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卷19 ‧ 杨谦之客舫遇侠僧

  宝剑长琴四海游,浩歌自是恣风流。
  丈夫莫道无知己,明月豪僧遇客舟。

  杨益,字谦之,浙江永嘉人也。自幼倜傥有大节,不拘细行,博学雄文,授贵州安庄县令。安庄县,地接岭表,南通巴蜀,蛮獠错杂;人好蛊毒战斗,不知礼义文字,事鬼信神,俗尚妖法;产多金银、珠翠、珍宝。原来宋朝制度:外官辞朝,皇帝临轩亲问,臣工各献诗章,以此卜为政能否。建炎二年丁卯三月,杨益承旨辞朝。高宗皇帝问杨益曰:“卿为何官?”杨益奏曰:“臣授贵州安庄县知县。”帝曰:“卿亦询访安庄风景乎?”杨益有诗一首献上。诗云:

  蛮烟寥落在东风,万里天涯迢递中。
  人语殊方相识少,鸟声睍睆听来同。
  桄榔连碧迷征路,象郡南天绝便鸿。
  自愧年来无寸补,还将礼乐俟元功。

  高宗听奏是诗,首肯久之,恻然心动,曰:“卿处殊方,诚为可悯;暂去摄理,不久取卿回用也。”杨益挥泪拜辞。

  出到朝外,遇见镇扶使郭仲威。二人揖毕,仲威曰:“闻群荣任安庄,如何是好?”杨益道:“蛮烟瘴疫,九死一生!欲待不去,奈日暮途穷。去时必陷死地,烦乞赐教。”仲威答道:“要知端的,除是与你去问恩主周镇抚,方知备细。恩主见谪连州,即今也要起身。”二人同来见镇抚周望。杨益叩首再拜曰:“杨某近任安庄边县。烦望指示。”周望慌忙答礼,说道:“安庄蛮獠出没之处,家户都有妖法,蛊毒魅人。若能降伏得他,财宝尽你得了;若不能处置得他,须要仔细。尊正夫人,亦不可带去,恐土官无礼。”杨益见说了,双泪交流,道言:“怎生是好?”周望怜杨益苦切,说道:“我见谪遣连州,与公同路,直到广东界上,与你分别。一路盘缠,足下不须计念。”杨益二人拜辞出来,等了半月有余,跟着周望一同起身。郭仲威治酒送别过,自去了。

  二人来到镇江,雇只大船。周望、杨益用了中间几个大舱口;其馀舱口,俱是水手搭人觅钱,搭有三四十人。内有一个游方僧人,上湖广武当去烧香的,也搭在众人舱里。这僧人说是伏牛山来的,且是粗鲁,不肯小心。共舱有十二三个人,都不喜他,他倒要人煮茶饭与他吃。这共舱的人说道:“出家人慈悲小心,不贪欲,那里反倒要讨我们的便宜?”这和尚听得说,回话道:“你这一起是小人!我要你伏侍,不嫌你,也就勾了。”口里千小人,万小人,骂众人。众人都气起来,也有骂这和尚的,也有打这和尚的。这僧人不慌不忙,随手指着骂他的说道:“不要骂!”那骂的人,就出声不得,闭了口。又指着打他的说道:“不要打!”那打的人,就动手不得,瘫了手。这几个木呆了,一堆儿坐在舱里,只白着眼看。有一辈不曾打骂和尚的人,看见如此模样,都惊张起来,叫道:“不好了,有妖怪在这里!”喊天叫地,各舱人听得,都走来看,也惊动了官舱里周、杨二公。两个走到舱口来看,果见此事,也吃惊起来。正要问和尚,这和尚见周、杨二人是个官府,便起身朝着两个打个问讯,说道:“小僧是伏牛山来的僧人,要去武当随喜的。偶然搭在宝舟上,被众人欺负,望二位大人做主。”周镇抚说道:“打骂你,虽是他们不是,你如此,也不是出家人慈悲的道理。”和尚见说,回话道:“既是二位大人替他讨饶,我并不计较了。”把手去摸这哑的嘴道:“你自说!”这哑的人,便说得话起来。又把手去扯这瘫的手道:“你自动!”这瘫的人,便抬得手起来。就如耍场戏子一般,满船人都一齐笑起来。周镇抚悄悄的与杨益说道:“这和尚必是有法的。我们正要寻这样人,何不留他去你舱里问他?”杨益道:“说得是。我舱里没家眷,可以住得。”就与和尚说道:“你既与众人打伙不便,就到我舱里权住罢。随茶粥饭,不要计较。”和尚说道:“取扰不该。”和尚就到杨益舱里住下。

  一住过了三四日,早晚说些经典,或世务话,和尚都晓得。杨益时常说些路上切要话,打动和尚。又与他说道:“要去安庄县做知县。”和尚说道:“去安庄做官,要打点停当,方才可去。”杨益把贫难之事,备说与和尚。和尚说道:“小僧姓李,原籍是四川雅州人,有几房移在威清县住。我家也有弟兄姊妹。我回去,替你寻个有法术手段得的人,相伴你去,才无事;若寻不得人,不可轻易去。我且不上武当去了,陪你去广里去。”杨益再三致谢,把心腹事,备细与和尚说知。这和尚见杨益开心见诚,为人平易本分,和尚愈加敬重杨公。又知道杨公甚贫,去自己搭连内,取十来两好赤金子,五六十两碎银子,送与杨公做盘缠。杨公再三推辞不肯受,和尚定要送,杨公方才受了。

  不觉在船中半个月余,来到广东琼州地方。周镇抚与杨公说:“我往东去是连州。本该在这里相陪足下,如今有这个好善心的长老在这里,可托付他,不须得我了。我只就此作别。后日天幸再会。”又再三嘱付长老说道:“凡事全仗。”长老说:“不须分付,小僧自理会得。”周镇抚又安排些酒食,与杨公、和尚作别。饮了半日酒,周望另讨个小船自去了。

  且说杨公与长老在船中,又行了几日,来到偏桥县地方。长老来对杨公说道:“这是我家的地方了,把船泊在马头去处。我先上去寻人,端的就来下船,只在此等。”和尚自驼上搭连、禅杖,别了自去。一连去了七八日,并无信息,等得杨公肚里好焦。虽然如此,却也谅得过这和尚是个有信行的好汉,决无诳言之事,每日只悬悬而望。到第九日上,只见这长老领着七八个人,挑着两担箱笼,若干吃食东西;又抬着一乘有人的轿子,来到船边。掀起轿帘儿,看着船舱口,扶出一个美貌佳人,年近二十四五岁的模样。看这妇人生得如何?诗云:

  独占阳台万点春,石榴裙染碧湘云。
  眼前秋水浑无底,绝胜襄王紫玉君。

  又诗云:

  海棠枝上月三更,醉里杨妃自出群。
  马上琵琶催去急,阿蛮空恨艳阳春。

  说这长老与这妇人,与杨公相见已毕,又叫过有媳妇的一房老小,一个义女,两个小厮,都来叩头。长老指着这妇人说道:“他是我的嫡堂侄女儿,因寡居在家里,我特地把他来伏事大人。他自幼学得些法术,大人前路,凡百事都依着他,自然无事。”就把箱笼东西,叫人着落停当。天色已晚,长老一行人,权在船上歇了。这媳妇、丫鬟去火舱里安排些茶饭,与各人吃了。李氏又自赏了五钱银子与船家。杨公见不费一文东西,白得了一个佳人并若干箱笼人口,拜谢长老,说道:“荷蒙大恩,犬马难报。”长老道:“都是缘法,谅非人为。”饮酒罢,长老与众人自去别舱里歇了。杨公自与李氏到官舱里同寝。一夜绸缪,言不能尽。

  次日,长老起来,与众人吃了早饭,就与杨公、李氏作别。又分付李氏道:“我前日已分付了,你务要小心在意,不可托大。荣迁之日再会。”长老直看得开船去了,方才转身。

  且说这李氏,非但生得妖娆美貌,又兼禀性温柔,百能百俐,也是天生的聪明。与杨公彼此相爱,就如结发一般。又行过十数日,来到牂牁江了。说这个牂牁江,东通巴蜀川江,西通滇池夜郎。诸江会合,水最湍急利害。无风亦浪,舟楫难济。船到江口,水手待要吃饭饱了,才好开船过江。开了船时,风水大,住手不得;况兼江中都是尖锋石插,要随着河道放去,若遇着时,这船就罢了。船上人打点端正,才要发号开船,只见李氏慌对杨公说:“不可开船。还要躲风三日,才好放过去。”杨公说道:“如今没风,怎的倒不要开船?”李氏说道:“这大风只在顷刻间来了。依我说,把船快放入浦里去,躲这大风。”杨公正要试李氏的本事,就叫水手问道:“这里有个浦子么?”水手禀道:“前面有个石圯浦,浦西北角上有个罗市,人家也多,诸般皆有,正好歇船。”杨公说:“恁的把船快放入去。”水手一齐把船撑动。刚刚才要撑入浦子口,只见那风从西北角上吹将来。初时扬尘,次后拔木,一江绿水,都乌黑了。那浪掀天括地,鬼哭神号,惊怕杀人。这阵大风不知坏了多少船只,直颠狂到日落时方息。李氏叫过丫鬟、媳妇,做茶饭吃了,收拾宿了。

  次日,仍又发起风来。到午后,风定了。有几只小船儿,载着市上土物来卖。杨公见李氏非但晓得法术,又晓得天文,心中欢喜。就叫船上人买些新鲜果品土物,奉承李氏。又有一只船上叫卖蒟酱,这蒟酱滋味如何?有诗为证:

  白玉盘中簇绛茵,光明金鼎露丰神。
  椹精八月枝头熟,酿就人间琥珀新。

  杨公说道:“我只闻得说,蒟酱是滇蜀美味,也不曾得吃。何不买些与奶奶吃?”叫水手去问那卖蒟酱的:“这一罐子要卖多少钱?”卖蒟酱的说:“要五百贯足钱。”杨公说:“恁的,叫小厮进舱里,问奶奶讨钱数与他。”小厮进到舱里,问奶奶取钱买酱。李氏说:“这酱不要买他的,买了有口舌。”小厮出来回覆杨公。杨公说:“买一罐酱值得甚的,便有口舌?奶奶只是见贵了,不舍得钱,故如此说。”自把些银子与这蛮人,买了这罐酱,拿进舱里去。揭开罐子看时,这酱端的香气就喷出来,颜色就如红玛瑙一般可爱;吃些在口里,且是甜美得好。李氏慌忙讨这罐子酱盖了,说道:“老爹不可吃他的,口舌就来了。这蒟酱我这里没有的,出在南越国。其木似穀树,其叶如桑椹,长二三寸,又不肯多生。九月后,霜里方熟。土人采之,酿酝成酱;先进王家,诚为珍味!这个是盗出来卖的,事已露了。”

  原来这蒟酱,是都堂着县官差富户去南越国,用重价购求来的,都堂也不敢自用,要进朝廷的奇味。富户吃了千辛万苦,费了若干财物,破了家,才设法得一罐子。正要换个银罐子盛了,送县官转送都堂,被这蛮子盗出来。富户因失了酱,举家慌张,四散缉获,就如死了人的一般。有人知风,报与富户。富户押着正牌,驾起一只快船,二三十人,各执刀枪,鸣锣击鼓,杀奔杨知县船上来,要取这酱。那兵船离不远,只有半箭之地。

  杨知县听得这风色慌了,躲在舱里,说道:“奶奶,如何是好?”李氏说道:“我教老爹不要买他的,如今惹出这场大事来。蛮子去处,动不动便杀起来,那顾礼法!”李氏又道:“老爹不要慌。”连忙叫小厮拿一盆水进舱来,念个咒,望着水里一画,只见那只兵船,就如钉钉在水里的一般,随他撑也撑不动。上前也上前不得,落后也落后不得,只钉住在水中间。兵船上人都慌起来,说道:“官船上必然有妖法,快去请人来斗法。”这里李氏已叫水手过去,打着乡谈说道:“列位不要发恼!官船偶然在贵地躲风,歇船在此。因有人拿蒟酱来卖,不知就里,一时间买了这酱,并不曾动。送还原物便罢,这价钱也不要了。”兵船上人见说得好,又知道酱不曾吃他的,说道:“只要还了原物,这原银也送还。”水手回来复杨知县,拿这罐酱送过去。兵船上还了原银,两边都不动刀兵。李氏把手在水盆里连画几画,那兵船便轻轻撑了去,把这偷酱的贼送去县里问罪。杨知县说道:“亏杀奶奶,救得这场祸。”李氏说道:“今后只依着我,管你没事。”次日,风也不发了。正是:

  金波不动鱼龙寂,玉树无声鸟雀栖。

  众人吃了早饭,便把船放过江。一路上,要行便行,要止便止,渐渐近安庄地方。本县吏书、门皂人役接着,都来参拜。原来安庄县只有一知一典,有个徐典史,也来迎接。相见了,先回县里去。到得本次,人夫接着,把行李扛抬起来,把乘四人轿抬了奶奶;又有二乘小轿,几匹马,与从人使女,各乘骑了,先送到县里去。杨知县随后起身,路上打着些蛮中鼓乐。远近人听得新知县到任,都来看。杨知县到得县里,径进后堂衙里,安稳了奶奶家小,才出到后堂与典史拜见。礼毕,就吃公堂酒席。

  饮酒之间,杨知县与徐典史说:“我初到这里,不知土俗民情,烦乞指教。”徐典史回话道:“不才还要长官扶持,怎敢当此?”因说道:“这里地方与马龙连接,马龙有个薛宣尉司,他是唐朝薛仁贵之后,其富敌国。獠蛮犵狫,只服薛尉司约束。本县虽与宣尉司表里,衙门常规:长官行香后,先去看望他,他才答礼,彼此酒礼往来。烦望长官在意。”杨知县说道:“我都知得。”又问道:“这里与马龙多远?”徐典史回话道:“离本县四十余里。”又说些县里事务。饮酒已毕,彼此都散入衙去。

  杨知县对奶奶说这宣尉司的缘故,李氏说:“薛宣尉年纪小,极是作聪的。若是小心与他相好,钱财也得了他的,我们回去,还在他手里,不可托大,说他是土官。不可怠慢他。”又说道:“这三日内,有一个穿红的妖人无礼。来见你时,切不可被他哄起身来,不要采他。”杨知县都记在心里了。

  等待三日,城隍庙行香到任,就坐堂,所属都来参见,发放已毕。只见阶下有个穿红布员领、戴顶方头巾的土人,走到杨知县面前,也不下跪,口里说道:“请起来,老人作揖。”知县相公问道:“你是那县的老人?与我这衙门有相干也无相干?”老人也不回报甚么,口里又说道:“请起来,老人作揖。”知县相公虽不采他,被他三番两次在面前如此侮弄,又见两边看的人多了,亵威损重,又恐人耻笑;只记得奶奶说不要立起身来。那时气发了,那里顾得甚么?就叫皂隶:“拿这老人下去,与我着实打!”只见跑过两个皂隶来,要拿下去打时,那老人硬着腰,两个人那里拿得倒!口里又说道:“打不得!”知县相公定要打。众皂隶们一齐上,把这老人拿下,打了十板。众吏典都来讨饶,杨公叱道:“赶出去!”这老人一头走,一头说道:“不要慌!”

  知县相公坐堂是个好日子,止望发头顺利。撞出这个歹人来,恼这一场,只得勉强发落些事,投文画卯了,闷闷的就散了堂。退入衙里来,李奶奶接着,说道:“我分付老爹不要采这个穿红的人,你又与他计较。”杨公说道:“依奶奶言语,并不曾起身,端端的坐着;只打得他十板。”奶奶又说道:“他正是来斗法的人。你若起身时,他便夜来变妖作怪,百般惊吓你;你却怕死讨饶,这县官只当是他做了。那门皂吏书,都是他一路,那里有你我做主?如今被打了,他却不来弄神通惊你,只等夜里来害你性命。”杨公道:“怎生是好?”奶奶说道:“不妨事!老爹且宽心,晚间自有道理。”杨公又说道:“全仗奶奶。”

  待到晚,吃了饭,收拾停当。李奶奶先把白粉灰按着四方,画四个符;中间空处,也画个符。就教老爹坐在中间符上,分付道:“夜里有怪物来惊吓你,你切不可动身,只端端坐在符上,也不要怕他。”李奶奶也结束,箱里取出一个三四寸长的大金针来,把香烛硃符,供养在神前,贴贴的坐在白粉圈子外等候。

  约莫着到二更时分,耳边听得风雨之声,渐渐响近;来到房檐口,就如裂帛一声响,飞到房里来。这个恶物,如茶盘大,看不甚明白,望着杨公扑将来。扑到白圈子外,就做住,绕着白圈子飞,只扑不进来。杨公惊得捉身不住。李奶奶念动咒,把这道符望空烧了。却也有灵,这恶物就不似发头飞得急捷了。说时迟,那时快,李奶奶打起精神,双眼定睛,看着这恶物,喝声:“住!”疾忙拿起右手来,一把去抢这恶物,那恶物就望着地扑将下来。这李奶奶随着势,就低身把手按住在地上,双手拿这恶物起来看时,就如一个大蝙蝠模样,浑身黑白花纹,一个鲜红长嘴,看了怕杀人。杨公惊得呆了,半晌才起得身来。李氏对老爹说:“这恶物是老人化身来的,若把这恶物打死在这里,那老人也就死了。恐不好解手,他的子孙也多了,必来报仇。我且留着他。”把两片翼翅双叠做一处,拿过金针钉在白圈子里符上,这恶物动也动不得。拿个篮儿盖好了,恐猫鼠之类害他。李氏与老爹自来房里睡了。

  次日,起来升堂。只见有二十来个老人,衣服齐整,都来跪在知县相公面前,说道:“小人都是庞老人的亲邻。庞某不知高低,夜来冲激老爹,被老爹拿了;烦望开恩,只饶恕这一遭,小人与他自来孝顺老爹。”知县相公说道:“你们既然晓得,我若没本事,也不敢来这里做官。我也不杀他,看他怎生脱身!”众老人们说道:“实不敢瞒老爹,这县里自来是他与几个把持,不同官府做主。如今晓得老爹的法了,再也不敢冒犯老爹。饶放庞老人一个,满县人自然归顺。”知县相公又说道:“你众人且起来,我自有处。”众人喏喏连声而退。知县散了堂,来衙里见李奶奶,备说讨饶一事。李氏道:“待明日这干人再来讨饶,才可放他。”

  又过了一夜。次日,知县相公坐堂,众老人又来跑着讨饶,此时哀告苦切。知县说:“看你众人面上,且姑恕他这一次。下次再无礼,决不饶了。”众老人拜谢而去。知县退入衙里来,李氏说:“如今可放他了。”到夜来,李氏走进白圈子里,拔起金针,那个恶物就飞去了。这恶物飞到家里,那庞老人就在床上爬起来,作谢众老人,说道:“几乎不得与列位见了。这知县相公犹可,这奶奶利害!他的法术,不知那里学来的,比我们的不同。过日同列位备礼去叩头,再不要去惹他了。”请众老人吃些酒食,各人相别,说道:“改日约齐了,同去参拜。”

  且说杨公退入衙里来,向李氏称谢。李氏道:“老爹,今日就可去看薛宣尉了。”杨公道:“容备礼方好去得。”李氏道:“礼已备下了:金花金缎,两匹文葛,一个名人手卷,一个古砚。”预备的,取出来就是,不要杨公费一些心。杨公出来,拨些人夫轿马,连夜去。天明时分,到马龙地方。这宣尉司,偌大一个衙门,周围都是高砖城裹着。城里又筑个圃子,方圆二十余里。圃子里厅、堂、池、榭,就如王者。知县相公到得宣尉司府门首,着人通报入去。一会间,有人出来请入去。薛宣尉自也来接,到大门上,二人相见,各逊揖同进。到堂上行礼毕,就请杨知县去后堂坐下吃茶。彼此通道寒温已毕,请到花园里厅上赴宴。薛宣尉见杨知县人品虽是瘦小,却有学问;又善谈吐,能诗能饮。饮酒间,薛宣尉要试杨知县才思,叫人拿出一面紫金古镜来。薛宣尉说道:“这镜是紫金铸的,冲莹光洁,悉照秋毫。镜背有四卦,按卦扣之,各应四位之声;中则应黄锺之声。汉成帝尝持镜为飞燕画眉,因用不断胶,临镜呢呢而崩。”杨公持看古镜,果然奇古,就作一铭。铭云:

  “猗与兹器,肇制轩辕。大冶范金,炎帝秉虔;凿开混沌,大明中天。伏氏画卦,四象乃全。因时制律,师旷审焉。高下清浊,宫徵周旋。形色既具,效用不愆。君子视则,冠裳俨然;淑婉临之,朗然而天。妍媸毕见,不为少迁。喜怒在彼,我何与焉?”

  杨公写毕,文不加点,送与薛宣尉看。薛宣尉把这文章番复细看,又见写得好,不住口称赞。说是汉文晋字,天下奇才,王、杨、卢、骆之流。又取出一面小古镜来,比前更加奇古,再要求一铭。杨公又作一铭,铭云:

  “察见渊鱼,实惟不祥。靡聪靡明,顺帝之光。全神返照,内外两忘。”

  薛宣尉看了这铭,说道:“辞旨精拔,愈出愈奇。”更加敬服杨公。一连留住五日,每日好筵席款洽杨公。薛宣尉问起庞老人之事,杨公备说这来历,二人都笑起来。杨公苦死告辞,要回县来;薛宣尉再三不忍抛别,问杨公道:“足下尊庚?”杨公道:“不才虚度三十六岁。”薛宣尉道:“在下今年二十六岁,公长弟十岁。”就拜杨公为兄。二人结义了,彼此欢喜。又摆酒席送行,赠杨公二千余两金银酒器。杨公再三推辞,薛宣尉说道:“我与公既为兄弟,不须计较。弟颇得过;兄乃初任,又在不足中。时常要送东西与兄,以后再不必推却。”

  杨公拜谢,别了薛宣尉,回到县里来。只见庞老人与一干老人,备羊酒缎匹,每人一百两银子,共有二千余两,送入县里来。杨知县看见许多东西,说道:“生受你们,恐不好受么!”众老人都说道:“小人们些须薄意,老爹不比往常来的知县相公。这地方虽是夷人难治,人最老实一性的;小人们归顺,概县人谁敢梗化?时常还有孝顺老爹。”杨公见如此殷勤,就留这一干人在吏舍里,吃些酒饭。众老人拜谢去了。

  旧例:夷人告一纸状子,不管准不准,先纳三钱纸价。每限状子多,自有若干银子。如遇人命,若愿讲和,里邻干证估凶身家事厚薄,请知县相公把家私分作三股。一股送与知县,一股给与苦主,留一股与凶身。如此就说好官府。蛮夷中另是一种风俗,如遇时节,远近人都来馈送。杨知县在安庄三年有余,得了好些财物。凡有所得,就送到薛宣尉寄顿。这知县相公宦囊也颇盛了。一日,对薛宣尉说道:“知足不辱。杨益在此,蒙兄顾爱,尝叨厚赐;况俸资也可过得日子了,杨益已告致仕。只是有这些俸资,如何得到家里?烦望兄长救济。”薛宣尉说道:“兄既告致仕,我也留你不得了。这里积下的财物,我自着人送去下船,不须兄费心。”杨公就此相别,薛宣尉又摆酒席送行,又送千金赆礼,俱预先送在船里。杨公回到县里来,叫众老人们都到县里来,说道:“我在此三年,生受你们多了。我已致仕,今日与你们相别,我也分些东西与你众人,这是我的意思。我来时这几个箱笼,如今去也只是这几个箱笼,当堂上你们自看。”众老人又禀道:“没甚孝顺老爹,怎敢倒要老爹的东西?”各人些小受了些,都欢喜拜谢自去。起身之日,百姓都摆列香花灯烛送行。县里人只见杨公没甚行李,那晓得都是薛宣尉预先送在船里停当了,杨公只像个没东西的一般。杨公与李氏下了船,照依旧路回来。

  一路平安。行了一月有余,来到旧日泊船之处,近着李氏家了。泊到岸边,只见那个长老并几个人伴,都在那里等。都上船来与杨公相见,彼此欢天喜地。李氏也来拜见长老。杨公就教摆酒来,聊叙久别之情。杨公把在县的事,都说与长老。长老回话道:“我都晓得了,不必说。今日小僧来此,别无甚话,专为舍侄女一事。他原有丈夫,我因见足下去不得,以此不顾廉耻,使侄女相伴足下到那县里。谢天地,无事故回来,十分好了。侄女其实不得去了,还要送归前夫。财物恁凭你处。”杨公听得说,两泪交流,大哭起来,拜倒在奶奶、长老面前,说道:“丢得我好苦!我只是死了罢。”拔出一把小解手刀来,望着咽喉便刎。李氏慌忙抱住,夺了刀,也就啼哭起来。长老来劝,说道:“不要苦了,终须一别。我原许还他丈夫,出家人不说谎。”杨知县带着眼泪说道:“财物恁凭长老、奶奶取去,只是痛苦不得过。”长老见这杨公如此情真,说道:“我自有处。且在船里宿了,明日作别。”

  杨公与李氏一夜不曾合眼,泪不曾干,说了一夜。到明日早起来,梳洗饭毕。长老主张把宦资作十分,说:“杨大人取了六分,侄女取了三分,我也取了一分。”各人都无话说。李氏与杨公两个抱住,那里肯舍!真个是生离死别。李氏只得自上岸去了,杨公也开了船。那个长老又说道:“这条水路最是难走,我直送你到临安才回来。我们不打劫别人的东西也好了,终不成倒被别人打劫了去?”这和尚直送杨知县到临安。杨知县苦死留这僧人在家,住了两月。杨公又厚赠这长老,又修书致意李氏。自此信使不绝。有诗为证:

  蛮邦薄宦一孤身,全赖高僧觅好音。
  随地相逢休傲慢,世间何处没奇人?


