学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府尹把高俅断了二十脊杖,迭配出界发放。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高俅无计奈何,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唤柳世权。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后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风调雨顺,放宽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临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东京。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士是亲戚,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人事盘缠,賫发高俅回东京,投奔董将士家过活。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迤逦回到东京,径来金梁桥下董生药家,下了这封信。董将士一见高俅,看了柳世权来书,自肚里寻思道:「这高俅我家如何安着得他!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他却是个帮闲的破落户,没信行的人;亦且当初有过犯来,被断配的人,旧性必不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待不收留他,又撇不过柳大郎面皮。」当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住了十数日,董将士思量出一个路数,将出一套衣服,写了一封书简,对高俅说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久后也得个出身。足下意内如何?」高俅大喜,谢了董将士。董将士使个人将著书简,引领高俅,径到学士府内。门吏转报小苏学士,出来见了高俅,看了来书,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这里如何安着得他!不如做个人情,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他便喜欢这样的人。」当时回了董将士书札,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次日,写了一封书呈,使个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

  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他喜爱风流人物,正用这样的人。一见小苏学士差人持书送这高俅来,拜见了,便喜。随即写回书,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自古道:「日远日疏,日亲日近。」忽一日,小王都太尉庆诞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现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毯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水陆俱备。但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仙音院竞奏新声,教坊司频逞妙艺。水晶壶内,尽都是紫府琼浆;琥珀杯中,满泛着瑶池玉液。玳瑁盘堆仙桃异果,玻璃碗供熊掌驼蹄。鳞鳞脍切银丝,细细茶烹玉蕊。红裙舞女,尽随着象板鸾箫;翠袖歌姬,簇捧定龙笙凤管。两行珠翠立阶前,一派笙歌临座上。

  且说这端王来王都尉府中赴宴,都尉设席,请端王居中坐定,都尉对席相陪。酒进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却不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便见。」端王又谢了。两个依旧入席,饮宴至暮,尽醉方散。端王相别回宫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着一个小金盒子盛了,用黄罗包袱包了,写了一封书呈,却使高俅送去。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将着两般玉玩器,怀中揣著书呈,径投端王宫中来。把门官吏转报与院公。没多时,院公出来问:「你是哪个府里来的人?」高俅施礼罢,答道:「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特送玉玩器来进大王。」院公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球,你自过去。」高俅道:「相烦引进。」院公引到庭前,高俅看时,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绦,把绣龙袍前襟拽缚扎起,揣在绦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三五个小黄门相伴着蹴气球。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候。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气球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向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那高俅见气球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端王见了大喜,便问道:「你是什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受东人使令,赍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有书呈在此拜上。」端王听罢,笑道:「姐夫直如此挂心。」高俅取出书呈进上。端王开盒子看了玩器,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球!你唤做什么?」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做高俅,胡乱踢得几脚。」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端王道:「这是『齐云社』 ,名为『天下圆』,但踢何伤?」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辞,端王定要他踢,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才踢几脚,端王喝采。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样,这气球一似鳔胶粘在身上的。端王大喜,哪里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次日,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正疑思间,只见次日门子报道:「九大王差人来传令旨,请太尉到宫中赴宴。」王都尉出来,见了那干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下马入宫,来见了端王。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入席饮宴间,端王说道:「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球,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端王欢喜,执杯相谢。二人又闲话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不在话下。

  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做伴之后,就留在宫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随,寸步不离。未及两个月,哲宗皇帝晏驾,无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立帝号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登基之后,一向无事。忽一日,与高俅道:「朕欲要抬举你,但有边功,方可升迁,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只是做随驾迁转的人。」后来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正是:

  不拘贵贱齐云社,一味模棱天下圆。抬举高俅球气力,全凭手脚会当权。

  且说高俅得做了殿帅府太尉,选拣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到任。所有一应合属公吏衙将,都军监军,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名。高殿帅一一点过,于内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半月之前,已有病状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门管事。高殿帅大怒,喝道:「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系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随即差人到王进家来,捉拿王进。

  且说这王进却无妻子,只有一个老母,年已六旬之上。牌头与教头王进说道:「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着,军正司禀说染患在家,见有病患状在官。高殿帅焦躁,哪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教头只得去走一遭。若还不去,定连累众小人了。」王进听罢,只得挨着病来。进得殿帅府前,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来立在一边。高俅道:「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王进禀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这厮,你爷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药的,你省的什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王进告道:「小人怎敢,其实患病未痊。」高太尉骂道:「贼配军,你既害病,如何来得?」王进又告道:「太尉呼唤,安敢不来!」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与我打这厮!」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今日太尉上任,好日头,权免此人这一次。」高太尉喝道:「你这贼配军,且看众将之面,饶恕你今日,明日却和你理会。」王进谢罪罢,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高俅。出得衙门,叹口气道:「俺的性命,今番难保了。俺道是什么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雠。他今日发迹,得做殿帅府太尉,正待要报雠,我不想正属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与他争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闷闷不已。对娘说知此事,母子二人抱头而哭。娘道:「我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恐没处走。」王进道:「母亲说得是,儿子寻思,也是这般计较。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他手下军官,多有曾到京师的,爱儿子使枪棒,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正是:

  用人之人,人始为用。恃己自用,人为人送。
  彼处得贤,此间失重。若驱若引,可惜可痛。

  当下娘儿两个商议定了。其母又道:「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他若得知,须走不脱。」王进道:「不妨。母亲放心,儿子自有道理措置他。」当下日晚未昏,王进先叫张牌入来,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一处去干事。」张牌道:「教头使小人哪里去?」王进道:「我因前日病患,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庙祝,教他来日早些开庙门,等我来烧炷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你就庙里歇了等我。」张牌答应,先吃了晚饭,叫了安置,望庙中去了。

  当夜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儿打挟了。又装两个料袋袱驼,拴在马上的。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进教起李牌,分付道:「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买些纸烛,随后便来。」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王进自去备了马,牵出后槽,将料袋袱驼搭上,把索子拴缚牢了,牵在后门外,扶娘上了马。家中粗重都弃了,锁上前后门,挑了担儿,跟在马后。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取路望延安府来。

  且说两个牌军,买了福物煮熟。在庙等到巳牌,也不见来。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寻时,见锁了门,两头无路。寻了半日,并无有人,看看待晚,岳庙里张牌疑忌,一直奔回家来。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看看黑了。两个见他当夜不归,又不见他老娘。次日,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访问,亦无寻处。两个恐怕连累,只得去殿帅府首告:「王教头弃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高太尉见告,大怒道:「贼配军在逃,看那厮待走哪里去。 」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王进。二人首告,免其罪责,不在话下。

  且说王教头母子二人,自离了东京,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上一月有余。忽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着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口里与母亲说道:「天可怜见,惭愧了!我子母两个,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此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着了。」子母两个欢喜,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走了这一晚,不遇着一处村坊,哪里去投宿是好?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王进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看那庄院,但见:

  前通官道,后靠溪冈。一周遭青缕如烟,四下里绿阴似染。转屋角牛羊满地,打麦场鹅鸭成群。田园广野,负佣庄客有千人;家眷轩昂,女使儿童难计数。正是家有余粮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

  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王进放下担儿,与他施礼。庄客道:「来俺庄上有什事?」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母子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来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纳房金,万望周全方便。」庄客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王进又道:「大哥方便。」庄客人去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人来。」王进请娘下了马。王进挑着担儿,就牵了马,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歇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母子二人,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绦,足穿熟皮靴。王进见了便拜。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王进母子两个叙礼罢,都坐定。太公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如何昏晚到此?」王进答道:「小人姓张,原是京师人。今来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些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假宿一宵,来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纳。」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哪个顶着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叫庄客安排饭来。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桌子,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上。先烫酒来筛下。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王进起身谢道:「小人母子无故相扰,此恩难报。」太公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一面劝了五七杯酒,搬出饭来。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进子母到客房里安歇。王进告道:「小人母亲骑的头口,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并拜酬。」太公道:「这个不妨。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出后槽,一发喂养。」王进谢了。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庄客点上灯火,一面提汤来洗了脚。太公自回里面去了。王进子母二人谢了庄客,掩上房门,收拾歇息。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王进子母在房里声唤。太公问道:「客官,天晓,好起了。」王进听得,慌忙出房来,见太公施礼,说道:「小人起多时了。夜来多多搅扰,甚是不当。」太公问道:「谁人如此声唤?」王进道:「实不相瞒太公说:老母鞍马劳倦,昨夜心痛病发。」太公道:「既然如此,客人休要烦恼,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我有个医心疼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老母亲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王进谢了。

  话休絮繁,自此王进子母二人在太公庄上服药。住了五七日,觉得母亲病患痊了,王进收拾要行。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膊着,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那后生听得大怒,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么?」

  说犹未了,太公到来,喝那后生:「不得无礼。」那后生道:「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会使枪棒?」王进道:「颇晓得些。敢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何人?」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王进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太公道:「恁地时,十分好。」便教那后生来拜师父。那后生哪里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赢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村时,较量一棒耍子。」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的不算好汉。」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使一棒何妨。」王进笑道:「恐怕冲撞了令郎时,须不好看。」太公道:「这个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脚,也是他自作自受。」王进道:「恕无礼。」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上,使个旗鼓。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径奔王进。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那后生轮着棒又赶入来。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臂将下来。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王进却不打下来,将棒一掣,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那后生爬将起来,便去旁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王进道:「我母子二人,连日在此搅扰宅上,无恩可报,当以效力。」太公大喜,教那后生穿了衣裳,一同来后堂坐下。叫庄客杀一只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类,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四个人坐定,一面把盏,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说道:「师父如此高强,必是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山。」王进笑道:「奸不厮欺,俏不厮瞒,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便是。这枪棒终日搏弄。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帅府太尉,怀挟旧雠,要奈何王进。小人不合属他所管,和他争不得,只得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不想来到这里,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连日管顧,甚是不当。既然令郎肯学时,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阵无用,小人从新点拨他。」太公见说了,便道:「我儿,可知输了,快来再拜师父。」那后生又拜了王进。正是:

  好为师患负虚名,心服应难以力争。只有胸中真本事,能令顽劣拜先生。

  太公道:「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前面便是少华山。这村便唤做史家村,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呕气死了,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身花绣,肩臂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教头今日既到这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老汉自当重重酬谢。」王进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说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自当日为始,食吃了酒食,留住王教头母子二人在庄上。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哪十八般武艺:

  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斧铖并戈戟,牌棒与枪松。

  话说这史进每日在庄上管待王教头母子二人,指教武艺。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不在话下。不觉荏苒光阴,早过半年之上,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一杯未进笙歌送,阶下辰牌又报时。

  前后得半年之上,史进打这十八般武艺,从新学得十分精熟。多得王进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王进见他学得精熟了,自思:「在此虽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来,相辞要上延安府去。史进哪里肯放,说道:「师父只在此间过了,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好!」王进道:「贤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不当稳便,以此两难。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种经略处勾当。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史进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个筵席送行。托出一盘两个缎子,一百两花银谢师。次日,王进收拾了担儿,备了马,子母二人相辞史太公。王进请娘乘了马,望延安府路途进发。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亲送十里之程,心中难舍。史进当时拜别了师父,洒泪分手,和庄客自回。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跟着马,和娘两个,自取关西路里去了。

  话中不说王进去投军役,只说史进回到庄上,每日只是打熬气力,亦且壮年,又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日里只在庄后射弓走马。不到半载之间,史进父亲太公染病患症,数日不起。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呜呼哀哉,太公殁了。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荐拔太公。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满村中三四百史家庄户,都来送丧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史进家自此无人管业。史进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

  自史太公死后,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时当六月中旬,炎天正热。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捉个交床,坐在打麦场边柳阴树下乘凉。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采道:「好凉风!」正乘凉哩,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史进喝道:「作怪!谁在那里张俺庄上?」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打一看时,认得是猎户「摽兔」李吉。史进喝道:「李吉,张我庄内做什么?莫不来相脚头?」李吉向前声喏道:「大郎,小人要寻庄上矮丘乙郎吃碗酒,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史进道:「我且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敢是欺负我没钱?」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史进道:「胡说!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 」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如今近日上面添了一伙强人,扎下一个山寨,在上面聚集着五七百个小喽啰,有百十匹好马。为头那个大王,唤做『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这三个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里禁他不得,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谁敢上去惹他?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哪讨 卖?」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时,寻些来。」李吉唱个喏,自去了。

  史进归到厅前,寻思:「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既然如此,──」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便叫庄客去请这当村里三四百史家庄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史进对众人说道:「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喽啰,打家劫舍,这厮们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啰唣。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倘若那厮们来时,各家准备。我庄上打起梆子,你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递相救护,共保村坊。如若强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大郎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散,回家准备器械。自此史进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设立几处梆子,拴束衣甲,整顿刀马,提防贼寇,不在话下。

  且说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坐定商议,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那人原是定远人氏,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却精通阵法,广有谋略,有八句诗单道朱武好处:

  道服裁棕叶,云冠剪鹿皮。脸红双眼俊,面白细髯垂。
  阵法方诸葛,阴谋胜范蠡。华山谁第一,朱武号神机。

  第二个好汉姓陈,名达,原是邺城人氏,使一条出白点钢枪,亦有诗赞道:
  力健声雄性粗卤,丈二长枪撒如雨。邺中豪杰霸华阴,陈达人称跳涧虎。

  第三个好汉姓杨,名春,蒲州解良县人氏,使一口大杆刀。亦有诗赞道:
  腰长臂瘦力堪夸,到处刀锋乱撒花。鼎立华山真好汉,江湖名播白花蛇。

  当日朱武却与陈达、杨春说道:「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捉我们。诚恐来时,要与他厮杀。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之用。聚积些粮食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跳涧虎」陈达道:「说得是。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白花蛇」杨春道:「不要华阴县去,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陈达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只打华阴县,那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杨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陈达道:「兄弟好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杨春道:「哥哥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罢。」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鸟嘴!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只是一个人,须不三头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喽啰:「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去先打史家庄,后取华阴县。」朱武、杨春再三谏劝,陈达哪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啰,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说史进正在庄前整制刀马,只见庄客报知此事。史进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史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搭膊,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史进上了马,绰了刀,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各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直到村北路口。

  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便将小喽啰摆开。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膊,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小喽啰两势下呐喊,二员将就马上相见。

  陈达在马上看着史进,欠身施礼。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著迷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陈达在马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粮食,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由贵庄,假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史进道:「胡说!俺家现当里正,正要来拿你这伙贼。今日倒来经由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于我。」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史进道:「什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陈达道:「好汉,教我问谁?」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史进也怒,轮手中刀,骤坐下马,来战陈达。陈达也拍马挺枪,来迎史进。两个交马,但见:

  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有如深水戏珠龙;一上一下,却似半岩争食虎。九纹龙忿怒,三尖刀只望顶门飞;跳涧虎生嗔,丈八矛不离心坎刺。好手中间逞好手,红心里面夺红心。

  史进、陈达两个斗了多时,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一闪,陈达和枪攧入怀里来,史进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线搭膊,只一丢,丢落地,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史进叫庄客将陈达绑缚了,众人把小喽啰一赶都走了。史进回到庄上,将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发拿了那两个贼首,一并解官请赏。且把酒来赏了众人,教且权散。众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

  休说众人欢喜饮酒,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啰再去打听消息。只见同去的人牵着空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命。」朱武问其缘故,小喽啰备说交锋一节,怎当史进英雄!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与他死拼如何?」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输了,你如何拼得他过?我有一条苦计,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杨春问道:「如何苦计?」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杨春道:「好计!我和你便去,事不宜迟。」

  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见庄客飞报道:「山寨里朱武、杨春自来了。」史进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快牵马过来。」一面打起梆子,众人早都到来。史进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着两眼泪。史进下马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一径就死,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史进便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朱武、杨春并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又教史进绑缚。史进三回五次叫起来,他两个哪里肯起来。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我放陈达还你如何?」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去解官请赏。」史进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有诗为证:

  姓名各异死生同,慷慨偏多计较空。只为衣冠无义侠,遂令草泽见奇雄。

  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酒至数杯,少添春色。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史进送出庄门,自回庄上。

  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们不是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虽然救了一人,却也难得史进为义气上,放了我们。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谢他救命之恩。」话休絮繁。过了十数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啰,乘月黑夜送去史家庄上,当夜初更时分,小喽啰敲门,庄客报知史进,史进火急披衣,来到庄前,问小喽啰:「有什话说?」小喽啰道:「三个头领再三拜覆:特地使小校进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不要推却,望乞笑留。」取出金子,递与史进。初时推却,次后寻思道:「既然好意送来,受之为当。」叫庄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去了。又过半月有余,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一串好大珠子,又使小喽啰连夜送来史家庄上。史进受了,不在话下。

  又过了半月,史进寻思道:「也难得这三个敬重我,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次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疋红锦,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委两个庄客去送。史进庄上,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此人颇能答应官府,口舌利便,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史进教他同一个得力庄客,挑了盒担,直送到山下。小喽啰问了备细,引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每人吃了十数碗酒,下山回归庄内,见了史进,说道:「山上头领,多多上覆。」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不时间,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不则一日。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史进。

  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到来。史进要和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先使庄客王四,赍一封请书,直去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王四驰书径到山寨里,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朱武看了大喜,三个应允,随即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王四下得山来,正撞着时常送物事来的小喽啰,一把抱住,哪里肯放。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王四相别了回庄,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攧。走不到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里面,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原来「摽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张兔儿,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赶入林子里来扶他,哪里扶得动!只见王四搭膊里突出银子来,李吉寻思道:「这厮醉了,哪里讨得许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然生出机会来。李吉解那搭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李吉拿起,颇识几字,将书拆开看时,见上面写着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三个名字。李吉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够发迹,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却在这里。华阴县里现出三千贯赏钱,捕捉他三个贼人。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丘乙郎,他道我来相脚头屣盘,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银子并书都拿去了,望华阴县里来出首。

  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便去腰里摸时,搭膊和书都不见了。四下里寻时,只见空搭膊在莎草地上。王四只管叫苦,寻思道:「银子不打紧,这封回书,却怎生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自道:「若向去庄上说脱了回书,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赶我出去,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哪里查照。」计较定了,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却好五更天气。史进见王四回来,问道:「你缘何方才归来?」王四道:「托主人福荫,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来迟了。」史进又问:「曾有回书否?」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是小人道:『三位头领既然准来赴席,何必回书?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脱节,不是耍处。』」史进听了大喜,说道:「不枉了诸人叫做『赛伯当』,真个了得。」王四应道:「小人怎敢差迟,路上不曾住脚,一直奔回庄上。」史进道:「既然如此,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觉中秋节至,是日晴明得好。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来,怎见得好个中秋,但见:

  午夜初长,黄昏已半,一轮月挂如银。冰盘如昼,赏玩正宜人。清影十分圆满,桂花玉兔交馨。帘栊高卷,金杯频劝酒,欢笑贺升平。年年当此节,酩酊醉醺醺。莫辞终夕饮,银汉露华新。

  且说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分付小喽啰看守寨栅,只带三五个做伴,将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径来到史家庄上。史进接着,各叙礼罢,请入后园,庄内已安排下筵宴。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一面饮酒,庄内庄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但见:

  桂花离海峤,云叶散天衢。彩霞照万里如银,素魄映千山似水。影横旷野,惊独宿之乌鸦;光射平湖,照双栖之鸿雁。冰轮展出三千里,玉兔平吞四百州。

  史进正和三个头领在后园饮酒,赏玩中秋,叙说旧话新言,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史进大惊,跳起身来分付:「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喝叫庄客:「不要开门!」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县尉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史进和三个头领只管叫苦,外面火把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

  不是这伙人来捉史进,并三个头领,有分教,史进先杀了一两个人,结识了十数个好汉,直使天罡地煞,一齐相会。直教芦花深处屯兵士,荷叶阴中治战船。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nd



01 ‧ 刑房吏

  扬州秦封翁,名愚,字不愚。为甘泉刑房吏。公门中称老斲轮,而性最柔善廉介,不妄取乡愚财,年五十,犹空囊无一钱。娶妻某氏,亦慈祥婉淑,年与同,无子嗣。所居漱隘近市,外仅小客座,环树案犊架,寥寥几案,供小吏缮册而已缄印。后生计益拙,时届除夕,顾瓮无米,灶无烟。夫人暗拔头上钗付质库,稍经营岁朝所需者。翁不知也,攒眉整额坐厅事,颇以贫为虑,空拳怒搏,无术送穷。忽闻剥啄声,启扉,一客贸贸然入,后随小僮,肩负布囊,累累甚重。素未谋面,心异之。客揖而后坐,遽问曰:“公秦翁乎?”曰:“然。”转询姓氏乡贯,客约略对。坐少时,翁蓦忆客之面目衣冠,似曾与茶社中迭见之,而未一晤语,计来扬已年馀矣。遂问客远来何见教,客曰:“翁掌刑科,闻有某年某事某卷宗,当储于灜第,有之乎?”翁袖出小折,阅移时,曰:“有。”客曰:“能赐一观乎?”曰:“检而后得,须破半日闲。”客曰:“素知翁长者,礼绝苞苴,然岁暮亦当需孔方,请以此卷见赐,愿奉千金为长者寿。”倾囊出朱提,堆案头粲粲如雪。曰:“此五百两,其半请俟检出,当携奉祇领。”翁曰:“诺。”客揖与约,谆切至再,携僮去。翁掩关对银,心计曰:“是何要案,值得如许?”启𫔎照册目检出,移几就檐晷阅之。盖国初时扬人某某,曾为吴三桂胁从;吴灭,其子孙逃至皖,变姓名;国家诛吴党,当道者劄甘泉令访其子孙,已切结报无后。仍有种种,均于其子孙大不便。翁阅至此,恍然曰:“此讼徒也,必与其子孙有深隙,意购此卷去,族灭一门,不堪设想。欲得巨金度岁,则必坏阴隲,欲得阴隲无亏,则必反其金。”意不决,置卷于几,往来厅事,甚踌躇。夫人出,见金与册,呼翁询颠末。不答。又视其蹀躞倘恍,遽揽其祛而婉导曰:“夫子何必尔,贫常事也。钱多则起居动静从扩;钱少则日用礼仪从简。况年年今日不过如是,乌言‘得过且过’,夫子不闻乎?”翁曰:“钱不难致,几上非耶!顾取之不易耳。”言已,掷册付夫人阅。己复往来小步,目视地,更犹豫。夫人本闺秀,览毕,惊曰:“此何物事,奈何以铜臭丧人?是阿堵必卷值无疑矣。夫子不决,妾为决之。”

  即取香炉馀烬,拉杂摧烧,灰飞焰起。翁视之,拍掌喜曰:“妙哉,吾心至此始定。顾堂堂须眉,不及巾帼之决断,何哉?”相与欢喜赞叹。少顷,客又资五百金来索翁卷,翁诡作懊恼状,曰:“仆命薄,不能享千金,遍搜觅无迹,想久为鼠子啮去矣。”客见几上灰,大愕曰:“休矣!仆仆邗江,仅落得饱看二分明月耳。”携前金懊丧去。翁掩扉诣内,视折脚挡中已煮香酝,案头薄有肴果,神前小具香烛,始知夫人已暗为摒挡,大喜。夫人曰:“非妾不欲富,顾一对老夫妻,合之已百岁,尚欲此傥来者干神怒何为?”翁甚以为然。酬神毕,对酌就寝。翁梦中仿佛见一金甲神峨冠吉莫靴,彩云缕缕,侍从甚都。手捧金元宝,大如斗,曰:“上帝鉴汝廉,以天储正晌与尔,从此敌邓尉、石家矣。”翁笑曰:“非仆愿也。”神大诧曰:“个男子癫耶?坐视金穴铜山若敝屣,然则有范丹癖乎?”翁不语。侍从曰:“且去,不与若较,是真穷骨头。”神果去。少顷,又一朱衣神,白须浩浩,手捧冠带与翁曰:“上帝鉴汝善,以此与汝,可以为民牧,免作刀笔小吏。”翁曰:“非我愿也。”神曰:“若以尔不事呫哔耶?近今目不识丁,援例者亦能拾青紫,奚必毛锥子,始为敲门砖?”翁不语。神曰:“尔舍此机会,则盖棺时犹一识字农,后宁不悔乎?”神后一美人捧翟茀笑曰:“渠欲学严子陵高蹈,任他穷饿煞,去休。”神果去。少顷,听云中笙歌隐隐,香风四流,芝葆羽旄,垂如云锦,一羽衣美人,控麒麟至,随侍者如王子登、魏寒簧、许飞琼之流,怀中一甯馨儿,肤洁白如玉,冠金束发,颈上金葳蕤,眉目妍丽。美人未及语,翁见之,喜曰:“嘻!若得此小娇生,万事足矣。”美人笑曰:“天上仙人习静,怕听呱呱啼,且寄翁家,好否?”翁起攫入怀,爱不忍舍。美人策麟倏升紫霄。翁正愕胎,忽怀中儿大啼,心惊,顿晤,黄粱也。视晨光已动,左右邻舍已敬神鸣爆竹,不能寝,呼夫人告梦中事,甫述却冠带,夫人笑曰:“怀中儿几几爱煞老奴。”大骇,盖夫人同梦也。

  扬俗,清晨忌言梦。顷正元旦,邻家仅隔一苇壁,闻夫妇言,唾骂之。不敢语。寒催腊去,春气融融,二月夫人信水复来,一索而得。是年翁觉遇事皆如愿,境亦渐亨,修葺所居宅。嘉平月,夫人果产子,嘤嘤堕地。视之,梦中英物也。遂名曰“梦玉。”翁喜曰:“不图老蚌能产明珠。”由是益修持。梦玉慧美善读,某太守见而爱之,招伴公子读。

  十一龄即冠童子军,十九入词林,太守以女妻之。时太翁太母已古稀,均矍铄。翁犹充刑房吏,甘泉令延入,慰之曰:“公封翁矣,不必再为案牍劳形,请削其名。”翁稽首曰:“某非恋栈者,不过在公门中多一年,多积一点德遗子孙。”令曰:“翁之心已达九重天,毋过泥。”立命以己之蓝舆鼓乐送归第。

  懊侬氏曰:君子佩玦,所以决疑也。古今来多少忠臣孝子一朝失足,千古怀羞者,皆临时狐疑,苦无决断耳。谚云:“公门好修行。”老斲轮岂不习闻?所奇者夫人之一炬也。柏子同焚,兰花入梦,报应之捷,如影随形,可喜亦复司惧。


02 ‧ 塑少陵像

  桃源捕厅吕君云:四川制台某公,修葺百花洲草堂寺。其中向有泥身肖杜少陵像,貌理俗,且倾圯,公欲葺而新之,捐通省官员廉银醵万金。台榭廊房,顿更旧创。惟塐师肖少陵像落成后,成都太守某公请公拈香,公见之即怒曰:“此何足为子美先生像!益毁之更塑。”工云:“吾辈非读书人,至神佛鬼判,仅就前人所肖者依样画葫芦,犹觉仿佛,若欲得少陵真面目,吾恐刘銮复生,亦浑不似。”太守曰:“尔试更之。”十馀更,公见之均不能称其意。问当作何状?曰:“吾亦说不出,惟若所肖非富贵气,即尘俗气与枯瘠气,终不足为忠君爱国者写照也。益再更之。”塐师术穷,弃垩具却走。

  太守遍招募,得十数人,皆川中肖像称巨擘者。肖之不成,停工年馀。忽有某先生来应募。问其人,则儒生久困场屋者,曾睹塐师抟沙为神像,羡之,以其法作睡嵇康,颇佳。由此考究精进,近为里人撚小像糊口。太守召入与语,大悦。谕肖己像,长五寸馀,红衣坐小楠木龛中,执麈尾披纱帻,作维摩居士状。太守呼家人详视,无不失笑,盖酷似也。翌晨送之草堂,某先生嘱人尽散,闭其门,趺坐两三日无声息,忽大叫跃起,三日毕其工。太守来详审,觉与前所肖者果不同,然终不知如制台意否。姑入告,制台问:“肖者何人?”曰:“乡里人耳。”制笑曰:“不知牛鬼蛇神作何恶状?”曰:“公试往阅可乎?”制台亲诣寺,甫至阶砌,一仰视,遽呼曰:“得之矣!”急趋入,伏地叩曰:“是真饭颗山头戴笠真容也!”召某先生入,则一龙钟老布衣。问何术之神?曰:“某亦不知少陵像若何,但由幼至壮且老,惟熟读浣花诗集,读野哭长搀诸句,往往掩卷深思,泪涔涔下,积思既深,又往往寤寐中见有白皙长须者立几案间。是像也,即梦中人耳。”

  制台大人为文,勒石记其事,厚遗某,且与东官,不受。时于寮吏中荐撚小像。某由此大富,子孙读书成进士,己迭邀诰典称封君矣。

  懊侬氏曰:浣花翁诗卷长留,岂精灵尚在天地间乎?积思既深,鬼神来告,精诚所结,声气相通。大之则圣人于羹墙见舜,弹琴见文王,梦寐见周公。小之即如某先生之塑少陵像是也。江南刘庄场关帝庙圣像,为天下第一。里之人召塑工肖周将军像,不克肖。一日,有渔翁,拳须赤足,斗笠短衣,两臂努筋露骨,风采不凡,来庙告工曰:“汝曷若依我样肖将军乎?”工异之,即照摹成,而渔翁忽不见。又山东衮州府息马地所奉圣像,闻为前明鲁王梦中所见者,盖帝护王驾到此。工之肖像也,事与刘庄大同小异。


03 ‧ 血炬照银

  邹雒生云:咸丰十年,粤逆陷杭州,多藉世家第宅为伪王府。有一第极宏敞,前明宰相钱坤之故第也。子孙式微,第已数易主,惟正厅阁老匾屹然尚在。一贼居而恶之,毁额为薪,忽有小铜匣锵然随之堕,封𫔎甚固。启视,中备小帐簿一本,端楷书某房窖银若干两,某屋窖金若干两,距地若干尺,崇祯某年月日志。皆钱相国笔。贼目按簿掘之,得金百余万,凶焰益炽。

  噫!钱相国为子孙百年计,虑其困穷,宅纵售而匾决不售。讵知二百年后为贼助晌乎?当崇祯朝烽烟四起,国帑空虚,不思以此献君上,而藏之遗子孙,忍视有甲申之变,则钱之为宰相者可知矣。因思贼扰吾皖之惨,尤胜于他郡,焚烧奸掠外,首重挖窖。虽千年古窖,子若孙不能知,居是宅者不能知,而贼能知之,余常不解其故。后有自贼中逋出者云:其法用人血染料豆喂马,久之则眼赤,见人咆哮思啮。用人血染藤苇作炬,燃以照屋,屋若有古窖,火即宛曲向地直钻,就钻处掘之,必得。盖人性好阿堵,故血炬灵妙若是。

  吾谓钱阁老即不藏此簿于匾内,而朱提百万亦绝无能漏网者。噫嘻!窖藏者何其愚也!遗安遗危,一语能令守财虏猛省否?

  懊侬氏曰:银从艮,钱从戈,杀人之物,生死以之,亦何其愚!


04 ‧ 玉蟾蜍

  江南祁秀才名篪,其父官陕之甘泉令,携之署,司笔札。幼聘吴氏女,未娶也。偶游碧鸡观,遇道士,赠一玉蟾蜍,曰:“郎但佩之,除不祥,露则不灵。”受而赠以金,不顾,一笑去。明年,年十九,其父遣回籍迎娶,而后来因第宅空,以函与之,嘱就堂伯家暂栖迟。比回,堂伯某翁甚喜,伯母尤爱怜,留住且代经营婚务。某翁生子磐、胞侄鼗,均将冠未娶,塾中就傅读,晚即抱书回,亦乐与篪互言笑。

  伯母以西厢供篪权下榻,遣脾纤纤伺左右。月余,届吉期,鼓乐蓝舆送新郎入就甥馆。而篪颇懒于去赘入吴宅,礼成甫三日,即潜回看伯母,日下舂始行。十日后径回,仍就西厢宿,遣之去,复来。询若何?泫然曰:“儿恋伯母,若婴儿恋乳哺耳。”月馀遣回陕,不应。其父书迭来催,伯父将怒叱,始怏怏携新妇去。临行,仆夫车马在道途,而篪犹对长者洒泪,即对仆妪亦凄惶。人不知何以故,反怜其孺慕真耳。去后更垆箑,纤纤独居,忽皤腹若孕。顾纤纤貌虽妍丽,从不与人苟言笑,且某翁御家严,独心赏纤纤端正,二老睹其状疑之,倩医者诊之,曰:“喜脉动,孕也。”翁大怒,疑询其子磐,挞责不承。复询侄鼗,笑曰:“阮咸曾盗姑家婢,陈平且盗嫂,此亦大不了事。若翁必疑儿,何不以婢子见赐。”翁曰:“如刁奴言,婢孕绝不干尔事。”穷洁磐,惟窘急呼冤,欲觅死,翁始罢。夫人悄问纤纤,亦不承,但云不知何以故。越月馀,竟产。举之,男也。翁欲弃委巷,夫人不忍,裹以襁褓,送之育婴堂与保母乳,暗施钱五十千,为儿衣食费。

  翁问讯,即以弃对,且朂儿与家人勿泄,勿外扬。而纤纤由是为人所不齿,毁盛妆,操贱役,蓬头垢面,虽苦,无怨言。磐兄弟觌面,辄加毒詈。忽戚人乐生名白者,风雅士,偶自福建回,馆翁家,见纤纤若甚怜惜。私询磐,磐对以曾孕私儿,是下贱也。翌晨,婉致翁,愿下聘纳纤纤为小星。翁告夫人,颇称意,遂却聘即命携去。

  纤纤临行向夫人涕泣拜曰:“儿受夫人恩,杀身不能言报。”袖出玉蟾蜍奉夫人曰:“此儿幼所佩,私儿若殇便罢,倘私儿生六岁后,乞夫人以佩佩之,死更衔结不能忘。”夫人视佩,不知所从来,受而姑应之。婢去,随乐生之闽,伉俪甚得。年馀大妇死,纤遂升正室,生子女二。乐由幕服官,为直刺,纤居然冠佩称命妇。祁夫人闻之甚慰,遣伻视儿,已五岁,颇清俊,惟太憨生。夫人忽病剧,缠绵床篑,间语磐曰:“吾不负婢子托也。”立命呼儿来,与以佩,遂逝。明年翁亦逝。磐服阕,与鼗俱入泮。自篪去至今,倏经十六载无耗。偶闻篪夫妇不和谐,吴氏郁郁死,其父亦卒于任。月馀,篪果泣扶翁榇携妇榇归。葬窀穸事毕,走至伯父母墓道,哭泣尽哀。

  自顾年将不惑,尚无子,第宅又久废,时有魅。遂货宅,就磐同居,甚友爱。桑梓闻篪归,拥翁宦槖甚丰,争欲妻以女,续鶤胶。媒妁盈门,篪俱力却,再言则厉声色,投袂走。人奇之,而不知所以也。鼗、罄偶治觞为兄祝弧辰,饮甚欢,夜即风雨联床,互倾衷曲。询篪日:“兄年正壮,何故却媒而甘鳏,岂欲为嫂夫人守男子节耶?”篪不应。穷诘之,甚支吾。又问:“娶十年,何绝不作茧?”篪太息流涕曰:“𧕏由自作,复何言?”磐疑,益研询。篪忽张目问曰:“弟家婢纤纤何往耶?”对以适人。篪浩叹泣下,鼗遂告以适乐赴闽,生子称夫人,一切琐琐。篪破涕,又若甚慰。两弟益坚问,久之,始白曰:“吾实告两弟可乎?兄因婢始无子也。当日寄西厢,乘隙与婢狎,久之情浓,盟山海。及赘,视新妇大不及婢子可人,故时来西厢宿。一日晨起,潜入婢子房,登榻效于飞,两情正洽,忽伯母起,步近房问,大声督婢懒。兄大惧,钻避榻下,由是得痿症,虽有淫具,同椓人,药之不获瘳,妇亦以此郁郁死。顷痿如故,是以不欲娶后妇。

  惟四十无子嗣,恐香火斩,是诚淫报,不可对祖宗于地下。”言已大恸。馨、鼗抚掌大笑不能止,曰:“十六年前案破矣。”又曰:“贺兄有子。”曰:“子从何处来?若螟岭儿,终不足奉烝尝。”磐曰:“兄累弟遭挞楚,将何以报?”篪不解,询之,遂为缕述婢孕生子送入育婴堂语。篪不甚深信,思其戏己。明晨同拉之堂,呼儿出,蓬头历齿,如秃发僮,而清俊在骨,盖服役不修饰耳。馨呼儿曰:“此尔父也,盍叩首。”儿果叩涕不已。篪逡巡不敢以为实,儿解衣出玉蟾蜍献之。篪蓦见,知为己物,误落婢处者,大哭失声曰:“苦吾儿矣。”抱持哭。

  两弟欲携归,曰:“姑宛转。”自往乡村,奉青蚨一百千,央族兄圄先携儿归,诡为所生,立券转继篪,所以盖人耳目也。名儿曰玉蜍,字曾弃,亲教儿读,慧甚,月即完一经,年二十入泮,三十成进士,官部曹,覃恩请封。及先封本生父圄,圄喜曰:“既得资,又得封典,此大便宜事,恐古今来有一无二也。”

  蜍事父至孝,娶名家女生子二,均慧。以父老为置婢妾,不许。官京都时,与同岁乐君名桐者最契。偶至其宅,宴厅事,语移时,太夫人潜于屏后听之久,呼桐入曰:“儿问客曾佩玉蟾蜍否?”出问讯,大惊,即解付桐献。太夫人遽出,呼曰:“儿贵不识母乎?”遽蓦忆,豁然悟,抱膝哭晕,救始苏,互述颠末。桐小于遽,弟也,由是如亲手足。吾闻其事甚骇异,后闻京江人云:篪父官陕时,曾平反一案,活十馀人云。

  懊侬氏曰:阮咸盗婢而生遥集,祁郎盗婢,遂作天屙。何其有幸有不幸哉?顾一线宗支,已由我而斩,而枯杨复活,蓬头历齿者忽从天外飞来,抱持痛哭,喜极而悲,固不待问而知其先世有隐德矣。至于纤纤一腹有两贵子,孰预知之?柯亭竹,爨下桐,不遇知音,直废材耳。


05 ‧ 葫芦生

  神居山有张君十三,年将古稀,因贫以授徒为业。然性好客,慕孔北海而力不逮。尝自书一联云:“销磨升斗狂彭泽,慷慨交游穷孟尝。”意气可想也。

  是年,应安宜某富室聘教诸子。来去应由秦邮,顾宝应湖可径渡,较便易。年终,先生撤帐,居停预订明年馆,置酒为别曰:“岁事毕矣,盍即寒家贸易船送君归。”遂打桨过湖。半日犹偎岸行,忽一行路客,伞一裹一,赤足立浅水边,哀舟子挈带,允丰酬。舟子扬帆置不理,张见其瑟缩歌卬须貌文秀,操燕腔,意必非暴客,良不忍,遂代乞舟子行方便。

  乃就近使登鹢首,曰:“此张先生好意也,微先生言,终不敢孟浪。”客向张谢。问:“何适?”曰:“有急赴扬州,岁近,取捷径,讵水天一色,竟无片帆,微先生,当临河返耳。”旋向舟子曰:“饥渴甚矣,有闲粥饭,不吝偿。”舟子窘之,张以茶果赠,又呼与同饭。饭已,倚舷曝背,解裹出青鞋布袜著之,腰下露一葫芦,极光泽。又探囊取花骨头,即北方所谓骰者,赌具也。假碗,揎袖呼而掷之,色色皆应所呼。张心异之,问乡贯,曰:“南越北燕,萍水人耳。”问姓氏,曰:“葫。”曰:“安定后乃有此俊人。”曰:“某非古月者,因常宝一葫芦,人多呼为葫芦生。”曰;“足下可谓壶公矣!”曰:“先生莫过誉,如有缩地法,曷有今日厄。虽然,壶中亦别有他法,容献博一哂,请俟诸异日可乎?”天暮,张不忍其露宿饱风霜,呼进舱,谦逊始入。拨炉火,温浊醒对饮。客谈古今,于《汉书》尤熟。张曰:“壶腹中本有《汉书》。”客曰:“是不过溷俗人耳,非真敢称博雅也。”张钦佩,颇恨相见晚。明日风逆,再纵谈,遂订交,日则抵掌,夜则抵足,均愿石尤来打头。翌将登彼岸,忽私语张曰:“公能否过门不入,先与我过扬一游,或与公有小裨益。”询若何?以骰示曰:“此绝技也。邗上为肥商大贾所麋集,藉以破铿囊。”曰:“仆年来修羊薄,不足供母金。”曰:“无虑也。”壶中抽出蒜条、瓜子等金堆满案。张惊曰:“葫芦些些大,何藏得如许?”曰:“法也,且不止于此也。”及收入,仍乌有。

  张本不羁士,乃登陆,遣舟返谢主人,命仆人舁行李回神居村,嘱家人无悬悬,当新春归也。事毕,与客携手徒步抵扬。入城赁极大空宅,天已暮,倾壶,出小几榻帷帐盘孟等物,咒之使大,又倾出小男女廿馀人,如婢仆庖舆之流,咒之成真人。曰:“此中无不有,惟饮之食之者,则仍购于市。”一瞬间,则已酒沸于鼎,香焚于垆,灯火明如白昼,刀砧响庖厨,奔走满前,布置贴妥,居然阀阅矣。张惊喜,大呼曰:“葫芦生真神人也!”客急摇手曰:“此三字非可以告人者,仆已假得贵人名氏来。”言已,壶中抽一名刺示张,则大字峨峨,依稀识是京中某显者公子。因笑曰:“张禄非子虚先生,是亦仙人夺舍法也。”旋呼酒为张洗尘,珍错腥膻,悉非凡味。壶中人一中年妇,貌极妍,名日解人怜,善弋腔。两垂髫婢极窈窕,曰筝筝,曰瑟瑟,善以管弦和。丝肉互奏,张乐极,渐觉玉山颓。客曰:“公请休息乎?”即命筝、瑟择厅事西斗室,为张布锦衾角枕侍寝。张起,客亦拥妇自他室宿。张听诸仆阖户下键,往来扫除,炊许方阅寂。两婢为张司按摩,小嘲谑。惟一涉淫念,则色变如夜叉。收摄心神,不敢轻薄。明晨,筝、瑟不见,又两婢以紫貂袍帽朱履来,为张易旧衣。一名袅袅,一名娜娜,貌胜前。比客来,如朝长上,礼极恭,亦鲜衣砑帽,顿改旧观。盖亦自壶中出也。

  谓张曰:“昨宵婢子恶,已遣去矣。若二子者,或稍胜一筹。”又奴子三四辈分进盥具者,皆郑樱桃之流,苍头传朝餐者,不少长须昆仑诸状。少顷,客起告暂别,云谒诸当道。果盛服出,盐政府道令尹始到门,其馀丞簿诸鹾商,则飞一纸,不屑看倒屣迎。张独居,携小史偶于门首一瞻瞩,则蛇鞭雉帽排两行,皤腹男子多人,咸鹄立门条,煌煌朱红能耀眼。正详睨其冰衔,而阍人已传呼主人归也。果见四人舁高轩如飞,狡童二三策怒马追逐,烈焰飊至,阖市皆惊。张急退避,而客已挥汗坐中堂。约略三四言,阶下应者如旱雷聒耳。旋闻鸣钲呵导声,陆续在门,是皆上大夫来答拜者。客随意出迎,毫无伛偻状。

  略寒暄,大夫曰:“君家长上前有书来,云公子早出京,何岁暮始至?”曰:“山左勾留有日矣,拟来春往看两浙好云山,故先至广陵,聊以卒岁。”旋袖出鲤鱼笺数十函,分致诸大夫,皆代述朝绅语问起居。

  诸大夫去,又诸商冠服来。客惟裼裘拖履以接,略问讯,即互炫声伎之美。商作媚态曰:“容洁诚领教东山丝竹。”笑应之。商去则又持函以书画屏幅来,求客赐翰墨,皆如意挥洒,尾押玉印,即刺上贵公子名,称谓亦极斟酌。由此杯酒往来,日无宁晷。客厌恶,似以为苦。

  秋风客亦乘隙至,以一瞻颜色为荣,客均有所赠不吝也。忽私嘱张曰:“公于客至时,须怒骂僮仆炫济辈,须官腔,莫土语。”明日,商猬集,张果如所嘱。商惊听,客故作嗟叹曰:“此老性气犹未平,然奴子亦太不可人。”即命他伻往伺应。商问伊谁?曰:“君等不知耶,此即张侍御之封翁,素慕竹西风景,家长上命随侍来,诚不得已耳。”曰:“能容瞻韩乎?”曰:“大不易,容介绍,定可否。”即诣张室,语移时,出曰:“有缘哉!然此老素憨,乞包容,幸勿贻罪戾。”

  众商随之肃然入,拜伏于地,张惟援以手,而略加额也。倾谈见烛跋始退。由是具觞饮者兼邀张,以一顾为祥瑞。元旦交贺讫,客渐与诸商博,孤注一掷常千金。商私喜曰:“此雏也,当倾其槖,免渠作两浙游。”惟碍张封翁,计维诱与同博,免饶舌。

  由是张亦胁入局,暗与之金,使之败北无吝容。三四日,宾主负万金,张私对客曰:“只见蚨飞,尚未璧返,奈何?”客笑置之。一日,诸商挟多金来,谓客曰:“公子退三舍,不其馁与?”笑应曰:“诸君子是定不欲我回燕台矣。虽然,张太父执尚有两质库在山左,容可通融。”即出骰开围场。客与张又大败。忽推如厕,私语张曰:“是其时矣。当看我意向步趋之,可一战而捷。”午餐后,客又负,故搔鬓干急曰:“奇矣!奇矣!”旋入内呼僮迭舁黄金五六块出,皆大如阶砌石,曰:“拼以此馈,然非诸君现资一阅不可。”商眼炫,亦大呼“取阿堵物来。”须臾,黄白者充牣于庭。曰:“是尚不足作公子赆耶?”曰:“善。”遂再博,渐反负为胜。商正惊愕,已开夜宴,客尽出壶中美妓歌舞侑觞。座上皆醉,客故订明日约。商不服,坚请联夜战。客目张曰:“太父执高年,恐不惯数更筹。”张亦掀髯大噱曰:“是何言与?仆即囊罄,亦当为诸君典筹,作壁上观。”众曰:“甚善。”比通宵,客竟大获,一会计,庭所堆积者,皆适如数,不放珠还矣。商四散,旋呼金肆中执事者辇去,预储之。一连数日博,获无算,计除母金,前后已得白镪十余万。

  一夕,博者去,客急呼肆人来,全换金条,咒而藏入壶。复咒诸男女各器皿均收入壶,以零星白银酬房主人。堂上锦绣全空,仍著来时衣履,两人夤夜携手出绿杨城,缓缓投西山深处。旭日上三竿,抵一临歧酒肆中,沽饮话别。张乞过从,曰:“可无须矣。”问:“何术之神?”曰:“此鹅笼教也。公义可薄云,非首蓿盘边𫖯首者,请以五千金为寿,俾小康。”乃约计其直,倾壶出黄金若干锭,代置腰缠。张固辞,不可,曰:“区区不腆,不过酬同舟一饭之德耳。”问后会,曰:“天涯海角,不能定也。”因拱手,郑重分路而别。

  张归,遂致富,辞安宜馆。时有郭孝子,自金齿卫万里寻亲归者,张偶语其事,未述其名。孝子已审,曰:“其葫芦生耶?”问:“何以知之?”曰:“是曾于大梁赠某数百金作路费。尝曰:某于贪者则破之,忠孝义侠者则资助之,无他法也。”张益信客为非常人,但不知鹾商于次日重到门首,见人物杳然,将又作何丑状耳!

  懊侬氏曰:圣贤仙佛所谓利己利人者,无他,一方便诀耳。俗云:“与人方便,即与己方便”,惟张十三有焉。葫芦生遇贪则攫,遇德则报,术士云乎哉,直侠义人耳。或云渠既术神,何不临流效杯渡故事?噫!水云空阔之区,正仙灵往来之地,恐未容若辈横行。若鹾商者,胸无墨、目无瞳、家有鬼妻、厩有鬼马,魍魉辈且揶揄之矣,况葫芦生哉!


06 ‧ 来不得

  吴君慎斋,金陵人,邂逅东鲁,偶与之谭金陵栖霞山,慎斋曰:“仆髫龄随先大夫任桂林方伯时,知郡城外亦有栖霞山,山有洞,中镌‘来不得’三字,事甚奇。”言已,以游记示余。故节叙其略,以当探幽。按桂林诸山奇特,甲寰字,而是山距城仅三四里,山腰为寺,寺后为洞,均以栖霞名。土人曰:“此中有洞天也。”虽无稽,然睹其深邃奥衍,固不问而知其为鬼神之窟宅。洞口广亩馀,入里许,出即为李氏之板栗园。西有小池,三面环石栏,楯深数尺而无水。行半里,更有潭,极深,游者投一文钱,半刻始闻丁东声。石钟乳滴成鲤鱼一,鳞鬛如生。再进,则有童子拜观音卧佛、子母鹿、灵芝、螃蟹等像,皆怪石生成,维妙维肖者。

  顾人皆扪壁惴惴行,路径狭,不敢俯瞰。遇小洞,须蛇行过。旁有大洞若城阙,想即土人所谓洞天矣。路渐平,透日色,始达李氏园。然游者必买炬倩士人导之行,恐误入大洞耳。闻昔有丁、刘两少年,邑幕府子,负盛气,迳自燃炬入。土人愿向导,不许。抵小洞,以为不足观,遂向大洞。入未百步,四面洞口若蜂房,丁怯,刘曰:“何馁也,炬足供夜游,且穷其异。”遂携手行。视两壁果有生成石塔、石菩提、石罗汉、天人菩萨诸像,怪怪奇奇,更非洞口石钟乳所结者可比。正肆窥瞩,忽有大声如山崩石裂,炬即顿灭,黑如漆,觉有无数鬼物来扑,炊许始已。

  钻火燃炬视之,盖千年如扇大之白蝙蝠也。努力前行,洞更巨,忽一白石插面如镜,镌三字曰:“来不得”。心始惧,然犹勉进。再数武,欲寻归路,则石径嶕峣,森森林立,竟不克辨来时鸿爪矣。再半日,则炬尽,以衣履代之,衣履又焚,仍不得出,相对悔泣。欲解带雉经,又苦无系处,不得已,互抱蜷伏,拼俟虺蛇裹腹。时见青磷乱舞,忽灭忽明,鬼影往来,魍魉奔窜,身左右触手皆白骨,亦不辨其为人为畜也。

  久之,闻金鼓声若雷震,始惊而苏。盖两家长上见其两日不归,询交游以及狎邪,咸无踪迹,旋知游洞事。往询洞口土人与李氏园丁,始约略言其误入。急觅有胆力者廿馀人,击金鼓、燃炬,分队入,呼二子名。久之,始遥遥有应者,寻声而进,突见其身无寸丝,面模糊若鬼,声微气丝,属负归,月馀病始痊。噫,危矣哉!

  相传洞中向有丝竹声,风清月朗,如奏钧天。胜朝有小黄冠自他处来,对土人云:“此中有洞府通九嶷山,奉师命来粪除。”遂走入。土人日夜伺洞口,卒未出。迨国初有廉访使某公抱奇癖,裹粮提水束苇炬,约供一月需者,携侍从多人徒步入,行三日而仙境终不可得。至深处,如洞口之石鱼,洞中之石塔等像亦并乌有。正竭蹶行,忽闻顶上有篙师弄船声,争渡散市声,从者大惊曰:“此非绕城之长河下与?”廉访亦愕然,欲止步。

  再深入,则石笋森森然,齿齿然,几无插足处,所燃苇炬顿作惨绿色,从者面灰死,终不知小道士所谓洞天究在何处。廉访乃废然返,叹曰:“仙境本缥缈,能于重泉下求之乎?”出洞后,即命石工镌三字于石镜,以戒来者。由是洞中不闻丝竹声,百馀年亦无人敢冒险入。不意丁、刘两少年竟贸贸然往,虽几丧命,然游兴亦豪矣哉。官兹土者,遂封洞门,垂示刻石,以绝游踪。

  慎斋曾游洞口,达李氏园,已觉奇胜,惜不克进大洞,追廉访履迹,未免馁矣。茶话至此,令我游兴勃勃。


07 ‧ 金虾蟆

  六合董翁,善士也。传者忘其名。家颇富,有二子,皆成立。翁逍遥曳杖,含饴弄孙,暇则以行善为功课。邑有无赖子金虾蟆者,鳏且独,无房产,日居城𬮱隙地草棚中。衣百结,肘为穿而踵为决矣。闲游市廛,诈取乡愚财,供博费,资尽则再诈。弱者惮其悍,忍气走;强者稍抑之,虾蟆即取碎磁片画头颅,血涔涔,拉之赴公庭,得同济排解,必攫其资而后已。

  乡人苦之,比为长桥蛟、南山虎,而虾蟆不能改。有某绅以名刺送官杖之,释即握刀诣绅家门,捋裤詈骂,辱及先灵、家奴轰出争鞭之,乃滚地骂如故。屡杖且荷校,不能易其性。一日邑宰呵汇出,虾蟆正醉卧街心,喃喃骂人,宰怒,略审诘,即飞𦈖黑索牵之回署。鞭之千馀,死复苏。翌晨,将以竖枷木笼毕其命。翁闻之,出资为虾蟆夤缘,救出缧绁。归则顶香登门谢,翁方倚杖双柴,乃崩角在地。翁曳之起,问曰:“若之肢体,非父母皮肤乎?抑若皮肤不知疼痛乎?”泣曰:“非不知痛,特欲果我腹,不能恤我肤矣。”问:“何以至此?”乃泣言:“家本小康,父母素钟爱,纵其欲。父母卒,陆续货田产尽,则不能自生活,亦即不知有廉耻。”又问:“救尔得生,以后将若何?”泣曰:“身败名裂,乾坤皆窄,自顾无立足地,意欲逃奔异域死耳。”问:“何不学小贸易?”以无母金对。问:“四民中,尔岂无一业能者?”曰:“幼曾学蒸茯苓糕,自家啖之,味极甘美,舍此实无寸长。既无资,又无立锥处,能立旷野中为之耶?”翁审顾久之,曰:“吾给尔资,且给尔地,益试为之?”曰:“诺!”翁即以街左草屋三间与之,釜臼等物略备。又给青蚨十千,曰:“以后做好人,勿蹈故辙也。”虾蟆由是卖糕,味虽佳,无人敢买之,而每晨必敲柝筑筑过翁家,以磁盎储糕送翁之床头。蒸腾香软,翁啖之甘,嘱日日送,扣除所假十千数。久之,人渐知虾蟆糕美,啖之果甘,争食之。

  奈彼欲扬其名,得利薄,本寻耗,两月馀,十千尽矣,惆怅无策。翁知之,又假以廿千。后遂得法。翁思虾蟆既自新,日日市上行,家中谁为守门执炊爨?遂又配以婢。年馀,虾蟆大得利,不复负担,竟扩所居,盖衡茅临街开糕店,兼售小菜茶酒。过者车为停,履为满焉。

  而每晨犹送糕于翁。三年后,计糕资已尽抵三十千数,送如故。嘱勿送,指天曰:“虾蟆活一日送一日,若间断,霹雳击我顶。”翁由是反爱之。往往携孙诣虾蟆糕店中坐,夫妻必沽佳酿,攒鲜蔬为寿,更市果饵啖翁孙。两家日渐亲爱如姻娅。

  又二年,翁年七十,犹健饭,须发皓然,若画中人。偶小恙,卧房闼,食诸味不甘,惟爱啖虾蟆糕,而虾蟆突数日绝迹,婢亦然。乃捶枕詈曰:“负心贼,忘却阶下受杖时耶?久病床前无孝子,渠何必然。”立命呼来会计糕值。仆去移时,回曰:“大奇,大奇!”问若何,曰:“顷见渠僵卧床榻如死,惟胸头温,已三日,婢守尸哭,糕店门未启耳。”翁闻亦骇诧。

  次日,夫妇送糕如故,且补前日所未送者。问虾蟆,不语。问婢,婢日:“渠新充地府勾魂使,月必三四日僵卧,差竣始苏。”翁遂坚询地府事,虾蟆隐约言之,不敢毕露。问勾何人,曰:“远近善恶不等耳。”一日,虾蟆送糕来,神惨淡,涕欲堕。翁詈曰:“小子何故作此态,令人闷损。”对曰:“小人不敢言,亦不忍不言。昨接地府主者勾符,翁名已在符之第三,不能不悲耳。”曰:“真耶?”曰:“真。”子若孙环叩求援救。翁曰:“唉!生死有数,渠何能为?”问:“何日勾我去?”曰:“小人尚欲诣滁阳勾旅客,须五日往返,第六日午时三刻,乃翁捐馆舍时也。”翁曰:“善。”虾蟆去,翁遂制冠裳,扫槥具,遍招戚属老友觞咏,赋挽诗,作生诔,预衣殓装,把酒听曲,以待瞑目。

  至第六日,老幼咸集。翁对槥具坐厅事,子孙环之哭。亲友视之笑,羡者、诧者、疑者,诸态并作。遣人视虾蟆正卧。将至午,翁言笑自若,须臾过午,仍自若。

  霎时天暮,且夜阑,更自若,众大笑哄散。翁愧甚,惟拍案詈虾蟆,犹忆天明或来勾。逾两日,亦不复来,乃大诧。明日,虾蟆跛而来,笑可掬。翁詈曰:“小子何爽约戏长者,得何罪?”乃伏地贺曰:“不复勾矣。地下主者是日出城迎天使,过门,侦知翁待死状,怒小人漏泄,杖之百。杖毕,小人哀白感翁厚、预白之由,主者色为之霁,检示翁籍,善果甚夥。天使见之喜,已转申东岳,为翁延遐龄矣。”问延寿若何,不敢言,捋裤示翁,见两股果青赤,皆棒痕。

  由是益善视虾蟆。不数年,虾蟆生子,颇聪颖。又数年,虾蟆死。翁寿至一百二十三岁。时两元孙已入泮,虾蟆之孙亦入武庠。翁高坐后堂受贺,忽向外凝睇,笑曰:“咦!虾蟆来耶!”一笑遂逝。

  懊侬氏曰:天下无不可化之人,特未操化人之法耳。化正人者,但与以言。彼之过也,出于偶然。得我一言,如醍醐灌顶,豁然顿悟。化小人者,必与以金。彼之过也,坐于困穷。得我数金,则改弦易辙,渐谋生机。而况世皆欲杀,我独相怜,其有不感激入骨者乎?今有人焉,见败类贫儿,既背后讥弹,毫无惋惜,更当面詈辱,诡示劝惩。倘欲稍假孔方,则怫然曰:“吾非不为子谋,特不能填无底壑耳。”弱者闻之,饮泣而退;强者闻之,将甘于下流而不能复返矣。董公之与虾蟆,是能得感化小人之法。


08 ‧ 铁锁记

  明季,浙之天台山中,有儒而兼贾者日欧阳蠙,与同里李诵芬友善。娶鬱氏,年三十有五始生一子名杞,旋生一女,名如玉。李娶戴氏,亦生子名招哥,生女名春娘。襁褓中互订婚,以如玉字招,更以春娘字杞。崇祯间,盗贼蜂起,蠙惧有琐尾之患,欲取一物为儿女志,虑金玉不能保,购良冶铸铁锁二,一面镌儿女生辰,一面镌里居姓氏,牢牢系儿女颈。李知之,赏其有识,亦仿其制。

  是年秋,贼果至,陷城阙,复打粮村野间。突至欧阳宅,郁氏方抱女食于庑下,贼遽掳上马,向西去。蠙抱子匿麦囷中获免。贼去出瞰,屋宇荒落如墟矣,仆婢死亡逃掳殆尽。逡巡抱儿泣,茕茕无所适。审所居近官道,不能潜,将往依李。至则阖室被掳,无一人。甫出门,又遭大队至,贼魁瞰儿眉目好,欲攫之,蠙不肯,几毙锋刃下,终为贼夺,而己亦被掳。

  从此转徙无凭,父子夫妻以及戚属不能见矣。杞性温婉,貌妍丽如处女,贼挈之走西蜀,爱如所生。稍长,教之习书算兼跳荡,艺颇出群。其父蠙为贼胁去司书记兼会计,久颇信任,但不能逃。其母郁为贼首胁作伪妃,甚专宠,珠翠宝玉听其需索,贼首曲意媚之。蠙随贼至豫,郁则陷贼老巢不能出。李诵芬与戴氏不耐贼中苦,渐渐瘐死。招哥、春娘为贼假子女,分两处,不能面,即面,亦不能识。

  杞在贼营转瞬年十六,贼授以伪官,杞不受。私于无人处解视项上锁,知己名氏居址甚悉,阴有去志。适贼中患瘟疫,贼首谕杞领人改装之外郡,市药材。得间遂逸,不复归。拆冠上珠玉,褪腕上金钏,易资作贸易,往来荆楚间,利大获。人有欲与之论婚者,辄以干戈未息,无以为家,不遽订。

  又三载,天兵南下,贼氛扑灭。汉兵自各处凯旋,掳得贼营妇女,互争竞,其主帅恐恣成事端,谕皆投空野出卖,得资瓜分,各回籍耕种。又恐老幼丑俊,买者拣择,其值悬殊,令各以布囊蒙身首,每名十余金,只许囊外暗摸索,不容明白辨头面,检定付金,即连囊以车马负之去。杞年十九,已卜宅黄皮,设市肆,暇犹事呫哔。偶因访友来汉,寓黄鹤楼下旅店中。对房先有老叟在,貌似军官,囊资颇丰。杞恶其憨,不甚交言,见则颔首而已。闻叟欲往人市买妻,己心亦动,店主人又怂恿,遂袖金往。心计云:“虽不容拣择,然值甚廉,得妍者可为妻,媸者亦可为婢。”来时本带有两健骡,即御骡往。至则布囊累累,人声鼎沸,叟亦在焉,彼此相视而笑。付以金,各随意负一囊返。至寓,时日已下舂,叟解囊则一聘婷美女子,年约十八九,宛转娇啼,丰神绝艳。叟大乐,手为之舞,而足为之蹈。

  杞解囊,则一龙钟老妇人,年将逾甲子,鹤发鸡皮,杞甚懊丧,欲遣之去。媪笑曰:“郎君买我来,教我何处去耶?老幼悬殊,何敢望敌体,幸井臼缝纫尚能操作,郎君如此表表,何惜碗许闲粥饭,救一老婢子?”杞思之良久,悲曰:“吾少因兵燹失怙恃,母又无所归,曷即为吾母,以补天伦之缺?观母面貌,想亦大家闺范,为吾母良不辱耳。”媪曰:“妄为人母,恐折寿算,然郎之言太重,郎之心可感矣,行当竭犬马报大德。”对房叟,刻已携女入己室中,再一详视,美真绝伦,携钱将往市上买酒肴,为今夕合卺之需,临行倩媪善视女,夕当以喜酒奉酬。媪曰:“子且去,老身自能与娘子清话伴寂寥也。”叟去,媪入室,则见女粉面红潮,珠泪滚滚。略问讯,则放声大哭,自云:“身虽遇贼与兵,时以剪刀自卫,不致污。顷为人家买为妇,幸有归著,不幸又得一老翁,白发种种,令人难堪,自思仍不如死。”言已,以剪刀示媪曰:“渠尚懵懵,若犯我,当乘醉先杀渠,而后自杀。”媪劝慰之,女意竟决,乃自唏嘘曰:“姻缘簿亦有注错时耶?我家小官官亦大不乐,论渠人品,若得配娘子,真一对玉人也,偏又相左,谁敢小挪移,为蜗皇补恨?”女闻之更哭,声凄肺腑。媪忽大声呼曰:“娘子无哭,官人快来!”杞闻声果至。媪曰:“子两人自审度,尚彼此称意否?”两目相视,莹莹有情。媪笑曰:“虎口馀生,一身仅剩,落得做一大方便,请官人即携小娘子去,逃远方,成夫妇,岂不乐哉?”杞曰:“叟归奈何?”曰:“渠归不过恶闹,桁杨刀锯,老身自任之。新月上,子其速遁,再缓则无及矣。”杞与女伏叩数十,即起御骡出门。杞以布巾罩女首,然后诡告主人曰:“有急务,先挈荆人行,乘便寄戚家,房金回时给也。”主人信之,听其去。

  媪见两小去已远,自即解舄登榻假寐。天暮,叟归,呼篝灯,置酒肴于案,视帐帷已垂,榻下横陈两女舄。意为新人羞涩故态,隔帷昵声呼饮,媪撚鼻故作娇喉,应之曰:“妾头眩昏昏,先偏就枕,郎独酌,早请安置,万勿罪也。”叟闻之,乐更非常,亦不相强,对烛倾醅,肴尽壶竭,不觉倾颓。餐已,掩闼登床,宛转调新妇。媪以被蒙首笑曰:“几见一把子年纪,尚急色相?红烛高烧,若窗隙中有人窥伺,殊不雅。”叟果起灭烛而后就寝。于飞未已,恩爱非常。已而晨光透入,叟于枕上突见媪,诧曰:“子为谁何?妍媸之顿更也。”媪曰:“身已相从,更何穷诘?但为君妇,即为君谋,彼此一百廿馀龄,从何得子?是以昨日为君行大方便、大功德,使两小成就,刻已潜逃,或者上苍怜念,赐以佳儿,亦可了残年,送窀穸也。不然,彼女子袖有剪刀,意将不利于君,得不为君危乎?且老与老偶,少与少偶,乃成佳偶,又何事大惊小怪!”叟怒,急起鸣于官。

  官诸姓,亦浙人,近亦以无婢伺夫人,正于人市买一雏婢,极窈窕,遂深悉市人事。顷见叟状,几致喷饭,欲不理直,而叟竟喧嚷,媪又咕唧,颇为发科。不得已,姑为遣役持符绾索往捕,役询店主,云往西行。卓午果于江汊得之。杞正停村中午餐,拟餐后觅棹往黄陂。捕与符阅,即同女随捕回见官。官略审质,皆直供无讳语。官问女:“究愿归叟?抑愿归幼?”女曰:“虽同潜遁,究未成婚,既不归老,亦不归幼,身曾幼字人,兵乱遂失。乞判为尼,待寻得故夫,始为长策。”问:“夫家何姓?”女自解项上铁锁呈上。官念其文曰:“李氏女,名春娘,年周晬,字欧阳,天合县,有故乡,宝此葳蕤无相忘。”杞闻之泣曰:“我即姓欧阳,亦有锁也。”正欲自解以呈官,叟闻之,跃起抱杞,悲曰:“尔真吾子也!”杞不深信。曰:“我能知尔锁上字,文曰:‘欧阳氏,名曰杞,家天台,仙人里,幼聘妻,春娘李,他日相逢知父子。’”媪在堂下闻之,亦遽呼曰:“老奴,汝尚兴鼠雀耶?自家儿媳几纳为妻,非人头畜鸣者耶?汝以我为何?我鬱氏也。”因历历互述抛撇会合之由,悲喜交集。官正骇诧,其婢自屏后忽大哭奔出,呼曰:“我如玉也,一家团圆,奈何父母独弃女不顾耶?”官问何凭?婢亦于项上取铁锁为证。文曰:“欧阳女,名如玉,家天台,清溪曲,父名蠙,母氏郁,幼字李招哥,宝此多福禄。”杞验之不讹,愿当堂呈价赎妹。

  官义之,即令领回,更命鼓乐送回寓,俾一门重聚,两小成婚云。五人正稽首称谢,忽堂下马夫年方十六七,亦放声哭。问何故?泫然曰:“我亦有铁锁耳,但父母偕亡,兄弟既鲜,戚谊亦无,更何人怜我而携归耶?”官命解而验之,文曰:“李氏子,名招哥,父诵芬,母戴娥,聘欧阳,舅执柯,两姓若朱陈,宝此寿命多。”官喜曰:“今日之事,其功仍归于欧阳鬱氏。若非伊片念调停,暂时撮合,则两家怨旷,破镜难圆,一夕蹉跎,新台不免。其此中具有鬼神乎?抑先世大有阴隲乎?不然何遇之巧也!乘此吉夕,成就三对老小夫妻。笑我长官,仅做一个现成媒妁。”

  懊侬氏曰:谚语云:甯作太平犬,不作乱离人。古语云:惨莫惨兮死别,悲莫悲兮生离。此君子读流离琐尾之诗,所为掩卷流涕也。区区铁锁,岂真如离人之左券耶?抑真如月老之赤绳耶?不知者以为铁锁,其知者则仍以为非铁锁。


09 ‧ 蚌珠

  孙秀才,名鬯,居三十六陂。品既高洁,貌尤翩跹,而地尤四围烟绿,结茅数椽,读书声与渔枻樵歌相问答。贫不能娶,择偶亦苛,年二十犹鳏也,井臼缝纫,多自为之。门前杨柳千株,系艇子如蜻蜓。顾性最善,常以佣书画资购鱼虾螺蛤之属,亲送入湖放生。《湖干杂咏》句云:

  门前老树罥枯藤,戒杀年来胜野僧;多谢绿蓑人识我,到门不敢挂渔罾。手采湖鲜与涧毛,笋芹风味亦陶陶;笑他咒鳖生重肪,何苦头衔署老饕。雨雨风风怕出头,书丛人拜小诸侯;忽听划楫呼生物,又欲抛书泛小舟。

  一日,正解缆,忽一老妪来曰:“孙秀才何往?”曰:“放生去。”曰:“且住,拟为秀才作冰”生蹙额曰:“是大不易,姑妄言之。”妪曰:“人人道秀才家撇古,竟果然。老身受人托,一言重九鼎,非徒攫喜觞饮也。釜山神女夜光娘子,慕雅望,欲附为婚姻,遣介绍,乞季允。”

  生急掩两耳笑曰:“癫婆子戏弄书生,幽明途殊,语何不伦?”妪拍掌曰:“人道秀才知天下事,洞庭柳毅,蓝桥裴航,岂日日抱本头者尚不知耶?”生曰:“才人凿空,何能深信?”曰:“秀才不信,何弗随老身一觌夜光面?”曰:“诺。”刺船三四里,视荷花万顷,皆五色,花瓣叶纹,宛缕金丝,鸥鹭水禽,往来若织。内有数十小女子,蓬头鸦髻,如村姑装,采菱藕作歌曰:

  采菱复采菱,莫惊翡翠禽;采藕复采藕,惟羡鸳鸯偶。雄鸳文彩如凤雏,雌鸳浑朴如鸥凫。雄但怜雌交颈宿,下眼何曾觑野鹜。可怜野鹜不知愁,亦复双飞古渡头。

  歌已,见妪和生来,呼曰:“解姥姥携得玉郎来,其夜光娘子婿耶?”曰:“然。”曰:“我辈粗钗腻粉,自信不减夜光,姥姥何偏心?”妪未及答,生笑曰:“休矣。若以此为神女,真辱抹煞人。请去,仆尚践蓬社约。”曰:“秀才休皮相。夜光置若辈中,鸡群鹤也。”曰:“因此例彼可想见,仆去休。”立遣妪易乘菱藕船,自鼓楫一笑去。

  月馀,妪又诣草堂,曰:“夜光,国色天人也,东海龙宫三世子从泾阳归,偶见夜光,云比灌坛美,近欲下白玉床、珊瑚枕为聘,夜光愤欲许,老身力阻挠,尚有一线望。”生曰:“听之。”曰:“后宁勿悔耶?”倏一黑胖男子门外过,妪指曰:“此夜光弟也。”生大笑曰:“何如?谚云:‘娶妻看阿舅。’渠膨脝,可知其姊。”妪面赪逸去。

  瞬届中秋,湖心鉴园桂花大开,游人云集,生亦往视。残荷留盖,风景萧条。回睨园亭,桂如黄雨,香通鼻观,极沁极浓。步入,则各处均为游人占坐。茶烟酒雾,杂以喧呶,厌甚。惟近水一茅亭,乃不加雕琢者,阒无人。视泥壁有题咏,墨沈淋漓犹湿。句云:

  嫦娥明镜古今持,照尽人间好影儿。多少断肠痴女子,可能高眼判妍媸。

  跋云:是夕携解姥眺月于此,闲话偶拈。夜光。

  生吟讽再三,如丧魂魄。诧曰:“夜光诗耶?然耶?否耶?”对坐微吟,几忘日暮。去犹回顾,笔迹秀媚,心颇动。途中遇一画舫,中坐二八女郎,缟衣翠袂,云鬓莲钩,旁坐一妪,解也。生急呼曰:“解姥耶?”妪见生,急下舫帷,刺入花丛,玉人不见,亦不知其是否夜光。归涉冥想,餐眠不安。明日,见妪短棹隔小堤,急趋与语,且邀过从。妪笑曰:“老身夜夜织冰绡,又为夜光督婢绣,几忙煞,实无暇与秀才闲磕牙。”曰:“夜光貌究若何?”曰:“鬼脸夜叉头,十指如葵扇,秀才怕否?”曰:“乞姥姥恕小生,毋谑也。”曰:“中秋遇画舫,酸目灼灼胡觑者,非夜光耶?”生曰:“貌果美矣。茅亭题壁句,美人真才否?请释狐疑。”曰:“秀才真井底蛙耳。”言已,匆匆去。

  生由是思念悔恨,迁怒采菱藕小女子,闻歌声即逐去,曰:“恶冤𧕏,欲害杀小生。”月馀,竟病,日渐颓唐,奴子延医诊之,不愈。缠绵床第,气息奄奄。奴泣曰:“秀才好挣扎,有隐曲,当明告,或能竭犬马。”生唏嘘曰:“解姥。”奴会意,祷于湖神,果寻得妪,拉见生。曰:“老身非和缓能起沉屙者,央何为?”曰:“夜光。”曰:“痴秀才请绝望。渠已嫁三世子,奈何?”生闻之,大恸晕绝。

  妪去,奚呼之不能苏,方涕泣谋易箦,忽妪偕一美女子来,抚生尸曰:“郎速醒,夜光在此。”生双眸微启,一息顿延。见妪与女,抽咽曰:“噫!来乎?”应声复毙。女口吐一白球,小如弹,就生吻吮度之,腹啯啯鸣,顿苏,久之神定。问女曰:“卿真夜光耶?”曰:“然。”曰:“卿为小生吟壁上望月诗方信。”女曼声吟之,生曰:“小生非不判妍媸,特为高眼误耳。嗣后生死,惟卿与解姥所命。”妪笑曰:“痴秀才,前番高位置,乔行径,几自杀身,奈何怨蹇修?”挈女曰:“渠活矣,娘子盍归去来?”女投袂欲起,生伏枕哀曰:“少住,小生自知罪。”因牵女裾,死不放。媪曰:“娘子不念旧恶,拯尔残生,尚望婚媾乎?”生惟伏枕叩。又笑曰:“大谬,田舍郎娶妻,尚有小礼仪,况娘子神女,岂能移岸就船!穷措大甫得命,即生生纠缠煞人。”言已,拉女遽去。

  生大号,奴子恐其复毙,急刺船追去,意哀之返。生哀哭不能已,忽身后有人抚之曰:“痴郎少作态,何必定憨啼如小儿?”惊视之,女也。曰:“卿慈悲小生耶?”曰:“妾与郎有缘,愿奉巾栉,恐郎非钟情者,动致纨扇种种乖离,特试之耳。妾神女,不似人间婚嫁,丑如鸠盘,尚欲乔做作。妾方图百年聚,忍遽去耶?”生喜,自起掩扉,其疾若失。回视茵褥光洁,几案安详,帘幕均如新制。不及询,遽与寝处,缱绻欢爱。

  奴子追妪至苇荡中,入一斗室,入仅妪在,哀之。妪曰:“娘子回洞府,盍止宿,晨与俱去。”翌晨,奴卧沙水上,屋宇全空,涕泣骂妪诳己。返棹入门,则女已对镜早妆,生为匀铅黄,俨成伉俪。由是日夕赌枚藏钩,不思进取。女督婢课织,值甚昂,家顿富。又以婢子名小青者配奴。曰:“偿汝露宿沙上苦耳。”且为生置妾,生曰:“日对芙蓉,百年犹不足,奈何使他人争夕?”曰:“妾实不能作茧,若由妾断宗祀,罪何可言!”生虽见许,而日惟偎女,无一刻离。夜寝,交媾间一详视,妾也。心虽骇异,不忍言。盖女早检箧出一青比甲与妾,曰:“每夕衷于衣内对郎坐。”妾衣之,即貌似女,言笑声音,妩媚无二。明年,妾生子女各一,女尤爱怜。忽一夕,泫然谓生曰:“缘尽奈何?”惊询之,曰:“实告君,龙宫三世子怒妾托伊名,且怜妾美,欲强夺。”生曰:“彼纵龙子,夺人妻,岂无罪?明当作文预诉于上帝。”女曰:“是宜用武,明日君当携妾抱儿坐楼上,炊许即灾难过。”呼奴至,书符黏其首,以弓箭与之。曰:“尔立门首,闻吾战酣,呼‘破块子’,尔即对白衣人射,勿忘也。”三更许,雷隐隐,雨浙沥,五更,寻女不见。不得已,闭户遣奴如女言。奴弯弓俟,见女软甲绣衣,与白衣人战湖上。白衣人吐黑雾迷天地,冰雹如雨;女吐大赤珠如斗,照耀两间。魍魉水怪,激浪如山,争涌至门,见奴辄落,若畏其符。少顷,果闻女子呼,奴手发一矢,正中白衣腰胯。雷大震,化为龙西窜。女亦化为大蚌,收珠入壳去,巨如车盖亭云。生动辄思女,幸对新人如故人,稍慰离情。

  至我朝道光龙飞元年,有戴君湘圃居湖滨,筑望湖轩。时月尽下弦,夜色更暗,忽湖中涌出一钩新月,渐如初三眉儿瘦,渐如十三眉儿透。霎时飞起丈馀,一轮饱满,滉漾空际,光晶莹,照轩中几榻俱见。视雪案蝇头字,了如指掌,时太翁在堂,呼一家眷属,罔不惊幸。忽一轮堕水,隆隆有声。激水跳珠,满湖星点。

  明年戴君大魁天下,方知此蚌珠也。或云,孙莘老时曾见之,是否即夜光化身,未能谬定。惟天长志书云:“大蚌产山谷间,能与龙斗”云。

  懊侬氏曰:大凡事之易者,情不专。千呼万唤始出来,此美人择婿法也,抑文人养才法也。彼急驱者必猛颠,遗荣者必骤辱,可为戒矣。珠湖四围皆平山培𪣻,而秀色如沐,盖珠光耳。渔洋山人过秦邮诗云:“三十六湖凉月上,错疑神女弄珠来。”意亦本此。


10 ‧ 莽头陀

  吾乡城中有真胜寺,后为罗汉寺,古刹也。闻诸父老云:地下有古窖,两寺相通,洞门即在后寺佛座石台基下,以故洞门常闭塞,不敢开。寺之髡奴每至夜静时,闻地下有敲木鱼梵呗声,诵云:“佛说般若波罗莽王龙德经,尔时阎浮劫内毗耶国王膺疾示灭,身卧龙榻,脏腑沸腾,瞑目待尽,丫髻双童执拂驱蝇,拂子误堕土面,王惊,张目微叱,魂魄飞越,陷大泽中,自顾己身已成异类,鳞雪体练,相柳方形,不瞰生物,饥火烧心。敬闻我佛说法给孤独园,匍匐奔至,呼号忏悔。问何以故,我佛慈悲,说无生曰:如是我闻,一念嗔恨,遂堕恶趣。

  当时言下大悟,遍体清凉。我佛亲为摩顶,西爪东鳞,拏云飞去,是故成龙相而非龙相,非龙相而无往不成龙相。无无龙相,始成非龙相。即说咒曰:波谛呢谛,求脱离谛,娑娑诃,南无龙德王菩萨摩诃萨。”

  闻者无不骇诧。适外间纷议,时有枯瘠病瞿昙,体轻如三岁儿,从洞门出,买来其食讫仍归。宰闻之,欲祛其惑,命壮士燃炬入洞觇其异。见洞内果宽敞,气阴森,内仍有石门东向,铁汁灌闭之,不能开。洞口坐一肉身和尚,冷如冰霜,衣腐敝而趺坐不仆,负出寺,仍闭其洞门。众意为此老诵经无疑,或知其有道行者,或疑为炼太阴者,装金供台基上,状如狮隐佛。久之,地下梵呗声如故,亦无有敢再入者。此明季事。

  至我朝,康熙某甲子,邑大旱,石烁沙煎,井枯泉竭,惟北城外有沙泉一瓮,尚清澈,供民家汲饮。一日,天甫明,牧猪奴起,经寺外,见一大白蟒巨如五石瓮,长不知几许,逾殿脊,过女墙,俯首下,就沙泉饮,啯啯有声,而后身半截,犹在寺中。牧猪奴骇极,奔且号,惊寺邻,咸起,见蟒逡巡顿缩,入殿中去。

  其时主席者大了禅师,闻之,函嘱无妄言。是夜,负月坐蒲团。甫禅定,梦一白衣丈夫稽首曰:“某隐于此久矣,赤早,地脉枯燥,亟出就饮,不意俗子哗噪,毁吾道行,将往峨嵋剃染。峨嵋为震旦国第一山也,具足于彼,可结清静缘。向蒙庇覆,敢不辞谢和尚?”言已飞去。

  师醒而志之于壁。由是,地下始无梵呗声。三年后,南山富室袁叟,老无子,发愿朝峨嵋求嗣续,间关跋涉,半载方至。以巨骡驮茶米布帛之类,遇洞居者,与之布施,尽遣骡纲去。己则布袜青鞋独诣峨嵋寺,焚香礼佛,遍谒执事僧,求见方丈。方丈惊询乡贯,曰:“莽头陀亦珂乡同籍,挂褡于此已久,何不过访,一申桑梓情。”即命侍寮引入香积厨下,见一火头僧,古貌方颐,蜷须碧眼,貌极粗鲁,指之曰:“是也。”

  叟因就与合十,僧投火杖起,握手殷恳,如旧相识。引至所居寮房,几榻明净,瓶钵雅洁,不称其貌。叟问僧:“向在故里,城乎乡乎?”曰:“吾无家,常寄迹后寺耳。”曰:“吾每入城完秋赋,何绝未一识禅范?”僧笑而不对。旋进清斋蔬笋伊蒲,味极鲜美。叟食如常人,而僧则揎袖大嚼,后以巨盎羹汁和饭杂饼饵雄啖之。笑曰:“穷饿大肚皮,饱餐常住饭,居士莫齿冷。”叟爱其豪迈,亦不之异。

  黄昏清课,众僧鱼唱,僧惟诵龙德经,声如啼鸠,不可辨。夜夕,引叟门外登舍身崖,尽佛灯,满山晶莹,随风飘舞,瞥眼一灯飞至,僧急攫,以手送入叟口中,属吞之,觉如九秋霜,冷彻肺腑。笑曰:“居士大喜,明年今日当得一甯馨儿,易生易长。若欲贵,仍须广阴德,否则仅博宗祧不斩耳。”居四五日,夜与僧共榻寝,虽隔被而冷气常侵肤,异之,亦不敢问。僧忽问叟曰:“后寺方丈大了师无恙否?”曰:“大了师犹清健,惟终日瞑目坐,不甚餐饮,似少生气。”僧笑曰:“得之矣。”叟问僧曰:“师究何时归?”曰:“大了圆寂,或可暂回里门。”

  明日别,僧殊恋恋,临歧赠青蚨二百,斑剥陆离,个个铜锈,皆汉时古半两也。曰:“以此佩娇儿,压不祥。”且嘱曰:“居士下山,约行四五里,可凭眺,无忘却,亦勿遽回首也。”叟牢志之,乃打包徒步别去。行四五里,至丈人松下,试回首望,见山顶大枯树上挂一大白蟒,天矫擎云,鳞甲渥雪,顶有独角,其色殷红,口吐舌,滟滟如朝霞。骇极狂奔,再里许不见矣。

  遂由夔府觅船归,巴峡下流,月馀抵里,急寻大了告之,已于山上问讯时圆寂矣。叟于次年果生子,名曰光,字佛山,聪颖可爱,感其德,遂出资为大了购地瘗遗蜕,火化舍利五色。众闻叟言,咸翘首望头陀返。既而寂然,众冠服送大了骨灰诣涅槃。忽一白衣小儿手托一石塔来,曰:“以此作和尚塔可乎?”众以其小而忽之。忽风起沙飞,顷刻昼瞑。风定,小儿不见,惟巨塔高六尺,雕镂精致,已端正压涅槃上。文曰:“紫衣大师衍派五十世行僧大了灵塔。峨嵋莽头陀遣工造送。”

  余童时游寺中犹见阶上有长方石,宽二尺,长五尺,中凿一方孔,旁刻两鱼,俗呼为干鱼池,为庙中一景云。石初遇雨,孔中有水,鱼即跃入游泳,后为雷击断,不能灵。其实乃塔基也,而瘗骨所在,竟湮没不可考。

  懊侬氏曰:相柳率然之流,珍重桑梓如此,宜其脱胎换骨,焚修名山。今之人也,其萍飘异地者,或幕矣,或宦矣,或贸易称陶朱矣,见人之胜于己者,分明秦越,必曰吾鼻祖与君同里耳。见人困于己者,分明乡井,必曰吾与君素未谋面耳。而且冷语浸人,一毛不拔,甚至从井下石,极力挤排,其亦愧此莽头陀乎!或曰如头陀,乃蛇而人者耳。


11 ‧ 赚渔报

  青乌之术,信于越而胜于皖。歙之胡上舍名潜义者,本殷实,长子希郊年二十,习武,次子希祁年十五,业儒。父母卒已十馀年,柩迁延,尚未葬,终日挈地师走山谷。择太苛,吉壤颇难。有门下客周姓者来,告于胡曰:“某闻龙口村有片地,谚云:‘龙口村,水清清,有人来葬此,代代出公卿。’翁盍图之。”

  胡浼地师往,周回详视曰:“妙哉!沙水环绕,的真牛眠。然上有渔人居,不知其售与否也?”胡询周,周慨然自负曰:“某愿凭三寸不烂舌,为翁作说客。”翌趋往,视村尽处有长桥十丈,桥南老屋门首晒鱼罾,髡柳如人立,上罥兔丝缕缕,其景幽寂。门内有斑白妇与一青衣丫髻女子相对坐结网。

  正拟揽语,忽有白发叟遥自上流刺船来,携巨鳞。舣舟树根,入门与妇语,少顷,即提壶将出贳酒。周急与拱揖,叟答而问曰:“君为赋鱼来乎?”曰:“非也。”“然则为买鱼来乎?”曰:“亦非也。顷有事相访,乞容某尽其辞。叟殷殷邀之茅舍中,席绿蓑少憩,妇与女均避。叟自言包姓,“祖业打鱼,居此近百年,从未与冠盖交,不审长者何谕而至此。”曰:“为此一抔土居停,胡上舍欲购作先世佳城,不吝善价也。”叟掀髯笑曰:“仆生涯寄扁舟,颇不乏𫗴粥,此祖遗片壤也,诚不敢售。虽然,长者来不易,能为蓬壁光,请以浊茗尽东道谊。”旋呼珠儿瀹茗出供客。

  女应声捧陶器来。周见其修眉丰颊,举止大方,虽朴拙而有清艳。曰:“此女公子耶?”曰:“某无子,仅此一女,名珠娘,慰情聊胜无也。”曰:“曾字人否?”曰:“红鸾尚迟也。其所以然者,某欲以半子托馀生,既不敢攀金龟婿,又不愿许田舍郎耳。”周问:“顷见白鬓婆婆者何人耶?”曰:“山荆也。”周怀惭兴辞。归则枕上筹终夜,曰:“有之矣。”翌见胡,告以难购语。胡再三托,期其必成。周曰:“渠有女,与贤郎次公年相若,若聘为妇,允养二老,则渠有安乐窝,地可得也。”曰:“豚儿倔强,奈何?”曰:“许以多纳小星,何如?”胡又虑有后患。周笑曰:“痴哉,翁也!渠但贪香饵,则权在我。善则豢之,否则逐之,何患焉?”胡曰:“善。”仍浼周玉成。周三四往,包渔夫妇始许可。

  明春娶珠娘归。初颇得翁姑怜,夫妇亦伉俪。居二老于别院,起居餐饮,初亦安适。诹吉毁渔舍,浼地师点穴,工人破土,掘出一小石碣,上镌篆文曰:“桥南水,九曲流,桥北土,葬公侯。仁与义,葬无愧,暴与强,葬必殃。”胡见之大乐。葬毕,筑丙舍于左,嵌石与壁,夸示乡人也。年余,郊果由军功历登剡章,官潼关将军靡下参戎,胡居然封翁矣。祁亦肆恣,日事赌博与无赖游。珠娘稍讽劝,祁拍案大骂曰:“渔婢饶舌,敢限我成腐头巾耶?自娶汝,时为乡邻笑,婢子累人不浅哉!”珠惭极,哀啼,翁姑反袒祁,而祁更横,日于阃内施恶声。周知其不相能,急以多金购县隶之女红儿与为妾,践前议也。

  包渔知之,亦无如何。妇欲兴问罪师,叟曰:“吾女已失身,若拼闹,是贻弱息罪戾也,盍隐忍之。”胡瞰其懦,礼节渐疏,饮食渐菲,终日两餐,如豢狱中囚。胡之亡父,时归而示梦曰:“葬我龙口村,甚不安,然既葬矣,当遵石上字,否则殃且至。”明夕又梦曰:“石上字,非可藐忽,幸勿虐珠娘也。若忘老父言,悔莫及。”再夕又梦曰;“龙口村地更有主,益改葬为便?珠娘父母,当礼敬之,万勿使向隅。”胡醒,总以为梦幻无凭,不深信,而虐如故也。

  祁自娶红儿,视其妖艳,嬖昵殊甚,珠房竟绝迹,且妆奁箱箧,皆潜运一空。一日珠遭红儿谑浪,愤告于姑曰:“儿虽陋,大也。渠纵美,小也。竟若是无礼耶?”姑冷笑曰:“汝诚大,汝裙下莲舟较渠大耳!”珠大哭回房,思自缢,又以二老在,不忍死。包渔审之确,告妇曰:“我地虽掷,舟尚在也。盍再之水云深处觅生活,免得低首向人。”乃痛哭与女决,从此音讯断矣。女既痛亲别,又嗔夫恶,遂雉经。胡薄殓而瘗之北邝。

  年余,祁每醉归,辄见红儿身右有人偎坐,扪乳作嬉戏状,面目仿佛珠娘。再详视,又似一貂帽男子,倏忽不见。疑女有私,詈之,红怒曰:“我非渔家儿,能任汝作践者,我父公门虎也,一怒当即倾汝家。”祁亦怒相触,从此诟谇终夜,恒搅两亲眠,不克安枕席。一日,又睹前状,急抽刀大呼斫之,鬼影灭,视颅破血溢倒地毙者非他,红儿也。红父鸣官讼欲抵,胡倾产贿当道,始照误杀充云南军。胡惊痛,犹冀长子郊有宦槖,可再兴。忽一日,大雷雨,砂石乱飞,龙口墓震裂,棺弃十里外,白气正矗,地户复扃,石碣上字改朱篆若刊,文曰:“居者渔,赚者胡,胡背义,遭天诛。地虽裂,脉未枯,后有来者休妄图。”

  胡跳足往观,堕大厕,几没顶。数月,潼关书来,郊亦于是日马逸堕毙。胡哀哭,然悔亦无及也。后果有穷秀才李十三者,父死无寸土,闻雷篆语,以轻价购去,葬父骨。服阙即乡捷,成进士。遂于渔舍旧隙筑家祠,亦以石碣嵌壁,志异且志警也。越两年,官浙之督学使,𬨎轩避雨,偶宿古庙,遇一老僧操土音,知是乡人。询之,即包渔也。自云:“刺船远去,妇痛女,哭泣死,葬某山。一身落拓,不愿操旧业,披剃遇恒禅师,许度为僧,顷始挂褡于此。”李告以胡家事,包合十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李回籍即携归,命居家祠,司香火。包请于李,捡妇、女骨瘗祠隙,成小冢二,志以石碑,尾附短偈曰:

  嗟我妇兮,此生可哀,自嫁黔娄,百事皆乖。
  磋我女兮,此生何苦,生适匪人,死归故土。
  咦,前世因,今生𧕏,菩萨慈悲,一齐解结。

  日前作冰之周姓,偶来游,读碑文未终行,突倒地,衣冠如蜕,身则化为小花尨,狺狺不已,歙之人观者如市。

  懊侬氏曰:胡门下周姓,一嗾狗耳。善则豢之,否则逐之,一语固已上干天怒,罚之惟恐不工。夫世之富而不仁者,其左右必有一献策小人,赞成纣虐,身之化犬,其天之报与?亦胡家亡者之灵与?然包既僧矣,何不诱而斩之,劈伽蓝,煮作脯。但恐此臭脔,只可煮以乞丐釜,不堪污之以蔬笋厨也。


12 ‧ 耍字谜

  沪州刺史刘公,清白吏也。老伉俪年六十,仅一女,艳慧绝伦。其先保母戈媪,本名将凌夷嗣,私授以击刺战守法,得心传。媪卒,又以慈训解填词、赋诗、猜谜、属对,称典切。甫垂髫,即抱奇志。每读史,辄大言曰:“天生女子亦犹是人耳,何必尽以簪花傅粉为可人?以压线调羹为能事?彼冯夫人、秦土官,始为蛾眉生色。”

  即题卧阁曰:

  巾帼何曾限,女流当自强。
  牝啼原可惧,雌伏亦堪伤。
  枉逐牵萝伴,安寻磨镜郎。
  红闺非桎梏,心在白云乡。

  公寓目,颇赏其磊落。然公性深讳言,独每对寮宷必曰:“家有豚犬儿,不欲其来沾宦习也。”二老寿诞,女洁尊内寝,跪拜称觞。

  公唏嘘曰:“老夫作宦三十年,诚不敢以小民脂膏饱我囊槖,何中郎目前仅有辨琴之女,而廉吏身后且无荷薪之儿?其得罪于苍昊者深与?”因与夫人泣下。女亦汍澜,急以彩衣效莱舞,为二老寿。时幕府诸君竞尚春灯谜,公戏拈千金之子,命女拆一字,对云:“婗字。”公首肯。女亦以“耍”字进,请公覆一美人名。公拈髭久莫属。女曰:“是花木兰也。”问:“于意云何?”“乃真女而假儿耳。”公轩渠曰:“汝今之黄崇嘏,乃亦效从军人耶?”对云:“不可有此事,然不可无此志。”翌有宗人以五岁儿入继公后,亲其敏慧,厚酬宗人归。携儿入,朝母拜阿姊,命女为弟更新衣,女应命而已,亦冠男冠,服男服,金莲瘦削,裹裂帛装败絮,外罩小乌靴,然后携幼昆雁行出,双双拜膝下。

  二老骇且喜曰:“此谁家不栉进士耶?顾犹子之子,不若比儿之儿,恨补蜗皇,情移伯道,自今以往,当如是慰我桑榆也。”公御下素厚,臧获无漏言。明日,出炫寮宷曰:“两儿恋父,强自故乡来,当引谒诸父执,幸勿以历齿蓬头为笑。”比呼至,揖拜如礼,应对当行,莫不交推二难,无能辨乌之雌雄也。

  遂名其伯曰世璜,仲曰世珩,从此肩随。公更授女以治谱。迨公卒,璜年已十六,珩始七龄,不能当大事,女挺身扶榇回里。服除,即援例为县令,谒选授蜀之纳溪,迎母弟居于署。政声大著,执法尤严,邑之大猾,畏其威,闭户不敢出。

  东部有盗魁,据险揭旗,窝众四掠。女闻报,躬率捕弟子直入老巢,手自马上缚其渠。其馀三四贼,乃向与役通者,脱其罪责,以诱捕自赎。是夜床头声铮然甚厉,呼烛睹,一短匕首刺枕畔,入木寸许。心知盗所为,然捕益急,获即手刃之。盗悉遁,民赖以安。其断狱也,无隔宿。其刑人也,必见骨。

  故剧盗相为口令曰:“宁逢虎狼,不遇纳溪刘世璜。”然案犊之暇,惟承母欢,教弟读,印床花落,若无事者。然人有讶其不娶者,必以家有糟糠对。问何不纳小星?曰:“喜习静也。”一时仕蜀之吏而能者,首屈纳溪刘大令。

  越十载,宦槖馀数万金。上游正欲奖以剧邑,有方伯公子某,素闻同官有私议女者,良由蛴螬之领,无棱棱结喉,樱桃之唇,无鬑鬑根蒂耳。是日正有事过邑,宴于署,女与酬酢,豪饮极欢。漏三下,公子倚醉嘲云:“大令青春,既不寻故剑,又不觅新欢,百里侯岂终鳏耶?”女笑颔之,隐几假寐。公子素不羁,拟乘隙穷其变。逡巡间,甫近玉体,女惊寤,遽腾一足起,靴脱而莲舄露焉。乃欠伸大叱曰:“伧唐突当死。乃公自髫龄以至服官,游戏宦海,已近廿年,何竟为竖子窥破!虽然,我报国抚民,官箴凛凛,乃巾帼而须眉者也,不失为奇女子。如汝曹,画眉澡发,玉貌翩翩,乃须眉而巾帼者也,诚贱丈夫哉!”言已,大吆喝,立挥之出。

  公子魂销气结,乘曙色动,策马奔回。方伯审之,急以他案劫其官,遣媒妁授意,将聘为子妇。怒曰:“老公懵懵,彼不肖子破家犊也,好偾人事,即儇薄之一端,岂吾偶哉!”邑绅某,慕女才色,欲为家儿委禽。太息曰:“吾不能父于斯,母于斯,再妇于斯也。”解组日,出辞诸幕府曰:“吾已属倦飞之鸟,若徒为呼吓之乌,一何可笑。”又入而跪白其太夫人曰:“昔日儿进耍字之谜,今始验乎?请奉母返田园,视弟成名,勉加餐,消艳景,固无子而有子也,何必斤斤于真假?”太夫人曰:“善。”即日买舟南下。

  邑之氓,焚香来岸,呼慈母、颂神君者以万计,咸涕泣不知所云。船出巴山,溪水甚恶。一夕至三峡,月色昏黄,草木作人态,猿鹤唳凄风。女惊起,卜以纤指曰:“此处恐有谋我者。”急呼母弟与婢媪咸起,己则短衣握铁针一把,嘱但闭舱坐,勿语言。然后猱升桅竿顶,肆瞻眺。少顷,果有呼啸来者,双桨如飞。一盗厉声曰:“刘使君,好男儿,昔不为吾辈开三面网,今当于此处解千金槖。吝则血吾刃!”女笑曰:“吾怀中有升许瓜子金,正欲犒汝等。有胆但亲手接。”旋即互詈互叫号。母弟伏舱底,战欲死,忽闻阿呀声,继以骨冬声,声声不断者片刻,馀𧕏忽哄散曰:“使君真神勇也,吾辈且退。”

  女含笑下中舱,慰母曰:“阿娘无怖,儿已诛鼠贼,从此坦途矣。”问何术?则己身登绝顶,贼欲得其人而甘心者,必仰面口衔刃,手援足蟠,由下而上。女待其近,蓦以双针钉其目。贼见其手无寸铁,不知前进者何故颠入水,益鱼贯来,咸皆裂毙。盖以逸待劳,皆戈媪所授诀也。一家忭欢,女独洒泪,忆保母不置。抵钱塘,始露云鬟,反初服。置田宅西湖上,终日奉母泛舟于天光云影间,寻六桥胜迹。

  弟珩善读,瞬游邑庠,领乡捷,即为之娶名家女,以媚北堂。女则长斋绣佛,焚修比优婆。太夫人矜其志,转幸守贞,可长聚首。一日有老尼负长剑来,不假阍传,直诣女室。相与合十已,即云:“愿以哑谜为女县令参箭锋、悟棒喝,何如?”曰:“可。”乃双蒲对坐,互衍奥禅,侍儿莫测其渊旨。尼忽询纳溪前事,女笑云:“是不过耍笑一场耳,阿师毋齿冷。”尼亦捧腹云:“以女人身,现宰官相,抱璞不雕,流泽靡量,耍笑一场,自家招状,直待蛇尾羊头,当迟子于妙高峰上也。”

  尼去后,女神悟非常,双瞳忽作紫碧色。至午年,太夫人示寂,女缞服携小夫妇送葬毕,仍易男子装。珩问云何?笑而不答。归途,车声辚辚,顿失阿姊所在。有房老云,老尼颇似戈媪面目,疑其有尸解术,来寻高足弟子也。

  懊侬氏曰:刘世璜,聂隐娘后一人也。若使之建五丈旗,必有非常用。方伯公借他案削其职,反成其高,不知是何居心?一把绣花针,既刺鸳鸯,亦诛豺虎。天下无弃物,在用之者,神而明之耳。彼方伯所谓县令者,侥幸仕进,两手如死匏,一旦遇贼,即身先鸟兽散,较之刘家女公子,不吓煞,亦当愧煞。


13 ‧ 公道娘子

  扬州西山,有富翁叶姓名槐,业贾,胞弟葵,业儒,均承先人产。妻董氏尤内助,槐每与肆伙,会稽董辄于屏后较锱铢。然绝不市田亩、广第宅,因未析居也。葵游庠举优,亦名下士,嗜声色,重好友,有急难来告者,时盗公中财帛与之,乡里称为二善人,而兄则恶其所为,嫂尤甚焉。

  会秋闱,兄勉与朱提三十金作川资。请益,不与。葵妻郝氏素贤,置酒内室,为良人作祖饯,唏嘘曰:“君晦运未退,此去恐数奇,然无如何,宜早归,毋浪费。不然,恐苏季子为君之前车也。”葵笑颔之。晨起解缆风利,抵燕子矶,闲步江岸,见背山临江一带村落,颇饶画意。青帘出树杪,临风动摇,知是酒舍。欲沽饮,入门则众方絷一狐,酒气醺醺,目瞑若昏睡。询之,曰:“此物踪迹诡甚,时窃饮,顷沉醉倒瓮侧,始就缚,将剥革补裘,偿酒债耳。”葵意良不忍,急摸腰裹,得银二两,请易之,遂祝而后放。狐解缚顿醒,目耽耽视葵久之,窜竹径中,遂杳。

  明日抵金陵,觅寓庐,步通衢,见无赖辈假托欠官项卖妻子者,辄分资与之。友笑其迂,葵曰:“吾行吾心之所安,不计真赝也。”未入场,资已耗。试毕榜发,依然康了,贷友人金始回。兄嫂果白眼如妻言,而妻独慰藉之良厚。董谓槐曰:“阿叔不才子耳。吾夫妇昼夜大辛苦,能为渠偿无底壑耶?盍析居爨,听若所为。”槐信之,凭戚属等分书,自得十之九,以一归葵,犹津津市恩。戚属得槐赂,无一言,乡里窃为不平。

  乃挈妻另宅住。临徙,入与兄辞。槐曰:“从今而后,吾弟好自为。富与贫,毋告阿兄也。”乃默对父母木主,洒泪去。然葵虽得一,犹五千金。遂修屋宇,置器具,日与风雅者游,益以好义周急为事。后渐不支,又嗜酒得病,卧床伏枕,徒搏空拳而已。

  生子一,名麟,颖敏嗜读,貌亦温婉。人瞷其贫,无与议婚者。幸妻郝氏贤,纺绩度日,砖灯药灶,晨夕经营,暇犹课子读。明年,麟入泮,立意攻苦,冀博一第,为老亲吐气。独居园内小楼,书声常彻夜。邻叟五更起,犹见楼上灯光荧荧。葵兄弟不通问讯者十年矣。槐两鬓将斑,犹持筹权子母,得黄白,藏以瓮,闭密室,私曰库。生女一,行八,名萼仙,少于麟,未字也。

  一夕,夫妇小饮醉卧,时褥暑,竹簟棕床,甫交睫,闻床下有窸窣声,瞰之有光,一女子蛇伏,撚纸作灯,照蚊虫。骇问之,不见。次夕又见。怒叱之,即抛砖掷瓦,举家惊惶。董北人,知为狐,乃告槐,谓宜敬祀,可勿扰。夕果女子床下立,倚几微笑,著白纱短汗衫,绿裤褶,足纤纤如笋芽。同询曰:“卿仙人耶?”曰:“然。”曰:“既仙人,何匿吾床下?”曰:“奴豫产,无名字,前生与萼妹本手足,顷远来相访耳。”董呼萼起会晤,果欢喜如旧相识,遂请于萼房下榻。女大喜,愿拜为螟蛉女。长萼一岁,众呼为七姑娘。朝夕偕萼问起居,闲即刺绣,寡言笑,举止大方,居然闺秀。

  久之,众忘其为狐矣。尤善卜生理,如女言必获利。失物,如女言,必复得。畏见男子,虽门外五尺童,罕能睹其面者。婢妪有微劳,必向二老索微资奖之。自云无一钱,衣屦与萼互著,虽旧敝,女衣之如盥且香。欲为易新衣,曰:“儿与萼妹了缘耳,渠嫁儿即去,敢久累耶?”以是老伉俪益深信之。使人夸于葵,闻甚骇,妻欲往阅,坚不许。麟虽楼上读,亦微闻其异。一夕读倦,口燥欲呼茗,听机声停,知父母就寝,街柝转三更矣。犹夷间,闻扶梯有莲屣微步声,问伊谁?曰:“太夫人遣送茶果来。”视之,二八好女子也,亭亭如玉,不辨谁何。大惊,面失色。女启樱粲曰:“大郎不下楼,故不识耳,奴管家李嫂之犹女也,朝来看婶,蒙夫人留住。婶昨午灌菜圃,苔滑倾跌,至今骨酸痛,故遣奴来分劳。”麟思家本有李嫂,即亦不惧。饮其茶,清冽达心脾,意旋荡,不能持。挽女颈戏之曰:“得卿为红袖添香人,方不负此半窗明月。”女面赪微笑,收盒欲去。麟挽之曰:“卿知我犹童男否?”女曰:“谁辨郎真伪耶?”曰:“卿且辨之。”遂与狎。女曰:“郎固童男,奴亦处女,两小葳蕤,幸勿狂暴。”偎傍入帷,于飞乐甚。麟复挑灯,抱女端详曰:“李嫂发蓬蓬,鸡皮皴,何福得卿为犹女?小生虽贫,当破产购卿为良匹,死不憾也。”女推枕而起,笑曰:“郎明日问李嫂否?”曰:“容暗访之。”曰:“咦,误矣。妾与郎戏耳。郎以妾为谁?大伯家七姑娘也。若真仆妇女,郎又冠而歌朝雉,太夫人能遣干柴近烈火耶?”麟骇诧,且以兄妹名分痛悔。女笑曰:“书痴何必尔?妾与郎有夙缘,其所以先诣渠,后诣郎者,亦良有故。如慎密,可永好耳。”鸡唱,飘忽去。

  由是靡夕不至,至必伴麟读。自亦溺管,另灯为麟抄制艺,字迹明媚如其人。间亦携酒肴,猜枚射覆为乐。床第之事,惟许一月三度。麟每坐愁叹,女询之,以贫告。曰:“此何难?须眉男儿,直得愁阿堵物耶?”次夕携锄来,招麟㔉苍苔寸许,瓮露,曰:“镪满焉。”

  女去,告父母,掘之,数千金。嗣后,女所指掘必得。异之,女曰:“此天旌郎孝也,奴岂真如碧眼贾胡耶?”由是家暴富。一日葵病笃,医术穷,麟下楼侍疾,女亦不至。因思古孝子有刲股救亲者,迨向晨,偷至楼下,焚香告夭,解衣露刃,正欲割臂上肉,女忽至,掣刃掷地曰:“郎读书人,亦效此愚孝耶?妾心碎矣!可惜我两人未分明,难见翁姑耳。”麟急往告母,且述至富之由,益神其术。母恍然曰:“得妇如此,能以非类见弃耶?且七姑娘,仙人也,必能救而父。吾方欲香花供养之,何匿为?”言次,女已姗姗来,母急抱于怀曰:“儿,吾家福星也。”女拜母,母答拜。

  袖出赤丹如豆,付麟曰:“可吮而度之。”少顷,腹震震若雷鸣,喉格格欲吐,吐寒痰碗许,疾若失。遂拜翁。问:“何术之神?”曰:“翁久贫,郁甚矣。今暴富,心花怒放,块垒动,故惫耳。此散郁丹也。”适仆妇入,女急遁,附母耳畔小语曰:“母慎密,泄则儿去矣。”由是仍麟能见,他人不能见也。女自遇麟,蹀躞往来,而萼仙固无日不与女共餐眠。次年大比,麟与女别,殊恋恋,女馈遗甚厚,矮屋中所需者无不备。

  麟去果捷,泥金报喜,女私以珠玉值万金为贺。葵顿富,子又贵,兄奇之而不知其由,亦深悔从前之刻,意多致贺金以挽回之。及发银箧荡然。急视库,则封志如故,而瓮中皆去其半,大骇。统计所存,仅十之五。问女不承,疑之。镇以茶米,加以符箓,而耗脱如故。既而微闻麟事,痛恨,急遣干仆走江西,求天师。天师行符檄神将,复以事关恩怨不平,难于驱逐。仆哀之且献重资,始遣法官赍符一往。而女在家已知之,笑曰:“我去易耳,何必费许多事。且我乳母已来带我矣。”果有白发媪领骡纲十馀头来。媪入门,与女絮絮语,女盛妆入与二老告别,怒不语,女惟含笑,转握萼手曰:“妹子倒好,吾不忍别。”解手上金钏赠之曰:“他日有难,可呼七姊姊,我自来救。”

  匆匆出门,与媪各跨一骡,其馀皆若有重箧在背,腰几折,铎震震向西去。葵夫妇闻女同去,惋叹。麟更伤悼,议婚必却。众笑曰;“痴男子为狐妇守贞耶?”随入都会试,行至黄河边,将渡,忽帽内甚重。心异之,试语曰:“七妹耶?”曰:“然。”曰:“何不吾袖中匿?”已而,袖果重。渡毕,与麟同车,舆夫不能见。夜宿店,问女曰:“自分不能见,卿竟来耶?”笑曰:“多少事未了耳。”抵京,试毕竟落第。麟悲感,方拟整装同归,忽吏部报单到门,盖已捐授湖北某郡知府矣。询女,女曰:“郎命宫只能得一科榜,犹翁积德所致。仆仆京华尘,徒寻烦恼,不若乘壮年作一太守,犹早得鸡豚逮养耳。”曰:“五马非两万金不可,岂易猝办耶?”曰:“妾行时骡背上物,运此久矣,昨始遣人上兑耳。”益服其神。陛辞谢恩毕,回籍迎养,履任所。从此,玉容人皆见之。事翁姑至孝,相夫多政声。晨起偶于后圃看芍药,一老幕府谢公见之,诧容貌酷似其女娟娘。女故迟迟,瞻眺益真。若非两婢侍侧,几误呼为女。异之,告于葵。夕侍宴,葵转告女,女唏嘘再拜曰:“实告翁,儿即江干被絷者也。伯翁析不平,儿暗分之使平,既报大恩,又体天意。今事毕,儿亦从此辞矣。”一家惊挽之,仓猝遂杳。麟睹剩妆零钗,痛哭欲死。

  葵急聘娟娘为媳,幸对新人如故人,稍可解免。萼仙自女去,即适同里程孝廉。偶难产几绝,因忆女言,急解钏,击而祝之曰:“七姊姊救我!”应声堕一丹药,服之,儿呱呱啼。视之,英物也。槐不知,是夕仍与妻诟詈女。忽觉房外有声甚厉。走视之,壁上留书一行曰:“七姑娘谕痴翁媪知悉:分尔财与尔弟,一家人何彼此?我不过作公道人耳。再詈,当尽攫去无悔。某年月日。”槐见之大怖。及闻萼仙难产事,益惊。遂洁龛,立主祀之,题曰:“公道娘子之位。”葵夫妇八十卒于官,时麟已生三子,扶榇归,遂不仕。

  槐夫妇亦相继卒,麟以长子承重,厚葬之。三子皆贵,遂辟两宅为一,题所居小楼曰:“仙云如昨之楼。”每登楼独酌,娟娘偶过谈,犹惊起欢迓曰:“七妹来耶!”

  懊侬氏曰:张公九世一堂,流风已远。世人亲骨未寒,析分遗产,强者吞,弱者死,走诉戚属,意借季路一言,卒之队引豺狼,利分鹬蚌,公道已难。更有控诸大府,意求王章之折断,亦复木偶登堂,胥隶果腹,公道更难。势必待妻子嗷嗷,贫无锥立而后已。地下父母,灵若有知,能不抚膺而痛哭也哉!若七姑娘者,感恩而来,报恩而去,分香判袂,留有馀不尽之情,又不仅仅乎公道已也。果有其人,则凡咏贼王之豆萁,当尽化为田家之荆树。


14 ‧ 除三孽

  沧州西郊,山色葱蓓处,隐极大村落,为众孙阖族居。族之长名百药,字邈孙,农叟且濡生也。家赤贫,性狷介,幼聘某氏女,未娶即殒,戚因贫,无与论弦续。乃独处如野僧,衾寒枕冷,魂梦不甘者,五十馀年矣。所居村隙三间茅屋,插篱为垣,挂箔当户,辍耕之馀,犹肆歌啸,声震震出金石。

  瞬届除夕,风雪满天,滕六夜舞,子弟有以麸面彘肉馈岁者,杂野蔬制作饼,为明朝荐春盘供客,亦自饷。泥炉烧榾柮,煨浊酒一壶,叟且制且饮,鳏趣颇闲。听庭外有脆折声,方惧麂眼为鹅毛压损,忽有踏软琼掀箔而入者,审之则一二八好女子也。容既绝代,妆亦非时,翠袄锦裲裆,绣鞋绿裤褶。进则脱外罩紫披风挂泥壁,即云:“处士大忙,不嫌手瘃皲,许分任其劳乎?”叟思村妇中无其人,深夜穷村,亦不应有侯门亡者,疑于衷,惟笑颔以首。女偎炉略熨纤纤指,即凭几制一二枚,绝工致。叟赞云:“式仿红绫样,能入画,娘子何巧哉?”女笑而不语,惟星眸饧涩,竟体蒭香,似与叟有同嗜。即满引一觥飞至云:“田家酿,恕不清旨,尚堪一咂乎?”女含笑,遂对酌。须臾,益沉醉,玉树颓矣。一树海棠,娇唤未能醒。叟起,抚香肩,衣皆薄绵,肌如起粟,怜之。

  及视壁上物,大惊,紫披风突化为茸茸败狐革,口鼻尾爪悉具者也。急覆以自家敝裘,然后就灯详视,益确。始恍然悟玉人为狐。适将执爨,乃藉作引光奴,然湿柴焰发,灿金星,霎时煨烬。再入座,女已欠伸起,喃喃软语曰:“醉乡之游乐乎?”既而掀背上裘,仓皇四顾,索披风,竟乌有,窘迫万状,向叟裣衽云:“公长者也,幸勿恶作剧,倘赐反璧,感切沦肌。”叟始犹推托,继因其哀涕,遂直陈。

  女哭曰:“冤𧕏哉!实告君,妾上界天狐也。修千年,始脱革,功尚亏,不遽弃,顷贪杯中物,遭楚人炬,赤条条将何所归乎?”叟引过,谢不辍。女又问一袭敝裘,究谁为之覆?叟云:“是尚有他人耶?乃贱子怜卿寒耳。”曰:“嘘春授暖,缘遂因之,袍泽之亲,即肌肤之爱,儒家以为仁,道释家以为挂碍,处士累人不浅哉!妾守雌得嫁一老男子,本无顾惜,然而半世之苦行,一朝成敝屣矣。”言已更泣。

  叟再拜云:“门外泥深可没髁,娘子纤足何能一步行?倘恕庸浊,许结天婚,则小团瓢,即子之宫也,更何归焉?”女叹云:“是亦氤氲簿上注定婚媾耳,妾何敢与数强?”因自述无姓氏,名曰花欢喜,同俦呼为花娘子,失怙恃,孤与叟同。旋闻鸡唱,爆竹震比邻,女殷勤焚柏子,燃桦烛,同拜天神地祇,然后交贺曰:“与郎约,元旦固不能行合卺礼,即宗人小辈亦不容觌面,且閟馀斗室中,百日后,始妾身分明耳。”问:“能预白宗人否?”曰:“虽无媒妁,神天临鉴,何讳之有哉?”言毕,即进室,且下键,隙皆幕遮光,鲜一线。但每有咨白,辄应诺,宛在其中也。朝暾上茅檐,老稚咸集,叟笑舞缕述昨宵事。众轩渠,疑凿空,旋闻屋内有咳唾声,始信。云:“翁既俪仙媛,是即从母、从大母行也,敢不稽首拜瞻慈范?”叟云:“且缓以百日为期,是亦仙偶嘱。”众疑信者半,然一瞥眼,则昨夜之不托,皆蒸腾列几上,初无仆御供传餐。

  送客反,问云:“顷为卿之狡绘耶?”隔户应云:“既为人妻,理司中馈。嗣后有所需,郎但高声,即能自致。”由是传说遍遐迩,其急欲扩眼界者反憾春日迟,而𧕏魔生矣。

  先是邻村有马氏三𧕏,其一曰马时,夜卧人家屋脊上,僵若死,伺屋内一声息,即应声化猫犬走,而椟内钱物空矣。觉者自内吆喝施器械,则滚向外。自外詈骂,掷瓦石,则滚向内。倏来去如鬼蜮焉。其二曰马安,时之弟也。披狗皮学摇尾,酷肖卢令。夜入人家盗货财,觉者蹴之,则犬声如豹。击之,则身捷如猱。立而施老拳,尤勇无敌。其三马菊花,时、安妹也。夕盗男子淫,必饱吸其精,死方已。又黑夜伏旷野,引吭哀唤,黑甜中有误应者,即摄入魂,装入傀儡腹。演杂剧,攫路人钱与堕孕妇胎,剪小儿,私为两兄炼迷药又屡矣。

  官俱缉术穷,歼一𧕏而不可,然皆虐远郡不敢扰近村。顷闻孙家事,即乘机至,将移祸于仙。百日内,村中果时时夜惊。叟不知也,先期折简招村人,翌果冠裳坌至,视茅龙不剪,而门外锦步障可十馀亩,匝地覆红氍毹,陈设珍宝,俗目多未经,且仆婢满前,鼓吹迭奏,每一答应,声响若雷。

  叟与女出,华服艳妆,众惊为天人,不觉𫖯首而屈膝矣。女逊而有礼,倨而能容,堂上下开玳筵数十座,珍错盈丈席,天伦极欢。然杯斝闲时窃窃耳语,盖讶其蓦富贵,村氓鄙理,不得不以夜惊疑花娘子矣。

  夜深,两行画烛送之洞房,在天比翼,罔喻斯欢。明日,客再到门,则屋可打头,鹿场如故也。叟出偶有所闻,归而怨女曰:“家徒壁立,诚愧对仙人,然古之泣牛衣者,独非伉俪哉?卿若厌贫,大好远引,幸勿学穿窬贻田畯忧耳。”女佯问云:“何?”叟告以村中所疑。女曰:“嘻!妾偶缚情丝,已难飞越,若再破杀戒,更恐沉沦。但势如虎背,究未能已已者也。”越三日,召村之耆老告曰:“荒村贼警,外有疑新妇者,然乎?否乎?新妇方拟出奁资,广阡陌,筑第宅。若此事不明,玷辱奚甚。今宵贼之至,略施敕勒以缚之,幸勿轻纵也。”众以手加额曰:“既为新人鸣冤,又为此邦除𧕏,幸甚!幸甚!”

  夜半二𧕏果又来,时甫登屋,突鸱尾上有巨手来缚,心急化狸奴,空中蓦撒猎网以盖之,不得逸。安掀狗皮却走,亦如胶粘,莫能剥,成真狗焉。闻时在网中号,欲啮网救之,亦吸入网。时北斗阑干,村柝渐懈,而女已遣两牧竖,桴一巨鼓,绕村呼击贼。众起视,犹曰:“猫犬耳,何张惶?”竖云:“花娘子传语,是即贼也,当舁往责供词,伏人心。”

  女乃燃烛茅稽下,坐而受俘,戟指咒云:“弃人身,甘兽体,包兽心,灭人理,遇仙人,兽亦死。”猫犬乃作人语,供不讳。村人辨其音曰:“快哉!是马家二𧕏也。”女问曰:“何如?”众乞新妇施行,曰:“焚之。”时,安大呼曰:“娘子亦异类,奈何虐吾辈至死?”女笑云:“宁可物而人,不可人而兽。吾无汤王德,能为汝开三面网也。速举火,毋多言。”众噭应,荷束薪如山,烈焰既炽,𧕏骨成灰。

  马菊花闻变大哭,切齿曰:“吾必有以报狐妇。”女每伤揪隘,颇难堪。叟以贫对。笑曰;“是何足虑?江海多无主之物,惟仙人能取携便耳。”因陆续自床底运出白镪二万两,购田壤可接云,兴土木比阀阅。从此人喧于室,马腾于槽,比旧居判云泥矣。明年春,女有妊将娩,预悬瓮于门,口向外。人问之,笑不答,是夕正临盆,马菊花披发缭衣,持刃突至。将履闼,飕然瓮飞下,盖顶若山邱,不容一掀掷。人方奔瞰,而屋内呱呱啼,婴儿正堕地,是为叟之长子也。

  村人闻菊花瓮内如苍蝇声,自诉:“报兄仇,将甘心于花娘子,今遭毒手,悔罪矣,愿宥之,自投魑魅地,不敢再撄夫人城也。”村无男妇,莫不抚掌,恐逸出,仍不利于产妇。即环炙巨炭,一𧕏亦焦。时正苦旱,明日沛甘泽满沟洫,慰三农。人以为花娘子除𧕏之报云。年馀,女又育,是为叟之次子。长名曰伯雍,次曰叔和,皆颖敏,入邑庠,均娶名家女。女相夫教子,督织课耕,劳瘁极矣,而姿致长如二十许人。

  叟则鸡皮鹤发,渐龙钟,每问云:“卿既仙矣,能无却老方乎?仆若先化,恐卿亦孤寂煞耳。”女曰:“或吾归甯时,当为君采一凤麟草。”曰:“卿前云孤孑,何又有家?”笑云:“不过鸥程迢递耳。妾姊妹宛若,亦久赋离群。”卓午,携叟走入山中,不见。明午,又携手从门外归。子妇争问讯,大笑,绝不言何往。惟叟颜色光泽,健步异寻常。又五年,雍、和同榜成进士,旗铃到门,叟正与女餐饼饮村醪。闻捷,叟哑然一笑,目遽瞑,逝矣。

  女毫不哭泣。殓毕,亦卧床呻吟,抱重病。雍、和奔归,哭甚哀。女呼而谕之曰:“娘本不当死,奈前除三𧕏为阎摩所恶,数不可逃矣。其速办槥具,与汝父聚泉台。”言已起趺坐,玉柱双垂,含笑亦卒。

  出殡日,冠盖而送临穴者千人。觉女材独轻,谋开视,则一玉簪一古镜,尸不见也。年馀,长妇病,梦至一处,山水楼台,色皆金碧,桃花万顷,天吴紫凤相往来。忽有呵殿至者,金芝翠盖,车上端坐一美人。审之,姑也。急下拜,姑告云:“阿婆已奉帝敕主此山,为除𧕏真妃,阿翁亦挈带成鬼仙,毫无苦。小夫妇积善做人家,不必念椿萱。”旋出松花饼与妇餐,妇三咽而醒,病旋瘳。雍出官侍郎,和官方伯,子孙亦繁衍多贵人。此丁君树亭所述者。

  懊侬氏曰:人与狐偶,历代甚多,何足奇?所奇者为大地除妖𧕏,既智勇且决断,视执法懵懵之官宰,为何如乎?生有大功德于民者,死当百世祀,尸解后,膺帝封,分也。弥留时数语,未免犹巾帼习气。


全书完



01 ‧ 大脚仙杀贼三快

  半截美人宋氏,甘泉人,归某甲。甲粗蠢,贫不能养母,赖美人为商家保母,得资奉甘旨。生有殊色,不施脂粉,不作时样妆,以裙下双趺,不作弓月样,故人皆呼为半截美人,其实即近今所谓黄鱼,所谓门槛里,又所谓大脚仙也。

  盐商某,慕其容,厚值致之。所乳子多肥白,又善伺主人意,惑之深。主妇偶审之,逐美人,子辄呱呱啼,美人转,子又咭咭然喜也,故得值恒倍于常。甲善博,资耗则索美人值,无怨也。

  咸丰三年,粤匪踞金陵,扬震恐,议降议御,纷纷不能定。美人私说于主人曰:“降御皆非善策。扬俗奢,必灾,盍早营兔窟乎?”已而城陷,美人先夕出,将奉姑远徙。一黄衣贼目,突至其家,杀姑及夫,拥美人上马,键巨室中,将污之。美人含笑甘语以媚之曰:“郎在天朝何官?”贼屈拇指示之曰:“占天侯。”曰:“位已列爵,尚未经人道耶?长夜漫漫,杯酒相乐,若白昼活秘戏,得毋为将士笑乎?”贼大喜,开筵张乐。须臾月上,美人艳妆出,歌吴侑觞,韵可销魂荡魄。忽睹甲仗,手颤而股栗。贼醉睨曰:“卿何怖?”曰:“妾小家女也,见兵革能勿惊耶?”贼立命撤却。顷又抱贼耳语,曰:“麾下将士,耽耽虎视,霎时我两人赴阳台,渠等穴壁看,得毋大扫兴!”贼即传令,各归伍退三舍,不唤汝,不入也。

  贼醉,乃代弛亵衣,裸而仰卧,昵声促美人寝,曰:“少缓。”乃自注水于浴器,一丝不挂,徐徐濯下体,渍渍有声。听贼鼾息,已十数转,虞其诈,故试以亵语,不应。遂柳眉倒竖,粉黛生杀气,视窗前月朗,刁斗远鸣,急索剪刀,就鞋底磨再四,跳登榻,跨贼身上,觑定咽喉,猛之。贼瞠目视美女,奋欲起,压之不得动,血喷出,满被褥,霎时毙矣。复拔剑刺其腹,肠出,乃止,展衾覆之。

  听漏已四鼓,潜浣手,整衣出,户宵遁,望门投宿,不敢言,第诡云逃难者。贼中绘图索之,不可得。

  尝读《元史》,至正年濮州薛花娘杀贼一事,如窥谗鼎,如玩秘戏,半截美人,何其不侔而合耶?因思扬州女仆果艳冶,佣于商家,凭官媒写靠身纸,必须书刻己身怀六甲,防后患也。近日宴客,多招以侑觞,否则座客不欢,缠头之锦,竟多于缠足者。

  又一女陈姓阿脆,真州人,浪甚。冠陷时,女逸出,踽踽走西山,昼伏夜行,将奔大仪,寻伊姐妹行讨生活。至秦栏镇,以为距贼远,放胆行。偶思遗,遂循大溪,意入芦苇中私且歇。突一黄巾贼目,负洋枪佩刀,贸贸然从溪右来,两面皆水,不及避,反坐以待之。贼拉与乱,女正苦无川资,瞰贼腰缠累累,欣然就之。贼脱女衣,一丝不挂,仰卧溪岸,而己则仅捋穷。女佯笑曰:“急色儿可笑!男女欢合,全赖裸抱,肌肤磨掺得趣。若此,则终是隔靴搔痒耳。”贼笑从之,甫近身,尚未解铃,女故作浪态,乘不意,遽搂之,滚入溪水中。女本江边产,向习流而善泅者,贼入水,四肢浮泛,女力捺下沉,三冒而三捺之,已作尾生桥下死矣。女抽刀断其头,取臂上金跳脱,席卷囊中黄白,着衣打包,从容负之去。临行,复回顾水际詈曰:“狗贼快乐耶?”后入安宜,嫁一少年郎,颇伉俪,称小康,移家秦邮。近已为子纳粟,称太母矣。

  懊侬氏曰:人间最惨,莫如女子缠足声。母之于娇女也,虽爱若掌上珠;独缠得双趺,如酷吏之施毒刑,曾不能少加顾惜。主之督婢,鸨之饰雏,惨尤甚焉。每闻此声,辄痛东昏侯寡耻鲜廉,宜乎覆国。缠已纤纤,阿母意犹未足。及步步生莲花矣,而豺虎猝来,挪移倾仆,直恨无彩翼两飞耳。爱女之家亦曾记此乱离时乎?之三子者,谈笑不惊,或手刃之,或计赚之,而且尺二金莲,其行便捷,出入虎穴,极纡极闲。倘遇斯人,当破产以购之,一捧砚,一添香,一负剑,粉黛中饶有英气。

  又闻一周姓妇,吾乡挈东鄙人,自恃足大善走,难将及,先嘱良人挈子女潜遁,己则摒挡长物。甫就绪,郊外边马已四出。无已,怀一利剪,出门,将觅小道,寻亲戚家暂避其锋。

  忽一贼目自远瞰瞰妇,似有风致,扬鞭追及,喝之止。妇亦不惧,含笑相迎,宛如旧识。下马推妇于地,将淫之,妇佯解裤带,而笑露其齿,嗤形于鼻,贼问云何,曰:“我惜子愚耳,子等跳梁,全赖骥足,设与我苟合时,马遽逸,奈何?”贼思其言颇近理,又能慰己,然四顾荒郊,无一树一石,可以揽辔,颇筹度。女云:“献一策,然后为所欲为。”贼求计甚急,女大声曰:“急煞儿,盍以缰系于两足乎!”贼抚掌称善,乃弯腰俯首,牢缚不少松。

  时妇之剪已在手,乘不意,蓦以剪刺马腹,马负痛,遽咆哮拖贼绝尘奔。剪在腹肉中,愈走愈摇,愈摇愈痛,痛则狂奔,如蹑电,如追风,十里外犹不辍,而贼已肤裂额烂,骨折气竭,不似人形矣。

  妇徐徐整衣裙,拾贼遗之包裹,遥望马拖贼去,觅路始行。及寻得良人,相与剪灯话终夜,吃吃笑不休。

  懊侬氏曰:缙绅家闺秀,原难尺二飞凫,使外观不雅,然亦何必过小。彼媸者,背曲肩驼,虽裙下解结极纤,亦非真丽;妍者体柔腰细,即裙下玉笋稍巨,何碍轻盈?总之以五六寸为准,庶合中庸。安得贤有司出示严禁,凡五六寸以外置不论;若五六寸以内,定求纤纤而翘翘者,即照妖冶诲淫论。


02 ‧ 南郭秀才

  东鲁婚姻俗例,凡彩舆到门,女家必预缮一简,名启书,随新嫁娘送去。其辞无非吉利语,即如苏才、郭福、姬子、彭年之类也。有南郭秀才,本不羁士,因贫,馆田舍翁某甲家。甲有女,字某乙子,婚有日矣。甲告秀才曰:“某粗鄙,不解文字,将以启书浼先生。某固村,而亲家亦非雅,请先生务去陈言,别翻花样,说庄家本来面目,写农人老实因缘,庶免雷同,敬求椽笔。”秀才曰:“善。子当以黄鸡白酒,享我烂醉饱餐,看我挥毫洒翰,何如?”甲果如愿以偿。

  秀才作文曰:“伏以咬文嚼字,秀才当行;拙口笨腮,农人本色。冠既带乎平顶,礼休重乎尖酸。恭维亲家老哥,耕耨事业,朴实人家,筑蜗牛之庐,黄坯当甓;铺牡蛎之路,绿柳成行。陈谷烂芝麻,真是小囤尖而大囤满;肥葱嫩韭菜,不减南园枣而北园桑。槽头喂板角之青,力能耕地;门前拴粉嘴之白,喊可惊天。而弟则徒守清贫,难期浊富。身穿四块瓦,露后遮前;头顶一盏灯,没棱少纬。伸出去两只赤手,缩回来一对空拳。闻你家令郎,才读诗书,即识一丁之字;愧我家大姐,甫知针黹,难堆满面之花。幸逢月下老人,得配人间佳偶。伏愿女知静好,男解爱怜。孝顺公婆,和睦妯娌。养儿做极大官员,改其门而换其户;生女织许多布匹,长其财而肥其家。趁此良辰,图其好事。行见三村五舍,牵来告朔饩羊;会看黄酒白烧,醉倒奔泉渴骥。五百年冤业,棒打不开;一肚皮牢骚,写来好笑。临启雀跃,忭颂莫名。”

  秀才书就,颇自负,甲听其雒诵,亦为之首肯。讵乙与贺客传视,莫不以为讥诮,且以“渴骥”句,比客为畜;以“冤业”句,视乙非人。乙大怒,朱陈会晤时,挥以老拳,遂致雀鼠。

  适邑宰亦援例出身者,之无莫辨。见两家争讼甚急,穷执笔人,以秀才对。遂飞签械至,与以夏楚。秀才不服,语侵长官,乃付广文箝禁,据实申详,以为兴大狱矣。而上游瞩之,狂笑不已,判牍尾云:“缀俗成文,不过秀才游戏;小题大作,足征县主糊涂。夏楚枉及无辜,冬烘是其本色。而两亲家兴讼,只为不通;百里侯申详,何其多事。但启书别样,机趣横生;当付彼广文,为诸生逞才之炯戒。且罚汝薄俸,酬文人遭拍之冤刑。两造逐回,一批绝倒”。宰奉拟,甚惶恐,而秀才亦摇摆出牢笼矣。懊侬氏曰:语云:“对不识字人,莫作才语。”读书人不可不知。余向好弄笔,频遭不韪之名,良由鄙夫俗子,知识虽鲜,而忌讳颇多也。昔有村学究,为东人书联,有“老熊如鹤健”之句,东人大骂云:“仆即陋,何至比为老熊?”学究百辩莫信,遂致解馆。噫,鼎彝珠玉,原不能执担粪人辨其真赝耳。


03 ‧ 驴化为履

  东台某镇,有富翁朱叟,拥厚资,而悭吝殊甚。体患疥,与人较锱铢,恒狡赖,故里人呼之曰“癞皮狗”。为子延师,馆于家,多以冷字问师,师略嗫嚅,即云不通,摄揄之。人多裹足不敢就邑。

  邑佟生,滑稽士也,贫无已,俯就其馆。甫莅皋比,即大书一“”字于壁下,注云:“人能识得,方许以冷字问我。”翁遍搜六书八法,广询名儒硕彦,不可得其音。婉询于生,笑不答。

  翁于市上购物,必精择其价之廉者,买鱼为膳,非腐败不入门,人问之,曰:“吾恐伤生耳。”一日,邻家豕瘟死,人以为有毒,不敢食。独翁以半价买归,剖而腌作脯,每夕登盘。生误食,欲呕,因拈“瘟猪肉”三字嘱徒对,徒蹙额,苦无对,转求教,生笑曰:“蠢才俯拾即是,何不径对‘癞皮狗’?尚不工巧耶?”适催租隶来,翁畏而勉留饭,即邀与生同案餐。盘有咸猪首,生吟曰:“盘中尚有猪头肉,座上何来狗腿差。”租隶闻之,愧逸去。

  一日,有陕客牵驴来镇,乞于市,云断资斧不能归,求众援,不应。客叹曰:“吾馁甚,实力穷,本拟乘驴返,今欲货之,急切无售主。盍杀之,货驴肉较易也,且肉值廉,仅取价常之半。”因假屠刀挥之,驴首断,血缕缕湿街市尘,再加脔切成块,系以草缕挂壁上,人争售之,顷刻去其半。翁闻之,急携钱,尽购其剩者归。客醵货肉钱,得十竿,太息徒步去。翁归,以驴肉渗盐,储于翁,剖小小一脔,炊于釜,欢忭庆喜,不可名言。厨婢燃薪煮,移时,偶揭釜盖,睨其生熟,大惊,盖内突化为烂草履一双。告翁,大骇诧,视瓮中,则满满皆双不借。问邻家有货肉者,亦如是。然邻货肉少,不似翁之多,盖游方术士,用障眼法,破悭囊者,翁不知也。愧悔叫骂,又不可名言。

  生闻之,大笑捧腹,戏仿《月令》句,粘于壁云:“是月也,骗子至,悭囊破,铜钱去,驴肉入釜化为履,癞狗无声。”翁见之,益怒生无礼,年终解馆,嘱人示意,请另就。生曰:“诺。”即刻解馆。翁盛治觞,送生行,甫执匕,翁盛服跪地叩有声,询所求,曰:“师所书‘’字,老汉几闷成瘿,乞明示,救残喘。”曰:“此‘牛’字,翁不识耶?”曰:“何无一悬针?”生笑曰:“渠倔强,好以冷字炫人;又贪婪,吝于资。强在筋,故抽去脊筋耳。”闻者莫不大笑。

  懊侬氏曰:海滨之鱼,有名“草鞋底”者;釜中之脔,竟亦化为双不借耶?夫履,适足之物也,术人岂勖翁以知足之意乎?翁不知之,犹然怒骂。师之戏也,徒取怨尤。


04 ‧ 树孔中小人

  广省澳门岛,有居人,姓仇名端,时随海舰出外洋,贸易各国。一日,遇飓风,船中老大,面无人色。洪涛巨浪中,隐隐现古岛,因急就而舣其舟,得无恙。少顷风息,老大等持篙弄楫,力已惫。仇登岛散步,见岛中枯树甚多,大可十围。树多孔,孔中有小人居之,人长仅七八寸,有老幼男妇、妍媸尊卑之别,肤色如栗子皮。每人身上系小腰刀弓矢等物,大小与人称。见仇窥之,齐声曰:“蜡渠三尹利。”仇适思遗,即解裤蹲地上,并就石钻火吸烟。忽闻人声嘈嘈,如秋塘凫雏,结队而至。惊视之,见枯树最高处,有小城郭,高可及膝,皆黑石砌就。城门大启,小人约千余,联臂而出。摇旗一呼,各树孔中皆有小人出迎,拱听号令。其中有年轻者,面目端正,束发紫金冠,双雉尾,银锁甲,骑拳大鸡雏,指挥如意,口喃喃不知作何语,旋闻众应曰:“希利!”执坚拥至。仇大骇,知为驱己,然藐其小,不甚恐怖,蹲如故。年轻者,又喃喃多时,仇不应,即挥众与战。小箭小枪,小刀小戈矛,钻刺两股,颇痛。恶之,戏以手中烟筒击年轻者,一击,遽翻落鸡背上,毙矣。众攫尸回,城坚闭,其余皆窜入树孔中。仇亦回船。

  夜静,闻岸上小人大至,掷砂泥而呼曰:“梨二师四尹利!”鸡鸣始寂。仇枕上自思,若攫得一二头回故里,转可炫攫孔方。翌晨,托言采薪,携斧与布袋之故处。甫破一树,其中小人甚伙,尚有酣眠未醒者,仇一一拾而装布袋中。约略一门眷属,无一逸者。归舟,潜以饭哺之,亦食,而尤好食松子果品。正拟复往,而岸上小人如蚁集蜂屯,如恒河沙数,口喃喃若詈骂,且小箭如雨,船人怨恐,解缆去。

  月余回广,以之问名宿,咸以为僬侥国人。问洋人,云是物能腌以腊,其味甚甘。一人不敢独行,恐为海鹄衔去耳。仇喜,于市上设布障,置小人于盒,周围嵌水晶片,观者如看洋画,得资甚富。时都转某公爱之,授意于盐贾,贾出千金购去,雕紫檀作小屋宇,前后三进,两旁游廊,其中更设几案床幔,衣箱奁具等器,即日献都转,宝若连城。

  小人以幼者为尊,时见年老者折腰揖孩提;又以妇人为重,时见须眉者屈首向巾帼。一昼夜宿三次,盖以一日为三日也。男妇各就一处宿,每宿必媾,然不容人偷瞰,瞰则羞愤,拔刀自刎死。又最畏雷,闻雷声须装于瓮中,藏地窖内。豢久之,渐通人意旨,每见都转所蓄艳妾顽童,必叩首;若见道学龙钟老辈者,匿不出。爱人着鲜衣阔服,见必舞刀弄棍献诸技;若见破帽残衫者,必争出指之怒詈曰:“蒜平尹利!”性最妒,见人有技能者,必效其所为,不成,又詈曰:“苛二乌三尹利!”性又最疑,防人窃窃耳语;然又畏大声疾呼,高谈阔论者。每闻声必詈曰:“饭平饭平,师二尹利!”都转爱之深,遂禁人对小人语,语必代小人詈,以媚小人,而小人益横矣。

  都转谕像生店,制小纱帽,玉带袍笏,小兜牟,铠甲兵器与小人,争着之,摇足作学究状,跪拜如官人状。渐引导学串戏,性又最灵,不数日,已能演五六折,但舞虽中肯,而歌则不辨为何腔也。有时与以铜钱,则爱不释手,口咬脚踏,而钱不能碎,则又嘤嘤啼。仆人偶有相扑骂为戏者,小人见之,手足舞蹈,乐不可支,由是知小人喜人扑与骂。小人有时戚戚思岛屿,都转必命仆人扑骂,博小人欢。又为小人制小匾额,悬木盒上,曰:“犹傲螟。”又曰:“罔谈彼短。”自制小合头房,题联曰:“槐郡能游,芥舟可渡;壶天不远,橘隐非诬。”小人见之,知向都转鞠跽谢。

  年余,审其安之,开木盒面玻璃门,小人间出,而游于文房左右。一日,都转他去,遗红顶花翎帽于几,小人瞰其状,手扳红顶,两人对踢之如球;摘下孔雀毛,两人互扛之,扫案上灰如帚。正嬉笑间,都转至,小人争弃顶翎逸。顶坠地,碎矣;翎落火盆中,焚矣。而都转不怒,反顾之笑。

  明日,有年家子衣冠谒都转,偶游书院,正值小人跃几上,年家子不知为何物,大惊失声,狂呼曰:“怪哉!”视小人,已惊毙其二,余者皆潜盒中,詈曰:“娇三尼二,师二尹利!”都转由是深恶年家子,置不理。

  懊侬氏曰:《神异经》云:“西海之外有鹄国,其人长七寸,有礼好经,能跪拜,行如飞,日行千里,百物不敢犯。唯畏海鹄,遇辄吞之,在鹄腹中不死。然皆多寿,有寿至千年者,”不闻其一惊即死也。又西北荒中有小人,其君朱衣黄冠,辂车乘马而出,人遇其出,抓而食之,其味辛。能识万物名字,杀腹中三尸虫。然皆小一分,不似其长七寸也。又《辍耕录》中载海外有名靖人者,亦长七寸,然皆露处,不闻其有城郭也。《熙朝新语》载僬侥国曾遣使入贡,其使为纱绛袍,后拥曲柄小伞,然尚长如五岁儿,不闻其如是之小也。藐矣幺麽,其所谓小人之尤者欤?


05 ‧ 楠将军

  吾乡石梁镇,当元季,有古刹,为梁武帝所建。殿宇甚宏,院产尤沃,秃奴橐富,不知焚修而好淫,藏美妓于地窖中,外人不审也。

  时正修缮,工匠满室。有漆工某,正操垩丹漆,忽睹梁上有光,倏一砖坠地,上有守宫二,睛赤髯苍,鳞爪沃雪,一瞥眼,已长尺有咫。正痴睨,忽闻人语曰:“此龙也。”守宫腾起,众争逸。工不及奔,伏几下,适蒙师供圣孔子木主,即戴于首,悚怖不敢动。闻雷声大震,雌电飞驰,云雾中,犹睹门外一青龙至,首横尺木,丹书若符,角杈,裹两黄绢。门小,龙首碍,因侧角蜿蜒入。门内守宫突化为小龙,若迎迓戴尺木者。略一转身,瓦砾飞舞,视青龙攫宫脊宝瓶中珠,大如碗;两小龙各挟楠木梁,拍打若斗,屋宇楼阁一齐成齑粉。

  少顷,雨霁,烟雾散,工晕而复苏,所戴木主,犹耸立不动,而庙则乌有,僧则更不可问。遍地积水浸瓦砾。走告市人,奔视之,唯正殿基陈设女子净桶莲舄数事而已。

  其雨之倾盆时也,远村见黑云如山,垂垂扑庙下,旋即腾上,犹约略见龙伸巨爪,持殿梁舞。旋闻甓湖边渔人云:“是日龙以双梁斗空际,移时,蓦然抛坠湖心,泛泛忽不见。”已而每逢阴雨,湖入则闻两木相撞声登登,止则天霁,验之不爽。由明季至昭代,梁在湖中,受日星精气,渐为厉虐。行人船遇一木如箭激赶,至则船碎。以至放船时,必预呼大楠将军,二楠将军,香帛礼祭之,始获免。时湖心更有巨瓮,不知何年沦入水,每夜,闻瓮中吸水吐水声,即雨。人以为湖中二怪。至道光某年,有渔人父子拉丝网。夜向晨,网重,轻易不能达岸,以为得大鱼甚夥。久之愈重,心急,欲弃网割缆则不舍,欲曳则船将覆。惶急间,忽上流来一官舫,男子数十人,皆箭衣窄袖,貌甚都。因大声呼救。官舫靠渔舟,互结缆,助曳其网,渔人两舟跳踯施力,误坠一履官舫中,不及捡,而网果轻。须臾曳起,掷岸上,官舫欲去,解所结缆。渔人将烹茗炊饼以酬,不受,匆匆去。渔父子餐已,天大明,私衷庆幸,以为获必胜常。及启,则并无寸鳞,唯一极大楠木,满身生绿苔如毛,隐隐有鳞甲纹,一头双孔若目,且有睛,知将化龙,亦不知何故罹于网。始审网之所以重也。因忆曩危急,诣岸上金龙四大王庙,焚顶酬神,视壁上所悬神船,淤泥水尽湿,草履亦在,益恍然悟神之冥助也。因送梁于庙庭。远迩闻之,莫不骇诧。

  一日,示梦于寺僧曰:“吾兄弟成材于隋之开皇,落水于元季,行将化龙,上帝怒我虐行人,谴谪于此。吾弟逃,不敢再恣肆,然吾躯尚受三百年香火,幸无亵渎。”僧告于众,为之雕大王像,纹甚细。从此湖中无撞木,而瓮声如故。


06 ‧ 昙花记

  昙花本佛国产,放大光明,生自在香,每闻梵呗声,则婆娑而舞。奈朝开夕落,赋命不长。佛祖慈悲,见之泪下。昔太史戴公督学西秦时,辟门唱名,有七龄章童子名节,丫髻缠红丝,面如冠玉,提笔囊登阶接卷。太史藐其稚,曰:“咄!节院乃文战之地,非婴孩跳荡之区,汝来此何为?”揖而对曰:“童子无知,观光有志。”曰:“汝能作文乎?若块然没字碑,当以夏楚惩汝。”曰:“虽未敢径夺锦标,亦未必遽撄扑教。”太史颇以为夸。询广文,对云:“此儿素有神童之誉,渠父名九如,亦久困童子军者。”太史疑九如携来,将贾余勇,为儿捉刀,乃杜其弊,呼从者送交幕府诸君。及再点,则鱼贯中果有九如其人者,年逾不惑,野朴颓唐,一村学究耳。问:“章节汝子耶?”曰:“然。”曰:“如此髫龄,强来作麽生?若露庐山真面目,法不汝容!”九如唯唯以退。

  院门扃,太史危坐堂皇。过卓午,返内省,甫履阈,即闻童子喧笑声,与诸老辈辩难声,且脱帽露顶,榻上翻筋斗为乐。太史蓦入,略呵叱,节悚惕,徐起整衣冠,侍而听教。太史笑云:“吾固知汝不能文也,日移八砖矣,不构思而喧闹,此岂三家村塾耶?”对曰:“不奉题纸,从何作文?”太史恍然,亦自捧腹,询诸幕云:“是儿伎俩如何?”佥曰:“敏甚,唯狡狯不受羁勒,然读书甚熟,百举而不一遗。”乃授题,与以小几,使坐,并与果饵使餐。节略一颦蹙,即奋管直书,不啻宿构。洋洋洒洒,出色当行。缮就,跪呈其卷云:“童子节,愧少如椽之笔,且为刺促之文,良由时近昏黄,不过免于曳白耳。”太史阅之,击节者再。适壁上粘《兰亭》本,拈“此地有崇山峻领,茂林修竹”句,命对;对云:“怕你不雕虫篆刻,断简残篇。”诸幕叫绝。太史佯怒云:“童子亦读《西厢》耶?”即以为句曰:“童子读西厢,”对云:“大人应东井。”太史色为之霁,指庭树曰:“老树千年,”对云:“香昙一现。”太史恐其不祥,然心赏灵慧。适左右举烛,节将出,因抚其背曰:“好为之。一领青衿,便易子矣。”

  节忽颜色惨戚,伏地泪雨,崩角有声,力辞盛意。太史大诧,问:“汝既高尚,何劳此行?”泣曰:“童子有苦衷,不敢言,言必获罪戾。”曰:“第言之,无恐。”曰:“父困此有年矣,顷此之来,原冀为椿庭作倩,不意隔绝且先获售,则父于今科固已无望,即下科亦何能为哉?乞录父而黜节,转移之德,没齿不忘!”太史呼九如卷至,则荒率较雏凤判若天渊矣。因以之示节曰:“汝父文似此,奈何?”节叩不已,太史矜其志,怜其孝,嘉其慧,遂许其请,曰:“冰鉴之明,暂为汝屈。然汝下科必捷,鸿飞不远矣。”节欢跃再拜而出。

  翌晨揭晓,榜首为章节还,亦隽才也。九如则勉附榜末。星轺启行,诸生走送。九如亦携节拜车下。太史谓九如曰:“汝之售,汝子所赠也。鸦巢之凤,岂有种哉!”又询节曰:“冠军人汝同宗乎?”曰:“同。”曰:“我行矣,盍以一对送我:章节章节还。”节应声曰:“吕蒙吕蒙正。”太史顾广文诸人曰:“能不以此子为无价之宝耶?”旋解襟下佩玉以赠节,曰:“汝第自珍爱,明年今日,当以茂才还汝。此玉即他日券也。”节感激涕零,呜咽惆怅,视星轺影远,始随父而归。

  阅半载,太史忽梦节持昙花冉冉来谢,口吟一绝云:“身本优钵罗,托身植瑶岛。入世偿宿逋,昙花依旧好。”迨重莅是郡,急欲见孺子,而踪迹杳如。惊询广文,广文命九如自陈。双泪盈睫,抽泣而对曰:“节儿自承明训,归后惨以痘殇。弥留时,坚抱所赐玉佩,遂以为殉。”太史惊惋无既。九如又云:“渠降生时,本梦一老枯禅,手赠昙花而诞,宜其不永也。”太史爽然,始悟昔之联句可为谶,后之梦返其真耳。乃振腕作《昙花记》,以志其事。

  懊侬氏曰:负逋而来,偿逋而去,人间佳子弟,莫不云然。独章氏子,可叹可怜,令人有回也短命之感。慧既非凡,孝尤卓著,昙花之喻,虽想当然语,亦作如是观也。又棠邑有古梅书院,邻果老庵,乃唐人附会神仙古迹。邑宰长公名在,试书院日,少长咸集,中有八岁童子来观场,长公命对,曰:“梅花果老矣”,即应声曰:“棠阴长在哉。”长公大喜,呼为千里驹,奖赐极隆,旋亦夭亡,孺林伤悼。


07 ‧ 博山两贤妇

  博山钟十六,其父以负贩起家,十六亦废读绍弓冶。年十六,聘里人李氏女耐姑为妇。未娶之先,偶诣村市勾当,遇风鉴士叟,鹤发龙钟,碧眸炯炯,求相者门如市,为其言多应,无丝毫爽也。十六羡其神,出腰际铜钱二百求摸索。叟云:“来者父母俱存,弃儒习贾,”余亦多验,惟云:“应得两妻,相伴偕老。”十六温噱云:“某田舍郎,仅一床头人,愿斯足矣,何福消受英皇耶?”时父执陈老,亦欣然延至家,遍相眷属,至陈女让姑,问:“字人否?”曰:“尚未。”曰:“一语孟浪,莫见责。女公子当是人家小星也。”陈大怫意,曰:“陈某不才,忝为此乡之望,何至以弱息为人妾!”叟云:“但求相法不验耳。”言已拂袖径出,人俱以为颠。

  年余,十六行亲迎礼,耐姑艳而不浮,慧而不肆,温清无缺,伉俪亦浓。讵结缡甫六月,竟生一子。十六怒,疑必不贞于室,朝夕诟詈,翁姑亦时时诮让。耐姑无以自明,唯向隅痛哭。十六欲杀其子以灭迹,姑不忍,弥月即迫之归宁。甫入门,而离婚一纸,已接踵至矣。其父李翁见而气结,入咎其母李媪。媪思己女素守闺范,动以礼闲,然婴儿固在抱也。下嫁日至今,始六阅月也。嗒焉气丧,唯母女相对哭。娣姒嗤嗤笑于后,臧获落落慢于前。族人更说翁曰:“若耐姑者,诚门楣之丑,不殪之,亦当醮之,否则逐之,然则豢而终其身,作有夫寡耶?襁褓物,他日究谁氏子耶?”翁曰:“我亦筹之久矣,若倔强,当以斧加其颈。”

  明日,果有媒妁集于门,或云某尹二郎贤,或云某薄四郎美。耐姑知不能容,然亦无所归。晨起抱儿,走投雨香庵,鬻簪珥,僦尼别舍以居。禅榻砖灯,纺织自活。庵主人大悟,优婆中善知识也,颇怜之,时加调护。一夕,儿呜呜不寐,耐姑孤枕伤心,亦自哀哭。大悟自蒲团惊寤,呼曰:“耐姑,何其不耐耶?暂时盆覆,冤亦前因;有日珠还,圆成后果。寡妇且耐夜哭,况有夫之妇哉?”耐闻之,抽哀而已,不敢信口头禅。

  十六自出妻也,颇惧泰山涉讼。既而寂然,知无他患,遂另议姻于陈女让姑。让姑虽艳慧,终觉逊耐,弦续良辰,十六思叟两妻之言,虽微验,然出一娶一,终不足云箭贯双雕也。陈翁更以娇娃已得所天,虽属补房,然非室,行当抉叟双瞳子,责其狂瞽云。

  是日,大悟偶自他村行,见钟家鼓吹喧阗,贺客杂,知是再娶,急归告耐姑,耐姑洒涕默不语。问:“娘子于意云何?”曰:“死耳。”大悟狂笑云:“前日奇冤莫白,若反生;今日大屈将伸,若反死,何其痴乎?”耐姑知其中含妙谛,即跪求开示。曰:“娘子当乘此机会,往登其门,抵死不去。神佛菩萨,一切有情,自来玉汝。请以二十字禅言相送,偈云:‘但得灶下养,重燃狱底灰。香闺联二美,此去莫低徊。’”耐姑祗领,乃襁负其子,登钟氏堂。

  姑觌面,批其颊以逐之,不去;亲诣厨中,霍霍磨刀以恐之,不去;呼媪持短棒交挞之,遍体青伤,仍不去。惟伏地哀号,自云“死罪。”见姑怒稍解,始叩首请代女仆,供传呼,不计佣值,日唯求两餐,夕唯求一席地,惰再逐,无怨言。翁与十六已有怜惜意,邻里又缓颊云:“不端妇亦可怜生也,阿姥何惜一碗闲粥饭,俾渠亦可代新妇劳。”姑不得已,颔之,惟命宿东厨隙地藉稿眠,不容其擅入中堂,不容其妄与新妇抗礼,耐连连应诺。

  由此洁庭除,操井臼,虽新妇不洁,亦代湔除。姑于初至,颇吹毛求疵,后见其服劳不少怠,渐亦相安。耐不呼姑,而曰太母;不呼舅,而曰太翁;新妇则曰娘子;见故夫则走避恐不及。戚属乡邻,罕识其面。幸让能怜耐,且怜其儿,避人则呼曰姊,时周恤之,不忍目之为佣。

  计重来瞬息年余矣。会舅姑寿辰,十六效莱舞,如期称觞,戚属咸集。忽雨香庵尼遣雏送仪至,开箧视,非祝具,乃汤饼也。莫不鼓掌笑老尼荒廖,几如叟妄言。旋开宴,鼓乐大作,觥筹互飞,忽闻灶下有呱呱声聒耳,灶婢奔白云:“李氏又分娩矣!”宾主愕然,其姑大怒,趋而责之曰:“淫婢定不欲生耶?前已玷汝家,今又玷我家耶?”耐含笑云:“阿姑勿怒,儿今日鸣吾冤矣。速邀良人来,岂有两子而不识其父乎?”十六犹未审何事,贸贸自外至,耐蓦起执其手,涕泣曰:“我自入汝家,服役之苦,妇人本分,何足云?然未尝出一瞻眺,与人一语言。汝于某日挑吾,吾不理,夜间乘醉来逼吾,草榻上勉就之,今几月耶?抑仍六月耶?二老如不信,有渠头上柳花为证。”先是清明日,其俗男女均簪柳花少许。新妇媚稿砧,以五色丝缠作彩缕,有文理,非代人所能。盖由清明至今,又将中秋也。

  正错愕间,忽报李家老夫妇闻信至。十六父子道左迎入门,即揖众宾曰:“不肖女亦有今日,不然天网漏矣!”李翁犹刺刺理论,李媪则发指,面色靛,叫骂万端,毁器皿无算,遽揪十六之母,饱以老拳,衣裤撕碎,几露其私,无敢阻者。十六崩角有声,亦为腾足而颠,捉发而掷,夫妇扬言曰:“今日事,非鸣官荡其产毁其家不可!”众宾稍劝慰,则反唇讥曰:“当日吾女被逐时,诸君何不援手一启齿?”宾语塞。时让姑父母亦在座,知事必决裂,急号于众曰:“耐姑之贞,其含垢忍耻,固已上格苍穹,始送石麟为姑解秽。顷欲解铃而息争,合璧而免讼,似非吾女一言不可。”让姑果自屏后冉冉出,拜诸长上云:“耐姐沉冤,白于一旦,天之灵,家之福也。请姐复正位,儿副之。若是贞操,即为之执巾栉亦所甘心。长者俱在,求勉如儿言,勿再鼓舌。”众曰:“善。”陈翁亦乐为之。忽叟来观热闹场,从翁后拍其肩曰:“陈君陈君,仆之双瞳,能赐保全否?”陈大骇,继而大噱,遂与众互述其事,始知数之所在,有莫知其然而然者也。惟大悟能知必于是日临蓐,又不知操何术耳。乃张灯结彩,奉两家父母高座,钟携儿叩拜伏罪,然后互荫其女作螟蛉,宾客极欢而散。

  翌置绰楔于门,表两妇之贤。耐姑再生女,仍六月。让姑生子二,即如寻常。其后四子皆贵,惟先封谪母,而后封庶母,诚如叟言。耐姑年六十,出资为雨香庵建佛塔,报大悟也。

  懊侬氏曰:中牟谣云:“少所见,多所怪;见橐驼,言马肿背。”钟十六以妇六月产即云不贞,可谓少见多怪矣。孕月深者主寿,月浅者主贵。老随园堂皇一语,能为婴孩造福,是真佛子心肠,慈母荫庇也。吾愿不识字人,其胸无点墨而腹有疑团者,当三复此编,免唱东南孔雀。我佛闻之,必合十而作颂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


08 ‧ 珠江花舫

  邹子《乐生笔记》载江山船云:“江山近水人家,各置一巨舫,画板明窗,巨丽宏敞。父荡桨,母操舵,兄弟执缆,女任烹调。其女子率幼习丝竹歌舞,破瓜时,便使应客。临风咳唾,若即若离,或一二姝,或三四姝,皆靓妆,将以诱过客,弋重资也。富商大贾,往往倾囊登岸,恶矣!”而不知广东珠江花舫,其恶更有胜于此者。

  一老幕府沈翁,宜兴人,自幼入粤,生平不履勾栏门,亦不娶,由壮而老,仍童子身。每见子弟喜北里游者,则笑之以鼻。醉后尤自夸诩,以为如来世尊,忍欲罗蜜,自家已得三昧,盖尤胜焉,无不及也。岁积修羊已数万金,囊橐累累,而御仆又严酷,锱珠必较。

  一日,将回里买良田,筑幽室,为归隐计,不复为人家压线作嫁衣矣。素闻花舫名,恐堕其术,乃再四检择,须无一女眷者,始登其舟。一日检就,先运箱箧,安置图书,而后辞别旧识,始解缆行。一舟为己坐,一舟载仆从,不甚华丽,亦无陈设,饮食亦不甚丰洁,遂帖然意肯。

  行三四里,忽睹一好女子,淡妆素服,蓬头鸦髻,而意态动人;启舱后小窗,就水浣手,玉腕钏碰板锵然。沈怒,呼仆不应;呼舟子,问女何处来?舟子大恐,伏地面无人色。女急走出舱,裣衽拜曰:“公勿怒,容妾缓禀陈,近情则留之,无理则逐之,惟公所使,未晚也。”曰:“试言之。”女流涕曰:“妾宜兴人,姓刘,乳名小玉。幼随父宦于粤,误适恶少年,奁资供赌博,资罄而夫死,大归,而父母又卒于官,百计营葬。孓然一女子,孀且孤,恐遇匪,陷娼家,思归乡里,剃发皈三宝。欲自买一舟,既无资斧,又无婢妪,迢迢千里难独行。欲附他人舟,又恐遭不测。素闻长者圭璧其身,乃奇男子,必能怜苦况,赐玉成。且妾邻姆姆,又与舟人熟,故附宝舟行。倘赐援手,贱妾生死衔环,日于佛前讽诵,为长者祝千秋。若竟不许,妾当效湘累毕命,盖舍此机会,永无归期耳!”言已悲啼,词旨酸楚。

  沈愕然久之,曰:“附舟行,何不可,但不许入中舱耳。”女应之,即起入后舱,嘤嘤诵佛号。舟子亦拜谢。问诸仆,仆叱舟子,沈遂信。

  久之,每进一餐一饭,赞甘美;舟子曰:“此小玉手段也。”每盥一巾一袜,赞匀洁;仆人曰:“此小玉湔祓也。”翌晨,抵小村落,思早馔,呼仆,尚酣寝,忽舟子掀廉进面饼,味鲜美,问何来,曰:“小玉亲上岸为公购来也。”一日,清晨拥被坐,忽闻骨冬一声,舟子大哗曰:“小玉为主人购早馔,上跳板失足落水矣!”沈披衣即起,开舱视之,果有数饼漂水面,众果挈女子自水中出,衣裙尽湿,瑟缩寒颤,扶上船头,将之后舱。闻舵工太息曰:“小玉仅此一套衣,又无可更换,不几冻煞耶?”沈立命扶入中舱,女不应,众如不闻;沈又言,众曰:“公曾云不许入中舱,小人敢忘却耶?”沈曰:“渠为我至此,忍坐视耶?”呼入,卧小玉于己衾中,钻火代烘湿衣。小玉起着衣,含羞诣后舱,操作如故。沈由此心德小玉。

  一夜人静后,似鼠子入箱啮衣履,呼仆捕鼠,不应。将自起,见小玉睡眼饧涩,自舱后出,衣绿绸短袄,秉烛问鼠在那厢,公指示之,即为摆扑而后去。一夜,江风大作,桅震震响若欲断,案上灯檠忽灭。呼举烛,不应。又见小玉徐徐笼灯入,披淡黄袄,就灯火,纤指如笋,凌波如芽,略凝睇,又去。

  一夜,暴雨,水溜自篷隙入,衾枕却当漏处,移就干处,如故。呼仆不应,又见小玉挈衣襦,秉烛姗姗来,登榻跨沈身上过,代塞漏处,溜应手停,汗津津如珠,喘吁吁若断,沈由是心更德之。欲挑与语,小玉遽携烛而去。明日,沈忽病痢,仆人懒惰,恒早眠,自伤委顿,叹且泣。小玉闻之,即诣舱代调药饵,司盥濯,极殷勤,数日病瘳。夜静,小玉犹忍冻侍床头,不归寝。沈怜之,挽其臂曰:“卿衣裳太薄,又为老朽侍疾,良不忍。何不权就仆脚畔眠?”小玉不答,促归寝,亦不应。沈曰:“吾犬马如长,卿齿稚,论年岁,当可为吾螟蛉女,眠何碍耶?”小玉点首,遂就脚后眠。

  沈觉奇暖,胜于汤婆子;又有一种异香钻入鼻,心大动,不能自持,逡巡起,与共枕,摩挲抚慰,口吃吃求欢,小玉曰:“不可,妾既孀,又视翁如父,翁又面许作螟蛉,若此之为,玷辱奚甚。”沈固哀之,小玉曰:“既蒙相爱,何必在此?”曰:“卿如能令我销魂,当没世不忘。且仆孤身独行,惨与卿同,成就此好,吾之所有,即卿之所有。不然,卿即归宜兴,能枵腹活耶?”小玉不语,沈遂与之定情,备极缱绻,沈喜曰:“今而后,方知枕席之乐,胜于封万里侯也。”小玉曰:“妾之清白,为君轻薄尽矣。”由是相处如夫妇,一切锁钥,悉付小玉。

  忽闻两仆逃,已而一短童亦逃,小玉颇骇诧,而沈独不甚追究,计自解缆时至今,已八阅月,尚未至。小玉独催促,而沈若不甚介意。久之,视银箧尽空,问小玉,曰:“翁忘却耶?仆盗资若干,僮盗资若干,日食柴米,翁病药饵又若干,舟子支付船值又若干。”观衣箧亦空,问小玉,曰:“翁不知耶?银尽,不借此付质库,将若何耶?蚨去能飞回耶?”沈恋小玉美,昏昏亦不甚盘诘。一日,舟子喜曰:“到矣。”沈欲登岸,小玉止之曰:“翁将何往?常言家无一椽,能露宿耶?故里闻翁挟重资回,必猬集求告贷。谓翁之资斧已罄,谁信之耶?然则再求人,谁应之耶?岸上有妾阿姨家,颇雅洁,不如就彼处养疴。妾承翁错爱,既不能树贞节坊,亦不愿别抱琵琶,且作临邛栖止。家虽壁立,妾尚能拈针,量不致有庚癸呼也。”

  沈思邓山已颓,阮囊依旧,不得已,从之。入其家,果如女言,居以静室,起居安善。女皇皇时出入,时来伴翁,寝时就他处宿。心疑不敢问,亦不敢出。突二三旧友来访,皆粤之名幕府,惊询:“何亦遄返?”笑曰:“返何处耶?何时返耶?”盖沈舟居一载,日对丽人,舟子扬帆行数十里,又溯流退数十里,无论浙邦,且终未出粤界也。顷所居即小玉家,舟子即小玉兄弟辈,盖名妓也。至是始恍然,乃相与干笑,遂仍居广为冯妇焉。又一显宦履任,登画舫耗去五千,而归与夫人言,夫人嗤之。曰:“卿勿笑,他日

  赴任所见若辈,恐亦能令卿卿销魂也。”夫人大笑曰:“吾身无淫具,渠能为我作面首人耶?”曰:“不然。吾辈爱优伶,何曾非两雄相爱;恐两雌相爱,亦同此扑朔迷离也。”夫人更大笑,以为妄,且隐隐有醋意。后果买舟,遣女仆迎夫人。舟子女慧丽可人,能眉语,能目听,举止言动,无一不令夫人生欢喜心。乃拜为螟蛉女,朝赏暮宴,金玉珠翠,锦绣玩好,不计其数。船故缓缓行,日仅十余里,比到任,而夫人已妙手空空矣,且船值已累积,短百余金。宦闻之,急遣仆持金赎取夫人归署。冉冉出莲舆,登后堂,官遽跃出,抚掌笑问曰:“何如?”

  懊侬氏曰:赵简子适楚江也,且惑操楫女;鸱夷子游五湖也,尚挈采莲人。天光云影中,一叶荡漾,得此数辈,供巾栉之周旋,便觉米家书画,赵家琴鹤,一切有情。然瓶供之兰,嗅之可也,若醉服其水,则腹痛而死;鹤顶之珠,玩之可也,若误服为丹,则肠断而亡。噫!黄帝造舟,防溺也;而仍溺之者,盖自溺也。


09 ‧ 金竹寺

  余髫龄即闻扬州地下有金竹寺,不得其源。前岁,晤屯田司马杨慧生姻丈,偶话及,云:明季某甲子,有皖人萧灵威,少年任侠,追踪鲁仲连郭解之为人,屡屡睚眦兴怨,后遭仇家,几毙毒手;逋之他县,匿迹韬声者二载。偶步月,闻茅屋中有哭声,探询之,有里豪魏姓名虎者,强娶孀母女,愤不从,欲自戕者屡矣。其孀母朝夕逻守,然虎已诹吉,行将来攫取,故对泣耳。萧闻之,归旅店,袖刃出,访虎居确,跃登其垣,垣尽登屋,脱履步鸳瓦,行无声。视灯光多处,睨虎坐绣阁中,拥艳姬,陪狎客,昵饮甚豪。闻狎客笑曰:“东邻女假惺惺,尚啼哭。明日销金帐中,一尝异味,恐麾之不肯去矣!”虎曰:“倘倔强,当投诸冰窖,寒冻杀!”客曰:“虎郎惜玉,情甚旖旎,岂故作险语,破鬼胆耶?”曰:“嘻!”萧审之确,即跃之地,挥刃奔虎,遽斩之。姬惊晕若毙,客张皇,萧又斩之。仆僮闻声来,又斩二,而逃其一。视案有酒,立饮三大白,指溅血书壁曰:“杀人者萧灵威也!”书已,仍跃登屋,荒窜四顾,不知所之。忽昏黑中,有白衣人执莲花灯前引,随之行如飞。比明,视所抵已五百里。欲寻白衣人,不可得;唯灯弃荒草中,孤焰摇摇若将灭者。趋视之,非灯,竟朱提一锭,量之约四十两,俯拾,即以为资斧。

  日处旅馆,渐闻风声促,恐为捕者踪迹得,急易装更姓名过江。闻浙省天竺山菩萨最灵显,虔往焚香求忏悔。至则士女如云,比丘如蚁,然皆装模作样,无一真善知识。焚香毕,即小住山寺,发愿改悔,默求庇佑。学优婆讽诵,至虔至诚。偶游山岭破寂,视石洞中,有老瞿昙趺坐,目若瞑。见萧来,遽喝曰:“富豪强娶,何预汝事?”萧蓦听,如冰沃顶,恐泄其事,心意欲击毙矍昙以灭口。僧大喝曰:“咄!白衣持灯接引汝,尚为仇耶?”萧骇且感,遽伏地,曰:“弟子知罪,大菩萨法力宏深,定能始终解我厄。”曰:“此处非容身地,盍为我寄书扬州金竹寺与铁方丈,彼处潜身三日,难即已。”因袖出一函,封其固,曰:“速去,勿回头!”萧崩角数百,持函即行。

  十日过江,抵扬州,遍询无金竹寺,心甚忧虑。不敢居城中,潜寓乡村。夜夕步月东关浮桥上,忽一僧打包来,僧雏携灯前引,灯上大书曰:“金竹禅院。”略凝睇,神灯飘忽已东去,急趋而尾四五里,始追及,已在山谷中。僧问曰:“男子何所见闻而逐我?”萧喘息道天竺遇老瞿昙事,并示以函。僧曰:“我当谁,原是白衣豁棘尊者。居士既远作寄书邮,盍随我归去来。”须臾达一大丛林,月色昏黄中,视钟楼经阁,瑰伟嵯峨。司夜行者,已行梆唱佛歌,声凄心肺。打包僧入白方丈,萧拱候丛竹旁,风篁烟筱,文秀。僧出,白方丈已禅定,留书案头,止客就寮房宿,明当晤叙耳。引萧之一斗室,雅洁无此。旋出夜膳,亦极精良。明日,并不闻传唤。往来缁侣,古貌古心,老稚妍媸,其类各别,然较之天竺皈依之大众,则似觉不同。

  住三日,是夜忽闻钟鱼梵呗声,若开大道场。潜披衣趿履,拟往瞻视。及至正殿,则其声顿寂,唯见满堂无佛像,满地铺毹氍,灯烛辉煌,男女裸体横陈,绸缪交媾,妍与妍偶,媸与媸偶,老与老偶,稚与稚偶。大骇。略转瞬,则又妍媸老稚互更,互为之偶,或鸾颠,或凤倒,或背成峰,或侧成岭,其态既浓,其声更昵。萧阅之,始骇继怒,不禁大呼曰:“如此昏昏,成何世界!”忽闻背后一人大喝曰:“咄!六合之中,六合之外,六合所成,男欢女爱。俗子无知,大声惊怪。”萧视其人,紫衣科头,面如满月,打包僧侍侧,呼曰:“此铁方丈也,萧居士其稽首。”萧心虽怒,而体不克自主,玉山遽颓,和南伏地。方丈挽起,携入所居,略略问瞿昙踪迹,谓萧曰:“顷之所见,乃佛家之幻景耳。智者见之,大彻大悟;愚者见之,可兴可起。无足惊诧。”萧不敢言。旋谕打包僧曰:“盍携去重瞻水晶域,当发菩提心。”萧辞出,见殿上灯火全无,人物亦杳,唯三世佛像,龛灯明灭而已。

  忽听鸡唱,传语送客。打包僧手采竹叶一丛与之,曰:“以此聊为居士壮行色。”萧领而藏于袖。送出门外,则迥非旧途,踯躅奔驰,明始辨路径,则已在甘泉山下。回顾袖中,竹叶已坠去其半,视所存者,金竹叶也。再入城询之,瞬已三年,而寺中仅三日耳。遂出竹叶货之,小负贩,大获,设骨董肆,家渐裕。

  一日,晤一女丐,携女行于途,见萧伏叩,曰:“恩公尚在耶?”萧审视,为当日难中人,急携回密室详询。云:“魏殁后,其子告官,捕得凶手如公状,斩之,其首落地而尸不见。妾义而盗首葬,甫破土,其首忽成荷花灯。官闻其事,亦不深诘。妾恐株累,挈女逃,丐于此者已三年。”萧更为述遇僧事,互感诧。遂以其女为室,事外母如母。旋投行伍,得功勋,仍以所易贾姓登剡章,官崇明守备。夫妇事佛甚虔,萧每怒,夫人低呼曰:“金竹寺,”辄敛怒为笑,见人温婉如处女。后外母死,盛补葬奠,送之殡宫,策马呵道归。忽于人丛中睹魏家仆,急携夫人不知所之。

  懊侬氏曰:路见不平,拔刀相救,佛菩萨赏其义侠,故远导幻境以生之,且诡托秘戏以悟之。盖镜中之镜,瞳中之瞳,岂真地下有逋逃之数,世外有曲躬之树哉?至满堂须陀洹,齐化鸳鸯偶,是耶,非耶?幸勿当作火宅梵嫂一例看也。


10 ‧ 石郎蓑笠墓

  崇明濒海处,烟波浩渺,仙灵往来。有大石郎者,幼孤,年十六,无恒产,为人家牧牛。青笠戴月,绿蓑织烟,时以短笛自娱,意亦闲适。顾嬉且勇,与群牧斗,无能胜者。然遇介属随潮以至,则扫而投之,不忍戕其生。所主之田公翁某,颇赏其仁厚。

  日卓午,与群牧倘徉于绿树间,或捉迷藏,或赌樗蒲;郎独抽尺八,坐避潮墩,吹无腔之韵,偷关山杨柳,指村舍桃花,自以为乐。少顷,潮怒涌,天地皆青,大蚌随一线来,泳游不去,宛为笛韵所羁。潮顿落,即胶滞沙际,屡翕辟,露光芒。群牧知中有夜光珠,议劈而取之。郎思害神物不利,诡云“海物通灵,刀斧莫斫,盍渥以沸汤则自开。”众善其言,竞起拾薪汲水,寻田家假灶突。郎待其去远,潜起推蚌行就海,祝曰:“苍茫贝阕,不少汗漫之游,幸勿再登陆,为若辈觊觎。”蚌得水,圉圉焉,洋洋焉,忽挟巨浪如山,俯仰作稽首状;海风忽狂,飒然遂逝。迨群牧以汤至,郎正假寐,物已子虚,叱起问何往,故佯惊作懊丧语曰:“神物化去矣,奈何?”众恍然,知为所赚,唾其面,亦不较。

  明年夏,时有青色牛,伤海边稻田,貌颇似郎之所牧。问之,不服,白眼争。遂告其所主,诮让之。郎嘿不辩,惟思所牧从未轻纵逸,何得蹊人田?会复有来告者,郎忿极,暮往其处,隐身以伺。

  翌日黎明,果一牛自海岸出,毛色极纯,与己牧却仿佛,惟顶生一角稍异。既而游戏沟塍,大肆蹂躏。郎暴起,将擒之,以塞人口。牛惊觉,反身遁入海。郎忘其为洪涛巨浪,尾而逐,视两旁之水皆壁立,牛所过成一白平坦道。里许,抵一处,峨峨府第,金碧辉煌。牛跃入,郎亦入。听管弦哀怨,内正开筵,执事者皇皇奔走,无暇他窥。庑下有隙地,乃掩身,穷异观。视座上一客类王者,佩陆离之剑,颔下飘白须。一客类大夫,古衣冠,沉静缄默,似抱烦忧。一客类儒士,然星冠羽衣,英致洒然,亦极尊贵。一美人类天女,明翠羽,貌虽艳,而凛凛若冰霜。主位殷殷劝爵者,则一少年郎,被服都丽。阶下歌吴聚,舞楚舞,轻能在掌,高可遏云。客询何节奏,对以水殿抛球,新续第二曲也。白须人亦扣剑作歌曰:“鞭平王兮,吾非不臣;云黯黯兮,奇冤莫伸。吴市吹,萧欲裂,潮怒不可折,心死不可说。”古衣冠曰:“相国尚有余怒哉?”亦攒眉蹙额而作歌曰:“天之险,不可升,地险山川与丘陵;人心之险更叵测,朝为变兮夕为更。珠宫在水兮何其晶莹,坦荡荡兮日月自明。龙伯召我兮,佩菊与之兰襟。吊汨罗之万丈兮,臣心同清。”儒士笑曰:“大夫变新声,却骚韵,然亦哀而艳矣。某请和以巴里歌”。歌曰:“当年臣本寄书邮,谁幸三生结并头。怜煞秀才康了辈,水天漂泊几沙鸥。”群起酌以巨觥曰:“洞庭艳福,诚可羡也,然尚有袍泽之情乎?”言已,视美人无一言。咸询:“贞姑,可否按律吕,赐新声?”对曰:“请以珊管瑶笺,书二十八字,命乐工歌之,何如?”众曰:“善。”须臾书就,阶下人歌之曰:“蓬莱清浅几成尘,门外野风愁煞人。三十六湖凉月里,珠光长照女儿身。”

  郎聆之,情不自禁,矢口大呼,曰:“美哉!凛凛之风,何其婉而厉也!”咸愕眙诧:“俗子何得犯宫禁?”少年郎呼缚付鳖丞惩治,武士出索,反接其手,将行,呼曰:“缚太急!”既而大笑曰:“不图石大郎死于此处,大奇!”少年瞠视良久曰:“君海牧牛之石大郎耶?”曰:“然。”曰:“然则我恩人也,何得作阶下囚!”叱解其缚,亲自降阶,执礼甚恭,曰:“仆非君,早为儿童戕矣。此龙宫也,某王世子也。前化蚌出游,听君雅韵,险遭不测者,即某是也。盛德隆情,久未能报。顷能不速,颇惬素心。”即引之登堂,遍与诸客揖,曰:“此伍相也,此屈大夫也,此洞庭柳真君也,此露筋真妃也。”郎茫然不辨云何。伍相云:“是子本天上水星之精,好与农丈人斗,得牵牛救解,旋以劾堕劫,归元之期非遥,世子尚宜调护。”客皆告别,郎亦兴辞,世子阻之曰:“君宜少安。”送客回,重与入座,问君何能来,以实告,曰:“能来不能去矣。适君所逐者,分水犀也,子非犀,则出门一步即死。”郎窘急,几坠泪,曰:“容请命于家君,或有法。”遽去。

  俄顷,持一大珠如龙眼者:“此辟水珠也。家君感子救某故,持赠。有此,入水可无濡首之虞。幸勿示人,恐有焚身之祸。子行矣,珍重此身,报德正未艾也。”殷勤送之出门外,果无投足地。试挥珠对水,奔腾浩瀚中,忽露一通衢,且平直,犹如犀之在前,瞬登彼岸。群牧咸惊。

  然大郎终不自慎,恒握珠走狂澜,既欲炫田以吓愚氓,不禁驾冯夷而驱海若。一日,抱一古铎出,上刻篆词曰:“大禹驱山之铃。”又一古玉,上刊奇字云:“秦皇塞海之宝。”他如鉴魑魅之铜,斫蛟鼍之剑,珊瑚树真有高六七尺者。人谓售之碧眼贾,富可跨石崇。郎哑然笑曰:“吾不能为龙宫之贼。”乘观者不意,悉举而投之,人皆恶其痴。尝有巨鼋出海翘首,目闪,即随之下。少刻醉饱出。人询何往,曰:“世子悬弧之辰,遣介士招饮耳。”众谋攫其宝。偶吹笛,倦而眠,六七辈蓦集搜腰缠。大郎惊醒,惧失信于世子,因珠入口,奋与众斗。众虽辟易,而珠亦滑入喉际,吞吐两难,遂鲠而死。乡人怜之,殓以桐棺,海畔。是夕风雷震震,翌已成一巨坟。明年海涨,复于坟下拥一沙岗,凡斥卤之地多坍塌,大郎坟独无恙。而潮亦至此止。

  死后且时著灵异,乡民即坟为祠。百里外浏河,素多海患,居民避波臣者纷然。时梦一神人,卤薄赫赫,冠冕峨峨,自云:“我石大郎也,悯此处没于海,急迁棺,或可免厄。”同日而梦者百人,咸惊异,询崇明,果有大郎坟。请于土人,不可;欲盗其骨,更不可。祷者宿神座下,夜闻天乐大作,大郎车骑而至,呼其人而告之曰:“我有一蓑一笠,尚悬所主田翁家,迎而葬之,亦可免冲突。”翌起,往恳某翁,视东壁后有小舍,数堆破败物,拨灰尘寻之,果得风雨具,为大郎旧制。遂鼓乐迎归葬海口,如古名臣之衣冠墓,且筑如崇明之庙。工甫竣,水至,即遽退。两处春秋赛会,士女如蚁,香火如云,均称福荫。每至月白风清,居民犹仿佛大郎笛声与海潮相呜咽也。

  懊侬氏曰:犀牛逃遁,即耸身蹈海擒之,是何等气焰!海藏宝物,取而炫人,旋复弃之,是何等廉介!辟水珠至死不肯轻掷,是何等信实!豪哉,石大郎!何待捍潮御患,兼及浏河,始为之神耶?噫!冠裳中且不可多得,况牧竖乎?诗云:“牧人乃梦。”吾知其不为鱼而为龙。


11 ‧ 马姓

  金陵有林茂才,寇至陷城中,羁某馆,胁授伪书记。夜阑,听刁斗四起,悲从中来,不知此身作何究竟,又不知眷属有无存没,爰默诵《金经》不辍。久之,觉遍体清凉。

  一夕正诵经,闻窗外一叟呼曰:“林生林生,此时尚不随我三更耶?”三更者,贼语逋逃者名色也。生出户观之,一白发叟,布衣冠,古须眉,素昧平生,不敢多语。叟凝视生,曰:“尔病痴耶?”言已,径前揽生袖急走,飘飘若御风行。时城,鸣钲击柝,贼令森严;而叟所至,巡逻者若无闻见。至狮子山,挈生猛跳城下,若履平地。生私揣江口,若何飞渡。突一满江红大船停泊下关口;登之,叟急解缆挂帆,风瑟瑟,直指江北,盖叟即弄船人也。生入舱,见一男一女,已先在。男,生之同窗友也;女,生之邻家娃,素艳之而未能销魂者也。略寒温,生即瞑目坐,女频视生,秋波盈盈,宛似心许,若碍友不敢言耳。时夜色昏黑,山月坠江,闻友与邻女,时有调笑声,渐有亵声,闻之心大动,急敛神掩耳,危坐默诵《金经》。

  闻叟在后艄,鼓楫高歌,歌曰:“天风浪浪兮,江水粼粼;月山剑树兮,雪窖火炕。懦懦蠢蠢兮,虫虫情情;何者因何者果兮,絮絮萍萍。夜何其,夜向晨。人鬼有关兮,祸福无门。”生听之,益悚。

  远村鸡唱,曙色摇波,叟曰:“到矣。”林生出,此真州界也。“尔由此至扬州东乡,得生路,好自为之。”袖出一函与之,曰:“尔行十余里,可开看。”生崩角在地,泣求姓名,叟笑而不答。起视帆影如驶,顷刻若逾金焦,出海门外矣。急到仙女庙,果遇旧雨,挈赴淮安,团眷属焉。视其书,曰:“余本马姓,生平喜于苦海救人。尔能端正,不负吾意。两个小痴虫,故态复萌,可恶,已将他带赴东海去也。”生后入袁端敏公临淮大营,以军功保二千石,时以叟书示人,一夕,忽随风飘去,如叶,如蝶,如纸鸢,顷刻不见。


12 ‧ 独角兽

  兴化有丐者,乞食廛市间,观者围之如堵墙。余曾亦趋视,盖其人顶生一角,矗正中,根束短发如毛,角首微锐而梢,朽如蠹啮。人争问讯,泫然曰:“余非生而戴角者。幼不肖,动辄忤双亲,攫资宿妓,家贫,双亲啖糠而已,犹携酒肴就妓家食,尤喜煎炒脆炸,浓汁厚味。亲死,以芦包葬东郭,甫归家,正遭回禄,屋宇什物,一时煨烬。贫不能耐,则于亲族友党中唆是非,挑械斗,兴词讼,己则假为调停,攫鹬蚌利。

  是年,年三十有二,忽病,自分必死。数日,颅肉痒甚,抓挠肤裂,紫血涔涔。突一角出,如笋掀泥。自顾镜中,已似神羊。而奇痛不可忍,呼号床第间。十余日,忽梦一神人告之曰:‘尔思病从何来?角从何生?曷言其故,痛自己。’寐而自省,试以己之罪恶,于人前姑言之,痛果已。顷年已六十,如故,一日不言,一日便痛。”言已,唏嘘泪下如雨。人怜之,多施一文钱,由是得无馁。乡中小儿,偶摩娑其角而动摇之,便哀呼诵佛号,自云:“兴化东乡人,无名氏,惟号独角兽。”余戏为摹小像,赞云:“彼何人斯,乞于东郭;身未披毛,首先戴角;春笋怒芽,上指寥廓。其身犹人,其心则兽。兽耶人耶,峨峨穿透。地狱人间,黄泉白昼。非獬豸冠,亦非角端。铙鼎不铸,山经不刊。好角逐者,蓦见心寒。”


13 ‧ 离垢园

  离垢园者,东浙贾氏园也。贾名云章,字天孙,少颖敏。游庠后,累不第,遂治园辅,植花树以自娱。久之,痴于洁,屋宇几榻无纤尘,即藩溷亦时时湔滁。以“离垢”名园,以“襄云”命馆。联云:“米襄阳爱洁成癖,倪云林嫉俗如仇。”凡鼎彝书画,花鸟虫鱼,无不珍惜;破产觅之,亦所不顾。至戚属邻里,以急难告者,则闭门不纳。生子一,名浑,字许桥,弃儒学贾。每进几谏,不听,乃泣祷于神曰:“父有洁癖,百折不回;见嫉于世,恐生祸灾。伏乞神灵默佑,感甚。”贾知之,大怒。始詈继挞,乔梓寡恩。