End



卷18 ‧ 杨八老越国奇逢

  君不见,平阳公主马前奴,一朝富贵嫁为夫。
  又不见,咸阳东门种瓜者,昔日封侯何在也?
  荣枯贵贱如转丸,风云变幻诚多端。
  达人知命总度外,傀儡场中一例看。

  这篇古风,是说人穷通有命:或先富后贫,先贱后贵,如云踪无定,瞬息改观,不由人意想测度。且如宋朝吕蒙正秀才,未遇之时,家道艰难;三日不曾饱餐,天津桥上赊得一瓜,在桥柱上磕之,失手落于桥下;那瓜顺水流去,不得到口。后来状元及第,做到宰相地位,起造落瓜亭,以识穷时失意之事。你说做状元、宰相的人,命运未至,一瓜也无福消受。假如落瓜之时,向人说道:“此人后来荣贵。”被人做一万个鬼脸,啐干了一千担吐沫,也不为过。那个信他?所以说:前程如黑漆,暗中摸不出。又如宋朝军卒杨仁杲,为丞相丁晋公治第。夏天负土运石,汗流不止。怨叹道:“同是一般父母所生,那住房子的,何等安乐!我们替他做工的,何等吃苦!正是:有福之人人伏侍,无福之人伏侍人。”这里杨仁杲口出怨声,却被管工官听得了,一顿皮鞭,打得负痛吞声。不隔数年,丁丞相得罪,贬做崖州司户。那杨仁杲从外戚起家,官至太尉,号为皇亲。朝廷就将丁丞相府第,赐与杨仁杲居住。丁丞相起夫治第,分明是替杨仁杲做个工头。正是:

  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穷通无定准,变换总由天。

  闲话休题。则今说一节故事,叫做“杨八老越国奇逢”。那故事,远不出汉、唐,近不出二宋;乃出自胡元之世,陕西西安府地方。这西安府,乃《禹贡》雍州之域。周曰王畿,秦曰关中,汉曰渭南,唐曰关内,宋曰永兴,元曰安西。话说元朝至大年间,一人姓杨,名复,八月中秋节生日,小名八老,乃西安府盩厔县人氏。妻李氏。生子才七岁,头角秀异,天资聪敏,取名世道。夫妻两口儿爱惜,自不必说。一日,杨八老对李氏商议道:“我年近三旬,读书不就,家事日渐消乏。祖上原在闽、广为商,我欲凑些赀本,买办货物,往漳州商贩,图几分利息,以为赡家之资。不知娘子意下如何?”李氏道:“妾闻治家以勤俭为本,守株待兔,岂是良图?乘此壮年,正堪跋踄;速整行李,不必迟疑也。”八老道:“虽然如此,只是子幼妻娇,放心不下。”李氏道:“孩儿幸喜长成,妾自能教训,但愿你早去早回。”当日商量已定。择个吉日出行,与妻子分别,带个小厮,叫做随童;出门搭了船只,往东南一路进发。昔人有古风一篇,单道为商的苦处:

  人生最苦为行商,抛妻弃子离家乡。
  餐风宿水多劳役,披星戴月时奔忙。
  水路风波殊未稳,陆程鸡犬惊安寝。
  平生豪气顿消磨,歌不发声酒不饮。
  少赀利薄多资累,匹夫怀璧将为罪。
  偶然小恙卧床帏,乡关万里书谁寄?
  一年三载不回程,梦魂颠倒妻孥惊。
  灯花忽报行人至,阖门相庆如更生。
  男儿远游虽得意,不如骨肉长相聚。
  请看江上信天翁,拙守何曾缺生计?

  话说杨八老行至漳浦,下在檗妈妈家,专待收买番禺货物。原来檗妈妈无子,只有一女,年二十三岁。曾赘个女婿,相帮过活,那女婿也死了。已经周年之外,女儿守寡在家。檗妈妈看见杨八老本钱丰厚,且是志诚老实,待人一团和气,十分欢喜。意欲将寡女招赘,以靠终身。八老初时不肯,被檗妈妈再三劝道:“杨官人,你千乡万里,出外为客,若没有切己的亲戚,那个知疼着热?如今我女儿年纪又小,正好相配。官人做个‘两头大’:你归家去,有娘子在家;在漳州来时,有我女儿。两边来往,都不寂寞;做生意,也是方便顺溜的。老身又不费你大钱大钞,只是单生一女,要他嫁个好人,日后生男育女,连老身门户都有依靠。就是你家中娘子知道时,料也不嗔怪。多少做客的,娼楼妓馆,使钱撒漫。这还是本分之事。官人须从长计较,休得推阻。”八老见他说得近理,只得允了。择日成亲,入赘于檗家。夫妻和顺,自此无话。不上二月,檗氏怀孕。期年之后,生下一个孩儿,合家欢喜。三朝满月,亲戚庆贺,不在话下。

  却说杨八老思想故乡妻娇子幼。初意成亲后,一年半载,便要回乡看觑。因是怀了身孕,放心不下;以后生下孩儿,檗氏又不放他动身。光阴似箭,不觉住了三年。孩儿也两周岁了,取名世德。虽然与世道排行,却冒了檗氏的姓,叫做檗世德。杨八老一日对檗氏说:“暂回关中,看看妻子便来。”檗氏苦留不住,只得听从。八老收拾货物,打点起身。也有放下人头帐目,与随童分头并日催讨。

  八老为讨欠帐,行至州前,只见挂下榜文,上写道:“近奉上司明文:倭寇生发,沿海抢劫。各州、县地方,须用心巡警,以防冲犯。一应出入,俱要盘诘。城门晚开早闭……”等语。八老读罢,吃了一惊!想道:“我方欲动身,不想有此寇警。倘或倭寇早晚来时,闭了城门,知道何日平静?不如趁早走路为上。”也不去讨帐,径回身转来。只说拖欠帐目,急切难取,待再来催讨未迟。闻得路上贼寇生发,货物且不带去;只收拾些细软行装,来日便要起程。檗氏不忍割舍,抱着三岁的孩儿,对丈夫说道:“我母亲只为终身无靠,将奴家嫁你。幸喜有这点骨血。你不看奴家面上,须牵挂着小孩子。千万早去早回,勿使我母子悬望。”言讫,不觉双眼流泪。杨八老也命好道:“娘子不须挂怀,三载夫妻,恩情不浅,此去也是万不得已。一年半载,便得相逢也。”当晚檗妈妈治杯送行。

  次日清晨,杨八老起身梳洗,别了岳母和浑家,带了随童上路。未及两日,在路吃了一惊。但见:

  舟车挤压,男女奔忙。人人胆丧,尽愁海寇恁猖狂;个个心惊,只恨官兵无备御。扶幼携老,难禁两脚奔波;弃子抛妻,单为一身逃命。不辨贫穷富贵,急难中总则一般;那管城市山林,藏身处只求片地。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杨八老看见乡村百姓,纷纷攘攘,都来城中逃难。传说倭寇一路放火杀人,官军不能禁御。声息至近,唬得八老魂不附体,进退两难。思量无计,只得随众奔走,且到汀州城里,再作区处。

  又走了两个时辰,约离城三里之地,忽听得喊声震地。后面百姓们都号哭起来,却是倭寇杀来了。众人先唬得脚软,奔路不动。杨八老望见傍边一座林子,向刺斜里便走,也有许多人随他去林丛中躲避。谁知倭寇有智,惯是四散埋伏。林子内先是一个倭子跳将出来,众人欺他单身,正待一齐奋勇敌他。只见那倭子把海叵罗吹了一声,吹得呜呜的响。四围许多倭贼,一个个舞着长刀,跳跃而来,正不知那里来的。有几个粗莽汉子,平昔间有些手脚的,拚着性命,将手中器械,上前迎敌。犹如火中投雪,风里扬尘,被倭贼一刀一个,分明砍瓜切菜一般。唬得众人一齐下跪,口中只叫饶命。

  原来倭寇逢着中国之人,也不尽数杀戮。掳得妇女,恣意奸淫;弄得不耐烦了,活活的放他去。也有有情的倭子,一般私有所赠。只是这妇女虽得了性命,一世被人笑话了。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杀害;若是强壮的,就把来剃了头发,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厮杀,便推他去当头阵。官军只要杀得一颗首级,便好领赏。平昔百姓中秃发瘌痢,尚然被他割头请功;况且见在战阵上拿住,那管真假,定然不饶的。这些剃头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着倭势,还有捱过几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挡过头阵,自己都尾其后而出。所以官军屡堕其计,不能取胜。昔人有诗,单道着倭寇行兵之法,诗云:

  倭阵不喧哗,纷纷正带斜。螺声飞蛱蝶,鱼贯走长蛇。
  扇散全无影,刀来一片花。更兼真伪混,驾祸扰中华。

  杨八老和一群百姓们,都被倭奴擒了。好似瓮中之鳖,釜中之鱼,没处躲闪,只得随顺以图苟活。随童已不见了,正不知他生死如何。到此地位,自身管不得,何暇顾他人?莫说八老心中愁闷。且说众倭奴在乡村劫掠得许多金宝,心满意足。闻得元朝大军将到,抢了许多船只,驱了所掳人口下船,一齐开洋,欢欢喜喜,径回日本国去了。
  
  原来倭奴入寇,国王多有不知者。乃是各岛穷民,合伙泛海,如中国贼盗之类,彼处只如做买卖一般。其出掠亦各分部统,自称大王之号。到回去,仍复隐讳了。劫掠得金帛,均分受用;亦有将十分中一二分,献与本岛头目,互相容隐。如被中国人杀了,只作做买卖折本一般。所掳得壮健男子,留作奴仆使唤。剃了头,赤了两脚,与本国一般模样;给与刀仗,教他跳战之法。中国人惧怕,不敢不从。过了一年半载,水土习服,学起倭话来,竟与真倭无异了。

  光阴似箭,这杨八老在日本国,不觉住了一十九年。每夜私自对天拜祷:“愿神明护佑我杨复,再转家乡,重会妻子。”如此寒暑无间。有诗为证:

  异国飘零十九年,乡关魂梦已茫然。
  苏卿困虏旄俱脱,洪皓留金雪满颠。
  彼为中朝甘守节,我成俘虏获何愆?
  首丘无计伤心切,夜夜虔诚祷上天。

  话说元泰定年间,日本国年岁荒歉。众倭纠伙,又来入寇,也带杨八老同行。八老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所喜者,乘此机会,到得中国,陕西、福建二处,俱有亲属。皇天护祐,万一有骨肉重逢之日,再得团圆,也未可知。所忧者,此身全是倭奴形像,便是自家照着镜子,也吃一惊,他人如何认得?况且刀枪无情,此去多凶少吉,枉送了性命。只是一说,宁作故乡之鬼,不愿为夷国之人。天天可怜,这番飘洋,只愿在陕、闽两处便好,若在他方,也是枉然。

  原来倭寇飘洋,也有个天数,听凭风势:若是北风,便犯广东一路;若是东风,便犯福建一路;若是东北风,便犯温州一路;若是东南风,便犯淮扬一路。此时二月天气,众倭登船离岸,正值东北风大盛。一连数日,吹个不住,径飘向温州一路而来。那时元朝承平日久,沿海备御俱疏。就有几只船,几百老弱军士,都不堪拒战,望风逃走。众倭公然登岸,少不得放火杀人。杨八老虽然心中不愿,也不免随行逐队。这一番,自二月至八月,官军连败了数阵,抢了几个市镇。转掠宁绍,又到余杭,其凶暴不可尽述。各府、州、县写了告急表章,申奏朝廷。旨下兵部,差平江路普花元帅领兵征剿。这普花元帅足智多谋,又手下多有精兵良将。奉命克日兴师,大刀阔斧,杀奔浙江路上来。前哨打探:倭寇占住清水闸为穴。普花元帅约会浙中兵马,水陆并进。那倭寇平素轻视官军,不以为意。谁知普花元帅手下,有十个统军,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军中多带火器,四面埋伏,一等倭贼战酣之际,埋伏都起,火器一齐发作,杀得他走头没路,大败亏输。斩首千余级,活捉二百余人。其抢船逃命者,又被水路官兵截杀,也多有落水死者。普花元帅得胜,赏了三军,犹恐余倭未尽,遣兵四下搜获。真个是:

  饶伊凶暴如狼虎,恶贯盈时定受殃。

  话分两头。却说清水闸上,有顺济庙,其神姓冯,名俊,钱塘人氏。年十六岁时,梦见玉帝遣天神传命,割开其腹,换去五脏六腑,醒来犹觉腹痛。从幼失学,未曾知书,自此忽然开悟,无书不晓,下笔成文;又能预知将来祸福之事。忽一日,卧于家中,叫唤不起,良久方醒。自言适在东海龙王处赴宴,被他劝酒过醉。家人不信,及呕吐出来都是海错异味,目所未睹,方知真实。到三十六岁,忽对人说:“玉帝命我为江涛之神,三日后,必当赴任。”至期,无疾而终。是日,江中波涛大作,行舟将覆。忽见朱幡皂盖,白马红缨,簇拥一神,现形云端间,口中叱咤之声。俄顷,波恬浪息。问之土人,其形貌乃冯俊也。于是就其所居,立庙祠之,赐名顺济庙。绍定年间,累封英烈王之号。其神大有灵应。倭寇占住清水闸时,杨八老私向庙中祈祷,问筶得个大吉之兆,心中暗喜。与先年一般向被掳去的,共十三人约会:大兵到时,出首投降。又怕官军不分真假,拿去请功,狐疑不决。

  到这八月二十八日,倭寇大败。杨八老与十二个人,俱潜躲在顺济庙中,不敢出头。正在两难,急听得庙外喊声大举,乃是老王千户,名唤王国雄,引着官军入来搜庙。一十三人尽被活捉,捆缚做一团儿,吊在廊下。众人口称冤枉,都说不是真倭,那里睬他。此时天色已晚,老王千户权就庙中歇宿,打点明早解官请功。事有凑巧,老王千户带个贴身伏侍的家人,叫做王兴。夜间起来出恭,闻得廊下哀号之声,其中有一个像关中声音,好生奇异!悄地点个灯去,打一看,看到杨八老面貌,有些疑惑。问道:“你们既说不是真倭,是那里人氏?如何入了倭贼伙内,又是一般形貌?”杨八老诉道:“众人都是闽中百姓,只我是安西府盩厔县人。十九年前在漳浦做客,被倭寇掳去,髡头跣足,受了万般辛苦。众人是同时被难的,今番来到此地,便想要自行出首。其奈形状怪异,不遇个相识之人,恐不相信,因此狐疑不决。幸天兵得胜,倭贼败亡,我等指望重见天日。不期老将军不行细审,一概捆吊;明日解到军门,性命不保。”说罢,众人都哭起来。王兴忙摇手道:“不可高声啼哭,恐惊醒了老将军,反为不美。则你这安西府汉子,姓甚名谁?”杨八老道:“我姓杨,名复,小名八老。长官也带些关中语音,莫非同郡人么?”王兴听说,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我旧主人!可记得随童么?小人就是。”杨八老道:“怎不记得!只是须眉非旧,端的对面不相认了。自当初在闽中分散,如何却在此处?”王兴道:“且莫细谈。明早老将军起身发解时,我站在旁边,你只看着我,唤我名字起来,小人自来与你分解。”说罢,提了灯自去了。众人都向八老问其缘故,八老略说一二,莫不欢喜。正是:

  死中得活困灾退,绝处逢生遇救来。

  原来随童跟着杨八老之时,才一十九岁,如今又加十九年,是三十八岁人了,急切如何认得?当先与主人分散,躲在茅厕中,侥幸不曾被倭贼所掠。那时老王千户还是百户之职,在彼领兵,偶然遇见。见他伶俐,问其来历,收在身边伏侍,就便许他访问主人消息,谁知杳无音信。后来老王百户有功,升了千户,改调浙中地方做官。随童改名王兴,做了身边一个得力的家人。也是杨八老命不当尽,禄不当终,否极泰来,天叫他主仆相逢。

  闲话休题。却说老王千户次早点齐人众,解下一十三名倭犯,要解往军门请功。正待起身,忽见倭犯中一人,看定王兴,高声叫道:“随童,我是你旧主人,可来救我!”王兴假意认了一认,两个抱头而哭。因事体年远,老王千户也忘其所以了。忙唤王兴,问其缘故。王兴一一诉说:“此乃小人十九年前失散之主人也。彼时寻觅不见,不意被倭贼掳去。小人看他面貌有些相似,正在疑惑,谁想他到认得小人,唤起小人的旧名。望恩主辨其冤情,释放我旧主人,小人便死在阶前,瞑目无怨。”说罢,放声大哭。众倭犯都一齐声冤起来,各道家乡姓氏,情节相似。老王千户道:“既有此冤情,我也不敢自专,解在帅府,教他自行分辨。”王兴道:“求恩主将小人一齐解去,好做对证。”老王千户起初不允,被王兴哀求不过,只得允了。

  当日,将一十三名倭犯,连王兴解到帅府。普花元帅道:“既是倭犯,便行斩首。”那一十三名倭犯,一个个高声叫冤起来,内中王兴也叫冤枉。王国雄便跪下去,将王兴所言事情,禀了一遍。普花元帅准信,就教王国雄押着一干倭犯,并王兴发到绍兴郡丞杨世道处,审明回报。

  故元时节,郡丞即如今通判之职,却只下太守一肩,与太守同理府事,最有权柄。那日,郡丞杨公升厅理事,甚是齐整。怎见得?有诗为证:

  吏书站立如泥塑,军卒分开似木雕。
  随你凶人奸似鬼,公庭刑法不相饶。

  老王千户奉帅府之命,亲押一十三名倭犯,到杨郡丞厅前。相见已毕,备言来历。杨公送出厅门,复归公座。先是王兴开口诉冤,那一班倭犯哀声动地。杨公问了王兴口词,先唤杨八老来审。杨八老将姓名、家乡备细说了。杨郡丞问道:“既是盩厔县人,你妻族何姓?有子无子?”杨八老道:“妻族东村李氏,止生一子,取名世道。小人到漳浦为商之时,孩儿年方七岁。在漳浦住了三年,就陷身倭国,经今又十九年。自从离家之后,音耗不通,妻子不知死亡。若是孩儿扶养得长大,算来该二十九岁了。老爷不信时,移文到盩厔县中,将三党亲族姓名,一一对验,小人之冤可白矣。”再问王兴,所言皆同。众人又齐声叫冤。杨公一一细审,都是闽中百姓,同时被掳的。杨公沉吟半晌,喝道:“权且收监,待行文本处,查明来历,方好释放。”

  当下散堂,回衙见了母亲杨老夫人,口称怪事不绝。老夫人问道:“孩儿,今日问何公事?口称怪异,何也?”杨公道:“有王千户解到倭犯一十三名,说起来,都是我中国百姓,被倭奴掳去的,是个假倭,不是真倭。内中一人,姓杨,名复,乃关中盩厔县人氏。他说二十一年前,别妻李氏,往漳浦经商。三年之后,遭倭寇作乱,掳他到倭国去了。与妻临别之时,有儿年方七岁,到今算该二十九岁了。母亲常说孩儿七岁时,父亲往漳州为商,一去不回。他家乡、姓名正与父亲相同,其妻、女姓名,又分毫不异,孩儿今年正二十九岁,世上不信有此相合之事。况且王千户有个家人王兴,一口认定是他旧主。那王兴说旧名‘随童’,在漳浦乱军分散,又与我爷旧仆同名。所以称怪。”老夫人也不觉称道:“怪事,怪事!世上相同的事也颇有,不信件件皆合,事有可疑!你明日再行吊审,我在屏后窃听,是非顷刻可决。”

  杨世道领命,次日,重唤取一十三名倭犯,再行细鞫,其言与昨无二。老夫人在屏后大叫道:“杨世道我儿!不须再问,则这个盩厔县人,正是你父亲!那王兴端的是随童了。”惊得郡丞杨世道手脚不迭,一跌跌下公座来,抱了杨八老,放声大哭。请归后堂,王兴也随进来。当下母子夫妻三口,抱头而哭,分明是梦里相逢一般,则这随童也哭做一堆。哭了一个不耐烦,方才拜见父亲。随童也来磕头,认旧时主人、主母。杨八老对儿子道:“我在倭国,夜夜对天祷告,只愿再转家乡,重会妻子。今日皇天可怜,果遂所愿。且喜孩儿荣贵,万千之喜。只是那一十二人,都是闽中百姓,与我同时被掳的,实出无奈。吾儿速与昭雪,不可偏枯,使他怨望。”杨世道领了父亲言语,便把一十二人尽行开放;又各赠回乡路费三两,众人谢恩不尽。一面分付书吏写下文书,申覆帅府;一面安排做庆贺筵席。衙内整备香汤,伏侍八老沐浴过了;通身换了新衣,顶冠束带。杨世道娶得夫人张氏,出来拜见公公。一门骨肉团圆,欢喜无限。

  这一事,闹遍了绍兴府前。本府檗太守,听说杨郡丞认了父亲,备下羊酒,特往称贺,定要请杨太公相见。杨复只得出来,见了檗公,叙礼已毕,分宾而坐。檗太守欣羡不已。杨郡丞置酒留款。饮酒中间,檗太守问杨太公:“何由久客闽中,以致此祸?”杨八老答道:“初意一年半载,便欲还乡。何期下在檗家,他家适有寡女,年二十三岁,正欲招夫,帮家过活。老夫入赘彼家,以此淹留三载。”檗公问道:“在彼三年,曾有生育否?”八老答道:“因是檗家怀孕,生下一儿,两不相舍;不然,也回去久矣。”檗公又问道:“所生令郎可曾取名?”八老不知太守姓名,便随口应道:“因是本县小儿取名世道,那檗氏所生,就取名檗世德,要见两姓兄弟之意。算来檗氏所生之子,今年也该二十二岁了,不知他母子存亡下落。”说罢,下泪如雨,檗太守也不尽欢。又饮了数杯,作别回去,与母亲檗老夫人说知如此如此:“他说在漳浦所娶檗家,与母亲同姓,年庚不差。莫非此人就是我父亲?”檗老夫人道:“你明日备个筵席,请他赴宴。待我屏后窥之,便见端的。”

  次日,杨八老具个通家名帖,来答拜檗公,檗公也置酒留款。檗老夫人在屏后偷看。那时八老衣冠济楚,又不似先前倭贼样子,一发容易认了。檗老夫人听不多几句言语,便大叫道:“我儿檗世德,快请你父亲进衙相见!”杨八老出自意外,倒吃了一惊。檗太守慌忙跪下道:“孩儿不识亲颜,乞恕不孝之罪。”请到私衙,与檗老夫人相见。抱头而哭,与杨郡丞衙中无异。

  正叙话间,杨郡丞遣随童到太守衙中,迎接父亲,听说太守也认了父亲,随童大惊,撞入私衙,见了檗老夫人,磕头相见。檗老夫人问起,方知就是随童。此时随童才叙出失散之后,遇到王百户始末根由,阖门欢喜无限。檗太守娶妻蒋氏,也来拜见公公。檗公命重整筵席,请杨郡丞到来,备细说明。一守一丞,到此方认做的亲兄弟。当日连杨衙小夫人张氏都请过来,做个“合家欢”筵席。这一场欢喜非小,分明是:

  苦尽生甘,否极遇泰。丰城之剑再合,合浦之珠复回。高年学究,忽然及第连科;乞食贫儿,蓦地发财掘藏。寡妇得失花发蕊,孤儿遇父草行根。喜胜他乡遇故知,欢如久旱逢甘雨。两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杨八老在日本国,受了一十九年辛苦。谁知前妻李氏所生孩儿杨世道,后妻檗氏所生孩儿檗世德,长大成人,中同年进士,又同选在绍兴一郡为官。今日天遣相逢,在枷锁中脱出性命,就认了两位夫人,两个贵子,真是古今罕有!第三日,阖郡官员尽知奇事,都来贺喜。老王千户也来称贺,已知王兴是杨家旧仆,不相争执。王兴已娶有老婆,在老王千户家;老王千户奉承檗太守、杨郡丞,疾忙差人送王兴妻子到于府中完聚。檗太守和杨郡丞一齐备个文书,到普花元帅处,述其认父始末。普花元帅奏表朝廷,一门封赠。檗世德复姓归宗,仍叫杨世德。八老在任上安享荣华,寿登耆耋而终。此乃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荣枯得失,尽是八字安排,不可强求。有诗为证:

  才离地狱忽登天,二子双妻富贵全。
  命里有时终自有,人生何必苦埋怨。


End



卷17 ‧ 单符郎全州佳偶

  郏鄏门开城倚天,周公拮构尚依然。
  休言道德无关锁,一闭乾坤八百年。

  这首诗,单说西京是帝王之都。左成皋,右渑池,前伊阙,后大河;真个形势无双,繁华第一。宋朝九代建都于此。今日说一桩故事,乃是西京人氏,一个是邢知县,一个是单推官。他两个都在孝感坊下,并门而居。两家宅眷,又是嫡亲姊妹,姨丈相称,所以往来甚密。虽为各姓,无异一家。先前两家未做官时节,姊妹同时怀孕,私下相约道:“若生下一男一女,当为婚烟。”后来单家生男,小名符郎;邢家生女,小名春娘。姊妹各对丈夫说通了,从此亲家往来,非止一日。符郎和春娘幼时常在一处游戏,两家都称他为小夫妇。以后渐渐长成,符郎改名飞英,字腾实,进馆读书;春娘深屋绣阁。各不相见。

  其时宋徽宗宣和七年,春三月,邢公选了邓州顺阳县知县,单公选了扬州府推官,各要挈家上任。相约任满之日,归家成亲。单推官带了夫人和儿子符郎,自往扬州去做官,不题。却说邢知县到了邓州顺阳县,未及半载,值金鞑子分道入寇。金将斡离不攻破了顺阳,邢知县一门遇害。春娘年十二岁,为乱兵所掠,转卖在全州乐户杨家,得钱十七千而去。春娘从小读过经书及唐诗千首,颇通文墨,尤善应对。鸨母爱之如宝,改名杨玉,教以乐器及歌舞,无不精绝。正是:

  三千粉黛输颜色,十二朱楼让舞歌。

  只是一件,他终是宦家出身,举止端详。每诣公庭侍宴,呈艺毕,诸妓调笑谑浪,无所不至。杨玉嘿然独立,不妄言笑,有良人风度。为这个上,前后官府,莫不爱之重之。

  话分两头。却说单推官在任三年,时金虏陷了汴京,徽宗、钦宗两朝天子,都被他掳去。亏杀吕好问说下了伪帝张邦昌,迎康王嗣统。康王渡江而南,即位于应天府,是为高宗。高宗惧怕金虏,不敢还西京,乃驾幸扬州。单推官率民兵护驾有功,累迁郎官之职,又随驾至杭州。高宗爱杭州风景,驻跸建都,改为临安府。有诗为证: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却把杭州作汴州。

  话说西北一路地方,被金虏残害,百姓从高宗南渡者,不计其数,皆散处吴下。闻临安建都,多有搬到杭州入籍安插。单公时在户部,阅看户籍册子,见有一“邢祥”名字,乃西京人。自思:“邢知县名祯,此人名祥,敢是同行兄弟?自从游宦以后,邢家全无音耗相通,正在悬念。”乃遣人密访之,果邢知县之弟,号为“四承务”者。急忙请来相见,问其消息。四承务答道:“自邓州破后,传闻家兄举家受祸,未知的否。”因流泪不止,单公亦愀然不乐。念儿子年齿已长,意欲别图亲事;犹恐传言未的,媳妇尚在,且待干戈宁息,再行探听。从此单公与四承务仍认做亲戚,往来不绝。

  再说高宗皇帝初即位,改元建炎;过了四年,又改元绍兴。此时绍兴元年,朝廷追叙南渡之功,单飞英受父荫,得授全州司户。谢恩过了,择日拜别父母起程,往全州到任。时年十八岁,一州官属,只有单司户年少,且是仪容俊秀,见者无不称羡。上任之日,州守设公堂酒会饮,大集声妓。原来宋朝有这个规矩:凡在籍娼户,谓之官妓;官府有公私筵宴,听凭点名,唤来祗应。这一日,杨玉也在数内。单司户于众妓中,只看得他上眼,大有眷爱之意。诗曰:

  曾绾红绳到处随,佳人才子两相宜。
  风流的是张京兆,何日临窗试画眉?

  司理姓郑,名安,荥阳旧族,也是个少年才子。一见单司户,便意气相投。看他顾盼杨玉,已知其意。一日,郑司理去拜单司户,问道:“足下清年名族,为何单车赴任,不携宅眷?”单司户答道:“实不相瞒,幼时曾定下妻室,因遭虏乱,存亡未卜,至今中馈尚虚。”司理笑道:“离索之感,人孰无之?此间歌妓杨玉,颇饶雅致,且作望梅止渴,何如?”司户初时逊谢不敢,被司理言之再三,说到相知的分际,司户隐瞒不得,只得吐露心腹。司理道:“既才子有意佳人,仆当为曲成之耳。”自此每遇宴会,司户见了杨玉,反觉有些避嫌,不敢注目;然心中思慕愈甚。司理有心要玉成其事,但惧怕太守严毅,做不得手脚。

  如此二年。旧太守任满升去,新太守姓陈,为人忠厚至诚,且与郑司理是同乡故旧。所以郑司理屡次在太守面前,称荐单司户之才品,太守十分敬重。一日,郑司理置酒,专请单司户到私衙清话,只点杨玉一名祗候。这一日,比公堂筵宴不同,只有宾主二人,单司户才得饱看杨玉,果然美丽!有词名《忆秦娥》,词云:

  “香馥馥,樽前有个人如玉。人如玉,翠翘金凤,内家妆束。娇羞惯把眉儿蹙,逢人只唱伤心曲。伤心曲,一声声是,怨红愁绿。”

  郑司理开言道:“今日之会,并无他客,勿拘礼法。当开怀畅饮,务取尽欢。”遂斟巨觥来劝单司户,杨玉清歌侑酒。酒至半酣,单司户看着杨玉,神魂飘荡,不能自持;假装醉态不饮。郑司理已知其意,便道:“且请到书斋散步,再容奉劝。”那书斋是司理自家看书的所在,摆设着书、画、琴、棋,也有些古玩之类。单司户那有心情去看,向竹榻上倒身便睡。郑司理道:“既然仁兄困酒,暂请安息片时。”忙转身而出,却教杨玉斟下香茶一瓯送去。单司户素知司理有玉成之美,今番见杨玉独自一个送茶,情知是放松了。忙起身把门掩上,双手抱住杨玉求欢。杨玉佯推不允,单司户道:“相慕小娘子,已非一日,难得今番机会。司理公平昔见爱,就使知觉,必不嗔怪。”杨玉也识破三分关窍,不敢固却,只得顺情。两个遂在榻上,草草的云雨一场。有诗为证:

  相慕相怜二载余,今朝且喜两情舒。
  虽然未得通宵乐,犹胜阳台梦是虚。

  单司户私问杨玉道:“你虽然才艺出色,偏觉雅致,不似青楼习气,必是一个名公苗裔。今日休要瞒我,可从实说与我知道,果是何人?”杨玉满面羞惭,答道:“实不相瞒,妾本宦族,流落在此,非杨妪所生也。”司户大惊,问道:“既系宦族,汝父何官何姓?”杨玉不觉双泪交流,答道:“妾本姓邢,在东京孝感坊居住,幼年曾许与母姨之子结婚。妾之父授邓州顺阳县知县,不幸胡寇猖獗,父母皆遭兵刃,妾被人掠买至此。”司户又问道:“汝夫家姓甚?作何官职?所许嫁之子,又是何名?”杨玉道:“夫家姓单,那时为扬州推官。其子小名符郎,今亦不知存亡如何。”说罢,哭泣不止。司户心中已知其为春娘了,且不说破,只安慰道:“汝今日鲜衣美食,花朝月夕,勾你受用。官府都另眼看觑,谁人轻贱你?况宗族远离,夫家存亡未卜,随缘快活,亦足了一生矣。何乃自生悲泣耶?”杨玉蹙頞答道:“妾闻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虽不幸风尘,实出无奈。夫家宦族,即使无恙,妾亦不作团圆之望。若得嫁一小民,荆钗布裙,啜菽饮水,亦是良人家媳妇,比在此中迎新送旧,胜却千万倍矣。”司户点头道:“你所见亦是。果有此心,我当与汝作主。”杨玉叩头道:“恩官若能拔妾于苦海之中,真乃万代阴德也。”

  说未毕,只见司理推门进来道:“阳台梦醒也未?如今无事,可饮酒矣。”司户道:“酒已过醉,不能复饮。”司理道:“一分酒醉,十分心醉。”司户道:“一分醉酒,十分醉德。”大家都笑起来,重来筵上,洗盏更酌,是日尽欢而散。

  过了数日,单司户置酒,专请郑司理答席,也唤杨玉一名答应。杨玉先到,单司户不复与狎昵,遂正色问曰:“汝前日有言,为小民妇亦所甘心。我今丧偶,未有正室,汝肯相随我乎?”杨玉含泪答道:“枳棘岂堪凤凰所栖。若恩官可怜,得蒙收录,使得备巾栉之列,丰衣足食,不用送往迎来,固妾所愿也。但恐他日新孺人性严,不能相容,然妾自当含忍。万一征色发声,妾情愿持斋佞佛,终身独宿,以报恩官之德耳。”司户闻言,不觉惨然,方知其厌恶风尘,出于至诚,非诳语也。

  少停,郑司理到来,见杨玉泪痕未干,戏道:“古人云乐极生悲,信有之乎?”杨玉敛容笑道:“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耳!”单司户将杨玉立志从良说话,向郑司理说了。郑司理道:“足下若有此心,下官亦愿效一臂。”这一日,饮酒无话。

  席散后,单司户在灯下修成家书一封,书中备言岳丈邢知县全家受祸,春娘流落为娼,厌恶风尘,志向可悯。男情愿复联旧约,不以良贱为嫌。单公拆书观看,大惊,随即请邢四承务到来,商议此事,两家各伤感不已。四承务要亲往全州,主张亲事;教单公致书于太守,求为春娘脱籍。单公写书,付与四承务收讫,四承务作别而行。不一日,未到全州,径入司户衙中相见,道其来历。单司户先与郑司理说知其事,司理一力撺掇,道:“谚云:贵易交,富易妻。今足下甘娶风尘之女,不以存亡易心,虽古人高义,不是过也。”遂同司户到太守处,将情节告诉;单司户把父亲书札呈上。太守看了,道:“此美事也,敢不奉命?”次日,四承务具状告府,求为释贱归良,以续旧婚事,太守当面批准了。

  候至日中,还不见发下文牒。单司户疑有他变,密使人打探消息。见厨司正在忙乱,安排筵席。司户猜道:“此酒为何而设?岂欲与杨玉举离别觞耶?事已至此,只索听之。”少顷,果召杨玉祗候,席间只请通判一人。酒至三巡,食供两套。太守唤杨玉近前,将司户愿续旧婚,及邢祥所告脱籍之事,一一说了。杨玉拜谢道:“妾一身生死荣辱,全赖恩官提拔。”太守道:“汝今日尚在乐籍,晨日即为县君,将何以报我之德?”杨玉答道:“恩官拔人于火宅之中,阴德如山,妾惟有日夕吁天,愿恩官子孙富贵而已。”太守叹道:“丽色佳音,不可复得。”不觉前起抱持杨玉说道:“汝必有以报我。”那通判是个正直之人,见太守发狂,便离席起立,正色发作道:“既司户有宿约,便是孺人,我等俱有同僚叔嫂之谊。君子进退当以礼,不可苟且,以伤雅道。”太守踧踖,谢道:“老夫不能忘情,非判府之言,不知其为过也。今得罪于司户,当谢过以质耳。”乃令杨玉入内宅,与自己女眷相见。却教人召司理、司户二人,到后堂同席,直吃到天明方散。

  太守也不进衙,径坐早堂,便下文书与杨家翁、媪,教除去杨玉名字。杨翁、杨媪出其不意,号哭而来,拜着太守诉道:“养女十余年,费尽心力。今既蒙明判,不敢抗拒。但愿一见而别,亦所甘心。”太守遣人传语杨玉。杨玉立在后堂,隔屏对翁、妪说道:“我夫妻重会,也是好事。我虽承汝十年抚养之恩,然所得金帛已多,亦足为汝养老之计。从此永诀,休得相念。”妪兀自号哭不止,太守喝退了杨翁、杨妪。当时差州司人从,自宅堂中抬出杨玉,径送至司户衙中;取出私财十万钱,权佐资奁之费。司户再三推辞,太守定教受了。是日,郑司理为媒,四承务为主婚,如法成亲,做起洞房花烛。有诗为证:

  风流司户心如渴,文雅娇娘意似狂。
  今夜官衙寻旧约,不教人话负心郎。

  次日,太守同一府官员,都来庆贺,司户置酒相待。四承务自归临安,回复单公去讫。司户夫妻相爱,自不必说。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任满。春娘对司户说道:“妾失身风尘,亦荷翁妪爱育;其他姊妹中相处,也有情分契厚的。今将远去,终身不复相见。欲具少酒食,与之话别,不识官人肯容否?”司户道:“汝之事,合州莫不闻之,何可隐讳?便治酒话别,何碍大体?”春娘乃设筵于会胜寺中,教人请杨翁、杨妪,及旧时同行姊妹相厚者十余人,都来会饮。至期,司户先差人在会胜寺等候众人到齐,方才来禀。杨翁、杨妪先到,以后众妓陆续而来。从人点客已齐,方敢禀知司户,请孺人登舆。仆从如云,前呼后拥,到会胜寺中,与众人相见。略叙寒暄,便上了筵席。饮至数巡,春娘自出席送酒。内中一妓,姓李,名英,原与杨妪家连居。其音乐技艺,皆是春娘教导。常呼春娘为姊,情似同胞,极相敬爱。自从春娘脱籍,李英好生思想,常有郁郁之意。是日,春娘送酒到他面前,李英忽然执春娘之手,说道:“姊今超脱污泥之中,高翔青云之上,似妹子沉沦粪土,无有出期,相去不啻天堂、地狱之隔,姊今何以救我?”说罢,遂放声大哭。春娘不胜凄惨,流泪不止。原来李英有一件出色的本事:第一手好针线,能于暗中缝纫,分际不差。正是:

  织发夫人昔擅奇,神针娘子古来稀。
  谁人乞得天孙巧?十二楼中一李姬。

  春娘道:“我司户正少一针线人,吾妹肯来与我作伴否?”李英道:“若得阿姊为我方便,得脱此门路,是一段大阴德事。若司户左右要觅针线人,得我为之,素知阿姊心性,强似寻生分人也。”春娘道:“虽然如此,但吾妹平日与我同行同辈,今日岂能居我之下乎?”李英道:“我在风尘中,每自退姊一步,况今日云泥迥隔,又有嫡庶之异;即使朝夕奉侍阿姊,比于侍婢,亦所甘心。况敢与阿姊比肩耶?”春娘道:“妹既有此心,奴当与司户商之。”

  当晚席散。春娘回衙,将李英之事对司户说了。司户笑道:“一之为甚,岂可再乎!”春娘再三撺掇,司户只是不允,春娘闷闷不悦。一连几日,李英遣人以问安奶奶为名,就催促那事。春娘对司户说道:“李家妹情性温雅,针线又是第一,内助得如此人,诚所罕有。且官人能终身不纳姬侍则已,若纳他人,不如纳李家妹,与我少小相处,两不见笑。官人何不向守公求之?万一不从,不过拚一没趣而已,妾亦有词以回绝李氏。倘侥幸相从,岂非全美!”司户被孺人强逼数次,不得已,先去与郑司理说知了,捉了他同去见太守,委曲道其缘故。太守笑道:“君欲一箭射双雕乎?敬当奉命,以赎前此通判所责之罪。”当下太守再下文牒,与李英脱籍,送归司户。司户将太守所赠十万钱,一半给与李妪,以为赎身之费;一半给与杨妪,以酬其养育之劳。自此春娘与李英姊妹相称,极其和睦。当初单飞英只身上任,今日一妻一妾,又都是才色双全,意外良缘,欢喜无限。后人有诗云:

  官舍孤居思黯然,今朝彩线喜双牵。
  符郎不念当时旧,邢氏徒怀再世缘。
  空手忽擎双块玉,污泥挺出并头莲。
  姻缘不论良和贱,婚牒书来五百年。

  单司户选吉起程,别了一府官僚,挈带妻妾,还归临安宅院。单飞英率春娘拜见舅姑,彼此不觉伤感,痛哭了一场。哭罢,飞英又率李英拜见。单公问是何人,飞英述其来历。单公大怒,说道:“吾至亲骨肉,流落失所,理当收拾,此乃万不得已之事。又旁及外人,是何道理?”飞英皇恐谢罪,单公怒气不息,老夫人从中劝解,遂引去李英于自己房中,要将改嫁。李英那里肯依允,只是苦苦哀求。老夫人见其至诚,且留作伴。过了数日,看见李氏小心婉顺,又爱他一手针线,遂劝单公收留与儿子为妾。

  单飞英迁授令丞。上司官每闻飞英娶娼之事,皆以为有义气;互相传说,无不加意钦敬,累荐至太常卿。春娘无子,李英生一子,春娘抱之,爱如己出。后读书登第,遂为临安名族。至今青楼传为佳话。有诗为证:

  山盟海誓忽更迁,谁向青楼认旧缘?
  仁义还收仁义报,宦途无梗子孙贤。


End



卷16 ‧ 范巨卿鸡黍死生交

  种树莫种垂杨枝,结交莫结轻薄儿。
  杨枝不耐秋风吹,轻薄易结还易离。
  君不见、昨日书来两相忆,今日相逢不相识!
  不如杨枝犹可久,一度春风一回首。

  这篇言语是《结交行》,言结交最难。今日说一个秀才,乃汉明帝时人,姓张名劭,字元伯,是汝州南城人氏。家本农业,苦志读书;年三十五岁,不曾婚娶。其老母年近六旬,并弟张勤努力耕种,以供二膳。时汉帝求贤。劭辞老母,别兄弟,自负书囊,来到东都洛阳应举。在路非只一日。到洛阳不远,当日天晚,投店宿歇。是夜,常闻邻房有人声唤。劭至晚问店小二:“间壁声唤的是谁?”小二答道:“是一个秀才,害时症,在此将死。”劭曰:“既是斯文,当以看视。”小二曰:“瘟病过人,我们尚自不去看他;秀才,你休去!”劭曰:“死生有命,安有病能过人之理?吾须视之。”小二劝不住。劭乃推门而入,见一人仰面卧于土榻之上,面黄肌瘦,口内只叫:“救人!”劭见房中书囊、衣冠,都是应举的行动,遂扣头边而言曰:“君子勿忧,张劭亦是赴选之人。今见汝病至笃,吾竭力救之。药饵粥食,吾自供奉,且自宽心。”其人曰:“若君子救得我病,容当厚报。”劭随即挽人请医用药调治。早晚汤水粥食,劭自供给。

  数日之后,汗出病减,渐渐将息,能起行立。劭问之,乃是楚州山阳人氏,姓范,名式,字巨卿,年四十岁。世本商贾,幼亡父母,有妻小。近弃商贾,来洛阳应举。比及范巨卿将息得无事了,误了试期。范曰:“今因式病,有误足下功名,甚不自安。”劭曰:“大丈夫以义气为重,功名富贵,乃微末耳。已有分定,何误之有?”范式自此与张劭情如骨肉,结为兄弟。式年长五岁,张劭拜范式为兄。

  结义后,朝暮相随,不觉半年。范式思归,张劭与计算房钱,还了店家。二人同行数日,到分路之处,张劭欲送范式。范式曰:“若如此,某又送回。不如就此一别,约再相会。”二人酒肆共饮,见黄花红叶,妆点秋光,以助别离之兴。酒座间杯泛茱萸,问酒家,方知是重阳佳节。范式曰:“吾幼亡父母,屈在商贾。经书虽则留心,奈为妻子所累。幸贤弟有老母在堂,汝母即吾母也,来年今日,必到贤弟家中,登堂拜母,以表通家之谊。”张劭曰:“但村落无可为款,倘蒙兄长不弃,当设鸡黍以待,幸勿失信。”范式曰:“焉肯失信于贤弟耶?”二人饮了数杯,不忍相舍。张劭拜别范式。范式去后,劭凝望堕泪;式亦回顾泪下,两各悒怏而去。有诗为证:

  手采黄花泛酒卮,殷勤先订隔年期。
  临歧不忍轻分别,执手依依各泪垂。

  且说张元伯到家,参见老母。母曰:“吾儿一去,音信不闻,令我悬望,如饥似渴。”张劭曰:“不孝男于途中遇山阳范巨卿,结为兄弟,以此逗留多时。”母曰:“巨卿何人也?”张劭备述详细。母曰:“功名事,皆分定。既逢信义之人结交,甚快我心。”少刻,弟归,亦以此事从头说知,各各欢喜。

  自此张劭在家,再攻书史,以度岁月。光阴迅速,渐近重阳。劭乃预先畜养肥鸡一只,杜酝浊酒。是日早起,洒扫草堂;中设母座,傍列范巨卿位;遍插菊花于瓶中,焚信香于座上。呼弟宰鸡炊饭,以待巨卿。母曰:“山阳至此,迢递千里,恐巨卿未必应期而至。待其来,杀鸡未迟。”劭曰:“巨卿,信士也,必然今日至矣,安肯误鸡黍之约?入门便见所许之物,足见我之待久。如候巨卿来,而后宰之,不见我惓惓之意。”母曰:“吾儿之友,必是端士。”遂烹炰以待。

  是日,天晴日朗,万里无云。劭整其衣冠,独立庄门而望。看看近午,不见到来。母恐误了农桑,令张勤自去田头收割。张劭听得前村犬吠,又往望之,如此六七遭。因看红日西沉,现出半轮新月,母出户令弟唤劭曰:“儿久立倦矣!今日莫非巨卿不来?且自晚膳。”劭谓弟曰:“汝岂知巨卿不至耶?若范兄不至,吾誓不归。汝农劳矣,可自歇息。”母弟再三劝归,劭终不许。