  一日晨起,督僮拂几,帚过,碎定陶磁尊。怒鞭之,僮负痛,钻几下,几翻而砚山又碎。贾愤燥,索刃,僮遂夺刃自戕。其父告于官,许桥上下夤缘,私献秦凤爵,且厚殓僮,养其父,始罢讼。

  一夕与妻蓝氏酌,婢献羹,碗炙手,坠地碎。贾怒曰:“此供秦制也,尔断吾命根耶?”呼杖,婢惧而投诸井。许桥厚殓之,且召僧讽经超荐。无何,有同学友来访,询及收藏,贾出宋眉子砚以炫之。友呵气试润。贾恶其秽,刺刺不休。友稍讽之,怒以砚击友,几碎其颅。又以炙炭煮汉玉佩,火起,蔓延邻舍,风号焰烈,顷刻数家。许桥背父,婉谢厚偿,始无恙。

  妻蓝婉劝曰:“古人以洁为束身之范,君以洁为缠身之魔,若不改悟,恐随身皆荆棘场也,尚得为离垢园哉?”贾怒批其颊,妻痛哭。贾恒独眠,每欲敦伦,必看河魁,蓄温水;事毕,澡身更衣薰香,作种种恶态。是夕哀啼至夜,有美妇人自外来,曰:“姊姊冤杀哉,个男儿毫无一点情,侬见之,几欲坠唾。”蓝漫应之。又曰:“我与若游花园,倒好耍子。”袖出一圈示蓝,曰:“此中大有佳处。”视之,果有楼台花木,金碧陆离。遂对镜匀粉黛,整衣衫。妇以罗带系梁上,对妻再拜,回视案上,灯光如豆,户外鼻息甚酣,万种凄凉,逡巡自缢。婢觉,急告许桥,已不能救。抚尸号痛,死而后苏。贾知之,犹以衣袖擦宣炉,聊滴清泪而已。讣岳,蓝叟告宰,县役到门,汹汹如虎,呼号啖嚼;邻人来观,乱摘花果。贾目睹蹂躏,痛极失声。叟疑渠尚有遗之悲,又以许桥重贿,始忍而罢讼。然家道亦从此中落矣。烂铜碎玉,昔以重价购来,顷以廉资售出。炊烟渐断,仅剩荒园。贾鳏而子未婚,时作楚囚之泣。

  忽有客携短童来谒,仙风道骨,翩翩在门。迓入与谈,自言张姓无字,人呼为张老相公,渊博古今,尘谈霏屑。贾恨相见晚。许桥思留以慰父,以敝裘付质库,置酒篝灯,且留下榻。自贾之好洁也,君子恶之,小人诳之;富易为贫,朋侪绝迹。顷得张,不禁狂喜。久之,张唾落于壁,必怒于心;遗屙于庭,必怒于色。一日勉与坐,张之童又弄毙架上鹦鹉,怒遂不可忍。张曰:“莫怒莫怒,吾携君游一胜境以赎罪,何如?”不觉随之假山后,遇一石洞,偻而入,蛇行数十步,洞渐宽,路渐平,达于园,豁然开朗。苍松夹道,流水涓涓,白玉为梁,幽芳作帧。两壁磨崖上镌科蚪奇字,似秦汉以上书。逾岭一重,又得古洞,薜荔五色,彩丝下垂。入其室,则插架牙笺,间以丝竹;炉香犹篆,帘波有纹;几上横琴,古锦为囊。贾欲解视之,张曰:“不可,此吾师所弹也。指误弦,必有天神下降,风雨疾雷。君既到此,不可不作东道主。”向内一呼,美人四集,琼筵甫设,醴酒已温。品味既佳,器具尤古。张以巨觥劝客曰:“较君家园庭何如?”吃吃而对曰:“远甚。”须臾美人歌舞,荡魄柔魂。张亦抽古剑示贾,曰:“此鹿庐七星剑也,君能舞乎?”曰:“不能。”张逡巡敛袖,左盘右旋,寒光闪烁。美人更鼓冰丝,顿挫应节。忽闻剥啄声甚厉,一美人自门隙窥之,曰:“师长回矣。”众艳惊散。张变色曰:“君速随我后户出。”缭曲环,绝非来路。视楼阁最多处曰“琅环秘府,”藏金石处曰“证古斋”,藏经史处曰“辨理窟,”藏诗词处曰“游艺轩,”藏书画处曰“怡情馆。”又一楼,峨峨三层,上矗霄汉,第一层曰“与天为徒;”第二层曰“与古为徒”,第三层曰“与今为徒。”有小村落,畎亩参差,一曰“情田,”二曰“心田,”三曰“福田。”开富贵花,种吉祥草,沃功德水,培干净土。行逾数十高岭,峰峦迭翠,径坦且平,曰“心头方寸地,”“欢喜园”,“水晶域”,“光明藏”。金碧楼台,奇景眩目。突转一径,景物全非,凝神端详,已在自家园中,盖未尝出门一步耳。

  张曰:“今日之游,乐乎?”曰:“空中幻景耶?”曰:“何者为真,何者为幻?以为真即真,以为幻即幻。真幻皆根于心,而不限以地也。”由是贾奉张如神明,家中所有秘玩,皆质之于张,张均鄙薄,一无许可。贾以为太过。曰:“君如不信,目前架上古铜象高六尺者,君以为何物?”曰:“满身铜翠,班剥陆离,形制既工,雕镂亦古,的真秦铜也。”曰:“秦则真秦,君知秦人造此何用乎?”曰:“不知。”曰:“女子溺器耳。尚高高供养,不几污秽杀人!”曰:“有何凭证?”曰:“象脊有铜盖嵌下,象四足皆有小洞,以火炙之,必有骚臭气。”已而验之,果然,张云:“阿房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门首皆设此物,足下即通暗沟,宫人欲溺,即揭盖解裤,骑而溺之。否则重楼宵汉,嫔嫱如云,何有此许多溺器?唯得此,始便耳。”贾由是稍悟,视收藏皆若粪土。

  一日,谓张曰:“洞中风景绝佳,迥异尘世。然楼阁已稍寓目,而钟鼎琳琅,必多而且富,未知能许俗子一饱馋眸乎?”曰:“不难,嘱小饮,当与君再往一游。”甫三爵,贾沉沉思卧,张忽拉之急走,曰:“前由正门进,后户出,今适旁门开,机不可失,盍急趋可进。”果达一处,日色惨淡,道路亦歧。张忽遇一故人,话良久,告贾曰:“君且略散步,仆随故人行。”行逾远,径逾窄,偶一失足,坠土窟中。鬼物钻集,曰:“贾某来耶?”挈之游地狱。泥犁十八层,宛然吴道子所画者,丝毫不爽。见妻蓝,项拖罗带,舌吐唇外二寸许,婢仆被磨折死者亦踯躅至,齐声索命。贾正危急,急闻王者召,鬼卒引入伏案下,略讯三两句,王拍案大骂曰:“狗彘奴!外风雅而内刻薄,假清洁而真污秽,所谓狂伪鄙俚痴荡惑者,此也!”即命两旁牛头,押赴畜生道中去。

  鬼卒驱出,至一小园内,颇清雅,遍地芭蕉,茅屋如斗。内有红装女子,捧心娇啼。贾略凝神,鬼卒自后一推,惊醒,则身变作小猪,与老猪众小猪同卧粪汁中。闻人语呼云:“猪产豕雏矣!其数六。”贾心中了了,即以头触壁,狂呼不已,闻耳畔低唤曰:“醒醒!白日,大人即梦魇耶?”张目四顾,身犹在座,客与僮已杳,唯其子与病奴守于侧。架上鹦鹉如故,曰:“茶来,主人醒也。”乃泣告子,使人侦之,邻家栅中,果生六豕,一颠痫遽毙。所谓芭蕉者,庭中白菜一畦也。曰:“地狱已在眼前,奈何不悟?”遂以家政委于子,己则长斋绣佛,日诵《金经》,哀号忏悔。

  许桥娶恽氏,美而贤,能内助。生子二,皆聪颖。阅四载,家渐复。旋得窖金,力行善事,建种种功德,二十年勿替。两孙举于乡,泥金到门,贾犹捻珠讽诵。孙之同年辈,争市花草玩好以媚之,皆却而不受。是时,座客满堂,冠裳云集,贾忽扶杖而出,唏嘘曰:“吾一回头,尔侪始有今日,吾不忘张公德也。拟于离垢园中,肖张公像,子孙奉祀,尔等愿否?”众应之。乃鸠工营造,不日告成。偶偕孙辈扶乩,张忽临坛,与贾叙旧好,请示名氏,乩旋转而大书曰:“张邋遢。”

  懊侬氏曰:仙人之邋遢,正仙人之清净;仙人之游戏,正仙人之慈悲。不肖儿回头猛省,正不肖儿能寻快活,能讨便宜处。


14 ‧ 刑房吏

陶庄 发表于 2005-09-26 分类于 古典小说   天长龙兴集之北,有感荡湖,烟波浩渺,水禽咯啁,颇称佳景。湖中央有土丘一坯,广可十亩。东为贝冈,蜿蜒起伏,田水四达,涓涓由东之西入湖,必经土丘过。登丘一望,视横冶诸山,宛在几席。而后面又有数十小培,可为靠厢。城阁台榭,遥为四屏;双桥彩虹,如张旗鼓,是真吉壤。惜向无人知,仅为耕农散牧之所。

  忽有客自江西来,毛姓峤名,方壶其字,自云“堪舆家”,馆于庐陇陶庄,宾主投洽。为人寡言笑,爱趺坐,间言休咎,无不奇中。然每午餐后,必芒鞋竹笠,放浪于山巅水涯,茕茕来去,至夕方归。又自弄小艇游湖上,必穷极烟水深处而后返。忽微疾,陶翁亲为侍汤药。瞬西风起,陶翁立制新衣赠之,不受,翁俟其寝熟,潜易其敝者。毛无奈,始衣之。婢仆侍役,礼或稍疏,翁必加杖责。毛感极,忽谓翁曰:“旅人飘泊承盛德,思有以报,未知翁意所在,欲贵乎?欲富乎?乞示我。”翁曰:“能富即贵耳。”曰:“湖中有佳处,可为阳宅,子孙徙而居之,可富数百甲子。”

  翌日,偕翁放船去,为指示,即是丘也。翁归,即以重资购成,四周水田亦在其内。呼工庀材,倩毛诹吉点向。毛蹙额曰:“翁知鄙人毛遂之意乎?”曰:“不知。”曰:“仆自知命宫,往后有三十六年磨蝎运,恶曜所照,数不可逃。若家居,尤颠沛。顷为翁卜筑瀛第,成则翁富,富则地灵怒,鄙人必丧明,终日黑摸索,谁为给衣食?翁长者,能谕子孙不失信乎?”曰:“是何言?仆即瞑目,当立遗命,违者堕泥犁”。毛喜,即为营造。上梁日,毛犹与翁闲话,曰:“若为竹径,若为荷亭,便不负诗情画意也。”言未已,忽睹日边有黑子如弹,声铮铮自西来,倏忽大如鹰隼,遽扑眉宇,毛大呼倒地,扶起视之,二目已盲。由是坐卧行动,常在一室,饮食供养,精于平时。

  翁长子次子,均于是秋文武同中式。翁益信毛。时于柴门倚仗,看湖天水月,倏然出尘。忽睹前岸有火光,若青磷之乱舞。然火有焰,而光有芒。问毛,曰:“试往掘之,必有得。”如言携畚往,果得窖朱提十二瓮,遂大富。长次两君,欲赴京兆试,毛颇阻挠,不听,公车北上,竟中进士归。翁犹如故,而其子竟不能不心焉疑之。长君旋以太守,次君亦以都司,出仕五六载。翁病笃,呼两子弃官回籍,宦橐甚丰,陈骡纲于庭。翁唏嘘曰:“尔辈知从何始有今日耶?”曰:“大人德荫也。”曰:“非也,此毛君之功。我死后,尔辈积德累功,以报毛君,更事之如父,较重于寻常父执,则地利可坚。倘礼衰即以不孝论。”两人泣受教,翁更托孤于毛,宾主嗟叹。

  翁卒,二子守制于家,颇事声色,作威福。毛谏之,不听,即亦不再言。而礼竟从此缺。毛枯坐团瓢中,闻厅事酣歌快舞声,詈挞奴仆声,颇不耐。忽又闻两三小童唱曰:“瞎子瞎零丁,吃了多少死苍蝇。瞎子瞎鹿渎,吃了多少钻蛆肉。”心更厌恶。一日,有斗鸡误落藩溷淹毙,次子谕即弃去,长君立命以陶器就火燔熟,为毛午餐。餐已,雏婢来问曰:“先生食鸡汁甘乎?”曰:“味犹是也。”曰:“得味外味乎?”毛知有异,婉询婢,婢缕述,知大郎之恶作剧。嘱勿语,收匕鬯去。由是毛心顿寒而辞色不露。唯命环第四周多种桑,询何所取,曰:“寻常青鸟,只知此处为横冶入湖正脉,沙岸回环,辅山道向,不知此名‘龟趺穴。’植以树则绿荫参天,如龟盖之生绿毛,贵不可言。”两人信而从之。

  植甫年余,地忽震动,举宅惶恐,毛遽以手抚匡床,呼曰:“误矣!”询之,曰:“吾妄言,言非公子所深信。盍掘中堂地二尺,可得一断碣。”如言掘,果得。文曰:“形则龟,体则瓢,葬者汉将军,破者江西毛。”字隶体,苔花绣涩,短石如砖。述于毛,曰:“公子无恐,有仆在,禳之尚未晚也。”遂扶之,步第之左右,口嚼土花,辨味而定穴者四,曰:“盍急穿深井。”又于第后植杖画地如人字,曰:“盍急浚小沼,如是,则老元绪当长相守,富贵可万年。”工甫竣,毛之双瞳忽开朗,遂揖别曰:“二十余年坐承豢养,心甚不安。幸天佑盲瞳复明,从此天涯海角,或有晤时。”欲挽之,已飘然徒步行。

  毛去,茕茕一身,资斧断绝。行至来安山中,有小庙,距郭近,神佛抛露,众丐居之。毛谓丐曰:“尔等能供养我,我能为尔等造命。”众丐争应曰:“诺。”即洁后殿一笏地以居毛。各出乞于村市,归以洁者奉毛,甚殷勤。年余,丐中有黄耳小犬病癫毙,毛命醵钱市小棺,并小衣冠殓犬。各披麻执杖,号泣如生。毛于庙后点一穴葬犬。讵葬后,众丐心顿明,渐知愧耻,忽泣曰:“蹴嗟来,何其难堪乎?”遂改习织蒲,或小负贩。渐得利。不二年,丐俱化为小康,各于近村营家室。不忘毛德,争供养之。毛曰:“尔曹曩以庙败,渎神已甚,盍再醵资略修葺,吾能使庙兴。”众曰:“诺。”毛为之开巨牖二,接南山秀;开土窖一,泄北阴煞。置签筒,集签诗,而神亦灵显。车马纷纷来报赛,卖茶卖香烛者,环居成村落。又来高僧主席,缁衣白足,不下百人;画栋雕梁,晨钟暮鼓,成大精蓝。

  是日,正集众善信,开道场,毛亦合掌念佛。忽有香客,云自龙兴集来,凝视诧曰:“公其陶庄之毛先生耶?”曰:“然。”客遂缕述陶庄事。陶自毛去后,不两年,被盗,遭祝融,罹冤狱,家业顿倾。两君削职,已物故。庄乃废为丘墟。子孙式微,不知何往。毛泣曰:“吾以一念愤,不几负吾死友乎?”众益审毛之术神,富家大室,争来邀致,而毛已杳矣。

  至今陶庄一坏土,尚无居人,四井亦湮没。耕者掘地,常得古砖,上有古钱文凸出,并造砖工人名。细玩之,果墓砖。噫!术人之神,正术人之可畏也。陶君忘父遗命,凭天理亦不克昌,岂待术人之穿凿而后败欤?


15 ‧ 十丈莲

  余乱后售书卖画,时客于古淮阴市上,每聆里巷妇孺啧啧道吴贞女事。顷又幕游嵫水,晤胡君少瑜上舍,详述贞女之生死崖略,辄口凿凿,泪涔涔焉。

  吴贞女,清河人,其父讳慎裕公,儒士也。贫为当道佣书。母夫人素敦坤范,夜梦口吞莲花,而生贞女。父殁,女方髫龄,终日寡言笑,操刀尺,习女工,幼许字同里徐氏子。念父殁,而夫家亦贫,且构家难,以至女年二十有八,尚未行亲还礼。徐氏子旋以瘵殁,撇堂上白头。母素审贞女贤,秘不以讣。女晨起,忽哭告母曰:“徐家郎其殒谢已乎?”问语何不祥,曰:“梦有儒衣冠拜于门外者,非耶?”母已审噩耗,不禁失声,泣曰:“诚如儿言,奈何奈何?”

  女自起,更缟衣,走哭于徐氏之门。母不忍钳禁,听其去。姑见之,益凄惋惶惑,不知云何。女先拜其姑,始哭其婿,周旋中折,哀毁莫生。行路者过门闻哭声,莫不步为止,而涕为坠也。姑俟其哭竟,忍泪告之曰:“吾无福,负此贤妇,天也命也,夫复何言!然儿之哀衷已申,其即遄回瀛第乎!”女大声曰:“儿无状,未克侍亡者,供含殓,罪戾滋深。今既登其堂,奠其主,妾身分明矣,更何归焉?”姑曰:“吾亦贫也,未亡人行将为殍,再添新妇,能吸风为活耶?”曰:“儿不敢以口腹累母,十指尚可谋生活。诚以亡者遽凋落,失温清,抱罪九京下。儿既延残喘,敢不代厥职补幽恨乎?”姑又曰:“儿诚贤矣,其如母夫人者,亦孀孤无依何?”曰:“是惟赖吾姑之慈悲耳。”于是体贞女乌私,使往来朝夕,兼定省焉。

  女刺绣雕绘,宛转如生。人得其佩囊等物,则珍袭之以为宝。有怜而予以倍值者,女必却之,曰:“吾不幸为女人身,又失所天,是前生因,尚敢取非分财,贻罪戾乎?”人益义之。求手制者,门外踵为接。然由此劳悴,目几失明。

  一夜梦天女,冉冉降中庭,以丹授之曰:“吾天孙也,怜子贞孝且有疾,携奉神丹,子其吞之。”女视丹,圆如珠,灿如火,再拜裣衽而后服。神女去,女自觉心遽安而疴若失。翌再买丝挑线,功倍往时。

  逾数年,姑又病,女衣不解带者数月。殆弥留时,笑谓女曰:“吾不幸有殇子,何幸而有贞妇耶?吾年来得汝调养,胜于若在时也。今已矣,行将告尔舅尔夫于地下矣。吾儿幸依阿母活,毋以我为念。”言已,目遽瞑。女毁瘠号痛,泪坠成冰。其母恐女殉,预往防闲之。女泣邀四邻坐堂上,奉母坐屋隅,稽首曰:“吾夫死,吾姑又死矣。族无接续之绪,家无期功之亲,留此数椽,下及什物,何所用乎?拟乞诸长者,代为全售,为吾姑殓葬费用。”众曰:“善。”遂尽以其资,营斋奠,就窀穸。事毕,女向母拜别,意将雉经,母急抱而止之曰:“儿无姑,尚有母也;儿再死,则我之数根穷饿骨,交付伊谁耶?”由是女始大归,永作依母计。清明寒食,则以一盂麦饭,哭于徐氏墓道。女每号恸,长河之水,则呜咽不流。其族叔某,时劝女再适,女大声屏逐之,不容其刺刺语。

  旧居老屋,为秋风所破,修葺殊难。时河北中大王庙比丘尼某,亦以名媛披剃,素精戒律,永谢俗尘者,女与谂熟。且先有嫠妇刘妪,亦因前妻子不孝,携己生一幼子、一幼女居焉。素多苦行,遂奉母行侨寄。尼曰:“一食清斋,颇为不乏,且踵余忏悔可乎?”诸女伴针黹之余,更习讽诵。双柴静掩,灯花寂然。

  至咸丰十一年,捻匪猖狂,由东鲁席卷而至。时正上元节,大府方衔杯看鳌山灯,听钧天曲,不为防。万骑沓至,官吏始鸟兽散。邑之民遭焚掠掳杀,惨何可言。越三日,贞女辈尚闭户不深悉。会里有被胁者,登垣告之。尼出,果旌帜遍山谷,鼓角作哀音,归急扃其扉,曰:“贼至矣,奈何?”女从容整衣履,跪求母训。母瞠视良久,曰:“若辈犬羊肆淫毒,我且不忍见,况汝乎?行行,吾其从汝志。”刘闻之,亦携女出。已同至浅水,见幼子方徘徊岸侧,刘呼之曰:“儿来儿来,儿生必虏,即免,兄嫂亦不可久居,盖相从地下。”儿果奔至。尼见之,抚掌曰:“善哉善哉,是方不愧清静优婆夷也。”于是六人一齐投水死,此胁从者所亲见也。贼归,邑之人士闻之,虽未请旌,莫不曰“贞女贞女”云。

  又数年,一皖南士人,偶至贞女死所,临流瞻眺,忽见一美女子,哭立水面,风鬟雾鬓,仪态万方,手捧赤莲花,冉冉行且歌,歌曰:采莲复采叶,骨似寒冰心似铁;犹记湘垒毕命时,鱼不敢吞,龙不。采莲复采根,生为贞体死贞魂;既与茕独又寇乱,生之杀之天地恩。采莲复采藕,缨络垂珠大如斗;精卫衔冤不敢啼,犹向重泉携母手。采莲复采干,苦海苦海有彼岸;生亦死兮死亦生,太息重呼诸女伴。采莲复采花,彩云一片唤朝霞;金银珠宝有宫阙,帝许贞魂去作家。

  士人方痴听,忽土人有素识女者,遽呼曰:“此吴贞女耶!”女遗花而杳,亭亭植水面,长可十丈,光烛云霄,移时方乌有。

  懊侬氏曰:莲者,根劲直而污泥不染,子倒垂而苦心实多,净品也。非九死不回之贞女,谁克当之而无愧也?歌虽近幻,而辞则近悲,作泡影可也,作诔词亦可也。当其月帔风裳,亭亭出水,岂自炫欤?亦以愧夫世之为人臣子,驽恋其位,橐饱其禄,大变当前而贪生怕死者。


16 ‧ 古泗州城

  吾乡泗州城,沦为洪泽湖久矣。土人云为大禹命庚辰所系水怪巫支祈逸出为害,此无稽也。州城之沉乃明末事,其时画士恽南田正寓僧伽禅寺。门前一水环绕,出入须楫。时已四十五日雨,淮流七十二道山溪之水,全归于此。童谣早有“石龟滴血泪,要命上东山”之语,恽甚忧之。夜静,偶闻神鬼满堂私议,曰:“时已至矣,乞施行。”神曰:“尚有一僧一道未归,一主一仆未出,姑须臾。”恽披衣起,殿黑无人,知水厄至,急呼仆起,携随身文具,仓皇拔关出走。过渡,见庙僧携杖打包归,曰:“先生何往?”曰:“吾有急,须登第一山耳。”所谓第一山者,盱山也。主仆踯躅,甫逾岭,天遽明,回头一眺,则白茫茫一片水国,成巨浸矣。由明季至昭代,沉沦已数百年,从未出现,惟阴雨中,时有雉堞排水上,台榭人物,如蜃气馔成,盖幻象也。

  咸丰六年大旱,湖涸而城基出,好事者舣舟步入,则官庙宇基址,尚觉依稀;路石女墙,犹存其半。又有半塔耸高处,啮缺非常,闻即僧伽惮寺塔,南将军乞师贺兰时所射者。人取其砖琢砚,甚古朴有致,惜砖质不能细腻耳。有陕客乘舟经此,天暮,见有大滩,即系而止宿,实不知其为古泗州也。夜静月如昼,客舍舟登岸,独行破寂。忽见高处有城垣,门半掩,悄睨之,中有灯火,人物往来,贸易若夜市。客本贾人,见之心喜,掩入,随步所之,见各家门户悬有灯彩,阛阓生涯,尤为纷攘。然已掩其旁,人若不之见;试攫其物,人亦如不见。大骇。视茧布贵重者,攫而怀之,急向西。又见一家门微启,孤檠若灭。潜入视之,则一家男妇,皆支颐卧,唤不应,视妇貌酷似其妇;男子貌又酷似己。以为貌偶同,不之异。睹架椟藏银处,并无封志,启之则朱提满焉。心艳之,急取二百金置怀袖间,余仍闭诸椟,并代掩双扉出。见人家灯火渐阑,市渐散。恐闭城,不敢逗留,趋出登舟,倚枕骇异,旋入黑甜。比醒,则舟子已先起,晨抵盱眙矣。视所攘茧布,已成泥淤,杂芹藻成饼。视所怀朱提,则翘边细纹,的真宝物。唯其色暗淡,水花苔几满。私以昨宵宿处,询舟子,约略言之,云其中绝无人烟,心更惊怖,不知所云。

  秋后回陕,偶与其妻言之,妻曰:“大奇,妾于某月日夜梦至一城,与君一处卧,甫交睫,君忽起,开椟怀银出,妾惊异,尾之行,君忽不见,妾心汗涔涔不已。”盖其妻入梦之夜,即此客人入城之时,默忆旧游,丝毫不爽。

  又盱眙向无大圣庙,大圣者,即僧伽也。粤匪窜后,当道者谕揖修考院。工竣,尚余三千金,公议建大圣庙。上梁日,适朱学使考毕,亲诣拈香,鼓吹喧阗,冠盖云集。忽一渔人捧一古铜鼎送庙来供养,云昨宵见湖心有光,一网举出者。洗涤审视,口内有篆文,盖唐时僧伽庙中物也。学使大喜,亲为其文纪其事。

  懊侬氏曰:俗云:“钱财通性命。”此公隔世,犹重到故居,亲携阿堵而出。观此,益信其言之不诬也。而蜃余沙碛,市井何来?眼底烟云,门庭依旧,又何故与?佛云:“如梦幻泡形,如露亦如电”。明白了当而言之,惜世人不悟耳!


End



01 ‧ 太容第一洞天

  温州镇署极雄杰,有孙镇军,颇儒雅。甫莅任,修葺堂皇,阶下掘得古剑,为明季戚大将军守温时故物。剑铸七星,文戚名字年月日甚详。公素好奇,益搜罗。时金石僧六舟居幕府,瞰堂下古井云:“中有砖甓,采琢为砚,不减香姜。”公信之,托言浚井,实所以为砚材也。诹吉,招人役架辘轳,水竭,无敢入。公悬赏格,募壮士缒索持炬下,云有急即摇铃。人倚玉虎,俯瞰井底,黑如漆,灯光茕茕如豆,深可知也。

  里有贫民张小六,胆素壮,又涎募资厚,应召。时方盛暑,著羊皮短衣入。炊许,井上人忽闻铃声,曳索起,视之,张小六杳矣。大惊,再缒索,呼其名,不应。守终日,竟无耗,而泉亦不遽涌。再以巨烛下照,昏不能辨有无。张之母号哭来,云:“只此一子,是必饱潜蛟腹。”公遣谕其母,云:“若尔子真乌有,当养尔老。”其母闻之愈恸。通城士女争来窥讯。喧喧十数日。忽其子自邻郡归,笑可掬,且衣有奇香,若兰麝。

  公召入,问何之?曰:“某初下井时,视铁底大可容十笏,凿洞七。急以木屑败絮塞泉渊,持炬四照,则东壁有大石门,封𫔎如铸,门首有额,石刻篆文,某曾读书识字,因门高不能辨。风突起,门砉然辟,其中别有洞天,殿阁嵯峨,栏楣纡曲,庭前有大树如水晶,开花如紫玉。某正潜睨,忽树后来美人数辈,古妆束,见某微笑且耳语。某迷惑,遽逾石扉入,才十余步,门遽阖。大惊,泣叩美人,求援救。彼叹曰:‘此何处,能容尔来去作梁上燕耶?虽然,当引见主者’。旋见重关洞启,高卷珠帘,有美男子衮冕裳衣,秉苍圭,坐堂上。美人入咨白,即传呼。某伏阶下,自报名,叩数百下。衣黄美人捧簿籍上,衣素美人接,略翻阅呈,主者面霁若喜,询某从何来?白浚井由。主者方有所谕,忽衣紫美人入报曰:‘天符至。’主者迓一纱帽绛衣贵人进,手捧横木丹书若画蚓,焚香拜谒,祇领讫,贵人辞出。宣令施行,美人咸更软甲佩剑,手赍瓶炉杯盎,古朴目所未睹,甲士随入,咸金兜鍪,锁子甲,手执兵刃,戈戟铦利如霜,夹侍主者出,升辇端坐,覆以珠翠缨络金宝盖。辇左侍力士,辇右侍美人,各十数辈,犹宽绰。某尾伏辇角,力士怒,欲加鞭笞,美人缓颊始免。

  须臾,云雾腾起,两龙驭辇行,偷睨下方如大海,心惊色遽变,主者睨某笑。倏至一大山,顶有白衣老叟引极大牛车,上列木桶数十,大如五担瓮,执鞭伏道左,听指挥。传谕前驱,辇行更远,叟忽报曰:到矣。牛车首忽下垂入江,尾忽仰矗接辇,层叠如山,如云梯,夙停车携牛浴江中,翻腾激浪,如踊山岳,如荡星辰。叟鞭一扬,则牛回顾吐水入木桶,如瀑布之挂岭,如匹练之横夭。鞭一抑,则又滚入江。视鞭扬抑为吞吐,如舞之应节奏,如战之遵号令,奇观也。心计木桶将满,疾雷果大震,耳为聋。视车辇均腾空际,若遄往状。忽雷又奇震,心胆裂若昏聩。比苏,则身已堕邻郡旷野中。雨霁晒湿衣,乞食村郭间。人闻某衣上香,询告所以,争延之家,具觞饮,赠资斧,始生回耳。”

  公闻之益惊喜,欲穷其异,仍遣张导人再入,则石门犹在,坚不可开。额镌篆文曰:“太容第一洞天。”古砖嵌壁,亦不可凿,凸出宝塔如来像,无字迹,遂燃火烘水痕,以纸墨拓额与砖文,出而呈于公。公大喜,揭于衙斋,补入金石文字。明日泉大至,愈清澈,公厚恤张小六。询其为人,无他异,惟事母至孝,出于天性云。衣上香者,盖误沾龙涎耳。里人呼曰:孝子香张六。

  懊侬氏曰:在昔英皇闻舜完廪,授以鸟工之衣,始腾寥廓。浚井,授以龙工之衣,始出幽深。香张六,一介穷民耳,应募而来,何得神授,卒能来去自如,生还故里?夫然后知上至九天而不坠,下人九泉而无碍者,惟忠臣孝子则可。


02 ‧ 秃发张

  粤贼之踞苏松也,境内焚掠殆尽,村郭皆墟,其需用皆以重资取给于江北。于是卖贼食者踵相接,而肩为摩。邮之时堡渔人张姓,土猾也,鬓发鬖鬖,人呼为秃发张云。

  其妻蔡妪尤阴狠,夫妇操舟撒网,阴以阿堵贿津要,得公行于大江南北接济贼,不一年,家顿饶裕,购田畴,筑宅舍,渐成富家翁,而贪焰愈炽。素与东邻薛有隙,以其状控于宰,秃重赂宰,反以薛诬而与以杖。薛衔之深,伺之严,秃罔觉也,日弄潮走江上,肆无忌。

  时京口有乔姓女,娼也,本淮安产,幼孤,鬻于鸨母乔,以为钱树子。身材娇小,有殊色,人争昵之,呼之曰小乔。山西贾周某昵尤甚而情尤久,囊槖垂罄,犹恋恋不能去。鸨虽白眼,女独善视之。女生一子,周种也,遂名曰阿周,年四岁,宛转得人怜。而周病且剧,女日夜侍汤药,哭失声,刲臂肉以进,卒无效。弥留时,执女手泣曰:“卿情厚矣,虽结发恐未必若是。失路人无家可归,无地可瘗,数根枯骸骨,火之、弃之,惟卿便。所念念不忘者,阿周一点血,吾后也,卿善抚之,吾目瞑。”女泣曰:“诺。”周死,即命阿周服丧。

  明年贼大至,女负儿扶母将以投江北。适有渔舟离江浒百步外,夫妇皆倚棹瞠目视。女呼之曰:“乞带逃难人登彼岸,不吝值也。”奈女心虽急,而渠意甚闲,哓哓计孔方多寡。方问答间,而贼骑蜂至,渔人遽刺船去。贱下骑斩鸨,胁女与儿而去,送姑苏。贼酋伪王某一见大悦,意杀儿而留其母。女大痛叩阶有声曰:“妾仅此子耳,儿生妾亦生,大王爱妾,当兼爱儿,否则甯死不从也!”

  女泪睫盈盈若秋水,娇啼呖呖如晓莺,酋意亦良不忍,出家姬遍与女较,皆不及,遂纳女为伪妃,以阿周为伪世子。女善修饰,工语言,伪王惑昵殊甚,而女之梦魂时绕于江淮云树间,苦无隙可遁耳。

  秃发张适又舣舟苏城下,蔡妪时携鲜鱼入城,遍游各馆暨各伪署,藉售私。闻女美而富,遂夤缘入伪府求见。引之后堂,见女南面坐,左右侍儿皆珠翠满头,罗绮被体,屏息无稍倦。妪稽首拜,极力献谄容,不似江上索资恶态。女闻其口操江北音,问:“婆子江北人乎?”曰:“然。”曰:“翌日来,有要事浼汝。”言已,赏金帛甚厚,妪再拜出。

  明日果又来,即有心腹婢引之曲室。见女趺坐绣榻,极威重,而两睫盈盈有泪痕。旋命妪坐,赐茶果,问妪之家门居址甚悉。具告之。女益唏嘘,妪乘间附耳问曰:“娘子在此荷王宠,尚不安乐耶?”女摇手令禁声,婢出瞰闼外无一人,然后垂泣曰:“我亦江北人也,被掳后虽得王怜,其难堪处有娼妓所不忍为者。王又性多疑,醉后时于红烛下露白刃,此心惴惴,常不怿。我何难一死,为膝下小娇生,故隐忍至今。若辈终非好相识,且势亦必败,我母子未知何所归。”言已洒涕不已,淡黄衫袖尽湿。妪慰之曰:“娘子勿悲,老身却有盗绡手段,特恐娘子非真心欲逸耳。”女以天日誓。妪曰:“我有小舟在城下,遇风顺,逸何难耶?但娘子家已破矣,赤手走江北,母子何以为生?我家又赤贫,不能供尔母子坐食,是亦可虑。”女曰:“实告阿姆,王积资数万金,筦钥皆我掌握,但运若干出,过江即与汝瓜分,何愁无饔飧计。”妪曰:“善。”计遂定。

  由是运出珍珠四升,白镪百锭,黄金十斤。女又以绣金小黄旗与妪曰:“以此刺舟入水关,但云真人觅,以游内河,可无禁耳。”盖贼中呼伪命妇为真人也。苏城本有河环绕,蔡果刺船入,即系之伪府后门河岸下。一日,酋奉伪命赴松江,行时女置酒与饯,订归期,致珍重,王大乐,不为疑。

  酋去,阿周时戏于舟次。女一日午后,饮各婢以酒,皆沉醉。然后遍体裹金叶重重,珠玉无算,呼妪运出锦绣十馀包,急更良家衣饰,蓦登舟,以贼符赚出水关。日夜行,适风帆如箭,不两日,已出京口江矣。是时水波不兴,江天如画,金焦历历在目,其心甚怡。惟秃与妪时作耳语,琐细不可辨,心又疑虑而无如何,惟偎儿枯坐以待。忽听京口呼声甚厉,推篷瞰之,则贼船如蚁集,如蜂攒,锋刃如林立。船首贼大呼曰:“婆子快留下真人,免汝死。”盖贼党知伪妃遁,必妪挈无疑,一路追至也。秃与妪闻警无所措,时风力又弱,乃夫妇极力摇橹,且摇且怨女曰:“我辈无辜,为汝母子将毕命刀下矣,汝心安乎?汝还不投江死,将何待耶?”女痛哭跪舟中曰:“诚有累汝夫妇,倘得生还,金帛皆归汝,吾母子乞食不怨也。”秃怒催死,不少缓。女又泣曰:“若追近,吾自入水无相累,惟愿汝夫妇行阴隲,带吾子过江北。周家一块肉,不可弃也。”秃大声曰:“死则死耳,谁与汝喋喋说家常耶?”女抱儿哭,泪下成血,而秃逼益甚。幸贼见舟远,瓜洲壁垒,钲鼓不绝,不敢追,遽转舵。

  秃舟将抵岸,又迟滞不进,遽泊芦洲中,将女身所带金珠全取下,只身推上岸曰:“容汝饿毙不淹毙,即老公阴德矣。”女犹哀哭,而秃舟已远。女四顾茫茫,知是绝路,加之青芦白苇,水鸟哀鸣,心益酸痛,哭不成声。无已,饥啄芦芽,渴饮泥汁,赖是数日不得死。一日巡舟闻隐隐有妇女哭声,踪迹至,大骇。见其槛褛憔悴,满面泥沙,几如鬼物,问何来?以实对。乃慨与干糇,赠以百钱,引之坦途,俾乞食自去。

  抵维扬,得遇邻媪某氏,怜而留之。憩月馀,渐光泽,因浼媪偕之时堡,寻阿周消息。当秃之回堡也,拥厚资,立地成巨富,正苦无儿,即以阿周作螟岭,志甚得也。比女至,泥首阶下云:“我之得生,究赖贤夫妇。前事均已,惟求将阿周赐还。”秃故作错愕状,大诧曰:“此谁家女郎,素无一面缘,将何处寻汝儿?”女以苏事质,秃抚掌大诧曰:“据汝言,汝贼妇也,若首之官,当得上赏,尚诈寻汝子耶?”女四边环瞩,竟不见阿周,而秃又狡赖,立呼庄奴逐女与媪出,而扃其扉。女仰天大哭曰:“吾千辛万苦,为恐负故人托耳,今已矣,何生为?”言已,即攫身将投溪水,媪急止之曰:“妮子痴耶,江北有官长管辖,盍往诉,诉不直,再死未晚也。”乃相将控于宰。秃又赂当道邑绅,果以无证不理。

  其先,秃见女至,藏阿周甚密。顷见女去,防渐疏。一日,儿行陇畔,薛见之,诱入己室,与以果饵。问云:“好孩子,依亲娘乐,依假父乐耶?”曰:“愿依亲娘。”薛曰:“善。”即藏儿,不使出。时女正具状泣诉于漕督某公,而薛又送儿来投案。母子交诉,薛亦力证,发前案。督怒,立饬麾下弁率壮士百人,星夜往时堡捕秃。秃村居,正以失儿不乐,一夜又梦与妪登最高岩,俯瞰下有一舟一桥,风日甚美。少顷大风怒吼,雪堕如掌,忽又霹雳骤降,遂与妪惊堕岩下。醒甚恶之。是夜,正剪灯煮酒,与妪述梦中事,忽搜者到门,呼声震耳,火光如昼。妪出,黑索已在颈上。秃怖,逾墙将遁,见凉月昏黄中,有巨鬼,头与檐齐,伸巨掌如箕,扑之使堕,遂就缚。

  有司来将家财一一封志而去。秃到案,尚狡,施极刑始服,夫妇骈斩之。督以半财与女,俾抚孤。当督之判斩时,秃大呼云:“民闻杀人者死,今乔氏尚生,阿周亦在,何故得断头罪?”督笑曰:“即私卖贼食四字,已死有馀辜,尚不足消受一斩字耶?”临刑之际,观者如堵,五花刽子恶其髪短,戏以绳为笼,加其颅。秃仰天叹曰:“行年五十,尚不能保首领,今而后,知穷人暴富祸也,非福也!”

  懊侬氏曰:平心而论,秃发张贪财太过,而卒未曾毙一命,何遽拟大辟?特江上弄船逼女就死数语,毋乃太忍、太毒。秃之死,死于忍且毒也。吾愿世之生有财癖,予智自雄而毫无恻隐者,当以秃奴为戒。此癸酉岁冬,余船冻高邮之三垛,闻张海仙所述如此。


03 ‧ 陆季真

  明季功名重资格,科第出世家。往往草野中贤哲士,为贫贱阻阶进,良可叹。江左布衣陆季真者,其父应夔,业农,为里役窜名报充催租隶,两肢有杖痗。季真幼嗜读,通经史,虽不得应童子试,而躬耕时辄携一卷自随。偶闻父将应比,即奔至县衙,伏地代受笞。归仍雒诵无戚容。一日又代比,宰见其意气慷慨,惊询曰:“若何人耶?”曰:“里正,固儒生也。”婉陈所以,磊落从容,毫无乞怜状。宰试其文,援笔立就。遂慰勉,除其役,且游扬于学使前。学使访得实,欲补季真以博士弟子,辞不受。泣曰:“奈何借老父棒疮博进取耶?”

  其父闻之,亦泣曰:“为父贫不肖,累吾儿矣。”季反含笑慰之曰:“儿本不愿仕进耳,读书所以明性理,化气质,若以之作敲门砖,非真能读书者。”父始破涕为笑。幼娶石氏,亦美而贤,事翁姑,能内助。季真南北学贸易,家渐康,久之购田亩,设市廛,不复走湖海而名益彰,一时名士多乐与之游。石氏坐操劳,病不育,季三十无子,恒郁郁。里有单孝廉蓉塘,盛治园亭,日延宾客,觞聚啸咏。慕季真工草书古篆,亦每每折简苦邀致。季欲辞却,而其父独朂之往,俾结纳焉。

  顾孝廉性轻薄,好讪谤,有惊蝴蝶之目,同游者又复阿附吮舐,助成诽笑为欢。季偶醉,正色曰:“季真闻古语云:俗语近市,纤语近娟,浑语近优。鸟之美羽勾喙者,鸟畏之。鱼之侈口垂涎者,鱼畏之。人之利口辨辞者,人畏之。士君子酬酢晋接,宁不使人喜,而使人畏乎?孝廉雅人,当不以鄙言为河汉也。”众闻之咸愕。顾孝廉独悚然谢过,而心中竟不能无介介矣。烛见跋,季真辞,踏月自返。

  途遇恶少年夜猎回,获禽甚夥,毛羽肥壮者罥马背,纤细者挂戈杪,鹰犬欢欣,笑语丛杂。季驻足略凝睇,闻笼中一狐尚活,呼曰:“陆先生救我!”惊询,猎咸云:“是物通灵,隐南山石人洞,时临水次,照影愁叹,击辄逸去。今日酣卧鹰瞅磵大石上,乘不意,故生擒来,先生问之,得毋欲买而补裘乎?”曰:“然。”酬以十金,放之去。孤奔窜,突无迹。季茕茕归,时觉衣带上甚重,入室中,甫篝灯,即有一物堕地,视之乃美丈夫也,衣帽鲜明,拜伏在地曰:“先生长者,拯我残生,从今纳草衔环,报之有日耳。”季毫不畏惧,引入就座,徐问踪迹,自云:“陕产,胡姓,名天玉,隐此百馀年,大丹已成,今日之厄,乃数所定,过此无碍矣。”季爱其风雅,即以为友,登堂朝父,欢若通家。月夕花晨,辄与之订诗酒,互赓唱焉。

  胡劝季学吐纳长生之术。季笑曰:“仆所愿不及此。”问何愿?曰:“功名子嗣耳。”曰:“时未至也。”是年秋为季父七十寿辰,季谋于胡,仅拟开家宴,匿不告桑梓。胡曰:“不可。谚云人生七十古来稀,君年来田有获,学有名,夫妇伉俪,正当经营迓珠履,捧瑶觞,为椿庭介眉寿,奈何草草学田家子?至屋宇陈设、酒筵甘旨,仆早已代筹之。”

  届期,胡皇皇往来,果如所说,布置熨贴。门庭一新,更为广致秋菊一千馀种,飞舞灿烂,竞美争妍。中堂堆菊山,两壁排菊屏,空庭成菊海,缕丝蟠菊灯,酌水酿菊酒,内外既丛藩溷,亦列巨观也。越日,众名士争来祝嘏,其实为看花啖嚼耳。季一一逊谢,殷殷款留,众把酒献诗,腐俗敷衍。至孝廉独挥毫濡墨,大书一额云:“天保正逢。”联云:“鼻祖定茶神,无怪殊荣邀杖国。头衔书菊隐,正拈好句怕催租。”众赏其工稳切合,而季则面赭颜甲,默无一言。盖额嵌“保正”二字,首联嵌“杖”字,次联更明用“催租”二字。

  客散,胡收菊,运还原所,季对之唏嘘流涕曰:“仆自问生平无一得罪乡里,奈何文人戏谑,动辄訾吾父子短处?今日之举,是求荣反辱也。”胡笑曰:“得毋为单孝廉联额语乎?”曰:“然。”曰:“近今风气以刻薄为能,以讥刺为业,蜚短流长,反黑为白,造无为有。矧高堂少贱,乡里咸知,即日对之三揖九顿,犹不能禁其不侮,而君且为之进药石,下针砭,是更速其侮也。虽然,仆当与之恶作剧,使彼亦少受侮人之侮,何如?”时单于背山临水处,筑一小榭,泉石极幽。落成后,招众饮,季真亦与焉。狎客某绘园图,某作园记,嘱季代缮而不容署款,恶其贱也。工藏,众正传观,忽如雪如银之素壁,现墨画一图,树木亭台,景物窅曲,亭内一石榻,榻上一美女子,裸体仰卧,一俊男子蹲而淫之。女张股迎凑,眉目动流。众详睨之,大惊,盖女为孝廉女,男为孝廉僮也。错愕间,而西壁又现一图,屋内银灯明灭,床上男子酣眠,一女子潜起挑灯,一幼男隔帷立而淫之,女背榻悄听,意态甚浓。僮更惊,盖女为孝廉妾,童为孝廉子,床上卧者即孝廉也。面目逼真,的可指认。众惟骇诧,而孝廉竟面色灰死,盖实有其事,从无人知者。疑园中近有狐,向空詈甚毒,闻梁际大笑曰:“单蓉塘,汝亦知道破丑处难堪乎?不自改悔,犹然狂吠乎?若意犹未足,当画之通衢,使行道者得饱观而四扬也。汝家中冓事何止于此?汝曾盗嫂,汝妹有私约,汝妻亦私奔。谓他人不知,宁我亦不知耶?再詈,当一一画出方已。”众信为狐,代哀之,不许。孝廉自哀之,亦不许。至长跪谢罪,始许。

  再顾壁,则景物全无,烟云尽扫矣。少顷孝廉入,众不知何意,惟衔杯以待。闻梁际悄语曰:“诸君尚不去耶?单蓉塘已归而投缳,气止一缕,若淹滞,恐霎时受讼累。”言已,果闻宅内喧嚷,云孝廉羞愤,持刀欲杀妻妾,不可得,旋自缢,赖婢救,始免。众奔入,略慰藉而后逃去。季归,虽略抒愤懑,然究恶其太过,拟俟其来加诮让,而胡由是竟绝迹。

  半年忽跛而来,惊询之,则泪涔涔堕,曰:“今而后,方知戏无寸益,而有大损也。单家之事,园神告吾师,师即遣童子飞索絷仆去,鞭八百,追去金丹,囚之瓮穴,几不能与故人相见。顷得逸出,尚有琐事奉求。”问若何?曰:“炼丹颇费岁时,稍懈即有堕落,君若为仆广阴德,虔忏悔,则珠还可望耳。”言已,引季之女墙西畔,掘地尺许,得窖藏,计千金。曰:“明年必疫疠,君为我合药济众,功德甚高,但药裹面,须注明陆某代胡天玉敬送方妙。”归更开方置砚下,谆嘱而别。后果验,乡里赖之活万人,争询胡天玉伊谁?季惟笑不答。顾金尚有馀,更自典水田,足成之,设育婴堂、栖妪所,数年无间,而家道益丰。惟弄璋无期,终不足以慰老父。

  一日,风雨昼冥,雷震所居,季正侍父燕坐,惊几仆,突有一毛物钻榻下,声啾啾啼不辍,而电光出入数匝始震,声亦遂寂。欲问胡,而胡不复来。偶乞友人扶鸾,召仙决惑,乩大书曰:“儿胡天玉也,年来功德已达上苍,帝已准儿投胎翁家,百日后即降生矣。日昨雷雨,乃雷火烧儿尾,痛极狂呼,不必骇怪,生时自有人来为儿赐名字,可留之餐汤饼。”再叩,寂然。

  时石已孕,届时果产一儿,顶圆额方,的为英物,然堕地后,啼不已,未审何故。忽一老道士方袍朱履,翩跹在门,不及通司阍者,即岸然入,向季略举手,便索公子一审。视抱儿出,道士亲为摩顶,袖出一红丸如豆大,塞儿口中,祝曰:“胡天玉,为吾徒,索我金丹,啼呱呱。名曰仙转,字曰丹壶,富贵寿考体如此,忠厚之报有是夫。”祝已,儿竟不啼,怀儿遽奔出,且走且言曰:“居士要此儿何用,不若仍与老道为徒。”季大惊,急随逐视道士行如飞,顷刻已出村门,奔大道。不禁大呼曰:“妖道何攫吾娇儿?”道士亦言曰:“居士绝不邀我啖汤饼,能白作巫医耶?且此儿长大,必独有意见,不能绍弓冶,留之诚无益耳!”言讫,奔更远,夕阳在山,人影忽杳。

  季大哭,独回家中,男妇奔集,以为癫。详告之,众笑曰:“公子正熟眠,何曾为道士攫去?”季入闼视之,已就其母乳如故也。逗之啼笑,目灼灼,视季若欲有言。戏呼曰:“尔胡天玉耶?尔师送丹还汝,且赐名仙转,汝知之耶?”儿呀呀又若欲笑,知其有宿慧,爱之同掌珍。其祖更终日含怡,抱孙为乐。儿长最颖悟,目下十行。后因闯献乱,全家逃深山中,尚终日把卷,不废读。

  时单孝廉亦挈卷来,季恶之,然亦无如何。忽哄言贼大队至。季登楼,见贼如风雨,蔓延山谷,旋搜得孝廉全家,挈之上马。季恐入己宅,正惶急无谋,突穴际一道士堕,以阔袖障门,烟霞缭绕,贼视云中立一金色天王佩剑像,罗拜不敢入,仅携单之全家西去。再视道士,杳矣。知为仙转师,焚香叩祷,感谢莫名。至圣朝,仙转已十四,入邑庠,廿一登黄甲,出为浙之大方伯。是时,祖寿九十余,父寿五十余,均健饭,受覃恩。每遇单家狎客有漏网者,犹周恤之。酒后掀髯,辄自述当日为里正事。

  懊侬氏日:醴泉无源,芝草无根,出身微贱而置身显要者,古今来岂少也哉?何物孝廉,动辄讥刺,是恐其不遽发籍,特殷殷劝驾耳。知者感之,愚者仇之,狐之报,正狐之愚也。乃师方平之鞭,施之允当。


04 ‧ 巫仙

  巫之一教,流传已久,曰端工,曰香火,曰童子,名虽不一,总不外乎乡傩之遗意。古之巫也,仅仅逐疫疠,御早潦。近则愈幻愈奇,击腰鼓,吹画角,口吐秦腔,弟子鸣钲相和,跳舞若狂,更有搭台演戏若优伶,瞑目过阴若亡者。乡愚不知其谬,每秋万宝告成后,辄斩豕、炰羊,延若辈来跳神,数昼夜不为倦。丁、男、子、妇环坐听唱九郎官、水母娘娘各故事,然后饱啖神胙,不醉无归。

  虽有贤宰官之严禁,而其风究莫能革也。然吾闻诸父老云:昔有巫仙,则不可同日语矣。巫仙姓金名鼎,齐人,父故,母矢志不再醮,遗腹生巫。家赤贫,纺绩度日。巫五岁,面白哲若女子,偶过村馆,闻书声琅琅,羡之,归即娇啼求读。母勉送就馆,村学究爱其资颖,不较修脯。至九岁,即完一经。母泣曰:“儿能读,吾心乐也,然一寒至此,能日日抱本头,而不急谋生活乎?”巫亦泣,愿遵母教。

  邻有王翁,老巫也,欣然愿授以巫,母命从之学。巫年馀即能歌舞侑神,观者称羡,凡邀翁者必兼邀巫。翁亦时分值与巫,巫奉母,且潜怀供果饵母。富家贤之,恒预蓄珍味以赠。久之,母目盲,不能织,全赖巫之孝养焉。然业巫者俗例,年甫冠,即请师过关。其法:于村落结坛,遍集同道散神三四日,以利刃仰口搘横木上,其师禁以符咒,引徒赤足立刃口,两村氓抬之游乡里,然后得专任赛神事。是犹儒之游泮,僧道之具足也。

  其师怜巫无资,慨然代为谋。过关日,巫惊逸,众巫持又捕得,巫坚卧不敢行,师盛气叱之,巫泣曰:“父母遗体,敢蹈不测乎?”师曰:“吾有法在。”曰:“若然,须吾母来谕我行,否则抵死不遵也。”众果扶盲母至,始涕泣挽登,战栗无人色,久之始已。由此得值供菽水,稍馀即分酬王翁。暇则舌舐母之盲瞳,渐有光,母不能寐,夜坐床头唱巫曲,博母欢。偶思鲜味,虽百里,必蹶竭往。

  明年,巫年十八矣,母忽病剧,巫日夜侍汤药,私刲臂上肉以进,无效。母若知之,谓巫曰:“儿无太自苦,吾数尽,得与儿父聚地下足矣。惟儿坐贫困,无妇,未免遗九泉恨。”至天明,母忽告巫曰:“儿父果来招我矣。”一笑遂逝。巫号泣,欲以身殉,其师来监守,得不死,且醵资为营葬焉。巫遂庐墓侧,出必告,返必面,事死如事生也。

  不数年,其师又病剧,巫刲右臂肉以进,亦无效。师知之,曰:“噫,汝何愚乎!人生死有数也。”夜深,师之子侄辈咸垂首眠,师启枕箱,出一函示巫曰:“此吾少时得之繁无闾山中也。上皆巫咸真诀,非豚犬所能习。吾怜汝诚,始授汝,当臻无上乘。”巫拜受,置入怀袖。师中夜毙。巫衰毁尽礼,如丧己亲。

  顾年已二十有二,犹独居歌朝雉,风雨一室,灯火三更,时披览其书,凡禽遁救敕诸术数,无不了然,洞臻玄妙。邻有奔女,每却不纳。路有遗金,曾弃不拾。巫之闻誉,遂达于乡里矣。

  时有邑绅奚元华,乃观察御史退老林泉者,极爱巫之诚笃颖敏,讽劝曰:“以尔质,若改业,无不成,何泥于觋蛊自污乎?可先为我司会计,当徐图为尔授家室。”巫谢曰:“某之业虽贱,乃师所授,母所命也。今师亡母故,若遽弃其业,则于师为不义,于母为不孝,敢乎哉!”奚公语为之塞。

  一日,有苍头控两卫来,云湖边某第邀酬神。以道远辞,苍头笑,出白镪二锭,铿然掷几上曰:“以此为订,事蒇尚丰酬也。”邻艳羡,咸劝驾,巫不得已,托邻看门户,自荷神轴法器,潜怀师授遗书,策卫随去。抵湖畔,舍骑登舟刺,入水云深处,遥遥数十里,芦苇萧疏,水禽呕咂,茫茫万馀顷。忽蒲苇中现一螺墩,团聚数家,茅屋竹篱,四围皆水。许多健儿,貌赳赳,临水眺望,问曰:“来乎?”曰:“来。”遂登岸,入门视屋宇深邃,树木权丫,堂上以戈矛为陈设,意防备宵小,不为怪。

  须臾,主人出,则一五十馀岁男子,衣帽华丽如富家儿,虬须碧眼,气宇魁梧,视之凛凛,而言语温和,见人辄笑。与巫略举手,笑谓曰:“慕君法力,遣迎玉趾,毋乃远劳。”巫逊谢,问作何道场?曰:“敝村宛在中央,一年安静,乞为祀水伯,谢神庥也。”曰:“诺。”言次,饮膳杂陈,味极丰美。夜宿床榻,襥被亦极安详。

  明晨,盥沐,面圃结坛。咒钵生莲花,十分娇艳。空盎取浊醪,如涓涓流泉,盈盎乃止。招鹤舞庭际,拘蛇蟠烛花上,作种种幻相。然后唱逆神曲,声情激越。观者罔不欣赏,主人更忭跃。是晚,亲送之卧所,衽何趾,旋呼两女子为巫展衾拂裯,即命伴宿。巫力却,而主人已去,户反扃矣。视两女子,一年甫及笄,一髪尚垂髫,均婉丽妍妙。遣之不去,亦无如何,拼秉烛听更漏。女子请解屦登榻,问可否茗饮,均不答,枯坐如泥塑。闻二女私议曰:“是人真铁石汉,如此丰姿,奈何至此处?真可怜生也!”巫心惊,究不敢诘。久之颓倦,和衣卧。二女絮絮语良久,即来偎倚,曰:“妾等奉主人命侍君寝,若不蒙君爱,则获罪戾非浅。”巫笑曰:“主人贤则贤矣,然从无此待客之礼。且巫所以事神者也,夕狎床第,晨诣坛祷,神不几唾而却走乎?卿等宜远嫌,毋溷我寝。”两女忽泪堕如绠,嘤嘤细泣,低声曰:“君固端士,妾等亦非淫奔。然所以自荐者,亦良有故,特不敢言耳。”巫知有异,研诘再三,女曰:“君以主人为何如人乎?”曰:“不知。”附耳曰:“主人,大盗也,匿此作巢穴,胠箧走江湖,党羽百馀人,案卷百牛腰。妾等皆自远方掠来,扃于内室,幸彼天阉,毫无污玷。然所嗜太奇,喜食牝甘。”问:“何为牝甘?”女颊晕久之,曰:“渠以大枣塞入妇女阴中,匝日钳出,饱啖以为甘。又好合心脆。”问:“何为心脆?”曰:“渠诱得少年来,遣女子伴宿。事讫,则男子心花必开,三四度,则心花大放。临杀时,沃以冷水,然后剖而取食,脆如哀梨,大嚼以为美。妾等乃到此第一次差遣,恐又垂涎于君之心矣。”问:“祀神何故?”曰:“彼每年盗劫四方,逢秋必招巫谢神佑。恐巫泄其谋,故赛已即杀巫祭神,且生取其心下酒。”巫闻之,惊骇无所措,两女亦伏叩求拯曰:“妾等见君端严,必有后福,始敢冒死以秘密相告,泄则彼此皆惨死,如蒙救出牢笼,当生生世世衔结报大德。倘不以为陋,妾等愿效英皇,同侍箕帚。”问姓氏,则年及笄者,金陵杜氏秋鸿。发垂髫者,京口俞氏螺娘。均有父母兄弟,久无耗。秋、螺素本姨表姊妹行。巫思良久,喜曰:“生矣!吾翌晨演法,卿等预艳妆,听我吹海螺,当作癫状奔出,吾自以法携之去。”二女惊喜叩谢,既而劝寝。巫曰:“身处虎穴龙潭,尚敢玷人清白乎?”曰:“非也,渠性最疑,凡此之为,恐女子泄其谋,故晨起必就男女诊脉。若心脉如故,死更速。”巫曰:“然则奈何?”曰:“与君一席话,亵辞尽吐,义亦不能另适。君如有大妇,愿备妾媵以终。”巫犹以为不可,女曰:“彼此求生,尚能守腐局耶?”巫无如何,愿共枕卧,以示有污。女曰:“可。”入衾偎抱,肤腻如脂,巫本童男,至此竟难自持,然两女固犹处子也。枕上互盟,倦卧忘晓。朦胧间,觉有人揭帐呼起曰:“美哉,高唐之游乐乎!”惊视之,主人也。

  急起申谢,果诊其脉,喜溢剑眉,馋涎已流吻角外尺许。巫虽心惧,而面不改色。盥栉毕云:“吉时已届,将迎水神。”向主人索芦箔一张,苇柴三茎,送门外飘水上。问:“何用?”曰:“神舟耳。”旋即披发被彩衣,执笏舞蹈,忽貌如魔女,忽状作先锋,或翘足舞商羊,或伏地虎跳,且呜呜吹螺,作狮子吼。二女果艳妆狂笑奔出,叉手斜睇,对舞类癫。主人欲驱返,巫曰:“止。顷迎神,须两女子作前驱。神貌狰狞,他恐畏怖,若二人,昨与吾宿,已暗书符贴背上,故闻声自出也。”言已,摇铃画剑,两女亦翩翩舞不已。巫遽喝曰:“咄,尔神女耶?”曰:“然。”“尔神女将军耶?”曰:“然。”曰:“河伯吾自迎之,河伯夫人汝迎之。遵吾令,否则剑下死。”二女声诺,巫即挈其左右手作旋风舞,且舞且歌,金鼓大震。忽耸身东望曰:“神至矣!”众咸掉首,巫乘间挈两女蓦跃登席,如箭离弦,激浪冲波,顷刻去远。众始知巫以术遁,急放船逐,双桨如飞。将及,巫使女携手团坐,己则折苇柴寸寸断,每掷寸苇,则盗船遇之,即一巨堤,亘水面。绕越甫过,巫又掷,则又遇一堤如初。比堤尽,而巫已携女不知何处去矣。盗惟哗噪悔恨而返。

  巫登彼岸,欲觅代步返所居。女急止之曰:“郎遁,渠能甘心耶?恐今宵即遣人诣宅刺杀郎耳。妾二人预蓄黄白物附腰际,且遁迹他处,俟彼伏诛,再出未迟。”巫恐曰:“四壁萧萧,毫无所恋,惟二老墓道,今夕无人作伴耳。”曰:“郎痴矣,岂触祸为孝,抑避祸为孝耶?”巫闻之许可,然茫茫无去就,不得已,潜视秘书,内有师谕云:“金郎金郎,折芦渡江,克死者再,获美者双,望东急窜,有马无缰,渔家艇子,大好潜藏。”巫阅毕,心虽服师能先知,然语究费解,忽见来时两卫龁草徐至,鞍鞯已失。巫解带系环嚼,授二女共乘一卫,己又乘一卫,姑向东行。盖苍头窃得远方两卫,至此换船,以为湖曲无人,故任其自散牧,巫适相逢,颇免跋涉。转过冈阜,突见平畴疏林中,隐有极大村落,花木繁翳,晚炊有烟。一叟倚杖柴扉,督农秋获,详视之,即邑绅奚西元华也。盖村为奚之别墅。见巫,急呼问,下骑喘息,详告所以。问二女何来?又述颠末。奚公大喜,以为纯孝之报。

  欣然邀入,指厅事东房曰:“以此为贤伉俪下榻处。”且置酒压惊。视厅事悬额,题曰:“仿渔艇屋。”巫心喜言验,可再生矣。二女就庑休息,农人妇来伺餐眠。公与巫正夜酌款叙,忽闻叩门声甚厉,门隙瞰之,灯火烛天,刀矛森树,人皆锦帕缠首。巫以为盗侦至,大惊几丧胆。告奚曰:“请公早缚某出,无相累也。”公曰:“鼠子敢尔!”仗剑登门楼,下问伊谁?应曰:“公之旧雨不识耶?程镇军夜巡湖哨,顺路访侍御。”公抚掌曰:“高轩下顾,几惊煞老夫。”开门迎迓,互作轩渠。程风仪俊爽,语操南音,问巫何人?公对以金孝子,业巫,并缕述遇盗一节,程大叹异。忽二女自庑内窥程,久之,大哭奔出,异之。盖均为程之中表妹也,自遇盗掠,两家骨肉迭以书来,求代物色,顷遇直陈,推功于巫,曰:“妹等已委身事金郎矣。”程曰:“金郎纯孝,神人共钦,所以履险如夷,未可概以巫论,即乞奚公执柯,成此眷属。”奚呼巫拜谢,程答拜。再询盗薮路径情形,缕告之。至天明始分。

  不数日,两家父母果接程镇军书,自江南来,识婿而去,遣奁资甚丰。程亦旋领舟师夜至贼巢,手缚渠魁,尽歼馀𧕏,窜遁淹溺,不计其数,盗遂平。巫始携二女拜辞奚公,回己敝庐。至则一椽煨烬,乡舍萧条。邻云:“奇事。自君曩随若人去,不数日,即有许多恶寇索君甚急,遍搜无踪,始火君宅,而君又月馀不归,真疑虑莫释也。”巫见墓道无恙,即欣喜,引二女谒墓。然后出资建华屋,购良田,居然康阜,不复业巫。然每遇旱潦疫疠,犹欣然应募。奚公止之,巫笑曰:“此某之素业也。邑有大事,敢推诱乎?”程镇军言于邑令,给匾旌其庐,且免其役。巫村居犹嗜读,凡堪天舆地,吐纳导引之书,无不博览。二女善居积,趸新丝,籴新谷,以及茶笋竹木之属,预蓄无不利倍蓰,数年富已巨万。秋生二子,伯曰慰慈,仲曰念慈。螺生季子曰孝慈。皆俊迈,延师课读,俱有声庠序。次秋,慰慈登贤书,女喜谓巫曰:“夫妇作合于盗贼中,盖有天缘也。人贵知止,愿为诸儿娶妇,诿以家政,姊妹随郎修长生,可乎?”曰:“善。”明年,慰慈更出邻省官司马,有政声,三妇亦极承顺。巫夫妇均年逾不惑,犹如二十许人,长斋绣佛,足不出门,偶出扫墓,里人犹呼之曰:“金端工”、“金香火”、“金童子”,必应之曰:“诺。”毫无封翁骄态。顾螺娘性喜问家事,巫一日问螺曰:“卿往来仆仆,不畏烦耶?”秋曰:“有妾终日伴郎坐蒲团也,可谓香洁道伴,何必双双苦厮守?”巫叹曰:“唉,莽荡软红尘,终有撒手日,来处来,仍当去处去耳。尚有要事未了,其速作一劳永逸之举。”秋鸿喻其旨,即日出千金为老母建贞坊,又出千金恤其师王翁后,且以千金恤邻里贫者。

  事毕斋沐,遍辞邻里,云夫妇朝南海。小夫妇泣留之,不听。驾车携秋、螺,随一仆一婢去,后遂不返。

  懊侬氏曰:巫者蛊也。蛊惑乡愚,终其身不过充泥犁之馅,供呵旁之羹,将于何更享令名、得佳丽、邀褒封耶?巫中金郎,每对人曰:“吾业虽贱,吾母所命,吾师所授也。”孺慕真忱,积久弥固,冠裳中且不可多得,况区区一巫乎?观其婚嫁事毕,携手云衢,曾不少作眷恋,是必天上仙真,暂时滴降者也。


05 ‧ 十八鹤来堂

  国初,秦邮夏翁,为九二公后,忘其名。居乡,圭璧其身,金玉其行,力行善事甚夥,不可更仆数,更不能以常理测,然家益富。建造第宅时,厅事上梁,翁冠服拜喜神方,众亲友吉服环侍。待礼成申贺,工人斧丁丁,爆竹大震,鼓乐甚喧,突云际飞一鹤至,素衣玄裳,朱顶绿距,翱翔审顾,集正梁上,引吭一鸣,众鹤随至,数之十八,榱题几满,望之如画图。直待工师事竣,众向翁揖,鹤遽衔接飞起,鸣声锵锵,向湖天空阔处去。

  秦邮向不产鹤,亦异事也,遂以十八鹤名其堂。术者卜之,以为翁之子孙当出十八翰苑学士,后果符其说。目前夏銮坡先生两放大主考,置身清显,与吾叔同岁生,即翁之耳孙也。计入木天冰署者数仅八九,而采芹食饩者更指不胜屈,后嗣之昌,犹未艾也。

  余曾避乱居盐城,偶晤海滨富室夏姓,其昆玉温文尔雅,卓荦不群,功名仅博士弟子员,而阿堵物竟胜于秦邮夏。见所携行槖上书五鹿至堂,异而询之,曰:“秦邮,吾族也。吾祖好善任侠,就窀穸时,突有五鹿呦呦来,环穴视,葬毕而后去,因以名堂。海滨虽产鹿,皆鲨鱼所化,大如驴,是鹿独小,如麋,性犹驯善,真理之不可解者。”噫,奇矣!本是同根,一秦邮,一海滨,均以行善获报,一来十八鹤,一至五鹿,一贵一富,何其不侔而合与?秦邮夏翁事,已载各家果报录中,而海滨鹿至之事,未传,故记之。


06 ‧ 玉牌殉葬

  东河总督栗恭勤公,讳毓美,山西浑源人,住东河,纯以抛砖为急务,往来河干十数年,舆内必置一样砖,至今利溥人争念之。相传公少孤且贫,而头角嵚崎,英姿勃发。邑有富室某翁,通儒也,一见公白袷衣有补缀痕,大诧曰:“司马长卿非终于贫贱者!”邀至家中,授以举子业,令与爱子同卧起,灯火伴读。翁有女,年与公相若,才貌双全,艳名噪戚里,翁面许之。居数年,合卺有日。一夕与翁子将寝,门已扃,忽闻窗外有飞鸟翔集声,旋又不闻,心甚惧,两皆辗转不成寐。翁子曰:“与君易榻,或安寝。”公不忍拂,即如其言。少顷,翁子鼾声起,而公犹不寐。忽又闻飞鸟声,正欲问讯,翁子已大号而死。栗起呼众入视,室牖如故,门闼未开,翁子已腹破,血流衾枕。群疑栗,栗亦莫能辨。翁痛子甚,鸣于官,官亦不能穷主名。惟见公沉静温雅,知曾参必非杀人者,遂系公于狱,姑作疑案。

  先是邑人王姓,雄于财,亦翁门下士,尝求婚于翁。翁曰:“我已相攸得人矣。”却其请。至是,又复以为请,翁不得已,始妻之。婚年余,颇伉俪,生一子,眉目如画,夫妇均爱怜。

  翁终以痛子之惨死,诣上台,再鸣冤。廉访某,粗暴性成,即以公拟抵斩有日矣。王偶与女坐绿窗弄儿为笑。王忽睨儿叹曰:“唉,为此一块肉,费我多少心思?”女闻其言有因,固诘之,曰:“卿已为我妇,言亦不妨。卿知尔弟谁杀耶?”曰:“栗某。”曰:“非也。我因翁却婚之恨,出重资,募捷盗杀栗,不意误中,今栗将伏法,愿偿得此子,特怜卿弟,不能无戚戚耳。卿幸勿泄。”女听之,殊自若。翌晨妆竟,托归甯,抱儿遽诣宰官署,拾砖块鸣鼓,大声呼冤。官出,女号泣述王语。官大骇,捕王,出栗于狱。王至,一讯而伏。

  女顾公曰:“女子宜贞静,虽死不能出闺闼,今之抛头露面者,为君冤非妾莫雪耳。王贼之忍,情同盗劫,不得为妾之夫。”言已,倒提儿掷阶石上,曰:“妾不能为仇人生子。”视儿,已脑浆迸裂死矣。又顾公曰:“妾已失身匪类,不能事君,君宜自爱。他日奋志青云,即所以慰泉下薄命人矣。”言毕,抽怀中小匕首,遽自刎死。

  官隶莫不骇叹。公痛哭几失声。由是力学成进士,位显要,终不忘女,虚正室。得良玉一方,洁白无纤瑕,募玉人雕成小木主式,一面镌某氏小像,一面刻端楷曰:“烈女某氏之灵。”左注曰:“受恩栗某泣志。”工竣时,夜梦女来,冉冉下拜曰:“深情已达夜台,然玉牌幸一刻莫离也。”公出入俱系衣襟上,如烈魂所嘱。

  公任东河,曾又梦入一古刹,殿上塑三神像,中则修髯古衣冠,左则白髭野人服,右则平顶尖靴一品补服,神以绢蒙面。旋有羽士出。公问长髯神,曰:“谢大王。”问白髭者,曰:“黄大王。”间蒙面者,羽士不答,第云:“公千万莫到冯官屯去。”公醒,甚恶之,遂立戒不履其处。

  是年适星使来,深以屯为河流要害,先至屯,坚请公议。公不得已,匆匆乘舆往。时正暑,晤星使,三四语即头眩呼病,急回舍馆,病已剧。召一武弁入,见公僵坐椅上,舌强不能语。公以右手握弁,左指己身,弁会意云:“为公更衣耶?”公颔之。启视行箧,仅带一纱补褂来。公又指襟上玉牌,弁云:“此玉为公殉耶?”公连颔三四,面有笑颜,似赏其通达,目旋瞑。以天暖,即在工次入殓,竟以平顶尖靴而去。

  始知两梦皆预定也。后十馀年,水决中州,汁梁城已岌岌,官民男妇伏雉堞大呼乞命。蓦见一金甲神拥怒潮东下,呼曰:“快抛砖可免!”如其言,霎时水退四五尺,得安堵。至今东河时现栗色小蛇,官员伏地拜曰:“如恭勤公,乞登冠顶。”果跃登冠,须臾不见。

  此闻之邹君所述者,或采之各家记载合为一传,俾女之烈,公之义,并垂不朽。

  懊侬氏曰:恭勤惠政泽民,莫不仰为河岳,为日星矣,骑鲸天上,为神宜也。被冤琐事,何足为公奇。然某氏身已误适,乃万难表白之冤,卒能杀己成仁,脱公冶于缧绁,奇烈哉!而公亦义报之,身虽不能同穴,玉已与之同棺,某氏有灵,当破涕为笑矣。


07 ‧ 邓龙君

  琼州萨摩岛,在南海中,岛民数百家,皆鲛人蛋户之流。秦氏有好女,年三十尚守雌,人有聘为妇者,合卺夕,辄有金甲神以利锥击其脑曰:“牧猪奴,敢犯神媪!”新郎颅坟起如盎魄,搔乱若痴,无已,仍送之归。以故虽处子,人预以搔呼之。搔绿鬓云垂,冰肌雪艳,观者忘其为海滨产。一日,漂衣水次,有紫衣少年鼓楫来,青矑凝注,细意殷勤曰:“好女郎,惜不寡而寡也。”媪投杵含怒去。岛民交詈日:“个男儿不怕死,其忉利天王子耶!”少年舣舟登岸,揖而讯其事,慨然曰:“某正鳏也,虚空之厉,何怯于衷。”自篷底取肴酒来,曰:“乞执柯,先享是。”又袖中摸金珠出曰:“许委禽,再享是。”民曰:“可耳,可耳!”奔告于媪之父母。见其裙屐翩翩,年尚少于媪,意颇爱怜,惟碍神警。因邀之至家,拜手稽首,执礼甚恭,自陈:“赤道以南人,邓姓名无耳,行四,四郎从人呼也。幼失怙恃,海啸卷所居,冯夷指引,许诣中区,求凰朝雉之歌,乞恕孟浪也。”二老曰:“嘻,桑榆暮矣,既乏佳儿,理招半子,然神明之责,前车之鉴,不能不惴惴耳。”

  四郎摇手,颇自诩。岛民相攸者利其酬,又试其勇,所以怂恿之良殷。二老云:“果尔,身亦何乐有无夫之爱女。”翌,果下玉镜台,甥馆既成,盛服入赘,兰苕翡翠,无此新鲜,民睹玉润既艳且危。及夜午,银釭背照,互解罗襦,竟无恙也。

  伉俪甚笃,郎不呼妻而曰姊,媪不呼夫而曰弟,绿窗静对,毫不异人。惟暇则绕室行不定,登山哭失声。媪询云何,则书空咄咄者。又夜坐不呼举烛,午炊不倩采薪,吐口中大赤珠,悬室则明,燔物则爇,人以为海客伎俩已耳。

  由是运舶载珍奇,与碧眼贾交易,家遂康。弥年,二老先后逝,郎哀毁尽礼。服除,媪生子,堕地啼隆隆如蒲牢。郎举之曰:“𧕏也,弃之!”袖出短剑,削其一耳曰:“此割所以志也。”活瘗海岸上。媪悲啼,觉腹犹震动,须臾又生一子,则默无声息。郎抱出浴于海,始加文褓,掷媪怀,洒涕曰:“是方姊之儿也,好乳哺,勿戚戚,仆请从此去。幸勉加餐饭,勿苦念槁砧,伤神魂也。”

  因而泣下。询何往?曰:“仆父生时任侠充捕,有吴公子为𧕏,主命往缉,为其所赚,伤目死,母哀痛以身殉,吴且图仆,赖鲍姑挈之走汉皋,始偷生。今有子矣,行当穷黄泉碧落,不复仇,誓不还也。”媪泣曰:“妾诚不敢以私情损大义,乞弟命儿名而后去。”曰:“儿诞合年月日时皆辰,可名曰辰仲。”言毕,整衣拜别,携短剑,遽刺来时舶,飘然去矣。然从此室无灯则暗,釜无炬则冰,盖珠亦随身宝也。

  先是十年前,闽郡某乡有槐井,里居民亦类萨摩之繁,里之眢井上生老槐,根轮囷盖井口,腹空虚,露巨穴。夏日田家夜坐纳凉,见灯光如百十琉璃球,蛇行鱼贯自穴出,冉冉上矗漾银汉,移时始堕,如水银泻,如瀑布垂,其声飒然,仍投入穴。见者屡矣。

  村自是鸡种绝,人亦多病脑裂死,金知井底物为厉,然究莫得其主名。新秋来一叟一妪,均斑白,一童亦倜傥,与村人问讯,自愿捕妖物。问物何名?曰:“吴公子也。请自邻村购家禽百头为饵。”叟妪各负长剑,儿戴巨石,上有字若蚓,伏草际,无声息。伺两夕,光现,啖鸡有声,喷羽如飞雪,饮血若奔泉。腹果,蜿蜒将反,儿已投石阻穴若泥封。物跃起,挟黑雾遁,叟妪并出大呼,化神龙。龙与之战,物吐雾,龙吐珠,攻击有声。儿亦化小虬助战,物败北。追之是地也,距鲁之某郡三千馀里。郡城敌楼改储火药库,是日咸见风霆吼震,屋瓦皆飞,阴云忽燃,湿焰作炬,有黑物长五丈馀者钻入库,一龙继至,怒吐火苗如金蛇者,亦射入库,药轰起,力掀山岳,响彻重泉,龙目当其锋,盲且痛,爪掷街皮石出三十里外,创衄之血成小河,哀号之呼达远墅。一龙挟黑云如幕如甑者三四堕,始捧创龙腾起,而黑物早潜出,似逐空中小虬子,宛有女道士挟虬子逸,物始反翔。是异也,由闽至鲁,直顷刻也。

  吴公子者,蜈蚣也。受创之龙,四郎父也。救创龙者,四郎母也。虬者,四郎也。女道士,鲍姑也。四郎之与媪别,即图报是仇也。槐井里人,当夜仍见灯光宛转进穴去,若无事者然,始知非常物,神龙且不胜,田畯又奚图?遂一同徙乐土,里为墟矣。十馀年有褐衣人,状极狰狞,往告里人曰:“我吴公子也,潜槐井久矣,近有独耳儿掘地海之水灌我,儿狡绘不成禽,水汹涌不易遏,老夫卜莺迁,汝辈可珠还也。”临去,又太息云:“老夫无他过,惟曾浴天河数次,为河鼓所劾,终恐为若辈算。然吾计杀邓龙君夫妇,死已晚矣。”

  言已不见。媪自四郎出,儿渐成童,师教之读,极慧。夏日浴于海不返,媪哭之恸。明日,含笑捧两石板而归。怒询何往?曰:“儿浴,忽有巨爪搏儿入水底。审之,童也,左缺一耳,貌与儿同,呼儿曰弟。引至一大山石洞中,榻上跌坐一把剑。少年童跪白三四语,儿亦跪,童命儿呼之为父。父云:‘此汝兄,曾相识乎’?儿云:‘尝闻母述兄生时,即刖耳瘗,今尚在乎’?曰:‘渠,龙也,故赚之来。汝,人也,故留之哺。吾与汝兄同炼剑丸于此,将为汝祖父母报仇。仇往依海州朱道人,汝兄化作樵者往说。道人下逐客令,仇穷促,秋日将甘心于汝母子,故招汝来,与以符箓自卫。届时,我与汝兄来援’。言已,命兄负儿瞑目行,甫启眸,则已在家门首。”呈符,则亦石上刊篆若蚓者,分佩之。

  月馀,东邻来一荷锄啬夫,问何能?曰:“能垦亩,且开渠,一人之力,日可百馀丈。”西邻来一笼鸡牧竖,问何能?曰:“善豢鸡,一鸡两卵,一卵四雏,雏再卵,卵再雏,一本万殊矣。”岛人俱笑其妄,然言辞豪迈,辰仲乐与之游。因登堂拜媪,啬呼曰“姊”,牧呼曰“娘。”

  媪怒啬之儇,而怪牧之亲。啬云:“某年与媪埓,理以女兄事媪。”牧云:“儿自幼依父以活,不得不弟仲而母媪也。且孤寡可怜,仇家视同机上肉,多联假姻娅,不亦善乎?”媪唯唯,惟含怒以谢。翌午,啬牧沽桑落与仲饮,仲因时寄感,扣缶作歌曰:

  秋气烈,秋声悲。仇未复,父不归。

  天阁无路兮,呼将伯而莫余违。

  恐覆巢无完卵兮,身有翼而不飞。

  歌毕汍澜。媪闻之益洒涕曰:“懵懵哉,儿也!娘心若割,尚肆新声耶?”啬牧亦投袂而起,和以鲍姑所制《刺促行》,歌曰:

  天有道,地有窍。鬼车啼,仇将到。

  歌已,一莽道士闯焉在门。媪挟仲逸,从窗隙窥,道士巨目斗月,痀背弯弓,唇边露双牙若钳,遍休排小剑如蓖,厉声呼曰:“取邓氏母子,馀速走避,毋樱剑锋也。”啬牧含笑询与邓氏何隙,而虐其茕独?道士语塞,问啬伊谁?啬仰天大哭,继而大笑,曰:“嘻,适从何来,遽集于此?实告尔,仆即邓氏遗孤四郎也。”道士怒吼,剑未及出,四郎已挥锄成剑丸,掷空际。斗未决,化牧之辰伯急取笼中鸡,拍羽咒曰:

  “喌喌喌,星乎星,速飞鸣,毋消停,助吾父,诛虫精。”

  鸡应声腾入碧云,引吭一号,雍雍喈喈,可裂金石,旋侧翅下击凿道士顶。四郎呼“著著”,辰伯呼“者者。”霹雳忽烈而真形现,毒躯僵,乃一极大蜈蚣,如鲁人所见者。云中伸无数鸡爪,争裂虫革,搜取其珠,不可以数计。馀革纷纷弃地下,阴霾遽扫,六合泰如。

  母子奔出叩拜,仰视空中,鸡大如九苞凤,刷羽整修翮。四郎金冠绣服,旁立负剑之童子则辰伯,为辰仲所识,而母不识者。含泪珍重,叱云遽升。母子既庆大仇之能雪,又悔啬牧之幻,而迷于物色也。其虫皮黑于漆,粗于瓮,爪钩棘若铁,骨节中尚有小珠零星。乃收珠而焚革。郡牧古春月因萨摩为其所辖,遣使索珠,靳不与,衔之。

  会明年夏赤早,石烁沙煎,苗如黄发,迎蛇师,搓鲜答,讽木郎,祷雨之术穷。牧告民曰:“汝曹知前代有曝巫与羌者乎?”乃飞符缚媪仲至,置露顶晒烈日中。岛民聚百人,焚香哭于牧署之门曰:“使君虐神媪,恐贻吾小民忧。”牧轩渠曰:“世人咸知爱妻子,惟龙君亦然。渠若救糟糠,吾得因之赚雨泽,是诚为汝曹乞命,岂得已哉!”挥手使去。

  媪仲长号数声,赤云团团缕缕自日边下,嘻咄之鸟随有千羽,哄然碎至,有红丝一线,缚母子入云去。再视媪居,则数椽煨烬,而珠终不可得云。至今,海滨尚有祀神煨烬求雨泽者。

  懊侬氏曰:龙,神物也。芒兮笏兮,无坚不摧。彼蠢蠢一虫,竞赚之使丧明而殒躯、而失偶,何其奇哉?孝子如我四郎,亦复匿迹销声者廿馀年,而恨始泄,何其难哉?古春月,鄙且毒,虐四郎妻子如儿戏。曩使勃然一怒,官阁遭焚,额烂头焦,亦可褫贪残之魄。胡计不出此,仅仅乎红云一朵,天外飞来,寻故剑以腾霄,攫明珠而入掌,亦何其懦哉?噫!此其所以为龙也。


08 ‧ 翟仙石

  浙医翟君有石癖,游山谷得莹润玲珑者辄袖之归,几席皆满。更有两卵石,朝夕佩带,未尝须臾离,自云仙产,故以仙石为子。当其游都门也,有会稽某官农部郎中,夏病疫几殆,妾随病,均服翟药愈,酬以资不受。新秋,翟匆匆整归装,将出都,诣农部辞。农部手出一函,面泐“吾弟紫霞髓道人手启”九字。即云:“仆无以报先生,惟吾弟自幼学仙于会稽某山间,洞天深邃,团团峭壁,扪之无门闼痕,下有双槐,对矗如龙如凤者是也。然仆有隐偈三四语,对壁一念,石门即开,乃吾弟入山时所暗嘱者。偈云:

  天门不开,地门不开,白云何处金银台,哥哥有字来,石门开,仙门开。

  先生长者,幸勿泄,恐骇物听耳。仆以此函烦先生作殷洪乔,或可穷洞天之閟。先生其勿辞乎。”曰:“幸甚。”回浙,勾当家事毕,问土人,云:“果有是山,但深僻少人踪。”翟即裹粮徒步,穷数日之力,始达其处,入山愈深,则景愈幽,攀藤萝,履虎豹,山花习习作幽香,蓦见峭壁插空,冷翠欲滴,白云往来,双槐宛在。翟肃衣冠,拾地下小石块扣壁,且扣且念偈语,砉然一声,双扃洞辟,有童子蓦然至前,问客何处来?曰:“是汝家大郎寄书人耳。”童导之入,嘱立树下,先登堂传客语。翟环视洞中,有池沼台榭,有泉石花草,不过如人家园圃状。惟好鸟争鸣,风日和美,碧桃绣球诸花,时正破萼,则才如人间二三月也。

  少顷,主人出迓客,戴箬冠,朱衣凫舄,握麈尾,风致洒然,顾年甫二十馀,而道气溢于眉宇。翟升堂与之揖,主人亦揖,就坐。翟袖出书与之,主人立而受曰:“劳乡人远步,心甚悚仄,然缘亦大矣。今夕吾师挈客来夜饮,君亦可藉瞻道范耳。”翟视其堂上陈设,皆尘俗所罕见。尤奇者,中悬画幅乃工笔划一赤身美女子,四围环绕云气,半隐半露,女子执金簪龋齿笑,殊骨突,然亦不敢问。童子旋以茗碗二进客,一温一凉。翟舍凉饮温,童意似惜,即以凉者奉主人。命代饮,跪拜受之甚恭。须臾,凉月上,堂上燃桦烛如白昼。一童子奔白曰:“师至矣。”主人起,再拜立中庭,果见空中堕一叟,长髯伟躯,面瘦削。后随二客,一壮一幼,皆古衣冠,岸然而至。见翟遽却步,告以家兄寄信来者,始就座。略寒暄,即珍馐罗列,芳香袭人。上设一席,叟与壮者客。下设一席,幼者与主人也。旁设一席,翟也。翟席肴馔犹人世间物,惟味极甘美,酒则一温一凉,如进茗状。翟终有隐疾,不敢饮凉者,咂温者少许,即芳冽无比。而主客所餐,多有平生绝不认识者。

  主人起,以巨瓯酌酒跪进,为叟寿。旋近翟小语云:“乡人到此不易,须既醉既饱而后归,毋腼腆作客态。”翟唯唯。然主客清谈,妙绪纷如,不可思议,翟贪聆仙论,几忘却杯中物也。远钟动,月渐沉,叟掀髯而起曰:“诸君尚能泥饮乎?”众曰:“敢不如命。”乃命一童子以竹管四,插入地中,主客各吸一管,咯咯有声。吸已,客兴辞,主人送之庭前井畔,叟与二客皆跳入井。主人三揖而后返,问翟曰:“醉饱乎?”曰:“谨领矣。”曰:“回书容自寄,天色将晓,请乡人即去,无少留。”言已,一揖送客,翟怏怏随童子出。见庭下卵石铺地,月光照之,皆觉可人,潜怀其一。比出门,一回顾,则童已杳矣。

  晨光淡冶:中扪石壁,依旧天衣无缝,怅怅觅路归。一日即抵所居,初不似前番入山之难。出石视之,洁白如玉,光润非常,且有天然文理,作一书一画。一面画嫩绿柳枝上栖杜鹃鸟,残月一钩,昏黄浮动。一面金色篆文曰:“叫月子规喉舌冷”,七字分两行。惊喜欲绝,既又悔在洞中何不多取数枚,可以炫俗目。

  明年,以事入都,足力甚健,千里不烦车马。往见农部,已欢跃而出曰:“先生信人也,幸不浮沉数行字。然先生作贼,不怕仙人齿冷耶?”曰:“无之。”曰:“舍弟信来,已明言之矣。卵石一枚,有之乎?”乃大惶恐。曰:“姑与君戏耳。舍弟信中备言先生纯笃,惜无仙根,然一席晚餐,已可延上寿。渠既爱石,何不取成对者去,留一取一,何其廉也。今寄来第二石,烦转致翟君。”言已,袖出一石,大小果与己石无二。一面画野花一丛,一蝶斜掩蕊底,一蝶侧卧花须,栩栩欲活。一面篆曰:“宿花蝴蝶梦魂香”也。翟受之愈狂喜,再拜曰:“仙人惠我无涯矣!”农部云:“山中奇石甚夥,外人有仙缘,或可得一二枚,若寄致家人,即遭山神弹劾。”问复函如何来?曰:“或白鹤,或鹦鹉,衔至即飞去耳。”问令弟仙师有名字否?农部笑而不答。翟后渐泄偈语于浙人,好事者寻至其处,偶一扣念,石门亦开,童子望望即抽身返,门阖如故。今则双槐犹在,山中樵竖尚能指其处云。此余在兖州,闻幕宾张吉人所述如此,盖明季嘉靖时事也。

  懊侬氏曰:昔人曾先后得石二,上画杜老诗意二句。一曰“石出倒听枫叶下”,一曰“橹摇背指菊花开”,字画皆佳,天然纹理。是亦人间所或有,不必仙人洞天而后有者。而世外人竟不敢以一石之微,私贻家中,岂仙人之廉与?抑山神之刻与?问诸石君,石亦无语。


09 ‧ 离魂婿

  蜀之李生横塘,少孤贫,茕茕顾影,三家村授蒙为生,而性好布施,每憾力绵。里有孟全真,本真人,法官因误施敕勒,逐出江西者,生计日穷,时来村中瓢叫。生怜之,分口食以饫。孟不言谢,忽一日告生曰:“方外人将蝉蜕矣,意以腐浊累子。”问何时?曰:“即在今日。”生睹其须发飘飘,神旺体粗,不深信。出守囊钱沽村醪与饮,孟把酒甚豪,至日哺,忽掷杯案头曰:“限到矣。”应声毙,身不仆,面带笑,然体则冰。村人劝招村夫舁弃丛莽,生不可,曰:“朋友死于我殡,敢负所托乎?”预醵修羊得五金,买槥具,瘗高冈。

  事蒇,生动远游念,舍馆走四方,为人佣书得值,更游辇毂地。米珠薪桂,长安岂易久居,而秉性狷介,不妄干人,日缺饔飧,饥驱无计。茫茫之通衢,遇同里聂芝仙,旧相识,遽呼之,生竟耳不闻、目不见。急曳其袖,则喘汗将脱。聂审生穷促,曰:“子其饥乎?”急偕入饭肆,餐以薄𩠂,而后进甘美,始渐能语,神意转悲。聂曰:“君既到此,尚不作依人计乎?”生以无门对。聂小语曰:“秋闱有日矣,宰辅刘公有子,正物色名倩,子若结纳,仆为介绍可乎?”曰:“诺。”明日,聂果夸生于公子曰:“此人中凤也,非敢浪作曹邱,当敦礼厚聘,毋草草却高人。”公子信之,一见即订交,引见尊甫,更垂青。生遂于宰府下陈榻,不复穷途哭阮囊矣。

  旋近大比,刘公治觞款生。酒阑,掀髯一笑曰:“措大亦知老夫折节下交之意乎?”曰:“招贤礼士,正宰相之要道,惜某驽劣,负长者耳。”曰:“非也,犬子不才,恐堕弓冶,意屈大手笔,为吾儿作捉刀人。”生以荒芜逊谢。曰:“子迂矣,第能涂抹满幅,免作秦碑,则量无不售者,何忧为?”闱前一日,公授生以关节二,曰:“子分嵌文内,准许一矢贯双雕。”入闱适与公子联号,左则鲁之欧阳生镜明。生刻意营三作,嵌关节,题破吻合无痕,殷勤与公子,己则草草涂鸦,羞如所赠,仍拟携关节之一出。已而梦神告曰:“欧阳,孝子也。何不以弃者与之?”醒遂赠欧,视其文平,更稍代润泽之。二三场均比邻,遂订车笠而出。

  榜发,三人均捷。明春,又同捷南宫。生一人入木天,公子与欧均授部曹。刘之同官者,咸知生鳏,又睹风采,争与论婚。生商于刘公云:“世态何可笑人也!太史公未第时,谁肯下眼觑。仆有犹女名日婉娩,貌如其名,年甫及笄,愿即奉为箕帚。”

  诹吉入赘,视婉娩果慧美,伉俪莫名。生日依丈人居,亦绝不计及俸之薄而职之清。惟刘公性疑忌,喜隔户牖听私语,暗布臧获侦后言,恶介近谗,诡僻出人意表,虽家庭骨肉亦终日如泥塑,坦腹异姓,更难疏虞。晨起,遣干仆送之冰署,夕归,饬内侍引入甥馆,求归不许,远游莫容,无妄交一人,无妄行一步,公冶婚后,反作羁囚,虽至契如欧阳,亦不能常晤。生颇不耐,然究以恩遇致青云,未敢言也,每于枕上窃窃不平,婉劝之曰:“郎既登仕版,敢作卵石抗乎?且小住,俟蹈隙再遁,始获万全。妾多病,恐不能育子,尚拟住临邛,为郎觅茂陵女。”生闻之稍慰。刘谬谈八股外,惟好著棋,公子闻新来一云游道士工此技,招致之,主宾甚欢。

  道士寡言语,无干求,更得刘意。生偶自内出,瞰之,道士非他,孟也。笑貌声音,无一或爽。见生故点首微笑,回忆曩事,莫测于怀。一日乘间谓生曰:“李先生贵为蔡中郎矣,尚忆故人乎?”生曰:“公其生耶?”孟急摇手,示勿语,小语云:“仆乃尸解羽化,前非真死,慎勿泄于人,恐惊若辈骇闻也。”生告以所苦,孟笑曰:“此有数在,奈何?虽然,当为子谋。”翌日又窃告,道士仰天捧腹曰:“子何不弃轩冕,而遁邱园乎?”生云:“新妇情厚不忍弃。”道士旋仰天良久,俯首良久,蓦仆生于榻,又挈之起,飘飘逾墙出,共坐竹杖上,嘱闭目。耳际风鸣,顷刻千里,杖旋落,则堕河南紫阳东乡山中,仙刹隆起,为砧𫘺道观。孟拉生入,有老女冠出迎,揖之入。孟曰:“此李太史也,乞假福地养屙,暇即任肆游览,慎毋慢客。”女冠诺,引之寮房,几榻明洁,出眺林木,景物幽森,生跃然自喜,以为谢桎梏、出牢笼矣。孟曰:“尚早,尚早。”言已欲别。问何之?曰:“君家泰山尚有半局未决胜负耳。”生乞潜申于婉,曰:“少即相晤,何必倩殷洪。”飘然去。

  生伊蒲餐后忽倦,入藉榻眠,又豁然醒,觉身畔有佳人偎倚,视之,婉娩也。见生醒,悄问曰:“郎倦耶?抑病耶?何遽倾跌,昏不知人,顷自厅事舁回,几惊煞妾也。”生起与婉晚餐,夜抱婉眠。甫交睫,又身在观中,听晨鸡唱,女冠起唱步虚,磐声冷然。从此寐即在此,醒即在彼。孟时于宰府索生金钱,仍送作观中旅费。私询何术,笑而不言。

  一日又诣观,闻殿上有女子莺声,出而微窥,则一贫家女,荆钗布裙,而绿发垂肩,翠眉欲滴,貌胜于婉。焚叩神座,求仙方。私询女冠,则云:“观东白氏女,名石华,父兄均殁,嫣孤以纺织为生。顷因母病,来祈神。”问:“字否?”曰:“未字。”签落,生抄方与之,更尾之行,女频回顾,意若怒其儇薄。比至山村,则老屋数椽,门临溪水,紫藤花上缠枯树,香雪四垂。女入,生诣屋后潜听,果闻老妪呻吟声,心怜之。明日,女又至,持方欲行。生趋问曰:“石娘,阿母痊否?”女惨默无言,摇首遽去。生潜诣村,值女赴村市量药,生入视遽,卧绳榻,气嚈嚈。生诡云与母本葭莩,顷自京都回,不图老人竟若是之惫。妪不甚记忆,惟吁喘道所苦。生留金一笏,置妪床头。明日又往,闻妪颤声告女曰:“昨来一亲串,甚阙礼,且掷一物置床头,儿试检视作何物,渠再来,当详询之也。”生入,女急奔出,璧其金,曰:“何处郎君,频来走动,妾虽贫,不是章台柳。昨留金在此,岂欲炫桑中人耶?读书人毋妄想也。”生曰:“小生实无他意,幼失怙恃,顷见卿母如己母耳。”女闻之,泪盈睫。妪在内问女与谁语?女曰:“殆矣。”生哀女,乞暂云亲戚。女云:“妾尚不知郎姓,能诡云亲乎?”生因具告之。女入告母曰:“是即昨来之李亲家也。”妪云:“问渠可是李十二秀才之仲子耶?”生急趋应曰:“某诚是也。”曰:“多年失音讯矣。”一一问家事,生均含糊模棱以应。临行欲留金,女坚不受,生不敢强。明日,女忽奔至,值生午眠,再三呼醒。问卿何来?泣曰:“是诚不能不求救于假亲戚矣。”问若何?女惟哀急。女冠代白之云:“里有无赖瞰其孤,时来挑逗,女惟以刃自防,顷扬言将乘母病劫之为婚。”生怒曰:“鼠子敢尔!”问名字,策观中白卫,诣邑告宰,系无赖于狱。宰,生之同岁生也,惊询何来,诡告访友。回观,女来伏谢,继泣云:“母究因怒,疾更剧,奈何?”适孟至,生代哀之。孟曰:“先作巫医,再作月老。”欣然往诊,投剂而愈。数日,霍然起,能餐粥,女仍坐纺。生亦不常至村,然心终不释。

  一日,女来告生曰:“郎之深情,已篆肺腑,但宜遣媒往,吾母无不允。若狗偷鼠窃,妾实羞为之也。”生遂央孟作冰,更赘女家。宰闻之,具酒醛来贺。生出孟运之资,修葺房舍,购买女奴。年余,石华生子,极宁馨,名曰梦生。女问何意?笑不答。久之,归渐泄于婉娩。孟知之,拂袖遽去,杳无迹。偶对婉搘颐微惰,婉笑曰:“郎去休,无累二娘盼也。”然心终疑为梦幻,不深信。后梦生渐长,生日至村授儿读。妪卒,葬以礼。梦生能文,渐有声誉,携见紫阳宰,许为国器。宰旋卓异入都,突遇生散值归,惊曰:“君何时来耶?”诡应之。及问人,咸云渠终未尝一日出都门。刘究以清刻获罪,朝士解侍御疏劾之十大款,更得鬻官实迹,再疏则奉旨籍没,父子削职充云南军,永不赦。

  解颇闻紫阳宰语生异事,拟以妖惑连坐。幸欧阳已位至春官,极力保全,即荐授豫之开封府尹,厚赠以赆。俾生与婉束装莅开封任,道出紫阳,生笑谓女曰:“与卿一访梦中人可乎?”女笑诺。既而侦彼果有砧𫘺观,并有是村。遣仆访之,大惊而返,告云:村中亦有一李太守,高卧绣榻,左偎丽偶,右侍佳儿,面貌姓名,无一差舛。生闻之,亦骇极色变。幸女习典册,深知古本有离魂女子,得毋相同。遂自车中抱持之曰:“郎无恐。”言已,叱驭者进。将到,石华闻翠𨐊如云,倚门窥瞰。

  婉下车,即入门诣内,视高卧者,果然不诬。遂不及叙寒暄,径偕婢扶生下车。石见之欲号,女急止之,扶入缓缓推与床上人同卧,覆以衾。须臾,闻生欠伸曰:“怪哉!”视之,已合为一体,而汗面惨色,如积屙之甫痊。婉始代生详述,石亦惊,幸非常。石小婉一龄,呼之以姊,极为友爱。梦生参见嫡母,婉喜曰:“吾有子矣,复何忧耶?”遂同之任。为梦生取欧阳之女珠缨为妇,亲迎入都,即纳粟入北闱。梦生中式,携妇归,一家欢忭。

  生得二女内助,颇多政声。年馀,升粤之大方伯,贺客满堂。忽司阍人报全真求见,召入视之,孟也。再拜曰:“山野无状,是亦可以报君德乎?然而恋栈之马为驽,恋禄之官为蠹,恋俗之人为蜉蝣。急流勇退,始免冰翁覆辙。”言已,索水一孟,戟指咒良久,持与生饮,生觉心地空明,一切泡幻。与孟耳语又移时,急上疏求解组。梦生告婉,母子同来劝止。视石华独含笑,生更大笑。须臾,烟起于庭,对面相失。

  比烟散,则道士不见,生与石华亦不见。母子痛哭久之,整宦槖尚数千金,同侨于紫阳旧宅。年馀,梦生又出仕于豫,板舆奉养,且生子女各二,供嫡母含怡乐。

  婉年四十有六,忽小病,见生突立榻前曰:“吾与石华同隐仙山,累卿岑寂,未免不情。今度卿为鬼仙,无苦也。”梦生偕妇急入,牵衣哀啼。生曰:“儿做好官,父心慰矣。孟道士迟尔父母于昆仑石室,何能久待?”言已,霹雳骤震,屋瓦欲飞,视生顿杳。婉在床上,亦含笑而逝,玉柱双垂。


10 ‧ 鬼神报施各别

  浙之某村,有富室端木伯仁者,善营运,吁陌之广,楼阁之丽,黄白之伙,为一乡冠。门下尤多食客,皆代司会稽者也。村西为祠山大帝庙,向着灵显。本奉泥像,里人媚之,更于殿后筑作寝宫,倩良工雕木,肖大帝暨夫人行像,以俾赛会时彩舆巡陇亩,香火若云。

  由庙达端木所居皆水田,其路则羊肠一线,曲径甚幽。端木每于日下舂时,短衣芒屦,经行田陌间,观稼穑之盛以为乐。往往见一异人,方颐广颡,衣冠甚都,亦复负手眺望,听蛙鼓喤聒,辄抚掌称快。见其行径,知非村中人,欲趋与语,则倏忽不见。间见其诣庙中去,询庙祝,亦罔知伊谁,心异之,未言也。

  一日,自他村饮社酒回,欹斜行陌上,突与异人觌面,两肩相摩。端木富奴,体本黄胖,腰如五石瓠,略摒以臂,则骨冬一声,异人已失足插田水中,吉莫靴同为泥涴。心方惶恐,意彼必施恶声,而异人竟含笑不言,自跃上岸,带水拖泥,仍诣庙中去。端木归与食客、儿孙语,深以酒眚自咎。是夜,庙祝梦大帝宣召,举泥靴示之,水浆涔涔,乱滴未已。问僧曰:“尔知吾靴何若是欤?”曰:“不知。”曰:“吾每晚贪眺野色,突于窄路上,遇东村大财星端木官人,两面皆汪洋,无畔可让,正欲反奔,讵渠乘醉与吾作恶戏,乃挤堕至此,霑濡两足,实属难堪。汝当传语渠,但为我换靴,除不降殃,反锡以福。区区一靴,本不当较,惟既血食一方,著此太不雅相耳。”僧在梦中问:“渠既慢侮大帝,灵异何难治服一守财虏?”曰:“是何言与!凡大富大贵者,运炽气壮时,头上有丈许红光,神人避道。是本我之懵懂,与渠何尤焉?”僧尚欲有言,闻夫人在幔内有声,骂端木无礼,帝急禁止,遂互相交谪,几挥老拳。

  僧一惊而寤,耳际犹若闻殿上有垢谇声,篝灯视之,则神靴邋遢,果如神言。晨钟甫动,即趋叩端木之门,问曰:“公昨夕曾挤一人堕水,有之乎?”曰:“是诚有之,岂上刹寓公遣汝来责偿耶?”曰:“非人,乃大帝也。”缕告梦中所见。挈僧趋庙探视,果然,乃惊骇,急购新靴,为大帝更新,焚香叩祷,歉仄悚惶。

  后诚无恙,然每与门下客谭宴,辄述此事,助谈锋,以富炫奇。其客有江姓者艳羡之,且自入翁门,已侵蚀渐饱私橐,潜以陶朱自期,亦时行村落,冀有所遇。

  一日,夕照堕崦嵫,新月甫上,江犹陇畔行,其岸为狭道,道左为极大深塘,道右为极凹沟渠,蒲苇丛茂。适欲如厕,而臌胀殊甚,即循坡下草中私焉。忽闻远远有呵导声,心讶此际何能有官长?潜视之,呵声渐近,前驱二人长二尺馀,后有官人绣花红袍,圆翅乌纱帽,坐显轿,两小人舁之行。官人拈须微笑,顾盼自雄。江审其为鬼,大可效颦,自下狂呼,突起颠仆,官人大众全行堕入道左深塘,啾啾浮沉,哀呼救命,须臾,濡首且没顶矣。

  江痴顾多时,惧而潜返,缄口不言,即妻子前亦从未泄漏。然由是每晚通村闻妇人哀哭声,且泣且诉曰:“槁砧命薄,甫差竣,得大帝欢心,铨授社公,乃正履新,竟遭水厄耶!郎为社公死,侬不得为社母生,茕茕孤孀,恨不殉藳砧也。”又闻数人若公役持徽缠,沿村侦捕状,且行且语曰:“冤哉!若社役有一人活,尚可知正犯,茫茫海捕,从何处寻耶?”夜夜如是,滔滔不绝者月馀始寂。

  村人素敬畏大帝,虽知有异,而不敢言,恐其株连也。时里有阮秀才字咸叔者,馆端木家训子,平生读关闽濂洛之书,矩步方行,不信诡谲,每闻翁言及其事,辄白眼争,挑灯作续无鬼论,雒诵声琅琅。琯律载更,倏又三载,端木偶与先生晚眺话桑麻,江亦趋跄陪侍其侧,翁偶忆前事,不觉笑出于口曰:“此即当日不才挤神落水处也。”阮大怒曰:“翁休矣,若再哓哓,仆宁作闭户先生,不愿听齐东野语。即如大帝名载野史,亦复学穷二酉,力迈五丁,化豕开山,感鹊堕鼓,始得成神,几与夏禹熊力开轘辕二千馀里同一神迹。翁区区田畯,不过铜臭薰天,但傲措大,岂尚欲傲神祇耶?”江闻之,急趋进曰:“先生可谓少所见,而多所怪矣。翁固从不虚言,即如仆亦曾亲于东陌见神见鬼来。”遂缕述官人含笑拈髭状,两鬼喝道状,被颠入水唧唧求援状。翁方解颐,阮方气结,忽路旁草内有声大呼曰:“咄,三年前淹毙社公,乃尔所为耶!我辈累敲扑久矣,且同去吃官司。”翁与阮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形,视江突变色,目瞪口流沫矣。扶归,则手足拘挛,呼号终夜死。

  懊侬氏曰:阮秀才续乃祖无鬼之论,逮至报应昭昭,始哑然而退,固孰甚哉!至污靴者偿靴,毙命者抵命,本无区别。惟大帝之责富儿也,语婉且平,社公之追食客也,律严而迫,吾愿世之乡里小儿,不自树立、依人为命者,切不可妄自效颦,为阮秀才所笑耳。噫,可惧哉!


11 ‧ 稽查天下五岳四渎香火使

  明季江西陆主政昉,字秋坪,妻秦氏,字希玉,因服官水曹,赁某胡同宅居之。公懒于夤缘,冷宦匏悬,京华萍寄,赖公擅画、夫人工绣,博饔飧焉。时公年四十,夫人三十,尚无子,遂好佛,禅榻鬓丝,居然道伴,每晚讽诵法华,对坐蒲团谭妙谛。

  忽一白发叟掀帘入,衣冠甚都,随一垂髫女,年约十六七,风致嫣然,掩口微笑,憨态可掬。惊问何来?叟不答,惟向上拜,公与夫人均答拜。拜已,命女叩谒如见父母礼。夫人曳之起,即依依肘下,秋波莹莹,如旧相识。翁告坐,女即傍夫人坐。乃拱手敬白曰:“仆通天狐也,秋槎骆姓,有所托,遍瞩人寰,无诚笃如贤伉俪者,幸勿以非类见疑。”公惊骇,察其古貌古心,必有道者,亦不深惧。遂呼童剪灯煮茗,遣婢掬果啖女,然后问所托。曰:“下界末劫,鬼狐横肆,多有凭依木石,妄托神祇,蛊惑愚昧,冀攫香火。此上帝所最痛恶,以仆尚梗直,故降救授为稽查天下五岳四渎香火使者,赐斩妖剑、照鬼镜,准许便宜行事。天符勒限起程,迟则获谴,仆山荆已逝,遗一小妮子,甚为赘疣,此女是也。此去五年始差旋,云路宾士,携一弱息,良非便也,意托膝下,俟仆回,亲谢祇领,伏乞金诺。”公唯唯曰:“托妻寄子,古原有之。惟翁既仙人,必有洞府,何难为女公子谋一椽,而乃委托凡人乎?”曰:“大凡上智者上达易,下达亦易。道家最怕欲字,一堕欲海,百劫莫回。仆幼不肖,偶失足,虽修千馀年龙虎龟蛇,认定道路,水火调匀,仍是地行仙,不克莅九重金阙。此女最慧,上智也。若独居,恐蹈蒋家小妹覆辙,仆方冀若守真元,后与麻姑藐姑射等共事,或可携提老父。”公曰:“敬闻命矣,女公子颖慧绝伦,愚夫妇又庸拙,倘有疏虞,奈何?”曰:“不难。”袖出一玉界尺,上镌古篆文曰:“龙可鞭,凤可笞,戒佻挞,警憨痴,功成返瑶池,功败堕泥犁,宜凛之”曰:“敬存尊处,此女名惨翠儿,请视同康成婢,供职役,一刻不面,即拍玉呼惨翠儿,始犯薄责,再犯痛责,自受羁勒也。”公以为难,意犹豫,而翁已告辞,顾女曰:“尔善事主人,吾去矣。”挽之,已杳。闻云际有鼓乐呵殿声,须臾寂然。

  回顾女,已瀹茗添香,居然如愿。嘱近夫人榻畔寝,勿与两婢嘻,而婢与仆妇多爱之。女善解人意,见夫人绣,即索花样,学拈针。见公画,即代调颜色,摹粉本,均妙绝,青出于蓝。后渐爱之如女。女绘事女工日有进益,颇分劳,售之尤速。一夕偶不面,试拍玉呼之,女即喘奔伏地请死。问何畏之深?曰:“此鞭龙笞凤之宝,一拍则心痛,一击则减道十年。”夫人恐女窃藏之。女笑曰:“奴实不敢窃。倘窃,岂柜椟所能闭耶?”偶睹花径碎石,爱之,携回十余块极玲珑者,斧之零星,捣药和面,黏假山层峦叠𪩘,上瀑布,下流泉,植小树如松柏,细草如藤萝,浸于巨盎,置佛几上,作清供。

  公睨之,岩角镌小字如蚁,文曰:“幻觉方归。”公惟爱其慧,俾留作玩好而已。偶闻灯爆,喜曰:“明日有恩诏至。”次早,即先起洁庭除、焚香蜡以俟。果有中贵策马持节,宣孔贵妃懿旨,诏夫人。夫人朝服珠翠环佩,方登车,女乞随行。夫人以为狐,恐有变,不许。乃潜伏夫人衣袖内,小于拳,轻如絮。

  到宫门,中贵止,即有嫔嫱引入,曲缭数处,达一殿,画栋珠帘。见贵妃衣淡黄袍,貌端丽,年约廿馀。夫人跪拜讫,以锦墩赐坐,并赐茶,味极香美。拜谢讫,妃袖出香囊示之曰:“闻出纤指,卿验之真耶?”视之,果女所作,迺婉奏曰:“臣妾椎鲁,粗学挑弄,竟不知上污天目,获罪多矣。”曰:“卿针神也,薛夜来不能专美于前,意屈卿住宫中年余,为宫人辈教授,好否?”夫人错愕,不知所对。女伏乳际,以手指心,心暴痛,颜色惨变,乃俯奏曰:“妾薄命,素有瘀疾,顷正就医,不能日侍慈颜,罪何可言。如赐绣务,乞赍至臣妾私第,当陆续上呈。”妃曰:“既有清恙,不好勉留。”即宣命护送回第。后二日,妃果来乞绣罗浮百蝶舞衣。女代成之,呈进。后忽睹佛香作篆,曰:“明日恩诏至,更美于前。”已而果然,盖妃睹绣衣甚喜,怜夫人病,赐与丰隆,又嘱妃父奏公政绩,升侍御,俸盈位显,遂不须十指谋生活矣。

  一夕,公与夫人坐庭中看月,女睹星陨如雨,白毫贯银河,大诧曰:“红羊赤马,大劫将至,奈何?”公问之,不语。使夫人穷诘之,乃曰:“此定数也,吾父去四年馀,屈指亦当返。如父来,二老哀祈之,必能援。”阅两月,翁果盛服车马而至,侍从如云,登堂并请夫人,拜谢曰:“甫覆帝旨,即来谒。”寒暄已,致白玉莲房一枚,曰:“此玉海中产,杵而服之,可延年。”又书一卷丹篆锦函曰:“此得之大明洞天,皆不死诀也。”已而见女,嗅女面曰:“小妮子曾诣宫闱否?”女笑应之。曰:“险煞哉,幸宫门神将与乃父有素,不然领断矣。”言毕,向公夫妇伏拜曰:“贤伉俪信人也,敢不泥谢。”

  公亦以情告,拜求拯济。曰:“小妮子饶舌。”睹盆山,睨久之,笑曰:“妮子亦大有情,五年豢养,原当厚报,然需五日后方报命。”索玉界方,靳不与。翁即笑而兴辞。五日后,果又来贺曰:“得之矣。”袖出黄金百两与公,曰:“请易白金,以百金予房主人,以佣值偿仆与媪。凡日用所需,如布帛菽菜油盐等,约十年计者,速购而储于室。事竣,告吾女可尔。”公谨受教,布席留餐饮,啖嚼甚豪,遂又辞去。问何之?曰:“大忙,大忙。”公即如翁言,房主得巨金,仆媪受佣值,皆不知何故。届期,女皇皇大经营,月甫上,即请公与夫人安寝,听鼾息,始代下帷,嘱两婢睡,抱夫人所爱狸奴卧婢侧,伏以衣。视鸡栖树,犬系柱,所储一一加封志,佛前剔灯焰,掺香屑,然后出酒肴啖仆媪,嘱痛饮酣卧。先是,女喜晨眠,刻独早起,比公与夫人醒,女已华妆捧盘匜供盥栉。

  公出拜佛讽经,夫人视两婢犹浓睡,女从容进茶汤。公更衣欲出造谒,呼仆驾车,不应。自往呼之,甫下阶,视屋“丛山突起矗霄汉,山花五色堕檐际,宿鸟倦伏犹未醒。”呼夫人共视,同诧绝。携手出厅事,视仆与媪并袱被亦无,惟空屋耳。出门外,则泉声涓细,老树参差,石梁长数丈通山下,怪石嶕峣,杳无人迹,远望大海接天,旭日如盖,回视两婢如痴,鸡犬狸奴、什物所储,均在,壁上画帧亦无恙,幽邃之景与盆山形势无二。欲寻女询之,杳矣。

  居十馀日,始有樵人过桥下,呼与语,知为幻觉方归岛。隔大海南望,黑影如线,登莱界也。倏有野客数辈,黄冠野服来访,诧曰:“君满面宦容,何有此神通?”公以狐叟致此对。曰:“此骆秋槎先生也,何曾是狐?渠得道已久,游戏人间,诡托于狐耳。”出所授书示之,曰:“此琅环至宝秘笈也。”各乞录一通而去,并授以修炼之法,曰:“君屋后有大岭,岭后一圃中,产奈枣如樱桃大者,采杂菽粟服之,久即辟谷,否则十年后安有世俗粮耶?”

  公遂与夫人照书修持,貌均如三十岁人,两婢亦长如十六七岁。至我朝雍正三年,有海客遇飓风,巨浪如山,掀簸海舶,风黑若瞑,舟人仓猝号泣。忽见一神人,星冠鹤氅,立云际,执玉界尺挥之,风顿息。引至一岛,始就泊,众拜谢之。神问曰:“顷何朝代?”众具以对。神曰:“圣人在位,苍生有福。”众拜求姓名。曰:“吾明代陆主政也。”言毕飞去。

  众登岛览胜,见屋宇厨灶,井臼宛然,皆化为石,屋后石壁镌字,自叙踪迹如此。后有好事者附海舶再访之,则如船近三山,仙风引去,可望不可即矣。

  懊侬氏曰:祸患之来,满身桎缚,即寥空之翔,渊溪之跃,且羡之,况明明为拔宅飞仙耶?陆主政然诺不欺,遂得脱身天外,“信”之一字,可忽乎哉?噫,范张之风,于斯再见;伯阳之后,更有替人。


12 ‧ 妾薄命

  《妾薄命》,乃乐府题,颖上秦司马珍,为秦淮名妓王楚楚者赋也。楚楚本名家女,家式微,为匪人诱卖入勾阑。貌妩媚端丽,有闺秀气,且工诗善画,有林下风,声价颇高,名冠北里。久之,假母死,益自重。所居湾腰柳畔,水榭珠帘,焚香煮茗,游船经楼下过,听楚楚吟哦声,棹为之停,歌为之遏。三河明经傅君,名莘,字秋野,藻词华赡,裙屐年少。秋试赴白门,闻楚楚香名,欲访,素自怜阮槖,不敢往。同寓白君名茯,饶于资,适以遗才烦傅捉刀,思有以媚之,即怂恿傅往,曰:“缠头锦,吾代子谋。”傅欣然偕往。画舫到门,而楚楚方著藕丝衫,梳堕马髻,倚槛拈毫,作水榭词,苦未就。傅入,视笺上起句云:

  东风揉碎小垂杨,影落红桥水尚香。

  傅即代为续成,曰:

  底事弯腰常不起,让开明镜照红妆。

  楚阅之大喜,絮絮问乡贯。白固识女者,代答之,且道傅向慕恳切。楚惊询曰:“台城西畔方氏三姑姑,号秋鹄词人,亦女学士,顷因嫠而归甯,居园中,妾常觐慈晖、聆吟韵,是郎何人?”曰:“仆之从母也。”楚楚遂裣衽拜曰:“慕公子雅望久矣,得睹芝颜,快慰饥渴。”言已,嘤咛一声,临流开筵,品味鲜新,咄嗟立办。更命雏娃度曲,自抽玉箫倚和。

  傅于此时,心荡神迷,不知此身在人间天上矣。夜阑始别,更订后期。明日往,更示殷勤,出手著金粉留香稿,嘱傅代酌,稍稍成就之,便泠泠如弦上音。楚益喜,暗嘱曰:“公子明夕视水榭悬连环漏纱灯,当舍白独来,妾有隐曲奉陈。”次夕,瞰灯果独往,遂与定情。月余榜发,白售而傅竟落,惭汗不面。楚楚诣寓所,慰之曰:“以公子才华,准步青云,其所以暂羁鹏翮者,未尝非老天玉成其伟器耳,何须啾唧,还宜珍重吟躬,砥砺素业。妾自信相人不谬,惟公子鉴之。”平头进缕金箱一事,启之,内皆端溪、珊管、龙宾之属,自画纨箑数种,自绣扇囊鱼袋各一,更朱提二百两。曰:“以此略助膏火,且表恋忱,郎其哂纳。”傅见之,破涕为笑,曰:“须眉男子,何智出裙钗下耶?若再阘茸,有如江水。”遂复开筵,畅饮达旦。榜人催行,傅话别,有句云:

  从今灯火蓬门底,每忆卿卿不敢眠。

  楚和句有:

  梦魂岂为长江隔,夜夜来听郎读书。

  洒泪判袂。闻者艳之。白高捷后,童仆车马,趾高气扬,偕同岁生宴于楚楚家,欲纳妾,意颇注。楚涕泣辞,乃轩渠曰:“若阅人多,何爱彼腐白蜡?渠满身寒骨,将随之瞰糠秕耶?”时颖上秦君名珍者,亦落第,艰于资斧,不能归,重阳节犹衣一领含风葛,与白有旧,知游所,来访,泣求资助,语婉而哀。白不答,惟炫谈己文云:“起落数处,典贵华丽的真元度,乃仅置三十名外,虽中,犹屈。糊眼主司,真不了汉。”言已,长吟而曼歌之。秦面赭,勉加赞誉。久之,再道来意。白嗫嚅曰:“同在客中,爱莫能助,奈何?”庖人进鱼羹,白与客举筋啖嚼,亦绝不问故人馁否。

  楚楚不平曰:“君何太无香火情,桑梓同学人,非浪打秋风者。”白大噱曰:“不图小妮子专爱穷措大,大奇。”言毕,倚案假寐,微吟“我醉欲眠”句。秦羞愤拂袖去。将逾闼,一雏婢呼曰:“秦官人止步。”引至一小阁中,极幽僻,曰:“此娘子觅句处,盍小憩,渠即来。”顷捧肴酒至,餐已进苦茗,饮已进茧袄絮袍等件,请更敝者。愧却之,曰:“沈郎腰瘦一把矣,尚禁得西风搜刮耶?”卒劝而更之。起视帘外,新月挂树,饮者亦画舫笙歌轰笑去。见楚楚淡妆含笑来,遽曰:“为俗客缠扰,几冷淡高人,罪甚,罪甚!”茗话清谭,殷殷问讯。秦自云:“家本赤贫,归亦无益,然终不欲弃骸骨于异域。”问:“知心有几?”曰:“京都有友官枢曹,最契合,往投既得瞰饭,且可下北闱。然迢迢十八站,能乞食去耶?”楚曰:“妾已办矣。”袖出朱提二百持赠曰:“君贵人也,此秽墟不敢屈留,乞早登程,鸿飞有日。”即命平头笼烛送归寓所。次年,傅丧偶,意兴萧然。

  适是秋有恩科,楚楚飞函邀之往,留住水榭。凡起居餐眠以及矮屋所需,无不位置贴妥,更代谋关节,遂捷。一切费用喜金,皆出之楚楚。乃置酒为贺,极水陆之盛。酒阑,纵体入怀曰:“妾流落风尘,终非好结果。然所以不即嫁者,因怕作小星,否则往来岂少金龟婿?郎贵矣,又谋弦续,妾陋,颇能操井臼,且年来箧中尚富有,断不致室对芙蓉而家徒壁立者。”傅曰:“小生不才,赖卿始有今日,敢不如命?但须礼闱一战,无论成败,当践约。”楚楚颦蹙曰:“恐南宫捷后,蔡中郎为牛家夫婿矣,尚寻故剑乎?”傅誓以天日,遂喜。翌晚,肩舆同诣三姑申贺,姑亦极赞其成。

  归而饯于桃叶渡,笙管嗷嘈,互赓迭唱,岸上观者目为神仙眷属。酒阑,楚楚举卮劝饮,拨弦作歌。歌曰:

  桃叶渡,瑟瑟生菰蒲。秋风起,水萦纡。郎买棹,妾闭庐。妾身飘泊如萍梗,浪打风欺郎不忍。

  江天高,山月冷,中有婵娟望郎影。郎行去似风中蓬,妾身化作山头石。郎若封侯不肯归,丹枫林下呜呜泣。

  歌已,声泪俱下。傅抱持劝慰曰:“仆方与卿共富贵,何歌之恸也?”遂别。明年,傅果成进士。泥金到门,傅所识诸名士咸载酒贺,或呼为嫂,或呼为夫人县君。楚楚盛治壶觞,裣衽拜曰:“妾有一言,敢陈清听。妾陋质,得秋野怜,许侍巾栉,若再于舞裙歌扇下讨生活,何以对秋野?请自今以往,闭枇杷白板门。今日之聚,即与诸君子别耳。”众闻之,争赞其贤淑知大体。次晚往贺三姑,伏拜曰:“婢子与大郎有成约,姑所知也,倘中变,惟有一死。”三姑曰:“吾侄非薄幸郎,何过虑?且有老身证,量不至作李十郎。”援例,凡歌妓诣内堂无坐者,至是,命坐留膳。略辞谢,曰:“转瞬即吾家新妇,何必辞。”立取金玉两凤头钗赠之曰:“以此当玉台。”楚楚喜极而悲,谢而受之。归则闭门却扫,私幸五花诰、七香车不日可到门矣。

  孰意人情乖变,事出非常,外间纷议傅散馆授豫省太守,询籍祭扫,已与大姓论婚。始不信,继更确,愤极,寄娇女阿巧于假姨,货宅醵资,求三姑手书,将往三河面诘傅,买舟,携一婢一平头北下。抵扬州病,舍舟登陆,先遣平头往探,己则寓逆旅服药饵。平头回云:“傅已双双赴任矣。”楚楚闻之,瞪目直视,咯血盈唾盂,哭无声。旋苏,欲扶病往追。平头曰:“陆行千馀里,岂弱女子所能追及耶?”夜静,平头盗银箧遁,钗钏首饰一空,闻之病更剧。檐月转三更,灯一点如豆,遂自缢于后院马槽上。

  时有贵官自京都来,以进士授河工司马,日于市上购烂铜碎玉、奇珍异玩。将过江,报楚楚德。伊何人?秦君珍也。忽闻后院喧闹,云:“有女子缢马厩中。”奔睨之,知为楚楚,急扶救,已香魂一缕散矣。询雏婢,犹旧识,始悉颠末,失声大恸曰:“正图报恩,何意失之交臂?楚楚死,仆之过也。”装以绣衣,殓以文梓,葬以吉壤,荐以高僧。其易箦也,抱尸哭,以头触槥具哭;其送就窀穸也,衰麻执杖前趋哭;其讽经追荐也,朝暮上香哭,供茶供饭亦哭。

  事竣,费千金收雏婢为妾,以楚楚所携书画玩具,亲送于阿巧。又为择富家子,嫁之若己女,奁资丰富,约又费千金。履任过扬州,重加封植,环莳梅花,手题墓碑曰:“巾帼知己薄命女子秦淮王楚楚之墓。”绘感旧图,作《妾薄命》诗,一时题者和者甚夥。同人闻其事,咸怒发切齿詈傅。秦曰:“此仆因循之过也,于傅君何尤?”

  懊侬氏曰:人人读《紫钗记》,辄痛哭霍小玉,今楚之情尤厚于玉也,楚之死尤惨于玉也。千余金之持赠,不得五花诰,仅换得马厩上三尺罗耳。秦司马若为黄衫,那得不手刃此伧。然馀则犹有说:凡望之奢者酬转薄,与之厚者仇转深,风流俊达如康状元,尚倚剑著中山狼事,岂仅露水司中几个薄命妾哉?愿人当鼓吹开场、绮罗满座时,急须冷下心来想想。


End



01 ‧ 卓二娘

  彭泽孝廉宋景玉,字东墙,好狭斜游。家富有,日掳金钱为锦缠头。少娶吴氏,貌美,结缡二三月,颇静好;旋就荡妇宿,稍讽之,即拂袖起,誓以黄泉始相见。吴郁郁忧愤死。虽归为营斋奠,而心终不怿。契友某,疑且不平,曰:“夫人貌端好,较章台柳色高百倍,是何心性,舍珍珠而嗜疮痂?宁割席,求明示。”生曰:“仆亦不自省,无论鸠盘荼,一入勾栏,即西子南威也。近即作文,必于彼处,始得成杰构,否则枯肠而已。食非娼不甘,寝非娼不熟,虽刀锯鼎镬,不能易其性也。”友闻之,叹曰:“今而后,敬闻命矣!”出而宜于众,戒桑梓,无与婚。生内顾乏中馈,急谋胶续,媒妁去不回。大怒,以千金买艳妾,初亦静好,旋亦宠衰,月余,故态复萌。劝之,生怒曰:“贱人敢尔!”始詈继挞,妾亦死。里中相诫,曰:“生女宁作娼,不嫁宋东墙。”生闻亦愧悔,然顾空闱,睹遗,更觉岑寂,益宿青楼。不两载,业已去其十之三。

  里有谢氏卓二娘,新寡,貌仅中人,体复羸弱,愿嫁生,遣媒示意。生不耐鳏,急允诺,聘娶。人恒为二娘危,而二娘顾自若也。入门操作,如贫家妇,绝口不问前番事,夫即归晏,惟问安否。即枕上情浓时,不问意中人若何。生反愧恧曰:“仆有奇癖,是天下女子所最恶者,卿审之乎?”二娘故诧曰:“男女体殊而性一,床第琐屑,均同乐,未知何事而好恶之悬殊?请明告妾也。”生太息曰:“风月膏盲,烟花痼疾耳。”二娘抚掌曰:“幸哉,醮也。妾前夫日坐愁叹,见粉头,面即,妾时劝驾,不许,反得痨疾死。今得后夫若是,妾愿足矣。”言已,袖与金帛,逼令往。生由是益放纵。

  偶晤马媪,问曰:“姥终日如穿花蝶,如另有奇卉,乞导引一豁眼界,当酬以巨金。”媪曰:“郎又娶得床头生菩萨第三尊,不怕醋瓶倒耶?”生以二娘贤淑告媪,媪曰:“陶公祠畔,枣花门内,新来江南白妪,携小娇生四名,均钱树子。第一为西贾攫去,第四美尤冠,老身请为郎执鞭。”生喜,偕入门,见庭宇雅洁,笔床茶灶皆备,架上鹦鹉呼曰:“郎君来,姐姐烧好茶也!”牵珠帘,拉生入,诸婢含笑迓客。鸦髻绿裤摺,已觉可人。问媪曰:“姆即前云大钱神耶?”曰:“然。”曰:“恐吾家四官见之,当为相思死。”询四官,曰:“已为王天官公子携去看花,夕方回。”引入小阁,云即四官香巢。壁上诗笺,极奈莺燕,床头舄,奁畔粉,镜边钗,已见一斑。少顷,阿二阿三来,貌俱纤宛,亦极奉承。生神夺,呼曰:“仆当老于是乡。”媪急摄以足,耳语生曰:“阿四尤巨擘,毋遽示馋眸,为若辈小觑!”旋进珍馐,穷治水陆,笙歌鼎沸,各献所长。生乘间问芳名,二曰巧云,三曰倩云,曰四停云。二稳重,三风骚,时于席上传眉语。生虽迷惑,而意在得龙头,仅含笑小酬应。

  听更柝转,忽见灯火一丛,肩舆飞至,婢挽美人出,四也。醉眼腻涩,意态阑珊,扶入香帏,即拥被寝。生微睨之,果如媪言。席终不去,三曰:“郎若不畏河东吼,何妨屈玉趾。”媪笑曰:“大奇,他家娘子,能任郎君跳入云霄去。”生亦夸耀。三曰:“阿四沉醉,恐失礼,妾又陋,不足攀龙凤,奈何?”媪曰:“莫错过,郎与三官,真是一对鸳鸯偶。”三曰:“不若妾为四官权印务,俟解醒,郎兴问罪师,何如?”生恐拂其意,即携之所居室,偎之坐,见清雅缭曲,案列文房,曰:“卿女学士耶?能书否?”曰:“间颇涂鸦,实不成字。”问:“工吟否?”曰:“鼓儿词,未尝不成句也。”解衣入帷,意仅借红娘馋,讵一张旗鼓,觉另有一种奇趣,令人销魂,真生平所未经者。大惑,为之盟山海,三笑曰:“论郎表表,唯四官方称,碗许米汁,请留以灌四官。妾不过代庖人也。”生愈迷,极力缱绻。日三竿,犹未起,婢入唤醒,进以茶果。询四,则又为李侍御公子招去,幸意全注三,不复问鼎,亦不复言归。鸨母遣婢索夜合资,惟以片纸画押,谕仆归索;二娘如数与之,甚捷。

  一日得句粘壁曰:“魂被香笼魄粉薰,此中温暖更谁分。从今莫忆秦淮月,笑倚花前看白云。”偶携三出游归,见阿四坐案头,观其诗,大赞誉。搦笔擘笺,立和曰:“温台荀席异香薰,饱满恩情已十分。无怪阿三狂欲死,宋郎词藻艳于云。”生自窗隙潜窥,四觉,急团其稿。坚索,始与阅之。意更夺,目荧荧,似碍三。三窥其意,笑曰:“代庖人瓜期届也。”是夕,即送就四官寝,昵爱殊甚。然四美固冠,其骄慢贪得尤冠。生嬖昵既深,不复计阿堵,日遣仆索资甚急。

  年余,三生一子一女,四无出,二潜与生私,亦生二子。计迷于此者,三年余,偶归,不常见卓,均云归宁。计良得。年余,索资渐以钗钏,又以衣履且以书画玩具来变质。又年余,索忽靳,因詈仆,仆蹀躞至再,携一册来,曰:“娘子传语,家中产已罄,孑然一身,实不能作娼饱郎欲。”问田宅,曰:“货去久矣。”生大惊,阅其册,细流支取年月,田宅售价,甚详,并云:“宝山已空,日乞食于尼寺。”急趋归,寻卓,则门户犹是,而主者已非。询之,以妻卓卖券示。问妻无耗,寻仆,忽不见。

  无计,再返白家,则搬运一空,玉人早散。居停遣仆洒扫,下逐客令。茕茕顾影,托足无区,赧而求依于亲族,不许。

  无已,寄古寺宿。久之,为乞于村郭,悬鹑百结,呼号两年。西风骤来,鸡皮皴裂。欲觅死无法,意不若为梁上君子,得则苟且生,犯则杖下毙,犹胜于自戕。窘且决,夜潜越富家墙,惊仆起,蜂聚而攒殴之。主人出,即前之契友某也。谕勿殴,送公庭。生呼曰:“即速殴毙为快!”某曰:“曷书券自任贼,即释汝去。”不得已,书与之。某执券,仍加以缚,送至一处,扃斗室中,不加缧绁,而坚守甚严。日给两餐冷粥饭,夜藉湿草眠。

  久之,闻官长坐堂皇,呼己名。即有一役引伏阶下,堂上人呼生仰视,则为自家厅事,东西坐者皆亲族。卓二娘鲜衣艳服立庑下,白家三姬左右侍。大骇,首复俯,妻卓曰:“嘻!郎不肖,一致于此乎?诸长者均在,更有何言?妾当时若规谏,是直驱郎死,否则妾蹈前辙死,妾愚不至此。赁宅购三艳妇,引郎入八阵图,若真为销金窝,试问郎居四年,何绝不一睹鸨母与他客面?郎承祖父资已竭,且为丐与贼,笔迹在此,非可以口舌争。妾忍守孤枕,忍设丑局,始保脂膏;且督课耕织,更有盈余,与郎无涉。倘改悔,请仍归主人翁;姬俱在,妾亦不争夕。但手不许攫一文钱,足不容逾一重阈,坐守安享,以尽余年。若不遵,请郎自便。妾有子,亦可守门楣,不须藁砧也。长者均在,郎曷早为计?”生涕泣誓天日,愿如二娘言,众赞叹,玉成始去。

  卓为生盥沐,更新衣,羁内室,日周旋于妻妾间。视屋宇更华,阡陌更广,三子就傅,已将能文,皆二娘经营也。始审媪之勾,姬之吟,富家之获,皆二娘安排也。由是改过迁善,目睹子成名,毕婚嫁,寿八十,犹抱孙,不敢出门户。

  懊侬氏曰:孟光举青玉案,仅守现成之局;文君作《白头吟》,徒兴怨怼之辞。卓哉二娘,以不谏为谏,以不防为防,使易巾帼而须眉,必能委曲求全,善处家庭骨肉间也。然而甘居再醮,甘随荡子,岂以良人早殁,而不能展其所长欤?抑另有宿缘,而莫能守其故辙欤?士君子生有奇才,而急于自荐者,皆二娘之流也。噫嘻,悲哉!


02 ‧ 丹青奇术

  皖人鲍打滚,画师也,能召亡写真。虽逝者逾十余载,鲍往墓上伏地一滚,瞑目久之,起则把笔勾勒,敷色渲染,举示其子孙戚属,无不惊为酷肖。人子思慕之极,不能重见容范,多乐与鲍游,以故倒屣争迎,声价颇重。一领皂色大布衫,敝犹衣之,盖滚久无从收拾也。然得资多供缠头费,尤嗜酒不羁,为君子所嫉。

  皖北有谢君,父早殁,其兄以微员仕都中。偶晤鲍,邀至家,嘱为其父传神。鲍如法写就,神颇似,惟颔下有八字红血迹,不可解。询于母,盖其父曾因公收刑部狱,惧法,自以黑索扼吭死,故有此迹。睹其颠冠蓝顶,其父生固八品者,不可解。次日其兄书来,已为太翁覃恩加级,请三品封矣。

  兴化有陈孝子,名嘉谟,国初时,增广生员。其父某,与鹾商争海地,兴讼;商负,衔之。会其父往海滨,商嗾灶丁殴之,自踢其子死,告于官。往验,迳诬为其父踢杀。讼两年,商遍贿当道,遂以生父为把持盐务,殴杀人命,拟斩。生号诉诸大府,不直,欲叩阍,知秋决近,恐不及,祷于神,不应。日夜仰天泣,目尽肿。闻巡按御史将至扬,急于神前,刺血写冤状二通,一藏于怀,一捧于手,油纸封固而标题之。文甚长,皆历诉商横吏贪,父抱黑盆等语。末有:“与其父死而儿亦死曷若儿先死,而父可或生”两语,尤为酸鼻。书成,公服立河畔。俟巡按官舫鸣钲鼓乐从上流下,两岸有司跪接,生乘其不备,突于人丛中跃出,大声呼冤。摊手中状于官舫,自投长河死。巡按悬赏募捞救,大索三日,不能得;捞出瓜州口,亦无耗。

  翌晨,巡按素服亲祭于浮桥口。风大作,日色惨淡,众见水面竖一指出,盖尸犹直立逆流中。负出水,面如生,握拳透爪,切齿穿龈。置于岸,僵立不仆。巡按亲许代昭雪,始仆。阅怀中状词,琐而更哀。立刻坐堂皇,提人证,审讯刑求。商服,遂斩商,而出生父于狱。谕本籍邑宰,善视生父,厚殓生尸。然后奏劾上下承审官,请旌孝子,祀入乡贤,刊事迹入邑乘。诏许,邑人建祠于学宫西隅,春秋官祭私祭礼不衰。

  至道光某甲子,适鲍君来,邑人痛孝子无遗像,求写真。鲍以为事隔百年,难之。邑人请益坚,乃试往殡宫,滚五次,不可得。恐损己名,自剪爪发,刺血书疏文,杂符,焚于城隍神祠,跪拜禹步,久之,怀纸笔就神座下宿,嘱庙祝无窥探。

  漏三下,万籁寂,见龛灯顿缩,阶下若人影,往来甚伙。两廊各出一卒,一长如山魈,一短如僬侥,互揖出门去。少时,闻柝声鼓声,请钥开门声,四褐衣人来,伏阶下,白有词。即见案上设符剑印信,阶下多执戟横刀,若大府体。乐三奏,神金冠蟒服,呵殿出,升堂坐。貌古髯浓,鬓已斑白。判事毕,问褐衣人,曰:“孝子来何迟。”曰:“孝子现为崆峒山都总管,云程尚二千里耳。”

  须臾,鼓乐大震,列炬如火,城吏白:“孝子到!”神供偻出迎,礼甚恭,肃入,分东西坐。孝子冠服甚都,貌亦丰润。寒暄茗已,神敬白乡人意与画士疏。孝子颦蹙曰:“何必尔?”神曰:“乡梓情深,欲求音容,为后学榘,俾瞻仰耳。”一朱衣吏,请入西厢更衣,少时,复就坐,则衣公服,乌靴露顶,貌极清癯。少定,即更来时服,再拜兴辞。神皇皇送之登舆去,三揖而返。灯光大放,满堂寂然。鲍蓦如梦醒,即抽毫就灯写就。天明举示人,与孝子曾孙骨气同,鲍未面也。惟首无帽,颈无领。盖国初时,公服上以尺布围颈,投波时领与帽飘去,故冥冥现形,犹貌当年精卫,由是人益神其术。

  后与扬州营李游击善。李有雏婢小玉,与娈童施姓私通,李见而怒叱之。两小私遁,觅无迹,急延鲍,恐之曰:“君有术,必能知渠所在。如言之确,当酬以重金,若不语,当以妖法收汝狱。”鲍不得已,勉为一滚,即伸纸遣墨,画长堤浅水,疏柳数行,一渔家,门首晒罾,屋后有覆艇,微露男女足。李遣役照图捕,果获。略审诘,双双活瘗之。鲍持金急遁,走仪征,将渡江,夜从荡妇宿。甫登榻,见婢与仆,相搂自帷后出,笑而招以手,鲍大呼,阳脱,死于妇腹上。

  懊侬氏曰:身有绝技,不知敛藏,犹贾祸患。弄怒潮者必溺毙,戏竿杪者终坠亡。况明明邪教,且攫金而卖命者乎?死妇腹上,犹便易渠。至孝子风采,如旭日之当空,如朝霞之映海,英风凛凛,千载如生,固无日不在人心目间;乞渠写真,本为多事。


03 ‧ 范小仙

  范小仙,不知何许人,与吾乡城隍庙住持白道士友善。白面貌清秀,性情恬适,少慕勒敕之学,不得其传。徒步走江西之龙虎山谒真人,栖玉真观,随法官叶某朝夕炼,将功颇进。三年后,白忽思归,叶曰:“功成只一篑耳!”白终不欲须臾留。叶赠一硕腹大牝驴,绾以草绳,云:“两日即到珂里,但半途万不可饮以水,至则喂养,亦可代步。”白拜别,果两日到。由庙之后门入,系驴斗姥阁下。入而解橐更衣,参师长,并拜见同侣,咸问:“何时离真人府?”具告之。众讶曰:“跋涉何其速也!”以驴对。众走觇之,驴乌有,惟青草擒一大虾蟆,解之,跃入水际不见。白由是能召亡求雨诸法事,至飞升吐纳之妙,则依旧茫然也。

  一日,范自他郡出,指名访白,宾主问讯,欢若平生。终夜清谈,语甚玄妙。白即欣然留范下榻。白长素,而范则茹荤,且嗜酒。白非笑之,范饮啖自若。暇亦与邑之士大夫游,人咸爱其豪迈俊爽,不以羽流目之。工书,善堪舆,然不轻言,言必有中。

  一日,同白饮庭中,月色清洁,水镜高悬,满地树影,若即若离。白乐甚,告范曰:“如此良宵,若有灯戏看,庶不负此一轮。”范曰:“有灯戏,所在并不远,顷正开场,曷往观乎?”白问何处,曰:“去便审其地。”言已,以庭中长木凳,自骑一半,以半骑白,嘱闭目,以两手抱其腰,曰:“慎勿遽开目,违则坠地死矣。”白应之,范咒曰:“起!”凳已腾空,两耳风飕飕,闻江涛澎湃声,又人语喧哗声,旋钲鼓齐鸣声。曰:“至矣。”凳已落于地。白启眸纵观,则一极大戏园,士女如蚁,莫不仰视。台上正演新剧,满场灯火,开不夜天。范与白同立凳上,观良久,忽一秃发短童,一垂髫美女,一鹤发老叟,一跛足乞丐,联臂踏歌,嬉笑踏月来。见范,睇之笑,似欲有语。范急取袖中钱囊与白:“君若饥渴,中有孔方,可随意用,吾与故人略走走即来。”白曰:“诺。”范跳下凳,即走入四人丛中,且语且笑且信步,略转瞬即不见。白痴候,听村鸡四唱,台上撤钲鼓,收灯火,观者四散,而范久不至。白露坐以待。至天明,且卓午,仍不至,肩凳往询,行人云:“此为毗陵城,距故乡已五百余里矣。”大窘,痛骂范道士,无良失信,致受奔波苦。意将乞食,突忆钱囊,扪之,内有碎银二三两,易之足敷川资。时因纳凉,仅着短葛衫,遂徒步肩凳过江,由竹西直至故里。至则问庙佣,云:“范公连日均在庙内,并未出门一步。”往观之,则范犹酣卧未起,呼而怨之。范惟含笑问曰:“木凳弃之否?”曰:“自家长物,能不携归耶?”笑曰:“吾固知君必不忍弃己物。”

  时白所主者,庙之东房也。多楼阁,缠延三四进。西房素贫,无力建筑,内外皆平房。范以为乾方太塌,若无楼,庙必败,于邑亦大不便。瞰庙西王氏宅,尚有堂楼五间,串楼五间,年久欲倾颓。王姓欲拆毁,有所成议。范急往告王姓,求勿毁,曰:“神为一邑冥官,庙则关阖姓风水,西偏处全赖瀛第楼为靠厢,若毁之,恐均不利。”王姓曰:“楼将倒塌,奈何?”曰:“吾有术在。”即以竿木自上面拄之。王姓曰:“楼往西倾,子在东拄,是速其倒也。”曰“拄之可延数百年,岂速其倒乎?”王姓亦姑妄听之,而竿木竟坚不可摇。楼素危,每风雨辄动摇,至是竟无恙。

  范于无人时便告白曰:“子知我远来之意乎?”曰:“不知。”曰:“前生与子有缘,特来邀子同往,栖深谷,习至道,功成登金阙,朝玉真。子奈何恋尘,毫无去志乎?”曰:“吾原不耐岑寂,始由江西归耳。不然,至今尚未离龙虎山。更能舍家园,随子浪漂泊耶?”范每与白观火瞰井,登绝,涉危桥,辄拉白同下。白俱以为幻术,不深信。

  荏苒三年,范忽谓白曰:“子既不去,吾亦欲归矣。”明日,遍别所与游者,问何之,曰:“远甚远甚。”时陈君习医,亦与范善,闻将去,即杯酌饯行,求范曰:“君有奇术,必多良方,今将别矣,曷举一二赠我,亦可济世行方便也。”范笑顾厅事西畔土墙一围,曰:“即此便是催生药。”

  时积雨数十日,南山蛟水大发,巨浪围女墙。范归,拉白登墙视大水,久之,俯曰:“此中有佳境,吾与子投入如何?”白不肯,范太息曰:“子所谓有仙缘,无仙骨者。虽然,吾先以术坚子信,亦可登。”袖出匹布,长十余丈,向空一掷,即成危桥,若接霄汉,曰:“吾试与子游月宫,好否?”白坚立不肯登。范遂揖而后登,耸身跃入空际,人影依稀,突布坠,范亦坠,投水中,风挟洪涛两三卷,则人布俱杳。白大声呼救,已无及。归而涕泣,以为范小仙左道自杀,饱鱼腹矣。明日,客有自邗江回者,携扇访白,云:“昨在东门浮桥遇范,渠云行时误携君扇,嘱乘便返璧。”白视之,果己扇,至是始悟范真仙去也。

  又十余年,王姓不能守范约,径拆楼,工人以石杵凿去竿木,有金光一道,大声若雷,楼主在串楼上,突颠下,几毙。陈姓遇有难产者,姑以墙土试之,颇验,然施送则验,索谢则不验。远近闻之,争来索土,不两载,土墙无一撮之多矣。余童时,犹在庙之东房,见正中悬丰干禅师骑虎像,又楼上悬白鹿衔芝图,笔墨秀逸,然出尘。道士云为小仙遗笔,未知真赝耳。

  懊侬氏曰:苦口婆心,百计莫悟。古人处君父师友间,药石为仇者,均不外是。然犹得曰:“吾君父也,吾师友也,吾非得已也,吾尽其在己之道也。”若范之与白,生不同井,道不同门,秦越殊途,一朝邂逅;顾白已桎缚其体,胶糊其心,清真之风,万无从入;犹复于洪涛汨没之后,道出广陵,寄归别面,其将以此自炫耶?抑使彼悟而深悔耶?噫!白固痴,而范亦痴。


04 ‧ 郁绿云

  来安山中,富家郁道生,良田千顷,华屋百椽,牛羊千蹄,而胸无点墨。娶歙人鲍姓十姑,貌美,通书史,惟隐嗔乃夫忒俚鄙。孕十五月,产一女,名曰绿云。因设时有绿云一线,自北斗边降中庭云。

  女生而识字,目下十行,再得慈母训,五六岁即卓荦观书史,摇笔为文章。母喜曰:“此吾家女学士也,曹大家管仲姬有替人矣!”翁因十姑生女后,久不作茧,娶绳妓金关为妾,娶昵殊深。鲍略争夕,金关娇啼进谗,谮造黑白。翁惑之,然尚念结发情。金关又私埋木人于后圃,乘翁种花时,故出,上有翁名氏八字,符篆若蚓。翁见之,大怒,以为暗算巫蛊,必十姑妒嫉所为,乃扃之幽室,将设马厩之谋。

  女时甫十二龄,侦知之,夜穴墙壁,扶母出,藏东邻家,仍回房闼卧。翁始犹叫噪,继知之,亦怜其孝,置不问,仍招十姑归。然由此反目,恩断义绝,觌面无一言。十姑幽郁冤愤久,得沉疴,誓不服药,遂逝。女心痛不敢哭,惟枕上多泪痕。

  翁宠妾为嫡,胁女母事之。女貌极温柔,而行动皆不合继母意,始毒詈,继痛楚。翁左袒殊难;久益昏瞀,房欲过度,鸡骨支离。念得病将毙,思族中惟一从弟玉生,邀至与诀。伏枕哀泣云:“兄无后,只此弱息,乞吾弟照看之!田产饶沃,渠皆巾帼,何能为?乞为觅一佳婿,赘作吾嗣。析产为二,弟得半,与半可也。”玉生一一敬诺,翁目旋瞑。

  女哀哭尽礼,而金关御脂粉,餍粱肉,如平时。女对主哭失声,金关怒曰:“呱呱者,殊可厌也!”立毁其容,使杂家人妇中供操作。女潜诉于叔,玉生怫然曰:“渠汝母也,母之教女,有何不是处!”久之,詈辱益惨,女再诉于叔,玉生曰:“是由尔之不能承顺也。母纵虐,即质诉官庭,又将奈何?”金关潜知之,益凌女而德玉生,从此家事,咸听玉生之命是行。洁厨扫榻馆玉生,饮食丰甚。夕与玉生絮语,恒中夜始散。

  一日,授女以鞭,命牧豕,女掩泪去。晨出夕归,食仅与脱粟一瓯。花容月貌,顿作鸡皮皴。途遇叔,伏叩泣诉,玉生耳如不闻,将掩面走。女牵衣使止,曰:“叔乎,奈何忘我死父赠产托孤之遗嘱乎?”玉生怒曰:“小妮子宜其遭鞭笞!尔父赠我产,非尔产也。托孤一言,虽有凭证,其如汝之倔强何?祖父数世,均未分析,何得言赠!且虐汝者,汝母也,非叔也。再饶舌,即直陈于汝母!”言已拂袖去。

  时金关又有中表弟王禽来,与玉生结酒肉交。禽瞰女貌,谋欲污之。东邻白七姑,觉而私泄于女,大惧,曰:“是真不可留矣!”弃豕,逸入东山岩深处,垢面蓬头,栖止山穴,饥食野蔬,渴饮涧泉,得不死。年余,见涧底有草,亭亭如笔管,根团结如姜芽,食之味甘,即蓄为御冬计。洞穴大可容膝,石为门,藉草作榻,立门前眺望,其景更幽。久则身轻,大壑能越。山中无历日,瞬又好春。女思既无拘束,大可出游东南诸山,穷极登览。

  偶至都梁之牧羊山,俗云龙女牧羊处。遂仰天大哭,曰:“龙女获罪舅姑而牧羊,奴获罪继母而牧豕。然龙女得柳毅传书,尚有还宫之日;奴所遭若是,欲寄书于地下父母,庸可得乎?”言已大恸。烟林宿鸟,嘈杂惊飞。忽对崖一垂髫女子,持鸦锄,携筠篮,若画上采药仙童状,向女招手。女知其非人,然亦不怖,拭泪趋就,对坐岩石上。垂髫人曰:“适闻子言,似是闺秀,然尚非真通者。泾河距此甚遥,何预龙女事?山之所以名牧羊者,乃楚怀王孙心牧羊处耳。项梁求得,立为义帝,都盱眙,旋为黔布所杀,难及长公主,积薪自焚。奴毕姓,名岫芙,字女须,三阿亭长女,白昼杀父仇于市,帝怜之,赦而没为奴。时得公主怜,故以身殉,同焚死。上帝怜鉴,敕主为此山之神,都梁石梁两邑之薄命女子,皆归主管,各有所司,奴则专司采药。”女惨然曰:“然则姊为鬼乎?”曰:“何得仍为鬼也?”曰:“仙乎?”曰:“尚不得谓之仙,然羽化有时耳。顷闻子恸,想亦伤心人,曷告我颠末?”女洒泪缕陈,且哀哀乞拯。曰:“将若何?”曰:“姊姊不弃,收作泥中人,或亦可以分劳乎?”岫审度久之,曰:“且同归,哀于主,或有主仆分。若作子夏之门人小子,则吾岂敢!”

  女喜,尾之行。落照坠崦嵫。林木幽深处忽现一宫殿,伟丽非常,中有美人数十辈,风裳月帔,皆非时世装。或倚树听泉,或秉拂趺坐,或调鹦鹉,或鼓凤凰,或小聚清谈,或独立遐瞩。岫曰:“此皆执事人也。”众见岫,争迎曰:“岫姊归何晏也?”岫笑曰:“偶然拾得一下界人,是有慧根而遭奇厄者。”遂代为陈述,且令女与众问讯,然后引谒公主,言所由来。女伏叩阶下,偷睨殿上,坐一黄裳美女子,侍立者即入门所见诸人。主启齿微粲曰:“来大好,且随阿岫小住,晨起采药,勿惰。”女叩谢已,即至岫室,寝同榻,食同案,亲爱若同胞。岫又私授健步丹药一粒,吞之,山行若飞。凡山川古迹,女问之,岫无不确凿以对。女由是更事之如傅,不敢目为姊妹行。居二年,另遣他婢来采药,命岫掌小琅环曲籍,女副之。鸿文宝笈,人世所无,朝夕研磨,岫更为之讲解,遂通内典,且习遁禽。其中有《剑诀》一册,最合己意,潜自演习。岫知之,笑曰:“妹将学妙手空空儿乎?”曰:“然。”曰:“妹有幽恨,学此恐非所宜也。然无神人授以秘宝,学亦不成,徒搅清课耳。”

  一日,庭前木苓花开,灿烂如火。公主开樽赏宴,侍者各奏技,或管弦,或歌舞,或献书画;岫则以手采都梁香草为寿。女时立阶下,主顾之,笑曰:“女学士何绝无所长耶?”女应命而起,聚壁上长剑之雌雄者,揎袖舞翩翩,飘风疾雨,寒光逼人。公主正击节,忽一美人奔白:“程太夫人赍天符至!”公主起,更朝服,执笏焚香祗迓。岫私告女曰:“此东阳程婴母也。”旋见夫人跨鹤降于庭,公主匍匐,夫人宣云:“九霄灵宝天尊玉清帝王诏曰:下界前义帝女楚姑,生而婉淑静贞,殁更英烈惨孝,风云咤叱,青史留香;火焰销熔,红颜有泪。彼姬随骓逝,后号雉淫者,视姑之闺范,悬鸡凤乎!前敕姑为牧羊山神,又复感化其氓,精勤厥职,实无愧天潢之裔,忍久羁地祗之流。兹敕程安人亲来迓汝,升金阙,朝玉妃。谪满归真,勋高锡爵。忆投山木石,可怜精卫衔冤;看云程旌旗,聊代娲皇补恨。钦哉!”

  主舞蹈谢恩讫,与夫人相见,叙寒暄。龙肝麟脯,洁膳款留。岫泫然告女曰:“吾辈侍主跸上升,妹尚凡体,奈何?然良晤亦正自不远,有数在耳。”女忽奉主唤入,谕曰:“子有仙骨,而性气未平,未敢授以大道。今且别矣,聊以一物相赠。”言已,袖出两白丸,令吞服,曰:“此剑丸也。顷因舞剑,故投其所好耳。然宜谨志,莫妄杀人。他日山阴道上,有跛足少年,负葫芦者,子婿也。功成,当重见我。”女方恋恋,主已策凤,程仍跨鹤,余皆乘锦禽;力士前驱,香风远引,霎时飞入空际。女仰瞩不见其影,回视宫殿全无,唯乱石流泉而已,大哭失声。

  时滁阳牧高公,遣迎太夫人就养,道出于此,见女作道家装,哭于歧路。太夫人素仁慈,招致车前,殷殷详询。女跪以孑然无依,投亲失路为对。太夫人携之归,作赤脚小婢,周旋合度,处处得人怜,太夫人尤宠爱。其东邻白七姑者,亦寻夫至此,闻人云:“近同友人去塞外,遂流落此邑,乃佣于署。”女晤之,大惊喜,私询家事,白云:“姑去后,金关先乱于玉,继乱于禽,所有尽偿枭雉积逋,先尊人遗产荡然矣。不知近作何状。犹记出门时,见其所往来者,非人也。”女惨然流涕,坚乞勿漏言。会州牧以娇女下嫁于邻封某明府之子,彩舆鼓吹,甫逾清流关,忽驺从奔回,喘息曰:“中途遇盗,攫女公子入山巢矣。”一门窘急无计,忽曰饬役捕,忽曰回营剿。女闻之,抗声曰:“是皆非良策也。夫女子所重者,唯贞洁耳。若辗转逾一宵,虽湔以西江之水,已无及矣。”众曰:“然则奈何?”曰:“婢子不才,愿为一往。”言已,即如鸟之纵翼,忽不见。众愈惊骇,不知所云。

  夜三更,新月挂树杪,金柝交鸣,众痴对若木偶。忽闻檐际有人云:“幸不辱命,迎得掌上珍珠还也。”旋即坠地,视之果女,且负女公子至。斯时,鸡犬不惊,漏甫三转。众围询之,女公子云:“贼之甫攫去也,闭置斗室,旋有男子至,意在逼奸,挡拒呼号,苦无死所。忽有白光一线,自窗隙入。凉飒然,视盗首已堕地,婢亦至,遽负于背,御风行,始生还耳。”众方知其为非常人,向殊昧于物色,大加敬礼。而女无骄矜态。

  太夫人问所操何术,女不言,询再三,白七姑始述甚继母恶叔,虐逼入山之由,然究不省其术之神也。太夫人闻之,大不平,云:“儿之术,红线与隐娘也。蹈虎穴,攫凤雏,且易如反掌,更何难潜回故居,手刃此贼?”女曰:“如太夫人言,诚易事耳。然儿非若辈之凌逼,则不过以田舍妇终,何能有此薄技?且酬报之,何必定污吾刃。”太夫人益钦其容物。谋为作伐,意即妻其孙公子也。女知之,夜告白曰:“吾踪迹已露,难久居。然此处不日有盗警,危矣哉!”白问何以抵御,女自脱指上铁箭环授白,曰:“他日难及,姐以环遥投之,盗即获。”问何之,曰:“天涯海角耳。”问更有何嘱,曰:“姐姐遄回,烦照看先人之殡宫,感且不朽。”言已,抵足眠,清晨视之,杳矣。遍觅无迹,太夫人更悼叹,然无如何,久亦遂已。

  白之夫,近亦从塞外回,道出于滁,夫妇会合,正欲辞旋。数夕,果有盗众,逾垣入内宅,短衣锦帕,持利刃,带假面具,四十余人。牧奉母潜仆媪宅,余皆藏匿。盗谋登楼肆搜括,白之夫,抽刃欲起,白急止之,曰:“吾有郁姑至宝,今夕可用矣。”如女言掷之,环之放光,如火焰下扑,又如猎网四面,尽覆诸盗,使不得出。白之夫辟门大呼,众役哄进,咸以黑索套颈如犬羊,而铁环亦竟杳然。

  牧高坐堂皇,研讯云:“尔辈汹汹而来,何遽自缚?”曰:“小人等正拟拾阶以进,忽有火光自顶上落,即如身陷狱中,不容动一步。”再询,则知前夺女公子者,亦即若辈所为。问盗魁何人,众囚前伏,指三人泣曰:“吾辈皆赌博场中无赖子耳。为受伊等蛊惑,遂至此,复何言欤!”问三人何名,则一名郁玉生,一名王禽,尾一人名金关,盖女易男装者也。绳妓近绿林,近因窘故,再习故业耳。牧闻之,大骇。使白之夫妇睨之,云不诬。遂取供申详,然后斩于东市。白告归,牧奉母命,厚酬之。

  后数年,牧辞官归闽,仆夫车马,行乱山中,方有戒心,忽见女作剑装,偕一跛足葫芦之男子,拜伏车前曰:“奴已嫁得婿,知夫人至,特来问太夫人安否。前途虽多伏莽,然儿已剪除之矣,请安轮前进,无怖也。”牧尚欲豁白,女遽致声珍重,化作彩云一线,冉冉向西去,跛足葫芦之男子亦杳。适太夫人后车继至,宰趋白所见,太夫人更惋惜浩叹不辍。

  白夫妇归来安,以牧之所酬者,略营运,遂市田产,称小康。一夜,方闺中对酌,赏秋月,忽空际坠一物,声铿然,旋闻云际有女子声,曰:“吾毕岫芙也,奉楚姑差遣,省义帝陵,遇妹绿云,盛称贤伉俪,不负所托,烦顺路以不腆奉寄耳。”旋觉彩云东去,玉人无声。俯拾之,则彩袱包黄金二锭。遂诣郁翁媪之墓,盛加封植,清明寒食,夫妇具浆饭茶酒冥钱往墓,呼女名,哭而奠之,数十年无间断。


05 ‧ 樟柳神

  张大眼者,催租隶也。一日五更起,贸贸入城完秋赋。时正酷暑,晨风清凉,行至秋稼湾,日渐上,热甚。路旁有人家,茅舍闭门,主犹酣寝。门外搭豆花棚,蔓延接髡柳,下有两石凳,颇洁净,露水犹湿,遂拭以布巾,就坐小歇,钻火吸烟。忽闻棚上有歌者,声啾啾如秋后知了吟,倾听之,歌曰:“郎在东来妾在西,少小两个不相离;自从接了媒红订,朝朝相遇把头低。低头莫碰豆花架,一碰露水湿郎衣。”大眼闻之,骇诧欲绝。周细讯,则一小木雕婴孩,粉面朱唇,目清眉秀,长二寸许,跃豆花上,笑容犹可掬也。然却为一缕头发系颈,扣棚隙苇叶上,不能逸。大眼心知其为樟柳神,必茅屋中有术人止宿,夕系于此吃露水耳。素审其灵妙,能报未来事,即断发擎腕中,戴笠西行。

  将见城垣,腕中跃跃若不安,急珍藏于笠内,果安。旋小语曰:“张大眼,好大胆,来捉咱,一千铜钱三十板。”言之不辍。大眼心计完纳不亏,何至于笞责?听言如不闻。

  甫进城,邑宰王公,适呵导出行香,见大眼心急足忙,疑为匪,呼从者执之伏地。问伊谁,大眼语钝滞,喘息流汗,不能达。宰怒曰:“非良善也,盍笞三十!”大眼伏街上大笑,宰问:“笞必痛,何反轩渠耶?”曰:“小人预知有三十板之厄,今果然,始笑耳。”宰婉讯之,大眼具述己为租隶,路得樟柳神,预告受杖等语,宰命以神献,大眼即于笠中,取出呈上。宰舆中详审,知有灵,立命赏给青蚨一竿,以慰其冤责。

  宰由是听狱,必以神置帽中,坐堂皇,为两造预言曲直,如目睹。人争诵神明,比诸虚堂悬镜,无微不烛,而不知公帽中有樟柳神也。公卒后,为乡里城隍,甚灵。

  懊侬氏曰:近有人亲往姑苏,从巫蛊家买一樟柳神而回,意可以未卜先知矣。讵神殊缄默,所报者无非鼠动鸡啼鸦噪等事,且夜伏枕畔,哓哓烦琐,搅梦不酣。及问以他事,稍有关系者,皆对以不知。私问何故,曰:“惧祸耳!”噫!鬼且惧祸,人可知矣!


06 ‧ 木孩童

  诸妹子,不知何处人,少无赖,嗜饮好博,日渐困窘,乃以后庭诱市井儿与之游。年二十有五,色衰,人皆唾弃,而饮博如故。

  无已,唯稍稍学穿窬。夏日戴草笠,行陇亩间,瞰禾苗深处,若有男女足微动,潜诣其侧,则果有野合者在焉,弃紫白罗纱衫裤于左,裸抱正浓。诸攫而胁之,男女咸起,欲遁,索衣不与,伏地哀泣。诸视其女颇有色,曰:“若肯与我依样云云,即与尔。”女不肯,男劝之,曰:“无奈何,姑从之,免播扬耳。”女含羞与合,男伺坐于侧,局促难堪。事讫,又胁其男曰:“尔太便宜,当罄腰橐与我作赌本,始与尔衣。”男云:“私约到此,实未携得分文,奈何?”既而凝思久之,曰:“仆虽无持赠,然有一处指君去,可得大财。”问何所,曰:“去此而南,林中有古精蓝,破废无住持。第入,瞰中殿,地有卵石数十枚,堆作一团,君即拾庙外累累者之一添其上,龛后僵卧,待少顷有十余男子来瓜分阿堵,君出数石,自有分。”诸曰:“诺。”掷衣与之,男女着而急窜,绕过古墓道,突不见。

  趋入林,果有庙,果无僧众,而地果有石子。遂如其所说,卧而俟。及昏暗,有男子二人进庙,数石子得十二枚,讶曰:“何故多一石子?岂有新来不速之客乎?”旋又陆续数男子至,至皆豹头环眼,腰下横刀。先来者与客寒暄,且告以异,众曰:“吾辈已有十一,若添一佳宾,成阑干数矣,曷搜取?”诸自龛后倔然起,出与为礼。众曰:“子既来,缘也,曷同去打黑风?得财当分赠,然须订盟共生死。”诸曰:“诺,固所愿也。”乃于神前沥血为誓,祷拜讫,众有携来酒肴,团坐饱啖。众问诸曰:“此等生涯,子见惯乎?抑初学乎?”曰:“不敢欺,若逾墙钻穴,弟所优为,余非所知也。”曰:“如是亦佳。子到彼第,先入探虚实,启门户,随出伏暗处,防外来。”曰:“善。”

  夜静,听村柝转三更,众曰:“是其时矣。”各执坚利,与诸以械,蜂拥鱼贯行,逾数叠岗阜,至一极大孤村,重扉严,灯火全无,而左右皆山岩水沼,绝少比邻,然舍宇鳞接,知为大家。众曰:“新来同盟,可先入瞰之。”

  诸乃逾数重垣,直达内寝,各室皆黑,唯西厢窗牖时露灯光,鹭伏蛇行,以唾湿窗上纸,微破,睨之。一四十岁半老佳人,高坐床第,摇招凉;一二十余岁佳人,着轻碧纱裤裆,对镜匀铅粉,卸晚妆;一十七岁小女子,发垂垂,尤艳绝。三人皆弱不胜衣,临风欲化者。小女子抱小孩童尺许,白如雪,莹如玉,呱呱啼不辍。女子且弄且怨曰:“连曰阿官甚不乖,夜深犹呱呱不肯睡。”对镜人笑曰:“渠是姑姑娇惯,埋怨谁耶?”床上人曰:“将阿官来与我。”果送至床上,老幼共调笑。对镜人忽唏嘘,曰:“莲姑莫怨阿官,令伯仲至今不归,险不教你两嫂嫂孤寂煞。幸有襁褓物斗笑耍也。”床上人曰:“莲姑,两哥哥不在家,莫贪耍,忘却门户。”小女子笑曰:“妹子痴耶?深野孤村,妹时时怕有贼觑。夕照衔山时,已重重门闭矣。”对镜人曰:“倘有恶人来,我妯娌落得一死,未免苦妹及阿官耳。”女子急摇手,曰:“莫道莫道,嫂何必故作险语,令人怕。约再迟二三日,大哥纵耽延,二哥亦断无不遄回也。灯花结如红豆子,有征验矣。”床上人曰:“小妮子,只记得二哥,不想念大哥耶?今夕,盍仍是三人同榻,俾胆子稍壮。”女子笑曰:“二嫂嫂睡态不雅相,动辄翘纤足压人肩头。”对镜人妆亦竟,笑骂移时,掩关移灯,遂下帷同寝,长者鼾声渐酣,孩童啼声亦止。

  诸窥瞰多时,心喜,急循厅事出,欲拔关,则门皆暗闩,机键牢固,无已,仍逾垣出,缕述所以。众亦喜,遂嘱诸在外,各皆登屋诣内,飞行鸳瓦上,曲折数道,视灯光,耸身跃落,伏诸窥处窥之,果闻床上有妇孺酣眠声。满屋箱箧,扃甚丰。雌物无能,藐忽放胆,拔刀破窗入,灯光大明。掀帐视之,则空无一人;举箱箧启之,皆空无一物。遍屋穷搜,绝无人迹。知有变,仍跃登屋,甫过楼角,则先行者无故堕地死;陆续进者二人亦然。其余见楼角有刀光,急转而之北,视下有小圃,拟自彼处遁。突屋后飞出一人,乃对镜人也,手起刀落,连歼者又五人,仅剩其四;茫茫无所之,大呼跃落庭院,则年长者,已自后刀落,断其首矣。

  诸在外痴守,至东方将白,而众仍不出,听之亦无声息,意众俱得采,各拥妇眠,满腹妒念,登墙外高树潜窥,则众皆身首异处,无一完躯。大惊而下,欲进不敢,欲退又以同盟之谊不忍,乃潜伏草堆中,姑窥其变。少顷日出,闻小女子启庄门,两妇人亦均出外,四望笑曰:“恶贼无故来送死,又欲累老娘亲手葬,渠好侥幸也!”小女子问:“葬何处?”或曰水边,或曰柳林下,商量多时,遂定为南岗头。小女子果携锄先去,两妇人陆续抬尸出,血涔涔,染畦町。诸心惨然。及见其抬尽,心计娘子军全在野田,室内尚有婴儿,何不潜入杀却,为同盟报仇。意决,乃逾垣入,拾地上刀,奔进绣闼,视儿尚仰卧,劓息咻咻,遽挥以刀,竟两段矣;讵声如破柝,视之,盖木头雕成也。大惊,欲反遁,突一白发老妪,龙钟非常,以杖支门,问:“子何来?敢入人家闺阁,且杀人家孩童乎?”藐其老,甫拟以刃,妪笑曰:“子欺我衰迈耶?若以杖击汝,终非好手。”骈二指击诸肩,痛如中斧质,不觉伏地哀号。视妪后,又立一婢,抱孩童来,方是昨宵英物。两妇携姑旋归,妪婢争告之,妇曰:“噫!如此物事,亦学作贼,真辱抹煞人!汝在草堆中,贼瞳灼灼,以我未曾寓目耶?姑念汝为手足报仇,尚有义气,免污吾刃,且就缧绁,俟吾夫回,再发落汝!”言已,婢付孩于小女子,出黑索,绾诸颈,若牵犬羊。扃之斗室,日与两餐,颇甘旨,尚无苦。

  至三日,忽闻女子喜曰:“大哥二哥回矣!”又闻妇笑曰:“郎君又携得妹夫回矣!”旋闻男子劳妇与妹曰:“吾兄弟远游,子等杀得好贼!”言已,均轩渠,一家宴燕,笙管嗷嘈,中夜方止。

  次日,始闻大郎坐中堂,命婢引诸出,伏阶下,若囚之就决者,觳觫非常。潜视堂上三人,皆冠玉美男子,唯大郎有须,詈曰:“吾道谁,原是市上无赖诸妹子耶?前宵之举,罪不在子,但不应图灭人后,此等便非丈夫,宜其雄而雌也。且吾友盗邻妇野合,干尔何事?尔胁淫其偶,又诈取其金。此等恶顽童,宇宙间真一刻容不得!”言已,掷刀下,令自死,诸哀叩不已,满堂皆失笑,二郎曰:“姑贷尔命。”喝左右健儿,且成就渠,作留半释迦,众曰:“然。”两健儿果缚诸于柱,出薄刃如纸,脱布裤,宫之;血淋漓满地,昏而复苏,健儿笑敷以药,痛顿止,大郎笑曰:“这般方成个妹子也。”掷数金与之,立命人送出村。踯躅田间,旋走旋歇,两日始回旧处。见日前所遇男妇,遥遥视之笑。诸愤极,拾地下卵石投之,两人皆化作白狐窜去。

  年余,里之人家被盗窃,闻于官,诸潜告捕役,会同营弁百余人,重至旧处,则村舍全无,荒烟零落,众于草中拾一木雕孩童,诸见木上有伊旧斫刀痕仍如故云。

  懊侬氏曰:以盗杀贼,所谓以豹狼而戮枭獍者也。使诸妹子,若非同盟一念之义,又安得获保首领,仅为天疴已乎?龙阳小儿,身有淫具,本无用之物;二郎刑罚,可谓当矣。


07 ‧ 古剑铁

  篆刻家,牙石竹根,无不捉刀,唯玉章坚硬,辄见之生畏。或曰:“蟾蜍肪涂之,软如蜡。金刚石钻之,烂如泥。”试之,均不验。

  歙有方生雪蓬,刀法得家传,然刻玉,亦深恨不能得利器。偶游扬州,市上见骨董家有古铁一方,苔花斑剥,隐有篆文,较以秦尺,长五寸许,宽一寸许,知为古物,悄以青蚨二百,购之归。试削磷玉,纷纷落,然笨拙无锋芒规角,不能刻。悬针趸尾,就石磨砺,石损而铁无恙。送诸冶师,改铁笔,熔炉中三日,如红莲花瓣,取出火,即坚,不能剖,不能卷。遍询冶师,皆不知其原与诀。

  旋游苏台,访之久,闻人云:“余杭西湖边有仲叟,世传铸刀剑,或有秘密法。”生访之,果有叟,须眉如霜雪,温雅若儒生。以铁示之,并告以故,求玉成。叟曰:“不意垂暮年,尚能寓眼,眼福不浅哉!”曰:“是究何物?”曰:“此昆吾古剑头也。仆之祖若父曾言之,而未能见。仆马齿加长,见仅第一次。成就自有法,然工值须朱提二百金方可。”生以值太昂,出三十金,不可,再加一倍,仍不可,笑曰:“此宝物也,五金之精,凝结于此。又入土久,得山川秀,已通灵;炼得法,可得铁笔三枝,不假雕琢,一镌石,较之泛常钢器已无敌,二镌铜铁之属,三镌晶玉之属,如刀斫木,其指挥如意,真无上品;售一即千金,区区工值,尚以为昂乎?”生怒携之去。曰:“郎君莫错过,仆衰老,将就木,倘过此,则茫茫天壤,永无能辨者。其负此宝物乎!”生不听,竟去,奔驰三年,迄无一遇,不得已,仍往觅叟,愿如数为酬。叟曰:“郎君既去,又何必来?论倔强,当见绝。然仆欲为人间多一宝,盍先以金来,明晨坐视,炊许时即成。”生晨即携金往,先兑与叟,叟邀生坐肆门品茶,童子开炉,炎炎甚炽,叟亦坐,与生闲话。倏一女丐来,污秽非常,面垢盈掬。叟呼丐坐矮几上,酬青蚨二百,愿代为栉发。丐得钱,亦不问云何,听之。叟高坐,袖出小梳,为丐栉之。发垢已两捧,遣丐去。旋又呼别丐,如法为之,垢更多。已乃对炉端坐,口喃喃若勒勒者多时,涂垢于铁,就火灼,灼复涂,涂复灼,如是十余次,垢尽矣,铁忽放五色光,蓦作奇响。视之,已判为三,端正条直,取出,略锻炼,即为镌文;一曰“切玉”,二曰“断金”,三曰“镌云”。又出红石如玛瑙,磨须臾,即湛湛如碧芙蓉,利刃也。叟拂拭付生,曰:“愿郎君世世珍藏,勿堕勿弃。”

  生携归,急试玉之至老者,无坚不入。遂仍返竹西,日卖篆玉章,一字银一两,索刻者户外履常满,由此大富。惜咸丰三年,匪至城陷,生且不知何所归矣。

  懊侬氏曰:炊米之杪,断戟同沉;绕指之柔,敝帚谁惜。天下不完之物,岂尽废材耶?要在无正法眼藏耳。噫!薛烛不逢,张华已渺;茫茫天壤,知己何人!


08 ‧ 痴兰院主

  诗臣既述朱君还魂事,又述其妹朱贞女生死本末,尤足艳称。朱本巨族,其尊人负郭觅幽境,筑别墅,供吟啸。花草甚夥,牡丹一株,姚黄也,称巨擘,而兰尤富焉。园丁谷姓,其妇盆婆子,同任灌溉劳。花时游屐往来,藉卖苦茗,博蝇头利。兰之种,素心者为上,紫心者次之,并蒂者尤不数数见。墅中素心者仅蓄一本,夙珍爱。是年风光乍转,奇馨胜常。忽一夕,紫者咸化为素,又本本皆作并蒂,若夫妻蕙。三四日,旋复本质,而封姨肆虐,落英满阶。盆婆子亦有爱花癖,往告主人,意似惋惜。

  一夕,自邻村社饮回,扶醉踏月,经短墙外,闻墅中有女子言笑声,偷瞰之,则倚石坐者,为黄帔美妇人;席苔坐者,为缟衣美女子;左右侍者娇鬟三四辈,语细不可辨。忽闻妇曰:“小妮子弄狡狯,无怪封家婢妒欲死。”女笑曰:“儿本太憨生,偶为诸姐妹袒衷曲,不意遭奇虐,近亦自悔恨。”妇曰:“儿过矣,颠倒生物,上帝所忌,况自家形骸乎?然则封家婢饶舌,奈何?”女子闻之,掩袖汛澜,不欢而散。婆子归告其夫,皆不解,由是时伺于墙外,冀穷底蕴。然仙踪杳矣。一夕正夜绩,忽闻墅中有丝竹声,泣别声,走觇之,则遥见黄帔妇,手白玉斝,斟清泉,灌素心,祝曰:“汝不自,过炫露,果为封氏劾,往堕闺秀情痴劫。当于十六年后,早证果,勿迷本性也。”祝已,洒涕不已,诸婢劝慰,始含泪入牡丹花丛,不见。婆子惊,翌告于朱之夫人,则正于昨日生一女公子,梦兰而诞,彼此互述,始审生女之为素心后身,遂名曰纫兰。夫人生子四女二,纫兰行五,人呼五姑,为父母所钟爱。

  明年,尊人茂才公捐馆,母夫人自坐丝幔,即教子女。纫兰幼颖敏,貌丽性贞,学绣之余好吟咏。夫人每语人曰:“此吾家女学士也,潇湘入梦,巾帼谪仙,惜尔翁不克见其咏絮才,为可悲耳。”女偶咏秋海棠,自云:“秋雨又秋风,苔阴瘦一丛。如何人不寐,泪洒可怜红。”母闻之,不怿曰:“是儿何语出不祥?”遂藏其卷册翰墨,专督女红,不容习咕哔。女虽遵慈训,但往往倚窗调鹦鹉,卷帘放归燕,临水数游鱼,口常喃喃,偷聆之,皆绝妙好词也。顾性最好兰,见兰又娇啼不辍;墅之素心者,自女设后,即顿萎。盆婆子护以竹栏,仍勤浇灌,冀再萌耳。七岁时,早许字成都守张公子,本与女为中表兄妹行,两小无猜,曾共梨枣。至十岁时,即走匿不面。公子素羸弱,随任之蜀,鲤鱼音断。又六年,女忽持斋,朝夕稽首拜大士像,讽《心经》。母询何意,则泪涔涔焉。

  时正早春,半窗旭日,女拥绣被不起,泪雨湿枕簟几满。婢白于母,询之呜咽,曰:“儿不孝,将长辞阿母,负教育恩矣。幸有兄妹在,愿母勉加餐,勿以薄命女为念。”母悲曰:“儿何出此言?”泣曰:“儿昨梦张郎来,掷枯兰一枝于地,再拜辞出。儿知其必赴修文矣。”母素审公子病,闻女言,心若割,勉慰之,而女由是竟毁妆,食顿减。月余,蜀中噩耗至,公子果死。母背女哭,秘不使闻。

  女忽晨起,对镜理妆,问婢曰:“盆婆子来乎?”曰:“未。”又问:“墅中素心兰再生乎?”曰:“不知。”问:“亭畔黄牡丹无恙乎?”曰:“无恙。”既而解颐,曰:“来处来,去处去,自家苦问讯,诚恐封姨笑人。”旋又悲涕,曰:“悔不听姚夫人语,一至于此。”

  婢见其或哭或啼,状类颠,急白夫人,偕兄妹至,女笑曰:“偶与婢子嬉耳,何遽惊高堂?”言已,举止如故,防遂渐疏。然每夕则扶病挑灯,缮诗稿,成一帙,题曰《别鹄吟》。稿成,泣拜其母,曰:“乞以此卷寄巴蜀,焚亡者灵前,以当同穴。”时盆婆子不知也,忽见已萎之素心,顿发旧丛,含苞怒放,香更袭人。

  是夜,又闻弦管呕哑,人马杂。启双柴,则见灯火若城,旌旗如云,侍从策花骢,皆古装,拥一采舆,冉冉门外过,舆中丽人,五姑纫兰也。婆子遽挽舆,呼曰:“五姑将焉往?”卤薄怒,欲加鞭笞,女曰:“莫惊他,此吾守园人。然汝来大好,烦寄语高堂,云我赴诏为天上痴兰院主,脱去三尘,毫无苦趣。姚夫人尚不及我贵。可请我母减哀思。”言已,车马如飞,倏忽不见。香风习习,彩云纷纷。明日婆子来,见张夫人,始知五姑已于昨宵化去。至今《别鹄吟》一稿,士女传诵,价重鸡林。人第赏其词章之工,初不知其节操之贞,与生死之颠末。花耶人耶?仙乎仙乎!”


09 ‧ 沉香街

  江南通衢,有街名曰沉香。询土人以命名之义,云富家子,金姓名不换,蜀人,美丰姿,财雄于乡。年二十,偶阅画图,慕江南风土之美,金粉之丽,山川之秀,遂挟重资学贾。偶游于此街,经桃花门巷,忽一荔枝壳堕肩头,仰视之,珠帘绣阁,一美女子凭拦,顾之微笑,访而知为娼家,乃第十三女素娇也。钗光鬓影,魄荡神迷,遂入院。女笑迓之,肃入己之绣闼,别有洞天,茶铛沸鼎,香髜棋枰,弦索互弄,铮铮然。生惑之,几不知身之所在。旋即开筵,酒肴精绝,雏姬五六辈来,互相侑殇,或素之姐,或素之妹,叠媚之。生微吟“除却巫山不是云”句,众遂哄散。

  酒阑人静,解衣入帷,素出十洲春册,照谱为之,魂更销矣。由是遂假馆素娇家,不复事贸易。资耗尽,素忧之,生曰:“卿无忧,吾家虽不及邓尉石崇,然西蜀亦著名富室也。我以贸易为游戏耳。盍暂归,取重资,当访天台。”素涕泣曰:“妾已委身事郎,誓不再作章台柳,但恐瓜期届而郎断尾生信,奈何?”生誓以天日,曰:“剑欲会,镜欲圆,请留一信物,以当左券。”生笑曰:“小生囊橐,尽入卿家,更有何长物可赠?”素曰:“请凿一齿,以昭践齿之约。”生怯痛,素即娇啼,曰:“郎非真爱妾者。”生恐拂其意,即忍痛与之;素喜,藏诸妆台。治酒饯行,谆谆订婚嫁,临别啼哭,生衣袖尽为素泪湿透,生亦泣。榜人催再四,始判袂去。

  归则出资,盛备青庐洞房所需者,费二万金,将买舟往迎桃叶。友人劝诫曰:“钱树子,多不义,所以恋恋者,为有刘濞钱,非为潘安貌也。”生不信,卒治任往。巴峡下流,匝月即到,甫登岸,猛忆友人言,未卜素娇之意诚否。遂敝衣囚面,携筐持竿,诈为乞丐,诣素家。

  素方坐大贾怀中,持爵劝饮,蓦见生,若不识,詈妪曰:“姆姆,病盲耶?若不驱出,便嗾狗龅胫股,无悔也!”妪果持杖逐之。生哀呼曰:“姐姐莫打,我金不换也!”妪与素审之确,问何一寒至此。以途中遇盗对,素问:“尔至此,尚欲何为?”曰:“来践卿约耳。”素笑曰:“我金玉锦绣中,尚三日两日病,能为丐人妇耶?请君归休,勿妄想!”生遂哀哭曰:“明知婚媾难,但不久填沟壑,乞卿垂怜,赐一殓具费耳。”素冷笑曰:“几见勾栏门,化作施材局,恐市上木空矣。”生又蹙额曰:“小生两日无一餐,腹鸣若雷,乞卿赐一饭,俾作饱鬼,瞑目耳。”素不应,妪意若怜,以剩羹杂饭,贮破窑器,折秭与之食。生且吃且请,曰:“约既毁,小生一齿,须见还也。”素命妪捧巨箧出,其中人齿列贝,若货假药者。生大怒,掷器拂袖去,将履阈,闻素在内大粲曰:“花郎好性气!”

  明日,尽携所带,命人陆续扛至素家门首,绣裳珠履不计外,中有沉香床,穷极雕镂,费数千金,纵火焚之,烈烟亘天,香闻十里。素闻之,遂自缢。妪哀生,生转厚瘗之。噫!荥阳生岂少也哉?世无李娃,幸勿浪作坠鞭人耳!