  候至更深,各自歇息。劭倚门如醉如痴,风吹草木之声,莫是范来,皆自惊讶。看见银河耿耿,玉宇澄澄,渐至三更时分,月光都没了。隐隐见黑影中,一人随风而至。劭视之,乃巨卿也。再拜踊跃而大喜曰:“小弟自早直候至今,知兄非爽信也,兄果至矣。旧岁所约鸡黍之物,备之已久。路远风尘,别不曾有人同来?”便请至草堂,与老母相见。范式并不答话,径入草堂。张劭指座榻曰:“特设此位,专待兄来,兄当高座。”张劭笑容满面,再拜于地曰:“兄既远来,路途劳困,且未可与老母相见。杜酿鸡黍,聊且充饥。”言讫又拜。范式僵立不语,但以衫袖反掩其面。劭乃自奔入厨下,取鸡黍并酒,列于面前,再拜以进。曰:“酒殽虽微,劭之心也,幸兄勿责。”但见范于影中,以手绰其气而不食。劭曰:“兄意莫不怪老母并弟不曾远接,不肯食之?容请母出与同伏罪。”范摇手止之。劭曰:“唤舍弟拜兄,若何?”范亦摇手而止之。劭曰:“兄食鸡黍后进酒,若何?”范蹙其眉,似教张退后之意。劭曰:“鸡黍不足以奉长者,乃劭当日之约,幸勿见嫌。”范曰:“弟稍退后,吾当尽情诉之。吾非阳世之人,乃阴魂也。”劭大惊曰:“兄何故出此言?”范曰:“自与兄弟相别之后,回家为妻子口腹之累,溺身商贾中。尘世滚滚,岁月匆匆,不觉又是一年。向日鸡黍之约,非不挂心;近被蝇利所牵,忘其日期。今早邻右送茱萸酒至,方知是重阳。忽记贤弟之约,此心如醉。山阳至此,千里之隔,非一日可到。若不如期,贤弟以我为何物?鸡黍之约,尚自爽信,何况大事乎?寻思无计。常闻古人有云:人不能行千里,魂能日行千里。遂嘱咐妻子曰:‘吾死之后,且勿下葬,待吾弟张元伯至,方可入土。’嘱罢,自刎而死。魂架阴风,特来赴鸡黍之约。万望贤弟怜悯愚兄,恕其轻忽之过,鉴其凶暴之诚;不以千里之程,肯为辞亲,到山阳一见吾尸,死亦瞑目无憾矣。”言讫,泪如迸泉,急离坐榻,下阶砌。劭乃趋步逐之,不觉忽踏了苍苔,颠倒于地。阴风拂面,不知巨卿所在。有诗为证:

  风吹落月夜三更,千里幽魂叙旧盟。
  只恨世人多负约,故将一死见平生。

  张劭如梦如醉,放声大哭。那哭声,惊动母亲并弟,急起视之,见堂上陈列鸡黍酒果,张元伯昏倒于地。用水救醒,扶到堂上,半晌不能言,又哭至死。母问曰:“汝兄巨卿不来,有甚利害?何苦自哭如此!”劭曰:“巨卿以鸡黍之约,已死于非命矣。”母曰:“何以知之?”劭曰:“适间亲见巨卿到来,邀迎入坐,具鸡黍以迎。但见其不食,再三恳之。巨卿曰:为商贾用心,失忘了日期。今早方醒,恐负所约,遂自刎而死。阴魂千里,特来一见。母可容儿亲到山阳葬兄之尸,儿明早收拾行李便行。”母哭曰:“古人有云囚人梦赦,渴人梦浆。此是吾儿念念在心,故有此梦警耳。”劭曰:“非梦也,儿亲见来,酒食见在;逐之不得,忽然颠倒,岂是梦乎?巨卿乃诚信之士,岂妄报耶!”弟曰:“此未可信。如有人到山阳去,当问其虚实。”劭曰:“人禀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人则有五常,仁、义、礼、智、信以配之,惟信非同小可。仁所以配木,取其生意也;义所以配金,取其刚断也;礼所以配水,取其谦下也;智所以配火,取其明达也;信所以配土,取其重厚也。圣人云:‘大车无𫐐,小车无𫐄,其何以行之哉?’又云:‘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巨卿既已为信而死,吾安可不信而不去哉?弟专务农业,足可以奉老母;吾去之后,倍加恭敬;晨昏甘旨,勿使有失。”遂拜辞其母曰:“不孝男张劭,今为义兄范巨卿为信义而亡,须当往吊。已再三叮咛张勤,令侍养老母。母须早晚勉强饮食,勿以忧愁,自当善保尊体。劭于国不能尽忠,于家不能尽孝,徒生于天地之间耳。今当辞去,以全大信。”母曰:“吾儿去山阳,千里之遥,月余便回,何故出不利之语?”劭曰:“生如浮沤,死生之事,旦夕难保。”恸哭而拜。弟曰:“勤与兄同去,若何?”元伯曰:“母亲无人侍奉,汝当尽力事母,勿令吾忧。”洒泪别弟,背一个小书囊,来早便行。有诗为证:

  辞亲别弟到山阳,千里迢迢客梦长。
  岂为友朋轻骨肉?只因信义迫中肠。

  沿路上饥不择食,寒不思衣。夜宿店舍,虽梦中亦哭。每日早起赶程,恨不得身生两翼。行了数日,到了山阳。问巨卿何处住,径奔至其家门首。见门户锁着,问及邻人。邻人曰:“巨卿死已过二七,其妻扶灵柩,往郭外去下葬。送葬之人,尚自未回。”劭问了去处,奔至郭外,望见山林前新筑一所土墙,墙外有数十人,面面相觑,各有惊异之状。劭汗流如雨,走往观之。见一妇人,身披重孝;一子约有十七八岁,伏棺而哭。元伯大叫曰:“此处莫非范巨卿灵柩乎?”其妇曰:“来者莫非张元伯乎?”张曰:“张劭自来不曾到此,何以知名姓耶?”妇泣曰:“此夫主再三之遗言也。夫主范巨卿,自洛阳回,常谈贤叔盛德。前者重阳日,夫主忽举止失措。对妾曰:我失却元伯之大信,徒生何益!常闻人不能行千里,吾宁死,不敢有误鸡黍之约。死后且不可葬,待元伯来见我尸,方可入土。今日已及二七,人劝云:‘元伯不知何日得来,先葬讫,后报知未晚。’因此扶柩到此。众人拽棺入金井,并不能动,因此停住坟前,众都惊怪。见叔叔远来如此慌速,必然是也。”元伯乃哭倒于地。妇亦大恸,送殡之人,无不下泪。

  元伯于囊中取钱,令买祭物,香烛纸帛,陈列于前。取出祭文,酹酒再拜,号泣而读。文曰:

  “维某年月日,契弟张劭。谨以炙鸡絮酒,致祭于仁兄巨卿范君之灵曰:於维巨卿,气贯虹霓,义高云汉。幸倾盖于穷途,缔盍簪于荒店。黄花九日,肝膈相盟;青剑三秋,头颅可断。堪怜月下凄凉,恍似日间眷恋。弟今辞母,来寻碧水青松;兄亦嘱妻,伫望素车白练。故友那堪死别,谁将金石盟寒?丈夫自是生轻,欲把昆吾锷按。历千古而不磨,期一言之必践。倘灵爽之犹存,料冥途之长伴。呜呼哀哉!尚飧。”

  元伯发棺视之,哭声恸地。回顾嫂曰:“兄为弟亡,岂能独生耶?囊中已具棺椁之费,愿嫂垂怜,不弃鄙贱,将劭葬于兄侧,平生之大幸也。”嫂曰:“叔何故出此言也?”劭曰:“吾志已决,请勿惊疑。”言讫,掣佩刀自刎而死。众皆惊愕,为之设祭,具衣棺营葬于巨卿墓中。

  本州太守闻知,将此事表奏。明帝怜其信义深重,两生虽不登第,亦可褒赠,以励后人。范巨卿赠山阳伯,张元伯赠汝南伯。墓前建庙,号“信义之祠”,墓号“信义之墓”。旌表门闾。官给衣粮,以膳其子。巨卿子范纯绶,及第进士,官鸿胪寺卿。至今山阳古迹犹存,题咏极多。惟有无名氏《踏莎行》一词最好,词云:

  千里途遥,隔年期远,片言相许心无变。宁将信义托游魂,堂中鸡黍空劳动。
  月暗灯昏,泪痕如线,死生虽隔情何限。灵輀若候故人来,黄泉一笑重相见。


End



卷15 ‧史弘肇龙虎君臣会

  倦压鳌头请左符,笑寻頳尾为西湖。
  二三贤守去非远,六一清风今不孤。
  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曾插菊花无?
  聚星堂上谁先到?欲傍金樽倒玉壶。

  这一首诗,乃宋朝士大夫刘季孙《寄苏子瞻自翰苑出守杭州》诗。元来东坡先生苏学士凡两次到杭州:先一次,神宗皇帝熙宁二年,通判杭州;第二次,元祐年中,知杭州军州事。所以临安府多有东坡古迹诗句。后来南渡过江,文章之士极多。惟有洪内翰才名,可继东坡之作。洪内翰曾编了《夷坚》三十二志,有一代之史才。在孝宗朝,圣眷甚隆。因在禁林,乞守外郡;累次上章,圣上方允,得知越州绍兴府。是时,淳熙年上到任。时遇春天,有首回文诗,做得极好,乃诗人熊元素所作。诗云:

  融融日暖乍睛天,骏马雕鞍绣辔联。
  风细落花红衬地,雨微垂柳绿拖烟。
  茸铺草色春江曲,雪剪花梢玉砌前。
  同恨此时良会罕,空飞巧燕舞翩翩。

  若倒转念时,又是一首好诗:

  翩翩舞燕巧飞空,罕会良时此恨同。
  前砌玉梢花剪雪,曲江春色草铺茸。
  烟拖绿柳垂微雨,地衬红花落细风。
  联辔绣鞍雕马骏,天晴乍暖日融融。

  这洪内翰遂安排筵席于镇越堂上,请众官宴会。那四司六局秪应供过的人都在堂下,甚次第。当日果献时新,食烹异味。酒至三杯,众妓中有一妓,姓王,名英。这王英以纤纤春笋柔荑,捧着一管缠金丝龙笛,当筵品弄一曲。吹得清音嘹亮,美韵悠扬,众官听之大喜。这洪内翰令左右取文房四宝来,诸妓女供侍于面前,对众官乘兴,一时文不加点,扫一只词,唤做《虞美人》。词云:

  忽闻碧玉楼头笛,声透晴空碧。宫商角羽任西东,映我奇观惊起碧潭龙。
  数声呜咽青霄去,不舍《梁州序》。穿去裂石响无踪,惊动梅花初谢玉玲珑。

  洪内翰珠玑满腹,锦绣盈肠,一只曲儿,有甚难处?做了呈众官,众官看罢,皆喜道:“语意清新,果是佳作。”方才夸羡不已,只见一个官员,在众中呵呵大笑,言曰:“学士作此龙笛词,虽然奇妙,此词八句,偷了古人作的杂诗、词中各一句也。”洪内翰看那官人,乃孔通判讳德明。洪内翰大惊道:“孔丈既知如此,可望见教否?”孔通判乃就筵上,从头一一解之。

  第一句道:“忽闻碧玉楼头笛。”偷了张紫微作《道隐》诗中第四句。诗道:

  “试问清轩可青,霜天孤月照蓬瀛。广寒宫里琴三弄,碧玉楼头笛一声。金井辘轳秋水冷,石床茅舍暮云清。夜来忽作瑶池梦,十二阑干独步行。”

  第二句道:“声透晴空碧。”偷了骆解元作《王娇姿唱词》中第三句。诗道:“谢氏筵中闻雅唱,何人隔幕在帘帷?一声点破晴空碧,遏住行云不敢飞。”

  第三句道:“宫商角羽任西东。”偷了曹仙姑作《风响》诗中第二句。诗道:“碾玉悬丝挂碧空,宫商角羽任西东。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

  第四句道:“映我奇观惊起碧潭龙。”偷了东坡作《橹》诗中第三、第四句。诗道:“伊轧江心激箭冲,天涯无际去无踪。遥遥映我奇观处,料应惊起碧潭龙。”

  过处第五句道:“数声呜咽青霄去。”偷了朱淑真作《雁》诗中第四句。诗道:“伤怀遗我肠千缕,征雁南来无定据。嘹嘹呖呖自孤飞,数声呜咽青霄去。”

  第六句道:“不舍《梁州序》。”偷了秦少游作《歌舞》诗中第四句。诗道:“纤腰如舞态,歌韵如莺语。似锦罩厅前,不舍《梁州序》。”

  第七句道:“穿云裂石响无踪。”偷了刘两府作《水底火炮》诗中第三句。诗道:“一激轰然如霹雳,万波鼓动鱼龙息。穿云裂石响无踪,却虏驱邪归正直。”

  临了第八句道:“惊动梅花初谢玉玲珑。”偷了士人刘改之来谒见婺州陈侍郎作《元宵望江南》词中第四句。词道:“元宵景,天气正融融。柳线正垂金落索,梅花初谢玉玲珑。明月映高空。贤太守,欢乐与民同。箫鼓聒残灯火市,轮蹄踏破广寒宫。良夜莫匆匆。”

  孔通判从头解说罢,洪内翰大喜。众官称叹道:“奇哉!奇哉!”洪内翰教左右别办一劝。劝罢,与孔通判道:“适间门下解说得甚妙,甚妙!欲求公作《龙笛》词一首,永为珍赐。”孔通判相谢罢,遂作一词,唤做《水调歌头》。词云:

  “玉人揎皓腕,纤手映朱唇。龙吟越调孤喷,清浊最堪听。欲度宁王一曲,莫学桓伊三弄,听答兀中丁。忆昔知音客,鉴别在柯亭。

  至更深,宜月朗,称疏星。天高气爽,霜重水绿与山青。幸遇良宵佳景,轰起一声蕲州,耳畔觉泠泠。裂石穿云去,万鬼尽潜形。”

  兀的正是:高才得见高才客,不枉留传纪好音。

  说话的,你因甚的头回说这“八难龙笛词”?自家今日不说别的,说两个客人,将一对龙笛蕲材,来东峰东岱嶽烧献。只因烧这蕲材,却教郑州奉宁军一个上厅行首,有分做两国夫人,嫁一个好汉,后来为当朝四镇令公,名标青史。直到如今,做几回花锦似话说。这未发迹的好汉,却姓甚名谁?怎地发迹变泰?直教:

  纵横宇宙三千里,威镇华夷四百州。

  有一诗,单道五代兴亡。诗云:

  自从唐季坠朝纲,天下生灵被扰攘。
  社稷安危悬卒伍,朝廷轻重系藩方。
  深冬寒木固不脱,未旦小星犹有光。
  五十三年更五姓,始知迅扫待真王。

  却说是五代唐朝里,有两个客人:王一太,王二太,乃兄弟两人。获得一对蕲州出的龙笛材,不曾开成笛。天生奇异,根似龙头之状,世所无者。特地将来兖州奉符县东峰东岱嶽殿下火池内烧献。烧罢,圣帝赐与炳灵公。炳灵公遂令康、张二圣前去郑州奉宁军,唤开笛阎招亮来。康、张二圣领命,即时到郑州,变做两个凡人,径来见阎招亮。这阎招亮正在门前开笛,只见两个人来相揖。作揖罢,道:“一个官员,有两管龙笛蕲材,欲请待诏便去开则个。这官员急性,开毕重重酬谢,便等同去。”阎招亮即时收拾了作仗,厮赶二人来。顷刻间,到一个所在。阎招亮抬头看时,只见牌上写道:“东峰东岱岳。”但见:

  群山之祖,五嶽为尊。上有三十八盘,中有七十二司。水帘映日,天柱插空。九间大殿,瑞光罩碧瓦凝烟;四面高峰,偃仰见金龙吐雾。竹林寺有影无形,看日山藏真隐圣。

  阎招亮理会不下。康、张二圣相引去,参拜了炳灵公。将至一阁子内,已安蕲材在卓上,教阎招亮就此开笛。分付道:“此乃阴间,汝不可远去。倘行远失路,难以回归。”分付毕,二圣自去。

  招亮片时开成龙笛。吹其声,清幽可爱。等半晌,不见康、张二圣来。招亮默思量起:“既到此间,不去看些所在,也须可惜。”遂出阁子来。行不甚远,见一座殿宇,招亮走至廊下,听得静鞭声急,遂去窗缝里偷眼看时,只见:

  虾须帘卷,雉尾扇开。冕旒升殿,一人端拱坐中间;簪笏随朝,众圣趋蹡分左右。金钟响动,玉磬声频。悠扬天乐五云间,引领百神朝圣帝。

  圣帝降辇升殿,众神起居毕。传圣旨:“押过公事来。”只见一个汉,项戴长枷,臂连双杻,推将来。阎招亮肚里道:“这个汉,好面熟!”一时间,急省不起他是兀谁。再传旨,令押去换铜胆铁心;却令回阳世,为四镇令公,告戒:“切勿妄杀人命。”招亮听得,大惊。忽然一鬼吏喝道:“凡夫怎得在此偷看公事?”当时,阎招亮听得鬼吏叫,急慌走回,来开笛处阁子里坐地。良久之间,康、张二圣,来那阁子里来。见开笛了,同招亮将龙笛来呈。吹其笛,声清韵长。炳灵公大喜道:“教汝福上加福,寿上加寿。”招亮告曰:“不愿加其福寿。招亮有一亲妹阎越英,见为娼妓。但求越英脱离风尘,早得从良,实所愿也。”炳灵公道:“汝有此心,乃凡夫中贤人也,当令汝妹嫁一四镇令公。”招亮拜谢毕,康、张二圣送归。行至山半路高险之处,指招亮看一去处。正看里,被康、张二圣用手打一推,攧将下峭壁岩崖里去。阎待诏吃一惊,猛闪开眼,却在屋里床上,浑家和儿女都在身边。问那浑家道:“做甚的你们都守着我眼泪出?”浑家道:“你前日在门前正做生活里,蓦然倒地,便死去。摸你心头时,有些温,扛你在床上两日。你去下世做甚的来?”招亮从康、张二圣来叫他去许多事,一一都说。屋里人见说,尽皆骇然。自后过了几时,没话说。

  时遇冬间,雪降长空,石信道有一首《雪》诗,道得好:

  六出飞花夜不收,朝来佳景有宸州。
  重重玉宇三千界,一一琼台十二楼。
  庾岭寒梅何处放?章台飞絮几时休?
  还思碧海银蟾畔,谁驾丹山碧凤游?

  其雪转大。阎待诏见雪下,当日手冷,不做生活,在门前闲坐地。只见街上一个大汉过去。阎待诏见了,大惊道:“这个人,便是在东岳换铜胆铁心未发迹的四镇令公,却打门前过去,今日不结识,更待何时?”不顾大雪,撩衣大步赶将来。不多几步,赶上这大汉。进一步,叫道:“官人拜揖。”那大汉却认得阎招亮,是开笛的,还个喏,道:“待诏没甚事?”阎待诏道:“今日雪下,天色寒冷。见你过去,特赶来相请,同饮数杯。”便拉入一个酒店里去。这个大汉,姓史,双名弘肇,表字化元,小字憨儿。开道营长行军兵。按《五代史》本传上载道:“郑州荥泽人也。为人蹻勇,走及奔马。”酒罢,各自归家。

  明日,阎待诏到妹子阎越英家,说道:“我昨日见一个人来,今日特地来和你说。我多时曾死去两日,东嶽开龙笛。见这个人换了铜胆铁心,当为四镇令公,道令你嫁这四镇令公。我日多时,只省不起这个人。昨日忽然见他,我请他吃酒来。”阎越英问道:“是兀谁?”阎招亮接口道:“是那开道营有情的史大汉。”阎越英听得说是他,好场恶气!“我元来合当嫁这般人?我不信!”

  自后阎待诏见史弘肇,须买酒请他。史大汉数次吃阎待诏酒食。一日,路上相撞见,史弘肇遂请阎招亮去酒店里,也吃了几多酒共食。阎待诏要还钱,史弘肇那里肯:“相扰待诏多番,今日特地还席。”阎招亮相别了,先出酒店自去。史弘肇看着量酒道:“我不曾带钱来,你厮赶我去营里讨还你。”量酒只得随他去。到营门前,遂分付道:“我今日没一文,你且去。我明日自送来,还你主人。”量酒厮殢道:“归去吃骂,主人定是不肯。”史大汉道:“主人不肯后要如何?你会事时,便去;你若不去,教你吃顿恶拳。”量酒没奈何,只得且回。

  这史弘肇却走去营门前卖漾糜王公处,说道:“大伯,我欠了店上酒钱,没得还。你今夜留门,我来偷你锅子。”王公只当做耍话,归去和那大姆子说:“世界上不曾见这般好笑,史憨儿今夜要来偷我锅子,先来说,教我留门。”大姆子见说,也笑。当夜二更三点前后,史弘肇真个来推大门。力气大,推折了门抔。走入来,两口老的听得。大姆子道:“且看他怎地?”史弘肇大惊小怪,走出灶前,掇那锅子在地上,道:“若还破后,难折还他酒钱。”拿条棒敲得当当响。掇将起来,翻转覆在头上。不知那锅底里有些水,浇了一头一脸,和身上都湿了。史弘肇那里顾得干湿,戴着锅儿便走。王公大叫:“有贼!”披了衣服赶将来。地方听得,也赶将来。史弘肇吃赶得慌,撇下了锅子,走入一条巷去躲避。谁知筑底巷,却走了死路。鬼慌盘上去人家萧墙,吃一滑,攧将下去。地方也赶入巷来,见攧将下去,地方叫道:“阎妈妈,你后门有贼,跳入萧墙来。”阎行首听得,教你子点蜡烛去来看时,却不见那贼,只见一个雪白异兽:

  光闪烁浑疑素练,貌狰狞恍似堆银。遍身毛抖擞九秋霜,一条尾摇动三尺雪。流星眼争闪电,巨海口露血盆。

  阎行首见了,吃一惊。定睛再看时,却是史大汉弯跧蹲在东司边。见了阎行首,失张失志,走起来唱个喏。这阎行首先时见他异相,又曾听得哥哥阎招亮说道他有分发迹,又道我合当嫁他,当时不叫地方捉将去,倒教他入里面藏躲。地方等了一饷,不听得阎行首家里动静。想是不在了,各散去讫。阎行首开了前门,放史弘肇出去。

  当夜过了。明日饭后,阎行首教人去请哥哥阎待诏来。阎行首道:“哥哥,你前番说史大汉有分发迹,做四镇令公;道我合当嫁他,我当时不信你说。昨夜后门叫有贼,跳入萧墙来。我和你子点蜡烛去照,只见一只白大虫蹲在地上。我定睛再看时,却是史大汉。我看见他这异相,必竟是个发迹的人。我如今情愿嫁他。哥哥,你怎地做个道理,与我说则个?”阎招亮道:“不妨,我只就今日,便要说成这头亲。”阎待诏知道史弘肇是个发迹变泰底人,又见妹子又嫁他,肚里好欢喜,一径来营里寻他。史弘肇昨夜不合去偷王公锅子,日里先少了酒钱,不敢出门;阎待诏寻个恰好,遂请他出来,和他说道:“有头好亲,我特来与你说。”史弘肇道:“说甚么亲?”阎待诏道:“不是别人,是我妹子阎行首。他随身有若干房财,你意下如何?”史弘肇道:“好便好,只有三件事,未敢成这头亲。”阎招亮道:“有那三件事?但说不妨。”史弘肇道:“第一,他家财由吾使;第二,我入门后,不许再着人客;第三,我有一个结拜的哥哥,并南来北往的好汉,若来寻我,由我留他饮食宿卧。如依得这三件事,可以成亲。”阎招亮道:“既是我妹子嫁你了,是事都由你。”当日说成这头亲。回复了妹子,两相情愿了。料没甚下财纳礼,拣个吉日良时,到做一身新衣服,与史弘肇穿着了,招他归来成亲。

  约过了两个月,忽上司指挥差往孝义店,转递军期文字。史弘肇到那孝义店,过未得一个月,自押铺已下,皆被他无礼过。只是他身边有这钱肯使,舍得买酒请人,因此人都让他。忽一日,史弘肇去铺屋里睡。押铺道:“我没兴添这厮来蒿恼人。”正埋冤哩,只见一个人面东背西而来,向前与押铺唱个喏,问道:“有个史弘肇可在这里?”押铺指着道:“见在那里睡。”只因这个人来寻他,有分教史弘肇发迹变泰。这来底人姓甚名谁?正是:

  两脚无凭寰海内,故人何处不相逢。

  这个来寻史弘肇的人,姓郭,名威,表字仲文,邢州尧山县人。排行第一,唤做郭大郎。怎生模样?