  又闻姑苏曾有一娼,名香侬,居通衢,朱门洞辟,墙悬虎牌,门首粘示条,屏缝缄丹封,蛇鞭雉帽,赫赫炫人。司阍者庞然坐视,耽耽如罗刹。香侬小有才,凡佳客到门,必坐与司阍者语良久,询明来历,然后具禀,禀云:“敬禀姑娘妆次:敬禀者,顷有贵客,貌比潘安,富同陆贾;身有衣而楚楚,家有粟而陈陈。面同李貌之柔,货定张驴之大。请添树上钱,勿韫椟中玉。乞伏照验施行,准赏云雨,曷胜恩戴。”云云。须臾掷出批云:“据禀已悉,细勘来人,貌既不扬,衣又不华,钱必不多,不准。云云。该毛勿得妄渎,此檄。”

  懊侬氏曰:娼家钱树子,认钱不认人,此故态也,何足奇。所奇者,金家郎,迢迢巴蜀,垂到姑苏,忽然醒悟。饥来驱我,得卿卿数言,能令千古有情人,怜香惜玉之心,一齐灰死。当其拉杂摧烧时,想诸天菩萨,闻香而来,必合掌而作诵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登徒之流,大家来看。噫!火中烧出青莲花,败子回头金不换。


10 ‧ 小癞子

  今有人焉,于光天化日之中,九陌通衢之地,公然攫财物,使行道者耳如不闻,目如不见者,谁欤?即北之剪绺,南之扒儿手也。

  扬州东关,有小癞子,尤称巨擘。其先癞母,本习猴婆技者。癞之父操此术游江湖间,遇猴婆莫逆,遂成夫妇,而生小癞子。年十五六,其父母已饱食暖衣,称小康焉,出资送小癞子就村傅读,俾改业。而癞性最敏,咿唔之暇,辄习弄好身手,恐坠箕裘。一日,二老寿花甲,座客方称觞祝嘏,癞子遽跪请仍习父业。父唏嘘曰:“儿能象贤,原大好事;然习则易,精则难。所谓精者,如承丈人之蜩,如运郢人之斧,如射甘蝇之箭;胸有成竹,目无全牛;游戏出之,俯拾即是;所谓如与可画竹,兔起鹘落,少纵即逝者也。否则带水拖泥,动遭诟辱,捉将官里去,一般断送头皮,危如何乎!业此者,炼目炼心炼手,以我之目,视彼之目;以我之心,印彼之心;以我之手,扒彼之手。彼钝而我灵,彼劳而我逸,彼垂而我起,犹下乘也。俟其灵而我故钝,俟其逸而我故劳,俟其起而我故垂,犹中乘也。灵即应之以灵,逸即应之以逸,起即应之以起,始为无乘。汝未习传灯,妄思跨灶,轻举妄动,岂不贻老父忧乎?”曰:“儿已习之矣,请大人面试可否,然后出门攘行人。”父尚犹夷,众极怂恿,癞更自夸,父曰:“姑试之。”二老登厅侧小楼,凭栏下顾,呼癞子,使赚之下,癞子故摇短发,作徘徊状,告众曰:“由高自卑,诚非易事。若二老下堂阶,吾赚之登绝顶,尚易如反掌,况区区一楼乎?”父闻之,即拾级下,曰:“是依样也,盍赚老人上楼?”癞子再拜曰:“即赚下矣,更何上焉?”父母与众均大笑,赏其灵妙。叠试,均有巧思,遂任伊所为,日获甚夥。

  时有盐商江某,老而淫,婢妾外,更广集大脚仙,荐枕席。一日,鲜衣便服,小坐肆门,眺瞩往来,瀹茗为乐。小癞子嬉戏肆前,见江某,遽鞠躬问安否?江笑骂曰:“秃贼两目如椒,垂涎吾手中物耶?”癞子连称不敢,然亦不去。适肆中执事人看元宝,江笑擎一宝,语癞子曰:“吾夙谂汝神通,大元宝置案头,吾坐守之,众目瞰之,尔能炊许时,公然攫宝去,使吾与众皆不知,即以宝赏汝。否则再致吾门,当以大杖敲折狗胫股!”癞子笑称不敢,江又言之,癞子略凝视,遽屈膝仰首,曰:“公真慷慨,惠赐小人耶?”“诚然。”曰:“如是当预谢赏。”言已,即去无迹。江端坐,目时顾宝。忽一妖艳大脚仙,年甫十六七,内着绮罗,外罩布素;满头花朵,云鬓堆鸦;裙下莲船,崭新花履;上身衣雪青比甲,扎月白绣花汗巾;挟柳筐,内承麦面斗许,飘飘从东来,粉汗浸淫,樱口喃喃,若深怨柳斗之重。至门首,见江翁抚案坐,故止步笑曰:“且小憩片时,量午餐汤饼,尚不过迟。”旋有数妇人,陆续过门,问女曰:“巧姐竟亲执其劳耶?不怕闪坏嫩腰肢,累主人心痛?”女怨曰:“无奈何,阿六官忽思啖汤饼,所幸大脚能走,那怕踏破多子街。”江瞰其冶容,已神迷;又闻其娇语,更心动。情不自禁,遽问曰:“小大姐,尔主人谁耶?”女敛笑正色曰:“兜兜巷东首罗大官也。”江曰:“此吾之至戚,何绝未曾一见子?”女笑曰:“妇记曾识翁面,但不知姓名。翁贵人,能有下眼觑贱婢?”翁谦逊渐入谑浪,女不怒,唯含笑小酬应。翁令其辞罗就彼,女似许可,旋问曰:“翁痴耶?坐守元宝,将以炫路人耶?”曰:“非也。”遂曲折道与小癞子相赌之由,女嗤然一笑,曰:“翁莫斗人耍,是必假宝。若真矣,翁即富,何肯以之作孤注?”翁极言其真,举宝使女自鉴。女果倚案捧宝审视,翁笑曰:“此吾家所最夥者,汝若肯来,何愁无十数枚?”女大笑,失手误坠柳斗面中,失色曰:“殆矣!”急从面中捧出,取袖中罗帕拂拭,而后置翁前,曰:“幸不跌伤,然奴几惊破胆矣。”翁曰:“痴妮子,几见有元宝跌损者乎?”女曰:“贪看元宝,憩此多时,恐六官又着急,奴去休!”言已,匆匆挟筐向西去。翁方与众月旦女貌若何,言辞若何,衣饰又若何。小癞子忽含笑来,径诣翁前,伏地拜谢厚贶。曰:“我元宝具在也。”曰:“翁宝已化为铅矣,真宝已蒙赐,呈小人父母储箧之固。”翁细审案头灿灿者,果为铅铸,惊询何术,曰:“顷来尤物,乃小人之妻,与翁喋喋时,已由面中更换去矣。”翁始恍然,干笑曰:“便宜煞秃贼!”

  至咸丰四年,粤匪陷扬时,小癞子之父母已逝,妻与妹均送至乡间。癞一身,时至城中侦虚实,每拟乘隙刺杨秀清,不果。富家眷属,多藉癞子奇计赚出。审杨贼左右有大半三江人,遍结纳,坚订里应外合之计。出设大营,详告营主,当事者不深信,叱出;再欲有言,即将传令斩秃颅。癞惊逸,仰天大哭曰:“吾幼不肖,学做扒儿手,今老矣,思捐躯粉骨以报国家,奈其说不行,尚有颜面与若辈共生活乎?”遂挈家远窜,不知所终。


11 ‧ 嵇耸殁为文信国公冥幕

  按《宋鉴》,恭宗时,陈宜中因柳岳还,复奏遣宗正少卿陆秀夫、吕师孟等同囊加歹使元军,求称侄纳币,不从,则称侄孙。秀夫等见伯颜于平江,伯颜不许。宜中乃白太后,奉表求封为小国,太后从之。直学士院高应松不肯草表,改命京局官刘裒然为之。岳等至高邮稽家庄,为义民稽耸所杀。夫耸,一民耳,其忠愤果敢如此。吾邑北乡临大湖,有城门乡,土人云:即宋之长天关,至今名为小关。城垣廨署,基址犹存。隔湖三四里,宛在水中央,有生聚百家,即稽家庄。众稽所居,耸之子孙也。足征宋时此处尚有陆路可通,是必柳岳过江,由真至长,由长往邮,道出稽庄,始为耸杀耳。

  尤奇者,前明枢密院罗万象,清鲠不阿,正笏垂绅有大度,曾为天长宰,政绩甚夥,乡人爱之如慈母。鼎革后,隐于城门乡,自号湖滨旅舍。黄冠草履,陇亩经行,田衣泥屐辈见而忘其为旧令尹也。公犹劝植农桑,教义学子弟。忽一夕,梦一青衣来招,曰:“主人传语,奉迓玉趾。”随之行,入一朱门,殿宇伟丽。主人出,揖而就坐。视其貌,如王者,绿袍珠履,须髯飘飘,谓公曰:“吾血食于此,庙中签诗俚俗鄙恶,真牧竖子语。敬知先生一代才人,衙官屈宋,敢乞赐以珠玉,为冥冥增辉。”公诺,载拜退。逾阈惊寤,以为梦幻无恁,不甚信。明日,又入梦,王者诿尤谆切。醒异之。偶游关之城隍庙,庭阶曲折,依稀梦游,视壁上签诗果俚,然公究素慕王阳明理学,不以此为事。是夕假寐,梦两侍来,状如古之虞候,招公曰:“速去速去!主人候久矣!”公若疾趋随之行,视殿上仍前王者,色甚怒,曰:“何吝才!是区区者,尚欲效《东》《西》赋,研之十年耶?”责让严厉。公再拜曰:“鄙人鲁拙机滞,忧患膺心,乱离亡命,风雅事久已抛却。然既承隆委,敢自讳其拙耶?容即拟稿求教。”王者色犹怒。旁有冠带客,修髯面白晰,若幕宾状,代公缓颊甚殷。色始霁,即命送公出。拱而别,遂问客乡贯姓氏,曰:“宋之杀降表者,即某是也。对湖大村落,习耕读者,皆某之子孙。”问王者何人,曰:“噤声!”以指划公腕,书曰:“文山相国。”公惊醒,盥沐作诗三十首,清丽缠绵,温柔敦厚,缮稿焚之神前,而后书木悬之壁,自叙甚详。并云:“文山先生与其客杜浒等亡入真州,苗再成绐之出,抵扬,四鼓矣。问候门者,曰:‘制司下令,捕文丞相。’先生穷促无策,素闻稽名,乃反驭访稽。稽迎之于家,事之甚谨,因而慷慨泣下。散家资,招健丁,复遣其子与客伴送文山先生至泰州,航海达闽。”生前道经于此,殁即为此乡之神,亦理之不可解者。至稽公殁为先生幕中客,岂非订生死交欤?

  前曾游庙堂,悚然瞻仰,中殿肖信国公像,少偏肖儒衣冠者,正襟危坐,英风侠骨,凛凛如生,即稽公像也。闻之土人云:“罗公卒于是乡,葬长亭,四围多孤冢,泛泛若水上凫。”余时拟出资为公加封植,立崇碑,叙其事,且肖像于信国右,宛与稽公对峙,血食千秋。惜阮囊依旧,奈何?

  懊侬氏曰:由宋末至明末,相隔垂四百余年。文公生为河岳,殁为日星,何尚拳拳于弹丸小邑哉?读其诗集,《过稽庄》句云:“小泊稽庄月正弦,庄官惊问是何船?今朝哨马湾头出,又在青山大路边。”当其亡命流离,犹自吟咏自如,良由襟怀朗然,故能定静若此。罗公以枢密之伟望,隐稽公之故居,作野老之哀音,荷忠魂之隆委,所谓声气相通者非欤?罗公宰吾乡时,曾诣汊涧大觉寺拈香,甫履寺阈,愕然以惊,恍然若悟,预问寺中廊舍联额,语无不符。盖公之前身,为寺之住持僧也。因题其额曰:“相看在此。”由是观之,如三君子者,可鼎足而不愧乎神。


12 ‧ 丧事演剧

  某邑某宦,以进士宰于粤,迎养尊甫某翁。翁殁,宦扶榇回乡里。时伊伯叔均科甲,作显官,势甚炽。故灵之回也,盛夸耀,驺从卤薄排列长三里。里之绅衿无老稚,咸公服出城迎。

  次日领拜,夜夕行招魂礼。衔牌伞盖,魂轿香亭,悉假城隍出巡灯会上五色琉璃者易字为之。而各家又出两明角灯,挑诸竿,遣仆持之前驱;龙虎狮象灯,又杂出于卤薄中;火树银花,远望若火城。名为招魂,实则张灯。鼓乐喧阗,冠钗云集,自宵达旦,缓缓绕街行。各家又设祭筵,摆供献,金玉花草,异宝奇珍,香风扑鼻。魂轿到门,主人拜,宦答拜,拜已,优伶唱戏文,以媚亡者,名曰献曲。

  正哗乱间,突一某茂才盛服挤堕路旁厕,几没顶上,大呼救,人援之出,臭味差池矣。一市大哗,友方掩鼻慰藉,而茂才顾仆干急,曰:“愚才!速取冠带来,这一跪三叩礼,是万不能少者。”友有旁观冷眼者。唯闻鼓吹声,人马杂沓声,孝子假哭声,僧道梵呗声,步履声,茂才着急声,友人慰劳声,路人相戒声,声有不同。

  迎归,悬太翁像于后堂,客与主人下及执事奴仆,均掷去白衣冠,更吉服,抚掌欢跃,曰:“太翁归也!”开筵款客,堂下演剧,须臾五色脸登场,金鼓大震,客有题其额云:“吊者大悦,”联云:“吊者在门,贺者在室;哀不可过,乐不可支。”


13 ‧ 谷於菟

  明季青鲁山中,尝有虎患。有山家小女子,年十二,携斧入山,采樵以助炊。偶失足,坠山谷中,下皆叶,得不死。然上视壁立百余仞,无阶梯,高声呼救,继以哀泣,终无应者。女视东壁有洞,内空阔,若夏屋,伏两乳虎,驯若猫犬。女至虎窟,愈怖,知必死,乐与乳虎嬉。夕照坠崦嵫,腥风突起,虎母归,见女始大惊,继见女抱乳虎于怀,嘻嘻了无怖。又瞠目良久,即坐引乳虎哺。哺已,将眠,女叩拜曰:“儿蒙大王怜我,不杀我,尚能分乳救我饥乎?”虎凝思,又良久,颔首若肯。女即逡巡就虎食,倦即眠虎颔下。明晨,虎母舐乳虎,兼以舌轻舐女面,然后跃出。至晚归,衔果饵置女侧。女笑舞,虎母意亦甚乐。

  月余,乳虎渐长成,虎母遽负之出洞。女大嚎,虎俯瞰,又良久,重复跃下,负女于背,一跃而升高处,女于斯时庆再生也。虎引女至通衢,女拜辞,虎犹回顾频频而复去。

  女抵家,见翁媪方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历历述遇虎得生状,翁媪曰:“嘻!安有遇虎反生者耶?是必为虎食,死为伥,归惑人,将引全家葬虎腹。此伥为厉也,岂得为吾女!”女号哭再三,辩莫能白,因闭之室,不与以餐,女转饿将毙,号救亦无应者,力竭声嘶,待毙而已。

  翁媪夜同梦一黄衣婆子来,怒目视曰:“汝女即吾女也,若饿毙,当杀汝一家!”惊醒,觉怒吼声犹震林木间也。至是始释女囚。女自服虎乳,长而貌益艳,有勇力,少年将军某,闻而聘之,屡屡助战功,封夫人。

  懊侬氏曰:女不死于虎,几死于骨肉,可为奇矣。嗟乎!古之孤臣孽子,血凝赐剑,祸伏寝门。山鬼朝游,岸有行吟之客;妖狐夜泣,庭有待罪之人。沉郁悲凉,有至死而不能见谅于君父;恐山鬼闻之,亦当为之不平。噫!安得千万亿白额,遍为梦中人饶舌耶?


14 ‧ 丐癖

  花根云,年二十,天台儒家子。貌翩翩,性嗜读,幼失怙恃。年十四,即补博士弟子员,戚里推为国器。欲妻以女,笑却之。询何故,曰:“我命中虽无十二钗,然绝非田舍翁抱着黄脸婆子眠一世者。”家赤贫,日把卷,不顾灶突尘。同人偶拉往东廓观戏,一二阙,即称赏。又演荥阳公子教歌,觉鳏寡孤独之流,疲癃残疾之辈,弄蛇牵犬,刻划尽情,大乐曰:“妙哉!此天人菩萨,宰官身而说法像也。”人以为颠,生曰:“丐也者,不识不知,无拘无管,以天地为蘧庐,以日月为灯烛,以江河为襟带,以木石为友朋,歌哭无常,叫号随己,是真薄诸侯而不为,比散仙而无愧者。何乐如之?”

  时生有远族伯叔行胞兄弟者四,业半儒贾,产极膏腴。有德耀妻,抱邓攸戚。偶中秋邪,相继殒谢。铜山万丈,悉归四嫠妇撑持。议择嗣未决,族之无赖者乃蝇集,谋瓜分,厅事几榻,不羽亦飞;田亩佃人,被胁咸逸。流言四布,不止穿窬,嫠辈稍理,即横目争曰:“寺人产耳,孰不有分哉?”

  嫠愤极鸣宰。宰至,谕速立嗣,承宗祧。嫠叩首,曰:“族子皆豚犬耳,与其遗风木忧,盍若视亡者成伯道。今乞贤宰官出示于族人约:凡子侄行,无论遐迩,但秋试一获解,即嗣之;否则未亡人宁乞不怨也。”宰曰:“善。”即示悬里门并花氏宗塾,族咸惶惶作希冀想,然临时掘井,又自悔其迟。

  茂才花根石,富不仁,亦夙涎嫠产者,浼生作捉刀人,隽即酬千金。生正苦囊涩,即乘便之钱塘,同舍馆。石时出宿勾栏,生独居。忽一褐衣人贸贸然来,问生曰:“君茂才花根石耶?”姑应之,曰:“然。”曰:“曷试言长上名字事迹。”石父本生叔,即诡告且确。袖出一函与之曰:“此家主所持赠者,秘莫示人,揭晓来讨喜觞饮耳。”言已即去。生潜阅之,闱中关节也。盖石父亦明经,有富名,帘官某与有素,媚之希丰酬,适来者,价也。

  生怀入闱,草草与石文,自则略经营,嵌关节。及榜发,石落而生魁矣。荣归在途,方自惭蓬荜湫隘。比入里门,而四嫠已拥之至家。满堂设红氍毹,璧上泥光可耀目。会宰亦呵道来贺,生错愕不知所云。嫠出叩谢玉成,生则再三辞。宰曰:“是有议约,何必辞?”立命冠服,入叩四母与亡者木主,礼成始去。嫠呼生曰:“得汝为子,足为孀孤吐气。家中不少阿堵物,听挥霍,不吝也。”生拜曰:“诸母有子,若挥霍,是何异外人之鲸吞。但儿尚未娶,意欲娶两妇,一为本生洁苹蘩,一为诸慈奉榛栗。”嫠笑曰:“吾辈本意为儿娶四妇,顷如儿言,即娶五妇何如?”生拜谢,昕夕定省如所生,嫠亦钟爱如己出。凡一裘一葛,制必四,恐其判低昂也。然生则以来时敝衣私扃一箧,不肯弃。

  一朝,有戚属诸人坐厅事,大声呼生名。嫠争出屏后,大骂曰:“狗彘奴!尚敢尔耶?我辈有孝廉儿,寺人产俱在,曷再攫乎?”言已,呼仆缚之公庭,敲断狗胫股,诸仆应,声若雷,怒目,臂露筋,执索将系维。戚惶急摇手曰:“何敢尔,何敢尔!我辈来与贤郎作冰耳。”曰:“姑毕其说。”曰:“里有富室刘叟,老无子,唯五女,皆诸妾所生,年相若,极友爱,尝闺中设誓,愿同事一良人。顷闻贤郎,力能享五美,故倩某等来执柯。”嫠始唯唯,改容逊谢。然婚议成,婉倩里之素有德望者代月老,众唯酬以酒肉而已。亲迎之日,陪奁极丰;彩舆一队,如凤集,如鸦衔,如鱼贯,固已奇矣;而嫠更招优演剧,生且请于是日设厂赈流人。鼓乐丝竹,与乞食诵佛声相错杂,则尤奇也。却扇后,视五女,皆美绝伦,燕瘦环肥,各极态度;香温玉暖,互斗尹邢。孟曰璧月,仲曰香月,叔曰好月,季曰琼月,五曰今月。姐妹善事姑与良人,年余毫无争夕事。

  生自嗣四嫠也,手不拈斑管,目不睹制艺,足不踏塾门,唯豪饮鼓哀弦,挈同好串繁响。初犹奉母斑衣,学老莱子;后渐闺中乞食,学韩熙载;久即村人赛会,生亦粉墨登场,歌喉一声,诸伶拜下风,观者呼绝调矣。嫠稍讽劝,勖以南宫,生笑曰:“儿命宫虽有些顽福,今为闺中艳福折算尽矣。若再痴望,恐促生年,母亦何乐有此短折子哉?故不为也。”年余,璧香好琼四妇皆生子,试啼声,知英物,而五娘今月尚未妊,生诧曰:“岂老天尚不欲我逸哉?”由是日与今月嬉曰:“而今而后,卿当视吾目若巧流盼,即二五妙合时也。”今月戏曰:“行当豢乞人子为儿,免郎笑我不作茧。”越两年,四儿皆呀呀学语,而今月亦孕然尚未知雏之雌雄,生卜于五相祠,笺曰:“巧巧巧,心事了,回头宜早,俗尘宜扫。”生玩之,哑然笑曰:“是其时乎!”

  翌庆次母诞,丝竹之声遏云,杯斝之流泛月。生突入,跪白四嫠曰:“儿所以能生子者,父之荫,母之福,非儿所有也。诸母他日各抱孙,各教妇,胜于日对不才子。儿事毕,儿去矣!”旋揖五妇曰:“卿等有儿,好努力作人家,无以我为念。”众诧其妄,生仰天大笑曰:“索逋而来,逋偿而去,何妄之有?”是夕,犹问诸母安否,晨则潜更来时敝衣,飘然远引矣。仆四出寻之,无踪迹,一家哭失声。是年夏五,今月亦生子,悲喜交集,然无如何。

  旋有乡人自豫来者,云生入优人班,敝衣囚面,坐场后点腰鼓,神色恬然。又有自鲁来者云,近更落拓,日困卑田院,拍板摇铃,唱《蒿里曲》以度日。然循之,则均于先夕遁去。想即当日所谓乐者,今乐其乐矣。

  生之五子也,孟曰环,仲曰琅,叔曰琥,季曰珊,五曰玖,皆颖敏,早入泮。又数年,琅补邑明经,环珊均乡魁,琥中明通榜进士,玖食廪饩。太母四,均长斋绣佛,委家政于妇。大太母寿八十五,孙环视于庭,嫠泫然曰:“汝皆成名,亦知尚有父乎?”乃涕不可抑,跪求祖母训,曰:“昨梦菩萨指示,云汝父乞食于潇湘岸上,当往晤一面,了父子缘。”

  环等遽束装,蹶往。至湘水,凡有城廓村堡,无不暗物色。偶至飞琼村,有张团头者,凡流民皆为所辖,衣冠往咨询,张恍然曰:“公子来耶?大奇大奇!渠三年前由豫鲁至此,遇乞丐有恩德,昨正盗鸡斩狗,一同饮废寺中,忽东望良久,掷杯大哭,众惊询,渠曰:‘我天台花孝廉也。明日我儿来捕我归,奈何?’众额手庆,渠大不乐,众曰:‘我辈知君之心矣,诚恐一朝返初服,必遭吾辈扰。今愿凭神誓,君曷归休。’渠曰:‘善!’痛饮达旦,众鼾,而渠已无迹矣。众丐顷正各处寻,而公子竟真来耶。”兄弟泣浼张,引至饮处,则破瓢挂壁,短竹倚门,迹如故也。寻守几月余,始厚酬诸丐,痛哭而归。

  明年,四嫠先后逝。服阕,琅出官邻邑广文;环珊皆大令:一宰豫,一宰鲁;琥官皖大方伯;玖家居守墓田。环珊生母均多病,遂各奉其母以居。琥在皖,一日车骑出,忽有少年丐者犯卤薄,左右正呵叱,丐含笑掷纸裹于地,声锵然,且曰:“乞人宝此无用,请归遗太夫人。”言已,行甚速,追莫及,拾而睇之,则一金钗嵌巨珠。归奉母,母泣曰:“乞人即汝父也。钗吾旧饰,亡已久,今特送珠还哉!”

  又环捧檄之东鲁,藉以看弟。珊出迎东廓门,班荆甫坐,忽见一少年丐,倚墙扪虱,且高歌曰:“雪中人是将军种,口角莲生极乐花。”兄弟心异之,趋与拱揖,唾不顾;再询之,则搓肤垢成二巨丸,分与之曰:“勿多言,宝此,可疗妇人病。”言已跛足去,瞥即杳然。归各与母服,病果瘳。

  又玖因家事往询兄琅,道遇一穷男子,插草卖画幅,展阅之,则云树数重,一少年仙风道骨,飘飘走山巅,作采药状。问何来,曰:“我母卒,贫无以殡,痛将殉,忽一道流假村塾,楮墨自写小照与我,曰:‘持往可售二十千,尚不敷戢身具耶?’方叩谢,其人顿渺。”玖爱其笔尚不俗,如数购回。琅阅亦莫解。唯琅生母,知为阿翁小像,旋以携归呈母,且述所以。母泣曰:“汝去后,汝父亦于是日负包裹回,儒衣冠,极华瞻,初不类丐。我方惊喜,渠云:‘二十余年不归矣,且先省殡宫,然后道契阔。’我因藏其包裹,同之墓。奠毕,忽大风扬沙,日色昏黑,我坚抱之,恐其逸,闻云际大声呼曰:‘仆非丐根,然有丐癖,烦卿寄语儿曹,宁有丐父,不可有丐子丐孙也!’天霁,视所抱乃一枯松树。归阅包裹,则去时所着之敝衣。”明年兄弟偶团聚,互述前事,盖见于皖,见于鲁,见于乡里者,皆此一日一时耳。悬像中堂,哭拜作礼,纸上神情,与所见皆酷肖。乃索题于当道诸父执,莫不饮佩,曰:“此由儒而丐而仙,天台之花孝廉也。”而孝廉远矣!

  懊侬氏曰:花孝廉一瓶一钵,云水往来,当其撒手悬崖,视妻子如敝屐,亦何其忍哉!或别有慧根,知满场袍笏,终有散场时耳。尝谓富且贵者,人视之,诚神仙不若;己视之,亦南面不易;而仙人视之,则桎梏其身,毒其性,不过成一可怜虫,乃彼不自怜,犹津津骂花孝廉,曰:“是不肖薄福儿也,是无知怪诞人也。”噫,愚哉!


15 ‧ 路九郎

  新秋凉夕,儿好篝灯砌下,捕秋虫,名曰蟋蟀,又曰促织。间得英物,哺以莲粉,饮以花露,宅以定陶,出与同好者角胜负,排翠笼,携白打,孤注一掷,常千金。吴儿尤嗜此,有贾秋壑之遗风焉。姑苏铜并农家子路九郎,家本小康,父卒,尽荒歉,故贫。其母恒郁郁,赖九郎性至孝,昼为人佣,夕必归为老母伴寝。年老人不能熟寐,九郎坐床头,絮絮谭俚典、唱山歌,博欢笑。是年夏,为人家佣插禾,出两崦外,归稍迟,母每策杖倚柴门痴望,感风遂疾,日渐昏瞀。九郎辞归,主人怜其孝,以佣资尽与之,俾谋药饵。

  九郎衣不解带,时于暗处泣,刲左臂肉和药进不应,又刲右臂仍不应,且佣资将竭,而二竖未除,大恸,晨夕焚香,祷于村首小土地堂。江南乡人往往用大瓮破缺者,覆地为神祠,祈甚虔。

  九郎素闻城中有神医叶天士,名震海内,奈声价太重,凡病家邀请,肩舆侍从费必需沽酒数,自顾何力能致,欲负母往,既恐为司阍人阻,又路遥病剧难孟浪。然医既有叶,若不尽人事,则他年风木更为遗憾。思积若迷,更祷于神曰:“土地灵,叶公来!土地灵,叶公来!”日夜祷数千遍。一夕,母小唾甫合眸,又往祷。既而思解,以斑行烟筒就香吸淡葩菰,往坐厕上,口犹喃喃祷如故。

  烟完,以烟筒敲地,祷且涕,适铜烟锅脱落,跃入草际,起系穷裤,暗摸索,不可得。急回屋篝灯往觅,仍不得,情听拳石下有虫啼声甚烈,异之,掀石而虫遽跃入襟上,试扪之,已伏碗中。归而养以陶器,就灯审视,躯虽纤小而金须蝶翅,雄杰非常。再拄田野捕一二头与之斗,辄钳下死,掷盆外。因思叶公最爱虫,正开门延诸贵公子作秋声会,若以此往献,或如愿。

  迺供虫于几上,焚香再拜曰:“虫,吾母生死系尔躯,明日见贵人,幸无作羊公鹤也。”辗转终夜不能寝。天明,邀邻媪伴母,自云进城量药,潜携陶器往,行如飞。进城诣叶门,日甫上三竿,车马纷纷,来去甚夥。卓午人散,又皤腹男子三四辈,鲜衣砑帽,嘻而坐门首,仆也。九朗不知,揖与语,求导引,面献异宝。仆见其衣褴褛,以布巾衷陶器,嗤曰:“去休,痴弟子何处捕得小幺麽,以为宝,得毋引主人齿冷!”

  霎时,咸鹄立,叶公盛服出,将乘舆。九郎急趋而跪捧器献。什叱之去,公曰:“莫惊他。”又顾九即曰:“尔携来作么生?”九郎嗫嚅述虫之异。叶笑曰:“其油葫芦耶?”九郎末及答,虫遽于器内锵然一鸣。叶惊听曰“取器来。”揭而斜睨久之,曰:“仍付尔,盍于门侧少憨,我少顷回,当面验之。”须臾果回,坐厅事,呼九郎入。取虫易磁盎内,视良久,呼取蟹壳青来,斗之败,又呼取麻头辣来,斗又败。大骇,急呼取金翅玉顶大将军来。所谓五项者,隔年黄蜂所化,性烈而钳毒,斗无敌。九郎见之,心跃跃几从口中出。见所进虫若伏鸡,玉项则昂昂若怒猊。斗十馀合,虫突跃起尺馀,落而登玉顶背上,啮其领。叶急取草稿解之,而五项已水出僵矣。迺大珍异,间从何处来,需价几何?九郎跪白曰:“小人非售虫者,偶得之,呈诸贵人,取芹献之意。”曰:“尔穷汉子,必有所求,盍明言之?”九朗乃跪白所求。曰:“是何难?”遂详问姓氏居址,告之详,且述致贫之由,顷为前村乐大户守道,遂就冬青树顶缠枯藤下三问老屋中住。叶抚拿曰:“真有缘,乐大户妾素妆娘子正有恙,邀我午后往。”因留九郎饭,自律虫诣内宅,笑不掩唇。饭已,叶乘肩舆,即随之归。叶感九郎诚,先诣其家。九朗烦邻媪烹清茗,洁榻,扫地,忙不了。叶止之,即诣病者。诊再三,笑曰:“尔母何至死?”取丹药四照与之,命即服,且约随至大户家。

  大户盛服出迎,礼极恭,茶果饮室皆宿备。入内诊,出谓大户曰:“如夫人清恙颇棘手,奈何?”大户忧之甚。叶曰;“幸有仆在,量不至玉陨香销,动遗褂悲也。”判方讫,大户呈朱提百两,先为长者寿。即取与九郎曰:“尔母非病,乃暴贫难堪,郁于中耳。元宝汤当胜于苦水万万,盍携去备菽水。”九郎不敢受,坚与之,始受。

  叶去,九郎以金呈母,至夜呼米饮,神顿清。三日,叶又至大户,大呼九郎,急奔往叩谢。叶挽之,意甚殷。盖连日以虫出与吴中富儿角,无不利,得彩至千余金。间乐曰:“仆欲于瀛第左右置膏腴二十亩,有之乎?”曰:“吾族人有断亩如数,即在九郎屋后,正欲售。”间其价。曰:“闻须五百金。”叶笑出三百金,曰:“以此作订,余续缴可乎?”曰:“长者无虑,某当玉成以报德。”入内取二百金,邀族来,即书券。叶命署九郎名,书就,付九郎曰:“是可博萱堂欢乎?”九朗辞,不可,已飞舆去。由是九郎移家奉母就佃宅住,居甚敞,非从前之湫隘矣。五日,忽大户家遗媪送美婢名慰娘者,艳服至门,曰:“叶公函索主人婢子,赠为汝家妇。”

  言已,媪即匆匆去。九郎喜极,无所措,而慰娘竞曲意事姑孝,夕则就母脚后宿。明日,叶又遣送妆奁衾枕之类来,传话诹吉成嘉礼。盖乐妾已愈而叶又得彩,连前盈五千金。九郎偕妇往两家谢,均丰馈。由是家暴富,胜于父生时,其母病魔更飞去无迹。

  一日,正母子夫妻计议酬叶公德,忽仆来呼甚急。奔去,见叶坐厅上,神色俱变,大恐,伏谢曰:“虫其败北乎?”曰:“非也。虫究何处得?”九郎遂缕述持神坐厕,寻锅得虫之由。曰:“烟锅尚在否?”曰:“至今尚乌有。”曰:“吾还尔烟锅可乎?”即于袖中掷与之,视之如故。叶曰:“大奇!昨犹猛斗,忽倒盎内,化为此。聆子言,安知非纯孝感神荫耶?”九郎愿缴所赠,笑遣之。迺赍烟锅回,九顿首奉之如神。又两载,田大获,学贾又得利,家更富,遂以田直还叶,不受。其时老母己古稀,犹健饭,慰娘又生子,遂出资建土地祠,院宇伟丽,乞叶为文,泐石纪事。九郎事叶如父,所需无不经营奉之。叶嗜食斑鸠,逐日从猎者张北山罗。叶后得奇疾,病暗哑,其子忧窘,退集名医,不得其源。将毙,九郎祷于土地,宿庙中,梦数人担生姜来,煮于庭,烟气上蒸,化作斑鸠飞去。醒而志之,往告叶之子,不深信。

  九郎径买姜盈担,以大铛煮寝门外,火炙鼎沸,人皆欲嚏,而叶闻之若甘。因移于房闼,又移近床第。炊许,叶忽大声呼曰:“闷煞哉!”吐痰块成饼,疾顿瘳。问“谁进此法?”九郎以梦告。叶筹思久之,遽问:“斑鸠在田中食何物?”曰:“生半夏。”乃恍然悟曰:“神其精歧黄术乎?抑子之精诚所感乎?吾食鸠,中半夏毒,非姜莫解,真再生也。”遂出资为土地建寝楼,益厚遇九郎。自是不敢食鸠,而虫好如故。至今姑苏骨董家,尚有叶公所制秋虫盎,制绝精雅。

  懊侬氏曰:社公地祇之流也,冥冥中品,职员卑。煮姜疗鹁,或格物之功,化铜为虫,何续命之捷?岂真九郎孝念之所感耶?抑社公神通尚别有术耶?噫!谁非人子,谁无父母,吾愿家家户户,当奉此社公为消灾延寿药师佛。


16 ‧ 发绣佛

  东海掠网寺,藏有绣佛一帧,绫本,长二丈四尺,横八尺。佛像科头披发,面如满月。胸前缨络,垂如蛛网。左手当胸,宛抚字;右手秉羽扇,下垂水纹袈裟。袒右臂,赤双趺,危立龙头黾背上。鼍龙半身在海涛中,四足摆簸,举头张吻,吐白毫,升空成楼阁台榭,日月山河。其下则飞蛇飞鱼,水母,争来朝拜,怪怪奇奇。佛目微睨,慈悲苦恼,意甚垂怜。其上则《金经》全卷,蝇头小楷,粲如列眉,末注嘉靖某甲子,优婆夷女弟子叶苹香盥沐发绣。帧左空隙,为伊戚丁尚书草隶,序绣佛颠末。文甚长,不复记忆,仅缀其略云:

  浙人叶公大钟,以翰林官侍御,秉性鲠峙,时以白简劾当道权贵。严分宜遗以书画鼎彝悦公心,公叱却之,劾益力。未几难作,海盗冤扳公曾行赇,革职,廷杖几死,诏收刑狱,论斩。公子伯仲,皆知名士,束手无策。公女号苹香,貌温婉,至孝。闻公陷死地,日夜祷神,得感应。年方十四龄,善刺绣,爰市巨绫,自摘头上发,以金刃薄如稻芒者,擘作四缕,绣佛与《金经》,二载始成。功德满日,而公亦邀天恩,以金鸡诏出狱矣。由是挂惠文冠,退老林下,不复预朝政。女自绣佛,目力已竭,双瞳遽盲,里中无与论婚者。公年六十,病卒,女年仅二十有五。弥留时涕泣,握长次两公子手,嘱善视盲妹,无令穷失所。两公子泣受教。讵兄虽谨奉遗命,而两嫂妖牝司晨,时谮小姑懒惰,渐加诟詈。女日夜哭,两兄亦深恶而痛绝之矣。

  忽有昆仑女,丫髻,绿裤褶,举止娴雅,翩翩到门,问女曰:“姑姑病目,坐耗神损肝肺,非真盲也。妹能盗得天河升斗水,为姑姑银海生光,但瘥后何以酬妹德?”曰:“妹神灵,能使地狱人重见天日,无不如命。”曰:“姑姑善绣,乞绣双凤,一红一白,为天孙下嫁助妆,但勿遽点睛,恐其飞出也。”女曰:“诺。”昆仑女袖出金篦,稍稍刮大小眦,泪涔涔如铅泻。然后袖出小玉瓶,中储甘露,如人乳,倾滴眶中,嘱瞑坐炊许,启则双瞳中更有双瞳,光更清洁。又与神膏服之,胸怀恬适,郁愤捐除。明日果市巨绫来,视女手安于帧,每日来指点,彩丝综理,花样翻新,告成之日,即来替女点凤目,双凤忽栩栩活,飞落中庭,鼓翼如待。乃携女各跨一凤,乘云飞走。家人咸仰首,呼苹姑不应。昆仑女拨云下视,曰:“下界人不须惊讶,苹姑至孝,感动上苍天孙,天孙遣使奉迓,补天上针神缺,从此化去,量不再累嫂嫂看顾矣。”通城士女,无不见女冉冉空际若画图。焚香祈祷,呼苹姑,声如雷,两兄愧悔无地,嫂不为怪也。

  懊侬氏曰:吾乡山中有鸟,当春夏之交,且飞且鸣,曰:“嫂亏姑!”鸣至新秋始已。闻古有姑受嫂嫂凌虐死,精魂所化者。苹姑双瞳已盲,听此得无堕泪。幸至孝感动天仙,盲目复明,偕登云路。兄固知悔,嫂独恬然。彼英皇之爱首,独何人乎?唐人书“三日入厨,未谙姑性”之句,何其亲切而有味也!


End



01 ‧ 香妮儿

  任城某夫人,为金乡世家女。偶归宁,遇一农家妇,年廿馀,裙布钗荆,貌颇修洁,依依膝下,坚乞携之返任城,任洒扫炊爨诸事,不计佣值也。夫人允其请。归则勤厥职,得人怜。惟卓午后,必怀两蒸饼贸贸焉、皇皇焉出走于城厢内外,日下舂始回,月馀无间。夫人诧而问之,默无以应,涕涔涔。坚询之,始怆然自陈云:“儿夫家颇充裕,非佣而后食者,顷随夫人来,为寻老母消息耳。”因而泣下。曰:“妮子殊懵懂!妇人出嫁,非襁褓间物,岂有自家门户一转瞬而茫然者耶?北堂所居,循途即得,何若是之难寻?”曰:“非也。儿家本赤贫,年五龄,父病卒,母尽售茅棚长物,始购薄桐棺,携儿送葬北邝。后自度万不能守,道至一处,有桥有河,河有船,岸有行旅,宛目前南关风景,当日不识也。正行时,一男两女自东来,与儿母刺刺言。母涕不能仰,旋解襟上五文钱,买一炊饼,置儿手。瞥眼间,母不见,滚地袁号,亦无人问。因茕茕入一城门,沿街行铺,趋就乞食。三四日忽遇一莽男子,凝睇多时,问我踪迹,具告之。渠诡云儿戚,且云:‘汝母改嫁,汝将何依,曷依我为活’?不得已,涕泣随之。行二日,达一村墅,即今金乡之乡,其家一翁、一妪、一童男,与渠语多时,渠书一纸与翁,翁以两贯钱与渠,渠去,儿遂留。翁妪即今之舅姑也,童男即今之良人也。幸舅姑爱儿若己出,年十六即配为儿妇。家务农,频年有秋。惟儿背人时号恸,蓄求母之志且坚。舅姑得其情,怜而许可,始承夫人携带至此。不得母,誓不还耳。”夫人急抚其背,曰:“孝女也,孝女也!向几皮相子矣。然而茫茫道途,从何踪迹?别已十数年,汝母之声音笑貌尚记其仿佛耶?”曰:“吾母齿虽迈、服虽更,而面庞固无日不嵌儿心曲。见可得其似,问可得其详,只虑求不面,不虑面不识耳。”夫人嗟赏,听其出游,且命臧获代物色。

  时正首夏,农功正忙,村姑老少妍媸,咸作苦于绿荫深处。女瞰钗笄多处,必趋与攀话,说当日别母事。人俱爱怜,然罔知母耗,惟代为扼腕而已。一日行倦,视路口有尼庵,内外岑寂,灵筛不卷,炉篆犹温,龛内肖一女像,水仙也。女对之叩拜,默祷喃喃,即就蒲团憩而假寐。甫交睫,突一美女子风裳月帔,环佩姗姗,自外至,呼女曰:“汝寻母者耶?”曰:“然。”曰:“惨惨乌私,思之不得。于何求之?石佛之侧。”言已,指内曰:“汝母来矣。”女一回首,则美女顿杳。而己亦顿寤,乃牢牢记石佛二字。适优婆来,问庵有石佛否?曰:“无。”问:“郊有石佛祠乎?”曰:“东去数里,良有石佛闸,祠则未闻也。”女恍然若有所悟,视庭前松影正覆槐,日尚高,急望东狂奔。少顷至闸,果有石佛古迹。然鸦奴龙媪,谁示指南?一老妪满面鸡皮皱者,神情居然似母,心急不辨真赝,遽抱而呼之曰:“娘!”声泪遽迸。妪大惊,自云:“从未生女,谁家女子来此戏弄老身?”女颇自惭,旁观者莫不鼓击以为孟浪。忽一斑白妇了视良久,遽呼女曰:“汝是香妮儿耶?”女破涕急应曰:“儿是香妮。”曰:“是香妮,当是吾女。”女悲号云:“识香妮者,当是吾母。”母云:“且缓,真香妮耶,其左胁下有小瘤,如龙眼大。”女跃起自承而大呼曰:“儿有瘤,儿真有瘤。”与母摸索,果不诬,乃相持痛哭。既而母又疑非是,且辍哭间,忽两少年闻声坌至,曰:“母何悲?”曰:“汝姊来,汝姊来寻我矣。”少年错愕,盖母再醮所生之两子也。后夫故家小康,因从未言当日有女,故惊骇莫比。哭已,携至家,互述遭遇,两弟叩以女兄礼,笑啼并作,邻人来观。秉烛夜阑,相对若梦,问女何以至此?以邑绅夫人对。翌携礼物谢夫人,并以冥镪麦饭寻女父葬处。至则万冢攒攒,惊禽骇兽相飞逐,一抔黄土久已模糊。日暮始痛哭而返。然而两家姻娅,则由此始通。某夫人矜其孝,嘱文人作传以传之,因循未果。黄君近午为我言,故笔其梗概。又云:女初遇母时,匆促三四语,即跪进怀中蒸饼。母云:“我此时固未尝饥也。”曰:“母虽不饥,然儿之寸心固无日不愁母饥,每一闭目,即见母当日啼饥情状。”是语也,即愚人耳,亦当泪涟。

  懊侬氏曰:香妮由弃而行乞,由乞而遭拐,而为人家妇,迢迢十数载,艰苦备尝。其心中只知有母,不知有他,卒也孺慕之思酬于一旦,其某夫人之慈惠与?抑水仙神之灵感与?盖一腔至性,百折不回,早已格鬼神而达帝夭矣。彼席丰、履厚而不能事其亲者,须眉耶,非须眉耶?如香妮儿者,巾帼耶?非巾帼耶?


02 ‧ 海阳李氏女郎

  庚申,粤逆窜东鲁,狼奔豕突,登州阖郡皆遭蹂躏。有海阳李氏女子,为贼所掳,胁登马背,掩袖悲啼。女貌艳而才丰,私以剪刀自卫,贼百计诱之,女以剪刺玉肤,花容碎裂,终不为所污。同难女流谓女曰:“汝既不能归,又义不受辱,何不径死,作一了当?”女曰:“我视死如归矣。其所以含垢忍耻,延旦夕生者,良由上有爹娘,下无兄妹,冀一旦脱身,归慰老亲耳。”比携至兰山,突遇僧邸,迎剿奋击,贼败北。女又为乱兵所得,欲污之,女厉声曰:“汝曹较贼尤恶耶?贼且无如我何,况汝乎?”言已,出剪刀刺臂上肉,血缕缕,溅衣襟,一老幕府审之,收作养女,允得隙送之归,遂遗落刘家砦,后竟不知所终。先有逃弁将返海阳,女潜托寄家书,后附七律八首。弁出,为要津所获,斩之。女之诗遂传于时,而书早遗失,名又湮没,惜哉!顷从孟君敬甫处录出。诗日:

  静锁深闺十八年,何曾觌面到人前。闲将宝鸭焚香火,早向兰窗理翠钿。
  蝶梦乍回春寂寂,梨云初落影娟娟。无端匝地烽烟起,骨肉惊分各一夭。
  亘天烈焰逼通宵,广厦连云一炬焦。惊听鬼车从昨夜,胁随征骑在今朝。
  青春早值流离劫,红粉安能顷刻销。太息昆仑难再得,谁从虎口度红绡。
  高堂撒手惨如何,玉箸交垂湿绛罗。鼙鼓声中心胆裂,旌旗影里恨愁多。
  香闺昨夕方停绣,逆旅今宵又枕戈。幸少菱花铜镜子,自家不识蹙双蛾。
  满眼凄凉满腹酸,蓬松云鬓泪阑干。兰闺那解无家苦,莲岛何堪行路难。
  硬把红巾披凤髻,强将铁甲换罗纨。乡关何处能回首,坑雨铃风彻骨寒。
  哀哀画角又移兵,夜色朦胧正五更。万叠愁云连远寨,一钩残月冷荒城。
  草枯木落含悲态,鹤唳猿啼带哭声。遥想椿萱门外望,几曾割断念儿情。
  空山落日罥残霞,野店荒村噪暮鸦。前队喧呼方驻马,后军答应早停车。
  疮痍满地天应泣,刁斗无声夜忽哗。闻说何缘归旧路,明宵依又宿谁家。
  梗断萍飘黯自伤,中途何幸遇僧王。雷霆一击妖氛散,杨柳千条驿路长。
  滴泪可怜鹃暗泣,临书翻妒雁高翔。兰山西角刘家砦,苟且偷生学豹藏。
  海上登州属海阳,村名牛渚是儿乡。恨无兄弟孤生李,未嫁夫君大道王。
  愿借寸丹求伯叔,好将尺素达爷娘。谁能义赎文姬返,镂肺披肝誓不忘。

  懊侬氏曰:昔黄九烟闻汉阳女子被掳至江口,作绝命诗七首,付担水人,托交与读书相公,然后耸身赴水死。时人以诗刻石,江上过而读者,罔不流连。九烟深以不知女名为恨,或示于乩,曰:卢佛莲。或示于梦,曰:佛保。均不得其详。兹读李氏女郎诗,几与九烟同一恨事。


03 ‧ 长人

  长人者,徽人,造墨为业。兄弟两人均长丈馀,衣食颇难敷,深以为苦,每出市上,小儿欢噪走逐之,呼曰:“长人来!”又名曰:“赛山魈。”一日西洋人遇之,以为奇,以多金聘之去,为制显宦冠服极华,择洋妇之黝且矮者配之,置于危楼,窗面面嵌玻璃,饵人瞩之,则头大如五石瓮,腰围如五石瓠矣。观者争掷金钱如雨,以故获重利。又缄以极大玻璃盒,舁往邻国诸海岛,以示奇异,辄夸耀曰:“中华有如此大人,我能舁之来。”则凡以大人自炫者皆可危矣。

  又都中有某妇,妊三年不育,体日长而腹日皤,食斗许尚不能饱,家由是竟贫如洗。吾尝谓彼长人若不遇西洋人,即以此妇配之,真无独而有偶也。独是配其兄矣,乃弟又为之歌朝雉奈何?彼洋人使之修短悬殊,岂即云泥之隔耶?一笑。


04 ‧ 谷慧儿

  扬州西山董君名韶秀,字梅伻,美男子也。少以神童补博士弟子员,其父晟钟爱之若命。时草贼刘青海蠢动,村堡郡邑,团防备御。凡世家子,多于呫哔暇习武备,生亦与焉。择配甚苛,每云“娶妇须无俗韵,庶生子始得英物。若蓬首鸠盘荼,宁终鳏耳。果得可人,当不以门第限。”一时议婚辄少许可,晟亦不忍拂,以故年冠犹独居也。一日,有老夫妇携一幼女、一秃发童来,自云陕人,戈姓,善演戏术,鸣钲击鼓,各献所长。

  女名谷慧儿,貌艳冶,弄盆子,唱鹧鸪,舞柘枝,观者如堵墙,无不喝彩。尤能纤足绳上行耍,浑脱浏亮,令人想公孙大娘。女甫下,即见秃发童献方朔桃,栽庄子瓜,变幻生物,女遽捧金漆盘索戏值,得彩甚丰。瞥见生杂人丛中,如鸡群鹤立,凝睇不忍去。生亦爱其美,溜眼波焉。少时生渴思饮,女于百步外掷樱桃入生口,屡掷屡中,如弹无虚发。

  市散观止,生茕茕步芳郊,女突于身后牵衣,问姓名居址,详告之。又以绣帕裹樱桃百颗赠生,且曰:“郎于夜静,曷过我寓庐清谭?”生应之而终怯物议。明日再演,不敢往。旋有媒约诣晟,告曰:“戈史爱贤郎英发,愿以息女奉箕帚。”晟却之,生不知也。明年,翁媪复来,于近村芳草地开围场,筑行台,彩丝错杂,金碧陆离,扬言曰:“吾女年及笄,当为人妇,然不愿阘茸儿,今与诸君约,无论流品,不计家世,敢登台与吾女一角拳勇,胜则嫁。年迈人无食言。”每晨鼓吹毕,哀丝豪竹迭奏,女艳妆含笑登场,较曩时尤美。视台下老稚咸集,乃扣梁而歌曰:

  怕逐杨花结阵飞,好花莫当野蔷薇。蔷薇花好刺伤手,郎若无情妾自归。

  歌毕娇唤曰:“好男子何妨赐教,一角低昂,无腼腆为裙钗笑也。”里之恶少年,既恋其美,又恶其夸,且藐其柔,乃鱼贯上。甫交手,即如片瓦高处掷,数日无胜者。次日,生在塾中闻其异,偕同砚人来窥。女弹铗歌曰:

  水上清风天上月,云际鹣鹣波底蝶。不为卿卿我不来,好花欲折何妨折。

  生闻之心动,然惮其勇,不敢角。众怂恿之,乃揽衣跃登,拼博美人一掷为笑。女见生若不相识,含笑曰:“妾风尘陋质,不敢附名门,窃借好身手作红丝,非儿戏,倘有冒触威仪,能赐怜恕否?”生曰:“试为之。”众睹生与女如璧蕊琼英,因风滚舞。无何,女遽折小蛮腰,翘莲瓣,作天女扫花势。生乘隙遽托足一掷,女已跌百步外,伏地娇啼。翁媪齐出拍掌曰:“真吾婿也。”即盛服诣生家,以意告晟,晟不许。翁曰:“前已预言,谁教文郎显手段,绝无怜香惜玉情耶?谷慧儿当场出丑,非市上买蔬果能任人颠簸者。”晟不应。妪曰:“若毁约不难,烦君家闺秀出与吾家秃发童一掷便了。”晟怒叱之。翁即伸掌擘庭前大槐树,树断如刀切,曰:“儿女婚姻,三生注定,敢有再拘执者有如此树。”晟始恐怖。村中父老艳其事,争赞其成。须臾,鼓乐雷动,彩舆到门,白足健儿十余人,轮运妆奁,极富。呼生出,与交拜,成嘉礼。堂上设华筵,若宿构者。翁媪上坐,顾村人曰:“女貌虽陋,奁箧虽薄,尚不辱没葭莩乎?”举杯略一呷,秃发童跪白曰:“两卫备矣。”翁媪即起辞,晟挽留不迭,问何之?曰:“愚夫妇大忙,其所以仆仆风尘逢场作戏者,为小妮子择婿耳。顷付托得人,从此天涯海角无定止矣。”匆匆出门,各跨一骡,电掣风驰,踪迹顿杳。众骇诧,究不知其谁何。

  入视洞房,穷极壮丽,亦不知何猝办如是。生之小友闻得丽偶,争致酒为贺,扬俗谓之送房。其实恣饮嚼,供嘲谑,陋习也。生为众劝饮,酩酊沉醉,比客散,已玉山颓。莲漏三催,生斜卧绣榻,女凝妆坐镜台侧,遣婢媪就寝。突见床顶有刀光一闪,女不语,支颐假寐伺之。盖梁上君子瞰其奁富,乘闹新时掩入,意女勇,亦从无新嫁娘能捉贼者。遽从床顶跃下,扛一巨箧,肩负出房。女从容抽刃出,随贼跃登屋,屋尽登楼,楼尽登墙,遽捉其领若千钧压。贼舍箧,哀释之。女曰:“狗奴若不留一切证,吾无以对吾夫,曷留下首领去?”贼哀之,涕欲死。女抽刃削其两耳下,始放走。

  女携箧袖耳归,众犹酣寝,鸡犬不惊。掩户卸妆,移烛入帏,为生解衣,抱入香衾。生醒们之,肌肤滑腻,香泽温柔,狎之,犹处子也。清晨拜见姑嫜,袖出两耳掷几上,血犹漉漉。惊询,详告之。问:“既真勇,何艺出怯书生下?”曰:“是不过攀龙附凤计耳。”问翁媪何人,笑不答。伉俪甚笃,事翁姑至孝,尤善居积,自女归后,家暴富。晟清贫起家,吝于资,女则时以钱米周人急,艳名贤声,溢于桑梓。

  年馀,贼由西道来侦实,举村欲徙,女不可。村东固有刘厉王庙,早颓败,女命拆瓦甓,累累置路侧,如棋布,如星罗。匿翁姑于曲室,嘱生领村人伏要隘,云:“见灯光即起大呼。”安置讫,贼大股至,蚁集蜂屯,疾如风雨。女华妆立村门,招之以手。贼奔入,如千岩万壑,愈走愈迷,正谋返退,瓦甓忽飞起,碎贼首,黑风怒号,白昼若冥。贼见一女子提红纱灯引导曰:“吾观音案前龙女也,曷随行得生。”贼环叩诵佛号,行十余步见纱灯大亮,伏者尽起,引吭大呼。贼乱,自相践踏,堕大泽中。风定,官兵来,咸就擒。内一贼无两耳,盖即前之扛箧者。女出奁中资五千金,重建厉王庙,勒碑纪事,云:“是捷赖神助,归功于神。”又出二千金赈乡里。生略止之,女笑曰:“郎尚以武备为尽可恃耶?”既而生及第,父母相继逝,生子一,名庄,秀蔼可人,急为聘名家女鹤官,委以家事。时村中有孀妇生遗腹女而逝,女殓其母而抚其女,名曰弃儿,属媳鹤官曰:“试乳哺之,长必有福,年二十始与论婚。”一日与生更行装,随一婢一媪,遍辞戚属,云将往游太行。村人争来送行,甚有牵衣涕下者。女曰:“善视吾儿,即报德,毋恋恋也。”言已,抽剑画地,曰:“以此为界。”视画迹如血,而车马已远矣。庄后获解官,东浙岁饥,擅发仓廪,触怒长官,奏劾之。朝廷遣官来勘,庄伏谒甚恭,而官人殊傲慢。及详视履历,大惊,问父母姓氏,告之。忽伏拜曰:“是吾兄也。”自云大梁籍,父母居汴时所生,名严,亦少年科甲,每闻父母云有兄居扬,不意晤于此。且云已遣人迎养矣。因出资代兄斡旋,得弃官,无馀罪。严亦新迁官,即莅任,无何,使者回,仅携婢媪来,云太公太母晨起游太行,数月不返。闻之惊悼,遣人四访,无消息。庄即移家于汴同居。严新丧偶,即以弃儿妻之,甚相得。至今村人感其德,于厉王庙侧建祠,肖像祀之,曰双仙庵。

  懊侬氏曰:竿木家儿有仙材欤?怜香掷果者情也,飞行跳荡者侠也,侠得情而愈灵,情以侠而始真,然后慕寥廓之空,操吐纳之术,情亦仙,侠亦仙也。慧卿,慧卿,岂以茫茫天壤绝无磨镜者乎?抑以翩翩董郎夙有仙骨者乎?结束登场,情态令人可想。


05 ‧ 白老长

  保定范叟,只一子,名希淹,十八补博士弟子员,弱不胜衣,叟所钟爱,顾因贫,年十九尚未娶。时将秋闱,下帷肄举业。一夕正伏案作蝇头楷,突一好女子著洋纱雪花比甲,满头插洋花朵,襟挂洋钢表,貌亭亭,顾生书,赞曰:“好笔力。”生审为狐,置不理。然由此时至,或执生手,凭生肩,捋生裤,种种挑逗,而肤香发泽能醉心,久久不自持,遂与狎。

  女亦不自讳为狐,惟劝生皈依天主,可御贫。生漫应之。月馀,体惫,骨柴立。叟顾子形渐销,惊询之,以实告。顾无计可遣去,忧虑莫名。

  一日有老人来,苍颜白发,自称为白老长,登堂谒叟,貌蔼如,云家在西山,少习敕勒,精驱役。叟告以子病,乞祓除。曰:“易耳。”戟指画水,咒移时,遍洒屋宇,狐果绝迹。叟欲酬以金,不受。第曰:“贤郎患未已也。”询何故?曰;“仆在此,则狐遁。仆去,则狐又来,且更恣。仆又劳劳,不能常住尘埃,奈何?”叟求万全。曰:“无已,仆有弱息,年及笄,尚待字,曷即妻公子?渠亦有术,固为公子护身符,且免老朽桑榆累,非两全乎?”喜而诺之。

  翌日,老人褐冠鲜衣,导数人肩舆至。扶出,则一绝色女郎也,纤腰婀娜,体轻而柔,行步便捷,无羞涩态。叟与老人坐视两小成嘉礼,琴瑟双双,其乐靡极。夕送生入洞房,叟另除室馆老人。夜半忽闻剥啄声甚厉,叟拔关出视,则老人所逐之狐也。白知之亦起,问曰:“定欲寻死耶?不然何又复返?”狐怒曰:“汝不过西山一巨蛇耳,敢于假托驱狐,为女觅老公,无耻孰甚?”白亦怒,口吐舌,长数尺,直如剑,刺狐女鼻。狐倒地复本相,口犹人言,哀哀求恕。白曰:“法本不赦,姑看吾女合卺夕,事事求吉利。舌剑之利,汝既知惮,曷速遁,免污乃翁舌。”狐仓皇遁去。

  翌日,老人坐中堂,看女梳头,婿把卷,喋喋与叟话家常。忽来一狐党𩳁僧,声言诛妖,闯入,席地坐,闭目合十,喃喃诵咒语。白笑曰:“技止此耶?”火之,烈焰应声起,𩳁僧蟠炙如肥牡,抱头鼠窜去。先是狐归诉于主者,遣门下𩳁来,𩳁归又遣魈僧来,甫至门首,即叫号,声如雷,腹大如彭亨豕,手执利刃亮如霜雪。而白已伺于庑,比入未及言,白遽喝曰:“火之!”火即生魈股际,腾腾及须眉,额烂头焦,不可忍,急夺门遁,火滚滚随之焚。

  市人无老稚男妇,争抚掌曰:“快哉此火!”主者益羞愤,鸣于将弁某,且啖以金,更挟以势。某惶遽承命,乃飞签捉叟父子,将置有司囹圄,坐以妖法。时收者在门,生回告女曰:“卿父为某驱魅,今为卿得罪。某死不足惜,所难堪者,老父耳。”女亦泣。老人顾生笑曰:“痴男子何其馁也,曷随公人去,桁杨刀锯,仆自当之,无预汝父子事。”明日,某鞠生,将绳以法,生无言,惟大呼“白丈人救我!”白昂然入,挺立不跪,顾某笑不已,舌时出唇外数尺,光焰焰,若朝霞。某惧诧曰:“汝何者妖,敢若是?”曰:“仆诚西山千馀年之老白蛇,然仆修炼精吐纳术,从不噬人害生物,以故雷霆不能诛,仙法不能纠,是蛇而人,且将仙也。视汝虽俨然人上者,不过人而兽,较彼之人而畜,畜而人者,更可嗤耳。”

  言已,袖出一鳞,大如盆,明如镜,呈案上曰:“此宝物也,请赂之。”某取以自烛,则驴头修修然,汗浸浸如蒸笼上气。急掷之,铿然堕地,碎且顿灭,叫骂不已。白笑曰:“此其所以为驴也,自以为一鸣惊人,讵一看草料,即颡首、戢耳、受羁勒,驴之本领不过如是耳。”言已狂笑,声如裂竹,如怒鸮,满堂皂隶皆失色。既而太息曰:“公膺简开府一郡,不能制畜,且为畜愚,罪无辜之良民,亦何其愚乎!况畜之来也,其罪恶不能殚述。凡有人心者,莫不思寝其皮,而食其肉。公独卫之,何也?抑为伊所嗾,不得已耶?”某语塞,大呼“杖来!”白瞋目曰:“驴性又发耶?火之!”言未已,座上人已衣履煨烬矣。某不敢复理,立释范叟与生,而谢狐党。白亦从兹远引,不复至。

  狐党究畏白女,不敢仇。一日狐自至,登堂拜女,伏闺闱,誓不起。女挽之曰:“何必尔,岂乘老父去,将犹甘心我夫妇耶?”曰:“非也。婢子无此法,更无此胆。娘子天人,愿执巾栉,充贱婢。彼法邪终不敌正,矧彼将扑灭,不能炽,昨晤火龙子,得开导,豁然悟。来依娘子,避雷霆劫耳。”女曰:“既诚矣,可姑留,但不准惑郎君。”婢指天为誓。婢时于闺中陈杂戏博女欢,能一足飞行作商羊舞。女曰:“我以多胜少可乎?”须臾,裙下伸纤足数十,皆翘如嫩笋芽。婢遂惊伏,悚惕不敢萌异志。然究不安于室,时与仆人私,女以好言遣之去。后亦无他异。

  懊侬氏曰:火有二快,阿房与赤壁战也,当其东风助阵,烈焰横飞,万里彤云,上下一色,恨未能躬逢其事,作壁上观,浮一大白。今观白老长之火,烧狐者如彼,烧似狐者如此,快哉!白老长,茫茫天壤,将何往耶,抑化为神龙盘空飞去耶?问之无言,此中枨触。


06 ‧ 识字魈

  吾家有井东吟社,别业也。后门临夫子庙,甚空阔,夏日凡习昆山曲者,恒歌于此,藉以纳凉。一夕,数辈正倚歌而和,弦管嗷嘈,云为之遏。其南面雉堞齿齿,突见一巨人,较方相尤伟,侧身坐女墙,背北面南,拍掌听曲,若示许可状。众大惊欲遁,一崇姓子胆素壮,曰:“请仍歌无恐,吾当与之恶作剧。”扣市儿门,购最巨爆竹一挂,鹭行伏巨人后,火燃爆裂,连珠奇震。巨人不及回顾,遽迈步跨河如跨羊沟,摇摇入南山去。时月明如昼,众登城见巨人衣黑裳,头如五石瓮,时方盛暑,风过处,木叶脱落飞舞,瑟瑟随之行。明日视履迹,长六尺余,沙上留草书一行曰:“听曲甚乐,放爆甚恶。无知小儿,谨防一凿。”字迹夭矫,若怀素体。后八月,崇入南山探亲,悠悠策蹇归,忽空中飞一卵石,击中肩,大痛,臂欲折。趋归医之,莫瘳,遂半边枯。此亦山魈也。

  魈喜听曲,吾闻之。畏放爆,吾又闻之。魅善草书,则未之闻也。岂亦鬼中之风雅者与?惜量浅不能容物,空负此魁伟形骸耳。大奇!


07 ‧ 上官生

  上官生,字洞卿,名箫,洛阳人。幼随宦皖省,长即操申韩学。时应锺离太守幕聘,甚相得。貌姣好,善修饰,性慷爽,喜结纳。年二十犹未娶,因择配太苛也。太守金姓,忘其名,欲赠生婢,不可。会婢与仆私,事露,牵致主母,太守怒,横剑按验。生极力斡旋,与仆金,使之遁,索婢来,令他适。又邑有富室女,嫁三月生子,舅姑愤兴讼。太守将设五毒研求,生急止之。潜访,知婿曾逾垣就女宿,得实证,讼遂解。

  太守子,恶少也。疑生通苞苴,谮以蜚语,太守亦疑,时露讽刺。生拂袖去。惘惘无所适,思鲁中丞某公为先甫同岁生,往作依刘,或转荐祢。比至,则中承已薨逝,不得已,尽以囊槖供游览,蓬莱海市、泰山日观、圣陵碑版,无不纵观。荏苒两年,始寻旧辙。行抵蒜山,瓜步间,遇旧识寇太史,退老林泉,临江筑别墅甚佳。爱生才,浼修谱系,留住东邻古精蓝,遣仆司炊爨。生爱其树石亭台,断垣仅隔,耳听渔唱,门无俗宾,遂以为此间乐,不思旧业矣。一夕膳毕,仆去,生倚胡床纳凉,月色昏黄,流萤上下,忽见一白袷少年手持纨箑,临风玉树,举世无俦,翩翩自西墙竹林中出,徘徊瞻眺,俯首吟哦。

  词曰:

  玉漏乍停人乍定,仲子墙边,隔着罗敷径。薄薄纱窗何故俊,依稀闪个人儿影。

  吟数次,苦无下阕。生戏为貂续,吟曰:

  立遍银阶谁寄信,这搭苍苔,留下纤纤印。蓦地一声花下磐,回头好月圆如饼。

  少年闻即姗姗来,喜曰:“何图深夜尚有同调耶?”相将入座,互讯平生。少年自云查姓,字琴痕,小寓比邻,有径可越。生自起瀹茗供客,少年亦手捡树枝助薪。终夜清谭,鸡唱始去,生送至径边,殷殷订后约。琴曰:“鄙俚之词,诚不足助霏屑,仆有拙技,明当奉献,不知许扰清课否?”曰:“幸甚。”归而灭烛就枕,细想其风致,不灭南威。明宵候之,久不至。三四夕始来,漫责负约。曰:“候山荆眠熟始来耳。”生曰:“携有仙眷,想亦绝代。”琴酡然曰:“貌与仆等。”袖出玉笛曰:“君善此乎?”曰:“不能。”曰:“请赓昨宵词,仆倚而和之可乎?”生喜,一唱一吹,风习习,如闻步虚。生遽偎琴坐,曰:“弟如此表表,又慧而文,仆若巾帼,当为弟相思死。”曰:“岂须眉即不为我相思死耶?然则犹非真情种也。”曰:“实告弟,目睹玉容,已颠倒衣裳,辗转枕席两昼夜矣。”琴纵体入怀,戏嘲曰:“龙阳君情急矣,然弟系天阉,不克救君急,奈何?”生喜,即狎抱摩挲后庭求欢。琴面赪,急拒以手,曰:“相爱何必在此?”曰:“两雄相逐,非此不能真个销魂。”曰:“君能告我尻尾戏之原,即可。”曰:“俗传起于黄帝征蚩尤时,其他则馀桃断袖,翠被铜山,载史册者甚夥。”琴大笑,摇手力却。生哀曰:“弟如见怜,请交易其事。”琴更笑不可仰,曰:“仆客也,君主也。曷先尽东道谊?”生曰:“诺。”入室下帷,解衣就榻。生恐其伟器,受枘凿之苦,先们之,大骇,盖豆蔲含香,莲苞带露,一好女子也。不及详洁,遽与绸缪,妖艳动情,其乐无极。事已,以臂代枕,始询其奇。自云:“某太史好以奇法淫,饰女为男作仆,饰男为女作婢,共三十馀人,其最宠者已与伪婢白娟郎。知非常策,私挈娟郎遁于此处,慕郎君风雅,愿委身焉。若勿播扬,可图永好。”生详询娟郎,琴笑曰:“痴郎子得陇望蜀耶?”曰:“非也,卿恋仆则娟孤,恋娟则仆孤,合则均不孤耳。”曰:“渠颇倔强,恐不能如妾之自献也,容徐图之。”听晓钟动,披衣下榻,生挽留,琴不可,曰:“恐娟郎胆怯,醒又娇啼耳。”生更乞先容,诺而去。

  明夕,生预市小肴馔,沽绿酪,布置整洁,早遣仆闭关以侯。更馀,果携娟至,云鬓蓬松,莲钩瘦削,红巾掩口,宛转娇羞,见生欲前反退,袅娜可怜。甫上阶,几为碧莓滑倒,生起挽扶,体轻于叶。与生略叙述,即偎灯斜坐。生赞叹,琴谐谑,娟惟含笑酬应。进三爵后,琴抽笛劝娟歌,娟不肯。琴曰:“我昨已出丑,妹何必讳?不过与郎君破寂耳。”生亦怂恿。娟轻点凤鞋,手击象箸,歌曰:

  双峡蝶,双双过墙东,剪彩善刻画,造化夭无功,轻罗小扇扑入手,翻飞那许辨雌雄。

  雌耶雄耶何必辨,花须一霎精灵现,可怜压扁小书丛,犹向美人头上颤。

  歌已,硬咽欲泣,珠泪轻弹。生抱而慰之曰:“昨宵累卿独宿,小生之过也,乞勿悲怨。”娟曰:“非也。奴两人得侍郎君,死且不朽,但感触往事,难制止耳。奴不胜杯酌,琴姊伴郎嘻,奴去休。”生急挽留,几致屈膝。是夕遂三人一枕。们其下体,累累者伟男也,琴就其前,而生就其后,终夜翻腾,自古秘戏图无此花样。

  晨起匿于暗帷中,遣仆辞主人,诡云:“性喜习静,自能操作,无烦纪纲也。”仆去,终日扃双扉,昼夜与共。书则代磨墨,餐则司烹饪,倦则互按摩,寝则共偎倚。琴犹佻挞,娟则贞静温婉。琴仅善歌,娟更弦索、书画,无一不工。生喜曰:“卿等得一已难,况兼得乎?”娟笑曰:“痴生一箭射双雕,不怕折禄耶?”琴笑曰:“妾等鬼狐也,久则乘郎醉,啖作糟豝肉,惧否?”生曰:“若葬于美人腹中,终胜龌龊死,非惟不惧,且所心愿。”寺僧隅舍,时闻生斋喧笑声,登钟楼瞰之详,奔告寇太史。转询生,曰:“旧仆耳,携妇过江,适晤,留伴岑寂,无他也。”由是群审生有如愿银鹿,艳羡之。居此倏忽两寒暑,生愿老是乡,每顾琴、娟曰:“倘积佣书值少许,当同归,共白头。”两均微哂不答。再询,则涔涔泪曰:“郎痴矣,琴老不过鸡皮鹤发,光颔童童,作寺人状。娟老则髭出于腮,犹复纤足挪移,试问有何可爱?前鱼之哭,一转瞬耳。”生急抚慰,誓曰:“如以色衰负心,有如江水。”然两小均忽忽不怿。昔金太守自生去后,颇悔,复侦实,更愧。顷访其踪迹,得确耗,飞函谢罪,坚乞惠临,并寄五百金为贽。适家乘亦脱稿,喜告太史,太史置酒招饮,授金酬劳,且代赆车马在途。别有日矣,忽晨起,琴娟不见,遍觅无迹,惟砚底留一短函书曰:

  箫郎玉展:妾等非人非妖,乃含冤负草之鬼也。郎前生为三河富家子,妾等贫贱儿,与郎交最久,遂得郎周济。郎嗜声色,病垂危,弥留时托以幼子,妾等反诱其孤,蹈诸不义,卒攫籯金而破沃产,孤穷困,遂卒。讼于阎摩,罚俱投生京江,窝于王梦楼太史家为婢仆,娇揉造作,同沽恩宠,侪辈妒嫉,杀之,瘗园中假山侧,大史觉,亦不甚追究。阎摩宰判俱付轮回,琴为郎妻,娟为郎子。旋以郎今世多善籍,谓不合以淫魄污清芬,窜妾等于露水司,仅许幽媾填报。至郎真眷属,月下老已另系红丝,好音不远。昨见阎摩,命投生金陵,琴孙家男,娟施家女,长即为配,先富后贫。本当拜辞,恐伤郎心,故留书以代面耳。郎晦运已尽,吉曜渐临,从此优游,诸维珍重。幸毋以妾等为念也。

  又一行书曰:“一十四点,一十四口,两头一只脚,六口两只脚,三口四只脚。”末书“琴娘娟郎泣白。”生见之惊惧,若丧魂魄。人问何往?诡云:“先遣过江耳。”草草束装,往践太守约。旧雨再见,欢作可知。太守卓异升授江粮道,亦随之任。夫人感生德,以中表妹妻生,米氏也。富家亦感生德,以美婢赠为妾,田氏也。妻不育,妾孪生二子,梦夭仙授异书二卷遂产,名伯曰典,仲曰册。偶泄其遇,并述鬼谜告太守,恍然悟,笑曰:“一十四点者,米也。一十四口者,田也。两只为双字,言公子孪生也。六口两脚者,典也。三口四脚者,册也。”后太守故,其子放逸,结匪友淫博,耗宦槖。盗扳论斩,生代为夤缘出缧绁,豢养之。典、册长俱贵,仕有政声。生私访孙、施两姓,求三生,不可得。偶游太史废园,求琴娟瘗骨处,亦不可得。勘破泡幻,镌玉印悬襟上,文曰“看路滑。”捡得零钗剩粉、香扇荷囊等,同瘗一处,碣曰:“一对可怜虫琴娘娟郎招魂合葬之墓。”宿邑刘大昌,曾晤上官生,云:娟郎书法,酷似梦楼太史云。

  懊侬氏曰:前生已被奇污,至死犹偿𧕏债。一对可怜虫,真苦恼众生耳。太史公以奇法淫,不问而知其在泥犁狱。上官生固真情种,然非一念之善,则命宫中早注有女艾男娄之令嗣,为断鹤续凫之后身矣。噫,可惧哉!


08 ‧ 戴笠先生像

  张承烈,字梧泉,吴江贫诸生。两入秋闱不第,而米盐琐琐,乞贷无门,遂弃举子业,专以游幕为生活。时年已不惑矣,应南河范司马之聘司笔札,东南相得甚欢。范本昊人,而己则以顺天籍作宦,子侄行仍应江南试。顷届棘闱,范公子与范之东床均年少,愿观光。范谓张曰:“儿辈乞先生导引,兼为先生卜鸿飞。”曰:“某荒芜几成白腹矣,频年为客,何有十载寒窗苦耶?且阮囊羞涩,故不愿作金陵游。”曰:“旅费无虑也,请以白镪五十两相赠,为闱中器具之需。纵如先生言,不过缴白卷登蓝榜,然儿辈已蒙指南矣,某感甚幸甚。”张无已,怀所赠,勉为一行。由袁浦抵金山,公子等登岸寻古迹,浼张守船。闷甚,船窗四辟,借看北固、浮玉诸山倒影江波,顿开俗抱,颇愿戴笠续饭颗游,恨未能也。枨触之际,忽闻岸上有哭声,童稚男妇音错杂,甚悲苦,睇之,则一贫家妇,貌颇静雅,抱五岁儿以互哭。旁立一穷少年,睨妇而独哭。又遥立一皤腹贾,作山西腔,口哓哓似深厌男妇之哭。少年非儒非贾,颇尴尬,颇懦弱,且哭且慰妇,且自愧恨。妇则坚抱儿,目少年,又目皤腹贾,且瞪目视江水,点头不已,而哭益哀痛,迫切不可名言矣。贾虽远立,又时作催逼状。

  张审视不解所谓,急登岸,问少年。少年悲极,似有难言隐。坚询之,曰:“此妇,某妻也。此儿,某子也。彼山西人者,某债主也。某卖来其为业,假山西人青蚨十数千为母金,讵运蹇,母耗尽,计子母合负五十馀千:万无可偿而彼又回籍,催索甚苛。无已,书身券与以妻,说成,恐邻人笑,故携至此以交割。妇不忍其子去,留不可,携之舍之又不可。”言已,己亦悲不自胜,哭声咽江涛矣。张乃询贾曰:“汝意在得妇,意在得钱乎?”曰:“某所需者,孔方也。渠即以妇抵,尚当转售,使之别抱琵琶耳。”遂以身券与张阅。张曰:“请毁若券,吾代偿若负。”贾少犹夷,张大呼曰:“索负者偿负,渠不曾贷汝闺中人,王法具在,敢强娶有夫之妇耶?”急返船,出范赠白银五十两,全与少年,曰:“偿负外尚有盈馀,可复来其业。券已毁矣,后再勿颓堕,动弃糟糠也。”

  夫妇收泪,急叩地,崩角有声。贾亦义之,愿遵议。少年问张姓名,曰:“无庸识真吾,但汝之姓氏居址告我,我秋试茂才也,容归途顺相访,领取一杯茶足矣。”少年曰:“西坞居,窦其姓。”妇更泣谢曰:“先生义侠,准许折蟾宫桂。奴还,日日焚香祝神天也。”遂坚请回践约,张颔之,挥手使去。须臾,公子与东床回船,匆匆解缆去,张默不言前事。

  抵白下,草草同应录遗出,各人购考具,大忙。张若无事者然。期逼矣,仍萧然寡兴味。问考具,曰:“乌有。”问:“既有中散僻,何不遣奴子往购?”曰:“仆局外人,何需此零星者为?”公子窘急,兴问罪师,曰:“实告君,仆蒙尊人所赠,讵心神乱,登舟时即遗失袁公路上矣。”曰:“嘻,世有荒率如我张先生者乎?”急出金为再购之。曰:“尚能作门外汉耶?”张无已,拼曳白污卷以塞责。比入场,未封号门时,果寻至公子等两处,代经营。略检点,即入己号。三题下,竟棘手不能成一字,思索再三,汗涔涔不已。既而笑曰:“自寻苦恼,何其愚哉!”温酒痛饮,倚三块板上,且酣眠。仿佛见一戴笠叟,古貌古心,须发如雪,褐衣棕屦,意致极闲。私忆矮屋中来此山林客,真无奇不有也。叟至张前,遽止步曰:“张梧泉为足下耶?”曰:“然。”曰:“何不作文?”告以难。曰:“仆世外人,有窗稿三作,即此题,请阅之。”乃掷一纸,与张披阅,则煌煌巨文,发挥切实,出色当行。张雒诵一遍,即赞叹不已。曰:“如不见唾弃,请赠之,断非雷同,定能获隽。”

  张方谦逊,而叟仍戴笠飘然遽去。张惊醒,黄粱也。私忆所蹭,心记颇详,急缮而读之,声震震出金石,允称杰构。明日出,仍不言。比二场,公子曰:“我辈已悉其中况味矣。先生再推诿,即亦不强。”曰:“无须劝驾,仆当再去寻梦境也。”公子以为文劣,故作颓丧语,而张亦心疑此叟未必再至,姑去作几希望。已而果至,赠经文五篇,均典重畅达,华赡绝伦,醒而直书,私幸便易极,但梦中终未一询叟姓氏,倘高捷,他日将凭何答报供养,为缺陷耳。至三场,叟仍至,五策皆条对,极缕极详。醒又忘询姓氏。缮毕将缴卷,已而昏倦思睡,时尚早,姑倚壁眠。须臾,依稀见叟奔至,掀笠告张曰:“先生仔细,忘却添注涂改矣。”张蓦忆应之,遂持叟袂问姓氏,且表感佩忱。叟笑曰:“先生莫哓哓,且了正事,仆与君尚当重晤于京江市上耳。”坚询之,则曰:“我戴笠先生也。”撒手遽逝。

  张醒,视卷尾,果遗端书字数。出检稿示人,莫不咋舌,惊其手笔。然尚未敢定其售否与高下也。归舟重至旧泊处,则一人潜访西坞窦氏来其店。彼夫妇衣渐周,欢迓曰:“张经魁来,张经魁来。”肃登后面小草堂,具杯酌,进叩贺曰:“先生高中经魁矣。”问:“何以知之?”窦曰:“某夫妇自感先生援以余资作本,渐得蝇头利,俾作苦,免冻馁。某妇富氏,乃父生前曾为广文,有经学,善制艺,无子有一女,即妇也。日昨妇梦乃父来告曰:‘汝婿不自立,汝几失节,赖张先生德,我感之,梦中报以三场文,已发刻,中第十八名经魁矣’。”张问富广文是何等状?妇裣衽曰:“君识得戴笠先生乎?”捧一画幅至,曰:“此先广文公小影也。”展之,则戴笠笑拈髭,与黑甜乡中人丝毫不爽。张对像再拜,始详述。妇感极而啼,坚留小盘桓,不可。视其子甚英俊,勉励其必与读书,好继广文志,问名而去。

  榜发,果中十八名。然由是竟不克捷南宫,越三科,挑授湖南某县令。适遇同年某太史由湘莅江南学使任,邂逅话其事。太史详询窦氏子年貌名字,具告之。时窦氏子年甫十四,甚敏慧,解读广文遗稿。邻人劝之观场,母以齿稚不许,咸怂恿之,乃邀。太史赏取冠童子军。张君,道光庚子经魁也,与陆君子英有素,子英为我言之。

  懊侬氏曰:曹阿瞒生平惟赎文姬一事最为可人,然文姬犹失节妇,读胡茄十八拍,千古有情人莫不为中郎流涕。若张君者,于污洁几希之顷,陌路倏忽之馀,竟能慷慨玉成,探怀而与,戴笠人那能不竭尽鬼力为伊捉刀?噫,人亦何乐而不为善哉?使阿瞒复生,当掀髯大笑曰:“张君,张君,孤则愧未能及。”


09 ‧ 鹿女泉

  佛经有鹿女,而江北古迹中亦有鹿女丹泉。尝访之,乃井也。在人家院宇中,亦无碑志可考。偶晤甓湖钓叟,云:五代时,此处为优钵罗庵,庵之僧名大楞,募化修饰,焚修其中。虽近市而幽寂若深山,环植名花,搘以怪石,供禅悦。朝夕手汲井中泉加灌溉,养盆鱼,哺笼鸟,已觉劳劳。一陕客更贻一白鹿雌者,曰:“此物极驯,不忍戕之,乞和尚收录法座下,或可被佛荫卜长生也。”僧亦受。其声呦呦,角觺觺,为松关点缀,善视之。旋一闽僧名真悟,貌权奇,衣邋遢,飞锡五台回,挂褡于庵,与楞语内典,参箭锋,颇首肯。惟睹花草动植,辄挥之以手曰:“速遣去!速遣去!”楞曰:“如来虽说空寂,然亦不禁生机,不然,则狮象龙虎其赘疣耶?”曰:“彼能空寂,则一切无挂碍,虽有狮象龙虎,如无狮象龙虎,始可有狮象龙虎。吾师道行浅薄,若径取生机,则为欲为爱魔障,恐些子尘化为无量苦也。”楞不语。明日,真掉臂去。

  久之,鹿更驯,衔落叶,供爨,龁庭草代锄。僧出,则候门。僧归,则侍立。僧敬佛,则屈两足若跪拜。僧讽经,则翘双耳若听且鸣。尤奇者,僧晨夕小溺处有白石板,面微凹,鹿日以舌就溺迹舐之。僧虽心异,终爱其驯,不之怪。又二年,鹿忽皤其腹,常懒眠,不似前番勤。久之,腹愈皤。僧恐其风露清冷,为洁耳室幽僻处,藉槁如茵,俾鹿寝,朝暮亲哺之。一日打包往神居山,踽踽独行,途中心忆鹿腹皤似孕,然绝无雄偶,孕奚成?忧之。明夕即归,启扃见彩云如缕,香风四流,自鹿室中出。篝灯往视视,鹿正娩雏,貌甚苦恼,不敢看而意良不忍,亲为祷于佛,乞慈悲,代忏悔。少时,雏堕地,啼呱呱,若婴儿声,再往觇视,果一好女子,白如瓠,眉目端丽妍秀,鹿方代舐身上血。僧大惊异,恐冻煞,急裂裂装裹之,付鹿哺乳。向晨𫔎户,潜于质肆,购旧襁褓归,衣鹿女。

  恐外人见之,诧造黑白,堵室之门不能通,凿一窦,通己榻后。亲为送饮食,扫不洁。年余,鹿女稍长大,从不啼哭,日依鹿母嬉。见僧呀呀如欲语,僧亦爱如掌珍,时以果饵与之食,更为制衣衫。凡鹿母鞠育所不到者,僧为之。一日鹿母病,僧审视之,鹿崩角若叩首,并嗅女再四,又翘首视僧,若托孤状。僧解其意,领其首,鹿膜目逮毙。其女泪涔涔亦不啼。僧即瘗鹿于室,讽经超荐焉。邻有询鹿者,云:逸去已久。女由是依僧如父,日居暗室趺坐母瘗处,目若瞑。夜闭户,女出司洒扫。僧偶于灯下教之读,过目成诵,间亦参语录,解妙谛。僧偶纫破衲,女凝睇久之,即能工刺绣,常于灯下绣佛前幡盖,极工巧,夺夜来。时女已荏苒十三龄,未尝见一人,忽语僧曰:“儿非人间人,将腾霄上汉,为王母青鸟使。奈何日闭暗室如地狱?”僧泫然曰:“儿鹿产也,出见人,恐贾老僧祸。近吾尤忧之甚,倘一朝无常至,尔将何依?”女曰:“不然,师遍集檀越比邱优婆夷塞等诣庵为佛会,儿出见人,自有语。”僧不许。又三年,女十六,貌更丽,如天人。念四日浴佛节,庵例于是日集大众讽经忏,邑之无赖辈亦叉手立庭际,观坛场。

  众方击磐宣祝,焚香通诚,梵呗声嘈嘈焉,女忽破关冉冉出,礼佛毕。与众和南众愕贻无所措,无赖辈大哄曰:“咄,和尚房中藏娇娃,为散花人耶?为摩登女耶?幸神佛灵显,遣自败露,不然巫山袄庙火,毋延烧邻舍耶?”僧闻之大窘,不能道一字。众方耳语,无赖辈遽挥老拳击秃颅。僧哀呼曰:“儿,老僧为汝鸡肋断矣,曷救吾?”

  女闻之,徐戟纤指曰:“止!”无赖辈即痴立如泥塑,如木偶。又戟指乱摇曰:“颠!”无赖子即滚地如怒狮,曲踊如跳神。又戟指乱画曰:“打!”无赖子即自批颊,自揪髪,复互詈互挞自践踏。众惮而哀之,女微笑曰:“姑看众菩萨分中,恕汝曹。”无赖子即豁然醒。女亭亭升毗炉趺坐,说鹿母受生,蒙师豢养种种因缘毕,即说偈曰:

  众香国里来,众香国里去。但是有因缘,誓不随鬼趣。井中一瓮水,清澈碧玻璃。

  中有众香国,误者成泥犁。咦,哓哓作么生,一梦此时醒。

  南无西方游戏宝胜佛菩萨。

  诵声未已,遽踊身投井中,骨冬有声,泉激溅如碎珠。众大声呼救,欲捞之,已无及矣。墙外邻家亦有一井,地脉素通,女从此井投,忽从彼井起,彩衣立云中,下顾致声珍重,飞入重霄,其影顿小。众罗拜呼仙人,欢喜赞叹而去。

  僧由是毁女所居室,露鹿墓,护以竹栏,植以兰桂。忽于墓上产紫色灵芝一株,僧服已,体顿轻,心愈朗,功愈进。倏又十馀载,庵中香火鼎盛,缁流云集,服井水无不生勇猛心。僧偶于庭中赏花,睇井照自家影,忽笑曰:“咦,如是耶!”入室更衣,沐浴礼佛毕,趺坐禅床,不言不笑,问之亦不答。

  明日,房闼未启,呼之不应,听之阒如。众破关入觇之,圆寂矣。年余,客有游太行山,见此僧骑白鹿,手捧经卷,后随髫女托钵负禅杖,其行如飞。

  懊侬氏曰:世有鸡窠小儿,后有鹿胎仙女。理之所必无,情之所或有也。彼寒山拾得,非大彻大悟,为佛界之善知识耶。一切大欢喜,聊作如是观。


10 ‧ 铁簪子

  涡阳农家子郑鸿妻,官氏,年四十,孪生子,面貌举止丝毫无异,惟衣以青绿分伯仲。伯名璠,仲名玙。璠为颖州刑案吏,娶殷氏,婚匝月即束装之颖。玙未婚,在家事定省,供樵汲,遂废呫哔,而态度雅洁,人皆目为文学士,忘其为农家流也。

  偶荷锄入山,于石隙拾得古铁簪,上有文曰:“莫子作铁簪,熔金精,涤邪秽,朝百灵,辟水火,御刀兵,绾我短发光日星。”爱其洁朴,藏之于帻。归询村学究,曰:“此仙人莫月鼎之遗物也。”玙正玩弄,突接兄璠家书云,被仇案牵控坐舞弊收狱,乞仲氏来急鸰原难,死无憾。玙大恸,婉告翁媪,售产措百金,徒步往。至则兄果困缧绁,赂监者始入,抱持哭失声。出则佣于缙绅家,得值供囚饭。泣诉诸执事,讼终不能解。一日,携酒浆馈兄,璠对之硬咽曰:“倚闾望固足恸,新婚别,亦难堪耳。”玙思良久,慨然曰:“此谳量不至死,不过羁时日,幸兄弟面目同,愿代兄囚。”爰以半金啖狱卒,余付兄,乃释兄而系己。临别告兄曰:“归致老亲阿嫂珍重,毋以玙为念。倘瘐死,有梦寐,好相见也。”璠归,诡云玙故,已择地葬。一家闻之哭,邻里无老稚涕。璠由是日拥艳妻,不再作刀笔吏。

  玙性最勤,监禁中,晨起必洒扫神堂,无点尘。狱吏怜爱之,且微审其代兄囚,尤义之,脱银挡,补充头人,司击柝,玙始无大苦。而所司益勤,夜下玙环巡,高唱哀哀警众眠。一夕微倦,倚壁略合眸,心惊,斜睨东壁古槐下,有毛物逡巡出,脱皮如蜕,化作白衫美女子,肌肤雪映,云鬓鸦垂,自卷其皮,压石砌下,然后望月稽首拜,口吐玻璃丸五,仰首微嘘,丸上下断续,陆离闪灼,激月光成五色云。炊许,丸一一入咽,依旧衣皮入槐根下。玙心审为狐,秘不告人。明夜,月更朗,度必出,漏静伏瞰之。少顷,果如前状,置皮安妥,微步下阶,戏如故。玙出,攫皮坐身下,俟物戏正酣,抽柝徐击,声登登。女子大惊,急收丸,索衣不可得,向玙拜。不为动,愤怒欲用武,瞰玙头上铁簪有宝光如电,大惊,跪而哀之曰:“妾九尾狐也,大丹已成,飞升不远,惜鞹尚不能遽去,乞赐还,当如愿奉报。”曰:“吾闻尔辈得一丹,必蛊一少年死,有之乎?”曰:“诚有之。然妾幼遵希夷五禽经,不须惑人。凡惑人者,光冷淡如青磷,运气者光灿烂如宝珠,是可辨耳。”曰:“汝但不惑人,仆亦不须此。”即掷皮与女。喜而再拜曰:“君仁人也,试问何所求?”曰:“仆亦无所求,但日困犴狴,如笼鸟井蛙,颇羡道侣,来去自由耳。”女闻之,即吐出一丸,授使吞服。玙掬掌凝视,果赤如火珠,一喘息,丸即飞入口,宛热汤浇胸膈,奇暖莫名。欲揖而谢之,女已飘忽去。

  翌晨,大病,皮缕缕欲裂,骨震震有声,吐泻极颓惫。医官诊云:“病剧恐莫瘳。”狱吏言于大府,拔牢笼,更驿役,谕愈即差遣。玙困处驿馆中,辗转土𡌚,一灯荧荧,忽女子悄然掩入曰:“二郎惫耶?日昨所赠者,百年物,星月之精也,世俗人服之,肢节寸寸换,慎勿误为病。”袖出一丹,小如豆,与之服,果顿清醒。遂伏枕拜女,询何日可生还?曰:“岂但生还,尚有意外喜。然妾尚奉求一物。”问:“何物?”曰:“时未至,不预告也。”问姓氏,曰:“有急难时,但呼花吉祥云娘子,妾即至矣。”言已趋出。

  药病霍然,晨起刍秣虽劳,较之囹圄,犹逸也。且双瞳炯炯若曙星,凡书卷之未谋面者,一见了然。偶侍太守游西湖,遇道士授以秘笈,朱文丹篆,皆风禽奇遁之学。问:“何名?”曰:“归问云娘子自知。”月馀,女偶至,以道士询,曰:“有缘哉,渠名古丈夫,不易以秘法示人。”明晨,郡署突回禄,妖鸟呼嘻咄,烈焰四围,太守仓卒奔出,仅以身免。官吏窘急,咸云:“印在内廨案上,灿灿者是,谁能一攫出?”玙随众汲水,闻女在耳畔悄呼曰:“二郎,可先取印出,是一好机会。”曰:“火烈奈何?”曰:“君髻上铁簪不畏火。”闻之,遂耸身飞入,焰果纷让,双手捧印出,呈太守,千万人无不咋舌。太守悲曰:“印出矣,尚有娇女楼居晨妆,有能救出者,即以妻之,无食言。”玙曰:“诺。”再飞入,火已逼楼,见有两红衣人夹女坐,出索将绾。玙入,大叱红衣人曰:“铁簪真人来救渠,姑舍去!”玙负女急奔出,回视妆楼,已成煨烬。

  火熄,玙倦卧不能起。丙夜女来贺曰:“公冶出狱,又作新郎,何太喜耶?然太守焚署,终不了事,后圃英石作舞鹤形者,下有窖藏,可取出,助彼丈人峰。”玙漫应之。

  次日,太守集议赔补,颇以囊槖虑。玙入以女言告。试往掘,果盈坎皆黄白数千金。不日兴工,署更鼎新焉。太守为玙释罪,置酒祖饯,然绝不言姻事,色忸怩而口嗫嚅。玙微窥太守意,慨然曰:“某待罪,得放归田里,与骨肉聚首,愿已足,敢望非分乎?”太守曰:“君子达人,不妨明告,弱息娇惰惯,恐不愿嫁田舍郎,且幼已许字同里年家子,仓卒一言,不足信葭莩。无已愿奉千金,为君家大人寿。”玙逊谢力却,不敢受。

  明即备车马送之归。下车入门,一家皆狂奔哗噪,惊以为鬼。玙婉陈所以,众始审璠前之诓。入见二老,均矍铄。忽御人赍木匣于庭,曰:“官府留赠汝。”欲追诘之,而御已驰远。视封𫔎甚固,启之皆金珠,数符千金。献翁媪,一室咸喜。惟璠则愧而逃遁,杳无迹。翁媪悲曰:“汝生回,吾心慰,汝兄逃,吾心仍不能慰,奈何?”曰:“兄行行即归耳。”索碗水,抽铁簪画水再四,旋碗口,须臾泼于庭,而兄果贸贸返,握手心酸,悲喜交集。盖兄逸去,方觅渡船,至中流,忽回旋无定向,抵岸过小桥,一童子导之行曰:“夕阳堕矣,大郎欲觅宿,前有客馆甚清洁。”随之入门,宛然逆旅,再一凝神,则自家也。大骇,不敢言,然心益愧恧。又见多金,思独鲸吞,置毒饼中与玙食。旋即腹暴痛,面青紫,口吁吁若牛喘,父母奔视窘无计。玙蓦忆,大呼云娘子,女应声至,掀帘入笑曰:“二郎病耶?急含铁簪于口,可愈。”玙抽簪衔少时,女自后蓦击其背,大咳,哇出饼毒,犹突突跃地上。女辞别,玙挽之,女笑曰:“二娘事亦大累人,蹇修不易为也。”趋出,顿杳。

  所谓二娘者,筝娘也。筝娘者,颖郡李太守女也。李太守洛阳人,妻殁遗二子一女,太守留二子于家,携妾与女之任。女见背父约,且闻将订婚于大姓,愤往说父曰:“儿闻女子事人以身,今身已附郑郎背,奈何又他适?且郑有德于吾家,背之恐不祥,请父怜女,仍践前日言。”太守怒曰:“渠农人,将随之馌耕田间耶?”曰:“父以农人为贱乎?郑郎即贫为丐儿,尚随之去,矧馌耕尚有冀缺风。”太守终不听。女泣曰:“父读书成进士,即不知楚女季竿嫁钟建故事乎?”痛哭,愤不食。夜深,易男子装,携婢窃马窜郊野。忽一白衫女子策黑卫前行,频回顾,问曰:“官人将何之?”曰:“涡水。”曰:“省识涡人郑二郎名玙者乎?”曰:“仆正寻渠,文字交耳。”曰:“大佳,郑吾中表弟也,裙钗独行不便,乞官人挈带可乎?”曰:“善。”行四五日,径抵村门,白衫女子指曰:“此即二郎家,君先入,妾尚欲迂西邻姨母家。”筝娘下骑,婢扶之入,蓦与玙遇。惊询:“何处贵人,下顾草野?”泣曰:“妾颖太守女李筝娘也。”登堂缕述颠末,玙太息曰:“仆近已勘破泡幻,拟绝世缘,卿那患无金龟婿,何事苦纠缠?”曰:“君自纠缠,奚怨妾也?凡为女子,皆当远丈夫,郎于烈焰中负妾出,是天欲杀之而郎生之,既生而又弃之,可谓为仁乎?妾义无他适,千辛万苦始至此,若憎妾陋,甯甘妾媵,不愿更节操。”

  玙引之拜翁媪,见其艳丽,惊为天人。女伏叩曰:“贤郎曾负儿于背,乞舅姑怜鉴。”翁媪曰:“得儿为妇,尚复何言,诚恐尊人侦至,累及犬子。”曰:“南山之石可烂,北海之波可竭,头可断,此身不可转。刀锯鼎镬,儿自任之,无预贤郎事也。”翁命媪为改妆,夜随媪眠,自携玙同寝。云:“俟风声定,再诹吉。”璠喜,策马往郡自首,将倾玙。其仇闻讼解,尚切齿,时欲得璠而甘心。突遇诸途,即嗾仆殴之,璠怒詈,挟归扃土室,苦更胜于系牢狱。玙闻之,即仗剑往援,不可得。诉于太守,太守正失女,寻无耗,闻玙言,疑已成嘉礼,无如何。遣兵役索璠出,交玙曰:“小女已遣奉箕帚,令兄救出陷阱,君之德已酬矣,嗣后请勿往来贻五马羞。”玙曰:“某呼吁于郡父母,非呼助于妻父母也!”,愤携兄归。即日成花烛,拼与太守绝。筝娘事舅姑至孝,毫无贵介气。事嫂亦得体。日课婢仆耕织,井井皆有条。玙曰:“古有神仙眷,卿知之耶?稚川移居,蓝桥觅杵,伯阳拔宅,载在典册,不乏其人。未审卿意其仙眷耶,抑俗偶耶?”曰:“妾闻谚云:嫁鸡逐鸡,嫁狗逐狗。夫子倡而新妇随之。独活之草,不足扬新芬,同功之茧,庶可成治理。郎既慕白云,妾亦非慕软红尘者。”玙曰:“善。”

  即授以仙法,明为夫妇而暗实道伴也。年馀,璠生子女各一。玙喜告筝娘曰:“吾无忧矣。”又年余,翁媪偕亡,哀毁尽礼。窀穸始安,璠哓哓欲析居。玙曰:“二老尸骨未寒,即瓜分其产,可乎?”璠怒,詈且挞,殷氏亦时于闺中施恶声。玙均忍受。筝娘曰:“妾与郎所以滞迹尘世者,为高堂耳。今已矣,复何恋?”玙曰:“诺。”

  晨起,祭木主,辞别哥嫂,携一仆一婢,仅驾空车粼粼向西去。数年后,李太守竟以墨败,籍没削职回乡里。时妾已殁,茕茕自怜。道出高山,遇响马贼剪径。正危急,见一古装羽士杖剑自高峰绝顶飞下,贼咸披靡惊逸。视羽士非他,郑玙也。殷殷拜车下,执半子礼甚恭。自云山居不远,坚乞过从。至岩壑奇特处,有极大阀阅,春深铜面,个个浮沤,门以内画栋文疏,窅邃伟丽,仆从如织,妾媵如花。登其堂,则彝鼎、图书、棋枰、茗具咸备。东壁设一白玉盎,大如瓮,内浸赤玉莲花,绿玉莲叶,长七尺馀。西壁设一水晶瓶,内插珊瑚树,长九尺馀,衬一鸟尾,金翠灿烂,非凤非孔雀,不得主名,长七尺馀。瓶更莹澈,内外可鉴。中设瑶琴,镌字曰:钧天清閟。四壁绘六合内外七十二洞天福地图。玙与外舅寒暄未已,忽诸姬传报夫人出。环佩珊珊,霞裳月黻,视之果筝娘也。拜问起居,泣曰:“儿不肖,背父潜逃,今实无颜相见。”太守默默不能答,涔涔泪沾襟。

  霎时灯烛辉映,举室通明,开筵劝餐,水陆杂治,内多奇品,鲜能知味。随来仆夫,亦有稿赏,痛饮极欢。旋有美婢入报花吉祥云娘子至。肃入一美人,夫妇让高坐,美人对太守略裣衽曰:“向在长者宇下,何图于此处觌面?”又顾筝娘笑曰:“妹子尚记并辔引导时乎?太翁来,当兴问罪师。”筝娘曰:“姊姊厚德,愚夫妇刻不忘,何罪之可问?”曰:“妹既不忘,乞假妹夫铁簪,绾三四日,即反璧,可邀金允否?”问何用?曰:“吾辈功成,须得古圣神仙佛一遗物佩之,方可朝木公、谒金母。三入太行寻尧琴,两赴湘江觅舜舄,四登会稽求禹剑,均为毒龙所守,不可得。无奈何,始来奉假耳。”玙闻即持赠曰:“请为琼报,无事珠还。”美人起,拜谢兴辞,冉冉至中庭,霹雳遽逝。

  客去,视太守,已醉眠榻上。玙亦诣内,留筝娘坐候之。晨光透入,太守醒,筝娘已具盥栉进,告父曰:“阿婿尚醉眠,不及送翁行,遣儿候于此,奉丹药一丸,黄金百镒,古锦百端为寿。”太守恋恋,问筝娘何时得归宁?曰:“天涯海角,如几席耳。萍迹无凭,不能预订。”问有何嘱?曰:“父归脱宦情,了𧕏债,积盛德,光后贤。”御人催行,惘惘遽别。行四五里,登岭回眺,犹见筝娘痴立,与诸婢指点状。又二年,太守长子贵,思妹甚殷,适奉旨祭篙山,细搜磵谷,每遇樵竖行脚,辄以郑玙问,咸云不识。忽逢一道士,问如前。道士惊曰:“禁声!何遽唐突妄呼郑真人讳,我辈仅敢呼铁簪子耳。筝夫人所善云娘子朝天回,帝授昆仑第五耕福洞天都总管,不久书来,招真人全家拔宅去,同住仙山。贵人向何处寻姻娅?”问道士名氏,曰:“卜古丈夫也。”言讫不见。璠之后裔尚有居瓦梁者。郑岫乔茂才,璠之耳孙也,从戎江上时,为我言之详。

  懊侬氏曰:二郑堕地时辰同,长而声音笑貌亦同,何性之贤愚又不同耶?倘小为差池,子平家犹得曰:是有前后刻也。若二郑者,别仙凡之远矣,判人禽之关矣。宜乎柳家惠、跖,宋氏郊、祁,各不同趣。余尝谓富贵穷通,其权操于天,圣神仙佛,其权操于己。


11 ‧ 海滨古铁

  余侨寓盐城时,见东街有古铁板七块,若铺街石,光灿灿,甚巨。县署库中一,共成数之八。土人以为盐之古迹,莫古于四义八铁。义者,井也。盐水苦咸,此井独甘冽,传为汉孙坚宰盐渎时所浚。铁则传为薛仁贵跨海征东时,铸以压战舰,防波涛掀簸,捷归留此。语亦近理。

  然吾每阅古丛书,载前人误掘古陵寝,中既遍堆牝蛎壳,上画春工,更多积大铁板。注云:所以防蛟龙也。盐城近海,安知非前人设此,为防蛟龙凌啮乎?且城名瓢,安知非堪舆家鉴其形势,恐其瓢泊,特铸以镇压之欤?及游范公堤,则堤上亦间有古铁,或如磐之折,剪之交,璧之半,周规曲尺,其形不一。于此益可信防蛟龙之说矣。

  即如运河堤上有铁犀虎辟潮,更可为证。所尤奇者,同治二年春,撚匪窜阜宁。次年复来扰乡村,焚掠极惨,直至范堤。欲渡,为雷神港所隔,视射阳湖滨亦有大古铁。欲熔为炮子,竭数十人力始掀起,立不仆,背有咸通年号,众贼凝视,疑为宝。

  铁砉然倒,压毙贼党十馀人。贼首怒,聚薪焚三日,始熔为弹,携去。旋于濮州一带遇王师,开仗即用铁弹塞炮,炮忽反击,轰毙贼,中伪王一名。噫,古铁其有神与?则又不仅能辟蛟龙、御潮患已也。


12 ‧ 金奴玉液砚

  闽有闵士奇,向为收藏赏鉴家。偶游宁波骨董肆中,见有古砚一方,石则非端、非歙,纹质尚细腻,试墨不粗,顶有巨池,池上平面宽半寸许,刻两足印,如八字分排。异之,不识其源,问骨董客,亦不识。

  姑以青蚨一竿购之归,装以海梅匣,藏之巾箱中。遍检博古图以及砚谱,均无此款识。旋游山阴鸳鸯湖,临水人家有小聚落,居然成市。酒家门首,列烂铜碎玉数十件,一老叟盲且聋,坐守之,旁侍秃发童,所以代目、替问答者,如水母之有虾也。闵如碧眼贾,到处辄止。见铜玉,恐有奇品沦没乡村,姑检阅搜寻,冀得于万一。其友拉去觅饮,闵不应,惟弯腰凝睇,一一过目。忽见一二寸许小铜人,眉目端好,跣双足,丫髻朱唇,著短裲裆,一手指天,一手画地。心计曰:“其太子佛耶?”然亦不甚似,爱其色黄如金,貌酷似孩提,神致得天趣,意购归置案头盆山上。问其值,童高声问叟,叟曰:“铜人耶?大奇,昨宵梦与小儿嬉,醒即枕上摸索得之,其实不愿售,客既珍爱,请以银一两携去。”闵喜,即解腰槖碎银如数与之,友方怨其值昂。闵携回,就灯下把玩,视铜人两足指爪纹理,分明如生。蓦忆砚首两足印,安之或符合,可立而不仆。急于巾箱中取出,试之,毫不枘凿,竟与砚为一物分而复合者也。然究不知古人制造之由。明晨起,欲作书,呼僮取水,僮适他去,闵以墨溅唾,先试砚材良否。甫著砚,铜人口中忽吐水于池,适符磨墨所需者,大骇。卓午后,再磨亦然,百试百验,不知水从何来。狂喜,珍同连城,不轻易示侪辈,欢忭携归。闵加锦箧数重,藏之密室。一夕醉寝,梦一红衣小儿戏于前,揖而告之曰:“吾金石之精也,山灵萃星月雷电精气,结巨石中,将成以献上方,作玉清文房。讵甫成形,即为采石人误碎其璞,山灵恶沾浊氛,弃而不顾,吾与砚从此入人间。在宋居贾似道家,明居魏忠贤家,皆秘藏不敢泄。旋即散失,分两处。昨为公携归,剑合珠还,原第一美事。然藏我者多不利。顷审伽蓝寺监斋像将落成,易送我去,俾工人藏神腹中,感且不朽。不然,则殃及无悔也。”闵醒而不之异。次两夕,又入梦,嘱更坚。异之。

  往寺访询神像,果成一半,腹尚空洞。益奇,然终不能舍。明晨,砚箧封𫔎如故,启而视之,则石在而铜人杳。遍觅不得,急往寺再探询,则铜人系塑工腰下。问何来?曰:“大奇,昨夜梦与小儿语,求我藏伊神腹中,醒即于被头得此物,姑系腰作玩好耳。”闵欲以银一两购回,工不可,哀再三,工人必欲银五两始售,如数与之。携归,益珍藏,倩道流书五雷符镇之。夜闻箧中铜人声啾啾,似语如詈,声尖促,如苍蝇啼。

  一日过湖,砚在箧中,𫔎甚固,水面无风,舟忽覆。闵几遭没顶,赖渔人救得生。出重资募善泅者捞所失物,一一置岸上,均无恙,惟箧中砚在而铜人复杳,盖符遇水浸破故耳。大懊恼,必欲得之而后返。索三日,湖水为浑,竟不可得。闵如痴迷,日对砚上足印长太息,继之以泪。

  明年清明,其仆扫墓湖上,遇见渔人举网得铜人,急以重价购归慰主。闵见之,如攫天上月,喜跃若狂,立出银廿两奖仆。恐铜人再化去,牢执腕中,倩道流丹书符箓于铜人背,又镌八卦于砚阴,镌五狱真形于砚箧,重重包裹,铜人遂不能遁。然磨墨时,即亦不复吐水。闵知其通灵,疑为娇愤,姑俟其怒解,或仍吐水,亦未可料。由是藏十日始取出磨墨一次,用时先焚异香,供清泉,己则正襟危坐,如对神明。

  月馀再磨墨,铜人色果若雾,口内复如泉之涓涓细流矣。大喜,益珍爱之若性命。翌日,有龙钟女冠子登门求见檀越晤叙,略询踪迹,语甚玄渺,忽瞪目呼曰:“老道有顽石,寄灜潭有日,曷赐璧返可乎?”闵问:“向未谋面,何顽石之寄存?”曰:“铜人砚耳。”曰:“铜人与砚同命,仆与铜人同命,道人甯索仆命,毋索铜人砚。”女冠捧腹笑曰:“姑与檀越戏耳。君既宝此砚,知此砚何名?”曰:“不知。”曰:“名尚不知,何得私为己有?此名金奴玉液砚,乃山川灵秀、星月精华凝结而成。恐久干造物忌,劫不能免,诚可惜耳。请布施贫道,送归故处,阴功不浅也。”闵窘急,几痛哭。女冠仰天大笑曰:“铜人幸而成此质,何不幸一遇石工破其璞,再遇痴男子锢其身。数之所在,其能免乎?”拂袖出门,倏忽不见。

  闵急诣内,启箧视。铜人尚在,惟眼眶隐隐有泪痕,甚不可测。一日,天忽雷雨,电绕所居室,烈火走金蛇,大雷随震,若破柱。闵正惊惧,忽疾雷一声,如有鬼物穿窗入,烟雾遂迷。闵亦耳聋胆裂,蜷伏几榻下,不敢动。须臾,雨雾雷收声,起视室中各物均无恙,惟藏砚箧重重破损,视砚则击裂为二,铜人则首级断矣,背上丹书如以水洗去,更以神篆若滴泪痕,盘曲不能辨。闵大哭,急以虎胶合其视,联铜人首,于假山后石隙瘗之。夜梦小儿来,颈有血痕,怨闵曰:“因公禁锢,致遭雷击,请延高僧,为我讽妙莲经解劫咒万遍,或可疗颈创。不然,当请公偕亡。”闵醒而志之。售良田,果招僧为讽经咒,开道场四十九日。功德满,瘗砚处忽破裂。视之,断者已续,无痕迹矣。惟磨墨不能再吐水。

  闵后寿八十病终,易箦时,遗命其子孙以砚殉葬。后人恐有昭陵之祸,违遗命,斧碎其砚,火熔其铜人,亦无他异。

  懊侬氏曰:荆璞反伪,燕石方真,古今同一好恶。至于跃冶之金、能言之石,更为怪异,何足宝耶?而𫘤竖子什袭而藏,且津津说梦中之梦,妖由人兴,情态亦何可笑?彼子孙竟能矫乱命,斧而碎之,火而熔之,除恶务本,彼子孙有焉。


13 ‧ 冰炭缘

  吾乡程禹山孝廉,著有《冰炭缘》说部,兵燹后,失其稿。馀髫龄读之,颇解颐。其略云:大灜海之北有国曰冰。雪海雪山,环植琪花瑶草。南有国曰炭。火山火井,环植火树银花。有长堤一线以通之,北净土,南劫灰,筑成曰缕堤。有桥以界之,下通清浊流,曰炉桥。有关以镇之,砖甓皆温暖玉,曰鼎关。两国相距,计十二万里,久不通问。

  突厥国王膺奇疾,烦闷狂瞀,祷于炎帝,罔效。迺召医国手亚利鹁鸪视疾,蹙额而对曰:“大王龙体违和,由于面热而心冷,阴虚而阳炙,非服冰桃莫廖。惟桃乃冰国产,途遥不易至,奈何?”王下诏,宣善于词令、不辱君命者,充皇华使。榜国门,三日无一应。亚利氏迺拜手稽首上疏曰:“臣虽冷面,而有热肠,蒙大王青眼,委以赤心,拔臣于荒落遐陬,置臣以温泉燠馆。清夜扪心,敢不摩顶捐躯,图报万一。今以绥山之甘,作秦庭之请,臣不才,愿假以火枣十斛,火鸟一双,火齐百颗,再修尺一书,臣凭三寸舌,往说彼国,或可效张骞出使折大宛奇芳,汉武延年,赖瑶池硕果,则天下幸甚。”

  王览表大喜,可其奏,遂载宝而行。冰之氓正登凉观,凭爽阁,涤霜毫于冰瓯,歌白雪,相征逐。忽睹红云冉冉,薰风陶陶,自天外来,执之,炭使也。达于朝,王召见于水晶之域,光明之藏,元武之殿。亚利舞蹈跪拜讫,方欲呈国书、献宝物、舒雾颜、作温语,而国王已洞察之。盖国人浑身如素琉璃,肺腑莹澈,王尤甚焉。乃拈冰髭,微笑曰:“卿远来为冰桃乎?土产耳,市上一文钱货盈筐。昔先王暮年好道,曾求尔国火浣布炼丹药,靳不与。今事急求人,得毋为天下笑乎?货币烦携去,桃遍野,卿自采之可也。”

  王语冷侵骨,使汗流侠背,乃再拜兴辞。及晤士大夫,莫不豁达殷恳,杯酒盘桓。乘间贿寺人,谒衷羌氏,始留宝,采桃并雪藕雪蛆各异味,归献王。果脆比哀家,甜如密父,溅齿镇心,疾顿愈。赐奖亚利氏为上大夫平章政事。诏以桃实种上苑,久不萌,睨之枯矣。王恐难再得。时王世子温蕊倪婴者,貌伟丽,尚无妇。冰王女琼枝尼姥者,貌纤妍,尚无夫。迺修币纳彩,仍召亚利往冰求婚。遂托羌为冰人,委禽妆。朝士佥曰:“不可。”王惑于羌,许筑甥馆,行王姬下嫁礼。

  亚利氏飞章告王,先进长明灯、自然鼎、照乘珠,当温台焉。比世子来,火树烛天,火城匝地,从者衣绣裳,然宝炬,鼓朱弦,拥护世子登火轮,驭以火龙一,火马二。按辔徐行,登堂拜冰翁。应对便捷,赐宴于小广寒清虚之府,弹冰瑟,叩冰盘,嗷嘈数声,凄入心肺。宫嫔淡扫蛾眉者数辈,从容捧主出。甫与交拜,世子即寒噤战栗,不能自持。旋有内侍宣敕曰:“吉夕良辰,人间天上,雀屏妙选,牛女奇缘,准赐尔附马宫主合卺于冰壶殿。吁琴瑟鼓钟,双双静好,无负朕意,钦哉。”

  拜谢讫,画烛盈盈,宫漏寂寂,人静矣。世子揭巾微睨,则见臂玉鬟云,人世无匹。爱之极,拥抱入怀,忽觉冷气一缕,从主发肤中冲出,齿震震,毛森森,玉楼起粟矣。明日病,王赐冰蚕所织冰绡一袭衣之,病更剧。召亚利氏诊之,曰:“吾主病,服桃愈,此丈人家果也,曷服之?”甫食一枚,竟薨。主哭之痛,泪下成红冰。亚利氏惧罪自杀。

  自思罪首者羌,击杀,投之雪窖中,化为老元绪。炭王闻之,痛且怒,遣将火牛奔德冲,副以火鼠屈德通,率甲士布火云阵,兼程伐冰。冰王登陴,览敌旗画蚩尤喷雾状,大恐,勉集方巾道服文弱之俦出战。三战三北,急闭城,坚壁清野。牛攻城如沸汤,鼠掘地若增灶。王无如何,筑坛,丙夜祷于神,文曰:“臣德凉薄,致膺奇厄,噬脐剥肤,焦头烂额,釜鱼焰腾,瓮鳖炭炙,伏乞穹苍,俯赐矜恤燃箕,罢煎抽薪,沐德顽炎立除,感而且泣。”焚帛稽首,拜哭失声。主痛父热恼,干急无策,亦抽刃断纤指,供神食,乞神佑。

  是时,刁斗森严,忽闻空际步虚声,有天女绝艳,骑白虎,临坛挽主手曰:“尔识我乎?为怜尔孝来救。”诘朝选壮士伏城𬮱,开关拍虎项曰:“神奴儿去休!”虎咆哮出,毛出水如雨,口吐雹如炮,敌大败。忽又滚地化一小儿,雪为肤,玉为貌,笑容可掬,袖出短笛吹之,敌痴立如木偶。天女挥壮士破敌,虎遂手缚火牛,系组献俘。天女曰:“无伤也。”鼠逋告炭,果卑词厚礼求和。纵牛归,王询曰:“尔牛万人敌也,何辱国?”曰:“臣死罪,本拟踏碎丈人峰,填平玉女盆,不知何处牧竖子,口角吹嘘,使人短气,非战之罪也。”是捷也,炭不复燃,冰赖以竖。天女辞欲去,主牵衣流涕曰:“儿命薄,几倾国。镜破矣,弦断矣,无再适之理,愿随去供驱策,请父王割万不可忍之爱。”

  天女颔而抚其背曰:“善哉。”主滚地遂化为凤,乃谓王曰:“实告殿下,妾秦楼吹箫女弄玉座下凤也,误驱遣,逃至下界,为尔女,吴家阿姊以神奴相假,顷得珠还。愿留神奴镇鼎关,待一百二十甲子转头时,堤消桥断,两国不通,当赐还也。”王惊,再拜曰:“敢不如命。”天女揽裙跨凤,天风浪浪,彩云缕缕,俄顷飞去。王封神奴为虎臣和气将军。炭王闻之色变,曰:“彼国其真无敌乎?”

  懊侬氏曰:天地有阳即有阴,有寒即有暑,往来消长,然后四象成,万物茁焉。若冰主者,品非不高,行非不洁,卒之枯阴不生,老阴必死,又何待一使遥通,万骑遝至,始谓之不祥哉?此圣人所以为天下万世虑,而立中庸之说。


14 ‧ 卖儿田

  桃源河北,有大市廛曰众兴。其地多天方人,尤多饮博无赖子。一哈姓叟,专事宰牛,设肆饭过客之同教者。生子名烺,娶教中马姓女,两小颇相爱,事翁亦婉顺得体。女家居崔镇,相距二十里。时十一月,女忽思归宁省双亲,烺不忍拂,告诸翁。翁命以腌牛脯肝肚零星槖而付女,携奉伊亲,为御冬旨蓄。女感谢。

  烺识字,日坐肆中司簿籍,翁又不使送女,路途既熟,女又向不缠双跌,故遣之自回也。女行至中途,天忽雪,始犹冒雪行,继则雪如掌,迷不辨路,欲就村中宿,则一望寥阔无人烟,欲勉力行,则天又欲暮,雪不止。无已,视路旁有土地祠,门开,可暂避。趋入,见有安东少年推下泽车者,已先在焉。少年坐倚东壁,女遂倚西壁。约略问讯,互相慰劳。女瞷少年美于其夫,心爱好之。少顷,少年欲碾车他适,女极意挽留作伴。少年曰:“我来此久,腹中馁甚,奈何?”女曰:“易耳。”手拈槖中物,与之食。夜即潜就少年寝,曰:“彼此无袱被,曷互抱,可分暖。”少年曰:“神明在上,我不敢。”女强之,始允。少年本伟男,迎送得女喜。事讫酣寝。晨视雪霏,少年辞欲去,女更分赠槖中物,曰:“以此作干粮,表奴心。”少年受之,亦不及讯姓氏居址,匆匆分手。女向西,少年向东。抵众兴时,已卓午,见哈叟饭馆甚雅洁,停车门首,趋索酒饭。自以女所持赠者,索脔刀缕切下酒。

  店主人潜视客所啖者,似自家所市脯,再视逼真,心甚疑骇。遂就与殷勤,乘间问客所携何处来?客且啖且笑曰:“大便易。”缕述昨宵事。主人闻之,色暴变,即又强制笑曰:“客独饮,不畏岑寂耶?请少住,俟我瀹清茗来,为客解渴。”言已,趋告其父,又缕述客所语。其父趋视之,果然。再与语,亦同,大骇。其子愤极,无策。其父曰:“毋躁,曷留客宿于家,尔呼妇来,骈斩之便了。”其子豁然悟曰:“善。”视客大醉,且昨宵劳碌,意甚惫。其父曰:“客尚欲行耶?”曰:“行耳。”曰:“日已下舂,虽行未必达。曷权就敝庐一止宿。客爱友,绝不较房值也。”曰:“萍水交,打搅不当。”曰:“是何言与?四海皆兄弟,子不闻乎?”客喜,父子引导入后宅耳房中,四壁芦苇编就,加以垩圬,中有短榻,其子携衾枕来,极款洽。客方谦逊,其子遽反扃其扉,曰:“客请早寝,此间多狗盗,不得不珍重耳。”言已径去。客鼾卧,意甚得。须臾,酒醒,视室暗如漆,灯早灭,听街柝登登,不能眠。心忆主人乔梓,何如是好客?身有火具,钻火篝灯照四壁,环挂牛骨角,累累缕缕然。心蓦忆主人乃回教,昨宵私媾者莫非其儿媳?然则醉后语泄,幽我于此,潜怀杀机与?愈思愈真,愈恐惧,大窘。知门已反𫔎不得出,视苇壁不甚坚,急吹灯,谱挖壁洞,蛇行出,窜入荒野,天明辨路,得命狂奔去。

  其子当少年寝时,已裹刃衣内,辞父奔外家,持灯夜行。晨始达,入门与外父母略寒温,即索妇归。外父母诧而留之,曰:“昨始归,何遽催返?”曰:“父暴病,遣侍汤药需人耳。”言已,径招其妻行,妻欲早妆偕返,不许。按之急走,卓午始诣镇。妻前行,甫越重闼,烺闭户,遽抽刃,从背后斩之,头落地尸倒,倚扊扅。翁见之,急破耳室门索客,杳无迹,视苇壁有洞,雪光透入室,知逸去,始窘曰:“杀奸杀双,顷只斩尔妇,奈何?”子亦无计。翁嘱其子坚闭门,坐守尸。己即从洞出,往求计于镇之某先生,盖熟读《邓思贤》之书者也。踵门告曰:“事已至此,但求妙算活吾儿。河口有二顷膏腴田,方如印,乃集数十年杀牛之资,计六百金购得者,愿为公寿。券在此,不吝也。”某筹度再三,既概受其田,曰:“得之矣。镇中阘茸儿好夜博,五鼓始归,尔夜开半扉而半掩之,露小灯光,尔父子袖刃掩门后,无论何人,若瞰灯入吸淡芭蕉,蓦起执而斩之。但有双髑髅,颈血模糊,谁辨之耶?官即验新旧血,但图案结,量不深苛。若舍此求第二策,虽诸葛复生,亦将束手。”

  翁喜,归果如某言伺之。甫四更,即有一人,毡笠盖脑门,目近视,逡巡门外,遽掩入,甫以短烟筒出向火。其子之刀已飞去,首脆截如断瓜,移近妇尸,挑两首入城报邑宰。宰即来验,伍伯登场,观者如堵。众视女尸果烺妇,男尸非他,某先生长子也。众知某之子虽不端,然与烺妇向未通言笑,又视其血迹不一,大疑。宰审确,亦心疑,呼某来,谕即认尸领葬,疑必肆闹,而某竟服贴领去,惟掩泪恨子之不肖而已。

  宰归,欲根究之,司阍者侦知所以。盖某心艳哈叟田,授以计,并未告其子,亦万不料其是夜适博归过肆门,即刀下死。归告邑宰,宰为之吐舌,案结。至今河口二顷田宛在,依旧膏腴,而田主已迭更姓。行人指视叹息,犹呼曰:卖儿田。

  懊侬氏曰:虎虽至恶,不食其儿。人虽至愚,有自杀其子者乎?涎此数亩地,遂斩其宗祀,天之报施当矣,捷矣!好讼之书名邓思贤,见《辍耕录》。易云:讼则终凶。况借此杀人以利己者乎,噫!


15 ‧ 北极毗耶岛

  客有驾海舶游沧溟,见波涛汨没中,时现岛屿,或乔松古柏,或月榭风台,或仅荒烟蔓草,知有奇境,欲往览焉。舟子曰:“不可,海路莫造次,恐有性命忧。”盖境愈奇,则毒虫愈伙,缥缈蜃气,实所以惑人也。尤奇者,海客谈松江朱笏岭孝廉事。

  道光某科,孝廉赴京兆试,落第,由天津乘海舶归,行较捷。甫出大洋,即遇飓,簸荡舟覆,舟子尽丧鱼腹。惟孝廉抱一朽木,随风播扬,不知几千里。两日抵一岛,嵯峨怪石,石隙古树大参天,树根缕缕,若藤萝穿石达而拖于水。遂舍木攀根猱升,始登岸,山深气肃,杳无人踪,怪鸟昼号,蛟螭夜舞。孝廉馁且惧,既而自思饿亦死,曷拼饫虎狼,或可穷其源。

  循岩拾级,缭曲幽深,逾一磵,飞爆潺潺,两壁如夹,壁有光,鉴人影,石有火,若天星。绕潭抚壁行,忽得一洞,门半掩,大喜。视门首有石额,镌蝌蚪文曰:“北极毗耶岛琼云洞天。”入则别有世界,路渐坦平,远远有人家,若小村落,叠乱石子为屋,搘巨蛎壳为门。遇一樵者,就与乞食。樵者问何来?告以故。曰:“有缘哉,洞门三年一开,乃阴极阳生之日,子适逢其会耳。盍随我归。”村人闻客自天朝来,争来问讯,竞具壶觞,且为烘湿衣,设寝榻,意甚殷。孝廉感且询,曰:“岛中沃产良田,颇能自给,惟近岛有大小沙一百六十馀所,能胶舟,向不通中华,君乘冯夷至,将安归乎?”乃泫然曰:“仆死不足惜,惟家有白头母,娇妻幼子,为恋恋耳。”众闻之,泪亦涔涔,似动情,告慰曰:“吾辈隶阿罗伊尼霍道人管领,明日请导往,见而哀之,或得计。”

  翌晨,众来唤起,进松子饼、藤花糕。餐已,偕入城郭。人民熙攘,无异中华。至道人门,众与司阍者语良久,顷听传呼,孝廉偻入伏谒,道人答拜,肃入座。视道人黄冠朱履,鹤氅翩跹,左右侍僚,面如冠玉。道人殷殷问行踪,孝廉缕述,且求援。曰:“时未至,曷能遽为力。茫茫孤屿,文星忽临,仆正有所求,岂非天乎?中原才士必熟六经,乞为蚩蚩者日授一二,感不可言。”孝廉逊再四曰:“丈夫腾霄出尘,广搜秘笈,安用人间呫哔耶?”曰:“非也,仙佛无不从圣经出,而况其他。”引之一处,石堂三楹,亦极宏敞,斗室一笏,可供起居。道人遣两童子服役,日送两餐,亦甘旨。问弟子,笑指堂后壁一古洞,门扃𫔎甚固,曰:“在此也。乞每晨隔壁口,授使若辈同声习之,即沾化雨无量。”孝廉意甚惑,姑试为之,呼众生听口授,内噭应曰:“诺。”雒诵琅琅,音则苍嫩不一。居两载馀,闷甚,偶阅其门,则巨石而灌以铁汁,师生虽不面,然久亦闻声而辨某某,名则皆咬牙吃舌字,不甚记忆。主人事大忙,亦不常亲炙。私询童子,喁喁,“师耐守,或可生还。毋哓哓问也。”

  忽道人翩翩来,曰:“明日有机会,可送君归。”孝廉感谢,喜极而悲,曰:“行将别矣,但师生两载,如隔万重山,究何故,乞明示,祛怀抱。”曰:“此岛为大灜海极北处,阑干北斗,遥挂南天,阴极阳生,地土温煦,语言清楚,反与震旦国相仿,其实有不同。上帝因岛中有幽窟如泥犁,命锢古今恶物如魍魉闪尸等,谕某主之,每逢红羊赤马,准此辈一生中土,为人民灾。老夫所以浼高人者,欲为若辈稍化气质,或荼毒略简耳。”曰:“吾国尧舜当阳,四民乐业,何劫之有?”曰:“阳极生阴,乱极思治,所以黄帝时亦有蚩尤,尧舜代亦有苗危。旋即扑灭,仍幽于此。”

  孝廉素好奇,闻之,坚求暂辟双扉,俾略觇视。道人以手拍项曰:“此事大不易。”既而转念曰:“使之预睹文人面,亦大好。”言已趋入,更华阳巾,登云履,锦袍玉带如王者,随以武士皆金甲,侍以美女,皆羽妆,士皆仗戈刃,女皆捧香炉,哀哀奏仙乐,声甚凄。道人秉笏设祭,匍匐告天,口喃喃良久,治起执麈尾,西向立,孝廉东向立。一武士努目登堂,以金斧挝门三通,门砉然开,黑气腥风团团滚滚从门内出,道人咒再四,始尽。有光一线,依稀见洞中物,或人首飞走,或兽体语言,怪怪奇奇,穷极变相,倏一九首人蟒,目睒闪,欲奔出。道人大喝,急以麈尾拂兽环,门顿阖。再拜,加以符箓,扃如故。

  笑曰:“贤高足,子见乎?”孝廉悚惕,不知云何。少顷盛治觞饮,山海珍错,为孝廉祖饯。酒数行,道人口吐大赤珠悬空隙,一室如火城,不假灯烛也。痛饮雄谭,宾主互醉,道人拔两铜剑起舞,盘旋左右,跃入云际,如龙之翱翔,倏离倏合,目为之迷。舞已,扣盘而歌曰:

  金乌玉兔如晶球,茫茫六合如浮沤。六合以外究何物,问天不语呼阎浮。自顾平生亦莽荡,何幸海峤司羁囚。我有古纯钩,倒插昆仑山上头。谁言山苍苍,我有飞红梁。谁言海茫茫,我有青雀舫。以舫送子休踟躇,家有白头啼老乌。

  歌已,仰天叹。孝廉亦唏嘘泣下。须臾天明,送之山下,横一枯槎,植布帆碧色。孝廉见无舟子,不敢登。促之,始登,宽仅容膝。嘱曰:“第闭目寝,勿问远迩,自能抵珂乡。”又与一囊,纫而封之,中累累。曰:“两年修脯耳。”孝廉受而置身侧,欲拱谢,道人遽挥以羽扇,槎如箭离弦,顷若万馀里,蓦听人声嘈嘈,宛乡音。正倾听,忽槎触岸顿止。起视之,海宁也。负囊跃登岸,回视枯槎顿缩,犹当时朽木,上有断芦桂树叶而已。泛泛水滨,忽杳。

  急买舟回家。至则家人辈见之,皆却走。呼与语,始审家人疑为死,已为立木主祀中堂。其母犹健饭,妻子无恙。出囊中物,视之珠也,货之得巨富。至咸丰十年,粤寇大乱,窜扰苏松,而孝廉已故。遗命其子挈眷早他徙。伪王某率逆党攻城,偶经孝廉墓,忽凝视其碑志,哑然曰:“咦,朱先生耶!”呼众罗拜,加封植而后去。

  懊侬氏曰:尝闻驾海舶者患海鬼夜叉,每鼓浪覆舟,必以预蓄字纸灰当风一扬,彼得灰一口,即贴服鼓舞而退。盖彼腹有圣人字迹,始投生中华耳。观此愈征文字若是灵异。然粤匪之猖獗也,首在烧毁书籍,又何故与?余家三世所藏,尽付祖龙之劫,秉笔至此,涕泅滂沱。


16 ‧ 神灯

  明世宗时,沿海倭寇之虐,古所未有。己未夏,贼由吴淞至狼山,将奔山阳,淮人震恐。江北巡抚李遂提兵疾走,从间道来,由吾乡至宝应,遂夜入淮安。部署定,潜师姚家荡。明日合战,贼稍却,奔庙湾,公率师大破之。

  公之子名材者,举人,年方二十馀,势急白于父,径发司库金,募死士三千人,自将击之,果败走。公策其必由泰州趋江都,犯天长,图窥凤泗。素审扬州都阃司沃公讳田者,勇绝伦,飞令饬之。沃公奉命,整偏师,张旗鼓以待。明日,贼果至,奋勇兜击,斩截无算。贼穷促,趋天长,公率师追剿。逾秦栏,天欲暮,两材官跪请曰:“穷寇勿追,且天长为邻封。”公曰:“吾奉李中丞节制,杀贼救民。能驱贼,害邻乎?”叱之进,而贼已在天长之东崇家冈,掘陷马坑数十处,伏以待。公至,阴云四塞,昏雾乱垂,不辨路径。方欲以石钻火燃炬,突闻贼起,马惊逸,堕坑堑,遂遇害,两材官亦殉。

  吾乡筑外城,建挡军楼,团防御倭甚严肃。贼至,正欲攻击,侦李公子将领兵追至,遂急趋宣家河。盖欲由龙冈东阳等处向西窜。时吾二世祖以文人习武备,乡居临河。闻贼至,家人尽刺船,潜入后湖芦苇多处。吾祖瞰壁悬咸彘肩、鸡、鱼甚夥,将蓄以御冬者,笑曰:“如此甘旨,何必享贼?”乃自执炊爨,白粲盈釜,气蒸腾,鸡豚亦熟。甫执匕,闻前村马铃声。觇之,见海王头怒马如飞,荷雕弧,握佩刀如霜,大股至,急挈两釜盖,出奔后湖。贼射之,以釜盖为盾,矢如猬集,而公已遁入水云深处。贼入门见釜内物大喜曰:“若以肴啖我,奈何仇之?”因肆啖,留佩刀一,鬼脸钱数百,书壁曰:“遗此报贤东道主。”

  公归,视刃鞘,镂金嵌八宝,刃则铦利如雪,宝之。闻沃公殉倭难,纠乡之父老,礼葬于冈之阳,两材官瘗左右。呈请详奏,得封号,碑曰:“敕封镇远将军某某之墓。”又立祠于龙兴集,在吾宅西五十余步。沃公有灵,岁放神灯,晶荧遍山谷,或随风舞,或挂树行,或如阵图,或似卤簿,或缓或急,穷极变相。士人以之验丰歉,祀甚虔。乱后,馀回里,门巷全墟,遍地瓦砾,沃公墓道既无恙,祠堂碑亦巍然独存,盖有鬼神呵护也。


17 ‧ 宓珠

  莫公子镕生,西浙人,美丰姿,喜修饰,自诩为羊车中人。失怙恃,幸依乃叔某太史公。年十七,因丁壬错迕,尚未下玉镜台。太史官京师,公子家居,渐知盗仆妇,太史夫人不知也。浙之大家,多佣贫家女司女红,荡者恒与主人私。夫人素审西鄙顾某妇叶氏贤,浼佃人郎当往募。妇来,则携一幼女名宓珠者,荆钗韦布,袅娜可人,年十五,即能拈针襄母劳。公子蓦见女,即莹莹眼垂青,而女多避匿,不能与之语。叶氏偶小恙,公子为折券量药,极殷勤。小愈,使女出拜,挽以手,始得与女语。然欲挑之者屡矣,苦无隙。一日,叶侍夫人看园中牡丹,公子袖荔枝翩然至,适女独处操刀尺,见而欲逸,为其所阻。问曰:“公子将何为?”面赪心忐忑,不能吐一字,久始战兢以荔枝进,女坚却不顾。公子情急,拼决裂,曰:“小生为卿,骨柴立,梦颠倒矣。”言次,欲揽其袖,女欲号。公子惧,去犹回顾曰:“忍哉,卿也!”他日又蹈隙往,仍如前状。女投剪而起曰:“妾虽贫,非歌陌上桑者,公子好自爱。”公子洒涕曰:“小生不敢望非礼,不过乞卿一言,订三生约耳。否则为卿死,恐不能视卿独生。”女思之良久曰:“公子深情,已篆心曲,但未审以妾为妇耶?为妾与婢耶?”曰:“妻也,若以卿为妾,不怕折寿算与?”女信之,曰:“鸡鹜得随凤皇,诚家长之所深愿,若媒灼往,无不谐。”曰:“是非先与卿盟不可。”突夫人至,见女与公子语,以为两小无猜,不深疑。一夕,女坐空庭望月,公子瞰人静,胁入己室,相与拜双星,盟百年,然后扶之榻上坐。欲与乱,即娇嗔曰:“先污后嫁,他时花烛,郎能信其贞耶?”公子敬爱,欲互赠佩玉,曰:“妾之一身皆郎所有矣,何必重物?”旋见花枝弄影,疑惧遽去。叶事蒇,将告归,女更私嘱公子曰:“前夕之盟,可信否耶?”曰:“天日之誓,何能儿戏。”女流涕曰:“公子阀阅,恐非寒家所称,即不敢拗长上,成敌体。然柳枝、桃叶,亦妾所甘。倘负斯盟,妾有死耳。”

  公子以巾代拭泪曰:“此固小生日夜所筹者,行当婉陈夫人玉成之。夫人慈,卿所知也。倘中变,小生亦死以报卿。”女欢喜敛袖曰:“郎真有情人也,昔有盲者推妾命,云有夫人分,今果然耶。”再三叮嘱而别。而生终未敢以此意达夫人。时太史已外任成都太守,遣伻接眷走巴蜀,公子与焉。太史见其玉立颇不群,爱而抚摩曰:“阿侄好努力读经史。我已聘得吴侍御女,名晨香者,为汝妇。渠家无白腹东床也。”公子佯拜谢,而心终恋宓珠。

  既而转念曰:“危矣哉,幸未污渠清白也。”一朝亲迎,视晨香美绝伦,且工吟咏,媵婢亦端丽,较宓珠且有上下床之别。私心自笑曰:“昔何饿眼,抑见之不广也?危矣哉!幸未以佩玉为质也。”时新佣刘妪,女红不亚叶氏,惟居恒白昼掩关眠,以为病,不之异。晨香命婢子小鸾师事刘,笑谓公子曰:“他日为郎作小星。”夫人亦笑谓:“此婢颇肖顾女宓珠,特不如其慧耳。”时宓珠居乡里,年已及笄,夕卜灯花,晨占鹊语,而公子久无耗,枕上泪痕满焉。其父顾某将联婚于东村某大户。女窘急,私告于姨,姨疑已破瓜,女泣白其无。探隐处,仍处子。往询女母,茫然;转告顾某,大怒,仍执目前议,女泣曰:“莫公子誓言在耳,背之不祥,乞父往询。渠如无其事,儿甘心嫁田舍郎。”姨亦怂之曰:“事若真,岂不为门楣光?”适郎当将往蜀,即浼为传语。郎至,见上下均称娘子美而贤,即错愕不敢启齿。归告所以,顾诮女曰:“若何?汝曷对镜自照,髪蓬蓬尚欲嫁金龟婿耶?”女默然。

  东村某大户遂委禽,资颇丰。是夕女犹与母絮絮语,明晨寝门坚闭,辟之,则已梁上雉经矣。大户索聘资甚急,某益怒,骂妇曰:“不端妇,始生不肖女,行当斧钻加汝颈。”妇既痛且辱,哀哭至夜午,亦逡巡自挂东南枝。

  顾某欲兴讼,邻曰:“势既悬,又无凭,奈何?”乃草草薄殓母子,瘗北邙。迢迢数千里,公子诚不知也。一日闺中偶与小鸾嬉,刘岖目之,笑吃吃不休。公子曰:“婆子癫病作耶?”曰:“某非癫也,公子忍哉!”公子大诧曰:“请问。”乃屏而问故,曰:“公子曾戏一垂髫人否?”曰:“良子天人尚陇蜀耶?”曰:“里居耳。”曰:“无。”曰:“顾宓珠何人耶?”乃惶遽不知所云。曰:“冤𧕏哉,渠为公子背盟,母子毙命,讼诸阎摩,准其报冤,索公子偿。我此郡勾魂使也,日昨郡神准浙神劄,知渠渡关津,须时日,先与我勾票,即公子名,尚懵懵耶?素因夫人遇我厚,始泄,拼冥责。”

  公子长跪乞援,曰:“且往告夫人。”夫人亦哀妪,曰:“事只一线望,未审娘子允否?如书结发顾氏宓珠木主祀中堂,渠来必凭人作鬼语,一家慰且怜,哀且敬,渠心软,或金铃系解仍渠一人。”夫人婉商于晨香,晨香曰:“但能救夫,何惜让虚名?”太史急为延僧宣梵呗,祝生天,正忏悔讽诵间,妪忽奔入曰:“来矣。”小鸾突倒地,旋跃起,拉公子袂,怒曰:“薄幸郎,安乐耶?”晨香急抱婢大哭曰:“姊姊且须臾,是非姊姊木主供中堂耶?是非元配荆人姊姊名耶?堂上藋茀称夫人,皆非姊叔姑耶?此邦二千石称太尊者,非姊叔舅耶?姊自戕,得耗后,一家为姊哭几昏,姊知其事耶?郎即不义,姊即不怜妹苦耶?妹已两月妊,他日即姊姊儿,姊不知耶?”且言且哭不辍,婢瞠视良久曰:“咦,我竟不知妹子若是之可人,我今悔此一死,且悔孟浪告阎罗。”夫人亦对之哭曰:“儿死不识我耶?当日在我家喜嚼荔枝,恒蓄以饲汝,忘却耶?汝爱绣牡丹枝,我教汝画帧,又忘却耶?前本我之昏瞀,非公子忍,不能恕耶?今佛迦拔汝,能消受耶?”婢亦哭曰:“儿亦何敢忘夫人德?”遂与旧相识者一二问讯,且历述自戕苦。生前好负手支颐,仍一一如前态。夜夕,晨香潜生他处,己与婢联榻眠,情话极友爱,围棋吟诗,与晨香角。夫人问:“儿不工此,何顷艺之增?”曰:“鬼灵于人也。”住三日,忽呼公子至,恸数其罪曰:“吾恕汝还,自去解讼狱。所以然者,看吴家妹子面情耳。侥幸哉,郎也!薄幸哉,郎也!”又回看晨香曰:“我为妹子送一石麟来,兼以报夫人。”言已倒地,婢遽醒,昏昏如久病之乍瘳者。遽索刘妪,而妪已睡昏昏,至夕始苏。曰:“顷送宓娘登程,语刺刺不休,想一去不来矣。”

  公子闻之深自庆幸。晨香娩期,果生一子,极英俊,汤饼筵开,小鸾鸯忽又倒地作宓珠语,曰:“妹子速为薄幸郎预后事,不可挽回矣。”问:“前已蒙姊恕,何又毁议?”曰:“我已休矣,奈我母死太苦,讼不已,浙之神亦怒其儇薄,许对质地下。已置小房舍,狱具,当断之成幽婚,亦无大苦也。”婢子旋苏,而公子倒地毙矣。晨香守节教子,年二十八岁,忽微恙,夕起凝妆,作诗一律,跌坐而逝。诗曰:

  鸾孤影只剧堪哀,眉锁双峰镇不开。原为槁砧甘簉室,依然冤狱赴泉台。
  九原早有司香伴,七字虚抛咏絮才。寄语人问裙屐辈,慎毋薄幸累金钗。

  懊侬氏曰:莫公子风流自赏,一旦负盟,虽非污而弃之尚无所逃于夭地间也,况李十郎一流人物乎?读《紫钗记》梦鞋一折,始知仗剑黄衫,不若红颜厉鬼。


End



01 ‧ 一声雷

  明季,吾乡大雷雨,空中坠一异僧,蜷须广额,碧眼方瞳,耳戟双环,似是西域人。自云托钵朝五台,倦卧绝崖松树下,甫交睫,不知何故至此。语虽诞而貌慈,乡人多爱之,争延至家,进餐饮,问茹素否乎,曰:“素也食,荤也食,”更喜其诚笃,送之真胜寺,俾挂衲,自名铁罗汉,不事梵呗,唯日与所游者饮酒食肉而已。

  闻城北可帆园梅花甚佳,约居士二十余人往游。离城二十余里。时尚春寒,人皆重裘,僧则破衲。行至半途,日卓午,各热甚,争解去,僧悉代衣之,亦绝无膨亨状,面亦无汗。花下亭子,趺坐倾谈。少顷,雷鸣,雨如霰,为花辟尘,霁则转凉,仍解付各人衣之。以是,人多乐与之游。游必饮,饮必醉,醉则随处倒卧,鼾息如雷。夜归寺,必索水濯。僧佣候门,多恶之。一夕以冰水进,僧抽袜伸足,故作蹙眉咬牙怯暖状,须臾,果然气蒸腾,且炙手矣。

  每闻钟鱼笳鼓,意颇厌恶;惟闻雷声必倾耳悚听,或悲或喜,或点头顿足,或合掌诵佛,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众笑之,曰:“若以我为妄乎?吾雷之知音也。天以云为容,沉霾如墨者愁,变幻如锦者喜;以风为气,长空怒号者戾,穿花飘忽者静;以雷为言语,罚恶则大声疾呼,以正其罪,赏善则郑重飞扬,以策其勋。”言次,又闻空中殷殷,众曰:“顷又作何语?”曰:“骨隆冬,骨隆冬,恼煞也碧翁,闷煞也化工;孝不孝,忠不忠,耳也波聋,目也波。骨隆冬,心冲冲,云消也,雨霁也,故态萌。”众轩渠以为妄。

  顷又睹雌电,走金蛇,霹雳震,屋瓦飞走。众掩耳,问曰:“此又作何语?”曰:“胡家媳,忤阿翁,翁茹素,饭断葱,击之击之稍从容,骨隆冬。”走询之,果有胡氏翁媳口角,闻雷怖,伏地尚未起。一日,雷声沉沉,若疾若徐,忽作奇响,云豁然开,蔚蓝如沐。走询之,曰:“宦十年,囊何空,灵辇至,城之东。吁嗟乎,王公!吁嗟乎,王公!荫及子孙富贵通。骨隆冬!”果闻门外鼓吹喧闹,人马杂沓。盖邑绅王公,卒于任,其子扶柩归,邑人士迎请入城耳。

  一日,雨倾盆,响震山谷,雷火光作青紫,炫人目。询之,曰:“有长虫,粗于瓮,灿于虹,久则助魃化毒龙,噬及生物神岂容,杂杂杂,骨隆冬。”走观之,果有大蛇震死于南岗之阳,以是人始惊其异。居三年,乡之老幼妇孺,无不知有铁罗汉者。

  一朝濯足整衣讫,遍招所与游者,集于寺,笑曰:“和尚日日啖施主,绝不作东,何以为情?”乃折纸把笔,画酒樽匕鬯,鸡鱼虾蟹各种焚之,烟袅袅作彩云,众方凝视,忽奇震如爆竹,惊怖回顾,则室中已陈设完好,酒满樽,菜满盘,几案排列,就坐饮啖,品味无不绝佳。众乐之。有拇战者,有射覆唱歌者,僧亦欠伸而起,曰:“老僧愿招雷部阿香来同饮,何如?”众曰:“善则善,恐亵神耳。”曰:“无妨。”更折纸,画水天无际,远树迷蒙,一船挂帆,乘风破浪。焚之,烟团结如球。球破,成楼台,成山林,水澌澌流山足,顷刻流渐阔,若江若河,突一舟上流来,僧忽跃登舟,身仅盈尺,向众拱手,曰:“珍重!”船上帆影奔驰,鼓声大震,视之,已杳。回顾几案盘杯,亦复乌有。自是始服之如神。

  后十年,乡人某,因事至咸渎,偶游永宁寺,见铁罗汉趺坐廊下,左右两巨瓮,目若瞑。某惊喜欢跃,曰:“大师乃在此乎?”僧不答。拜之摇之,亦不动。询之寺僧,云:“来此久矣,瓮昨甫购来,不知作么生。”乡人仍坐守之,夜三鼓,僧忽大呼“雷音王菩萨”不辍。某邀大众视之,已坐化矣。某遂缕述僧之灵迹,众始悔恨,遂以瓮作涅,合而葬之后圃。某待其竣事,拜而后去。

  阅二百六十余年,寺迭更主席,以无塔无碑碣,遂忘其事。忽一夕,大雷雨,土破瓮出,僧以为财,争启之,铁罗汉也。袈裟虽朽,面貌如生,惟四肢冷若冰雪,似非炼形者。舁之禅坐,环诵佛号,顶礼瞻拜。夜静大放光明,院宇如昼。远近冠钗,大善优婆,争来布施。遂装金建龛,供于西廊,约略生前趺坐处,颜曰“一声雷”。

  余避乱,幕游咸城,乃同治龙飞二年也。偶谒金容,因忆吾乡邑乘,载有《铁罗汉传》,惟载着裘濯足两事。询诸寺僧,始得其详。且云一夜大雨,方丈知酱瓮未盖,急呼僧,声为雷声所隔,方丈谓酱必毁坏,清晨视之,瓮已盖好,询大众,无知者,及观僧像,口角指头,尚有余酱云。

  懊侬氏曰:东王公与玉女投壶,枭入不出,天且为之唏嘘;枭误不接,天且为之轩渠。蒿目下界,将痛哭而不制止者,能缄口而不言欤?霹雳大作,口舌且敝矣,唇且焦矣,而下界之人,恒梦梦而若聋焉。何来佛子,竟是知音!


02 ‧ 烈殇尽孝

  河间西鄙,有烈孝女柳珮,传者忘其姓,仅得其小字也。恩县贾人某,以武庠习负贩,一骡一马,往来燕冀间;妻素悍,借以逃阃威。红羊之岁,北直大饥,道途枕饿殍,土人易子析骸,惨莫能喻。贾日至河间,从马背上见一贫媪走入篷颗中,对墓痛哭,良久,返之破屋。一髫龄女子出应门,虽菜色可掬,而容犹可怜也。贾下骑,趋索茗饮,女走避,媪迓客。问:“一坯土下,属媪伊谁?”曰:“亡夫巡检某公也。”问:“何哭之恸?”曰:“家赤贫,生者固饥,死者亦盼断麦饭,哪得不悲?”问:“女子千金耶?”曰:“然,名柳,年十六,至今未字。未亡人设旦夕殒霜露,诚不知一块肉将安归?”言已,更痛不可抑。贾亦代唏嘘,乃探囊出白镪十两授媪,坚却之。乘不意,蓦弃破几上,而飞骑兔脱。母子追莫及,遥遥叩拜,谓怜孤寡,有古侠士风,实不知其垂涎于二八娇娃也。

  越半载,贾又履其地,归装更累累。入门,即大声询:“阿姥无恙?”母女奔出,泥首无算,曰:“微长者,当索我于北邙山枯鱼肆矣。”详询其乡贯姓氏,以俾供养酬大德。贾具以告,复笑云:“是戋戋者,何足挂齿颊!”媪具鸡黍供客。衔杯之次,贾询:“柳姑可得雀屏选否?”曰:“尚未。如长者作冰,真小女子有福。”贾乘间请曰:“某四十无一线,俗有招子说,愿奉白金五十两为阿姥寿,屈柳姑作螟蛉。但我老夫妇一索得男,他日遣嫁乘龙婿,当如某所生也。”媪似首肯,入与女絮絮多时,出云:“弱息凌夷,亦宦裔也,继膝下固佳;即下充妾媵,亦请明言于其先,免未亡人心旌常不定。”贾正色曰:“是何言欤?某之心,天日可鉴!”遂设信誓,媪遽诺。出银如数,曰:“粲粲者在是。但金允,即乞柳姑同归,莫耽延,俾早慰闺中望夫山耳。”媪抱女互哭,哀动林禽。贾云:“请姥暂割爱,若能如荆人意,当不日以犊车迓姥。”女恐过恸伤母心,即忍痛拜别。贾授以鞭,联辔就道。行里许,女耳中犹仿佛阿娘唤女声,遂大恸。贾告以不能两全,再三抚慰。

  一日,抵腰站,置女逆旅,距恩仅三十里,忽迟疑不发,询若何,曰:“此间有故人招饮,且有交易勾当耳。”地多妓,女不知也。日则静掩双柴,夕则一灯闪壁。鹃啼血洒,蝶梦魂飞。邻家马二娘,虽时来闲话,而忆母之心终不释。

  媪自送女出门,愈无聊赖,纵阿堵能疗眼前疮,而掌珠已失心头肉,昕夕泪雨,渐绝水浆。越七日夕,正呻吟病榻间,忽闻女子叩门声,媪颤声答云:“此穷窟也,谁家女娇生,来乞水火?”应曰:“儿声音,娘不识耶?柳归也?”媪惊喜,强起拔键,奔入,果不诬。冉冉拜灯下,曰:“儿真归矣,母心慰否?”媪转疑骇曰:“儿已随假父去,且深宵难独行,得毋鬼耶?抑梦寐耶?”女破涕为笑,对云:“渠携儿去,家中生菩萨,妒虎也,疑其纳小星,渠百辩,终不信,知万难相安,私以一骑送儿归。执鞭人已就前村宿耳。”媪庆珠还,沉疴顿已。

  女虽璧返,远山常颦。顾貌如故,音如故,而艺增且绝,人皆惘惘。自刺绣以至书画词赋,无一不精。每出手制,浼村人寄通都,售最速而价亦丰。唯款署“烈火夕阳子”,不书柳也。由是供饔餐,无事采薇矣;葺庐舍,无事牵萝矣。人有欲聘为妇者,曰:“俟吾母百年,终当求牡,岂竟守雌?”媪若怂恿之,则泪涔涔下,曰:“儿命薄,浩浩之水,育育之鱼,毕生无分矣。”又十年,媪病剧,弥留时,握女手哽咽,曰:“阿娘苦汝!”女拭涕云:“母往地下,自有安乐窝,儿在人间,亦非长命缕。儿不过身外身,影外影也,以生为死,以死为生。母行矣,儿当相从于地下。”媪一笑,恍然悟,目遽瞑。女号恸,集村之老成男妇,购具,制殓装,与亡父合葬,咸加封植。事毕,囊中资有余,散给茕独辈,且罄,曰:“烦代唪一声佛,祝我母早升天。”临穴日,佛声震山谷,然后举火,焚所居成白地,惨与众别,曰:“将诣腰站,寻一故人,了吾事。”众疑其无依,将去寻假父,泣送之行。

  翩然抵旧处,仍宿当日之逆旅。主人目之,大骇,问何名,曰:“烈火夕阳子。”曰:“何酷似十年前之柳姑也?”曰:“虎贲貌似中郎耳。”观者咸啧啧称异。明日出资治觞,折简邀比邻十数人,至则觥筹交错,宾主极欢。讯招饮之由,则泫然以杯酌地,曰:“昔柳姑,吾姊也。闻化后,盛蒙矜怜,赐以帷盖,得正首邱。一杯浊酒,聊代长眠人答鸿慈耳。”众抚掌曰:“手足耶,无怪其貌之神似也。”因重与述柳姑当日惨死事。女亦不悲,唯乞引之埋骨处,亦不瞻拜,趺坐黄土上,合十作偈云:“贞洁女儿花,安能污狭斜。殒身遭毒鸨,炼魂慰慈鸦。不遇奸人赚,何邀上帝夸。可怜残月底,《折柳》唱无家。咦!假即真,真即假,我与我兮,是耶非耶?”言已,顿灭幻躯,衣衫如蜕。众大哗,不能穷其变。

  盖先与女闲话之马二娘,鸨而猾者也。瞰女美,欲攘为钱树子,以贾妻毒焰告女,不信;又蹈隙恐贾曰:“秀才祸不远矣!君家胭脂虎,砸碎醋坛子,尚懵懵耶?”贾色骇变。鸨冷笑云:“日昨有东邻卖货者来,云阃人知汝买艳妇,骂不绝声云:‘俟红妆到门,当以白刃毕命!’”贾嗒然求计于鸨,曰:“是何难哉!姑以女与我,汝只身归,是非犹可狡辩,譬诸盗无赃物也。”旋出百金授贾,曰:“以此买瘦马,尚不丰耶?”贾惑之,乃囊金弃女,如飞去。

  鸨以女归,始爱若明珠,旋使应客,不允,詈且挞;仍倔强,即倒悬,出利刃割其臂肉饲猫犬。女痛极,佯允之,是日裹创盛妆饰。适一贵公子来,欣然愿荐枕席。漏三下,公子醉而假寐,女闭户卸妆,久无声。灯小如豆,公子犹扯女衣作昵声,讵僵立不动;烛之,舌出三寸,已雉经榻前短柱上矣。大号,鸨来救,莫及,是即女归叩门之夜也。鸨痛人财两空,裸女尸弃荒野,雀衔树叶蔽女体,村环守之,野物不敢近。土人怜其烈,敛资以薄桐棺,瘗之干净土,即重来所酬之十数人也。至是显幻迹。旋与河间人互述其事,咸以手加额上,曰:“柳姑不死,柳姑不死。”

  邑宰阮公,闻而义之,拟请旌,格于例,私表其阡,曰:“贞烈惨孝柳姑之墓。”幕府磊落子,擅扶鸾之术,书符召之,乩云:“柳至。贤使君为薄命人表墓,光及九泉,特来奉谢。”即自述之遭遇甚悉。问:“何能幻形,复归事母?”曰:“儿自戕后,魂遇梁孝王,怜我烈,授以炼形诀,吞以益智珠,俾骨立形成,毕十年孝养之志。”问:“何必易香名?”曰:“返魂之香,固恐骇俗。且上帝悯儿贞,赐封烈殇贞女,盖拆字谜也。”问:“何不报贾之计赚,与鸨之毒凌?”曰:“贾究以资买我身,救我母,季常之惧,亦所诚然,故不忍报。鸨则恶豺之性,淫雉之心,毒其本真也,又不屑报。然渠等早干冥罚,罪岂能逃,更不必报而自报。”问:“父母尚团聚乎?”曰:“已度父母成鬼仙,颇觉逍遥,永除烦恼,较生时判云泥也。”后附短诗五章,掷笔而去,诗曰:抗手巫咸走碧天,非人非鬼亦非仙。自从觅得淮南诀,那许精灵化杜鹃。死死生生死亦生,死生俱是女儿身。才投孽海抽帆早,如此风波愁煞人。紫诰新颁号烈殇,揶揄弄玉魅寒簧。九京那有埋忧窟,碧汉横骑白凤凰。醴有真源玉有芽,无端化作断肠花。火中烧出青莲蕊,愿借罡风卷狭斜。似此烟云亦太奇,姗姗月下报乌私。可怜阿母龙钟甚,十载何曾悟鬼儿。座客莫不顶礼传诵。时某贾已死,悍妻亦别抱琵琶。鸨则被盗扳,瘐死黑狱。嘻!姑即恕汝,彼苍苍者,能恕汝乎?快哉快哉!

  懊侬氏曰:烈孝固能格天,当其惨痛呼号,宜有真灵下来,授炼形衣钵,亦由其身有仙骨,迥异寻常也。不然,何鸾飞数言,竟若是之雍容大度耶?噫!如柳姑者,虽格于例而不旌,亦可不必旌,盖已荣于钟鼎,而寿同金石矣。


03 ‧ 父子神枪

  枪炮者,火器也,弁士行伍者习之,轰击凫雁者亦习之,往往行伍多不及猎凫雁者。何故?盖一则敷衍耳目,绳亮焰发,便能饱食国家饷;一则弋获飞走为生,枵腹而出,伏于湖滨,凝神息虑,专注如承丈人蜩,如射大夫雉,如兔起鹘落,鲜有不技精而近于神者。此中有人,正未可忽。

  泗州大圣庙前,戈叟名辽,其子名继辽。叟鳏,子未娶,贫无生计,均善火枪,逐日于湖畔击水鸟,易柴米糊口。时明季正德朝,人见其技良,呼曰大小戈,讽之入行伍,不愿也。

  一日乘夕阳,各荷一枪,上禽兔累累,将归。经宝积山下,见营卒数十人,擒一贩私盐者,殴几死。贩滚哭求饶,不许。贩者妻与女,蓬头献银簪珥,赎其罪,不许;获簪珥,仍牵之行。妻女随之哭,两婴孩见父母被获,更哭,几滚入水。叟目睹惨甚,遽呼曰:“来!若牵渠将何之?”曰:“捉将官里去。”问何罪,以私枭对。曰:“嘻!小人肩挑步担,借此获蝇头利,得谓之枭乎?彼大商巨贾,公然夹私,漏税虐民,是枭也,汝何不牵之?”众怒其饶舌,曰:“是何预汝事而左袒,得毋党乎?”曰:“党便若何?”曰:“依样捉去敲胫股!”言已,探怀飞黑索套叟。其子婉言父愚憨,求恕,不听,更击子,且攒殴之。叟大吼,翻身触机,发背上枪,青烟一缕而两卒倒。子知业贾祸,亦即燃枪,左右击,众披靡逸去。叟顾贩曰:“尔夫妻刺船,曷急遁!”遂同诣州牧自首。

  牧与营弁,均商家走狗也,械梏系狱,照袒匪戕捕论斩,父子延颈待秋决。其子上书,立辩两捕之毙者,乃己之枪,非父之枪,老惫何能为?愿以一身抵。不许。

  贩者姓邬名义,逸而侦其死有日,夫妻号哭,祷于山神,愿代死。遣其女螺娘,伪为叟之女者,携羹饭馈狱食,遥致声曰:“若乔梓死,愚夫妇何敢独生!”夜深,夫妻倚棹苇中,待女归。夜色昏黑,突有月光出水际,漾晶莹。正痴望,光忽分散,如万颗琉璃球激波欲舞。飕一声,光忽飞至船之篷下,走不定。趋视之,一蚌珠也,大如弹子。知非凡宝物,急藏诸箧。少时女归,述叟状,语呜咽,夫妻浩叹而已。

  明日,闻都御史奉旨巡按皖郡,将至钟离,谋买珠,以媚如夫人。女喜曰:“得之矣!”青衣怀珠别父母,曰:“儿去,或得酬戈翁德,倘羁留有时日,幸勿以儿为念!”遂泣与别。女托卖珠婆携之,登御史舫,以珠献。御史大喜,嘱送玉人,自详审。妾更喜,问从何处来,曰家藏耳。问珠值,曰:“芹献耳。自伤父兄出不返,贫无依,愿为夫人婢,以此为进身阶耳。”妾视其宛丽明艳,遽收录,且酬卖珠婆去。女善伺人意,眉语目听,不数日,为诸婢冠。一夕侍宴,妾正褒述女于御史,女忽伏地悲啼,叩有声。惊询之,唏嘘曰:“妾父戈辽,妾兄戈继辽也。”遂缕述戕捕之由,泣求揭钵。御史愕然久之,曰:“尔父兄事,吾已阅其牍,案如山,不易反。姑念尔缇萦再生,明即诣泗,当提讯而平反之。”女顿首谢,妾揽于怀,曰:“尔若背我去,即歼尔父兄。”女曰:“奴愿终生侍夫人。”

  明日,按临泗州,牧出迎,肃入巡署,坐堂皇。首提戈之父子,穷诘之,览继辽状,故惊曰:“孝子也!”牧极言其横,非骈斩不足明刑谳。御史曰:“罪尚可原。”即勒供疏奏,以戈父子正弋凫,两卒巡湖,隔芦苇发枪,适中,照误死,拟将戈辽父子充极边不赦。疏入,诏许。遂立遣戈父子配云南军,徒步抵配所,隶边将熊公麾下。熊览其符,知为轰毙命案,问:“枪能命中乎?”憨对之,颇矜夸,曰:“盍自武库中,自检良者来,吾有遣尔处。”戈果检得巨而准者,面试之,均先中。熊边将大喜,曰:“西南有大山,万岩耸翠中,产珍禽异兽甚伙。尔父子日荷枪往猎,得则献军门,当陆续纪尔功,满贯自有珠还日。唯内山皆毒蟒所栖,误入恐陨命,牢记不可往。”应曰:“诺。”明日裹粮领药入山,果得虎豹之属,归献,恒犒赏。逾一载,腰橐甚丰,颇觉此间乐。

  父子偶私计,内山究作何状,盍往观之?遂入视。峰峦嶷恶,树石怪丑,沙碛断涧,人迹全无。倏腥风至,木叶为脱,一象狂奔,后随一巴蛇,目闪,行如飞。象见戈伏地,若稽首状。父子急登象背,发连珠枪,中蛇之双目。蛇怒,行更速,象急负之狂奔,旁入大谷。蛇如箭急直驶,堕大崖下,如雷霆,毙矣。遂舍象觅路归。日暮,视谷口有古庙,权止宿。伏神龛中。夜静,闻庭树顶时有舐咂声与堕物声。向晨视之,树杪一大鸟,人首五色,羽大如车盖,巨爪搏死蛇食,堕者骨也。大惧,潜灌药发火,伺其飞起,击之,中胸际,声烈烈,啼如鬼车,展翅生大风,飞空际多时,堕则毙。父子大喜,负之归献,边将惊且诧,慰劳甚殷,嘱勿往。

  再数日,技痒,又入山。视前象立谷口,若拱候,试登之,果负而趋。倏又腥风至,私计曰:“又一蛇耶?”至绝岭下,象掀堕地,以鼻示之,伏草际。象去,引一兽来,首如驴,人足,白毛黑章,攫虎豹食,追象欲并食之。戈俟其过,急双枪发,中两乳。物大吼,人立,挝碎沙石塞乳际,拔大树离地,痛极长号,震山岳。戈视象已逸,再发枪,物惊向西去,堕壑毙。遂又舁之归献,边将更惊诧,曰:“尔真神勇也,从此可无须猎矣!”叩请其说,曰:“今上好奇,此鸟两翼天然有龙凤纹,夏日蝇不集,可作宫扇。此兽毛极暖,以瓯雪插一豪入,雪立化,可为御裘。行将献天子,我既膺上赏,尔亦得赐还也。”疏入,上喜甚,诏赐边将极优,赦戈父子,转送回籍,均赐官游击,仕邻封。遂叩别边将。

  甫登程十里外,突众象奔至,伏叩若感恩状。一象负戈父子行,一象舁大牙一支随。行十日,达山陕,父子下而拜祝,曰:“君其归乎,不敢劳远送,恐惊行人。”象亦悲鸣,置牙于戈前,相将返。戈赍牙,遇勾丽国使,惊曰:“此万年象齿也。”剖之,中有山水人物若墨画者,以万金购之去。由是富且贵。

  时御史出为皖抚,隶麾下,更感恩,恭献异域宝物甚多。抚曰:“女公子亦记忆否?”戈愕然。命之出拜,螺娘也。相与缕述,始共悲泣。抚喜,急为招女之父母,亲主婚,即命以螺娘字继辽,诹吉成礼。戈叟辞不仕。其子官寿春参将,升六合镇军,迎父与妻父母就养于署。叟暇,犹以枪法授帐下健儿,至今寿春背枪,为天下冠。

  懊侬氏曰:吾尝怪天之生物也,犬守夜,鸡司晨,羊触邪,马致远,豚适口,亦已足矣。而深山穷谷之中,又有锯牙钩爪,怪怪奇奇者在,味既不甘,性犹好杀,毋乃过欤?顷因戈家父子生还一事,然后知虞翳送勒之派,既为圣主报祯祥,且为孝慈赎罪过。碧翁生且育之,亦良有故耳。


04 ‧ 珊珊

  楚之凤凰厅,万山中有石亭,颜曰“苗姑救夫处”。间疑为跳月人绣帕涅面,吹芦笙呜呜声,自觅藁砧故事,而不知其非也。

  明季,焦生鼐,字梅仲,中州人,任侠放生,读书学剑,偕友游汴之上河。时值清明,士女如织。有健儿弄虎演剧者,围观若堵墙。虎眇一目,爪牙钩刺,文质斑斓。弄者故以头触其吻,手捋其须,背承其腹,而虎且宛转如人意。众掷青蚨,胜撒白雨。市散,驱入大木函,荷之去。

  生归而冥想,太息曰:“丈夫不能自全,误落陷阱,亦犹是夫!”友戏曰:“然则封使君亦将买而放之乎?”曰:“有何不可?”夜寝,梦老父闯然入,白衣绛冠,向生拱揖,曰:“封使君谪限已满,郎君若仗义侠,放归山林,则得美妇,解奇厄,证仙果,功德无量也。”生曰:“弄虎者以之攫阿堵,为衣食券,恐靳而不售也。”曰:“有机可乘。”生一诺而醒,朝暾满窗,起呼盥栉,挈友再往。

  至则鸣钲开场,虎摇尾瞑目,意甚颓败。倏一老叟,科头袒背而前,骑虎背,龁虎颔,更以髡颅抵唇侧。虎忽大吼,利喙一合,则头脆如瓠落矣。观者尽奔,两健儿哭曰:“杀者吾父也!虎向驯,不知何故突变性!将杀毙抵吾父!”子操刀欲砍,生忽止之曰:“子迂矣!虎噬人,性也。即毙之,岂即能抵尔父?人财两空,殊失算计。”曰:“将奈何?”曰:“曷卖于我,以资殓尔父,余则另作生涯,此计之善者。”健儿私议久之,以为然。问其值,曰十万钱,如数交兑。生命仆人放之去,咸不敢,曰:“索在颈,尚噬人,若解去,不将继叟伥耶?”生怒,自策马,送虎至深山中,曰:“荒野穷岩,不少生物,幸勿扰行路,罪株小生。”虎颔之,独目若流涕。生亲解铛锒,急上马返辔,挥之曰:“去!”遂分道行。甫转官衢,忽狂飚骤起,砂石横飞,虎至,急夺路,则已伏马前,叩数十下始去。归告友,咸不甚信。

  是秋礼闱获解,往应南宫试。行至燕赵间,仆马奔驰,日色已堕,疏林叠,倏迷路歧。忽林中矗出欹石,高丈余,瘦削可爱,炊烟缕缕。知有野人家,趋求止宿。则老屋数椽,门临曲涧,一眇目老叟龙钟迓客,曰:“何处贵人,下顾草野?”生自陈名氏,且告所求。邀入坐草堂中,仆马亦有安置。叟衣冠整洁,言语粗豪,自言苗姓,向客中州,遄归未久。倏一红妆屏角窥客,又一老媪上堂篝灯,蹀躞颇苦。叟曰:“寒家无仆御,此山荆也。”生局促不安,意在呼仆,曰:“累夫人不当。”叟止之曰:“纲纪劳乏,已安栖止。”向屏内呼曰:“大姑姗姗儿,出拜郎君,一代母劳。”女果盈盈趋前裣衽。生见其媚态万方,神魂飞越,几致失礼。揖而问叟,曰:“女公子耶?”曰:“然。以郎君贵人,敢以女儿相见。”

  须臾,肴陈于案,酒沸于铛,叟以巨瓯自饮,以常樽劝客。酒阑,女出,为生解装设榻,布枕拂衾,殷勤臻至。生逊谢,女一笑去。餐已,叟诣内与媪絮语,遂不出。生醉而隐几,女摇生醒,曰:“郎可寝矣。”曰:“卿尚未去耶?”曰:“父母遣视安枕,防呼茗饮耳。”问:“芳龄几何?”曰:“十六。”问:“有婿家否?”女酡然久之,微嗔曰:“夜深可寝,絮絮何为?恐老亲闻知,叱辱将及。”生倚醉,遽揽红袖,女挣脱移立,不得近,遂寝。醒则吻燥,试呼茗,则女已捧磁盎立榻下。生饮已,牵玉臂求欢,女呼曰:“鲁莽儿!何动欲丧人廉耻?”叟媪内呼问,手释,女急遁。意将诟谇,转寂然。

  天明,晨光透,女起,出洒扫。生惴惴不敢语。女呼曰:“郎起耶?满天风雪,真天留客也。”生披衣视庭外,果花飞六出,片如掌大。旋进盥具,更沏苦茶。女笑曰:“痴郎子,昨宵几惊破胆!”曰:“忍哉,卿也!”曰:“柔情媚骨,何必尔尔!”生益惑,语渐狎亵。女秋波微怒,似又欲呼,生哀之,始已。临去,忽红涨于面,欲言又止者再。曰:“郎娶否?”曰:“未。”曰:“真耶?”曰:“天日可誓。”曰:“郎求婚于吾父母,无不谐。万勿望非礼苟合也。”生曰:“诺。”

  时仆亦起,问生行否,生痴立犹豫。叟出,挥仆夫曰:“茫茫风雪,向何处去?霁即行,岂碍程途耶?”少顷,女子又陈餐膳,饼饵带松子香,雉羹鹿脯味尤美。生且啖且问女郎年齿,与婿家姓氏。叟答以择配甚难,红鸾犹缺。生曰:“仆不才,尚属清门,忝登桂籍,未知可列雀屏选否?”叟曰:“姗姗甚倔强,容归与山荆询明白,免他日怨老朽孟浪。”顷出,告生曰:“大喜大喜,小妮子竟首肯。但夫妇老矣,风烛草霜,一朝殒谢,反累弱息茕独。山野无鼓乐傧相,意屈东床即于今夕草草花烛,明即携去。愧无妆奁,能相谅否?”生喜极再拜,一一承命。

  媪扶女出,韦布新更,云环微掠,愈觉妩媚动人。交拜讫,重设尊,一家团聚。仆在斗室,亦小犒赏,痛饮极欢。夜深,二老去,生移灯掩门,即就客榻成婚礼,缱绻恩爱,盟誓万言。明晨雪霁,叟媪并出,曰:“姗姗儿娇惯,乞郎君百事看老朽,勿加罪责。双双登程,不敢以私爱误功名事也。”母流涕悲恋曰:“勉事郎君,锦旋时可一归宁,何须戚戚!”生以马授女,自则与仆徒步,拜别出门。叟于欹石下,掀卧石起,内皆朱提,曰:“仓卒不及备奁,以此为倩。”生曰:“客途无玉台下聘,尚敢领厚贶乎?”曰:“聊壮行色耳。”生勉取三锭,叟以为太少,尽代捡入囊,挥之曰:“去!”

  出山数十里,入一大城市,为女购簪珥裙服,崭然一新。再觅车马,入都赁宅居,倡随乐甚。榜发,成进士,授浙之会稽令。挈夫人同之官,多政声,皆内助也。然生性好客,旧雨新云,争来趋附。明年,升钱塘太守,而客益多。女请却之,不听。客闻之惧,醵千金购妖姬名窈娘者,奉生为妾。窈娘色既艳冶,弦索歌唱无一不工,床第之间,尤多内媚。生惑之,嬖昵忘政事,而客皆隐攘其权矣。女独宿,决不争夕。然生偶抱恙,女辄鸡鸣起,侍汤药,不啻孝子。窈娘见女肢体发肤无处不美,即乱头粗服亦饶姿致;退而揽镜,愈自惭汗。由爱生惭,惭生妒,妒生恨,遂广结婢媵,环布腹心,思倾女,不得入。暗以鸩毒置酥酪中,布女室。生偶入呼饥,女以酥酪进,窈急夺而弃之,啖猫犬,立毙。乃娇啼求去,曰:“夫人妒忌,意毒良人。妾若不去,恐难免也。”又女每夜焚香于庭,礼拜北斗,潜告生,曰:“夫人毒未成,又用诅禳法,妾时心痛,恐中魔巫。”由是生怒女,动辄得咎,曰:“终非好相识!”立逼大归。女泣曰:“自为君妇,有何失德?”曰:“吾与尔缘尽,眼中钉,喉中骨鲠,不能顷刻留!”女大恸。曰:“若留,须跪受鞭笞始已。”女即膝立受辱,婢媪争伏女旁,愿代受杖。邑之仕官眷属闻之,咸不平,声名益狼藉。

  当道者罗织生之荒怠酒色,侵蚀库币十余款,欲劾之。生惧,谋于客,出千金,购玉鼎,将献中丞。又出千金,购冬貂,献侍御。同列中堂,鼎无故碎,裘无故焚,至问谁毁,窈坚以夫人对。生大怒,狂呼不可忍,操杖立逐女出。女曰:“是真不可留矣!”自脱簪珥裙服掷地下,着嫁衣,匆匆出门,飘瞥不见。

  当道待生贿不至,疏劾之,奉旨降官东鲁滕阳丞。婢仆与客,一时星散。生典质玩物,得千金,携窈就丞任。策马悠悠,误入山谷。见疏林烟里,欹石犹存,忽至当年止宿处,大惊,恐翁媪出,无颜相见,勒马不前,遣仆觇视,则空林无屋宇,仅曲涧流泉,荒苔虎迹,急趋而过。

  丞任清苦异常,窈不能堪,终日悲啼,生唯隐忍。旋抱病,呼窈不至,盖早已随仆遁去。至是始悔,恸曰:“其负吾结发苗姑报乎?”而已无及矣。更以行赇革职,充云南军。赭衣登程,监者呵詈,资斧一空,货马徒走,两足肿溃,踯躅不前。比至凤凰厅,万山中人迹断绝处,有亭翼然,监者引入,嗔目叱曰:“尔罪应受,我辈何辜?请速自戕,免污吾刃!”生哀涕不已,监者操刀而至。

  正惶急间,忽腥风怒号,一白额猛虎自绝岭下,爪搏监者,三人死路侧。生亦迷闷。微苏,觉耳畔有妇人哀唤声,启眸视之,非他,姗姗苗大姑也。生反痛哭,曰:“夫妻邂逅,得毋梦中乎,抑冥中乎?”曰:“窈娘何在,客又何在?”生以头触地,泣言知悔。问:“虎究何往,卿究何来?”曰:“郎至此,量言亦无惧。妾非人,虎也。郎在中州所放者,妾生身父也。父母感大德,遣侍巾栉,又以无状被逐。若非大难当前,实无颜见夫子。然真面目已露,郎能无以非类见疑乎!”曰:“岂但无疑!”言已,抽刀断拇指,血涔涔焉。女惊救之,已断,急出药末糁而接之,裹以残帛,竟不痛。曰:“郎君既悔,又何必尔!”曰:“非此无以对我贤卿也。”问:“翁媪何往?”曰:“天谪已满,重证仙班,不在人间矣。南山之南尚有敝庐,能惠临否?”曰:“逃军杀监,出则领断,茫茫海内,托足无区,愿随卿隐。”曰:“以郎资质,堪破泡幻,大丹且成。”言已,携手同行。穿云越涧,约十余里,怪石数转,忽见洞府,门前长须赤脚者三四辈,翘首拱候,呼曰:“大姑救得郎君归矣。”问:“此数辈何来?”曰:“老父遣留婢仆,侍郎君耳。”入见釜铛鼎臼,几案床第,无一非石。曲折数层,若分内外。西偏一洞,为女卧房,房内陈设古雅,帷帐悉具。床上坐一婴儿,呀呀索乳。问是谁氏子,曰:“此君种也。渠外大父命名曰寅生。”生亲与摩顶,见其丰丽魁梧,知是国器。夜夕燃石灯,出石瓮中花酿饮生,烹茯苓松花饼啖生。晨起,督婢仆各出采药,自以野蚕织布,无一废驰。

  寅生五岁,颇慧。生拾树叶为笺,燃松枝为笔,抄书教儿读。十岁即通六经,能韵语。生悲曰:“吾负罪窜匿,累娇儿何时出头?”女问:“中州有手足否?”曰:“有”。问:“曾受君惠否?”曰:“有从堂弟,名者,从未贷一钱。”女以纤指卜再四,曰:“是真可托。”翌日早起,呼秃发僮驾牛车抱儿端坐,以生手书置儿怀,自脱金钏束儿腕,并与玉瓶,曰:“需果饵,此中索即得。”安置讫,遽挥曰:“去!”车如电掣风驰,突入云际。生失声哭,女笑曰:“君别儿即苦,妾父母嫁女时亦苦耳。何一入宦途,顿加白眼?”生大愧,以指示女,曰:“卿忘却耶?”相与大笑。

  焦,中州名士也,四十无子以为忧;族人子蓬头历齿,不欲继。夫人为置妾,又恐分恩爱,不肯受。是日,忽牛车到门,僮抱儿入,投书案上。拆阅,见的真为兄鼐笔迹,大喜,阅至托儿为嗣一节,更觉欢欣。一瞥眼,僮与牛车不见,唯儿束钏捧瓶依膝下。市人哄闹,曰:“焦家门内,豹负猩猩,奔出城去。”夫妻爱儿逾所生,寝必搂于怀,食必加诸膝。冬日病,思樱桃不得,儿忽捧金丸至,问何来,笑指瓶以母语告。戏呼他物,无不应,由是大富。

  寅生冠而就试,贵为大中丞,征云南寇。时夫妇寿八十,犹健饭,领军拜别,谕功成速回,顺路访亲生父母。寅泣受教。凯旋时,果访至旧处,则洞口云迷,树叶零落而已。痛哭榛莽,视石壁镌草书一行,曰:“中州焦鼐,遇虎得生,洞居卅载,吐纳通神。天降丹颗,服之身轻。水火调御,夫妇道成。某年月日,白昼飞升。儿读能贵,勉事圣君。石啮流水,岭横白云。人间天上,一样看承。”

  懊侬氏曰:人虽至愚,当其受恩,则未尝不疾首抚心,以为苟渝此盟,有如江水。及至嬖昵既久,责报太苛,反面若仇,有终身切齿者。姗姑姗姑,既报德于未遇之时,又救之极危既穷之后,其亦愧夫人而须眉者乎!至于女子小人,谗谮惑主,虎且惮之矣。噫嘻!姗姑,慎勿孟浪唱《想夫怜》也!