  抬左脚,龙盘浅水;抬右脚,凤舞丹墀。红光罩顶,紫雾遮身。尧眉舜目,禹背汤肩。除非天子可安排,以下诸侯压不得。

  这郭大郎因在东京不如意,曾扑了潘八娘子钗子;潘八娘子看见他异相,认做兄弟,不教解去官司,倒养在家中,自好了。因去瓦里看,杀了构栏里的弟子,连夜逃走。走到郑州,来投奔他结拜兄弟史弘肇。到那开道营前,问人时,教来孝义店相寻。当日,史弘肇正在铺屋下睡着,押铺遂叫觉他来道:“有人寻你,等多时。”史弘肇焦躁,走将起来,问:“兀谁来寻我?”郭大郎便向前道:“吾弟久别,且喜安乐。”史弘肇认得是他结拜的哥哥,扑翻身便拜。拜毕,相问动静了。史弘肇道:“哥哥,你莫向别处去,只在我这铺屋下,权且宿卧。要钱盘缠,我家里自讨来使。”众人不敢道他甚的,由他留这郭大郎在铺屋里宿卧。郭大郎那里住得几日,史弘肇无礼上下。兄弟两人在孝义店上,日逐趁赌,偷鸡盗狗,一味干颡不美,蒿恼得一村疃人过活不得。没一个人不嫌,没一个人不骂。

  话分两头。却说后唐明宗归天,闵帝登位。应有内人,尽令出外嫁人。数中有掌印柴夫人,理会得些个风云气候,看见旺气在郑州界上,遂将带房奁,望旺气而来。来到孝义店王婆家安歇了,要寻个贵人。柴夫人住了几日,看街上往来之人,皆不入眼。看着王婆道:“街上如何直恁地冷静?”王婆道:“覆夫人,要热闹容易。夫人放买市,这经纪人都来赶趁,街上便热闹。”夫人道:“婆婆也说得是。”便教王婆四下说教人知:“来日柴夫人买市。”

  郭大郎兄弟两人听得说,商量道:“我们何自撰几钱买酒吃?明朝卖甚的好?”史弘肇道:“只是卖狗肉。问人借个盘子和架子、砧刀,那里去偷只狗子,把来打杀了,煮熟去卖,却不须去上行。”郭大郎道:“只是坊佐人家,没这狗子;寻常被我们偷去煮吃尽了,近来都不养狗了。”史弘肇道:“村东王保正家有只好大狗子,我们便去对付休。”两个径来王保正门首。一个引那狗子,一个把条棒,等他出来,要一棒捍杀打将去。王保正看见了,便把三百钱出来道:“且饶我这狗子,二位自去买碗酒吃。”史弘肇道:“王保正,你好不近道理!偌大一只狗子,怎地只把三百钱出来?须亏我。”郭大郎道:“看老人家面上,胡乱拿去罢。”两个连夜又去别处偷得一只狗子,挦剥干净了,煮得稀烂。

  明日,史弘肇顶着盘子,郭大郎驼着架子,走来柴夫人幕次前,叫声:“卖肉。”放下架子,阁那盘子在上。夫人在帘子里看见郭大郎,肚里道:“何处不觅?甚处不寻?这贵人却在这里。”使人从把出盘子来,教簇一盘。郭大郎接了盘子,切那狗肉。王婆正在夫人身边,道:“覆夫人,这个是狗肉,贵人如何吃得?”夫人道:“买市为名,不成要吃?”教管钱的支一两银子与他。郭大郎兄弟二人接了银子,唱喏谢了自去。

  少间,买市罢。柴夫人看着王婆道:“问婆婆,央你一件事。”王婆道:“甚的事?”夫人道:“先时卖狗肉的两个汉子,姓甚的?在那里住?”王婆:“道两个最不近道理。切肉的姓郭,顶盘子姓史,都在孝义坊铺屋下睡卧。不知夫人问他两个,做甚么?”夫人说:“奴要嫁这一个切肉姓郭的人,就央婆婆做媒,说这头亲则个。”王婆道:“夫人偌大个贵人,怕没好亲得说,如何要嫁这般人?”夫人道:“婆婆莫管,自看见他是个发迹变泰的贵人,婆婆便去说则个。”王婆既见夫人恁地说,即时便来孝义店铺屋里,寻郭大郎,寻不见。押铺道:“在对门酒店里吃酒。”王婆径过来酒店门口,揭那青布帘,入来见了他弟兄两个,道:“大郎,你却吃得酒下!有场天来大喜事,来投奔你,刬地坐得牢里!”郭大郎道:“你那婆子,你见我撰得些个银子,你便来要讨钱。我钱却没与你,要便请你吃碗酒。”王婆便道:“老媳妇不来讨酒吃。”郭大郎道:“你不来讨酒吃,要我一文钱也没。你会事时,吃碗了去。”史弘肇道:“你那婆子,忒不近道理!你知我们性也不好,好意请你吃碗酒,你却不吃。一似你先时破我的肉是狗肉,几乎教我不撰一文;早是夫人教买了。你好羞人,兀自有那面颜来讨钱!你信道我和酒也没,索性请你吃一顿拳踢去了。”王婆道:“老媳妇不是来讨酒和钱。适来夫人问了大郎,直是欢喜,要嫁大郎,教老媳妇来说。”郭大郎听得说,心中大怒,用手打王婆一个漏掌风。王婆倒在地上道:“苦也!我好意来说亲,你却打我!”郭大郎道:“兀谁调发你来厮取笑!且饶你这婆子,你好好地便去,不打你。他偌大个贵人,却来嫁我?”

  王婆鬼慌,走起来,离了酒店,一径来见柴夫人。夫人道:“婆婆说亲不易。”王婆道:“教夫人知,因去说亲,吃他打来。道老媳妇去取笑他。”夫人道:“带累婆婆吃亏了。没奈何,再去走一遭。先与婆婆一只金钗子,事成了,重重谢你。”王婆道:“老媳妇不敢去。再去时,吃他打杀了,也没人劝。”夫人道:“我理会得。你空手去说亲,只道你去取笑他;我教你把这件物事将去为定,他不道得不肯。”王婆问道:“却是把甚么物事去?”夫人取出来,教那王婆看了一看,諕杀那王婆。这件物,却是甚的物?

  君不见张负有女妻陈平,家居陋巷席为门。门外多逢长者辙,丰姿不是寻常人。又不见单父吕公善择婿,一事樊侯一刘季。风云际会十年间,樊作诸侯刘作帝。从此英名传万古,自然光采生门户。君看如今嫁女家,只择高楼与豪富。

  夫人取出定物来,教王婆看,乃是一条二十五两金带。教王婆把去,定这郭大郎。王婆虽然适间吃了郭大郎的亏,凡事只是利动人心,得了夫人金钗子,又有金带为定,便忍脚不住。即时提了金带,再来酒店里来。

  王婆路上思量道:“我先时不合空手去,吃他打来。如今须有这条金带,他不成又打我?”来到酒店门前,揭起青布帘,他兄弟两个,兀自吃酒未了。走向前,看着郭大郎道:“夫人教传语,恐怕大郎不信,先教老媳妇把这条二十五两金带来定大郎,却问大郎讨回定。”郭大郎肚里道:“我又没一文,你自要来说。是与不是,我且落得拿了这条金带,却又理会。”当时叫王婆且坐地,叫酒保添只盏来,一道吃酒。吃了三盏酒,郭大郎觑着王婆道:“我那里来讨物事做回定?”王婆道:“大郎身边胡乱有甚物,老媳妇将去,与夫人做回定。”郭大郎取下头巾,除下一条鏖糟臭油边子来,教王婆把去做回定。王婆接了边子,忍笑不住,道:“你的好省事!”王婆转身回来,把这边子递与夫人。夫人也笑了一笑,收过了。

  自当日定亲以后,免不得拣个吉日良时,就王婆家成这亲。遂请叔叔史弘肇,又教人去郑州请婶婶阎行首来相见了。柴夫人就孝义店嫁了郭大郎,却卷帐回到家中,住了几时。夫人忽一日看着丈夫郭大郎道:“我夫若只在此相守,何时会得发迹?不若写一书,教我夫往西京河南府,去见我母舅符令公,可求立身进步之计,若何?”郭大郎道:“深感吾妻之意。”遂依其言。柴夫人修了书,安排行装,择日教这贵人上路。

  行时红光罩体,坐后紫雾随身。朝登紫陌,一条捍棒作朋俦;暮宿邮亭,壁上孤灯为伴侣。他时变豹贵非常,今日权为途路客。

  这贵人,路上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到西京河南府,讨了个下处。这郭大郎当初来西京,指望投奔符令公,发迹变泰。怎知道却惹一场横祸,变得人命交加。正是:

  未酬奋翼冲霄志,翻作连天大地囚。

  郭大郎到西京河南府看时,但见:

  州名豫郡,府号河南。人烟聚百万之多,形势尽一时之胜。城池广阔,六街内士女骈阗;井邑繁华,九陌上轮蹄来往。风传丝竹,谁家别院奏清音?香散绮罗,到处名门开丽景。东连巩县,西接渑池,南通洛口之饶,北控黄河之险。金城缭绕,依稀似偃月之形;雉堞巍峨,仿佛有参天之状。虎符龙节王侯镇,朱户红楼将相家。休言昔日皇都,端的今时胜地。

  正是:

  春如红锦堆中过,夏若青罗帐里行。

  郭大郎在安歇处过了一夜,明早,却待来将这书去见符令公。猛自思量道:“大丈夫倚着一身本事,当自立功名;岂可用妇人女子之书,以图进身乎?”依旧收了书,空手径来衙门前招人牌下,等着部署李霸遇,来投见他。李霸遇问道:“你曾带得来么?”贵人道:“带得来。”李部署问:“是甚的?”郭大郎言:“是十八般武艺。”李霸遇所说,本是见面钱。见说十八般武艺,不是头了,口里答应道:“候令公出厅,教你参谒。”比及令公出厅,却不教他进去。

  自从当日起,日逐去俟候,担阁了两个来月,不曾得见令公。店都知见贵人许多日不曾见得符令公,多口道:“官人,你枉了日逐去俟候。李部署要钱,官人若不把与他,如何得见符令公?”贵人听得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原来这贼,却是如此!”

  当日不去衙前俟候,闷闷不已,在客店前闲坐。只见一个扑鱼的在门前叫扑鱼,郭大郎遂叫住扑。只一扑,扑过了鱼。扑鱼的告那贵人道:“昨夜迫划得几文钱,买这鱼来扑,指望赢几个钱去养老娘。今日出来,不曾扑得一文;被官人一扑扑过了,如今没这钱归去养老娘。官人可以借这鱼去前面扑,赢得几个钱时,便把来还官人。”贵人见他说得孝顺,便借与他鱼去扑。分付他道:“如有人扑过,却来说与我知。”扑鱼的借得那鱼去扑,行到酒店门前,只见一个人叫:“扑鱼的在那里?”因是这个人在酒店里叫扑鱼,有分郭大郎拳手相交,就酒店门前变做一个小小战场。这叫扑鱼的是甚么人?

  从前积恶欺天,今日上苍报应。

  酒店里叫住扑鱼的,是西京河南府部署李霸遇。在酒店里吃酒,见扑鱼的,遂叫入酒店里去扑。扑不过,输了几文钱,径硬拿了鱼。扑鱼的不敢和他争,走回来说向郭大郎道:“前面酒店里,被人拿了鱼,却赢得他几文钱,男女纳钱还官人。”贵人听得说,道:“是甚么人?好不谙事!既扑不过,如何拿了鱼?鱼是我的,我自去问他讨。”这贵人不去讨,万事俱休。到酒店里看那人时:仇人厮见,分外眼睁。

  不是别人,却是部署李霸遇。贵人一分焦躁变做十分焦躁,在酒店门前,看着李霸遇道:“你如何拿了我的鱼?”李霸遇道:“我自问扑鱼的要这鱼,如何却是你的?”贵人拍着手道:“我西京投事,你要我钱,担阁我在这里两个来月,不教我见令公。你今日对我,有何理说?”李霸遇道:“你明日来衙门,我周全你。”贵人大骂道:“你这砍头贼,闭塞贤路,我不算你,我和你就这里比个大哥二哥!”

  郭大郎先脱膊,众人喊一声。原来贵人幼时曾遇一道士,那道士是个异人,替他右项上刺着几个雀儿,左项上刺几根稻谷,说道:“若要富贵足,直待雀衔谷。”从此人都唤他是郭雀儿,到登极之日,雀与谷果然凑在一处。此是后话。这日郭大郎脱膊,露出花项,众人喝采。正是:

  近觑四川十样锦,远观洛汭一团花。

  李霸遇道:“你真个要厮打?你只不要走!”贵人道:“你莫胡言乱语,要厮打快来!”李霸遇脱膊,露出一身䩐䩐鞑鞑的横肉,众人也喊一声。好似:生铁铸在火池边,怪石镌来坟墓畔。二人拳手厮打,四下人都观看。一肘二拳,三翻四合,打到分际,众人齐喊一声,一个汉子在血泺里卧地。当下却是输了兀谁?

  作恶欺天在世间,人人背后把眉攒。
  只知自有安身术,岂畏灾来在目前?

  郭大郎正打那李霸遇,直打到血流满地。听得前面头踏指约,喝道:“令公来。”符令公在马上,见这贵人红光罩定,紫雾遮身,和李霸遇厮打。李霸遇那里奈何得这贵人?符令公教手下人:“不要惊动,为我召来。”手下人得了钧旨,便来好好地道:“两人且莫厮打,令公钧旨,教来府内相见。”二人同至厅下。符令公看这人时,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

  令公钧旨,便问郭大郎道:“那里人氏?因甚行打李霸遇?”贵人覆道:“告令公,郭威是邢州尧山县人氏,远来贵府投事。李霸遇要郭威钱,不令郭威参见令公钧颜,担阁在旅店两月有余。今日撞见,因此行打,有犯台颜。小人死罪,死罪!”符令公问道:“你既然远来投奔,会甚本事?”郭大郎复道:“郭威十八般武艺尽都通晓。”令公钧旨:教李霸遇与郭威就当厅使棒。李霸遇先时已被这贵人打了一顿,奈何不得这贵人。覆令公道:“李霸遇使棒不得。适间被郭威暗算,打损身上。”令公钧旨定要使棒。郭威看着李霸遇道:“你道我暗算你?这里比个大哥二哥!”二人把棒在手,唱了喏,部者喝教二人放对。

  山东大擂,河北夹枪。山东大擂,鳌鱼口内喷来;河北夹枪,昆仑山头泻出。三转身,两攧脚。旋风响,卧乌鸣。遮拦架隔,有如素练眼前飞;打龊支撑,不若耳边风雨过。

  两人就在厅前使那棒,一上一下,一来一往,鬬不得数合,令公符彦卿在厅上看见,喝采不迭。

  羊祜病中推杜预,叔牙囚里荐夷吾。
  堪嗟四海英雄辈,若个男儿识丈夫?

  两人就厅下使棒。李霸遇那里奈何得这贵人?被郭大郎一棒打番。符令公大喜!即时收在帐前,遂差这贵人做大部署,倒在李霸遇之上。郭大郎拜谢了令公,在河南府当职役。过了几时,没话说。

  忽一日,郭部署出衙门闲干事。行至市中,只见食店前一个官人,坐在店前大惊小怪,呼左右教打碎这食店。贵人一见,遂问过卖:“这官人因甚的在此喧哄寻闹?”过卖扯着部署在背后去告诉道:“这官人乃是地方中有名的尚衙内,半月前见主人有个女儿,十八岁,大有颜色。这官人见了一面,归去教人来传语道:‘太夫人教请小娘子过来说话则个。若是你家缺少钱物,但请见谕。’主人道:‘我家岂肯卖女儿?只割舍得死!’尚衙内见主人不肯,今日来此掀打。”贵人见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雄威动,凤眼圆睁;烈性发,龙眉倒竖。两条忿气,从脚底板贯到顶门。心头一把无明火,高三千丈,按捺不下。

  郭部署向前与尚衙内道:“凡人要存仁义,暗室欺心,神目如电。尊官不可以女色而失正道。郭威言轻,请尊官上马若何?”衙内焦躁道:“你是何人?”贵人道:“姓郭,名威,乃是河南府符令公手下大部署。”衙内说:“各无所辖。焉能管我?左右,为我殴打这厮!”贵人大怒道:“我好意劝你,却教左右打我,你不识我性!”用左手捽住尚衙内,右手就身边拔出压衣刀在手,手起刀落,尚衙内性命如何?

  欲除天下不平事,方显人间大丈夫。

  郭部署路见不平,杀了尚衙内,一行人从都走。贵人径来河南府内自首。符令公出厅,贵人覆道:“告令公,郭威杀了欺压良善之贼,特来请罪。”符令公问了起末,喝左右取长枷枷了,押下司理院问罪。怎见得司理院的利害?

  古名“廷尉”,亦号“推官”。果然是事不通风,端的底令人丧胆。庞眉节级,执黄荆俨似牛头;努目押牢,持铁索浑如罗刹。枷分三等,取勘情重情轻;牢眼四方,分别当生当死。风声紧急,乌鸦鸣噪勘官厅;日影参差,绿柳遮笼萧相庙。转头逢五道,开眼见阎王。

  当日,那承吏王琇承了这件公事。罪人入狱,教狱子絣在廊上,一面勘问。不多时,符令公钧旨,叫王琇来偏厅上。令公见王琇,遂分付几句,又把笔去那桌子面上写四字。王琇看时,乃是:“宽容郭威。”王琇道:“律有明条,领钧旨。”令公焦躁,遂转屏风入府堂去。王琇急慌唱了喏,闷闷不已,径回来司房,伏案而睡。见一条小赤蛇儿,戏于案上。王琇道:“作怪!”遂赶这蛇。急赶急走,慢赶慢走;赶至东乙牢,这蛇入牢眼去,走上贵人枷上,入鼻内从七窍中穿过。王琇看这个贵人时,红光罩定,紫雾遮身。理会未下,就司房里,飒然睡觉。元来人困后,多是肚中不好了,有那与决不下的事;或是手头窘迫,忧愁思虑。故“困”字着个“贫”字,谓之“贫困”;“愁”字,谓之“愁困”;“忧”字,谓之“忧困”;不成“喜困”、“欢困”。王琇得了这一梦,肚里道:“可知符令公教我宽容他,果然好人识好人。”王琇思量半晌,只是未有个由头出脱他。

  不知这贵人直有许多攧扑:自幼便没了亲爹,随母嫁潞州常家;后来因事离了河北,筑筑磕磕,受了万千不易,甫能得符令公周全,做大部署;又去闲管事,惹这场横祸。至夜,居民遗漏。王琇眉头一纵,计从心上来。只就当夜,教这贵人出牢狱。当时王琇思量出甚计来?正是:

  袖中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当夜黄昏后,忽居民遗漏。王琇急去禀令公,要就热乱里放了这贵人,只做因火狱中走了。令公大喜!元来令公日间已写下书,只要做道理放他,遂付书与王琇。王琇接了书,来狱中疏了贵人戴的枷;拿顶头巾,教贵人裹了;把符令公的书与贵人。分付道:“令公教你去汴京见刘太尉,可便去,不宜迟。”贵人得放出,火尚未灭。趁那撩乱之际,急走去部署房里,收拾些钱物,当夜迤逦奔那汴京开封府路上来。

  不则一日,到开封府,讨了安歇处。明日早,径往殿司衙门俟候下书。等候良久,刘太尉朝殿而回。只见:

  青凉伞招飐如云,马颔下珠缨拂火。

  乃是侍卫亲军、左金吾卫、上将军、殿前都指挥使刘知远。贵人走向前,应声喏,覆道:“西京符令公有书拜呈,乞赐台览。”刘太尉教人接了书,随入衙。刘太尉拆开书看了,教下书人来厅前参拜了。刘太尉见郭威生得清秀,是个发迹的人,留在帐前作牙将使唤,郭威拜谢讫。

  自后过来得数日,刘太尉因操军回衙,打从桑维翰丞相府前过。是日,桑维翰与夫人在看街里,观着往来军民。刘知远头踏,约有三百余人,真是威严可畏。夫人看着桑维翰道:“相公见否?”桑维翰道:“此是刘太尉。”夫人说:“此人威严若此,想官大似相公。”桑维翰笑曰:“此一武夫耳,何足道哉?看我呼至帘前,使此人鞠躬听命。”夫人道:“果如是,妾当奉劝;如不应其言,相公当劝妾一杯酒。”桑维翰即时令左右呼召刘太尉,又令人安靴在帘里。传钧旨赶上刘太尉,取覆道:“相公呼召太尉。”刘知远随即到府前下马,至堂下躬身应喏。正是:

  直饶百万将军贵,也须堂下拜靴尖。

  刘太尉在堂下俟候,担阁了半日,不闻钧旨。桑维翰与夫人饮酒,忘了发付,又没人敢去禀覆。至晚,刘太尉只得且归,到衙内焦躁道:“大丈夫功名,自以弓马得之,今反被腐儒相侮。”到明日五更,至朝见处,见桑维翰下马,入阁子里去。刘知远心中大怒:“昨日侮我,教我看靴尖唱喏,今日有何面目相见?”因此怀忿,在朝见处,有犯桑维翰,晋帝遂令刘知远出镇太原府。那里是刘知远出镇太原府?则是那史弘肇合当出来,发迹变泰!正是:

  特意种花栽不活,等闲携酒却成欢。

  刘知远出镇太原府为节度使,日下朝辞出国门。择了日,进发赴任。刘太尉先同帐下官属,带行亲随起发,前往太原府。留郭牙将在后,管押钧眷。行李担仗,当日起发。

  朱旗飐飐,彩帜飘飘。带行军卒,人人腰挎剑和刀;将佐亲随,个个腕悬鞭与简。晨鸡啼后,束装晓别孤村;红日斜时,策马暮登高岭。经野市,过溪桥;歇邮亭,宿旅驿。早起看浮云陪晓翠,晚些见落日伴残霞。

  指那万水千山,迤逦前进。刘知远方行得一程,见一所大林:干耸千寻,根盘百里。掩映绿阴似障,槎牙怪木如龙。下长灵芝,上巢彩凤。柔条微动,生四野寒风;嫩叶初开,铺半天云影。阔遮十里地,高拂九霄云。

  刘太尉方欲待过,只见前面走出一队人马,拦住路。刘太尉吃一惊,将为道是强人,却待教手下将佐安排去抵敌。只见众人摆列在前,齐唱一声喏。为首一人禀覆道:“侍卫司差军校史弘肇,带领军兵,接太尉节使上太原府。”刘知远见史弘肇生得英雄,遂留在手下为牙将。史弘肇不则一日,随太尉到太原府。后面钧眷到,史弘肇见了郭牙将,扑翻身体便拜。兄弟两人再厮见,又都遭际刘太尉,两人为左右牙将。后因契丹灭了石晋,刘太尉起兵入汴,史、郭二人为先锋,驱除契丹,代晋家做了皇帝,国号后汉。史弘肇自此直发迹,做到单、滑、宋、汴四镇令公。富贵荣华,不可尽述。

  碧油旞拥,皂纛旗开。壮士携鞭,佳人捧扇。冬眠红锦帐,夏卧碧纱厨。两行红袖引,一对美人扶。

  这话本是京师老郎流传。若按欧阳文忠公所编的《五代史》正传上载道:梁末调民,七户出一兵。弘肇为兵,隶开道指挥,选为禁军,汉高祖典禁军为军校。其后汉高祖镇太原,使将武节左右指挥,领雷州刺史。以功拜忠武军节度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再迁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领归德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后拜中书令。周太祖郭威即位之日,弘肇已死,追封郑王。诗曰:

  结交须结英与豪,劝君莫结儿女曹。
  英豪际会皆有用,儿女柔脆空烦劳。


End



卷14 ‧ 陈希夷四辞朝命

  人人尽说清闲好,谁肯逢闲闲此身?
  不是逢闲闲不得,清闲岂是等闲人?