05 ‧ 麻疯女邱丽玉

  淮南禹迹山,林壑深幽,神龙窟宅也。至明季,始有居人,渐成聚落。陈生名绮,字绿琴,亦卜居山麓。父,母黄氏,耕种习贾,能小康。生年十五,善读。母仅有弱弟,名海客,游粤之某郡,货殖得资,遂落籍。至是母病革,私执绮腕,泣曰:“为母死后,汝父必继娶。庐花衣今古如一辙;汝穷促,可遁粤,寻依舅氏。”并私以所蓄数十金,与作旅费,生泣受。母殁,父继弦乌氏,果悍恶如母言,朝夕不能容,遂诣母墓痛哭,留书父枕侧而去。

  跋涉几半载,至则资耗而舅杳,遍询无其人。茕茕走村郭,渐以乞食度命,深悔孟浪,时思遄回。

  一日至郭之东,有槟榔树覆柴门,方引吭唱莲花落,内有短髯赤面一颁白叟出,睨生诧曰:“小乞儿,子何貌之文,而音之悲也?”生曰:“腹有诗书,焉得不文;落魄穷途,焉得不悲?”曰:“何得至此?”生遂自陈乡贯,述寻舅状。叟默视生曰:“子舅其黄姓海客,面白多麻者耳?”曰:“然。”曰:“客死于此久矣。渠生为某巨室司会计,善营运,娶青楼女。病殁,女窃资随仆遁。老夫与渠有杯酒之交,代市具,葬东郭尼庵侧大柳树下,墓树短碑者是也。”陈伏谢,径至所指处,果得舅墓。问庵尼,亦如叟言。遂呼舅哀哭,祝曰:“舅若有灵,佑甥生还,当负舅骨返祖域。”尼怜之,餐以豆粥,语云:“子所遇叟,姓司空,名浑,与汝舅有素,第往祈援手,切勿道方外饶舌。”

  明日,生见叟遽呼司空伯,惊讶曰:“小子何得知吾姓?”曰:“且知我伯名。”即诡云:“夜宿墓下,梦舅氏详告,且谕乞援。”叟愕然曰:“仆与渠,原无车笠盟,不过曾觌面。虽然,当为子徐图,尽寸心。”三日后,以绨袍一袭赠生,慨然有德色,且说生云:“仆清贫,无丰赠子,谅可原。幸邻郡某山中,有富室邱丈,本仆之葭莩也。老夫妇生有娇女,名元媚,字丽玉,年与子等,貌则鲜丽,择婿眼高,雀屏无选。子虽贫,而清才雅范,此间无与比俦。仆作函代子执柯,往就甥馆,邱丈必有厚贶,尚不足运舅柩返珂乡欤?”陈生闻之,请思其次。问何故,曰“侄家山野,荆布藿藜,恐富室千金,未能习惯。矧彰彰入赘,能任坦腹人乘龙自便者乎?”叟抚掌,曰:“迂哉,书痴也!是不过攫伊财耳。茫茫天壤,渠于何处逋逃亡婿?”生计窘,姑受函往。

  至则渠第峨峨,春深兽锁,司阍人见其落拓,叱远立。及函入,两少年出,揖客云:“奉严命,恭迓玉趾。”知为翁子,随入。见栋宇庭院,俱类世家。一伟丈夫,修髯过腹,立阶上,生趋与展谒。坐间询司空氏起居。旋白夫人来,两婢扶一四十余美人出,翁曰:“此山荆也。公子既司空世好,与寒门谊即通家,敢以妻子相见。”生又展拜。妇凝睇笑谓翁曰:“司空妹倩眼力不差,公子真可人也。”倏具筵宴,劝爵甚殷。席间略询乡贯,即语生云:“舍亲与郎君言否?仆小女丽玉,素所钟爱,不欲嫁远方。然觅婿欲得如仙乡人物裙屐翩翩者,杳不可得。今得红丝牵引,文星惠临,是真石证三生,愿即日奉为箕帚。”生离席唯唯肃谢,婉陈曰:“自惭樗栎,仰托茑萝,良所深愿。然小生实为寻舅至此,婚后三四日,即拟暂返蓬门,事蒇再回瀛第,是不得不预陈长者。”妇微笑曰:“公子何匆促若此耶?”翁急止之,曰:“公子孝心,何可过拂,容即代筹朱提五百金,作为旅费。”生心喜,敬诺。

  旋即笙管呕哑,灯火匝地,干仆引生之曲室,更簇新冠带,出就氍毹;雏姬三四,引一二八好女子,珠翠绮罗,盈盈自内出,与生交拜,送之洞房。却扇视女,则荷露桃霞,无比艳冶。生心意飞驰,反恨顷言新婚暂别,未免孟浪,容有意迁延,图静好耳。

  酒阑灯,听莲漏三催,婢妾亡去。生正隐几枨触,而女亦时牵绣窥良人,粉黛间隐有惨悴色。生不知就里,趋近软语,代为卸妆,女则拒以纤腕,再近则潜然流珠泪,徐起弹烛,视近闼无一人,始闭门小语曰:“郎亦知死期将近乎?”曰:“不知。”曰:“郎从何处来,何处去,曷明告妾也?”生具告之,女唏嘘,欲言又止。生知有变,伏地乞怜。女曰:“妾观郎君风采,意良不忍,故以机密告。妾麻疯女也。此间居粤西边境,代产美娃,悉根奇疾,女子年十五,富家即以千金诱远方人来,过毒尽,始与人家论婚,觅真配。若过期不御,则疾根顿发,肤燥发卷,永无问鼎者。远方人若贪资误接,三四日即顷有红斑,七八日即遍体骚痒,年余拘挛拳曲,虽和缓,亦不能生。”生闻之,始恍然悟,泣曰:“小生万里孤身,担荷甚重,乞娘子垂怜,容我潜逃可乎?”曰:“休矣,此间觅男子甚难,郎入门时,外间已环伏壮汉,持刀杖防逸。”生泣曰:“身死不足惜,所悲者,家有老亲耳。”曰:“妾虽女子,颇知名节,常恨是邦以地限,无贞妇,愿死不愿生。郎且与妾和衣眠三日,得资即返。妾病发,亦不久人世,乞归署木主,曰:‘结发元配邱氏丽玉之位。’则瞑目泉台下矣!”言已,抱持隐泣,生愤然悲曰:“噫!婚则仆死,否则卿死,曷饮鸩同死,结来生缘乎?”曰:“不可,请书居址门巷,与妾纫衣缝中。俾他日柔魂,度关山,省舅姑,受郎君一盂麦饭耳!”生虽书与之,而涕不可仰。入衾共枕,生屡屡不能自持,女悉劝慰禁止。对食不餐,几与石女天阉,同一恨事。

  翌日,翁媪果顿同陌路。是夕,女以香舌吮生颈,作胭脂色者三四处,曰:“可矣。”私赠黄金白玉缠臂各二。生订后约,女悲曰:“恐君再来,妾墓门之木拱矣!”明日,翁媪果践言,即挥手令去。重到尼庵,尼见项上痕,闭门不纳。急以资赁巨舫,启舅榇,载之南下。夜在舟中泣,舟子疑渭阳情重,奇之,敬礼益恭。

  抵家见父,则继母已殁,纳婢为小星。见子甚慰,见腰缠,疑妻弟所遗,不深诘。葬旅榇,买山田。陈翁善酿,遂种秫开酒肆,得利甚丰。生乃下帷读,入胶庠。邱翁见生去,谓其女毒尽无疑,正说媒妁觅东床,女忽疾发,视之,麻疯也。翁穷追,惟含涕;媪扪之,仍是处子,交詈曰:“淫婢太不长进,宁定不欲生耶?”月余益惫,遂遣之麻疯局。是局,乃长官好善者所设也。因是病,向能传染,家有一,则全家皆病,虽掌上珠,亦恩断义绝,无复顾情。

  女入局,数雉经,辄见一麻面叟,口操南音者来救止。既而思遁,叟慨然愿导引,曰:“老夫黄姓,淮南人,娘子得勿欲寻陈生绿琴耶?渠与仆似曾相识,可同行,仆亦欲东耳。”女自恃恶疾,又以叟迈,欣然随之。叟到处,重门自辟。至郊外,叟以唾涂女莲钩,口喃喃若符咒,即迈步如健儿。感翁德,事之如父,旋拔银腕钏,易资为旅费。甫至楚,资已耗尽,遂行乞,叟吹洞箫,女口编《女贞木曲》,歌唱沿门,歌曰:女贞木,枝苍苍,前世不修为女娘,更生古粤之遐荒。生为麻疯种,长即麻疯疮,衔冤有精卫,补恨无娲皇。画烛盈盈照合卺,侬自掩泪窥陈郎。翩翩陈郎好容止,弹烛窥侬心自喜。妾是麻疯娘,郎岂麻疯子。妾虽麻疯得郎生,郎转麻疯为妾死。郎为妾死郎不知,洞房绣阁衔金卮。孔雀亦莫舞,杜鹃亦莫啼,鹦鹉无言愿飞去,郎坠网罗妾心悲。郎不见,骏马不跨双鞍子,烈女愿为一姓死。郎行依旧貌如仙,妾命可怜薄如纸。肤为燥,肌为皱。云鬓卷曲黄且髡。掩面走入麻疯局,不欲传染伤所亲。昔作掌上珍,今作俎上肉;昔居绮罗丛,今入郎当屋。月落空梁悬素罗,一缕香魂断复续。妾虽生,妾不愿,守故居;妾既生,妾自当,寻我夫。可怜虽生亦犹死,不死不生终何如?女贞木,枝扶疏,上宿飞鸟,下荫游鱼。鸟比翼者鹣鹣,鱼比目者鲽鲽。生同衾,死同穴,衾穴即不同,妾心若明月。月照桃花红欲然,李代桃僵被虫啮。女贞木,红枝叶,悉是麻疯之女眼中血!女歌韵心酸,叟箫声凄咽,闻者流涕,争进以食,不敢呼蹴与。半年,抵淮南,将近山村,见老屋万椽,青帘出树杪。叟遥指曰:“向南黄石堆门者是也。子当自往,仆从此逝矣。唯祈寄语绿琴父子,云海客奉谢。”言已,即杳。

  女惊定,诣肆门,见一老翁坐炉侧,面目似绿琴,疑为翁。歌前曲,翁掷一钱与之,再歌又掷一钱,女泣曰:“贤郎陈绮,粤西欠奴债不还,迢迢责负逋,岂一文钱所能偿耶?”惊询,具告之,翁曰:“陈绮耶?豚子也。汝所言,难遽信。渠秋试金陵,不日归山庄,面当知真赝。”女闻之,即叩以见翁礼,翁送入尼庵中,遣村妇伺应,妇皆唾却走,幸老尼怜悯,得无苦。

  月余,生归,翁以女询,生惊惶不知所云。翁曰:“是不可负也。吾家不少闲粥饭,虽易枕席,当豢之,终其身。”生伏谢,急趋访女,遽牵生衣啼曰:“妾远来,不敢望伉俪,唯冀以骸骨葬君家祖域耳!”生且泣且慰,问何能自来,以黄叟面目颠末告。生惊曰:“是吾舅也,其地仙耶!”携女之家,谋酒库隙地,卧丛瓮中,诸婢咸远立,不敢近,唯一雏婢,名甘蕉者,独代撒溲便琐事;至饮食药饵,皆生手调。久更铺被挈甘蕉,卧女侧,亦均无恙。

  榜发,生乡捷,里人争与论婚,生力却,父稍稍劝,生泣曰:“儿年甫二十有一,麻疯女量不久生人世,曷姑待其毙再婚,亦未为晚也!”又恐己去,女无人照看,遂告病,罢南宫试。女以头触瓮,悲曰:“为妾故,使郎迟嗣续,阻上进。妾死后何以见祖宗于地下?诚不如死。”言已又触,赖甘蕉救止始已。

  一日,生赴戚家饮,遇雨不归。甘蕉又因病内卧,女听雨剪灯,搔爬不已。忽闻梁际飕声,一大黑蛇,粗如儿臂,长几七八尺,从空飒至。女始颇惧,继思得果蛇腹,胜于自戕,听之。蛇身盘屋梁,垂首下欣酒瓮木盖,坠地如掷,吸瓮中酒呷饮,顷刻满腹,欲上缩则木强如枯藤,倏忽坠瓮中,搅扰翻腾,力尽,声顿寂。女燃灯强起视之,毙矣。心忆蛇毒或可代鸩,掬饮升许,心顿清醒,怯烦襟,肤转奇痒,又掬以洗涤,痒顿止。明日,又潜饮而潜洗之,疾若失,肤之燥者,转莹如玉,发之卷者,转垂若云,面目手足之皴者,转如花如月,如嫩笋芽矣。甘蕉惊喜告生,询之,以蛇酒告,趋视,则遍体黑章成云篆,顶有独角,色殷然。盖此山蛇王,名乌风者也。

  具锦囊绮裙,花钿珠玉,妆女出见翁与诸宛若,莫不惊为天人。翁曰:“吾幼闻蛇王居此山千年矣,番僧求得片鳞,为人医癣疥,不可得。孰知天专留此,为吾疗贤妇疾耶?”即日备礼为合卺。珠履满堂,吹鼓筵宴,百里外男妇咸奔至,一觇女之颜色,归以为荣。

  再三年,女生宁馨儿,感甘蕉德,收为室。生却之,不可。是年春,生试礼闱,入木天,出为太守,专恤流亡与贫病无告者,人人称众母。升两粤制军,遣材官,招邱翁至,索丽玉甚急,翁假泣曰:“小女命薄,殒谢久矣,明公尚欲寻故剑耶?”生又索骸骨归葬,翁惧,献千金为太翁寿,不许。旋访司空,云:“惊逸坠绝涧死。”生笑曰:“渠真以小人目我矣!”旋命婢扶夫人出,则衣一品命妇服,容光焕发。翁几惊伏,视之,即己女丽玉也,洒泪问父母安否?翁咋舌,愧欲死。女亦时归宁,出蛇酒制药设局,济粤之患麻疯者,活无算。年四十余,太翁犹清健,疏乞终养。归修舅墓与尼庵,建邱夫人碑,纪事之崖略。至今此山药酒,尚驰名云。


06 ‧ 佟阿紫

  佟阿紫,楚人也,幼失怙恃,孑然无栖止。年十五,随戚学贸易,走鲁之登州。戚病,佟日夜侍汤药,殁则尽以旅囊市具,厚殓之,泣求客之楚者,附舟回。临别焚楮,誓曰:“阿紫从君来,不克送君返,敢有侵吞分文者,鬼且殛,神且诛。”誓已大哭,闻者流涕。然佟由是竟困为丐。

  会海滨飞来村孝廉郝隐,义而携之回。顾佟貌修整,性灵敏,勤于事,得人怜,村之巨室,咸招阿紫司奔走,以故传食得不馁。久之,得隙地,结茅棚,如斗大,外缭土垣,中种蔬果,渐免托沿门钵矣。巨室欲豢之家,不可;欲配以婢,亦不可,告众曰:“男儿不能自立,何以家为?倘荷诸长者荫,亦非终歌《朝雉》者。”

  一日,抱瓮倦卧井畔,闻雷声殷殷,知山雨至,蜷伏棚底。至晚,雷益迅,雨更急,电走金蛇,鼻灌透硫磺味。佟伏地自陈曰:“某年甫十八,无愧怍,唯撇父母墓于乡里,清明无一盂冷麦饭,宁上苍欲击吾顶耶?”突霹雳震山岳,若有巨物,骨冬坠中庭,意为鸡爪尖喙者无疑。瞑目待毙。久之,雷收声,而雨亦霁,湿云缕缕裹银蟾,攸明灭。瞰菜畦,果有一物,黑摸索,触手软腻,燃火照之,则一端正好女子,衣朴素,尽沾濡,鼻端有喘息,胸前尚温暖,唯昏昏若睡,呼不应。大惧,反扃短柴扉,冲泥走告郝,不深信,言之确,遂起,遍告村人,邀往观其异。每人篝灯,明若昼。比至,则女子已苏,嘤嘤细泣,大众环视,秋波灼灼,无一语。

  郝命人扶入棚,即藉阿紫短榻上眠。众席地坐,询之,女自云郝姓,小字五铢,所居为极大村庄,居人甚伙,距郭甚遥,实不知隶何郡邑。多兄弟姐妹,唯己恒得父母怜。是夕,正衽阿趾后,入己房间,头忽眩晕,心虽了了,而耳鸣如鼓风涛,身轻若御云雾。旋更昏瞀,比苏,则不知何故至此处。众观其装束,若吴趋,听其口音,若山陕。问伊父母名氏,摇手示不知。问可否婚聘,亦摇首示待字。郝喜曰:“我同宗也,但若是,则何法为尔寄音耗?”女子哭甚哀,郝怜而止之,与众耳语琐碎者久,告女曰:“此为佟郎居,彼此怨旷,天涯海角相遇,乃鬼神撮合,雷霆主婚,仆与汝同姓,论年齿可为吾犹女,拟遵天意,以汝妻佟郎,可乎?”女翘首四盼,郝急推阿紫,示之曰:“是儿虽贫,量非终于贫者。”女睨之,意似许可。佟面赭流汗,向众力辞,郝曰:“痴男子常守鳏耶?天意已定,违恐不祥。”村之父老,醵资谋花烛,顷刻得五十金。夜向晨,村妇咸至,争出衣裙钗钿,为女助妆。妆竟,美丽绝伦。小市酒肴,即日合卺。明日,女亲诣郝,荫膝下,作螟蛉女。郝疑女必嗔佟郎贫,久之,竟伉俪,日夕同操作,辟索分郎苦。

  一日,夫妇携锄刈蒿蔚,忽见两金莺戏于庭,倏上下,鸣且舞。女戏以竹竿仆击,坠地没。掘尺余,即得黄金二饼。佟欲易以市田宅,女不可,曰:“贫人暴得大财,徒取祸耳。郎盍走他郡,学贾,数年归示人,知富之有由来。妾甘为郎守作生活,量不致馁。”佟遂泣与别,往告郝,亦深以为然,并自任照看女。

  佟徒步游江南,诣皖之钟离,遇甄叟,巨商也,凝视其相,诧曰:“君当大富贵,奈何草衣芒履掩人目?”佟逊谢直陈,乃延归,授以白镪五百金,曰:“且之江南学负贩,无论何货,第运之,亏不汝怨,盈则除母分子金。”佟过江,思贩猪利息厚,遂投牙行,以五百金全作孤注。兑讫,白足走泥淖,行至江口,正唤渡,忽有放飞炮者,猪惊逸,尽入芦苇中,呼之不再出。痛哭欲觅死,又恋五铢。无已,吹箫乞吴门,忽遇同乡李叟,诧曰:“子何一寒至此耶?”泣告以故。叟笑曰:“子真商贾中之雏稚者。凡运白,必须先豢犬,彼项挂钢钉皮圈者非欤;猪偶有逸者,嗾犬衔之回。若全赖人力,宜其惫也。”赠五十金并假两黄犬,驯且猛。即日代运猪数十口,嘱且渡江试为之。佟拜辞,偕卢令往。重至江口,心方惴惴,忽天大雷雨,江波如山,昼昏黑如夜。佟痴立雨中,听猪自窜。比雨霁,则猪皆乌有,仅两犬在焉。愤极,返江店,出资饱餐,并以甘旨饫犬。店主人问将若何,佟作恨声曰:“此番当深入丛莽,穷搜之。”主人摇手曰:“莫孟浪,此中有巨蛇,曰芦蟒,力大能噬人。且江州沙软,多坑陷,坠则死矣。”佟曰:“宁入蟒腹死,不以失信生。”卒往。

  至则犬断牵奔入,佟无导引,唯蹲而待。少顷,乃犬声唁唁,豕声呦呦,呼号震江水。霎时,群豕鱼贯出,鹄立俟,若就拘束,不敢动。视之,其数较前所失者十数倍,而且肥腻茁壮,其值约五千金仍有余。念天欲暮,两犬始流汗出,血满口吻。适江船泊五六只至,急驱渡江。盖船即江北猪行来迎客货者。顷因翠华南幸,豕价大昂,故迓于江浒耳。比抵北岸,坚坐待价,牙曰:“再迟则殆矣。”佟不听。明日价更增,三日后,佟心怯,售之,得八千余金,存金更票帙,潜往钟离告甄叟。

  自佟去后,伙人咸云佟遁,叟不以为然。至是佟归,益张筵酬之。筵毕,呈票符,并白颠末。叟笑曰:“君亦太稚气。前豕既逸,亦何必乞不归。然子所遇李叟,尚欲见之否?”曰:“正欲白主人酬所假。”叟笑呼:“十八字,可出晤佟家郎。”叟出,即李也。大惊,视犬更杂众犬中,若叟家素豢者,益骇。少顷,恍然悟,盖甄叟早知佟事,故遣李送犬与金耳。明日,尽以七千金假之,副以干仆,嘱再之楚,曰:“遇货即运,无不利也。”佟往返二次,获数万,兼以楚无亲族,函父母骸骨归。再诣叟,曰:“可矣。”分子金与之,尚五万有余,欲妻以女,辞曰:“家有糟糠,且别已三载,不欲效薄也。”问何如人,述前事,叟惊曰:“其面庞团白,眉纤而长,名五铢者耶?”曰:“然,翁何以知之?”曰:“此吾姨侄女也。渠父母皆陕人,流寓于皖,亦富家翁,其居即在敝村之南,大树千章裹竹楼者是也。某年月日,为雷雨摄去,安知为君夫人耶!”

  翌日,引佟见郝翁媪,一家沸腾,欢笑狂喜。翁媪急欲见女,遂由淮驾海舶,亲送东床,运资返登。一帆风顺,不日抵飞来村,骨肉相聚,如梦寐,如隔世也,悲喜可知。遗奁具又极丰备,并厚酬孝廉,与之联谱系。居半年,欲携婿家同之皖,女曰:“不可,儿不忘村人德。”遂出千金,厚酬村之贫乏者。女仅生子一,因体羸多疾,为夫置妾媵,生子女若林立。郝夫人性惟钟爱女,环西苑,筑甥馆同居焉。阡陌云连,楼阁华伟,不啻世家。至诸子成立,游庠序,女年甫四十有五,犹妍丽若天人。一夕,梦伟丈夫荷双龙来,内皆纱帽累累,举而遍挂,屋角几满,尾更有缨帽衔宝石挂孔翠者亦夥。丈夫挂讫,故俯瞰笼内,啧啧称有余,戏掀掷过西墙,笑曰:“便宜他。”寐告佟,知子孙必多有科甲显宦者。后果验。然时方明季,不识缨帽是何威仪。至盛朝,佟姓世居鲁,仍簪缨拾青紫,所以有宝顶翠羽帽也。至抛掷墙外者,盖婿家均贵,亦不减外家。此桃源令孙梦麟所云。

  懊侬氏曰:彼美人兮,天涯海角,而氤氲簿上,早订婚姻,鬼神无奈何,始幻此缩地法耳。当不负死友,临奠数言,实诸天菩萨所共闻之,而一齐附泪者也。或另注奇缘,使之得内助,享厚福,亦未可定。尝闻四川周姓,亦曾有之,与此事同。


07 ‧ 雪里红

  北里非相攸之地,勾栏无立节之媛,然未可以一概论者。昔京都有薛氏女,貌绝艳,携一婢一妪,赁宅以居。自云十五岁矣。出多金市司街卒,遂安堵而开锦泥窠也。尝簪花傅粉,乘犊车往城南观新戏,傀儡棚亦轮为之停,遂不言而知其钱树子也。

  游荡儿群拥之归。问乡贯游踪,均葫芦提以对。问香名,则曰:“薛氏,行一。”侍者呼为一娘。问夜合须多寡,则伸玉臂,露守宫砂,曰:“六岁时,遇吾师以丹药点作贞验,至今身犹处子,不愿作夜度娘也。”曰:“若是,则必工吟善咏,如卿家校书名涛者乎?”曰:“非所长。”曰:“是必唱鹧鸪舞柘枝,如谢家姬乎?”曰:“非所长。”曰:“或者能刺鸳鸯锦,如卿家针神,号夜来者乎?”曰:“妾病未能也。”众抚掌曰:“审是,究以何术,博缠头锦?”女含笑,呼婢捧磁瓯出,中列骰子六,供几中央,再拜安置讫,曰:“妾名虽倚门,实则求偶,请以相思之骨,代风月之媒,是亦遵吾师命也。来者以白金十两作孤注,无论齿高下,貌妍媸,一掷成六红者,即嫁为妇,无食言。然十两仅一掷,再掷再破悭。妾守信,君等毋吝财也。”众曰:“妙哉!是真别树艳帜,而另系赤绳者。”呼僮竞取白镪至,博竟日,皆色沮去。远近哗噪,咸云:“何物粉儿,独翻花样,唱求牡之雉,呼守雌之卢,花骨头岂真作冰,阿堵物依然入橐。是儿狡哉,荡子愚矣!”然爱其色者,则难忘情,由是马絷于场,犬迎于户,上至官裳,下至胥隶,无不闻香而来,垂涎而至,作几希望。又以一娘不似妓名,因其爱着杏子衫,又全红始嫁,薛雪同音,遂呼之为雪里红云。

  一日,有侍御公子某,携百金来,十掷皆北。明日又来,视瓯中已别五红,其一滚转不定,公子大声呼红,比走盘珠定,则仍守黑者,乃痴立如木鸡。女笑曰:“险哉!何一红之难也?”

  女貌虽极妍,而性极生硬。客至,略寒暄,即请博,博已,即下逐客令,不许少一逗留。公子恚怒,阴嗾无赖子三四辈,给金,使诣女室,将窘辱,洗愧恧。女已审其意,待金入己橐,即挥手使去。无赖子大哄,曰:“一脔肉,竟如此昂贵耶?彼博场尚有闲菜酒,为吾辈解饥渴。”言已,揽袖欲侮,女声色不动,略拂纤指,即纷跌庭外数十步,呼婢出夏楚,待其三蹶而三拍之,跪谢始释,鼠窜可怜。后有踵至者,咸悉彼姝艳而勇,无敢亵,负者怏怏,不闻有后言。三载中,均落落小酬应,从不歌一声,陪一宴,假一颦笑,而香奁中累累盈五万金矣。偶语客曰:“曩得采仅娶吾身,今并得吾财,何乐而不为?”于是门前车马,更喧如市井矣。

  时江建昌李生名崇者,年少尚未娶,避难走燕台,落拓殊甚,将往投阿姐某宦宅,向为姐夫所恶。然守囊之银,仅仅十两。计无出,谋于同乡某,某问曰:“子知此间有雪里红乎?”曰:“不知。”仍告所以,曰:“曷拼与一战,捷则立地成富耳,负则寻女未迟也。”生曰:“善。”浼导之往。女见其貌清俊而衣褴褛,心怜之,曰:“此非樗蒲戏,乃秦晋卜也。登场一麾,绝无翻悔。观子十金良不易,盍珍重?”生笑曰:“卿亦过小觑人矣。书生虽贫,量不致为些须露乞儿态。”言辞慷慨,其气熊熊,已令佳人心折。及锵然一鸣,座客齐鸣采,视瓯中灿灿者,成六出花矣。女亦色喜,嘤咛一声,阶下应,即时结采,燃两画烛如椽,毡毹满堂,水陆新进。婢子引生入曲室,沐浴更新衣;女亦妆竟,偕之交拜,同乡某宛傧赞焉。

  至漏乍转,客去,归洞房,女略询家世,即云:“身已相从,愿闻郎志。”生颦蹙曰:“一身落魄,去就颇难。然为贾则素恶铜臭,为儒则不耐毡寒,无已,其一行作吏,尚可以身许国乎?”女裣衽而前,曰:“是尚不愧为红之夫也。”旋以臂红示生,曰:“妾尚女儿身,唯夫君怜之。”生以唾拭之不去,喜曰:“皮相者,疑卿为章台柳;福艳者,知卿是佛池莲。仆心醉矣,且爱且怜。”明晨,视红褪如洗。

  旋以片纸为生纳粟,得铨闽之某县令事。之任,女不令多随从,卷厚资,与婢妪均易男子装,己则缨曼胡,吉莫靴,负弹弓,佩长剑,四骑登程。经泰山下,猝遇响马贼呼啸至。生战栗,面灰死,女命婢妪护郎君,己则纵辔迓贼锋,发连珠铁弹子,如秋风摧落叶,贼披靡,无生还者。生大骇,几坠骑。至前站,私询其何勇过健儿。女笑曰:“措大尚藐视巾帼耶?聂隐、红线辈,自在人间,惜肉眼人不识耳。”因把酒,重述都中拍无赖事,相与捧腹。

  到闽谒长吏,女均执刺代长须,致无陨越。夤僚瞰艳仆,疑其有断袖癖,实不知即使君采苹妇也。

  抵任不半载,金陵贼驱大股,豕突至闽,蓦围斗大城。生集乡团,女帘后窥之,笑曰:“若以此御贼,直摧枯拉朽耳!寇深矣,且奈何?”翌日,贼更集,肆猱升,将瓦解。女麾众登陴,斫杀一昼夜,攻始懈,然耽耽者犹不去。生乞救于中丞,牍三申而援不至,盖驿路断,恨无神邮也。至夕,女以大爵劝生饮,生忧惧,涓滴难下咽,女笑曰:“饮亦死,不饮亦死,曷为醉觞乎?”生始鲸吸数十爵,沉酣眠所坐木椅上。女出,裂帛长十数丈者,先缚生,然后荷于背,且缚之极坚固,若负襁褓儿。仍男装,右提剑,左握护身牌,听野鸡三唱,晨月朦胧,呼乡团而告之曰:“事急矣,吾负汝使君往乞援,三日即返。城中诸事,听吾婢妪指挥,可谧无恐也。”遂开关,放之出。贼瞰其越濠,行甚速,又见所负如屋上瓴,不识云何,始痴望,继环击,女且走且御,斩数十人而出重围焉。

  县距省垣三百里,至则甫卓午。走入馆舍,解背上良人,视残醉犹未醒也。往见中丞,时抚军麾下仅万人,意不能多假。生将唯诺,女在身后突白云:“但乞中丞分五百人供臂使,然必由属吏自检择,不中选者勿须也。”中丞惊询谁氏子,生诡以仆对,且告其神勇,曰:“是岂昆仑复生乎!”即传鼓集演武场,女为生暗物色,皆捷如猿猱而勇如罴虎者。生诣首令某处,假两骑以归。某令见女,戏生曰:“明府当此仓猝,尚挈画郎郑樱桃耶?”生庄色对曰:“山荆也。”令骇,亟讯知其事,急延之后堂,夫人出拜。请须臾,略休息,公子一,女郎一,争拜膝下,乞授业。女约以围解日。旋整师归,贼正团团攻雉堞,突自背击之,几疑将军从天外飞来者。战一昼夜,斩馘无算,余孽悉窜。女抚膺而叹曰:“是可驱豺狼而害邻封乎?”留生入城抚疮痍,己则帅众追剿至浙界,始凯旋。

  当道上其事,生卓异,迁郡守,女诏封成夫人。某令遣子女来践约,乞授好身手,女略与一二即已,曰:“罗绮中人,得此已无敌,无深求也。”问战胜大旨,曰:“譬如博,盂内六琼,眼前八阵,知人知彼,目无全牛,胜负可立决矣。”问阿姥是何师承,曰:“吾自有师,师自有法,不足为汝辈言也。”生每断狱,女参赞,称神明;捕盗,尤襄勤;唯禁娼则力为谏阻,继以哀泣,故棠疆百里,桃花门巷,常数百家,成锦绣城也。每采舆一出,莺莺燕燕之俦,捧盘跪路衢,为夫人祝千秋者,动以千计。此秦鲁臣谱弟所采访;鲁臣,金陵世家子。

  懊侬氏曰:寒蔬中,有名雪里红者,辛辣之品也。成夫人隐于粉黛,博以相夫,坐而裙衩,勇于杀贼,是桃李之艳,而姜桂之性也。锡此佳名,良不愧耳。不言其师,而师自大有人在。闽之氓,感保障之德,每至伏腊,有以雪里红荐春盘者。当不敢斥言而呼为成夫人菜乎!嘻!诸葛行营之种,可以并传。


08 ‧ 邬生艳遇

  邬荣典,字少华,任城儒家子,年十七,尚未婚。时正夏五,移枕席置小斋,一老仆作伴,喜岑寂也。一夕溽暑,令人思,因遣仆宿外舍,自起拂榻拭几,剪烛烹茶,视皓月一窗,不禁遐想,背灯危坐,口吟一绝,云:“明月此时好,美人何处来。相怜唯有影,绮户为谁开。”诗就,曼声吟咏。忽一丽人冉冉至,年约十五六,广袖长裙,乌鬓翠黛,目盈盈若秋水,裙下露莲瓣,翘翘若解结之锥,殆画中人也。

  邬惊询曰:“卿鬼耶?”曰:“否。”“人耶?”曰:“否。”“然则狐耶?”笑曰:“郎志在美妇,妾志在情郎,偶听高吟,知情之所钟,故冒嫌学私奔之红拂,郎何必哓哓询踪迹耶?”曰:“卿有名乎?”对曰:“宾奴。”“有字乎?”曰:“樊稚。”邬不甚了了,第握纤纤手,则柔胜于荑,令人魂荡。相与谈论,慧舌生香,旁及词章,藻思耀采,邬爱且服。听玉漏丁丁,墙外之柝四下,促其解衣,则飞红上颊,约以明宵。野鸡四啼,仓皇遽遁。

  翌果挑灯自携衾枕至,备极华丽,人世所无。遂与绸缪,而痛楚莫胜。女曰:“妾身犹不雕璞也,乞郎徐徐,幸勿狂暴。”事已,视清簟落红,真犹处子,邬益怜爱。因以臂代枕,口吟一词,云:“郎可怜,妾可怜,一对鸳鸯一对鹣,今宵那世缘。莫流连,且流连,生怕钟鸣欲曙天,情人隔一边。”女喜曰:“郎真有情也。妾虽自荐,然得此错爱,死不可憾也!”即和其词,云:“风谁家,月谁家,妾岂当门卖笑娃,情深念转差。香辟邪,正辟邪,夜雨摧残一树花,郎君郑重些。”天晓,自摘耳上两金环赠邬,曰:“以此作定情物,然慎勿示人,恐飞短流长,彼此不利。”自此来无虚夕。

  一夜正偎拥,忽有斑白叟破门入,面靛裂,发蓬飞,霜髯如戟,叱女曰:“小妮子,太不识羞耻!”既而指邬曰:“污人清白,风狂儿不当杀却耶!”邬惊惶无地,以被蒙首,口噤不能言,唯齿牙震击作奇响,自被隙微窥女郎,则俯首却立,觳觫可怜。正疑惧间,老人呵斥益厉。忽仆在外舍,反侧匡床间,声扎扎,二人遂渺。

  次夜,邬扃户,眠不熟,而女已袅娜在床侧,娇羞惨淡,默无一言。邬执其手,问:“昨宵老叟属卿何人?”曰:“老父也。”曰:“卿家大人,险将小生惊煞,然我两人之情分,岂即尽于此乎?匝月恩爱,已逾寻常,某愿为卿死,不悔也。”女嗟叹久之,始云:“郎何痴也!以郎表表,何难得玉台艳偶,而乃犯险阻争异类哉?且家君素严,翌即迁他郡,妾来永辞,愿郎自爱,毋以妾为念!”邬失声大哭,女以袖中红巾拭泪,己亦泣曰:“妾原图永好耳。不意怒触高堂,殃及君子,义难复聚,请以所赠赐还;非重物也,恐郎他日触目伤心耳。天如鉴怜,则镜可圆而剑可合。妾去矣,千万保重!”言已顿杳。听户外修竹风敲,如摇环佩,举箧视金环,已不知于何时携去。然邬由此玉体羸败,念念不忘玉人。

  有女巫阿翠,目能见狐,且知狐所在。邬因邀而问之,曰:“若其好着淡黄帔薄罗衫,面团团如月,一笑两颊上生微涡者耶?”曰:“然。”曰:“是非他,骆氏小素也。”邬始恍然悟,昔告之名字,乃暗切而不肯明言者。阿翠请生作简,愿任作寄书邮。数日来报,云:“小素匆促,不及裁笺,着传语奉复郎君,前实缘尽,恐径自别去,苦郎相思,故幻此形状,俾郎君心死。乘便寄丹砂一粒,可以却病痛。”邬视药小而红,香甚,一服,疾果瘳,而思女之心亦释。

  懊侬氏曰:情之所在,父母师保不能止,天地鬼神不能禁,山川河海不能隔。顾为情而来,情未尽,则麾之不去;情既尽,即招之不来。且不以余情害情人,复能以幻相警痴子,是非真深于情者乎?否则,朝伐夕戕,非髓竭神枯而不已;又或洁身而退,令人魂销气结不能忘,真冤且孽矣,尚得谓之情乎?如小素者,方可与言情。


09 ‧ 假五通神

  南人之崇奉五通,犹北人之信狐也。客有贩卖阿芙蓉发籍者,往来齐楚间,非一日,阿堵充豫,乃纳粟为九品官,在籍候铨。虽煌煌章服,腰佩玉,腕跳脱,襟洋表,面架墨晶镜,而烟霞营生不肯弃,以故富且贵,居然晋绅矣。

  客姓万,乳名佳儿,遂名曰佳,字颗珠。幼失怙恃,一身块然,因性敏貌俊,善蝇头楷,得为刀笔小吏。娶妻雍,颇风致,犹善艳妆。佳后弃隶学贾,精歌唱丝竹等艺,日诱良家子作狭斜游,多外宿不归。

  雍独居,挑灯凝睇,对镜颐,见己身后,若有男子影,心疑夫婿潜回斗笑,喜而回顾,则翩翩美少年,体态妍丽,羊车中人,乃生平所绝未邂逅者也。惊欲诘,觉口噤神迷,少年已偎之坐,细腻熨贴,慰藉良殷。自陈“为五通四郎,怜子孤衾,特来相伴,未知卿卿亦如小生之痴情否?”雍欲撑拒,觉四郎肌肤中有一缕幽香,透入鼻观;又舌入己口,搅扰吮咂,心遂大动,听其所为。事讫,神顿清,四郎犹共枕。羞怯欢恋,觉天下男儿无逾四郎美。从此朝夕至,至必饮,饮必醉,醉必眠,眠必尽欢而后已。佳偶自外归,四郎仓皇窜匿,怒抽壁上刀挥之,四郎遽化白光一线,飕然从窗缝中出。问妇,妇诡云:“无所见。”然枕席上竟由此大冷落,无腻语,无欢颜。

  明日,四郎又乘间来。妇泣曰:“奴方期图永好,而今已矣!”四郎面赭问故,曰:“郎既神道,何畏渠凡人?”曰:“非也。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为天良耳。既盗其妇,又凌其夫,人且不可,何况神乎?”言未已,佳持刀突出,四郎含笑欲去,视门外环立健儿,持弓矢以俟,盖佳之布置也。四郎牵妇衣袖,宛转哀泣,又伏地叩头,愿永绝迹。佳狂躁,刀砍其面,如败鼓声;砍其头,如败柝响。户外人又欲哄入,四郎抽掷金钱如雨,众目炫乱,始从胯下出。佳投刀而起,拾地下金钱,得百余两,略酬健儿,余悉入橐。

  月余,妇病不起,昏昏无一言。夜忽悄起,妆饰一新,曰:“四郎来娶我矣!”佳怒曰:“既神道,何强娶有夫之妇?”曰:“嘻,子休矣!前所得金钱谓何?盖卖妇身值也。”言已,趺榻一笑逝。众闻空际果有鼓吹喧哗,人马杂沓声,逾时始寂。佳之同类,咸来吊鼓盆。佳反鼓掌曰:“仆有远志,山荆本赘疣也。”葬已,遂尽遣婢子,日挟金资走四方。后遇道士,授以金针槐角猪皮做假之法,利更倍焉。

  汉中史太守,严厉非常。佳能曲意承顺,有触逆太守者,佳必故与为难,詈辱万端;有逢迎太守者,佳必预为往来,周旋尽致。守有过,佳揽任于己,曰:“太守何若是?”以故太守逢人谀赞曰:“老人虚度,悔识万生晚也。”偶与千金,嘱代购佳丽,曰:“此苏台土产,敢不奉献。”囊金往,以五百买贫家女,先与私通,迟疑不进。会太守墨败,竟攫为己之第一妾,名曰春花。

  其友豫人王七,有古癖,烂铜碎玉,书画玩好,无不珍爱。佳代搜罗,凡物罕而价昂者,必暗贴己橐,仅以半价报之。以故王大信任,尝谓人曰:“天下信实,更有如万生者乎?”会同人过海,以女寄佳处,曰:“弱息破瓜年矣,仆如三年不回,听吾弟代觅婚配。”王去,佳瞰女美,诡云得坦腹。入赘日,却扇筵开,女掀帕斜睨,则须,目灼灼者,佳也。曰:“吾故疑是佳儿。”曰:“既有佳儿,理配佳妇。”遂攘为己之第二妾,名曰夏云。

  偶乘焦叟船,过鄱阳。佳善酿,精烹调,每餐必拉焦共啖酌,欲迁东道,必坚止。翁私带小货,佳辄浑其税而倍其值。瞰翁女,船尾操楫,甚艳冶,眉目传情。询翁:“何女公子至今无佳婿?”曰:“小妮子,娇惰惯,不欲嫁弄潮儿。至瞿塘贾,金马客,仆又难仰攀,是以迟耳。”曰:“仆不才,九品官也,未知许下玉台否?”翁掀髯笑曰:“万颗珠,四十无妇,谁敢信?”曰:“冤哉!结发死,至今尚未续鸾胶。”指天自誓,翁信不疑。比入门,结缡已三日,悔无及。翁拼闹,欲讼之官,女曰:“儿已至此,夫复何言!”佳长跪请死,崩角有声,翁长叹,拂袖去。遂以女为第三妾,名曰秋月。

  偶游楚州勾栏张眉娘家,先通其女亭亭,暗订婚娶,缠头甚丰,有成议。眉娘太息曰:“不图吾女先有所归。青楼人珍馐罗绮,贵若嫔嫱,帷凤冠补服不可得,诚不了恨耳。”佳曰:“吾九品官也,他日亭亭得花封,可赠于子。”眉默默良久,小语曰:“子娶亭亭,仅得人而不得财,且欲破其财。吾年来奁资饶富,曷易而娶吾,子既得财,我又得贵,非两全乎?”曰:“弃亭亭,奈何?”曰:“母子同事一人,古有之乎?”曰:“有,有,有!”遂附会小说,诡托无稽。入门,见已有三妇,艳眉大哭,欲寻死。佳极意温柔,化怒为喜,盖以调停冠裳之法,来处置闺阁,故众小相安,亲如姐妹。遂以眉为第四妾,名曰冬松。亭为第五妾,名曰四季。佳更筑房廊,终朝笙管,不数汉家愿老之乡矣。

  闻画士柯莲善写真,邀至,写五妾,面庞酷肖,更绘楼阁若园圃,或钓鱼,或把酒,或联句拈题,或着棋角胜,绘佳短衣瀹茗于旁,若奴子状,题曰:“五美图。”工竣,佳酬以洋蚨一枚。柯争较,佳怒曰:“吾九品官也,尚不足役一画士,则捐官者何荣耀耶!”立叱之出。柯忍辱,祷于五通之庙,佳不知也。

  一夜醉归,奴子篝灯,至中门止步,盖佳立童约如此。甫履庭院,闻五美房中笑声盈耳,灯光荧荧。潜诣四季,则一狐裘丈夫,偎四季扪乳,四季笑吃吃不休。怒叱走入,丈夫徐起,则貌与己同,无纤毫差。彼曰:“噫!是何妖魅,敢化吾形,来惑四季耶?吾结发为五通神所杀,想又垂涎于子;不然,施施从外来者谁欤?”抽刀而前,四季亦执剪刀相助,势甚汹汹。佳呼曰:“五娘莫信他,貌虽同,吾衣羊裘,可辨也。”旋见丈夫羊裘,而己则狐裘矣。众媪挥仗争击狐裘人,几毙。

  急逸入冬松室,亦有一貂裘丈夫,抱冬松饮醇醪,拈花为枚。见佳入,语亦同前,佳曰:“吾衣狐裘,可辨也。”旋见丈夫狐裘,己则貂裘,众婢持帚争扑貂裘人。

  逸入夏云房,亦有一狼裘丈夫,搂夏云抚案看春册,较量笔墨工细,闻外间哄闹,故作惊讶,告云曰:“卿勿怖,此五通也,闻渠善变,无毫厘爽,先与卿约,吾衣狼裘,若见衣貂裘者,为五通,可诱之入,利剑断其首,卿能助我乎?”曰:“诺。”果就床头拔剑授彼。佳大惊。

  趋就秋月,则又一猞猁裘丈夫,拥秋月团炉爆栗,且啖且笑,见佳入,大笑曰:“子何人,敢入吾房闼耶?”既而自思,恍然告月曰:“想即杀吾元配之五通又来矣,吾实切齿不可忍。来大好,请君入瓮,就炮烙。”月果取床头猎网,欲罩佳首,佳呼曰:“秋娘何梦梦,吾衣貂裘,可辨也!”旋见丈夫貂裘,而己则猞猁裘,大惊欲遁,秋月招手,更狂奔。

  近春花卧所,闻磨刀霍霍,曰:“吾非君家大妇可比,不能任五通污,渠若来,吾手刃之!”瞰床上,正卧一松鼠裘丈夫,对灯吹烟,笑曰:“莫怕他,吾曾挞渠,见渠喜衣猞猁裘,见即执之,可为证。”佳愤极大呼曰:“春娘,卿床上妖也,吾万佳在此!”春花申申詈,曰:“万佳乃九品官,岂死魅所能冒假?”鼠裘丈夫亦笑曰:“冒假万佳,理不可解,汝不过贪淫,吾小星甚多,听自检择,何必混乱庐山真面目乎?”言已,春花掷刀出,几中肩。奔出,被卧厅事中,自顾己衣,仍为羊裘。

  明日,诣内窃听,均有私议,或曰:“莫出门,彼四家均为五通占,吾夫妇落得逍遥,免争夕。”或云:“自家儿夫,宁不能辨?而乃为五通占,彼四家何其愚!”或互詈曰:“妮子不知耻,何不视吾房中有真郎耶?”或互诫婢媪曰:“莫乱道,恐触犯彼四家五通神也。”冬松更伏丈夫身上笑骂曰:“何如?连亭亭都为神踞,还是老娘待汝情份不薄耶?”旋闻断云零雨之声,意态亵极。潜出仰卧,见一髫发垂肩小女子,艳绝,徘徊床下,手弄烟筒,笑曰:“与郎有缘,腆颜毛遂。”佳大呼,以烟筒击之,女顿杳。闻屏后有男子声骂曰:“万佳无礼!我辈昆仲皆五通,与尔妾嬉,未免尔鳏,故遣小妹来伴汝寂,反恶声向人,岂真倒插沙帽翅,便妄自尊大耶?”佳悚怕,叩首连称不敢,问:“君既为神,亦知明理乎?”曰:“唯禽兽不知理。”曰:“是也,神既占娶吾妇雍氏矣,何又占吾诸妾?”神曰:“是何言欤?”既而大笑,曰:“子稳戴绿头巾,尚不知奸夫伊谁耶?前娶尊阃,乃假托吾辈者也,如不信,子试言,渠当日来作何状。”佳缕述挥刀掷金等语,神曰:“若何?渠真五通,能如是之畏子乎?我辈俱在,子刀亦在,姑试为之,较真赝也。”佳哀泣,自称死罪,诸祈成全。神曰:“嘻!万佳儿,若能供养我,既不汝仇,亦使子富。”佳敬诺,从此遂事神。

  一夕,梦妻雍氏珠翠盈头,锦袍玉带,门外多护从,掩泪入帏,执佳手唏嘘,曰:“万郎,何可怜人也!妾所适之四郎,乃真五通,渠之兄若弟,早为郭孝子所斩,剩渠一身,不复为厉,然威权亦炽,管领东南一角,亿万游魂都监使,士卒如云。妾每怀故剑,渠亦惨然。今闻诸妾所占得,乃假五通。言于四郎,愿效绵薄,明日领兵至,代郎驱除,乞暂避其锋,毋干犯也。”万欲拉与叙旧,雍羞拒起辞,黄梁遽醒。谨志所言。

  次夕,潜伏东邻,果闻宅内戈戟交鸣声,四郎叱咤声,五妾环泣声,媪婢奔窜声。又闻四郎誓师曰:“如此假五通,横行若是,若能尽缚以献者,膺上赏!”众卒邀应战斗声。移时,四郎大呼曰:“遁其一矣,奈何?且归报夫人,再图侦捕。”旋闻空中吹螺击鼓,为四郎凯歌声。声顿寂。晨携仆入视,则妾婢皆昏迷,救苏,犹各哭其夫而不悟。视箧内黄白,则外虽扃,而内皆空空。阶下有黑白小花犬四,皆断头,血涔涔,想即假五通也。

  整顿门庭,医治五妾,渐次就痊。收集逋负,仅剩千金。深惧食齿浩繁,若何生活。既而自喜,曰:“我九品官也,当以官为乞食左券。”尽以千金贿赂长者,授实任某县典史。甫莅任,红黑帽鸣锣呵殿,四轿游长街。忽有黑气一团,呜呜自空中奔至,内有毛手如葵扇,遽搏其颈,詈曰:“吾兄弟辈,待汝不薄,为何引恶人来肆杀戮?吾诚假五通,然不汝恕矣!”言已,手批其颊,其声甚脆,佳大呼,死舆中,五美图遂四散。


10 ‧ 父子同日成婚皆元配

  娄生鉴,字方壶,楚松滋醴芝村人也。父名子重,负贩成家,娶朱氏,生鉴,甫周岁,氏即殁。继娶牛氏,生女莲,溺爱女而虐遇生,黑心符耳。生幼聘马氏十三娘,以子午佩下聘,报以鸯鸳佩。楚俗凡聘物,咸令儿女系胸次,合卺时始解之。生以幼聘,仅知岳马姓而已,馀不知也。顾性敏嗜读,貌温婉如处女,而超逸不群,馆师爱之极。

  甫冠,父令弃儒,师愿璧修脯,请勿弃,不能从。生自请习武,亦不许。嘱妻舅牛三混订伊戚钱肆学贸易。地离村八十里,中隔一湖,生不愿往,父促之,牛氏尤哓哓,乃涕泣去。抵肆拜主人,以齿稚抗受之。拜同人,以书腐挪榆之。晨夕供洒扫,客至进茶茗,缓则詈,误则挞,比在塾时迥隔天壤。度支簿籍,一见了然。惟性傲不受羁勒,时与主人白眼争。勿半载,求归省,不许。一日,误兑朱提一饼,凿之,白铅也。生典衣暗偿之。同人白于主,主骂鸭:“盲小子,真得穷饿煞,有何福泽坐享三餐耶?”生羞汗面赤,不敢语。会食,甫执匕,主又詈,众又嘲,乃投著,拍案大骂曰:“鬼子敢尔,吾弃呫哗而事货殖者,父命耳。牧猪奴竟限人至此!”主欲奋老拳,反遭生毒手。适牛三混来,怒叱且批之,生遂跳踉出门去。踽踽行卅馀里,见树外秋烟明灭,芦苇萧萧,男妇老稚,释担坐柳荫下,知是湖,大声呼渡,一舟来,人争船窄不敢上,又一舟来,催之行,舟子笑不语。旋一老者来,青鞋竹笠,貌极修整,甫登即鼓棹入烟际。舟子曰:“候阿爹久矣,若个小官官急色相喤咶煞人。”生怒,叟劝慰之,因就询长者姓氏,曰:“马。”转询生,以实对,叟瞿然曰:“子其娄大户子重文郎耶?而翁与仆有旧。”生悚敬之。又询何处来?生又详告之。叟曰:“少年盛气哉。”须臾登彼岸,叟向南,生揖别,欲之北。叟挽留曰:“夕阳堕矣,前途有虎狼,且伏莽。山村不远,请止宿焉。”

  生遂随之入村,登堂展谒,盖以楼下为面圃轩,几榻明净。俄顷,村僮篝火捧酒肴出,杀鸡为黍,俨有古风。叟举卮劝饮曰:“市远愧无兼味,惟家酿乃老夫手制,不知能下咽否?”生急赞香冽,豪饮四五爵。叟犹刺刺语,而生已玉山颓矣。怜其困惫,扶上榻,覆以布衾,示童曰:“尔埃大郎宿醒解,可以茶果进餐饮,毋亦酣眠也。”童瞰史诣内,偷饮剩酪,啖羹炙,亦醉,钻入牛窝中卧,忘翁所嘱。

  生朦胧一枕忽醒,吻燥呼茗,无应者,自起暗摸索,烛灭、门扣,晕而跌者再,胸隔蒸腾如炙鼎,始哀哭曰:“噫!娄方壶其死于此乎?”时叟女十三娘长成,风姿妩媚,以楼上为香巢,顷过寝门,闻父告母曰:“堂前婿也。”女闻之急遁,由内梯登楼,掩烛凝坐。每夕恒携香茗一瓯,炙地炉上,为绣倦就寝所需者。及闻生呼,惟捧瓯干急。旋闻生哭,心旌遂摇摇不知所措,因思灯烬夜阑,又有外梯可下,莫辨谁何,代呼既不能,坐视尤不可,遂战兢下楼,暗以瓯送生怀中,复轻移莲步返。生得茗如火炉地狱得醍醐甘露,牛饮而罄之,渴顿解,转昏昏睡,抱瓯于怀。女心怔怔不宁,顿忆瓯在楼下非了局,大怖,又恐瓯放无定所,乃秉烛复下。生合眼假寐,睹一丽人冉冉至,半掩红妆,轻笼翠鬓,绝色也。睨壶欲攫,甫伸玉臂,生遽握之,女面赪喘汗,欲挣脱,不果。低告曰:“妾送茶来,好意成恶意耶?”曰:“不恶。”曰:“然则当放我去矣。”生不语,女顿足羞怒曰:“急煞妾矣。”曰:“谁不急煞耶?”声渐扬,女急以纤指捂生口,生即乘势拥抱,仆于怀,狎之。茵席流丹,缱绻莫喻。

  问叟何人,以父对。鸡唱,自解胸前佩玉,与生更系而去。生自思,宿田家何幸有此奇遇?云英遇裴航,刘阮饭胡麻,得此可称鼎足。继想遁归觅渡状,遇翁款留状,女子怜惜状,又历历想父之愚、母之虐、舅之横、生慈之夭折,此何如境也?而乃丧心病狂,坏人名节,损己阴隲。佩玉事露,则两小之性命尚堪问乎?其时钟动柝残,晨星在户,犬狺狺,吠花影。柔肠欲断,愈思愈怖,迫不及待,乃披衣越墙去。

  出门荒窜,不知所之。因思两事均不能归,附舟渡江,沿途乞食。久之,蓬头垢面,居然卑田。继抵皖之黄山界,踯躅乱峰。时日已暮,听鸮鸱泣露,猿鹤警霜,青磷在枝,狐狸捧首,怖极,团伏憩松树下,自怨自艾,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恸。忽身后石壁有门洞开,一青衣童叱曰:“何处莽男儿在此啼哭?”对以失路。童惊曰:“娄郎耶!郎居醴泉村,门首有长桥十丈环、晾鱼罾者非耶?”曰:“然。”曰:“既确,且往见吾师,或许小住较胜于市侩饥驱也。”生诺,敬随之。冥行数十步,月魄晶莹,树中楼阁文疏,台榭缭曲,堂下大溪,映月如镜。一叟紫髯碧眼古衣冠,南向坐,两行侍从皆星官装束。童跪曰:“娄氏子来。”生伏谒阶下,叩有声。叟笑顾侍从曰:“吾道此儿有英气,何如?”众噭应之。即命童引之曲室,白玉砌成,壁上古字皆论韬铃。生昼则陟岭樵苏,夕则面墙雒诵,间有费解处,问师之高足弟子。忽童来宣师命云:“有远游,众随师去,尔坚守洞府,毋擅离干谴。”正欲往谢,见叟已化彩凤,九人首,五色羽,持干戚。众已化鹤,或白或玄,皆大如车轮,声锵锵如奏钧天,翱翔飞去。生独居愈无聊赖,潜入叟宫,见壁悬莫邪一柄,案列黄金十笏,槖金负剑,更易道家巾服,临溪照影颇似黄冠。无何影灭,视溪下有世界,屋如桔,人如蚕,憧憧往来,村也。马叟与妇坐堂上数女罪,逐出门。女走告父,父骇诧,询店主,主告以遁,父不信,舅证之切。向马索子急,马携女捧玉告于宰,宰讯良久,谕父领女回,容檄邻封为觅而子。

  舅又唆店主,告生盗青跌十万贯。宰察其伪,两与重笞,讼始平。女入门操井臼,忍凌逼,孕而产于柴房中。子呱呱啼,父哀邻媪护惜之。母寻父拼闹,声汹汹,女惊晕,儿益啼。生凝睇惨动心目,引吭一号,胜于松下之恸,眩目失足,堕溪中。自分已死,比苏,则高卧绝𪩘下,金剑俱在。遇樵人询之,寿春四公山也。急诣城觅舍馆,制鲜衣,购良马,不作道家装矣。偶游广肆,见众围一好女子,绝艳,插草卖身,启云:“女子婉丽姓甄。父孝思,楚名儒,幕于此大父。母卒不能归葬,顷父又病,生路已穷,行将卖身救父,为婢、为妾不悔。”生暗访甄耗,察之切,即诣甄,为分二百金与之,且嘱父女速归,毋羁留。甄感极,流涕曰:“君郭解、仲连之流也,请示姓氏。”曰:“娄姓,萍水无字。”询何往?曰:“仆仆鲜定所。”曰:“君赠仆厚,仆亦愿为君图。长安绳妓作乱,征十年未平,仆与副将军罗公善,请荐为记室,云程未可量也。”生喜,甄力疾作书,又命女出拜生为假父而后去。

  翌日盛备鞍鞯弓刀,抵宝鸡,投书军门,抵掌谈方略,罗急荐之帅。使专领一军,昼夜攻击,大小三百六十战皆捷,割战袍,裹金疮,抽壶矢,注天狼,英风胜概,敌人怖之。元旦夜,出偏师捣老巢,斩馘无算。贼平,帅以生功奏朝廷,钦授西秦水陆兵马都统制,即令镇守。生上疏陈情云:“亲已老,妻未娶,乞回籍再莅任。”诏许,封生父为庸国公,母为庸国太夫人,预封妻为秦国夫人,预荫子为翰林博士。生自念出奔时甫冠,洞居十四载,戎行又二载,虽半甲而衣锦荣归,亦可以耀村人矣,乃促车马兼程进。将之村,嘱卤簿在后,整辔独行。忽闻鼓乐声,见旌旆影,又华仆披绛,簇拥彩舆进村,村亦甲第崇高,迥非旧景。比卤簿至,始逡巡入。见主位美少年孝廉服色,首座贵客章服亦同。视之,甄孝思也。旁坐皆村中父老。众见生入,大惊。

  盖生自遁后,父果向马索子,马告于宰,宰命生父携女归为媳。继母凌贱女几死。既而生子名佩,字玉根,纺绩课儿读。今继母卒,莲妹亦适,佩顷中乡魁,矮屋中遇甄,极契好,榜发同岁,乃破格以婉丽妻之。甄回籍,筑佳城,得窖金甚富,时正送亲来。马夫妇寿八十犹健饭,刻与生父斗叶子戏。众半以家庆告生,半向材官询。生入见父并马翁媪,各哭失声。甄入,交慰之。十三娘突见生,泪莹莹不能作一语。生至是始知向所遇者即岳、即聘妻,皖所救者假女,即真媳。始知翁健、妻归而子且贵。及闻继母卒,又涕不能仰。众交贺如斗,争瞰若梦,鼓吹比雷。甄急告众曰:“父子同日成婚皆元配,古今有之乎?”曰:“未曾有。”曰:“今竟有之。”乃请生脱戎服,更朝衣,邻媳劝十三娘速妆,而十三娘已潜于柴房内抽咽哭无声。众强为调铅粉、戴花钿,金冠绣蟒,依旧天人。堂上供浩命,设氍毹,老小两伉俪先后拜,然后交拜之。礼成,笙歌宝炬引入洞房,堂上开筵,堂下演剧,坐客豪饮尽欢而散。

  夜阑,女背灯羞涩,犹欲指挥仆妇照料,生暗止之,不答。俯就之,女故作倾耳耸听状,仍不答。生面赧,解衣掬子午佩曰:“玉犹在此,卿鸳鸯佩耶?”女暗解,掷与之,复不答。生遽含涕跪抱之,女推生走避,曰:“风狂儿,十六年尚病渴耶?”

  懊侬氏曰:百年之树始华,其艳必秾。积困之家发迹,其事必奇。事愈奇者,心愈苦。心愈苦者,情愈专。情愈专者,福愈广。要其所根者,仍惟一字曰:德。若徒赏其子母珠圆、大小镜合,无乃幻乎!


11 ‧ 郝腾蛟

  床头夜叉啼,河东狮子吼,能令铁铮铮汉子丧胆寒心,恨无杜兰香重到人间耳。然每闻吾乡父老谈郝总兵事,未尝不须眉欲动。

  总兵登州武世家,姓郝名腾蛟,字春霆,少以武庠获解,事父母至孝。两臂能开铁胎弓,矢无虚发。拳勇得僧耳的绍。貌虽如处女,然路遇不平,辄拔刀睚眦之。家赤贫,不妄干人,或樵采山林,或猎捕飞走,供菽水;然里有窘急来告,则资助之。顾东砍西砍,如杨阿若。人虽德之,而恶其横,故年已廿五,无敢以女妻者。

  会礼闱较武有期,整装欲往,因贫,无仆御,无坐骑。自以雨盖被,弓矢刀戟负于背,以米麦菽粟蒸馍馍揣于裹,登堂拜别。父母诫之曰:“儿功名无庸计,所忧者性不纯,好预不干己事,辇毂下,重则弃首领,轻则窜穷边。”言已泣下。郝亦泣,言知悔。命解衣,亲为刺字于臂上,文曰:“能忠则名扬,能忍则气降。好勤职,报君王。毋贾祸,累高堂。”刺已,以朱涅之,深入肌里。然后徒步行。

  逾武定,近德州界,山雨暴至,装负淋漓,瞰岭后有古精蓝,即奔入暂避,意待霁而后行。久之日暮,雨淅沥如故,遂决意止宿。视庙中断井颓垣,神鬼露处,惟中殿尚能避风雨。香案尘渍,杂蜡泪,抽刀铲削,以案作榻。遂对神再拜,祝而高坐,咽囊中干糇,倚装假寐。夜阑顿醒,视月色晶莹,两廊鬼判欲攫人,心亦不惧。甫再交睫,闻声,睨之,一二八好女子,自龛后徐步出,妆虽不整,貌惨淡,衣朴素,而五官位置极丽端。宛转下庭阶,迎月长叹,掬破瓮中雨水饮,有声。饮已,跪伏神座下,喃喃不能辨。郝毛发森竖,意为鬼魅无疑。抽刀跃起,大呼曰:“死魔敢尔!”女子应声倒,近身详视,有形质,以手抚,肌尚温,大诧曰:“人耶鬼耶?幸未孟浪!”遂殷殷唤苏醒,缓缓询踪迹。

  女子泣诉曰:“妾海州人,小字红红。亲卒,为恶叔诱卖勾栏中,誓死不接客,鸨母痛楚之。蒙东村李秀才名郝字伯调者,怜而买为妾,希育子,甚相爱。讵家室悍妒,动即詈挞。昨侍早妆,失手碎玉搔头,遽呼烙铁,妾怖而急遁,潜伏于此,已三日不食。顷口燥,就瓮饮,实不意惊大王,乞赐剑下死,妾目瞑,胜于朝秦暮楚,亦绝不居地下,唱《比红儿》诗也。”郝大笑曰:“我以子为妖,子以我为盗,两误矣。我非绿林豪,乃武孝廉,子勿怖。”分干糇与之食。

  霎时天向晨,详问夫家远迩,曰:“二十里。”曰:“送子归去来。”女泣,似不愿行。曰:“痴矣,无论寒饿煞,即有匪徒至,能保贞以生乎?吾送子回,当认我为姨父,我能代子区处。”女始随之行。纤足步泥淖,颇滑挞,郝曰:“子速行,若欲步步生莲花,不误乃公事耶?”女泣言其惫,郝自思男女有别,挽之负之均不可,乃铺巨袱于地,令女蜷卧于上,裹之如襁褓,左负装而右挈女,提携如幼孩,令女口授路径,行如飞。

  顷刻至村中,犹家家闭户寝。女出指门,叩之三四声,一村佣出,睨女立郝后,遽反奔。闻宅内妇人声,音破裂如鸱啼,云:“吾道小妮子不正经,果偕破野头来,反图赖一顶绿头巾,诰赠汝矣,尚以老娘为盲耶?来即执之,烤且烙,方泄吾恨!若左袒,宁先见杀!”旋闻喧嚷索杖声,开户索履声。一男子披衣奔出,瞠目视,低告曰:“此即藁砧也。”郝颔之,略拱手,即放步入厅事高坐,命女与生旁坐,凝视再四,遽问曰:“男子,汝即李秀才乎?”曰:“然。”曰:“此即汝之小妻乎?”曰:“然。”曰:“后宅汹汹者,汝之大妇乎?”乃战兢羞愧不敢答。郝即捧腹大笑,声琅琅震屋瓦。村人无老少男妇,或立或坐,济济满堂。忽一蓬头妪走出唤女,郝止之;旋有赤脚婢唤且挽,郝更止之。突一杵飞出,中女臂;又一砖来,中郝肩,如不觉。妇怒吼而奔出,面靛色,目裂,发蓬,出即挝女,又其夫,语且侵客,郝仍如不觉。妇吼怒詈骂声,女涕泣求饶声,生咨嗟太息声,郝捧腹大笑声,众纷乱排解声,声大震,如鼎沸,以致邻村父老,与妇之兄弟,咸奔至,劝妇诣内,无贻外人笑。郝大声喝止之,如晴空霹雳骤下,众声遂寂。

  少顷,与众问询,自道姓氏来历,述邂逅遇女之由。言毕飕然刀出,晶莹插几上,厉声曰:“吾试期近,不能久留。且为天地间除害去!”遽挈妇跪厅事,伸掌上下拍击,每一击则数责曰:“秀才家不过爱面孔,不与汝较,汝竟猖狂耶?红红亦好人家女,何罪过,挞且烙耶?人我一样皮肤,挞烙汝,痛否?汝不能生子,秀才始娶妾;妾有子,即汝子,定欲置之死,视香火断,宗祧斩耶?四德无,七出备,尚装憨耶?红红背后语不足信,当面乔行,迳能抵赖耶?红为吾姨侄女,今始寻觅着,当送官笞汝,岂一拍了事耶!尔夫尔邻尔兄弟均在此,敢以我为如何?若左袒,当尽杀却,况汝耶?”始拍,妇怒詈,再则呼救,再则号哭求恕,再则如豕就斩,长号而已。郝正拍且数,忽风吹衣露臂,一童子呼曰:“个位官人,臂有朱文字!”郝蓦忆父母诫,遂止。众见其凛凛如天神,不敢劝阻,至是始请入座,求曲恕。

  先是女逋后,访无耗。李虽心怜,无如何。顷闻郝言,竟信而惮之深,遂长跪请罪,众亦罗拜代缓颊,郝曰:“尔曹欲罢休甚易,曷书一保状,署押与我。我会试回,验红红,若顶少一茎发,身有一伤痕,即与汝曹决死战!”众曰:“诺。”遂折券书与之。留午餐,赠赆金,不受,唯立饮一巨觥,收刀负装怀券去。

  入都成进士,官侍卫,司豹尾神枪,随跸木兰出征,歼寇有功,膺心简,迎养父母入都。计五载,恩授寿春镇,先回籍,始莅任。重过此境,路旁店,父母偶语曰:“儿气平,果贵显,当年刺臂上字,不以为痛耶?”郝蓦忆前事,悚惧直陈,且言知悔。父母骇诧。即命材官往探。

  须臾,鼓乐壶觞,李生吉服负女,红红绣裳负儿,均顶香跪门外。询之,盖郝去后,大妇羞愤病卒,红红扶正,一胎生子女各一,已呀呀学语矣。坚请恩公重到山庄,笑遣之,挽益坚,村之父老,亦环叩曰:“相公锦衣回里,况又南极双辉,当为山野祓除不祥。”至则居以燠室,享以珍馐,优伶演剧,为二老寿。侍从皆厚劳。村人争宴请。生与女,晨夕问起居,如见父母礼。因述红红,并无葭莩戚,当日诡言以恐之耳。然夫妇事之,礼益恭,堂上绘郝小像,神毕肖,虔祀之,已五载矣。

  村中有罗氏女,貌妍丽,生而识字通文,唯两手握固不开,衣食须婢,乡人聚妇同作苦,以致年三十,无与议婚者。素与红红善,来谒太夫人,叩膝下,经红代述其异。太夫人不信,视之,戏擘其右腕,遽开,擘左亦然,中有两玉如棋子,一文云:“罗氏女名娇娆,”一云:“年三十嫁腾蛟。”太夫人惊喜曰:“此天数也。”即聘为儿妇,借李宅成嘉礼而后去。

  郝武人,字仅辨之无。镇寿春时,案牍扎符,皆夫人标判。尝于红烛下草露布,公侍侧,无惰容。夫人虽为公置姬妾,不妒忌。然每因公事争论,辄捋公须,使戎服跪谢而后已。官十年,父母卒,回籍;服阕再起,多政声,皆出自内助。每叹谓僚佐曰:“我今而后,方知阃威之可畏也。”立命材官携金,诣李生家,为前妇建醮求忏悔。夫人生子二,妾生子三女一,子皆贵,多与红红所生子同科,世世联婚姻,若朱陈焉。

  懊侬氏曰:佛家有伏狮罗汉,将军岂其化身欤?不然,何毙之速也!迨至虎帐谈兵,蛾眉秉笔,一言不合,辄捋其须而屈其膝,将军身蹈李生覆辙,得毋哑然而大笑乎?所以孔雀择林,必先顾其尾。


End



01 ‧ 了不了道人

  昔有异僧,名了不了道人,善风鉴,求相者户外屦常满,道人信口开河,洋洋洒洒辄奇中,每日得相金,必以破钵沽浊酒,就市上饮之,歪歪斜斜,不须几案,饮则滔滔滚滚,如长江大河,而钵仍滟滟潋潋不为竭,饮既醉,仰天自语曰:“了矣乎!”视钵中无涓滴剩。醉必歌以佛曲杂吴歈古谣,咿咿呀呀,不能辨一字,歌毕又呜呜咽咽,哀哭不了,哭毕又嘻嘻咭咭,狂笑不了。资有馀则袖至委巷,近卑田院、穷儿村,向空一掷,阿堵物叮叮当当乱落如急雨,众乞丐争攫之,跌跌趴趴,如三春柳絮,因风滚舞,顷刻了矣。僧顾之一大乐也。

  间以假发加髡,颅上梳丫髺,作善财童子,志志诚诚拜菩萨。或髫发披肩作龙女,娉娉婷婷,捧净水宝瓶。更盘云髺满插花草,作赵飞燕,袅袅娜娜掌上舞。且白布裹双鬟,手揭冥钱羹饭,作小寡妇上坟,凄凄切切哭槁砧。人有戏之者曰:“阿师何不粉墨涂面作张飞、霸王、典韦,而迺现女人身耶?”则又狠狠毒毒詈曰:“恶奴才,自家假形骸尚不得了,犹欲强人以假面目,真众生相也。”人怒,欲饱以老拳,则又飘飘荡荡如骏马下危坡,疾行不可及。性好与儿童嬉,所到处,群小层层叠叠,围绕之不散去。偶趺坐芳草地,童子争拾碎瓦,于道人头顶堆作小宝塔,则又端端正正不为动。一日,恒禅师见之,喝曰:“咄,作和尚的,甯这?”道人亦喝昙:“做和尚的何不这样?”曰:“若不剃发披袈裟,方可这样。”曰:“惟其剃发披袈裟,方可这样。”曰:“吾不许你这样。”曰:“我偏欲这。”曰:“打煞你,不许这样。”道人崚崚嶒嶒瞋目大呼:“打煞你,不许你容不得我这样!”曰:“我真打煞你!”曰:“人道你打煞我,我还这样,我道我打煞你,我还这样。”恒禅师闻之合十曰:“公真善知识。活活泼泼地一片天机,领教多矣。”膜拜而去。道人做鬼脸笑曰:“禅和子好打口头禅,同他说了半日昏昏沉沉的梦话,他反说悟了,是真近今的禅和子,非我所愿见的禅和子。”后入浙,游西湖,爱其山青青、水淼淼、石岩岩、树森森,恍然若有所悟。嗣后不相人,惟相各寺院土木神佛,言系何日成就,何日供养,悉符合。言当何年倒塌损坏无神灵,尚未验真否。惟某菜圃社公最灵显,香火甚盛,园丁乞道人相之,曰:“明日即化去。”翌果香火焰飞,神像煨烬。又登保俶塔,瞰大地红红绿绿,莺莺燕燕,风风雨雨,不禁跃起数尺,堕塔下,跌几死。旋苏,嗣后遂不饮酒,不歌,不哭笑,不妆妇人,不与儿童嬉,更不相神佛。惟终日痴痴迷迷,坐水次,玩游鱼,立层岩,数飞鸟,间亦信口成小诗,诗曰:

  道人何不了?不了非道人。功名与妻子,悉是前生因。何者富,何者穷,拨云一叹天下春。道人何不了?了亦非道人。钟声和梵呗,色相总非真。有时笑,有时嚬,好个蒲团自在身。道人了不了?不了了道人。结舌不敢语,我我称主宾。莫要喜,莫要嗔,空山本来无四邻。

  吟已,跳入西湖,不知所往。


02 ‧ 闺侠

  邗江戏园曾演《绣囊记》,欲笔之于书,未果,而《翼𬳶稗编》已载入。风雨良宵,偶与客话及此事,重为编就,竟大同小异。亦《觚剩》有《雪遘》,而蒲柳泉更有《大力将军传》耳。

  北乡有贫家女耿湘莲,父在时已许字范生希琼,父殁,两家俱赤贫,女年及笈,其母阴有悔婚意。会西贾瞯女美绝伦,且知书,贿媒媪讽母,愿奉千金纳为簉室。母曰:“婿梗奈何?”媪曰:“但得母首肯,范家无立锥,渠自会以阿堵暖其心。”女知之,痛哭不食,觅死者再。母曰:“儿即不自谋,宁不为母谋乎?家贫若此,婿贫若彼,日日啖糠秕,安有盈馀养活泰水?”女泣曰:“何见得范家郎即老死不发籍?”由是日夜哭,私以剪刀利刃自卫。

  邻有解叟名星者,虑酿成祸,急往见范生,劝速娶。生告以贫,叟慨然贷集得十金,为生小布置,诹吉赁青布小蓝舆,搭红彩䌷,草草迎娶。母不得已,送升舆,遥致声哭曰:“儿去矣,绝少赔奁,情非得已,为母转眼填沟壑,儿有人心,当偕夫婿收我骨。”女舆中闻之,心酸肠断,哭更哀。其地距婿家廿馀里,道必经宝城茶亭。天忽雨,舆夫争入亭中避且憩,则先有彩舆在焉,鼓乐侍从,婢媪如云,盖商家女江凤卿嫁于商子陈生钰者。闻耿在舆中嘤嘤哭,声甚凄,私以问婢,婢曰:“亦是新嫁媳。”曰:“尔试问渠,别骨肉,良足悲,然男女婚嫁,天下大伦,何必如是之恸?”婢果潜询,耿曰:“母家贫,婿家更贫,乌私之恋,牛衣之窘,交迫于中,不能不悲。”

  婢转告,曰:“是何难哉?”商家奢侈,旧例凡嫁女,必多置金锭于女怀袖中累累然,名曰“压喜。”女私解腰际,自绣香囊取袖中物装满,且细裹,付婢往持赠。女扪之沉重,问姓氏,婢曰:“痴矣!同一下嫁,不过怜我亦怜卿之意,转瞬即陌路,岂欲索姓氏供长生禄位耶?”女尚欲咨白而天已霁,车马纷驰,东西各就道。

  比转婿家,果见蓬壁萧条,尘生灶突。礼成,私问范生曰:“四民各有业,郎自问能居何业?”生嚬蹙曰:“仆非痴聋盲哑,诗书曾励,货殖亦娴,特运蹇,徒搏空拳,饔餐且难,更何业之谋?”曰:“郎所忧者,母金耳。若能迎养吾母,免冻馁,妾有朱提奉假。”生摇手曰:“莫妄想,仆已成真范丹,卿又女范蠡耶?”女笑以囊掷生前,声铿然,启之得金锭五十两。惊而询,具告所以。

  遂易孔方,迎母,易新宅,门前设小市廛,女与母亲为会计,嘱生无误读。年来肆中利大获,生读功大进。届秋试,女皇皇营考具。生曰:“身犹童子,能入棘闱乎?”女笑曰:“告君知晚矣,月前已将百金援例入成均。”榜发,生获隽。明年成进士,官浙之余姚县令。年馀生一子,即同之任。其子眉目如画,呀呀学语,能令人喜,因名之曰喜官,寅寮倾慕,争与联姻。有成议,夫妇忽同梦神人告曰:“公子婚姻莫草草,明日骑凤过衙前者,方是儿媳。”醒志,遣仆伺于门,日下舂,无所得。惟一丐妇肩荷女子卖身启曰:“江氏凤卿,江都难妇,幼本闺媛,嫁于陈钰,家本富豪,突与贼遇,贼刘青海掳夫他去,生死莫凭,焚掠可惧,得隙潜逃,乞食贵处,生路已穷,冥途若睹。亲生一女名紫袖,与其偕亡,曷若出售,伏愿仁人买之为后女,但得生,我死何咎,身入重泉,遥祈福寿。”

  仆读而止之,入告夫人。命薄入,略与盘诘,见其风致不俗,女尤婉丽,知所言非诬。方殷殷问行止,喜官突见凤,即耸身索抱,抱更索乳,乳即与凤儿嬉,不肯离。侍婢夺抱,即呱呱啼,凤再抱之,则又吃吃笑。夫人大喜,即留作保姆。问阿紫年几何,则长于喜一岁,遂命以左乳乳喜,右乳乳紫,愿否?曰:“愿。”是夕,喜即坚依保姆寝,不肯去,无已,为置衣裙衾枕之属,嘱其:“安心静养,扶持有日,若公子大,与阿紫配,即亲戚葭莩矣。”凤曰:“凤凰安得狎凫鹜,野马何得逐麒麟,夫人一戏言,恐折母子寿。”由是出则右抱喜而左携紫,寝则左搂喜而右偎紫,紫亦宛转得夫人怜,果饵与共,衣衫相同,惟梦征则不以为实。凤自得温饱,皴瘃尽褪,光泽复生,咸谓貌与夫人相互伯仲,但厚薄稍殊耳。夫人朝夕必偕稿砧登堂后小楼,焚香礼拜,洒扫皆躬亲,从不假仆妇。下则掩双扉,风雨无间断。谕有擅登纵目者,轻则詈辱,重则挞楚。众疑为敬斗礼佛拜天神。

  凤审之,亦凛凛恪守,无敢违。明年喜四岁,紫五龄,皆能学步。偶戏楼下,喜欲上楼,抱而他适,大啼滚地,若怒狮,不忍拂,姑携之梯首一瞻仰,略松腕,两小竟贾勇拾级先登。大惊,随之上,心惴惴恐罪责,然亦无如何。视楼上空洞,惟中设小紫檀龛,雕镂极精,绣帷半掩,炉烬犹温,揭幔视神像乌有,仅悬一绣荷囊,不胜骇诧。再凝睇,转大恸,哭之失声。喜与紫亦交啼。婢媪坌(同奔)至曰:“婆子疯癫作耶,抑大胆不怕死耶?”曰:“死便死,哭自哭耳。”问何故?曰:“囊乃闺中旧制,遣嫁时曾以之裹黄金十锭,赠一途遇新嫁娘,十年重睹,针线依然,今昔悬殊,不禁伤悼。”言已更哭。

  夫人楼下闻之详,即飞奔上楼,抱凤哭询曰:“姊姊真绣囊主人耶?”抽咽曰:“然。”曰:“想煞妹子矣!妹子非姐姐无有今日,且下楼叙悲苦。”呼夫入,详告之,中堂设筵,鼓吹齐奏,使婢媪为凤调脂粉,御铅黄,更袍服,顶珠翠,灿烂袅娜,依旧夫人。妆竟,扶高坐,夫妻朝服拜于下。凤欲挣脱,不可。然后,下人一一朝参,宴饮终宵,欢腾内外。从此动用一切与夫人同。于仆纷驰,四出访陈郎,久无耗。夫人告之曰:“紫儿福慧,已蒙神人媒订,许配喜,而所以不即下聘者,欲待姊夫回耳。一唱刀环,即谋雁奠。”凤亦许可。

  每范郎公出,姊妹即共枕,凤更拜耿太夫人为义女,手足之情更胜于寻常宛若。一日,有军官投刺入,为参将陈裕。云:“自云南征刘青海回,道出余姚,乘便晋谒。”范以桑梓,杯酌款留,陈面庞清俊,言辞雅驯,不似营伍。凤于屏后窥客,急往告夫人曰:“堂上客何貌似紫儿父?”夫人告范郎,然终以名异不甚信。出而询陈家世,暨入营之由。客惨然曰:“仆原名钰,号子相,所以改名者,始为贼掳,继入营行,每有战功,听执事人书名荐剡,以致于讹,比觉已无及矣。顷虽邀恩回籍,而家产荡尽,妻女死亡,顾影茕茕,实无归著耳。”曰:“将军位臻三品,宜早续鶤弦。弟有舍妹,貌才双佳,意欲奉为箕帚。”曰:“仰结朱陈,但糟糠生死尚在未定,容得实耗,再求玉音。”曰:“将军真情种也。然弟为君筹,请先合卺,俟寻得故剑,舍妹愿退为妾媵,何如?”陈犹逊谢而范已传鼓乐,召傧相,重门洞开,灯彩辉映,众仆为陈更衣,耿夫人在内已为凤妆就,红巾盖首,艳婢挽扶,画烛双行,引入交拜。须臾,送入洞房,陈起揭巾,偷睨,彼此惊喜,所谓先号啕而后笑也。破镜重圆,其乐无极。

  明日,后堂设宴请陈夫妇上坐,范与夫人朝服再拜曰:“愚夫妇一身外皆君夫人厚赐也,所有家产愿归旧主。”言已,呈上簿籍,凡金帛器皿、书画古玩、仆从名字,一一登志,详细已极。陈与凤力却不肯受,彼此推让,数日不能定。适解叟亦函请来署,艳其事,邀墓府齿德福寿者三四辈为大宾,演剧设宴,先为两家结秦晋,然后公议,顷犹同居三年后照簿瓜分为二,议始决。

  懊侬氏曰:吴六奇丐侠也,湘莲与凤卿闺侠也。今古茫茫,平原有几?求得一义气肝胆而不愧者,仅见于卑田院、红粉队中,亦良足悲矣!须眉男子,尚有中山狼事,况巾帼乎!


03 ‧ 瓶隐子

  南阳杭孝廉,性慷慨,家富有而食客甚夥,颇有孔北海“座上客满堂,尊中酒北宽”诗意。暇则奚童弱马,往来于酒旗村郭间。偶见一老渔翁,须眉甚古,停舟水畔,穿着萧疏,为卖酒者挝打甚苦。问何以故?盖渔翁性嗜饮而艰于资,时于彼肆贳饮,索值不与,故饱以老拳。孝廉慨然代翁偿,翁并不言谢,且倚树高歌曰:

  连日无鱼欠酒钱,酒家挝住钓鱼船。几番欲脱蓑衣当,又恐明朝是雨天。

  孝廉奇其为人,问姓氏,笑不答,再询之,曰:“老夫无名姓,君但呼我为酒渔便佳。”孝廉导之附郭一酒肆,与之饮,翁量甚高,啖嚼一豪爽。孝廉告肆主人云:“但贳酒与翁,当一一代偿无缺。”翁亦不言谢,微醺,持竿便去。月馀,偶至酒家问,翁则酒资已欠十千矣。孝廉即代偿,仍嘱与饮。数月无间断。一日,翁持鱼挈酒踵门请见,邀入,即高坐曰:“老饕承公子爱,愧未能报涓埃,今将别矣,谨以鱼一尾,酒一壶,聊申芹献。”孝廉命厨丁煮鱼温酒,与之纵饮甚欢。问翁将何之?曰:“萍水之人,不过天涯海角耳。老夫屡观公子,气宇不凡,位两眉峰微有锁涩,未知有何隐曲。老夫庸拙,或可代筹。”孝廉曰:“翁真洞鉴,仆生平无不适,然有三恨事,是以介介不能释于中。”曰:“庸得闻乎?”曰:“仆先人收藏古琴一张,满身梅花,断弹之声韵,可摇五岳,泣鬼神,召风雷,裂金石。偶携之过扬子江,水神遣两蛟挟舟索琴,不与则波浪如山,舟几覆,无已,解囊投入水,风涛忽恬,舟得稳渡,此一恨也。仆幼年狎一妓,名曰玉簪,极慧美,预订婚姻,脱籍有日,忽为边将沙婆岛夺去。人归吒利,世无押衙,从此萧郎竟成陌路,此二恨也。仆生平最爱杭州西湖,而所居距杭太远,欲移往卜宅,则南阳数十椽又属先人创建,弃之不可,此地无山水,尘俗难堪,虽欲学葛洪移居,终不克效淮南拔宅,此三恨也。”

  翁以手拍颈曰:“大不易。”思久之,忽轩渠曰:“不难,不难。仆虽无此法力,然假一异人手或能致。南郭老松一株,作蟠龙飞翔形者,东边一尺四寸地,掘尺许,可得古瓦瓶,上有符箓,幸勿伤其瓶,掘出携归,安心对之诵楞严经一百卷,符箓自去。瓶开而异人出。幸勿语老夫饶舌,泄则事不成,且于老夫大不利。”言已辞去。明日,郭外寻翁,竟无迹。孝廉遣奴荷锸诣南郭,果得松,如法掘之,果得瓶。携归奉案上,日对之诵经,瓶口有盖如长成,上皆深刻符箓丹书若干。经完,盖忽飞起堕地,一金甲神执殳(音叔,兵器)匆匆至中庭,突作霹雳向空发去,孝廉惊骇,正向瓶内端详,忽身后有环佩声,视之,一美女子,年二八,妍丽若天仙,向孝廉拜。

  孝廉曳之坐,与问讯,女子自云:“通天狐,唐时得道,游戏人间,宋南渡时尚见蕲王夫人,居楚州北神堰,贫而织席,夫人高鼻准,面丰微麻。蕲王乃美少年,当手擒方腊时,年仅二十四岁。己则使酒误杀人,为尹真君收于瓶,瘗松下,适见金甲神乃监符使者也。身在瓶中沉闷地狱,若非大力,几不知何甲子始能出头。但不知公子听谁指使乞明示?庸兼不鸿燕耳。”曰:“仆㔉茯苓偶得之。”曰:“符非经咒不开,若碎瓶则身亦碎,苦更难堪,是非仙人不能审此诀。”孝廉终不敢信。问何名,曰:“无名字,得呼妾瓶隐子即佳。”由是住孝廉书斋,夜仍瓶中寝,诗酒吟啸,相得甚欢,但不及乱耳。久之,以三恨商于女。女曰:“事甚易,但减我千年道方成。无已,且为公子一行。”

  明日负瓶往江上,咒移时,一小龙女,蜥蜴大,浮水来,女急掬入瓶,负之疾趋,风雷忽起,老龙领甲兵追逐,女拔剑与斗,龙不能胜,哀之曰:“向无嫌怨,何攫吾爱女?”曰:“尔亦知攫之不情耶?杭孝廉古琴,数世宝物,尔何以威劫?女欲珠还,琴当壁返也。”龙曰:“诺。”捧琴与女而还小龙。携归示孝廉曰:“第一题先不辱命。”孝廉详视久之,曰:“非也,吾琴背有古铭曰:‘山深气清,万籁萧萧,古无人踪,惟石嶕峣’十六字。”女闻之大怒,瓢忽即去,向水咒移时,以瓶汲之,水滔滔入。须臾,江能见底。老龙惧,遣世子问讯,女不暇与语,即入瓶中。将去,老龙奔至曰:“仙人又将若何?”曰:“还我琴!庖人更鹜伎俩,亦何可笑!”龙曰:“姑与子戏耳。”捧真琴至,女验明背后之,始与世子,并还其水。取归付孝廉,果原物也。憩数日,又投边将左右,见有少女自帐后出,年约十七八,白簪帽沿,风致极美,女疑即玉簪,咒之使昏迷,遽入于瓶,乘云急返,取出卧榻上,使孝廉验真赝,曰:“美则美矣,却非玉簪也。”曰:“既非玉簪曷还之?”急投入,又负之去。至则人声沸腾,争寻女公子。女在云中曰:“下界人不须惊恐,我月府侍书,女公子亦月府扫花,顷奉𤥐璘妃子钧旨,暂携归一游,今送还也。”跳落地,女亦苏。边将沙婆岛见女迎谢,喜溢六军,邀入殷殷问月府事。女粉饰月府八宝合成,桂树丛杂等语。闻婆岛呼曰:“召玉簪娘子,听仙人说天上事。”少顷,一美女,年约十八九,美如仙,问女曰:“仙人肩负瓶作何勾当?”曰:“是乃金仙承玉露者,人能入此即不死。”沙曰:“方寸地可入乎?”曰:“吾有术在,即将军柱石身,入之蝇蚁耳。”曰:“试入之。”言已果走入,旋又趋出。于是六军霄争入瓶口,瞰之小如粟,又复走出如故。沙问曰:“女子能入乎?”曰:“女子乃五恶漏体,入恐污吾宝。”沙哀之,曰:“无已,俟入后,当向天河湔涤,始无恙,苟许女公子与玉簪娘子先入一试。”玉簪大喜,携女公子入,女亦跳入瓶,突不见。通营到哗,以为天上去,或仍返,久之竟杳。女遁归见孝廉曰:“第二题又完卷矣。”以两女委于地,旋苏。孝廉既逢故剑,又得新欢,乐真无极。然恐边将侦至,移居之念更切。复求女,女以为难。曰:“瓶隐子始勤终怠,三题缺,终非完壁。”曰:“此三题竟难煞人,请留此一恨为天地间作缺陷。”孝廉固求之,女终不许。是夜拥双美寝,终夜,忽觉屋宇震动,旋闻风涛声,又闻金铁交鸣,人马厮杀声,惊起,自窗隙外窥,黑如漆。旋闻远寺钟声,鸡唱声,声遂寂。明晨,门外视之,则灵隐韬光,飞来冷泉,均如排闼,盖早已移至矣。惟人与瓶不见踪迹。明年,孝廉囊古琴,携双美,游天台雁荡间,见对面峰尖,忽有云气冉冉至,中有美人荷瓶俯瞰曰:“杭公子安乐耶?”视之,女也。三人同拜求晤叙,曰:“为公子第三恨,妾几遭不测,尊潭亦甚危,向夜为君拔宅,过扬子江,痴龙挟仇欲以兵劫,妾用神剑削其一耳,而贤伉俪尚酣卧。妾安置后,正欲朝南海,菩萨知之,擒去笞八百,背上棒疮尚未愈。君仁人,乞为妾再讽楞严万卷,妾即生受。一言奉劝,游戏二字,真可怕耳。”言已飞去。孝廉归,为诵经如数,自后亦得仙术,偕两美不知所之。

  懊侬氏曰:许俊之夺柳枝,押衙之夺无双,延津再合,已为千古所难,而仙人意犹未足,更即其人之道,以治其人之身。瓶中数百寒暑,岂英气犹未平乎?然足可为豪偷势夺者戒。


04 ‧ 慧眼救难产

  松滋县临湖一大村落,居民甚繁,遂成墟市。村尽处一禅院,枕水次,作锁钥。寺之僧悟轮,素精梵律,而懵懂状似无多知识,惟生性不茹荤,误服必呕吐欲死。村人多钦佩。一日,坐禅榻入定,少时,忽张目大诧曰:“𧕏哉,𧕏哉!”急起取孔方,呼行者同入市井。行至屠家门,视架上尚悬半边彘肉,已两日矣。僧佯作垂涎状,问屠者曰:“夏亢日暖,不怕生蝇蚋耶?”挑云:“前已误执而斩,顷正农忙,举市岑寂,是以迟滞。若蔬笋人,鲜能知此味也。”僧曰:“拟谋旨蓄,留宴嘉宾。且佛云酒肉穿腹过,服亦何妨,与以半价可乎?”屠慨然与之。僧给以钱,命行者肩半肉绕街行,见人即合十曰:“和尚向不服荤,顷食指动,忽思大嚼,不知是何感应,请诸曷偕往看和尚吃肉。”众奇其言,纷纷来百人,僧扃户与众倾谈,而厨内刀砧响,五味调。须臾肉熟,厨丁来报,僧伏地膜拜曰:“和尚吃肉,则半生之苦行倾堕尽矣,祈众居士代为餍饫何如?”众大笑曰:“和尚作东道,故打诳语赚我辈来耶?”

  争起觅箸攫碗,少顷告尽。僧视釜中汤无涓滴剩,开户抚掌大笑曰:“善哉,善哉!公等若馀兴未尽,可同往前村李大户家,再啖汤饼。”众不深信,有黠者往视之,果一家欣忭,婴儿啼呱呱。细询云何?则产妇坐草已两日馀,腹奇痛而胎不落,医术俱穷,迨寺中之肉啖尽,而婴亦始堕地。盖彘为儿之前身也,至是大众咸知僧有慧眼,争来问三生,僧厌其烦,飞锡远引,朝四大名山。某岁自五台回,道出桃源挂褡于淮滨寺,顿抱烦疾,颓疲不起,偶思食来,其无净釜可煮,行者觅铜锅一具,迺不久煮蒜食者,一服即吐泻而逝。寺僧焚其骨,盛以布囊,挂楼壁上。

  余幕游其地,见之,颇枨触,急为觅高原尺寸地,缄以木龛葬之,题其短碣曰:“行脚僧悟轮禅师之墓。”


05 ‧ 俞翠燕完贞

  俞叟名愚,字真愚,年将杖乡,只有一女名翠燕,貌妍丽若天人。愚因抱邓攸戚,尽以生平文艺授之,有林下风焉。幼字同里石生名鼎者。生日日抱本头,业中落,赖寡母纺绩为活,而窘状时露。戚里咸藐视之,炊烟断,虽贷一文钱亦不与。愚渐悔,以金啖生母。生知之,颇不平。母笑曰:“吾患儿不成,不患无儿媳,倘赖祖宗荫竟发籍,何患无金钗十二行也?渠俗骨,那有眼觑孤寡,曷允其请为便。”生泣受教。明日,遂以离婚书换金归,藉免馁矣。里有张武举,名大点,字其信者,家素饶,瞰女美,以多资强委禽妆,且期速遣嫁,愚欣然诺。

  愚妇知其事已成,无如何,惟不敢遽告女。至惊诧私虑危于衷者,惟女之寡婶安山氏耳。素与香积庵尼阿鹦善,鹦适索月供,见满座置箱箧,几榻皆崭新衣裙,钗钿正营制,笑谓女曰:“翠姑大喜,鹊桥不远矣。”女正疑惧,闻尼言,心怔忡,益虑有他变,私询于婶曰:“阿鹦日间言,究云何?”婶半晌不能对。女又问,婶曰:“汝今夕将出阁,何絮絮。”女面頳良久曰:“女子终有下嫁日,儿原知之,但婿家素贫,不知何若是之华丽?”婶笑曰:“小妮子太颜厚,汝知婿家姓乎?”曰:“石郎也。”曰:“石郎耶?张孝廉也。”女大惊曰:“耳幼字石郎,媒妁所凭,神天共鉴,何曾字张?”婶遂为女述颠末,且曰:“汝父恐汝娇惰惯,不耐守四壁,张豪富,里有小邓通之号,行将锦衣玉食,不胜于依穷措大操井臼,尚不获一饱耶?”女哭曰:“婶素钟爱女犹子,今何忍加戏谑?”婶又以离婚书对。女益悲不自胜,曰:“死耳,死耳,复何言。”婶见其意决,筹久之,慨然曰:“且少安,倘万无策,吾当导尔遁。”问:“遁何处?”曰:“汝有姨母居郭外三里许,渠又寡,家无应门童,汝忘之耶?遁彼处极便。”女伏地叩曰:“事急矣,曷即遁?”曰:“可。”

  咸椎髻布衣,启后户,篝灯出。行许时,茧足迟滞,汗涔涔,气吁吁,颇苦,赖婶挟之行,将抵门,曰:“到矣。”女欲扣扉,曰:“且缓。”须臾,自门隙瞰之,则见姨与少年僧灯下偎依昵饮,状甚亵。女哭曰:“进退俱不可,奈何?”婶亦棘手,继自笑曰:“唉,此去石家不远,曷即往投,匆匆成嘉礼,虽天王子不能攫矣。”女曰:“私奔可乎?”婶曰:“小妮子何其痴,老身虽巾帼,汝长上也,岂有长上送之家而曰私奔乎?”女恍然悟,遂偕之寻别径行,惝恍间,果见老屋数椽,荧荧露灯光,机声轧轧,与书声相倡和。盖生方夜读,而母正纺绩。

  两人遽掩入,母固识女,骇问何来?安山氏具述之,且曰:“请阖扉下键,草草即合卺,脱有变,老身自当之。”又谓女曰:“我怜汝志,始作女昆仑。石郎非终于贫贱者,善事姑与良人,无恃娇,贻老身忧。”相与洒涕,立俟成礼而去。

  是夕,即张亲迎夕也,夜午,仆从鼓吹舁肩舆至,而愚正寻女与婶不见,惶急非常,询佣媪及门外击柝人,始审二女向某路行,度是姨家,遂偕张舆从往寻。姨正与僧裸登榻,忽闻剥啄甚厉,仓皇无匿僧处,与穷裤,外以被裹之置榻下,自则着衣出询为谁?以寻女对,姨大骂,不肯启。张益信,叩门益急。无已启之,众哄入,姨色变,众遍搜,得榻下裹,扪之腻然者人也。张大喜,抱置舆中,鼓吹立抵家,呼婢妾速扶新人出,再迟恐闷煞没头鹅矣。讵解被睇视,则光其颅而目灼灼者,僧也。婢妾哗然奔避。张怒恨,叩署鸣于官。官命且锁置门房边侧室,俟天曙始讯。

  安山氏闻之大诧曰:“渠虽不贞,然究由我故丧廉耻,罪戾深矣。”夤夜遣干仆袖金赂衙役,且恳庵尼阿鹦为更鹜计。遂出僧而置尼于裹。明日,官坐堂皇,提裹勘解,则光其颅而目灼灼者,尼也。呼媒媪扪之,果尼。鹦号泣曰:“尼与孀妇本旧识,共习女红,夜深不能归,留宿作方外谈,有何罪过而缚置公堂。此大辱,不愿生矣。乞杖下毙之为快。”官亦拍案怒未已。然究不知愚女往何处。安山氏遂自首,详述颠末,且证姨无淫行,慷慨陈词,泪随声堕。官为动容,即飞签械张、俞至,欲惩以刑。叩数十,始罚张出百金为女作奁资,出百金半与尼,半与安山氏。又罚俞出腴田百馀亩,与生供膏火。案结,释众出。

  生由是家渐裕,读更倍。明年,成进士,历官守牧,有政声,皆翠燕内助功也。愚晚景颇困,如生当日,犹赖生恤。太夫人故,官再起,坚请安山氏进署,奉之如母焉。偶有讼僧奸状者,庭讯时,安山自屏后窥之,即当日妇狎之僧也,托钵遁此,又遭法网,立予重惩,逐还俗云。

  懊侬氏曰:翠燕守贞,阿婶之功也。否则一死而已,于事有何裨益?贤哉安山氏,亦侠,亦仁,亦智,亦勇,亦权。须眉中且不可多见,况且巾帼乎?举世迂儒拘牵绳墨而愤大事者,若以安山氏为法,则化臭腐为神奇矣。嘻!


06 ‧ 东野砧娘

  红砒性热,有大毒,能杀人。然北方沙瘠且生虫害稼穑,土人恒购以培地,所以杀地蛆也,人有误入口者,辄肠断而死。闵祝字三峰,汶上农叟闵贤子,幼敏慧,貌温婉若处女,为父母所钟爱,东野子良要与贤总角交,长尤莫逆,顾阡陌毗连,两家村仅隔三四里,时过从话桑麻焉。

  子良女名砧娘,年与祝相仿,貌丽而性贞。子良偶与贤互誉小儿女,遂联秦晋。祝瞬年十九矣,耕耘之暇颇事呫哔,不喜与牧竖嬉。邻妇有荡者,恒挑之,辄面頳逸去。目为痴,不顾也。村东乐氏妇,尤风骚而性又骄悍,虐夫如犬马,微姑见之恒股栗,时盗牧竖,宿田畔,风露卑湿,久久成癣癞疾,肤裂发髡,更为人所不齿。邻妇衔祝,思倾之。适乐妇借锄坐檐下矮足几,闲话移时始去。祝又过,坚请小憩,即以几与之坐。祝素赢弱,一感触即沾染,月馀,遍体爬搔,较乐妇为尤,苦医药无效。父母恐为阖家患,移榻置门边小斗室,从此饮食溲溺皆须人,苦可知矣。村人咸疑为瞬症,实不知其为邻妇算也。邻妇反诮祝曰:“郎君患此,可惜砧姑姑,貌若天仙,竟不能消受,奈何?”祝默然,益心痛。子良夫妇渐有悔意,然犹冀其痊可。

  讵明年两家均届摽梅而祝病加剧,子良妇不能忍,暗倩戚里通其意,贤未及答,妇勃然怒曰:“吾子非生而病者,谁定其病百年?渠家急急,即不能待吾子死而后嫁耶?”贤欲允其请,惟碍妇,而客已逡巡去矣。贤诣内,妇怒犹未已。贤曰:“祝病,朝暮人耳。或与砧娘本无夫妇缘,然则累渠预寡,将若何?”妇曰:“既凭媒妁结朱陈,能如是之易毁乎?行将想带新妇归,或子死,尚有离鸾媳也。”祝病久,终日卧绳床,仆媪咸厌恶,邻妇恶作剧,骗私悔,反时来服役,极殷勤,偶泄子良意,祝悲曰:“此前生𧕏也,尚累人家闺秀贻来世冤乎?”午夜,力疾写离婚书,浼妇达子良,不敢受,寄贤阅,贤曰:“豚儿意良佳,何必辞?”祝又匍匐往子良曰:“某命薄,负长者爱,闺中人年已破瓜,而某病入膏肓,请改嫁,万勿域成议。”言已,涕拜呈书而出。

  子良错愕不知所云,呼以牛背送之返。旋晤贤曰:“毁婚出贤郎意,阿翁将若何?”贤曰:“易耳。”即于婚书后署己名而判以押。子良袖归,夜语妇。砧娘闻之,突出痛哭曰:“儿闺中无失德处,未审何故遭闵氏弃?”以病对,曰:“病何碍?即渠病,儿固渠妇。既死,儿亦渠妇,不知其他也。”子良语塞。女归寝,啼终夜。

  久之,议婚者趾错于门。女审之确,愤然曰:“是真不可暂止矣。”夜起,盗箧离婚书,天明椎髻大布衣,自奔于闵氏之门,登堂拜舅姑。闵夫妇惊讯:“儿来云何?”曰:“来作新妇耳。”因泣述二老悔婚,无也,从权变,不及候嘉礼之由。曰:“婚也悔矣。”女佯惊问毁婚故,曰:“祝将不久,即苟延,亦罔敦琴瑟好。”女笑曰:“儿疑遭弃,必新妇有失德处,若因良人病,即若此,恐有乖女子从一之义。儿来事舅姑,兼视夫病,抵死不愿归矣。”言已,自起杂家人操作。贤急延子良来,正计议,女奔出伏地叩曰:“翁父俱在此,儿既非失德,安用此离婚书哉!”言已,出袖中书,拉杂摧烧之。邻里父老莫不惊叹曰:“贤妇,贤妇,敢再有议离者,有如此书。”子良无已辞去,拼与女绝,而女竟事事钓二老怜爱。一日跪请于姑曰:“儿来为良人疾,身既分明矣,阿婆曷引儿视良人?”姑诺。祝正呻吟,突见女,惊且悲。姑悲曰:“儿无福,负此贤妇。”女亦悲,旋收泪,谓姑曰:“此皮肤疾,非心腹忧,会自痊耳。意欲朝夕侍汤药,未知可背于义乎?”姑曰:“儿自不嫌污秽,老身且感激,何禁止为?”夜即夫榻下藉槁眠,盥濯调护臻至。祝于无人时对女泣,女慰藉良殷,毫无戚戚状。

  明年春,西畴农事兴,贤从市上购砒石回,约三四斗,将布畎亩而未遑置诸箧,戒儿童莫沾唇。因祝终日卧,特置绳床下,命守之。祝时怨艾,不愿生。意死,渠望一断,或改适,恨无死法。偶见砒,思藉以自戕。女适出馌耕,祝潜起,摸一小块,掩泪吞服。意将腹痛,讵僵卧匝宵竟无恙。疑为少,又多服之,仍无恙,且病若少解。遂攫十数枚藏枕畔,昕夕咀嚼之。不半月,体渐光泽,沉屙霍然。女井臼馀暇,时祷于村西药王祠,愿以身代。顷见其将痊,心疑药王灵,閟不宣。

  适又馌南亩,邻妇嘲之曰:“若个小娘子,偏投病汉宿。乐家小官人,偏伴病人眠。岂月下老错配婚姻耶?”女笑曰:“姊姊莫耽忧,我家病男儿终有日翩翩出门庭,那时方慕罗敷夫婿殊也。”众疑其言,往瞰之,则已二竖潜艇,一表出众矣。闵夫妇出看,亦惊喜。子良来,愈惭恧,然均疑女子贞操所感,实不知其服砒石也。

  祝至是,始扶杖出,缅述其故,众俱赞叹。翌竟大愈。药王祠香火僧通歧黄,闻之怃然曰:“砒本杀虫祛湿,以毒攻毒,理或有之,然从此为癣癞门增一肘后方矣。”村人请于两家长上,为男女行合卺礼,鼓吹喧阗,冠裳云集。是日,庭中花草,枝枝皆连理并头。树上羽毛,个个呼比翼共命。觉前日之厄固莫名,今日之乐亦靡极也。

  时乐家妇病益剧而横益恣,夫与舅姑均惮其威,妇偶闻闵祝事,且信庙僧语,坚欲服砒,舅姑不可,妇即拍枕捶床以詈曰:“汝一家冀我死,拔去眼中钉耶?不然,何有此良剂而吝不我与?”夫愤极,即潜授之,服炊许,颜色忽变,七窍流血毙矣。

  懊侬氏曰:贤哉砧娘,生长于村氓田畯之家,耳不听诗书,目不睹母诫,居然百折不回,有我心匪石之慨,卒能感格上苍,为夫再造。祝病之愈,由妇之贞也,岂真砒石比返魂香哉?乐妇效颦殒命,亦何可笑。噫!士君子不穷源务本,而动辄效颦者,皆乐妇之流也。嘻!直隶崔春圃为我言,捧腹不置。


07 ‧ 田处士石驴

  陆翁守素,东平安山人,性仁厚,家殷实,素与同里卢姓友善。卢产薄财帛往来,时阴蚀,翁漠不为怪。尝贷翁二百金,欲立券,翁笑曰:“我辈交以心,信实为质,更何券为?”翁有子名骏,卢有女年相若,卢感翁德,以女妻其子,由是交益厚。迨翁遭故中落,婢仆星散,门可张罗,忆向之鲜衣策卫而出,今则徒步当车,抑郁于中,遂致疾。翁疾日笃而卢迹日疏。顾药饵无灵,渐即缠绵床第。翁先富后贫,卢先贫后富,乡里知之,莫不为之嗟叹。

  翁垂毙日,后事皆无措,呼骏谕之曰:“我魂游墟墓,无复生理。家虽贫,幸汝岳卢君曾贷我二百金,可索还,为我殡殓费。”骏问券,曰:“既至交,又至戚,尚须券乎?渠是老父车笠友,第往索,无过虑。”骏尚犹夷,妻卢氏促之曰:“道路之人,孰不知我父受翁德,即无贷亦义不获辞,况有贷乎?且翁语,妾亲闻之矣。”骏果竭蹶往,卢笑曰:“尔父昏瞀呓语耶?然既有是言,曷持券来索?”骏告以父语无券之由。卢故作轩渠曰:“过矣,过矣!世虽亲手足,凡称贷亦必借管城为证,不然乌鲗书可无需矣。我非人面兽心者,何至赖贷?本当小资助,但有此一节,恐人唾骂卢某为赖贷人,葭莩之薄,非得已耳。”妙骏闻之愕然,返则翁已奄奄。私告妻,亦莫测真赝。

  明日翁捐馆,将易箦,举室悲号。忽一老羽士鹤发虬髯,芒鞋竹杖,杖上挂一小壶卢,登堂求见。骏出,羽士曰:“某田姓,名木人,呼为处士。顷因济甯嵫山玄女庙失修,素称令尊人慷慨,故来募,幸勿吞。”骏告以老父甫卒,碱具尚无,遑应募?处士曰:“仆有回生术,曷导而观之?”比入,则哭声顿止。盖翁已气断复续,渐有生机矣。处士略诊视曰:“是不过郁结失调,何至死?”袖出小石驴寸许,若刻画微肖者。咒移时,即宛转成真驴,呦呦鸣。处士喃喃与驴语,驴仰天笑。处士曰:“长面公,我来募居士金,非疗居士疾,忘携丹来,汝曷为我往嵫山取一粒?”驴长鸣似首肯,旋奋蹄,衔壶卢出门去。骏曰:“嵫山相隔百里,何时始达?”曰:“易耳。”顷刻,驴果返,仍以壶卢置处士前。倾之,得丹药一粒,大如珠,灿如火,立命调和灌翁口。炊许,翁喉咯咯鸣,吐出痰块盏大,顿清醒。骏夫妻急叩谢,延叟厅事坐,意借杯酌酬之。处士摇壶卢,尚响。又倾一丹出,小于前而香益胜。故错愕问驴曰:“多取一粒欲何为?”驴仰天笑不已,又呜晹鸣。处士点首曰:“诚然,诚然,长面公可谓虑之周矣。”因以丹授骏妻曰:“易宝藏之,将有要用。”言已欲去,挽之不可,飘然策驴,不知何往。

  骏诣内,闻翁喟然曰:“危矣哉!非跨驴叟,则登鬼篆矣。”呼饮,以渣滓进,精神遂复,起坐告家人曰:“顷为两役引去,行里许,忽见一长髯叟策驴来,举鞭叱役曰:‘渠素善,多少事尚未了,曷交付我,汝等告阎摩,无罪也’。役去,即引之还。比到门,突履阈,一跌遽如梦醒。”一家闻翁言益信,曰:“田处士者,仙也。”焚香叩谢不已。卢闻之,含愧具酒醴来,为翁贺再生,跼蹐殊甚。一日翁偶询前事,骏以实告。翁默默良久,恍然曰:“是诚我之健忘,戒儿妇毋再饶舌。”卢见翁坦然,以为真忘,心窃喜而迹渐亲。偶来饮翁处,把杯倾谭甚欢,卢忽捧心呼痛极。遣人送之归,翁犹独酌,忽见卢返。喜询痊否?则倏忽不见。正骇异间,佣来告曰:“后院厩中驴生一驹良佳。”翁往阅,果雄伟,依依如旧相识。心疑之,持梃遽击毙。

  家人疑骇,莫解所谓。盖翁自服田处士丹后,心境极明朗,颇知未来事,特不言耳。顷出唤骏曰:“尔岳殆矣,曷侦之。”骏往,果一家沸腾。询诸仆,曰:“顷扶物入门,忽引吭作驴鸣,倒地遂绝,灌救移时,始苏。时犹哀哭不已。”骏入视,卢摇手,以首面壁曰:“无脸见汝,可为我归谢尊人也。”骏返告,翁笑置之。

  翌日,卢盛服以牛车载阿堵累累来,登堂再拜,向翁曰:“蒙君再生,感莫大焉,尚敢赖逋负耶?今知过矣,乞鉴原。”翁却之,不可。复置酒,询病由,卢忸怩曰:“言之实贻外人笑,然不言又不足以警世。某告归时,心痛且剧,忽途遇一策驴叟,笑顾馀曰:‘我处士田木也,前为陆君疗疾者’。某惊且拜,叟曰:‘子心痛,曷饮石边水’?引至一处,清泉莹然,命饮讫,视石边一洞内储朱提如山积。正痴望,叟遽拍余项曰:‘狡桧哉’!哑然堕地,顾身已化为君家驴驹。若非翁当头棒,则修耳秃尾不能免矣。”翁正惊诧,再三慰藉,忽婢媪坌至报曰:“小娘子雉经矣!”趋视之,则三尺红罗,卢氏已挂梁际,盖羞父所为惭而自缢者。举室正无措,翁问曰:“处士所赠第二丹尚在乎?”骏蓦然忆,从妻绣箧拾出,解灌移时,亦苏。卢愧而逸去。

  翁明日,忽梦处士来曰:“公生矣,即不能为嵫山了心愿乎?”翁再拜曰:“非不愿也,顾力绵也。”曰:“卢某斗室中有藏镪,可得二千金。”言已,拂袖去,而翁亦醒,志之,终不解。月馀,卢因乡人耻笑,意卖宅他徙,苦无受者,遣人询翁。翁慨然出还金买其宅。迁甫定,掘之,数适符焉。命骏赍千金往嵫山布施,见山足有石叟石驴像,宛转如生。询土人,曰:“此果老与驴也。”

  始悟处士田姓木名者,合成果字也。翁后寿九十,益行善事勿替。骏中乡魁,世世祀田处士甚虔,但不知卢之后裔若何耳。杜若香先生,曾任东平判官,闻土人详述如此。

  懊侬氏曰:驴庞然自大,俗物也。然而,灞桥风雪,曾负诗囊,剑阁崎岖,亦饶画意。使负债狡赖者仅罚为驴,犹属仙人之大慈悲、大方便处。吾谓石化驴者,兽而仙也,人化驴者,人而兽也。果有其事,恐天下之赴诉于果老者,不一其人矣。


08 ‧ 桑儿

  扬州市上有一种恶少年,青衣巨辫,貌赳赳,名日桑儿。东市斫,西市剢,诈取乡人财为生活,官法不能逞,亦不畏。大肆商贾惮之,三节皆有规例。或以破头巾,或以破草屦,遣人送肆中,见即给钱如左券。

  有熊姓名毅者,亦桑儿,尤凶悍,好博,益困顿。岁暮,风雪满城,饥甚,意步长街,寻乡愚中弱者而鱼肉之。至小东门古巷口拥鼻行,突有一物碍足,滑㳠几倾跌。抬得审顾,乃布袱,中裹朱提十馀两。袱腻垢几满,且补缀,知非富儿物。穷汉暴得财,大喜,既而自思生平恶籍何德能获财,抑神明戏我耶?再审视,翘边细纹,零星小锭,为银无疑。又思此若富儿物,取之犹嫌少、嫌迟,若穷人有急难要需,一旦倾堕,则性命终矣。思再三,毛发森竖,乃怀金忍冻坐候之。少时,一人若公役状,蒙袂辑屦,贸贸然来,掩涕折腰,若寻物状。转至巷口,惊视熊,熊若不知,起随之行。夫已氏前之,熊后之,跬步不离。怒气叱熊,熊不语,惟冷笑。须臾,若人大哭曰:“吾其死乎,负床头人矣!”熊缓询之,曰:“告尔亦何裨益?”曰:“子试言之。”曰:“吾佟姓,充甘泉催租隶,欠官赋,敲扑比限,家无长物,顷扫数比尤急,某告贷无门,不得已卖妻于塔院前卖酒王翁。翁犹不允,求再三,始受而给身价银十五两。正携赴公庭,经巷口小遗,竟失落,觅无迹。行将就狱毕命矣,尚复何言?”熊曰:“尔袱何状,尔银若干件,记忆乎?”佟言之不诬,乃慨然探怀与之曰:“是此非耶?”佟惊喜,伏地叩有声。复拉之县门曰:“尔曷纳之,吾与尔言。”佟曰:“诺。”心疑熊将索谢,然亦己所愿也。少顷,复出,顾银尚馀二两,拟酬之。

  熊挈之急向塔院行,见佟之妻已愁眉泪睫,为主人当垆涤器若婢妾。佟顾曰:“是耶?”曰:“然。”遂趋入,视主人正会计。遽呼曰:“来与尔言。”王见熊大惊,曰:“若何为?”曰:“尔曾私买人口乎?”王慑嚅曰:“我须发如此,尚买妾媵乎?渠哀之不得已,始受之耳。”熊笑曰:“翁误矣,此我之妻也。渠与我邻且契好,渠比赋急,求我,我思慷慨义侠无如翁,明言之恐翁吝,故遣渠携拙荆来,非卖于翁,实赚翁行仁义耳。拙荆粗丑,不足奉巾栉,盍早遣珠还。不然一宵卧,明即不能辨清白。翁视我铁丈夫,岂能戴绿头巾者?”翁大怒,哗且辨。熊亦怒曰:“花花世界,夺人妻耶!”翁呼曰:“荡荡乾坤,诳人财耶!”熊以头触酒炉,血被面,翁犹不少屈。熊遽掀案上石砚掷击翁,几碎其颅,幸少偏,然而酒瓮破矣。邻佑环视,皆笑翁老迈,不应买少妇。又劝翁:“何必与若较,渠惯受笞,臀上棒痕皴瘃厚,即鸣官,公门中无空手出入者,渠尚有分文去耶?”翁曰:“将若何?”邻曰:“不如还妻于若。”翁曰:“女既珠还,银亦当剑返也。”熊曰:“好男子无赖债之理,与尔券,烦众署押。”邻笑曰:“休矣!或尔遇横财、得窖藏,不然,持券向海龙王索逋耶?”翁知不敌,太息曰:“嘻!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无怪昨宵梦不祥,竟果然。速携尔妻去,无误乃公事。”熊遂左挈佟妻,右挈佟,向邻略申谢,即笑顾两口曰:“归去来。”亲送至佟所居,呼四邻老幼男妇,告其颠末,且嘱曰:“吾虽贫,实不忍视佟某惨别。今渠已破镜重圆,即烦诸君好看顾,若渠再卖若妻,吾虽无赖,头颅血不能白流也。”众曰:“诺。敢不如命。”佟亦对夭誓,妻更泣且叩,不能仰。众义之,欲留以饮膳。熊笑曰:“某岂以颅血图哺吸耶?”佟以所馀之银酬其德,曰:“我若爱尔财,子命休矣!”长笑摇手去,行如飞。

  渐远,自思腹尚馁,天又暮,奈何?姑妄行,或遇故人博一粥。行至三义阁畔,经大家花园后一带牡蛎墙,梅花枝透出墙外,冻鹆归林宿,其声啁啾。又见新月上,其色昏黄。见一少年,短身躯,神志不定,逡巡墙下,若有窥伺。熊思此梁上君子耶?曷徐觇其异。忽墙内女子唤狸奴声,少年学猫啼。又低问曰:“来乎?”少年悄应之曰:“来。”旋掷一包裹出,顷又掷二三。少年堆包裹,倚墙若梯阶,倏一好女子貌姣媚,登墙踏包裹,少年扶之下,然后一一负于背,携女子向南行。熊至是始恍然,知为大家婢仆潜亡者。急随后大呼曰:“小子向何处去?”少年惊,舍女欲遁。熊又呼曰:“留下包裹逃生去!”果尽委之地。熊亦不穷追,遂携婢踵门而告其主。主大骇曰:“尔能若是耶?何德而能代捕亡?”曰:“小人日于阀阅前攫人财,公仅呼叱,从未以半刺送公庭。日在覆载中,既寓目,敢忘大德耶?”言已崩角吁恩。问何需?曰:“求公恕婢子,若泥中人因此杖下毙,是小人冤𧕏也。”家主曰:“清白门不欲扬中冓丑,尔无妇,曷即携去?”熊急辞曰:“小人无片瓦锥立,自顾不暇,更何力养妻子?”主曰:“南河下迎北三椽小衡茅,本佃人居,现以人去,属尔居之。至包裹三四,已去之财,不欲复返,谅必黄白物,多寡凭尔福命,亦携去作小贸易何如?”熊辞之,不获,顿首谢。

  主人遣仆持钥送之往,笑曰:“便易尔,亦天缘也。若由此做好人,或反是一段佳话。”遂去。视其屋甚雅洁,几榻铛臼略备。明日邀邻家媪及佟妻代摒挡,草草成花烛。

  熊虽桑儿中魁首,而貌甚清臒,年仅而立,婢甚喜之。视槖中皆细软,质珠翠钗钏,得五百余金。遂于临河开酒肆,自著犊鼻裈,妻当垆,颇获利,稍稍置田庐,时以佳果珍味进妻之旧主。昔日同侪时来扰,旧主左袒之,无恙。明年生一子,名天赐,甚聪颖,有膂力。佟后除役作贸易,亦得利,生女名意儿,甚慧丽。感熊恩,以意儿许其子。天赐,壮入行伍,随杨将军西征有功,官松桃协。熊夫妻年六十,覃恩封一品,更貤封外家。出则安舆弩马,鲜服姣童,人争呼之曰“熊老封翁”,犹背其子偷以金钱恤市上桑儿。

  懊侬氏曰:损名丧节如桑儿熊君,可谓千夫所指,无疾将死者矣。而乃一念转移,如响斯应。与人妻者,天亦与以妻。与人金者,天亦与以金,且与以佳丽多金之妻。卒之令子成名,翁犹矍铄,一时列门之左右者,方且吮舐之不暇,敢道其所由来乎?噫!红丝系足之权,固不在月老也。


09 ‧ 血瘤中有大红宝石

  江南有富家子皇甫公,名汉杰,年二十有五,忽患病不起,医药罔效,缠绵床第间,瞑目待尽。妻妾儿女团团守之哭,殓裳槥具悉备,仅一线残喘耳。皇甫口不能言而心神尚清,见有褐衣两男子,扬朱书木版来召曰:“主人传语,奉迓过从。”心意为勾魂使,何尚云“请?”身不觉冉冉起,随褐衣人行,径路曲折,山谷极深,绝非家门口路途,知为幽冥,即亦不惧。须臾至一公廨,执戟郎将左右侍,问褐衣人曰:“至乎?”曰:“至矣。”旋闻宣召,引入伏阶下。堂上空洞无长物,旋有四垂髻女下楼安几榻,又四五艳服宫衣美女扶一老叟出,南面坐,美人左右侍。捧剑者、印者、葫芦、麈尾、方竹杖者,鹄立无敢哗。

  潜睨叟,古衣冠,须发如雪,眉如白毫,垂二尺许。闻清磐一声,其声铿然,即有七八人,老稚妍媸不一,深衣阔服,皆同登堂稽首,命两厢席地坐。叟遽问曰:“尔皇甫汉杰乎?”曰:“然。”曰:“沉屙当死,知之乎?”乃泣求援。曰:“老夫放汝生,愿乎?”乃稽首谢。曰:“举世习医者,皆贪鄙庸俗,迫于饥寒,朝读岐黄,夕攫阿堵,视人命为儿戏,殊可痛恨。间有家道丰,不急索谢者,非质鲁即因循,以故庸医多而良医绝少。功曹称尔业丰而性廉,资敏而志笃,尔大可学医。吾药王也,当解汝厄。”皇甫曰:“弟子深愿学此,惜年已二十有五,无师承,恐不得其门而入耳。”叟曰:“尔习之,自有师,且易升堂,遑止入门乎?”言已左顾,即有一美人以壶芦呈上,倾出一丸,赐即吞服,皇甫觉神志遽清,痛痒若失。

  叟顾席地坐者曰:“谁送皇甫出?”西向一少年,年约十四五,麻皮裙,髪垂领,起曰:“门人愿送渠返。”叟曰:“本有缘,送渠返,胜为之驱二竖也。”皇甫跪求方略。曰:“习医无他法,勿泥古方,勿恣偏见,勿遽好名,勿急求验,黄帝难经,揣摩简练,炉火青时,天心自现。尔往矣,从此称良相也。”

  遂再拜辞出。少年前引,倏至家门前,忽有荷池,绿云丹粉,五色陆离,倚栏玩赏,少年遽从后推堕,急狂呼,突如梦醒。视家人为之更衣,喜曰:“大郎苏矣!”盖死已一朝,易箦见其清醒,且呼饮蔗浆,知再生,仍舁归内寝,调摄多时,病豁然瘳。月余平复,遂倩工塑药王及少年像,虔祀之。

  晨夕琅琅读《素问》等书,渐能精进。忽闻丹徒有名医程公,负岌往受业。以梦告师,程不深信,惟爱其颖悟,尽传真诀。忽睹所悬药王像旁有少年,问伊谁,再以梦告。程泣曰:“此亡儿也。儿生时有神童之目,十二完经书,十三学青囊,一览了然,忽于十四岁病疡,睹画像同,其传隶药王座下为弟子乎?”皇甫更唏嘘述送归之德。曰:“师生情好,鬼神已预审,更何辞?”

  荏苒三年,程遣皇甫归曰:“可矣,由此加功,更登无上乘。若云济世,则无不利。”涕泣告辞。其名大著。

  时东乡滨湖有男子年三十余,生平未娶,且从未近女色的真童身,若不知有人道者,无眷属,孑然一身,遂近水结芦棚,倚村捕鱼以糊口,更深守钓,往往卧月中。即入棚宿,星月光彩亦满身,习惯不以为苦也。顷忽左肩患一血瘤,始小于杯,继大如盏。光莹莹,若皮甚薄,偶触即痛彻心肺,两手执物亦痛。自思渔家子何能坐食,勉为之。年余竟不支,面若死灰,气息喘嗽。步入城,遍问医家,不能治。心慈者引见皇甫,求济拯。

  时皇甫已遍购医书约万余卷,储满一楼。见亦不解,即翻书,检阅前人无此说,不能造次。买舟携男子往寻师,师亦不能解,复乘舟遄返。夕与男子闲话,问讯平生得子几人,告之所以。皇甫心意其露宿久受寒深,与积温凝结乎?又思扁鹊破瘤小鸟蜷伏等奇疾,其再生之乎?三四日屡投药剂无效,思不如用刀。

  即斋沐焚香,祷于药王像。翌晨以护心丹投下,然后缚于柱,俟目瞑神聩,即袖抽薄刃如柳叶,迎瘤面直刺,格格不能入,惟皮翻裂,露黄油如脂。大骇,试按之,中实而四围虚,即换利刃就四围脔割。刃甫下,即脆如瓠落,堕地砰然,嘱人守之,恐为猫犬食。自解缚,扶男子卧榻上,药水洗刀口,血如缕。拭尽,敷珍珠八宝等贵品药,裹以绢,使不漏风。至夜男子苏,急投补剂,病良已。

  再视割下者,层层黄皮如蒜瓣之包裹,削尽,则中有碗大一块坚硬物,非晶非玉,灿烂晶莹,其赤如火,其圆如球,一面有纹如滴泪痕,如草篆,字不可辨。一面圆圈中有蟾兔形,刻画逼肖,甚不可解。久之,忽悟曰:“渠以童身卧星月下十余载,精华凝结而成,然患去而精力亦去,是人其能久乎?”遂谕其人不必操旧业,即为守书楼司洒扫,以尽馀年。

  皇甫功德甚厚,医法甚奇,此其一端也。后数年,其人果卒。皇甫厚殓之。随以宝石示一骨董鬼,云绝好一头品冠顶,愿以千金售之,卒不允。

  懊侬氏曰:华陀治疮,出蛇与黄雀,出针与棋子。区区顽石,犹属寻常。瓠!小人饥寒半世,获此块然,使仁人君子见此一拳,尚当流涕,宝之云乎哉!


10 ‧ 俨然齐人

  汪士元,怀宁秀产,因贫未娶,寄远郭,授童子经。偶饮同社生家,某一妻两妾正争宠,狮吼达阃外。生微笑云:“君比齐人,更多其一,宜其苦也。”某羞怒云:“君莫齿冷,恐他日身当其境,亦如是跼蹐耳!”生云:“仆一妻尚难,遑计觅柳枝、桃叶?”时座客李生万年亦为之捧腹。生旋聘邑故绅杨氏女素兰,年十八,有艳名。将于归而龟江突戒严。杨夫人养屙居浒溪,女入城营家藏,正捆载,忽闻北城陷,急蓬头垢面杂邻媪出南关,纤足挪移,苦可知矣。数里一高岭插面,诸女岭下休息,忽飞骑传呼云:“贼大队从岭南来矣!”众哗散,女茕茕无适从,瞰岭右有老枯槐,大十围,腹空心,藉以隐身。果闻人马杂遝,婴叟悲啼,午至申,声始寂,潜出觅路。

  一少年自榛莽中探首望,出与女揖,询何往?女哀告之,问:“秀才知浒溪遐迩乎?”少年眸睨良久曰:“诚不远,岭南五里地耳。然夕阳堕矣,深夜荒郊,何所不有?娘行又莲步,恐不死于贼而死于虎狼也。溪水转处,隐隐露茅屋数椽,为某亲串家,地僻无男子,仅一老媪守门,曷住投之,翌即倩曷送之归,不过多酬数贯钱,是策之上也。”女凝思无如何,涕泣尾之行。至则一亩宫大于艇,果有斑白媪引领望,见而吒曰:“相公乘乱离,遂不告而娶耶,便易哉!”少年云:“婆子莫妄饶舌,此良家女,宿一宵即去。”媪与之絮聒,问长短,说贼势,又悲儿子入城充团防,卒未回,洒泪不止。少年诡云“无恙”,安慰之。命具夕馔,殊草草,女思母难下咽。夜漆黑无灯,少年他舍宿,媪伴女眠,殷殷问氏族。女自云:“亡父曾仕闻喜令,身甫字南塘汪秀才,未卜存亡。”因而泣下。媪云:“适导汝来之李秀才名万年者,必与汝夫同胶庠,何不向致讯踪迹,彼即吾之田主人也,近亦聘潘家四姑姑,好模样,惜未娶耳。”正问答间,闻李在窗外蹀躞,且咳唾,旋唤媪出,喁喁语,细莫能辨。媪再入,喘若牛,杂战兢。漏约三下,促女卸衣眠,女漫应之。旋又反侧自语曰:“老朽昏瞀矣,厨门未掩,野猫餂剩羹,恐砸破瓦盆子。”即起披衣出。

  女心知有变,整衣端坐。李果掩入,偎而挑之。女厉声曰:“日蒙引导,德也。今若此,德云乎哉?侬自有夫,君自有妇,瓜李嫌,读书人勿轻蹈。”李不应,狎且迫。女力拒狂呼且痛骂,声达户外。李坚抱仍不释,媪远伺而莫援。

  正危急,忽门外剥啄甚厉,握石如擂鼓。媪入,禁其哭。而出自门隙窥,见两少年皆急装,然炬一束,宛似红巾之夜巡者。媪哀云:“荒村斗大瓶无一撮粮,乞大王可怜见。”门外人厉声云:“开即宥汝命,再缓且火汝宅矣。”媪无已,甫拔键,双双冲入,而李家少年已逾屋后短垣遁矣。

  先是汪生在馆闻城破,素倜傥,亦曾习武事,即以红披风扮贼人装,来近城侦杨氏母女耗。遇邻,审女迷失,懊丧返,逢女子泣路隅,疑为素兰,讯知为李之聘妻潘氏。女亦随娣姒轰散,欲投李氏田舍,不识途,因乞生导。李曾邀生此处看桃花,故欣然偕行。恐钗弁碍人目,拾地下男衣靴,命潘改装,钻石然束薪为炬,至此释重负焉。及闻女子啼哭声,见老媪兢惕状,大疑,出靴中短刀吓媪曰:“汝藏何人而喧呶若是?”曰:“此李田主所携者,悲离散耳。”问李何往?曰:“闻大王来,逸矣。”生踯足太息,指改装人曰:“此即渠室潘四姑,又相左,奈何?”女脱帽露云鬟,果一姣好娘。问携来究谁氏子?媪不敢对。生问夜何其,将别去。播牵衣恋恋,生笑曰:“我汪士元,方自失其妻,遑有暇攫人妻乎?”媪惊云:“郎汪秀才耶?”曰:“然。”前年此处看花者耶?曰:“然。”“夫人杨县令之女名素兰者耶?”问:“何知其详?”曰:“秀才适来时,几令婆子惊煞,婆子若说明,当令秀才喜煞。”急询云何?媪指内曰:“适呜呜啼房中者,是耶非耶?”晤询,果不诬。

  牛女邂逅,惊喜非常。乃留潘于媪,嘱好看承。夜向晨,于前村觅下泽车御女归浒溪。时贼已伪安民,遂诹吉成婚礼。然𧕏党犹夜出,掠得妇女,无老幼妍媸囚一处,曰“姊妹馆。”日久乏食,即又出伪示,令人自取赎,或买为婢妾。素兰赢弱,不胜操作。杨夫人喜骨肉团聚于意外,病顿瘳,倩邻叟为贼之伪土官者,入城代买婢,服掌珍役。婢至,夫妇大惊诧,盖即荒村黑夜一面之播四姑也。潘云:“自郎挈素姑偕归之第二日,李生果侦至,甫坐定,贼猝集,欲逃为所擒,索黄白物甚急,告以无,贼怒鞭无数,媪代缓颊,即并媪而斩之。逼妾入姊妹馆,凌虐逾贱娼,不图重遇,相对共悲叹,乞录为小星,亦所甘也。”生正色云:“李即死,卿亦当为渠作未亡人,奈何有异志?”潘方赧赧然,而素兰遽投袂而起,抚膺而叹曰:“天乎,天乎!报应彰彰乎!妾无妒癖,郎亦莫守腐局也。请如四姑言,顺天心,快人意。”间若何?女涕笑交集,历历述当日遇李,计陷逼奸事。潘亦眦裂发指曰:“夫也不良,宜遭冥罚。”生反逊谢警惧曰:“士而无行,可鉴前车。”卒不从其请。

  数日后,女酌生以酒,微醺,暗以己易潘眠香衾。生不知,绸缪已,女执烛自他室进苦茗,生颇不自安,曰:“仆非爱野鹜厌家鸡,为卿所赚。”女笑曰:“妾能修蜀道通秦栈,问郎何如?”时贼氛犹未已也,而生已俨然齐人矣。

  懊侬氏曰:李生当其导彼姝,走生路,未必非一片侧隐心。所误者,荒村黑夜,一转念间耳。幸碧翁慈悲,早令其锋刃毕命,若腆然人面,坐视结发人别抱衾裯,一曲琵琶,何堪入听?余咏秋云有句云:“十分世态人情险,万古天心巧样多。”如琐琐者,可谓巧矣,险足恃哉!


11 ‧ 捆仙索

  淮安周木斋先生,名寅,善书嗜饮,疏狂不羁,性最喜豢蛇,床第藩溷中,无不蜿蜒拳曲,相处为常。夏日先生怯暖,两臂所盘者蛇,腰际所围者蛇,赤足插瓮中者亦蛇也。否则肤燥欲裂,襟烦若烧,寝食不安矣。如有恶宾过访,先生谈而厌之,撮口一呼,蛇岔至,蠕蠕然,蠢蠢然,缕缕修修然,登案绕榻。客狂呼大奔,往往有惊破胆者。

  先生尤喜作狭斜游,然腻粉粗钗,从无许可。间有稍稍雅洁者,亦不过藏钩赌杖,博酒筵欢,而绝不订情。时同游众名士咸有嬖昵,先生每于花前月下笑人之式愚,而炫己之善守。众因此妒嫉,思设迷局以困之,而未得其法。一日同集于鸾情凤想室,先生适为人家书碑版,未践约。妖姬环坐,笙管嗷嘈,众乘间告诸姬曰:“汝等艳冶,均为北里魁首,色艺既绝,辞令亦工,当道王孙少年无不受盅惑,周木斋亦犹是人耳,并非铁心石肠,何独无法使彼香泽迷心,一旦失足,博我辈捧腹耶?”诸姬闻之,皆服其有操持,不能媚之使堕落。时末座一姬陈阿转字双鱼,乃盐阜新来者,闻之独以为不难。众睨其姿仅中人,而妩媚中独有一种清气,至弦索讴歈亦不能跨诸姬上,轻之,以为妄。姬微嗔,益自信。众戏之曰:“子如真能迷木斋一夕魂销,我辈当醵二百金为汝脱火坑。”姬稽首谢,慨然曰:“君等丈夫,量不食言,容婢子独居一室,十日不见客,管教木斋梦魂颠倒耳。倘叨福荫得践所言,当祇领雅贶拔我风尘。”众曰:“若所言不应,亦当受罚否?”姬曰:“如谬,请罚婢子十日宴。”众曰:“诺。”而木斋不知也。

  姬于次日斋沐,卸浓妆,闭绣闼,洒扫卧室,清无点尘,满屋俚书劣画一例删除,终日焚香枯坐如塑。姬母本盐城老妓也,曾授以捆仙索蛊法,姬不忍为之。自与众名士约,潜于床后辟一笏干净地,搦笔划木斋小像,略得神似,访其生辰甲子,同黏于壁,以绣针七根钉之,因荧荧点孤檠。夜静披发禹步,对之拜,呼其名。甫六七日,先生家居即神摇魄荡,淫念缠心。每夕辄梦至一处,与美人聚首,谈诗词,论书法,无不当行。醒而异之,私告所契,咸不能测。至十日,先生更坐卧无宁处,往挈友人去访翠。一连三四家,皆俚恶,不能得欢心、慰绮念。尾至鸾情凤想室,诸姬咸至,独不见双鱼。一一问讯,皆非其偶。客问曰:“君法眼亦太高耳,岂真巫山洛水仙子,始为雅伴耶?”曰:“吾亦不自解,但一见若辈,殊不生怜,反为惹厌。”因问:“诸艳岂尽于此乎?”曰:“尚有新来双鱼,终日趺坐学观音,待拉之来见高人,或有缘耳。”须臾姬果姗姗在门外,乱头粗服,秋水莹莹。入见先生,凝娣多时,始约略问姓氏,无多言。先生见姬,则私衷大惊诧,盖姬即梦中所见者也。客对姬盛夸先生人品书法,举世无双。姬闻之,即裣衽拜曰:“婢子昔在海国,即闻先生名,何图于此处获瞻雅范,私衷庆幸,何可名言?”

  先生大喜,即欲偎姬坐,姬远远危立,终不能近。问姬香巢,曰“咫尺耳。”先生欲一瞻顾,言己,即起微步,心已急而足已忙矣。姬拦止之曰:“公高人也,下顾贱庐,何可草草?容婢子先去焚香扫地,再迎玉趾。”先生不得已,谕即去。炊许,先生不能制止,即奔入,大骇,则室又梦中游也。见其清洁生虚白,陈设更安妥,毫无奁具,仅列法帖数卷,和茗瓯睡鸭而已。问:“四壁何绝无悬挂?”曰:“言之真令人齿冷,婢子顽傲平生,惟爱公法书入骨髓,屡求不得,以致四壁如洗,绝少排场耳。”先生立即遣仆市金笺宣楮,为姬书楹联、条幅、斗方、雅箑十数件。每一走笔,姬辄辨其源曰:“何神似蔡家父子也。”先生大呼,以为知己。倏忽,新月上,先生勉强兴辞,姬亦不甚留,仆已篝灯,先生犹恋恋,客怂恿曰:“以公才华,得双鱼妍慧,真不啻朝云之与东坡,清娱之与司马,今夕为天孙下嫁,良辰何可虚度?”先生遂开筵纵饮,醉不能归,即与姬缱绻,曰:“生平从未宿青楼,今日为卿破戒也。”

  明日姬设筵,穷极水陆,召诸名士饮。把酒曰:“婢子愚拙,幸不辱命。但婢子流落勾阑良非素愿,未知公等能真发大慈悲否?”众曰:“言犹在耳,敢忘却耶?”即日出资脱姬籍。姬出,即欲嫁先生。众审先生有蛇癖,意姬不知,待其入门怖而却走,亦可博一笑。讵嫁后独不畏,且伉俪甚笃。先生镌印文曰:“一生知己是双鱼。”时当道修城,以千金浼先生书宴花楼、瞻岱门等字,皆大可径丈。双鱼典钗为先生购大笔如椽,一童子荷而随之。书成,即以此景画小像悬龙光阁下。人有以捆仙索告,先生笑曰:“双鱼不捆富贵人,而捆我,是以我为仙也,非知己而何?”

  懊侬氏曰:仙可捆乎?想当然耳!然而郎心难缚,惟凭一线之情,妾梦常牵,早系三生之足。仙郎睹面,神交久矣,盖仙人自捆,非敕勒家真能捆仙人也。尝有宦者尘劳憔悴,访某高僧而稽首曰:“求大师解缚。”僧大声曰:“谁缚汝?”慧业文人,自当猛省。


End


作者:﹝清 ‧ 宣鼎﹞。

《夜雨秋灯录》全书8卷,共115篇。被誉为清代小说的压卷之作。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其笔致又纯为《聊斋》者流,一时传布颇广远。然所记载,则已狐鬼渐稀,而烟花粉黛之事盛。”

宣鼎(1832-1880),字子九,又字素梅;号瘦梅,又号邋遢书生、金石书画丐,安徽天长人。是我国晚清著名的小说家,戏剧家、诗人、画家。亦对书法、篆刻、词曲、赋等能精通,史书称“工诗文书画”。他是清代一位不可多得的多才多艺的文学艺术家和天才。少年时期,家境丰裕,且天资过人,勤奋好学。20岁,父母相继去世。宣鼎一味读书,家道开始中落。26岁时,入外家为婿。1885年,太平军攻占天长后,携家离乡,飘零四海。40岁时,开始创作《夜雨秋灯录》。在戏曲创作上也有很高成就,代表作有《返魂香传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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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40 ‧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闲向书斋阅古今,偶逢奇事感人心。
  忠臣翻受奸臣制,肮脏英雄泪满襟。
  休解绶,慢投簪,从来日月岂常阴。
  到头祸福终须应,天道还分贞与淫。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圣人在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为用错了一个奸臣,浊乱了朝政,险些儿不得太平。那奸臣是谁?姓严,名嵩,号介溪,江西分宜人氏。以柔媚得幸,交通宦官,先意迎合,精勤斋醮,供奉青词,由此骤致贵显。为人外装曲谨,内实猜刻。谗害了大学士夏言,自己代为首相,权尊势重,朝野侧目。儿子严世蕃,由官生直做得到工部侍郎。他为人更狠,但有些小人之才,博闻强记,能思善算。介溪公最听他的说话,凡疑难大事,必须与他商量,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

  他父子济恶,招权纳贿,卖官鬻爵。官员求富贵者,以重赂献之,拜他门下做干儿子,即得超迁显位。由是不肖之人,奔走如市。科道衙门,皆其心腹牙爪。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谪,重则杀戮,好不利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开口说句公道话儿;若不是真正关龙逢、比干,十二分忠君爱国的,宁可误了朝廷,岂敢得罪宰相?其时,有无名子感慨时事,将《神童诗》改成四句云:“少小休勤学,钱财可立身。君看严宰相,必用有钱人。”

  又改四句,道是:“天子重权豪,开言惹祸苗。万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

  只为严嵩父子恃宠贪虐,罪恶如山,引出一个忠臣来,做出一段奇奇怪怪的事迹,留下一段轰轰烈烈的话柄,一时身死,万古名扬。正是:

  家多孝子亲安乐,国有忠臣世泰平。

  那人姓沈名炼,别号青霞,浙江绍兴人氏。其人有文经武纬之才,济世安民之志。从幼慕诸葛孔明之为人,孔明文集上有《前出师表》、《后出师表》,沈炼平日爱诵之,手自抄录数百遍,室中到处粘壁。每逢酒后,便高声背诵,念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往往长叹数声,大哭而罢。以此为常,人都叫他是狂生。嘉靖戊戌年,中了进士,除授知县之职。他共做了三处知县,那三处?溧阳、茌平、清丰。这三任官做得好,真个是:

  吏肃惟遵法,官清不爱钱。豪强皆敛手,百姓尽安眠。

  因他生性伉直,不肯阿奉上官,左迁绵衣卫经历。一到京师,看见严家赃秽狼藉,心中甚怒。

  忽一日值公宴,见严世蕃倨傲之状,已自九分不像意。饮至中间,只见严世蕃狂呼乱叫,旁若无人;索巨觥飞酒,饮不尽者罚之。这巨觥约容酒斗余,两坐客惧世蕃威势,没人敢不吃。只有一个马给事,天性绝饮,世蕃固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马给事再三告免,世蕃不依。马给事略沾唇,面便发赤,眉头打结,愁苦不胜。世蕃自去下席,亲手揪了他的耳朵,将巨觥灌之。那给事出于无奈,闷着气,一连几口吸尽。不吃也罢,才吃下时,觉得天在下,地在上,墙壁都团团转动,头重脚轻,站立不住。世蕃拍手呵呵大笑。

  沈炼一肚子不平之气,忽然揎袖而起,抢那只巨觥在手,斟得满满的,走到世蕃面前说道:“马司谏承老先生赐酒,已沾醉不能为礼。下官代他酬老先生一杯。”世蕃愕然,方欲举手推辞,只见沈炼声色俱厉道:“此杯别人吃得,你也吃得,别人怕着你,我沈炼不怕你!”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世蕃一饮而尽。沈炼掷杯于案,一般拍手呵呵大笑。唬得众官员面如土色,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则声。世蕃假醉,先辞去了。沈炼也不送,坐在椅上叹道:“咳!‘汉贼不两立’!‘汉贼不两立’!”一连念了七八句。这句书也是《出师表》上的说话,他把严家比着曹操父子。众人只怕世蕃听见,到替他捏两把汗。沈炼全不为意,又取酒连饮几杯,尽醉方散。

  睡到五更醒来,想道:“严世蕃这厮,被我使气,逼他饮酒,他必然记恨,来暗算我。一不做,二不休,有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为强。我想严嵩父子之恶,神人怨怒,只因朝廷宠信甚固。我官卑职小,言而无益;欲待觑个机会,方才下手。如今等不及了,只当做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虽然击他不中,也好与众人做个榜样。”就枕头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有了。起来焚香盥手,写就表章。表上备说严嵩父子招权纳贿,穷凶极恶,欺君误国十大罪,乞诛之以谢天下。圣旨下道:“沈炼谤讪大臣,沽名钓誉,着锦衣卫重打一百,发出口外为民。”严世蕃差人分付锦衣卫官校,定要将沈炼打死。喜得堂上官是个有主意的人,那人姓陆,名炳,平时极敬重沈公的节气;况且又是属官,相处得好的。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个出头棍儿,不甚利害。户部注籍保安州为民。沈炼带着棒疮,即时收拾行李,带领妻子,雇着一辆车儿,出了国门,望保安进发。

  原来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个儿子。长子沈襄,本府廪膳秀才,一向留家。次子沈衮、沈褒,随任读书。幼子沈袠,年方周岁。嫡亲五口儿上路,满朝文武,惧怕严家,没一个敢来送行。有诗为证:

  一纸封章忤庙廊,萧然行李入遐荒。
  相知不敢攀鞍送,恐触权奸惹祸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说,且喜到了保安州了。那保安州属宣府,是个边远地方,不比内地繁华。异乡风景,举目凄凉;况兼连日阴雨,天昏地黑,倍加惨戚。欲赁间民房居住,又无相识指引,不知何处安身是好。

  正在彷徨之际,只见一人打个小伞前来。看见路旁行李,又见沈炼一表非俗,立住了脚,相了一回,问道:“官人尊姓?何处来的?”沈炼道:“姓沈,从京师来。”那人道:“小人闻得京中有个沈经历,上本要杀严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沈炼道:“正是。”那人道:“仰慕多时,幸得相会。此非说话之处,寒家离此不远,便请携宝眷同行,到寒家权下,再作区处。”沈炼见他十分殷勤,只得从命。行不多路,便到了。看那人家,虽不是个大大宅院,却也精致。那人揖沈炼至于中堂,纳头便拜。沈炼慌忙答礼,问道:“足下是谁?何故如此相爱?”那人道:“小人姓贾,名石,是宣府卫一个舍人。哥哥是本卫千户,先年身故,无子,小人应袭。为严贼当权,袭职者都要重赂,小人不愿为官,托赖祖荫,有数亩薄田,务农度日。数日前闻阁下弹劾严氏,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又闻编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见,不意天遣相遇,三生有幸!”说罢又拜下去。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衮、沈褒与贾石相见。贾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内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发车夫等去了。分付庄客宰猪买酒,管待沈公一家。贾石道:“这等雨天,料阁下也无处去,只好在寒家安歇了。请安心多饮几杯,以宽劳顿。”沈炼谢道:“萍水相逢,便承款宿,何以当此?”贾石道:“农庄粗粝,休嫌简慢。”

  当日宾主酬酢,无非说些感慨时事的说话。两边说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见之晚。

  过了一宿。次早,沈炼起身,向贾石说道:“我要寻所房子,安顿老小,有烦舍人指引。”贾石道:“要什么样的房子?”沈炼道:“只像宅上这一所,十分足意了,租价但凭尊教。”贾石道:“不妨事。”出去踅了一回,转来道:“赁房尽有,只是龌龊低洼,急切难得中意的。阁下不若就在草舍权住几时,小人领着家小自到外家去住。等阁下还朝,小人回来,可不稳便?”沈炼道:“虽承厚爱,岂敢占舍人之宅?此事决不可!”贾石道:“小人虽是村农,颇识好歹。慕阁下忠义之士,想要执鞭坠镫,尚且不能;今日天幸降临,权让这几间草房与阁下作寓,也表得我小人一点敬贤之心。不须推逊。”话毕,慌忙分付庄客,推个车儿,牵个马儿,带个驴儿,一伙子将细软家私搬去;其余家常动使家火,都留与沈公日用。沈炼见他慨爽,甚不过意,愿与他结义为兄弟。贾石道:“小人是一介村农,怎敢僣扳贵宦?”沈炼道:“大丈夫意气相许,那有贵贱?”贾石小沈炼五岁,就拜沈炼为兄。沈炼教两个儿子拜贾石为义叔,贾石也唤妻子出来都相见了,做了一家儿亲戚。

  贾石陪过沈炼吃饭已毕,便引着妻子到外舅李家去讫。自此,沈炼只在贾石宅子内居住。时人有诗叹贾舍人借宅之事,诗曰:

  倾盖相逢意气真,移家借宅表情亲。
  世间多少亲和友,竞产争财愧死人!

  却说保安州父老,闻知沈经历为上本参严阁老,贬斥到此,人人敬仰,都来拜望,争识其面。也有运柴运米相助的,也有携酒肴来请沈公吃的,又有遣子弟拜于门下听教的。沈炼每日间与地方人等,讲论忠孝大节及古来忠臣义士的故事。说到关心处,有时毛发倒竖,拍案大叫;有时悲歌长叹,涕泪交流。地方若老若小,无不耸听欢喜。或时唾骂严贼,地方人等齐声附和;其中若有不开口的,众人就骂他是不忠不义。

  一时高兴,以后率以为常。又闻得沈经历文武全材,都来合他去射箭。沈炼教把稻草紥成三个偶人,用布包裹,一写“唐奸相李林甫”,一写“宋奸相秦桧”,一写“明奸相严嵩”,把那三个偶人做个射鹄。假如要射李林甫的,便高声骂道:“李贼看箭!”秦贼、严贼,都是如此。北方人性直,被沈经历咶得热闹了,全不虑及严家知道。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世间只有权势之家报新闻的极多,早有人将此事报知严嵩父子。严嵩父子深以为恨,商议要寻个事头杀却沈炼,方免其患。适值宣大总督员缺,严阁老分付吏部,教把这缺与他门下干儿子杨顺做去。吏部依言,就将杨侍郎杨顺差往宣大总督。杨顺往严府拜辞,严世蕃置酒送行。席间屏人而语,托他要查沈炼过失。杨顺领命,唯唯而去。正是:

  合成毒药惟需酒,铸就钢刀待举手。
  可怜忠义沈经历,还向偶人夸大口!

  却说杨顺到任不多时,适遇大同鞑虏俺答引众入寇应州地方,连破了四十余堡,掳去男妇无算。杨顺不敢出兵救援,直待鞑虏去后,方才遣兵调将,为追袭之计。一般筛锣击鼓,扬旗放炮,都是鬼弄,那曾看见半个鞑子的影儿?杨顺情知失机惧罪,密谕将士:“搜获避兵的平民,将他朁刂头斩首,充做鞑虏首绶,解往兵部报功。”那一时,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

  沈炼闻知其事,心中大怒!写书一封,教中军官送与杨顺。中军官晓得沈经历是个揽祸的太岁,书中不知写甚么说话,那里肯与他送。沈炼就穿了青衣小帽,在军门伺候杨顺出来,亲自投递。杨顺接来看时,书中大略说道:一人功名事极小,百姓性命事极大。杀平民以冒功,于心何忍?况且遇鞑贼,止于掳掠;遇我兵,反加杀戮,是将帅之恶,更甚于鞑虏矣!书后又附诗一首,诗云:

  杀生报主意何如?解道功成万骨枯。
  试听沙场风雨夜,冤魂相唤觅头颅。

  杨顺见书大怒,扯得粉碎。却说沈炼又做了一篇祭文,率领门下子弟,备了祭礼,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鬼。又作《塞下吟》云: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已著劳。
  不斩单于诛百姓,可怜冤血染霜刀。

  又诗云:

  本为求生来避虏,谁知避虏反戕生!
  早知虏首将民假,悔不当时随虏行。

  杨总督标下有个心腹指挥,姓罗,名铠,抄得此诗并祭文,密献于杨顺。杨顺看了,愈加怨恨,遂将第一首诗改窜数字,诗曰: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枉著劳。
  何似借他除佞贼,不须奏请上方刀。

  写就密书,连改诗封固,就差罗铠送与严世蕃。书中说:“沈炼怨恨相国父子,阴结死士剑客,要乘机报仇。前番鞑虏入寇,他吟诗四句,诗中有借虏除佞之语,意在不轨。”世蕃见书大惊!即请心腹御史路楷商议。路楷曰:“不才若往按彼处,当为相国了当这件大事。”世蕃大喜!即分付都察院:“便差路楷巡按宣大。”临行,世蕃治酒款别,说道:“烦寄语杨公,同心协力,若能除却这心腹之患,当以侯伯世爵相酬,决不失信于二公也。”路楷领诺。

  不一日,奉了钦差敕命,来到宣府到任,与杨总督相见了。路楷遂将世蕃所托之语,一一对杨顺说知。杨顺道:“学生为此事,朝思暮想,废寝忘餐。恨无良策,以置此人于死地。”路楷道:“彼此留心。一来休负了严公父子的付托,二来自家富贵的机会,不可挫过。”杨顺道:“说得是!倘有可下手处,彼此相报。”当日相别去了。

  杨顺思想路楷之言,一夜不睡。次早坐堂,只见中军官报道:“今有蔚州卫拿获妖贼二名,解到辕门外,伏听钧旨。”杨顺道:“唤进来。”解官磕了头,递上文书。杨顺拆开看了,呵呵大笑。这二名妖贼,叫做阎浩、杨胤夔,系妖人萧芹之党。原来萧芹是白莲教的头儿,向来出入虏地,惯以烧香惑众,哄骗虏酋俺答,说自家有奇术,能咒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颓。虏酋愚甚,被他哄动,尊为国师。其党数百人,自为一营。俺答几次入寇,都是萧芹等为之向导,中国屡受其害。先前史侍郎做总督时,遣通事重赂虏中头目脱脱,对他说道:“天朝情愿与你通好,将俺家布粟换你家马,名为‘马市’。两下息兵罢战,各享安乐,此是美事。只怕萧芹等在内作梗,和好不终。那萧芹原是中国一个无赖小人,全无术法,只是狡伪,哄诱你家抢掠地方,他于中取事。郎主若不信,可要萧芹试其术法。委的喝得城颓,咒得人死,那时合当重用;若咒人人不死,喝城城不颓,显是欺诳,何不缚送天朝?天朝感郎主之德,必有重赏。‘马市’一成,岁岁享无穷之利,煞强如抢掠的勾当。”脱脱点头道:“是。”对郎主俺答说了。俺答大喜!约会萧芹,要将千骑随之,从右卫而入,试其喝城之技。萧芹自知必败,改换服色,连夜脱身逃走,被居庸关守将盘诘,并其党乔源、张攀隆等拿住,解到史侍郎处。招称妖党甚众,山陕畿南,处处俱有,一向分头缉捕。今日阎浩、杨胤夔亦是数内有名妖犯。杨总督看见获解到来,一者也算他上任一功,二者要借这个题目,牵害沈炼,如何不喜?

  当晚就请路御史来后堂商议,道:“别个题目摆布沈炼不了,只有白莲教通虏一事,圣上所最怒。如今将妖贼阎浩、杨胤夔招中窜入沈炼名字,只说浩等平日师事沈炼,沈炼因失职怨望,教浩等煽妖作幻,勾虏谋逆。天幸今日被擒,乞赐天诛,以绝后患。先用密禀禀知严家,教他叮嘱刑部作速覆本。料这番沈炼之命,必无逃矣。”路楷拍手道:“妙哉,妙哉!”

  两个当时就商量了本稿,约齐了同时发本。严嵩先见了本稿及禀贴,便教严世蕃传语刑部。那刑部尚书许论,是个罢软没用的老儿,听见严府分付,不敢怠慢,连忙覆本,一依杨、路二人之议。圣旨倒下:妖犯着本处巡按御史即时斩决。杨顺荫一子锦衣卫千户;路楷纪功,升迁三级,俟京堂缺推用。

  话分两头。却说杨顺自发本之后,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炼下于狱中。慌得徐夫人和沈衮、沈褒没做理会,急寻义叔贾石商议。贾石道:“此必杨、路二贼为严家报仇之意。既然下狱,必然诬陷以重罪。两位公子及今逃窜远方,待等严家势败,方可出头。若住在此处,杨、路二贼,决不干休。”沈衮道:“未曾看得父亲下落,如何好去?”贾石道:“尊大人犯了对头,决无保全之理。公子以宗祀为重,岂可拘于小孝,自取灭绝之祸?可劝令堂老夫人,早为远害全身之计。尊大人处,贾某自当央人看觑,不烦悬念。”二沈便将贾石之言,对徐夫人说知。徐夫人道:“你父亲无罪陷狱,何忍弃之而去?贾叔叔虽然相厚,终是个外人。我料杨、路二贼奉承严氏,亦不过与你爹爹作对,终不然累及妻子?你若畏罪而逃,父亲倘然身死,骸骨无收,万世骂你做不孝之子,何颜在世为人乎?”说罢,大哭不止。沈衮、沈褒齐声恸哭。贾石闻知徐夫人不允,叹惜而去。

  过了数日,贾石打听的实,果然扭入白莲教之党,问成死罪。沈炼在狱中大骂不止。杨顺自知理亏,只恐临时处决,怕他在众人面前毒骂,不好看相,预先问狱官责取病状,将沈炼结果了性命。贾石将此话报与徐夫人知道,母子痛哭,自不必说。又亏贾石多有识熟人情,买出尸首,嘱付狱卒:“若官府要枭示时,把个假的答应。”却瞒着沈衮兄弟,私下备棺盛殓,埋于隙地。事毕,方才向沈衮说道:“尊大人遗体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后,方好指点与你知道,今犹未可泄漏。”

  沈衮兄弟感谢不已。贾石又苦口劝他弟兄二人逃走,沈衮道:“极知久占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欲待是非稍定,搬回灵柩,以此迟延不决。”贾石怒道:“我贾某生平,为人谋而尽忠。今日之言,全是为你家门户,岂因久占住房,说发你们起身之理?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强。但我有一小事,即欲远出,有一年半载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觑着壁上贴得有前、后《出师表》各一张,乃是沈炼亲笔楷书,贾石道:“这两幅字可揭来送我,一路上做个纪念。他日相逢,以此为信。”沈衮就揭下二纸,双手折迭,递与贾石。贾石藏于袖中,流泪而别。原来贾石算定杨、路二贼设心不善,虽然杀了沈炼,未肯干休。自己与沈炼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预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权时居住。不在话下。

  却说路楷见刑部覆本,有了圣旨,便于狱中取出阎浩、杨胤夔斩讫;并要割沈炼之首,一同枭示。谁知沈炼真尸已被贾石买去了,官府也那里辨验得出?不在话下。

  再说杨顺看见止于荫子,心中不满,便向路楷说道:“当初严东楼许我事成之日,以侯伯爵相酬。今日失言,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炼是严家紧对头,今止诛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斩草不除根,萌芽再发。相国不足我们之意,想在于此。”杨顺道:“若如此,何难之有?如今复上个本,说沈炼虽诛,其子亦宜知情,还该坐罪,抄没家私。庶国法可伸,人心知惧。再访他同射草人的几个狂徒,并借屋与他住的,一齐拿来治罪。出了严家父子之气,那时却将前言取赏,看他有何推托?”路楷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乘他家属在此,一网而尽,岂不快哉!只怕他儿子知风逃避,却又费力。”杨顺道:“高见甚明。”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再写禀帖到严府知会,自述孝顺之意;一面预先行牌保安州知州,着用心看守犯属,勿容逃逸,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诗曰:

  破巢完卵从来少,削草除根势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将家属媚当权。

  再过数日,圣旨下了。州里奉着宪牌,差人来拿沈炼家属;并查平素往来诸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贾石名字,先经出外,只得将在逃开报。此见贾石见几之明也。时人有诗赞云:

  义气能如贾石稀,全身远避更知几?
  任他罗网空中布,争奈仙禽天外飞?

  却说杨顺见拿到沈衮、沈褒,亲自鞫问,要他招承通虏实迹。二沈高声叫屈,那里肯招?被杨总督严刑拷打,打得体无完肤。沈衮、沈褒熬炼不过,双双死于杖下。可怜少年公子,都入枉死城中。其同时拿到犯人,都坐个同谋之罪,累死者何止数十人!幼子沈袠尚在襁褓,免罪,随着母徐氏,另徙在云州极边,不许在保安居住。路楷又与杨顺商议道:“沈炼长子沈襄,是绍兴有名秀才;他时得地,必然衔恨于我辈。不若一并除之,永绝后患。亦要相国知我用心。”杨顺依言,便行文书到浙江,把做钦犯,严提沈襄来问罪。又会付心腹经历金绍,择取有才干的差人,赍文前去;嘱他中途伺便,便行谋害,就所在地方,讨个病状回缴。事成之日,差人重赏;金绍许他荐本超迁。

  金绍领了台旨,汲汲而回,着意的选两名积年干事的公差,无过是张千、李万。金绍唤他到私衙,赏了他酒饭,取出私财二十两相赠。张千、李万道:“小人安敢无功受赐?”金绍道:“这银两不是我送你的,是总督杨爷赏你的,教你赍文到绍兴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松他,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回来还有重赏。若是怠慢,总督老爷衙门不是取笑的,你两个自去回话。”张千、李万道:“莫说总督老爷钧旨,就是老爷分付,小人怎敢有违?”收了银两,谢了金经历,在本府领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进发。

  却说沈襄,号小霞,是绍兴府学廪膳秀才。他在家久闻得父亲以言事获罪,发出口外为民,甚是挂怀。欲亲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无人主管,行止两难。忽一日,本府差人到来,不由分说,将沈襄锁缚,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书与沈襄看了备细,就将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嘱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时方知父亲及二弟,俱已死于非命;母亲又远徙极边,放声大哭。哭出府门,只见一家老小,都在那里搅做一团的啼哭。原来文书上有“奉旨抄没”的话,本府已差县尉封锁了家私,将人口尽皆逐出。沈小霞听说,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无气。霎时间,亲戚都来与小霞话别。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说几句劝解的言语。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银子,送与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顾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对,方才收了。

  沈小霞带着哭,会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为我忧念,只当我已死一般,在爷娘家过活。你是书礼之家,谅无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指着小妻闻淑女,说道:“只这女子,年纪幼小,又无处着落,合该教他改嫁。奈我三十无子,他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绝了沈氏香烟。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发带他到丈家去住几时。等待十月满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时凭你发遣他去便了。”话声未绝,只见闻氏淑女说道:“官人说那里话!你去数千里之外,没个亲人朝夕看觑,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来官人免致寂寞,二来也替大娘分得些忧念。”沈小霞道:“得个亲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乡,何益?”闻氏道:“老爷在朝为官,官人一向在家,谁人不知?便诬陷老爷有些不是的勾当,家乡隔绝,岂是同谋?妾帮着官人到官申辩,决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狱,还留贱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听得闻氏说得有理,极力撺掇丈夫带淑女同去。沈小霞平日素爱淑女有才有智,又见孟氏苦劝,只得依允。

  当夜,众人齐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张千、李万催趱上路。闻氏换了一身布衣,将青布裹头,别了孟氏,背着行李,跟着沈小霞便走。那时分别之苦,自不必说。一路行来,闻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茶汤饭食,都亲自搬取。张千、李万初时还好言好语,过了扬子江,到徐州起早,料得家乡已远,就做出嘴脸来,呼么喝六,渐渐难为他夫妻两个来了。闻氏看在眼里,私对丈夫说道:“看那两泼差人,不怀好意。奴家女流之辈,不识路径,若前途有荒僻旷野的所在,须是用心提防。”沈小霞虽然点头,心中还只是半疑不信。

  又行了几日,看见两个差人不住的交头接耳,私下商量说话;又见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动,害怕起来。对闻氏说道:“你说这泼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觉得有七八分了。明日是济宁府界上,过了府去,便是大行山、粱山泺,一路荒野,都是响马出入之所。倘到彼处,他们行凶起来,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闻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脱身之计,请自方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两个泼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济宁府东门内,有个冯主事,丁忧在家。此人最有侠气,是我父亲极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纳。只怕你妇人家,没志量打发这两个泼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胆;不然,与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当然,死而无怨。”闻氏道:“官人有路尽走,奴家自会摆布,不劳挂念。”这里夫妻暗地商量,那张千、李万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齁齁的熟睡,全然不觉。

  次日,早起上路。沈小霞问张千道:“前去济宁还有多少路?”张千道:“只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前去济宁东门内冯主事,是我年伯。他先前在京师时,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有文契在此。他管过北新关,正有银子在家。我若去取讨前欠,他见我是落难之人,必然慨付。取得这项银两,一路上盘缠也得宽裕,免致吃苦。”张千意思有些作难,李万随口应承了,向张千耳边说道:“我看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况爱妾、行李都在此处,料无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银两,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张千道:“虽然如此,到饭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紧跟着同去,万无一失。”

  话休絮烦。看看巳牌时分,早到济宁城外。拣个洁净店儿,安放了行李。沈小霞便道:“你二位同我到东门走遭,转来吃饭未迟。”李万道:“我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饭,也不见得。”闻氏故意对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冯主事虽然欠下老爷银两,见老爷死了,你又在难中,谁肯唾手交还?枉自讨个厌贱,不如吃了饭赶路为上。”沈小霞道:“这里进城到东门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么便宜。”李万贪了这二百两银子,一力撺掇该去。沈小霞分付闻氏道:“耐心坐坐,若转得快时,便是没想头了;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赍发,明日雇个轿儿抬你去。这几日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惯。”闻氏觑个空,向丈夫丢个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待则个。”李万笑道:“去多少时,有许多说话,好不老气!”闻氏见丈夫去了,故意招李万转来,嘱付道:“若冯家留饭,坐得久时,千万劳你催促一声。”李万答应道:“不消分付。”比及李万下阶时,沈小霞已走了一段路了。李万托着大意,又且济宁是他惯走的熟路,东门冯主事家,他也认得,全不疑惑。走了几步,又里急起来,觑个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东门而去。

  却说沈小霞回头看时,不见了李万,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冯主事家。也是小霞合当有救,正值冯主事独自在厅。两人京中旧时识熟,此时相见,吃了一惊!沈襄也不作揖,扯住冯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说话。”冯主事已会意,便引到书房里面。沈小霞放声大哭,冯主事道:“年侄,有话快说,休得悲伤,误其大事。”

  沈小霞哭诉道:“父亲被严贼屈陷,已不必说了;两个舍弟随任的,都被杨顺、路楷杀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问罪。一家宗祀,眼见灭绝。又两个差人,心怀不善,只怕他受了杨、路二贼之嘱,到前途大行、梁山等处暗算了性命。寻思一计,脱身来投老年伯。老年伯若有计相庇,我亡父在天之灵,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护小侄,便就此触阶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强似死于奸贼之手。”冯主事道:“贤侄,不妨。我家卧室之后,有一层复壁,尽可藏身,他人搜检不到之处。今送你在内权住数日,我自有道理。”沈襄拜谢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

  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引入卧房之后,揭开地板一块,有个地道。从此钻下,约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廊屋三间,四面皆楼墙围裹,果是人迹不到之处。每日茶饭,都是冯主事亲自送入。他家法极严,谁人敢泄漏半个字?正是:

  深山堪隐豹,柳密可藏鸦。不须愁汉吏,自有鲁朱家。

  且说这一日,李万上了毛坑,望东门冯家而来。到于门首,问老门公道:“主事老爷在家么?”老门公道:“在家里。”又问道:“有个穿白的官人,来见你老爷,曾相见否?”老门公道:“正在书房里吃饭哩。”李万听说,一发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厅上走一个穿白的官人出来。李万急上前看时,不是沈襄。那官人径自出门去了。李万等得不耐烦,肚里又饥,不免问老门公道:“你说老爷留饭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见出来?”老门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万道:“老爷书房中还有客没有?”老门公道:“这到不知。”李万道:“方才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门公道:“是老爷的小舅,常常来的。”李万道:“老爷如今在那里?”老门公道:“老爷每常饭后,定要睡一觉,此时正好睡哩。”

  李万听得话不投机,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瞒大伯说,在下是宣大总督老爷差来的。今有绍兴沈公子名唤沈襄,号沈小霞,系钦提人犯。小人提押到于贵府,他说与你老爷有同年叔侄之谊,要来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进宅去了,在下等候多时,不见出来,想必还在书房中。大伯,你还不知道?烦你去催促一声,教他快快出来,要赶路走。”老门公故意道:“你说的是甚么说话?我一些不懂。”李万耐了气,又细细的说一遍。老门公当面的一啐,骂道:“见鬼!何常有什么沈公子到来?老爷在丧中,一概不接外客。这门上是我的干纪,出入都是我通禀。你却说这等鬼话!你莫非是白日撞么?强装么公差名色,掏摸东西的。快快请退,休缠你爷的帐!”李万听说,愈加着急,便发作起来道:“这沈襄是朝廷要紧的人犯,不是当耍的!请你老爷出来,我自有话说。”老门公道:“老爷正瞌睡,没甚事,谁敢去禀!你这獠子,好不达时务!”说罢,洋洋的自去了。

  李万道:“这个门上老儿好不知事,央他传一句话甚作难?想沈襄定然在内,我奉军门钧帖,不是私事,便闯进去怕怎的?”李万一时粗莽,直撞入厅来,将照壁拍了又拍,大叫道:“沈公子好走动了。”不见答应。一连叫唤了数声,只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出来问道:“管门的在那里?放谁在厅上喧嚷?”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向西边走去了。李万道:“莫非书房在那西边?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从厅后转西走去,原来是一带长廊。李万看见无人,只顾望前而行。只见屋宇深邃,门户错杂,颇有妇人走动。李万不敢纵步,依旧退回厅上,听得外面乱嚷。

  李万到门首看时,却是张千来寻李万不见,正和门公在那里斗口。张千一见了李万,不由分说,便骂道:“好伙计!只贪图酒食,不干正事!巳牌时分进城,如今申牌将尽,还在此闲荡!不催趱犯人出城去,待怎么?”李万道:“呸!那有什么酒食?连人也不见个影儿!”张千道:“是你同他进城的。”李万道:“我只登了个东,被蛮子上前了几步,跟他不上。一直赶到这里,门上说有个穿白的官人在书房中留饭,我说定是他了。等到如今不见出来,门上人又不肯通报,清水也讨不得一杯吃。老哥,烦你在此等候等候,替我到下处医了肚皮再来。”张千道:“有你这样不干事的人!是甚么样犯人,却放他独自行走!就是书房中,少不得也随他进去。如今知他在里头不在里头?还亏你放慢线儿讲话。这是你的干纪,不关我事!”说罢便走。李万赶上扯住道:“人是在里头,料没处去。大家在此帮说句话儿,催他出来,也是个道理。你是吃饱的人,如何去得这等要紧?”张千道:“他的小老婆在下处,方才虽然嘱付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这是沈襄穿鼻的索儿,有他在,不怕沈襄不来。”李万道:“老哥说得是。”当下张千先去了。

  李万忍着肚饥守到晚,并无消息。看看日没黄昏,李万腹中饿极了,看见间壁有个点心店儿,不免脱下布衫,抵当几文钱的火烧来吃。去不多时,只听得扛门声响;急跑来看,冯家大门已闭上了。李万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这般呕气。主事是多大的官儿!门上直恁作威作势?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都在下处,既然这里留宿,信也该寄一个出来。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乱过一夜,天明等个知事的管家出来,与他说话。”此时十月天气,虽不甚冷,半夜里起一阵风,樕樕的下几点微雨,衣服都沾湿了,好生凄楚!

  捱到天明雨止,只见张千又来了,却是闻氏再三再四催逼他来的。张千身边带了公文解批,和李万商议,只等开门,一拥而入,在厅上大惊小怪,高声发话。老门公拦阻不住,一时间家中大小都聚集来,七嘴八张,好不热闹!街上人听得宅里闹炒,也聚拢来,围住大门外闲看。惊动了那有仁有义、守孝在家的冯主事,从里面踱将出来。且说冯主事怎生模样:头带栀子花匾折孝头巾,身穿反折缝稀眼粗麻衫,腰系麻绳,足着草履。

  众家人听得咳嗽响,道一声:“老爷来了。”都分立在两边。主事出厅问道:“为甚事在此喧嚷?”张千、李万上前施礼道:“冯爷在上,小的是奉宣大总督爷公文来的,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经由贵府。他说是冯爷的年侄,要来拜望,小的不敢阻挡,容他进见。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见出来,有误程限,管家们又不肯代禀。伏乞老爷天恩,快些打发上路。”

  张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冯主事看了,问道:“那沈襄可是沈经历沈炼的儿子么?”李万道:“正是。”冯主事掩着两耳,把舌头一伸,说道:“你这班配军,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钦犯,尚犹自可;他是严相国的仇人,那个敢容纳他在家?他昨日何曾到我家来?你却乱话。官府闻知,传说到严府去,我是当得起他怪的?你两个配军,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钱财,买放了要紧人犯,却来图赖我!”叫家童与他乱打那配军出去,把大门闭了,不要惹这闲是非,严府知道不是当耍!冯主事一头骂,一头走进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的,霎时间被众人拥出大门之外。闭了门,兀自听得嘈嘈的乱骂。

  张千、李万面面相觑,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进。张千埋怨李万道:“昨日是你一力撺掇,教放他进城,如今你自去寻他。”李万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问他老婆,或者晓得他的路数,再来抓寻便了。”张千道:“说得是,他是恩爱的夫妻。昨夜汉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泪,巴巴的独坐了两三个更次。他汉子的行藏,老婆岂有不知?”两个一头说话,飞奔出城,复到饭店中来。

  却说闻氏在店房里听得差人声音,慌忙移步出来,问道:“我官人如何不来?”张千指李万道:“你只问他就是。”李万将昨日往毛厕出恭,走慢了一步,到冯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后这般这般,备细说了。张千道:“今早空肚皮进城,就吃了这一肚寡气。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小娘子趁早说来,我们好去抓寻。”说犹未了,只见闻氏噙着眼泪,一双手扯住两个公人叫道:“好,好!还我丈夫来!”张千、李万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么年伯,我们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了,连累我们在此着急,没处抓寻。你到问我要丈夫,难道我们藏过了他?说得好笑!”将衣袂掣开,气忿忿地对虎一般坐下。

  闻氏到走在外面,拦住出路,双足顿地,放声大哭,叫起屈来。老店主听得,忙来解劝。闻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无子,娶奴为妾。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个多月身孕。我丈夫割舍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从,一路上寸步不离。昨日为盘缠缺少,要去见那年伯,是李牌头同去的。

  昨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两个自回,一定将我丈夫谋害了。你老人家替我做主,还我丈夫便罢休!”老店主道:“小娘休得急性。那排长与你丈夫前日无怨,往日无仇,着甚来由要坏他性命?”闻氏哭声转哀道:“公公,你不知道。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他两个必定受了严府的嘱托来的,或是他要去严府请功。公公,你详情他千乡万里,带着奴家到此,岂有没半句说话,突然去了?就是他要走时,那同去的李牌头,怎肯放他?你要奉承严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紧,教奴家孤身妇女,看着何人?公公,这两个杀人的贼徒,烦公公带着奴家同他去官府处叫冤。”张千、李万被这妇人一哭一诉,就要分析几句,没处插嘴。

  老店主听见闻氏说得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到可怜那妇人起来,只得劝道:“小娘子说便是这般说,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见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闻氏道:“依公公等候一日不打紧,那两个杀人的凶身,乘机走脱了,这干系却是谁当?”

  张千道:“若果然谋害了你丈夫,要走脱时,我弟兄两个又到这里则甚?”闻氏道:“你欺负我妇人家没张智,又要指望奸骗我。好好的说,我丈夫的尸首在那里?少不得当官也要还我个明白。”老店官见妇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语。店中闲看的,一时间聚了四五十人。闻说妇人如此苦切,人人恼恨那两个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们引你到兵备道去。”闻氏向着众人深深拜福,哭道:“多承列位路见不平,可怜我落难孤身,指引则个。这两个凶徒,相烦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众人道:“不妨事,在我们身上。”张千、李万欲向众人分剖时,未说得一言半字,众人便道:“两个排长不消辨得,虚则虚,实则实;若是没有此情,随着小娘子到官,怕他则甚!”妇人一头哭,一头走。众人拥着张千、李万,搅做一阵的,都到兵备道前。道里尚未开门。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闻氏束了一条白布裙,径抢进栅门,看见大门上架着那大鼓,鼓架上悬着个槌儿,闻氏抢槌在手,向鼓上乱挝,挝得那鼓振天的响。唬得中军官失了三魂,把门吏丧了长魄,一齐跑来,将绳缚住,喝道:“这妇人好大胆!”闻氏哭倒在地,口称:“泼天冤枉!”只见门内么喝之声,开了大门,王兵备坐堂,问:“击鼓者何人?”中军官将妇人带进。

  闻氏且哭且诉,将家门不幸遭变,一家父子三口死于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谋害,有枝有叶的细说了一遍。王兵备唤张千、李万上来,问其缘故。张千、李万说一句,妇人就剪一句;妇人说得句句有理,张千、李万抵搪不过。王兵备思想到:“那严府势大,私谋杀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难保其无。”便差中军官押了三人,发去本州勘审。

  那知州姓贺,奉了这项公事,不敢怠慢。即时扣了店主人到来,听四人的口词。妇人一口咬定:二人谋害他丈夫。李万招称:“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张千、店主人都据实说了一遍。知州委决不下,那妇人又十分哀切,像个真情;张千、李万又不肯招认。想了一回,将四人闭于空房,打轿去拜冯主事,看他口气若何。

  冯主事见知州来拜,急忙迎接归厅。茶罢,贺知州提起沈襄之事,才说得“沈襄”二字,冯主事便掩着双耳道:“此乃严相公仇家,学生虽有年谊,平素实无交情。老公祖休得下问,恐严府知道,有累学生。”说罢,站起身来道:“老公祖既有公事,不敢留坐了。”贺知州一场没趣,只得作别。在轿上想道:“据冯公如此惧怕严府,沈襄必然不在他家。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见得;或者去投冯公,见拒不纳,别走个相识人家去了,亦未可知。”

  回到州中,又取出四人来。问闻氏道:“你丈夫除了冯主事,州中还认得有何人?”闻氏道:“此地并无相识。”知州道:“你丈夫是甚么时候去的?那张千、李万几时来回复你的说话?”闻氏道:“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饭前就去的,却是李万同出店门,到申牌时分,张千假说催趱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来。张千兀自向小妇人说道:‘我李家兄弟跟着你丈夫冯主事家歇了,明日我早去催他出城。’今早张千去了一个早晨,两人双双而回,单不见了丈夫,不是他谋害了是谁?若是我丈夫不在冯家,昨日李万就该追寻了,张千也该着忙,如何将好言语稳住小妇人?其情可知,一定张千、李万两个在路上预先约定,却教李万乘夜下手;今早张千进城,两个乘早将尸首埋藏停当,却来回复我小妇人。望青天爷爷明鉴!”贺知州道:“说得是。”

  张千、李万正要分辨,知州相公喝道:“你做公差,所干何事?若非用计谋死,必然得财买放,有何理说?”喝教手下将那张、李重责三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张千、李万只是不招。妇人在旁,只顾哀哀的痛哭。知州相公不忍,便讨夹棍将两个公差夹起。那公差其实不曾谋死,虽然负痛,怎生招得?一连上了两夹,只是不招。知州相公再要夹时,张、李受苦不过,再三哀求道:“沈襄实未曾死,乞爷爷立个限期,差人押小的捱寻沈襄,还那闻氏便了。”知州也没有定见,只得勉从其言。闻氏且发尼姑庵住下;差四名民壮,锁押张千、李万二人,追寻沈襄,五日一比;店主释放宁家。将情由具申详兵备道,道里依缴了。

  张千、李万一条铁链锁着,四名民壮,轮番监押。带得几两盘缠,都被民壮搜去为酒食之费;一把倭刀,也当酒吃了。那临清去处又大,茫茫荡荡,来千去万,那里去寻沈公子?也不过一时脱身之法。闻氏在尼姑庵住下,刚到五日,准准的又到州里去啼哭,要生要死。州守相公没奈何,只苦得批较差人张千、李万。一连比了十数限,不知打了多少竹批,打得爬走不动。张千得病身死,单单剩得李万,只得到尼姑庵来拜求闻氏道:“小的情极,不得不说了。其实奉差来时,有经历金绍,口传杨总督钧旨,教我中途害你丈夫,就所在地方,讨个结状回报。我等口虽应承,怎肯行此不仁之事?不知你丈夫何故,忽然逃走,与我们实实无涉。青天在上,若半字虚情,全家祸灭!如今官府五日一比,兄弟张千已自打死,小的又累死,也是冤枉!你丈夫的确未死,小娘子他日夫妻相逢有日。只求小娘子休去州里啼啼哭哭,宽小的比限,完全狗命,便是阴德。”闻氏道:“据你说不曾谋害我丈夫,也难准信。既然如此说,奴家且不去禀官,容你从容查访。只是你们自家要上紧用心,休得怠慢。”李万喏喏连声而去。有诗为证:

  白金廿两酿凶谋,谁料中途已失囚。
  锁打禁持熬不得,尼庵苦向妇人求。

  官府立限缉获沈襄,一来为他是总督衙门的紧犯,二来为妇人日日哀求,所以上紧严比。今日也是那李万不该命绝,恰好有个机会。

  却说总督杨顺,御史路楷,两个日夜商量,奉承严府,指望旦夕封侯拜爵。谁知朝中有个兵科给事中吴时来,风闻杨顺横杀平民冒功之事,把他尽情劾奏一本,并劾路楷朋奸助恶。嘉靖爷正当设醮祝噇,见说杀害平民,大伤和气,龙颜大怒,着锦衣卫扭解来京问罪。严嵩见圣怒不测,一时不及救护,到底亏他于中调停,止于削爵为民。可笑杨顺、路楷杀人媚人,至此徒为人笑,有何益哉?

  再说贺知州听得杨总督去任,已自把这公事看得冷了;又闻氏连次不来哭禀,两个差人又死了一个,只剩得李万,又苦苦哀求不已。贺知州分付打开铁链,与他个广捕文书,只教他用心缉访,明是放松之意。李万得了广捕文书,犹如捧了一道赦书,连连磕了几个头,出得府门,一道烟走了。身边又无盘缠,只得求乞而归。不在话下。

  却说沈小霞在冯主事家复壁之中,住了数月,外边消息无有不知,都是冯主事打听将来,说与小霞知道。晓得闻氏在尼姑庵寄居,暗暗欢喜。过了年余,已知张千、李万都逃了,这公事渐渐懒散。冯主事特地收拾内书房三间,安放沈襄在内读书,只不许出外,外人亦无有知者。冯主事三年孝满,为有沈公子在家,也不去起复做官。

  光阴似箭,一住八年。值严嵩一品夫人欧阳氏卒,严世蕃不肯扶柩还乡,唆父亲上本留己待养,却于丧中簇拥姬妾,日夜饮酒作乐。嘉靖爷天性至孝,访知其事,心中甚是不悦。时有方士蓝道行,善扶鸾之术。天子召见,教他请仙,问以辅臣贤否。蓝道行奏道:“臣所召乃是上界真仙,正直无阿。万一箕下判断有忤圣心,乞恕微臣之罪。”嘉靖爷道:“朕正愿闻。天心正论,与卿何涉?岂有罪卿之理?”蓝道行书符念咒,神箕自动,写出十六个字来。道是:“高山番草,父子阁老;日月无光,天地颠倒。”

  嘉靖爷爷看了,问蓝道行道:“卿可解之?”蓝道行奏道:“微臣愚昧未解。”嘉靖爷道:“朕知其说。‘高山’者,‘山’字连‘高’,乃是‘嵩’字;‘番草’者,‘番’字‘草’头,乃是‘蕃’字。此指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也。朕久闻其专权误国,今仙机示朕,朕当即为处分,卿不可泄于外人。”蓝道行叩头,口称:“不敢!”受赐而出。

  从此嘉靖爷渐渐疏了严嵩。有御史邹应龙,看见机会可乘,遂劾奏:“严世蕃凭借父势,卖官鬻爵,许多恶迹,宜加显戮。其父严嵩溺爱恶子,植党蔽贤,宜亟赐休退,以清政本。”嘉靖爷见疏大喜!即升应龙为通政右参议。严世蕃下法司,拟成充军之罪;严嵩回籍。未几,又有江西巡按御史林润,复奏严世蕃不赴军伍,居家愈加暴横,强占民间田产,畜养奸人,私通倭虏,谋为不轨。得旨,三法司提问,问官勘实覆奏。严世蕃即时处斩,抄没家财;严嵩发养济院终老。被害诸臣,尽行昭雪。

  冯主事得此喜信,慌忙报与沈襄知道,放他出来,到尼姑庵访问那闻淑女。夫妇相见,抱头而哭。闻氏离家时,怀孕三月,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已十岁了。闻氏亲自教他念书,五经皆已成诵,沈襄欢喜无限!冯主事方上京补官,教沈襄同去讼理父冤,闻氏暂迎归本家园上居住。沈襄从其言。

  到了北京,冯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邹参议,将沈炼父子冤情说了,然后将沈襄讼冤本稿送与他看。邹应龙一力担当。

  次日,沈襄将奏本往通政司挂号投递。圣旨下:沈炼忠而获罪,准复原官,仍进一级,以旌其直;妻子召还原籍;所没入财产,府县官照数给还;沈襄食廪年久,准贡,敕授知县之职。沈襄复上疏谢恩,疏中奏道:“臣父炼向在保安,因目击宣大总督杨顺杀戮平民冒功,吟诗感叹。适值御史路楷阴受严世蕃之嘱,巡按宣大,与杨顺合谋,陷臣父于极刑,并杀臣弟二人,臣亦几于不免。冤尸未葬,危宗几绝,受祸之惨,莫如臣家!今严世蕃正法,而杨顺、路楷安然保首领于乡,使边廷万家之怨骨,衔恨无伸;臣家三命之冤魂,含悲莫控。恐非所以肃刑典而慰人心也。”圣旨准奏,复提杨顺、路楷到京,问成死罪,监刑部牢中待决。

  沈襄来别冯主事,要亲到云州,迎接母亲和兄弟沈袠到京,依傍冯主事寓所相近居住;然后往保安州访求父亲骸骨,负归埋葬。冯主事道:“老年嫂处,适才已打听个消息,在云州康健无恙。令弟沈帙,已在彼游庠了。下官当遣人迎之。尊公遗体要紧,贤侄速往访问,到此相会令堂可也。”

  沈襄领命,径往保安。一连寻访两日,并无踪迹。第三日,因倦,借坐人家门首。有老者从内而出,延进草堂吃茶。见堂中挂一轴子,乃楷书诸葛孔明两次《出师表》也。表后但写年月,不着姓名。沈小霞看了又看,目不转睛。老者道:“客官为何看之?”沈襄道:“动问老丈,此字是何人所书?”老者道:“此乃吾亡友沈青霞之笔也。”沈小霞道:“为何留在老丈处?”老者道:“老夫姓贾,名石,当初沈青霞编管此地,就在舍下作寓。老夫与他八拜之交,最相契厚。不料后遭奇祸,老夫惧怕连累,也往河南逃避。带得这二幅《出师表》,裱成一幅,时常展视,如见吾兄之面。杨总督去任后,老夫方敢还乡。嫂嫂徐夫人和幼子沈袠,徙居云州,老夫时常去看他。近日闻得严家势败,吾兄必当昭雪,已曾遣人去云州报信。恐沈小官人要来移取父亲灵柩,老夫将此轴悬挂在中堂,好教他认认父亲遗笔。”

  沈小霞听罢,连忙拜倒在地,口称“恩叔”。贾石慌忙扶起道:“足下果是何人?”沈小霞道:“小侄沈襄,此轴乃亡父之笔也。”贾石道:“闻得杨顺这厮,差人到贵府来提贤侄,要行一网打尽之计。老夫只道也遭其毒手,不知贤侄何以得全?”

  沈小霞将临清事情,备细说了一遍。贾石口称“难得”,便分付家童治饭款待。沈小霞问道:“父亲灵柩,恩叔必知,乞烦指引一拜。”贾石道:“你父亲屈死狱中,是老夫偷尸埋葬,一向不敢对人说知。今日贤侄来此,搬回故土,也不枉老夫一片用心。”

  说罢,刚欲出门,只见外面一位小官人骑马而来。贾石指道:“遇巧!遇巧!恰好令弟来也。”那小官便是沈袠。下马相见,贾石指沈小霞道:“此位乃大令兄,讳襄的便是。”此日弟兄方才识面,恍如梦中相会,抱头而哭。贾石领路,三人同到沈青霞墓所。但见乱草迷离,土堆隐起。贾石引二沈拜了,二沈俱哭倒在地。贾石劝了一回道:“正要商议大事,休得过伤。”二沈方才收泪。贾石道:“二哥、三哥当时死于非命,也亏了狱卒毛公存仁义之心,可怜他无辜被害,将他尸藁葬于城西三里之外。毛公虽然已故,老夫亦知其处。若扶令先尊灵柩回去,一起带回,使他父子魂魄相依,二位意下何如?”二沈道:“恩叔所言,正合愚弟兄之意。”当日又同贾石到城西看了,不胜悲感。

  次日,另备棺木,择吉破土,重新殡殓。三人面色如生,毫不朽败,此乃忠义之气所致也。二沈悲哭,自不必说。当时备下车仗,抬了三个灵柩,别了贾石起身。临别,沈襄对贾石道:“这一轴《出师表》,小侄欲问恩叔取去,供养祠堂,幸勿见拒。”贾石慨然许了,取下挂轴相赠。二沈就草堂拜谢,垂泪而别。沈襄先奉灵柩到张家湾,觅船装载。

  沈襄复身又到北京,见了母亲徐夫人,回复了说话;拜谢了冯主事,起身。此时,京中官员无不追念沈青霞忠义,怜小霞母子扶柩远归,也有送勘合的,也有赠赙金的,也有馈赆仪的。沈小霞只受勘合一张,余俱不受。到了张家湾,另换了官座船。驿递起人夫一百名牵缆,走得好不快。

  不一日,来到临清。沈襄分付座船:“暂泊河下。”单身入城,到冯主事家,投了主事平安书信,园上领了闻氏淑女并十岁儿子下船。先参了灵柩,后见了徐夫人。那徐氏见了孙儿如此长大,喜不可言。当初只道灭门绝户,如今依旧有子有孙;昔日冤家,皆恶死见报。天理昭然,可见做恶人的到底吃亏,做好人的到底便宜。

  闲话休题。到了浙江绍兴府,孟春元领了女儿孟氏,在二十里外迎接。一家骨肉重逢,悲喜交集。将丧船停泊马头,府县官员都在吊孝。旧时家产,已自清查给还。二沈扶柩葬于祖茔,重守三年之制,无人不称大孝。抚按又替沈炼建造表忠祠堂,春秋祭祀。亲笔《出师表》一轴,至今供奉在祠堂之中。

  服满之日,沈襄到京受职,做了知县,为官清正,直升到黄堂知府。闻氏所生之子,少年登科,与叔叔沈袠同年进士。子孙世世书香不绝。冯主事为救沈襄一事,京中重其义气,累官至吏部尚书。

  忽一日,梦见沈青霞来拜说道:“上帝怜某忠直,已授北京城隍之职。屈年兄为南京城隍,明日午时上任。”冯主事觉来,甚以为疑。至日午,忽见轿马来迎,无疾而逝。二公俱已为神矣!有诗为证,诗曰:

  生前忠义骨犹香,魂魄为神万古扬。
  料得奸魂沉地狱,皇天果报自昭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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