  则今且说个“閒”字,是“门”字中着个“月”字。你看那一轮明月,只见他忙忙的穿窗入户,那天上清光不动,却是冷淡无心。人学得他,便是闹中取静,才算做真闲。有的说:“人生在世,忙一半,闲一半。假如日里做事是忙,夜间睡去便是闲了。却不知日里忙忙做事的,精神散乱;昼之所思,夜之所梦,连睡去的魂魄,都是忙的,那得清闲自在?古时有个仙长,姓庄,名周,睡去梦中化为蝴蝶,栩栩而飞,其意甚乐。醒将转来,还只认做蝴蝶化身。只为他胸中无事,逍遥洒落,故有此梦。世上多少渴睡汉,怎不见第二个人梦为蝴蝶?可见梦睡中也分个闲忙在。且莫论闲忙,一入了名利关,连睡也讨不得个足意。所以古诗云:

  朝臣待漏五更寒,铁甲将军夜度关。
  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

  《心相篇》有云:“上床便睡,定是高人;支枕无眠,必非闲客。”如今人名利关心,上了床,千思万想,那得便睡?比及睡去,忽然又惊醒将来。尽有一般昏昏沉沉,以昼为夜,睡个没了歇的。多因酒色过度,四肢困倦;或因愁绪牵缠,心神浊乱所致。总来不得睡趣,不是睡的乐境。

  则今且说第一个睡中得趣的,无过陈抟先生。怎见得?有诗为证:

  昏昏黑黑睡中天,无暑无寒也没年。
  彭祖寿经八百岁,不比陈抟一觉眠。

  俗说陈抟一觉,睡了八百年。按陈抟寿止一百十八岁,虽说是尸解为仙去了,也没有一睡八百年之理。此是诨话!只是说他睡时多,醒时少。他曾两隐名山,四辞朝命,终身不近女色,不亲人事,所以步步清闲。则他这睡,也是仙家伏气之法,非他人所能学也。说话的,你道他隐在那两处的名山?辞那四朝的君命?有诗为证:

  纷纷五代战尘嚣,转眼唐周又宋朝。
  多少彩禽投笼罩,云中仙鹤不能招。

  话说陈抟先生,表字图南,别号扶摇子,亳州真源人氏。生长五六岁,还不会说话,人都叫他“哑孩儿”。一日,在水边游戏,遇一妇人,身穿青色之衣,自称毛女。将陈抟抱去山中,饮以琼浆,陈抟便会说话,自觉心窍开爽。毛女将书一册,投他怀内,又赠以诗云:

  药苗不满笥,又更上危巅。回指归去路,相将入翠烟。

  陈抟回到家中,忽然念这四句诗出来,父母大惊!问道:“这四句诗,谁教你的?”陈抟说其缘故,就怀中取出书来看时,乃是一本《周易》。陈抟便能成诵,就晓得八卦的大意。自此无书不览,只这本《周易》,坐卧不离。又爱读《黄庭》、《老子》诸书,洒然有出世之志。十八岁上,父母双亡。便把家财抛散,分赠亲族乡党。自只携一石铛,往本县隐山居住。梦见毛女授以炼形归气、炼气归神、炼神归虚之法,遂奉而行之,足迹不入城市。梁唐士大夫慕陈先生之名,如活神仙,求一见而不可得。有造谒者,先生辄侧卧,不与交接。人见他鼾睡不起,叹息而去。

  后唐明宗皇帝长兴年间,闻其高尚之名,御笔亲书丹诏,遣官招之。使者络绎不绝,先生违不得圣旨,只得随使者取路到洛阳帝都,谒见天子,长揖不拜,满朝文武失色,明宗全不嗔怪。御手相搀,锦墩赐坐,说道:“劳苦先生远来,朕今得睹清光,三生之幸。”陈抟答道:“山野鄙夫,自比朽木,无用于世。过蒙陛下采录,有负圣意,乞赐放归,以全野性。”明宗道:“既荷先生不弃而来,朕正欲侍教,岂可轻去?”陈抟不应,闭目睡去了。明宗叹道:“此高士也,朕不可以常礼待之。”乃送至礼贤宾馆,饮食供帐甚设。先生一无所用,蚤晚只在个蒲团上打坐。明宗屡次驾幸礼贤馆,有时值他睡卧,不敢惊醒而去。明宗心知其为异人,愈加敬重,欲授以大官,陈抟哪里肯就。

  有丞相冯道奏道:“臣闻:七情莫甚于爱欲,六欲莫甚于男女。方今冬天雨雪之际,陈抟独坐蒲团,必然寒冷。陛下差一使命,将嘉酝一樽赐之;妙选美女三人,前去与他侑酒暖足。他若饮其酒,留其女,何愁他不受官爵矣!”明宗从其言,于宫中选二八女子三人,美丽无比;装束华整,更自动人。又将尚方美酝一樽,遣内侍宣赐。内侍口传皇命道:“官家见天气奇冷,特赐美酝消遣;又赐美女与先生暖足,先生万勿推辞。”只见陈抟欣然对使开樽,一饮而尽;送来美人,也不推辞。内侍入宫复命,明宗龙颜大悦。次日,早朝已毕,明宗即差冯丞相亲诣礼贤馆,请陈抟入朝见驾。只等来时,加官授爵。冯丞相领了圣旨,上马前去。你道请得来,请不来?正是:

  神龙不贪香饵,彩凤不入雕笼。

  冯丞相到礼贤宾馆看时,只见三个美女,闭在一间空室之中,已不见了陈抟。问那美女道:“陈先生那里去了?”美女答道:“陈先生自饮了御酒,便向蒲团睡去。妾等候至五更方醒。他说:‘劳你们辛苦一夜,无物相赠。’乃题诗一首,教妾收留,回复天子。遂闭妾等于此室,飘然出门而去,不知何往。”冯丞相引着三个美人,回朝见驾。明宗取诗看之,诗曰:

  雪为肌体玉为腮,多谢君王送得来。
  处士不兴巫峡梦,空烦神女下阳台。

  明宗读罢书,叹息不已。差人四下寻访陈抟踪迹,直到隐山旧居,并无影响。不在话下。

  却说陈抟这一去,直走到均州武当山。原来这山初名太岳,又唤做太和山;有二十七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是真武修道、白日升天之处。后人谓:“此山非真武,不足以当之。”更名武当山。陈抟至武当山,隐于九石岩。

  忽一日,有五个白须老叟来问《周易》八卦之义。陈抟与之剖晰微理,因见其颜如红玉,亦问以导养之方。五老告之以蛰法。怎唤做蛰法?凡寒冬时令,天气伏藏,龟蛇之类,皆蛰而不食。当初,有一人因床脚损坏,偶取一龟支之;后十年移床,其龟尚活,此乃服气所致。陈抟得此蛰法,遂能辟谷。或一睡数月不起。若没有这蛰法,睡梦中腹中饥饿,肠鸣起来,也要醒了。

  陈抟在武当山住了二十余年,寿已七十余岁。忽一日,五老又来对陈抟说道:“吾等五人,乃日月池中五龙也。此地非先生所栖,吾等受先生讲诲之益,当送先生到一个好所在去。”令陈抟:“闭目休开!”五老翼之而行。觉两足腾空,耳边惟闻风雨之声。顷刻间,脚跟着地,开眼看时,不见了五老,但见空中五条龙夭矫而逝。陈抟看那去处,乃西岳太华山石上,已不知来了多少路,此乃神龙变化之妙。

  陈抟遂留居于此。太华山道士,见其所居没有锅灶,心中甚异。悄地察之,更无他事,惟鼾睡而已。一日,陈抟下九石岩,数月不归。道士疑他往别处去了。后于柴房中,忽见一物,近前看之,乃先生也。正不知几时睡在那里的!搬柴的堆积在上,直待烧柴将尽,方才看见。又一日,有个樵夫在山下乍刂草,见山凹里一个尸骸,尘埃起寸。樵夫心中怜悯,欲取而埋之。提起来看时,却认得是陈抟先生。樵夫道:“好个陈抟先生,不知如何死在这里?”只见先生把腰一伸,睁开双眼,说道:“正睡得快活,何人搅醒我来?”樵夫大笑。

  华阴令王睦,亲到华山求见先生。至九石岩,见光光一片石头,绝无半间茅舍。乃问道:“先生寝止在于何所?”陈抟大笑,吟诗一首答之,诗曰:

  蓬山高处是吾宫,出即凌风跨晓风。
  台榭不将金锁闭,来时自有白云封。

  王睦要与他伐木建庵,先生固辞不要。此周世宗显德年间事也。这四句诗直达帝听,世宗知其高士,召而见之,问以国祚长短。陈抟说出四句,道是:“好块木头,茂盛无赛。若要长久,添重宝盖。”世宗皇帝本姓柴,名荣,木头茂盛,正合姓名。又有“长久”二字,只道是佳兆,却不知赵太祖代周为帝,国号宋,“木”字添盖乃是“宋”字。宋朝享国长久,先生已预知矣。

  且说世宗要加陈抟以极品之爵,陈抟不愿,坚请还山。世宗采其“来时自有白云封”之句,赐号“白云先生”。后因陈桥兵变,赵太祖披了黄袍,即了帝位。先生适乘驴到华阴县,闻知此事,在驴背上拍掌大笑。有人问道:“先生笑什么?”先生道:“你们众百姓造化,造化!天下是今日定了。”原来后唐末年间,契丹兵起,百姓纷纷避乱。先生在路上闲步,看见一妇人,挑着一个竹篮而走,篮内两头坐两个孩子。先生口吟二句,道是:“莫言皇帝少,皇帝上担挑。”你道那两个孩子是谁?那大的便是宋太祖赵匡胤,那小的便是宋太宗赵匡义,这妇人便是杜太后。先生二十五六年前,便识透宋朝的真命天子了。

  又一日,先生游长安市上,遇赵匡胤兄弟和赵普,共是三人,在酒肆饮酒。先生亦入肆沽饮,看见赵普坐于二赵之右,先生将赵普推下去道:“你不过是紫微垣边一个小小星儿,如何敢占在上位?”赵匡胤奇其言。有认得的,指道:“这是白云先生陈抟。”匡胤就问前程之事。陈抟道:“你弟兄两个的星,比他大得多哩!”匡胤自此自负。后来定了天下,屡次差官迎取陈抟入朝,陈抟不肯。后来赵太祖手诏促之,陈抟向使者说道:“创业之君,必须尊崇体貌,以示天下。我等以山野废人,入见天子,若下拜,则违吾性;若不下拜,则亵其体。是以不敢奉诏。”乃于诏书之尾,写四句附奏,云:“九重天诏,休教丹凤衔来;一片野心,已被白云留住。”使者复命,太祖笑而置之。

  后太祖晏驾,太宗皇帝即位,念酒肆中之旧,召与相见,说过待以不臣之礼。又赐御诗云:

  曾向前朝号白云,后来消息杳无闻。
  如今若肯随征召,总把三峰乞与君。

  先生见诗,乃服华阳巾、布袍、草履,来到东京。见太宗于便殿,只是长揖道:“山野废人,与世隔绝,不习跪拜,望陛下优容之。”太宗赐坐,问以修养之道。陈抟对道:“天子以天下为一身,假令白日升天,竟何益于百姓?今君明臣良,兴化勤政,功德被乎八荒,荣名流于万世。修炼之道,无出于此。”太宗点头称善,愈加敬重。问道:“先生心中,有何所欲?可为朕言之。”陈抟答道:“臣无所欲,只愿求一静室。”乃赐居于建隆道观。

  其时太宗正用兵征伐河东,遣人问先生胜负消息。先生在使者掌中,写一“休”字,太宗见之不乐。因军马已发,不曾停止。再遣人问先生时,但见他闭目而睡,鼾齁之声,直达户外。明日去看,仍复如此。一连睡了三个月,不曾起身。河东军将,果然无功而返。太宗正当嗟叹,忽见陈抟道冠野服,逍遥而来,直上金銮宝殿。太宗见其不召自来,甚以为异。陈抟道:“老夫今日还山,特来辞驾。”太宗闻言,如有所失,欲加抟以帝师之号,筑宫奉事,时时请教。陈抟固辞求去,呈诗一首。诗云:

  草泽吾皇诏,图南抟姓陈。
  三峰千载客,四海一闲人。
  世态从来薄,诗情自得真。
  乞全獐鹿性,何处不称臣?

  又道:“二十年之后,老夫再来候见圣颜。”太宗知不可留,特赐御宴于都堂,使宰相、两禁官员俱侍坐,每人制送行诗一首,以宠其归。又将太华全山,御笔判与陈抟为修真之所,他人不得侵渔。赐号为“白云洞主希夷先生”,听其还山。此太平兴国元年事也。

  到端拱五年,太宗皇帝管二十年的乾坤,尚不曾立得太子。长子楚王元佐,因九月九日,不曾预得御宴,纵火烧宫。太宗大怒,废为庶人。心爱第三子襄王元侃,未知他福分如何,口中不言,心下思想:“惟有希夷先生陈抟,最善相人。当初在酒肆中,就相定我兄弟二人,当为皇帝,赵普为宰相。如今得他一来,决断其事便好。”转念犹未了,内侍报道:“有太华山处士陈抟,叩宫门求见。”太宗大惊,即时宣进,问道:“先生此来何意?”陈抟答道:“老夫知陛下胸中有疑,特来决之。”太宗大笑道:“朕固疑先生有前知之术,今果然也。朕东宫未定,有襄王元侃,宽仁慈爱,有帝王之度,但不知福分如何。烦先生到襄府一看。”陈抟领命,才到襄府门首便回。太宗问道:“朕烦先生到襄府看襄王之相,如何不去而回?”陈抟道:“老夫已看过了。襄府门前,奉役奔走之人,都有将相之福,何必见襄王哉?”太宗之意遂决。即日宣诏,立襄王为太子,后来真宗皇帝就是。陈抟在京师,又住了一月。忽然辞去,仍归九石岩。

  其时,有门人穆伯长、种放等百余人,皆筑室于华山之下,朝夕听讲。惟有五龙蛰法,先生未尝授人。忽一日,遣门人辈于张超谷口,高岩之上,凿一石室。门人不敢违命。室既凿成,先生同门人往观之。其岩最高,望下云烟如翠。先生指道:“此毛女所谓‘相将入翠烟’也,吾其归于此乎?”言未毕,屈膝而坐,挥门人使去。右手支颐,闭目而逝。年一百一十八岁。门人环守其尸,至七日,容色如生,肢体温软,异香扑鼻。乃制为石匣盛之,仍用石盖;束以铁锁数丈,置于石室。门人方去,其岩自崩,遂成陡绝之势。有五色云,封住谷口,弥月不散。后人因名其处为希夷峡。

  到徽宗宣和年间,有闽中道士徐知常,来游华山。见峡上有铁锁垂下,知常攀缘而上,至于石室。见匣盖欹侧,启而观之,惟有仙骨一具,其色红润,香气逼人。知常再拜毕,为整其盖,复攀缘而下。其时徐知常得幸于徽宗,官拜左街道录。将此事奏知天子,天子差知常赍御香一注,重到希夷峡,要取仙骨供养在大内。来到峡边,已不见有铁锁,但见云雾重重,危岩壁立,叹息而返。至今希夷先生蜕骨在张超谷,无复有人见之者矣!有诗为证:

  从来处士窃名浮,谁似希夷闲到头?
  两隐名山供笑傲,四辞朝命肯淹留。
  五龙蛰法前人少,八卦神机后学求。
  片片白云迷峡锁,石床高卧足千秋。


End



卷13 ‧ 张道陵七试赵升

  但闻白日升天去,不见青天走下来。
  有朝一日天破了,人家都叫阿癐癐。

  这四句诗乃国朝唐解元所作,是讥诮神仙之说不足为信。此乃戏谑之语。从来混沌剖判,便立下了三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释迦祖师立了佛教,孔夫子立了儒教。儒教中出圣贤,佛教中出佛菩萨,道教中出神仙。那三教中,儒教忒平常,佛教忒清苦,只有道教,学成长生不死,变化无端,最为洒落。看官,我今日说一节故事,乃是《张道陵七试赵升》。那张道陵,便是龙虎山中历代住持道教的正一天师第一代始祖,赵升乃其徒弟。有诗为证:

  剖开顽石方知玉,淘尽泥沙始见金。
  不是世人仙气少,仙人不似世人心。

  话说张天师的始祖,讳道陵,字辅汉,沛国人氏,乃是张子房第八世孙。汉光武皇帝建武十年降生。其母梦见北斗第七星从天坠下,化为一人,身长丈余,手中托一丸仙药,如鸡卵大,香气袭人。其母取而吞之,醒来便觉满腹火热,异香满室,经月不散,从此怀孕。到十月满足,忽然夜半屋中光明如昼,遂生道陵。七岁时,便能解说《道德经》,及河图谶纬之书,无不通晓。年十六,博通五经。身长九尺二寸;庞眉广颡,朱项绿睛,隆准方颐,伏犀贯顶;垂手过膝,龙蹲虎步,望之使人可畏。举贤良方正,入太学。一旦,喟然叹曰:“流光如电,百年瞬息耳;纵位极人臣,何益于年命之数乎?”遂专心修炼,欲求长生不死之术。同学有一人,姓王,名长,闻道陵之言,深以为然,即拜道陵为师,愿相随名山访道。行至豫章郡,遇一绣衣童子。问曰:“日暮道远,二公将何之?”道陵大惊,知其非常人,乃自述访道之意。童子曰:“世人论道,皆如捕风捉影,必得‘黄帝九鼎丹法’,修炼成就,方可升天。”于是师徒二人,拜求指示。童子口授二语,道是:

  左龙并右虎,其中有天府。

  说罢,忽然不见。道陵记此二语,但未解其意。

  一日,行至龙虎山中,不觉心动,谓王长曰:“左龙右虎,莫非此地乎?‘府’者,藏也,或有秘书藏于此地。”乃登其绝顶,见一石洞,名曰壁鲁洞。洞中或明或暗,委曲异常。走到尽处,有生成石门两扇。道陵想道:“此必神仙之府。”乃与弟子王长端坐石门之外。凡七日,忽然石门洞开,其中石卓、石凳俱备。卓上无物,只有文书一卷,取而观之,题曰“黄帝九鼎太清丹经”。道陵举手加额,叫声:“惭愧”。师徒二人,欢喜无限!取出丹经,昼夜观览,具知其法。但修炼合用药物、炉火之费甚广,无从措办。道陵先年曾学得有治病符水,闻得蜀中风俗醇厚,乃同王长入蜀,结庐于鹤鸣山中,自称真人,专用符水救人疾病。投之辄验,来者渐广;又多有人拜于门下,求为弟子,学他符水之法。

  真人见人心信服,乃立为条例:所居门前有水池,凡有疾病者,皆疏记生身以来所为不善之事,不许隐瞒;真人自书忏文,投池水中,与神明共盟约,不得再犯,若复犯,身当即死。设誓毕,方以符水饮之。病愈后,出米五斗为谢。弟子辈分路行法,所得米绢数目,悉开报于神明,一毫不敢私用。由是百姓有小疾病,便以为神明谴责,自来首过。病愈后,皆羞惭改行,不敢为非。如此数年,多得钱财,乃广市药物,与王长居密室中,共炼“龙虎大丹”。三年丹成,服之。真人年六十余,自服丹药,容颜转少,如三十岁后生模样。从此能分形散影,常乘小舟,在东西二溪往来游戏;堂上又有一真人,诵经不辍;若宾客来访,迎送应对,或酒杯、棋局,各各有一真人;不分真假,方知是仙家妙用。

  一日,有道士来言:“西城有白虎神,好饮人血,每岁,其乡必杀人祭之。”真人心中不忍。将到祭祀之期,真人亲往西城,果见乡中百姓绑缚一人,用鼓乐导引,送于白虎神庙。真人问其缘故,所言与道士相合。“若一年缺祭,必然大兴风雨,毁苗杀稼,殃及六畜,所以一方惧怕。每年用重价购求一人,赤身绑缚,送至庙中。夜半,凭神吮血享用。以此为常,官府亦不能禁。”真人曰:“汝放此人去,将我代之,何如?”众乡民道:“此人因家贫无倚,情愿舍身充祭;得我们五十千钱,葬父嫁妹,花费已尽。今日之死,乃其分内,你何苦自伤性命?”真人曰:“我不信有神道吃人之事,若果有此事,我自愿承当,死而无怨。”众人商量道:“他自不信,不干我事,左右是一条性命。”便依了真人言语,把绑缚那人解放了。那人得了命,拜谢而去。众人便要来绑缚真人,真人曰:“我自情愿,决不逃走,何用绑缚?”众人依允。真人入得庙来,只见庙中香烟缭绕,灯烛炜煌,供养着土偶神像,狰狞可畏;案卓上摆列着许多祭品。众人叩头、宣疏已毕,将真人闭于殿门之内,随将封锁。真人瞑目静坐以待。

  约莫更深,忽听得一阵狂风,白虎神早到。一见真人,便来攫取。只见真人口、耳、眼、鼻中,都放出红光,罩定了白虎神,此乃是仙丹之力。白虎神大惊,忙问:“汝何人也?”真人曰:“吾奉上帝之命,管摄四海五岳诸神,命我分形查勘。汝何方孽畜,敢在此虐害生灵?罪业深重,天诛难免!”白虎神方欲抗辨,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般真人,红光遍体,吓得白虎神眼缝也开不得,叩头求哀。原来白虎神是金神,自从五丁开道,凿破蜀山,金气发泄,变为白虎,每每出现,生灾作耗。土人立庙,许以岁时祭享,方得安息。真人炼过金丹,养就真火,金怕火勀,自然制伏。当下真人与他立誓:不许生事害民!白虎神受戒而去。次日侵晨,众乡民到庙,看见真人端然不动,骇问其由;真人备言如此如此,今后更不妄害民命,有损无益。众乡人拜求名姓,真人曰:“我乃鹤鸣山张道陵也。”说罢,飘然而去。众乡民在白虎庙前,另创前殿三间,供养张真人像,从此革了人祭之事。有诗为证:

  积功累行始成仙,岂止区区服食缘。
  白虎神藏人祭革,活人阴德在年年。

  那时广汉青石山中,有大蛇为害。昼吐毒雾,行人中毒便死。真人又去剿除了那毒蛇。山中之人,方敢昼行。顺帝汉安元年,正月十五夜,真人在鹤鸣山精舍独坐,忽闻隐隐天乐之声,从东而来,銮佩珊珊渐近。真人出中庭瞻望,忽见东方一片紫云,云中有素车一乘,冉冉而下。车中端坐一神人,容若冰玉,神光照人,不可正视。车前站立一人,就是前番在豫章郡所遇的绣衣童子。童子谓真人曰:“汝休惊怖,此乃太上老君也。”真人慌忙礼拜。老君曰:“近蜀中有众鬼魔王,枉暴生民,深可痛惜。子其为我治之,以福生灵,则子之功德无量,而名录丹台矣。”乃授以《正一盟威秘录》,三清众经九百三十卷,符录丹灶秘诀七十二卷,雌雄剑二口,都功印一枚。又嘱道:“与子刻期,千日之后,会于阆苑。”真人叩头领讫,老君升云而去。

  真人从此日味秘文,按法遵修。闻知益州有八部鬼帅,各领鬼兵,动亿万数,周行人间,暴杀万民,枉夭无数。真人奉老君诰命,佩《盟威秘录》,往青城山,置琉璃高座。左供大道元始天尊,右置三十六部真经;立十绝灵幡,周匝法席,鸣钟叩磬;布下龙虎神兵,欲擒鬼帅。鬼帅乃驱率众鬼,挟兵刃矢石,来害真人。真人将左手竖起一指,那指头变成一大朵莲花,千叶扶疏,兵矢皆不能入。众鬼又持火千余炬来,欲行烧害。真人把袖一拂,其火即返烧众鬼。众鬼乃遥谓真人曰:“吾师自住鹤鸣山中,何为来侵夺我居处?”真人曰:“汝等残害众生,罪通于天。吾奉太上老君之命,是以来伐汝。汝若知罪,速避西方不毛之地,勿复行病人间,可保无事。如仍前作业,即行诛戮,不留余种。”鬼帅不服。

  次日,复会六大魔王,率鬼兵百万,安营下寨,来攻真人。真人欲服其心,乃谓曰:“试与尔各尽法力,观其胜负。”六魔应诺。真人乃命王长积薪放火,火势正猛,真人投身入火,火中忽生青莲花,托真人两足而出。六魔笑曰:“有何难哉!”把手分开火头,㧐身便跳。两个魔王,先跳下火的,须眉皆烧坏了,负痛奔回。那四个魔王,更不敢动掸。真人又投身入水,即乘黄龙而出,衣服毫不濡湿。六魔又笑道:“火其实利害!这水打甚紧?”扑通的一声,六魔齐跳入水,在水中连番几个筋斗,忙忙爬起,已自吃了一肚子淡水。真人复以身投石,石忽开裂,真人从后而出。六魔又笑道:“论我等气力,便是山也穿得过,况于石乎?”硬挺着肩胛,捱进石去。真人诵咒一遍,六个魔王半身陷于石中,展动不得,哀号欲绝。其时八部鬼帅大怒,化为八只吊睛老虎,张牙舞爪,来攫真人。真人摇身一变,变成狮子逐之。鬼帅再变八条大龙,欲擒狮子。真人又变成大鹏金翅鸟,张开巨喙,欲啄龙睛。鬼帅再变五色云雾,昏天暗地。真人变化一轮红日,升于九霄,光辉照耀,云雾即时流散。

  鬼帅变化已穷。真人乃拈取片石,望空撇去,须臾化为巨石,如一座小山相似。空中一线系住,如藕丝之细,悬罩于鬼营之上;石上又有二鼠,争啮那一线,岌岌欲堕。魔王和鬼帅在高处看见,恐怕灭绝了营中鬼子鬼孙,乃同声哀告:“饶命!愿往西方娑罗国居住,再不敢侵扰中土。”真人遂判令六大魔王归于北酆,八部鬼师窜于西域。其时魔王身离石中,和鬼帅合成一党,兀自踌躇不去。真人知众鬼不可善遣,乃口敕神符一道,飞上层霄。须臾之间,只见风伯招风,雨师降雨,雷公兴雷,电母闪电,天将神兵,各持刃兵,一时齐集,杀得群鬼形消影绝,真人方才收了法力。谓王长曰:“蜀人今始得安寝矣。”有《西江月》为证:

  鬼帅空施伎俩,魔王枉逞英雄。谁知大道有神通,一片精神运动。
  水火不加寒热,腾身陷石如空。一场风雨众妖空,才识仙家妙用。

  真人复谓王长曰:“吾上升之期已近,壁鲁洞乃吾得道之地,不可忘本。”于是再至豫章,结庐于龙虎山中,师徒二人,潜修九还七返之功。忽一日,复聆銮佩天乐之音,与鹤鸣山所闻无二。真人急忙整身,叩伏阶前;见千乘万骑,簇拥着老君,在云端徘徊不下,真人再拜。老君乃命使者告曰:“子之功业,合得九真上仙。吾昔使子入蜀,但区别人鬼,以布清净之化。子杀鬼过多,又擅兴风雨,役使鬼神,阴景翳昼,杀气秽空,殊非大道好生之意。上帝正责子过,所以吾今日不得近子也。子且退居,勤行修道。同时飞举者,数合三人。俟数到之日,吾待子于上清八景宫中。”言讫,圣驾复去。真人乃精心忏悔,再与王长回鹤鸣山去。

  山中诸弟子晓得真人法力广大,只有王长一人,私得其传。纷纷议论,尽疑真人偏向,有吝法之心。真人曰:“尔辈俗气未除,安能遗世?止可得吾导引房中之术,或服食草木以延寿命耳。明年正月七日午时,有一人从东方来,方面短身,貂裘锦袄,此乃真正道中之人,不弱于王长也。”诸弟子闻言,半疑不信。到来年正月初七日,当正午,真人乃谓王长曰:“汝师弟至矣,可使人如此如此。”王长领了法旨,步出山门,望东而看,果见一人来至,衣服状貌,一如真人所言。诸弟子暗暗称奇。王长私谓诸弟子曰:“吾师将传法于此人,若来时,切莫与通信;更加辱骂,不容入门;彼必去矣。”诸弟子相顾,以为得计。那人到门,自称姓赵,名升,吴郡人氏,慕真人道法高妙,特来拜谒。诸弟子回言:“吾师出游去了,不敢擅留。”赵升拱立伺候,众人四散走开了。到晚,径自闭门不纳。赵升乃露宿于门外。

  次日,诸弟子开门看时,赵升依前拱立,求见师长。诸弟子曰:“吾师甚是私刻,我等伏侍数十年,尚无丝毫秘诀传授,想你来之何益?”赵摐曰:“传与不传,惟凭师长。但某远踄而来,只愿一见,以慰平生仰慕耳。”诸弟子又曰:“要见亦由你,只吾师实不在此。知他何日还山?足下休得痴等,有误前程。”赵升曰:“某之此来,出于积诚。若真人十日不归,愿等十日;百日不来,愿等百日。”众人见赵升连住数日,并不转身,愈加厌恶。渐渐出言侮慢,以后竟把作乞儿看待,恶言辱骂。赵升愈加和悦,全然不校。每日,只于午前往村中买一餐,吃罢,便来门前伺候。晚间,众人不容进门,只就阶前露宿,如此四十余日。诸弟子私相议论道:“虽然辞他不去,且喜得瞒过师父,许久尚不知觉。”只见真人在法堂鸣钟集众,曰:“赵家弟子到此四十余日,受辱已足了,今日可召入相见。”众弟子大惊,才晓得师父有前知之灵也。王长受师命,去唤赵升进见。赵升一见真人,涕泣交下,叩头求为弟子。真人已知他真心求道,再欲试之。过了数日,差往田舍中,看守黍苗。

  赵升奉命来到田边,只有小小茅屋一间,四围无倚,野兽往来极多。赵升朝暮伺候赶逐,全不懈怠。忽一夜,月明如昼。赵升独坐茅屋中,只见一女子,美貌非常,走进屋来,深深道个万福,说道:“妾乃西村农家之女,随伴出来玩月。因往田中小解,失了伴侣,追寻不着,迷路至此。两足走得疼痛,寸步难移,乞善士可怜,容妾一宿,感恩非浅。”赵升正待推阻,那女子径往他床铺上,倒身睡下。口内娇啼宛转,只称脚痛。赵升认是真情,没奈何,只得容他睡了。自己另铺些乱草,和衣倒地,睡了一夜。次日,那女子又推脚痛,故意不肯行走,撒娇撒痴的要茶要饭。赵升只得管顾他。那女子到说些风话,引诱赵升。到晚来,先自脱衣上铺,央赵升与他扯被加衣。赵升心如铁石,见女子着邪,连茅屋也不进了,只在田塍边露坐到晓。至第四日,那女子已不见了,只见土墙上,题诗四句,道是:

  美色人皆好,如君铁石心。少年不作乐,辜负好光阴。

  字画柔媚,墨迹如新。赵摐看罢,大笑道:“少年作乐,能有几时?”便脱下鞋底,将字迹挞没了。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光阴荏苒,不觉春去秋来,赵摐奉真人之命,担了樵斧,去山后砍柴。偶然砍倒一株枯松,去得力大,唿喇一声,松根迸起。赵升将双手拔起松根,看时,下面显出黄灿灿的一窖金子。忽听得空中有人云:“天赐赵升。”赵升想道:“我出家之人,要这黄金何用?况且无功,岂可贪天之赐?”便将山土掩覆。收拾了柴担,觉得身子困倦,靠石而坐,少憩片时。忽然狂风大作,山凹里跳出三只黄斑老虎。赵升安坐不动,那三只虎攒着赵升,咬他的衣服,只不伤身。赵升全然不惧,颜色不变,谓虎曰:“我赵升生平不作昧心之事,今弃家入道,不远千里,来寻明师,求长生不死之路。若前世欠你宿债,今生合供你啖嚼,不敢畏避;如其不然,便可速去,休在此蒿恼人。”三虎闻言,皆弭耳低头而去。赵升曰:“此必山神遣来试我者。死生有命,吾何惧哉!”当日荷柴而归,也不对同辈说知见金、逢虎之事。

  又一日,真人吩咐赵升往市上买绢十匹。赵升还值已毕,取绢而归。行至中途,忽闻背后有人叫喊云:“劫绢贼慢走!”赵升回头看时,乃是卖绢主人,飞奔而来,一把扯住赵升,说道:“绢价一些未还,如何将我绢去?好好还我,万事全休!”赵升也不争辨,但念:“此绢乃吾师欲用之物,若还了他,如何回覆师父?”便脱下貂裘与绢主,准其绢价。绢主尚嫌其少,又脱锦袄与之,绢主方去。赵升持绢献上真人。真人问道:“你身上衣服,何处去了?”赵摐道:“偶然病热,不曾穿得。”真人叹曰:“不吝己财,不谈人过,真难及也。”乃将布袍一件,赐与赵升,赵升欣然穿之。

  又一日,赵升和同辈地田间收谷,忽见路旁一人,叩头乞食,衣裳破弊,面目尘垢;身体疮脓,臭秽可憎;两脚皆烂,不能行走。同辈人人掩鼻,叱喝他去。赵升心中独怀不忍,乃扶他坐于茅屋之内,问其疾苦。将自己饭食,省与他吃。又烧下一桶热汤,替他洗涤臭秽。那人又说身上寒冷,欲求一衣。赵升解开布袍,卸下里衣一件,与之遮寒。夜间念他无倚,亲自作伴。到夜半,那人又叫呼要解。赵升闻呼,慌忙起身,扶他解手,又扶进来。日间省饭食养他,常自半饥的过了;夜间用心照管。如此十余日,全无倦怠。那人疮患将息渐好,忽然不辞而去。赵升也无怨心。后人有诗赞云:

  逢人患难要施仁,望报之时亦小人。
  不吝施仁不望报,分明天地布阳春。

  时值初夏,真人一日会集诸弟子,同登天柱峰绝顶。那天柱峰,在鹤鸣山之左,三面悬绝,其状如城。真人引弟子于峰头下视,有一桃树,傍生石壁,如人舒出一臂相似,下临不测深渊。那桃树上结下许多桃子,红得可爱。真人谓诸弟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实,当告以至道之要。”那时诸弟子除了王长、赵升外,共二百三十四人。皆临厓窥瞰,莫不股战流汗,连脚头也站不定。略看一看,慌忙退步,惟恐坠下。只有一人,挺然而出,乃赵升也。对众人曰:“吾师命我取桃,必此桃有可得之理;且圣师在此,鬼神呵护,必不使我死于深谷之中。”乃看准了桃树之处,身望下便跳。有这等异事,那一跳不歪不斜,不上不下,两脚分开,刚刚的跨于桃树之上,将桃实恣意采摘。遥望石壁上面,悬绝二三丈,四傍又无攀缘,无从爬上,乃以所摘桃子,向上掷去。真人用手一一接之。掷了又摘,摘了又掷;下边掷,上边接,把一树桃子,摘个干净。真人接完桃子,自吃了一颗,王长吃了一颗,把一颗留与赵升,恰好余下二百三十四颗。分派诸弟子,每人一颗,不多不少。

  真人问:“诸弟子中那个有本事,引导赵升上来?”诸弟子面面相觑,谁敢答应?真人自临岩上,舒出一臂,接引赵升。那臂膊忽长二三丈,直到赵升身边。赵升随臂而上,众弟子莫不大惊。真人将所留桃实一颗,与赵升食毕。真人笑而言曰:“赵升心正,能投树上,足不蹉跌。吾今欲自试投下,若心正时,当得大桃。”众弟子皆谏曰:“吾师虽然广有道法,岂可自试于不测之崖乎?方才赵升幸赖吾师接引。若吾师坠下,更有何人接引吾师者?万万不可也。”有数人牵住衣裾,苦劝。惟王长、赵升,默然无言。真人不从众人之劝,遂向空自掷。众人急觑桃树上,不见真人踪迹;看着下面,茫茫无底,又无道路可通。眼见得真人坠于深谷,不知死活存亡。诸弟子人人惊叹,个个悲啼。赵摐对王长说道:“师,犹父也。吾师自投不测之崖,吾何以自安?不若同投下去,看其下落。”于是升、长二人,各奋身投下,刚落在真人之前。只见真人端坐于磐石之上,见升、长坠下,大笑曰:“吾料定汝二人必来也。”这几桩故事,小说家唤做“七试赵升”。那见得七试?

  第一试,辱骂不去。第二试,美色不动心。第三试,见金不取。第四试,见虎不惧。第五试,偿绢不吝,被诬不辨。第六试,存心济物。第七试,舍命从师。

  原来这七试,都是真人的主意。那黄金、美女、大虫、乞丐,都是他役使精灵变化来的。卖绢主人,也是假的。这叫做将假试真。凡入道之人,先要断除七情。那七情?喜、怒、忧、惧、爱、恶、欲。真人先前对诸弟子说过的:“汝等俗气未除,安能遗世?”正谓此也。且说如今世俗之人,骄心傲气,见在的师长,说话略重了些,兀自气愤愤地;况肯为求师上,受人辱骂,着甚要紧?加添四十馀日露宿之苦,只这一件,谁人肯做?至于“色”之一字,人都在这里头生,在这里头死,那个不着迷的?列位看官们,假如你在闲居独宿之际,偶遇个妇人,不消一分半分颜色,管请你失魂落意,求之不得;况且十分美貌,颠倒挜身就你,你却不动心?古人中,除却柳下惠,只怕没有第二个人了。又如今人为着几贯钱钞上,兄弟分颜,朋友破口。在路上拾得一文钱,却也叫声:“吉利!”眉花眼笑。眼见这一窖黄金,无主之物,那个不起贪心?这件又不是难得的?今人见一只恶犬走来,心头也吓一跳;况三个大虫,全不怖畏,便是吕纯阳祖师,舍身餧虎,也只好是这般了。再说买绢这一节,你看如今做买做卖的,讨得一分便宜,兀自欢喜。平日间,冤枉他一言半字,便要赌神罚咒,那个肯重叠还价?随他天大冤枉加来,付之不理;脱去衣裳,绝无吝色;不是眼孔十二分大,怎容得人如此?又如父母生了恶疾,子孙在床前服事,若不是足色孝顺的,口中虽不说,心下未免憎嫌;何况路傍乞食之人,那解衣推食,又算做小事了?结末来,两遍投崖,是信得师父十分真切,虽死不悔。这七件都试过,才见得赵升七情上,一毫不曾粘带,俗气尽除,方可入道。正是:

  道意坚时尘趣少,俗情断处法缘生。

  闲话休题。真人见升、长二人,道心坚固,乃将生平所得秘诀,细细指授。如此三日三夜,二人尽得其妙。真人乃飞身上崖,二人从之,重归旧舍。诸弟子相见,惊悼不已。真人一日闭目昼坐,既觉,谓王长、赵升曰:“巴东有妖,当同往除之。”师弟三人,行至巴东,忽见十二神女笑迎于山前。真人问曰:“此地有咸泉,今在何处?”神女答曰:“前面大湫便是。近为毒龙所占,水已浊矣。”真人遂书符一道,向空掷去。那道符从空盘旋,忽化为大鹏金翅鸟,在湫上往来飞舞。毒龙大惊,舍湫而去,湫水遂清。十二神女各于怀中探出一玉环来献,曰:“妾等仰慕仙真,愿操箕帚。”真人受其环,将手缉之,十二环合而为一。真人将环投于井中,谓神女曰:“能得此环者,应吾夙命,吾即纳之。”十二神女要取神环,争先解衣入井。真人遂书符,投于井中,约曰:“千秋万世,永作井神。”即时唤集居民,汲水煎煮,皆成食盐。嘱付:“今后煮盐者,必祭十二神女。”那十二神女都是妖精,在一方迷惑男子,降灾降祸。被真人将神符镇压,又安享祭祀,再不出现了。从此巴东居民,无神女之害,而有咸井之利。

  真人除妖已毕,复归鹤鸣山中。一日午时,忽见一人,黑帻,绢衣,佩剑,捧一玉函,进曰:“奉上清真符,召真人游阆苑。”须臾,有黑龙驾一紫舆,玉女二人,引真人登车,直至金阙。群仙毕集,谓真人曰:“今日可朝太上元始天尊也。”俄有二青童,朱衣绛节,前行引导。至一殿,金阶玉砌,真人整衣趋进,拜舞已毕。殿上敕青童持玉册,授真人“正一天师”之号,使以“正一盟威”之法,世世宣布,为人间天师,劝度未悟之人。又密谕以飞升之期。真人受命回山,将“盟威”、“都功”等诸品秘镕,及斩邪二剑、玉册、玉印等物,封置一函。谓诸弟子曰:“吾冲举有日,弟子中有能举此函者,便为嗣法。”弟子争先来举,如万斤之重,休想移动得分毫。真人乃曰:“吾去后三日,自有嫡嗣至此,世为汝师也。”

  至期,真独召王长、赵升二人谓曰:“汝二人道力已深,数合冲举;尚有余丹,可分饵之。今日当随吾上升矣。”亭午,群仙仪从毕至,天乐拥导,真人与王长、赵升在鹤鸣山中,白日升天。诸弟子仰视云中,良久而没。时桓帝永寿元年九月九日事,计真人年已一百二十三岁矣。真人升天后三日,长子张衡从龙虎山适至。诸弟子方悟“嫡嗣”之语,指示封函,备述真人遗命。张衡轻轻举起,揭封开看,遂向空拜受玉册、玉印。于是将诸品秘箓,尽心参讨,斩妖缚邪,其应如响。至今子孙嗣法,世世为天师。后人论“七试赵升”之事,有诗为证:

  世人开口说神仙,眼见何人上九天?
  不是仙家尽虚妄,从来难得道心坚。


End



卷12 ‧ 众名姬春风吊柳七

  北阙休上诗,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下窗虚。
  
  这首诗,乃唐朝孟浩然所作。他是襄阳第一个有名的诗人,流寓东京,宰相张说甚重其才,与之交厚。一日,张说在中书省入直,草应制诗,苦思不就。遣堂吏密请孟浩然到来,商量一联诗句。正尔烹茶细论,忽然唐明皇驾到。孟浩然无处躲避,伏于床后。明皇蚤已瞧见,问张说道:“适才避朕者,何人也?”张说奏道:“此襄阳诗人孟浩然,臣之故友。偶然来此,因布衣,不敢唐突圣驾。”明皇道:“朕亦素闻此人之名,愿一见之。”孟浩然只得出来,拜伏于地,口称:“死罪。”明皇道:“闻卿善诗,可将生平得意一首,诵与朕听?”孟浩然就诵了《北阙休上诗》这一首。明皇道:“卿非不才之流,朕亦未为明主;然卿自不来见朕,朕未尝弃卿也。”当下龙颜不悦,起驾去了。次日,张说入朝,见帝谢罪,因力荐浩然之才,可充馆职。明皇道:“前朕闻孟浩然有‘流星澹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清新!又闻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之句,何其雄壮!昨在朕前,偏述枯槁之辞,又且中怀怨望,非用世之器也。宜听归南山,以成其志!”由是终身不用,至今人称为孟山人。后人有诗叹云:

  新诗一首献当朝,欲望荣华转寂寥。
  不是不才明主弃,从来贵贱命中招。
  
  古人中,有因一言拜相的,又有一篇赋上遇主的,那孟浩然只为错念了八句诗,失了君王之意,岂非命乎?如今我又说一桩故事,也是个有名才子,只为一首词上误了功名,终身坎壈,后来颠到成了风流佳话。那人是谁?说起来,是宋神宗时人,姓柳,名永,字耆卿,原是建宁府崇安县人氏,因随父亲作宦,流落东京。排行第七,人都称为柳七官人。年二十五岁,丰姿洒落,人才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至于吟诗作赋,尤其本等。还有一件,最其所长,乃是填词。怎么叫做填词?假如李太白有《忆秦娥》、《菩萨蛮》,王维有《郁轮袍》,这都是词名,又谓之诗余,唐时名妓多歌之。至宋时,大晟府乐官,博采词名,填腔进御。这个词,比切声调,分配十二律,其某律某调,句长句短,合用平、上、去、入四声字眼,有个一定不移之格。作词者,按格填入,务要字与音协,一些杜撰不得,所以谓之填词。那柳七官人于音律里面,第一精通,将大晟府乐词,加添至二百余调,真个是词家独步。他也自恃其才,没有一个人看得入眼,所以缙绅之门,绝不去走;文字之交,也没有人。终日只是穿花街,走柳巷,东京多少名妓,无不敬慕他,以得见为荣。若有不认得柳七者,众人都笑他为下品,不列姊妹之数。所以妓家传出几句口号,道是: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那柳七官人,真个是朝朝楚馆,夜夜秦楼。内中有三个出名上等的行首,往来尤密。一个唤做陈师师,一个唤做赵香香,一个唤做徐冬冬。这三个行首,赔着自己钱财,争养柳七官人。怎见得?有戏题一词,名《西江月》为证:

  “调笑师师最惯,香香暗地情多,冬冬与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三个。‘管’字下边无分,‘闭’字加点如何?权将‘好’字自停那,‘姦’字中间着我。”

  这柳七官人,诗词文采,压于朝士。因此近侍官员,虽闻他恃才高傲,却也多少敬慕他的。那时天下太平,凡一才一艺之士,无不录用。有司荐柳永才名,朝中又有人保奏,除授浙江管下余杭县宰。这县宰官儿,虽不满柳耆卿之意,把做个进身之阶,却也罢了。只是舍不得那三个行首。时值春暮,将欲起程,乃制《西江月》为词,以寓惜别之意:

  凤额绣帘高卷,兽镮朱户频摇。两竿红日上花梢,春睡厌厌难觉。
  好梦枉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三个行首,闻得柳七官人浙江赴任,都来饯别。众妓至者如云,耆卿口占《如梦令》云:

  郊外绿阴千里,掩映红裙十队。惜别语方长,车马催人速去。偷泪,偷泪,那得分身应你!

  柳七官人别了众名姬,携着琴、剑、书箱,扮作游学秀士,迤逦上路,一路观看风景。行至江州,访问本处名妓。有人说道:“此处只有谢玉英,才色第一。”耆卿问了住处,径来相访。玉英迎接了,见耆卿人物文雅,便邀入个小小书房。耆卿举目看时,果然摆设得精致。但见:明窗净几,竹榻茶垆。床间挂一张名琴,壁上悬一幅古画。香风不散,宝炉中常爇沉檀;清风逼人,花瓶内频添新水。万卷图书供玩览,一枰棋局佐欢娱。

  耆卿看他卓上摆着一册书,题云:“柳七新词”。检开看时,都是耆卿平日的乐府,蝇头细字,写得齐整。耆卿问道:“此词何处得来?”玉英道:“此乃东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妾平昔甚爱其词,每听人传诵,辄手录成帙。”耆卿又问道:“天下词人甚多,卿何以独爱此作?”玉英道:“他描情写景,字字逼真。如《秋思》一篇末云:‘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秋别》一篇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等语,人不能道。妾每诵其词,不忍释手,恨不得见其人耳。”耆卿道:“卿要识柳七官人否?小生就是。”玉英大惊,问其来历。耆卿将余杭赴任之事,说了一遍。玉英拜倒在地,道:“贱妾凡胎,不识神仙,望乞恕罪。”置酒款待,殷勤留宿。

  耆卿深感其意,一连住了三五日。恐怕误了凭限,只得告别。玉英十分眷恋,设下山盟海誓,一心要相随柳七官人,侍奉箕帚。耆卿道:“赴任不便。若果有此心,俟任满回日,同到长安。”玉英道:“既蒙官人不弃贱妾,从今为始,即当杜门绝客以待。切勿遗弃,使妾有白头之叹。”耆卿索纸,写下一词,名《玉女摇仙佩》。词云: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傍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辜鸳被。”

  耆卿吟词罢,别了玉英上路。不一日,来到姑苏地方,看见山明水秀,到个路傍酒楼上,沽饮三杯。忽听得鼓声齐响,临窗而望,乃是一群儿童,掉了小船,在湖上戏水采莲。口中唱着吴歌云:

  “采莲阿姐鬬梳妆,好似红莲搭个白莲争。红莲自道颜色好,白莲自道粉花香。粉花香,粉花香,贪花人一见便来抢。红个也忒贵,白个也弗强。当面下手弗得,和你私下商量,好像荷叶遮身无人见,下头成藕带丝长。”

  柳七官人听罢,取出笔来,也做一只吴歌,题于壁上。歌云:

  “十里荷花九里红,中间一朵白松松。白莲则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结莲蓬,结莲蓬,莲蓬生得忒玲珑。肚里一团清趣,外头包裹重重。有人吃着滋味,一时劈破难容。只图口甜,那得知我心里苦?开花结子一场空。”

  这首吴歌,流传吴下,至今有人唱之。

  却说柳七官人过了姑苏,来到余杭县上任,端的为官清正,讼简词稀。听政之暇,便在大涤、天柱、由拳诸山,登临游玩,赋诗饮酒。这余杭县中,也有几家官妓,轮番承直。但是讼牒中犯着妓者名字,便不准行。妓中有个周月仙,颇有姿色,更通文墨。一日,在县衙唱曲侑酒,柳县宰见他似有不乐之色,问其缘故。月仙低头不语,两泪交流。县宰再三盘问,月仙只得告诉。

  原来月仙与本地一个黄秀才,情意甚密。月仙一心只要嫁那秀才,奈秀才家贫,不能备办财礼。月仙守那秀才之节,誓不接客。老鸨再三逼迫,只是不从;因是亲生之女,无可奈何。黄秀才书馆与月仙只隔一条大河,每夜月仙渡船而去,与秀才相聚,至晓又回。同县有个刘二员外,爱月仙丰姿,欲与欢会。月仙执意不肯,吟诗四句道:

  不学路傍柳,甘同幽谷兰。游蜂若相询,莫作野花看。

  刘二员外心生一计,嘱付舟人,教他乘月仙夜渡,移至无人之处,强奸了他,取个执证回话,自有重赏。舟人贪了赏赐,果然乘月仙下船,远远撑去。月仙见不是路,喝他住舡。那舟人那里肯依?直摇到芦花深处,僻静所在,将船泊了。走入船舱,把月仙抱住,逼着定要云雨。月仙自料难以脱身,不得已而从之。云收雨散,月仙惆怅,吟诗一首:

  自恨身为妓,遭污不敢言。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是夜,月仙仍到黄秀才馆中住宿,却不敢声告诉,至晓回家。其舟人记了这四句诗,回复刘二员外;员外将一锭银子,赏了舟人去了。便差人邀请月仙家中侑酒,酒到半酣,又去调戏月仙,月仙仍旧推阻。刘二员外取出一把扇子来,扇上有诗四句,教月仙诵之。月仙大惊!原来却是舟中所吟四句,当下顿口无言。刘二员外道:“此处牙床锦被,强似芦花明月,小娘子勿再推托。”月仙满面羞渐,安身无地,只得从了刘二员外之命。以后刘二员外日逐在他家占住,不容黄秀才相处。

  自古道:“小娘爱俏,鸨儿爱钞”。黄秀才虽然儒雅,怎比得刘二员外有钱有钞?虽然中了鸨儿之意,月仙心下只想着黄秀才,以此闷闷不乐。今番被县宰盘问不过,只得将情诉与。柳耆卿是风流首领,听得此语,好生怜悯。当日就唤老鸨过来,将钱八十千付作身价,替月仙除了乐籍,一面请黄秀才相见,亲领月仙回去,成其夫妇。黄秀才与周月仙拜谢不尽。正是:

  风月客怜风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

  柳耆卿在余杭三年,任满还京。想起谢玉英之约,便道再到江州。原来谢玉英初别耆卿,果然杜门绝客。过了一年之后,不见耆卿通问,未免风愁月恨;更兼日用之需,无从进益。日逐车马填门,回他不脱。想着五夜夫妻,未知所言真假;又有闲汉从中撺掇,不免又随风倒舵,依前接客。有个新安大贾孙员外,颇有文雅,与他相处年余,费过千金。耆卿到玉英家询问,正值孙员外邀玉英同往湖口看船去了。耆卿到不遇。知玉英负约,怏怏不乐,乃取花笺一幅,制词名《击梧桐》。词云: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临岐再约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

  近日重来,空房而已,苦没叨叨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后写:“东京柳永,访玉卿不遇,漫题。”

  耆卿写毕,念了一遍,将词笺粘于壁下,拂袖而出。回到东京,屡有人举荐,升为屯田员外郎之职。东京这班名姬,依旧来往。耆卿所支俸钱,及一应求诗求词馈送下来的东西,都在妓家销化。

  一日,正在徐冬冬家积翠楼戏耍。宰相吕夷简差堂吏传命,直寻将来。说道:“吕相公六十诞辰,家妓无新歌上寿,特求员外一阕,幸即挥毫,以便演习。蜀锦二端,吴绫四端,聊充润笔之敬,伏乞俯纳。”耆卿允了,留堂吏在楼下酒饭。问徐冬冬有好纸否,徐冬冬在箧中,取出两幅芙蓉笺纸,放于案上。耆卿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一幅笺纸,不打草儿,写下《千秋岁》一阕云:

  “泰阶平了,又见三台耀。烽火静,枪枪归。朝堂耆硕辅,樽俎英雄表。福无艾,山河带砺人难老。

  渭水当年钓,晚应飞熊兆;同一吕,今偏早。乌纱头未白,笑把金樽倒。人争羡,二十四遍中书考。”

  耆卿一笔写完,还剩下芙蓉笺一纸,余兴未尽,后写《西江月》一调云: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疋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
  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耆卿写毕,放在卓上。恰好陈师师家差个侍儿来请,说道:“有下路新到一个美人,不言姓名,自述特慕员外,不远千里而来,今在寒家奉候,乞即降临。”耆卿忙把诗词装入封套,打发堂吏动身去了,自己随后往陈师师家来。一见了那美人,吃了一惊。那美人是谁?正是:

  着意寻不见,有时还自来。

  那美人正是江州谢玉英。他从湖口看舡回来,见了壁上这只《击梧桐》词,再三讽咏,想着:“耆卿果是有情之人,不负前约。”自觉惭愧。瞒了孙员外,收拾家私,雇了船只,一径到东京问柳七官人。闻知他在陈师师家往来极厚,特拜望师师,求其引见耆卿。当时分明是断花再接,缺月重圆,不胜之喜。陈师师问其详细,便留谢玉英同住。玉英怕不稳便,商量割东边院子另住。自到东京,从不见客,只与耆卿相处,如夫妇一般。耆卿若往别妓家去,也不阻挡,甚有贤达之称。

  话分两头。再说耆卿匆忙中,将所作寿词封付堂吏,谁知忙中多有错,一时失于占检,两幅词笺都封了去。吕丞相拆开封套,先读了《千秋岁》调,到也欢喜。又见《西江月》调,少不得也念一遍。念到“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笑道:“当初裴晋公修福光寺,求文于皇甫湜,湜每字索绢三匹。此子嫌吾酬仪太薄耳!”又念到:“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大怒道:“小子轻薄,我何求汝耶?”从此衔恨在心。柳耆卿却是疏散的人,写过词,丢在一边了,哪里还放在心上。

  又过了数日,正值翰林员缺,吏部开荐柳永名字。仁宗曾见他增定大晟乐府,亦慕其才,问宰相吕夷简道:“朕欲用柳永为翰林,卿可识此人否?”吕夷简奏道:“此人虽有词华,然恃才高傲,全不以功名为念。见任屯田员外,日夜留连妓馆,大失官箴。若重用之,恐士习由此而变。”遂把耆卿所作《西江月》词诵了一遍。仁宗皇帝点头。早有知谏院官,打听得吕丞相衔恨柳永,欲得逢迎其意,连章参劾。仁宗御笔批着四句道:

  柳永不求富贵,谁将富贵求之?
  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

  柳耆卿见罢了官职,大笑道:“当今做官的,都是不识字之辈,怎容得我才子出头?”因改名柳三变,人都不会其意,柳七官人自解说道:“我少年读书,无所不窥,本求一举成名,与朝家出力;因屡次不第,牢骚失意,变为词人。以文采自见,使名留后世足矣;何期被荐,顶冠束带,变为官人。然浮沉下僚,终非所好;今奉旨放落,行且逍遥自在,变为仙人。”从此益放旷不检,以妓为家。将一个手板上写道:“奉圣旨填词柳三变。”欲到某妓家,先将此手板送去,这一家便整备酒肴,伺候过宿。次日,再要到某家,亦复如此。凡所作小词,落款书名处,亦写“奉圣旨填词”五字,人无有不笑之者。

  如此数年。一日,在赵香香家偶然昼寝,梦见一黄衣吏从天而下,道说:“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柳七官人醒来,便讨香汤沐浴。对赵香香道:“适蒙上帝见召,我将去矣。各家姊妹可寄一信,不能候之相见也。”言毕,瞑目而坐。香香视之,已死矣。慌忙报知谢玉英,玉英一步一跌的哭将来。陈师师、徐冬冬两个行首,一时都到。又有几家曾往来的,闻知此信,也都来赵家。

  原来柳七官人,虽做两任官职,毫无家计。谢玉英虽说跟随他终身,到带着一家一火前来,并不费他分毫之事。今日送终时节,谢玉英便是他亲妻一般;这几个行首,便是他亲人一般。当时陈师师为首,敛取众妓家财帛,制买衣衾棺椁,就在赵家殡殓。谢玉英衰绖做个主丧,其他三个的行首,都聚在一处,带孝守幕。一面在乐游原上,买一块隙地起坟,择日安葬。坟上竖个小碑,照依他手板上写的增添两字,刻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之墓。”出殡之日,官僚中也有相识的,前来送葬。只见一片缟素,满城妓家,无一人不到,哀声震地。那送葬的官僚,自觉惭愧,掩面而返。不逾两月,谢玉英过哀,得病亦死,附葬于柳墓之傍。亦见玉英贞节,妓家难得,不在话下。

  自葬后,每年清明左右,春风骀荡,诸名姬不约而同,各备祭礼,往柳七官人坟上,挂纸钱拜扫,唤做“吊柳七”,又唤做“上风流冢”。未曾“吊柳七”、“上风流冢”者,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后来成了个风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后,此风方止。后人有诗题柳墓云: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End



卷11 ‧ 赵伯升茶肆遇仁宗

  三寸舌为安国剑,五言诗作上天梯。
  青云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

  话说大宋仁宗皇帝朝间,有一个秀士,姓赵,名旭,字伯升,乃是西川成都府人氏。自幼习学文章,诗、书、礼、乐一览下笔成文,乃是个饱学的秀才。喜闻东京开选,一心要去应举,特到堂中,禀知父母。其父赵伦,字文宝;母亲刘氏,都是世代诗礼之家。见子要上京应举,遂允其请。赵旭择日束装,其父赠诗一首。诗云:

  但见诗书频入目,莫将花酒苦迷肠。
  来年三月桃花浪,夺取罗袍转故乡。

  其母刘氏亦叮咛道:“愿孩儿蚤夺魁名,不负男儿之志。”赵旭拜别了二亲,遂携琴、剑、书箱,带一仆人,径望东京进发。有亲友一行人,送出南门之外,赵旭口占一词,名曰《江神子》。词云:

  “旗亭谁唱渭城诗?两相思,怯罗衣。野渡舟横,杨柳折残枝。怕见苍山千万里,人去远,草烟迷。

  芙蓉秋露洗胭脂,断风凄,晓霜微。剑悬秋水,离别惨虹霓。剩有青衫千点泪,何日里,滴休时?”

  赵旭词毕,作别亲友,起程而行。于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东京。遂入城中观看景致。只见楼台锦绣,人物繁华,正是龙虎风云之地。行到状元坊,寻个客店安歇,守待试期。入场赴选,三场文字已毕,回归下处,专等黄榜。赵旭心中暗喜:“我必然得中也。”

  次日,安排蚤饭已罢。店对过有座茶坊,与店中朋友同会茶之间,赵旭见案上有诗牌,遂取笔,去那粉壁上,写下词一首。词云:

  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已在登科内。马前喝道状元来,金鞍玉勒成行队。
  晏罢归来,醉游街市,此时方显男儿志。修书急报凤楼人,这回好个风流婿。

  写毕,赵旭自心欢喜。至晚各归店中,不在话下。

  当时仁宗皇帝早期升殿,考试官阅卷已毕,齐到朝中。仁宗皇帝问:“卿所取榜首,年例三名,今不知何处人氏?”试官便将三名文卷,呈上御前。仁宗亲自观览。看了第一卷,龙颜微笑,对试官道:“此卷作得极好!可惜中间有一字差错。”试官俯伏在地,拜问圣上:“未审何字差乌?”仁宗笑曰:“乃是个‘唯’字。原来‘口’傍,如何却写‘厶’傍?”试官再拜叩首,奏曰:“此字皆可通用。”仁宗问道:“此人姓甚名谁?何处人氏?”拆开弥封看时,乃是西川成都府人氏,姓赵,名旭,见今在状元坊店内安歇。仁宗着快行急宣。

  那时赵旭在店内蒙宣,不敢久停,随使命直到朝中。借得蓝袍槐简,引见御前,叩首拜舞。仁宗皇帝问道:“卿乃何处人氏?”赵旭叩头奏道:“臣是西川成都府人氏,自幼习学文艺,特赴科场,幸瞻金阙。”帝又问曰:“卿得何题目?作文字多少?内有几字?”赵旭叩首,一一回奏,无有差错。仁宗见此人出语如同注水,暗喜称奇,只可惜一字差写。上曰:“卿卷内有一字差错。”赵旭惊惶俯伏,叩首拜问:“未审何字差写?”仁宗云:“乃是个‘唯’字。本是个‘口’傍,卿如何却写作‘厶’傍?”赵旭叩头回奏道:“此字皆可通用。”仁宗不悦,就御案上取文房四宝,写下八个字,递与赵旭曰:“卿家看想,写着‘单单、去吉、吴矣、吕台’,卿言通用,与朕拆来。”赵旭看了半响,无言抵对,仁宗曰:“卿可暂退读书。”赵旭羞愧出朝,回归店中,闷闷不已。

  众朋友来问道:“公必然得意!”赵旭被问,言说此事,众皆大惊。遂乃邀至茶坊,啜茶解闷。赵旭蓦然见壁上前日之辞,嗟吁不已,再把文房四宝,作词一首。词云:

  羽翼将成,功名欲遂,姓名已称男儿意。东君为报牡丹芳,琼林赐与他人醉。‘唯’字曾差,功名落地,天公误我平生志。问归来,回首望家乡,水远山遥,三千余里。

  待得出了金榜,着人看时,果然无赵旭之名。吁嗟涕泣,流落东京,羞归故里。“再待三年,必不负我。”在下处闷闷不悦,谩题四句于壁上。诗曰:

  宋玉徒悲,江淹是恨,韩愈投荒,苏秦守困。

  赵旭写罢,在店中闷倦无聊,又作词一首,名《浣溪沙》,道:

  秋气天寒万叶飘,蛩声唧唧夜无聊,夕阳人影卧平桥。
  菊近秋来都烂缦,从他霜后更萧条,夜来风雨似今朝。

  思忆家乡,功名不就,展转不寐,起来独坐,又作《小重山》词一首,道:

  “独坐清灯夜不眠,寸肠千万缕,两相牵。鸳鸯秋雨傍池莲,分飞苦,红泪晚风前。 回首雁翩翩,写来思寄去,远如天。安排心事待明年,悉难待,泪滴满青毡。”

  自此流落东京。至秋深,仆人不肯守待,私奔回家去。赵旭孤身旅邸,又无盘缠,每日上街与人作文写字。争奈身上衣衫蓝缕,著一领黄草布衫,被西风一吹,赵旭心中苦闷,作词一首,词名《鹧鸪天》,道:

  黄草遮寒最不宜,况兼久敝色如灰。肩穿袖破花成缕,可奈金风蚤晚吹。
  才挂体,泪沾衣,出门羞见旧相知。邻家女子低声问:觅与奴糊隔帛儿?

  时值秋雨纷纷,赵旭坐在店中。店小二道:“秀才,你今如此穷窘,何不去街市上茶坊酒店中吹笛?觅讨些钱物,也可度日。”赵旭听了,心中焦躁,作诗一首。诗曰:

  旅店萧萧形影孤,时挑野菜作羹蔬。
  村夫不识调羹手,问道能吹笛也无?

  光阴荏苒,不觉一载有余。忽一日,仁宗皇帝在宫中,夜至三更时分,梦一金甲神人,坐驾太平车一辆,上载着九轮红日,下至内廷。猛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至来日,蚤朝升殿,臣僚拜舞已毕,文武散班。仁宗宣问司天台苗太监曰:“寡人夜来得一梦,梦见一金甲神人,坐驾太平车一辆,上载九轮红日,此梦主何吉凶?”苗太监奏曰:“此九日者,乃是个‘旭’字,或是人名,或是州郡。”仁宗曰:“若是人名,朕今要见此人,如何得见?卿与寡人占一课。”原来苗太监曾遇异人,传授诸葛马前课,占问最灵。当下奉课,奏道:“陛下要见此人,只在今日。陛下须与臣扮作白衣秀士,私行街市,方可遇之。”仁宗依奏,卸龙衣,解玉带,扮作白衣秀才,与苗太监一般打扮。出了朝门之外,径往御街并各处巷陌游行。将及半晌,见座酒楼,好不高峻!乃是有名的樊楼。有《鹧鸪天》词为证:

  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
  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羞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仁宗皇帝与苗太监上楼饮酒,君臣二人,各分尊卑而坐。壬正盛夏,天道炎热。仁宗手执一把月样白梨玉柄扇,倚着栏杆看街。将扇柄敲楹,不觉失手,堕扇楼下。急下去寻时,无有。仁宗教苗太监更占一课。苗太监领旨,发课罢,详道:“此扇也只在今日重见。”二人饮酒毕,算还酒钱,下楼出街。

  行到状元坊,有座茶肆。仁宗道:“可吃杯茶去。”二人入茶肆坐下,忽见白壁之上,有词二只,句语清佳,字画精壮,后写:“锦里秀才赵旭作。”仁宗失惊道:“莫非此人便是?”苗太监便唤茶博士问道:“壁上之词是何人写的?”茶博士答道:“告官人,这个作词的,他是一个不得第的秀才,羞归故里,流落在此。”苗太监又问道:“他是何处人氏?今在何处安歇?”茶博士道:“他是西川成都府人氏,见在对过状元坊店内安歇。专与人作文度日,等候下科开选。”仁宗想起前因,私对苗太监说道:“此人原是上科试官取中的榜首,文才尽好,只因一字差误,朕怪他不肯认错,遂黜而不用。不期流落于此。”便教茶博士:“去寻他来,我要求他文章。你若寻得他来,我自赏你。”茶博士走了一回,寻他不着。叹道:“这个秀才,真个没福,不知何处去了。”茶博士回覆道:“二位官人,寻他不见。”仁宗道:“且再坐一会,再点茶来。”一边吃茶,又教茶博士去寻这个秀才来。茶博士又去店中并各处酒店寻问,不见。道:“真乃穷秀才!若遇着这二位官人,也得他些资助,好无福分!”茶博士又回覆道:“寻他不见。”

  二人还了茶钱,正欲起身,只见茶博士指道:“兀那赵秀才来了!”苗太监道:“在那里?”茶博士指街上:“穿破蓝衫的来者便是。”苗太监教请他来。茶博士出街接着道:“赵秀才,我茶肆中有二位官人等着你,教我寻你,两次不见。”赵旭慌忙走入茶坊,相见礼毕,坐于苗太监肩下,三人吃茶。问道:“壁上文词,可是秀才所作?”赵旭答道:“学生不才,信口胡谄,甚是笑话。”仁宗问道:“秀才是成都人,却缘何在此?”赵旭答道:“因命薄下第,羞归故里。”正说之间,赵旭于袖中捞摸。苗太监道:“秀才袖中有何物?”赵旭不答,即时袖中取出,乃是月样玉柄白梨扇子,双手捧与苗太监看时,上有新诗一首。诗道:

  屈曲交枝翠色苍,困龙未际土中藏。
  他时若得风云会,必作擎天白玉梁。

  苗太监道:“此扇从何而得?”赵旭答道:“学生从樊楼下走过,不知楼上何人坠下此扇,偶然插于学生破蓝衫袖上,就去王丞相家作松诗,起笔因书于扇上。”苗太监道:“此扇乃是此位赵大官人的,因饮酒坠于楼下。”赵旭道:“既是大官人的,即当奉还。”仁宗皇帝大喜!又问:“秀才,上科为何不第?”赵旭答言:“学生三场文字俱成,不想圣天子御览,看得一字差写,因此不第,流落在此。”仁宗曰:“此是今上不明。”赵旭答曰:“今上至明。”仁宗曰:“何字差写?”赵旭曰:“是‘唯’字。学生写为‘厶’傍,天子高明,说是‘口’傍。学生奏说:‘皆可通用。’今上御书八字:‘单单、去吉、吴矣、吕台。卿言通用,与朕拆来。’学生无言抵对,因此黜落,至今淹滞。此乃学生考究不精,自取其咎,非圣天子之过也。”

  仁宗问道:“秀才家居锦里,是西川了。可认得王制置么?”赵旭答道:“学生认得王制置,王制置不认得学生。”仁宗道:“他是我外甥,我修封书,着人送你同去投他,讨了名分,教你发迹,如何?”赵旭倒身便拜:“若得二位官人提携,不敢忘恩。”苗太监道:“秀才,你有缘遇着大官人抬举,你何不作诗谢之?”赵旭应诺,作诗一首。诗曰:

  白玉隐于顽石里,黄金埋入污泥中。
  今朝遇贵相提掇,如立天梯上九重。

  仁宗皇帝见诗,大喜道:“何作此诗?也未见我荐得你否。我也回诗一首。”诗曰:

  一字争差因失第,京师流落误佳期。
  与君一柬投西蜀,胜似山呼拜凤墀。

  赵旭得大官人诗,感恩不已。又有苗太监道:“秀才,大官人有诗与你,我岂可无一言乎?”乃赠诗一首。诗曰:

  旭临帝阙应天文,本得名魁一字浑。
  今日柬投王制置,锦衣光耀赵家门。

  苗太监道:“秀才,你回下处去,待来日蚤辰,我自催促大官人,着人将书并路费,一同送你起程。”赵旭问道:“大官人第宅何处?学生好来拜谢。”苗太监道:“第宅离此甚远,秀才不劳访问。”赵旭就在茶坊中拜谢了,三人一同出门,作别而去。

  到来日,赵旭蚤起等待。果然昨日那没须的白衣秀士,引着一个虞候,担着个衣箱包袱,只不见赵大官人来。赵旭出店来迎接,相见礼毕,苗太监道:“夜来赵大官人依着我,委此人送你起程。付一锭白银五十两,与你文书,赍到成都府去。文书都在此人处,着你路上小心径往。”赵旭再三称谢,问道:“官人高姓大名?”苗太监道:“在下姓苗,名秀,就在赵大官人门下做个馆宾。秀士见了王制置时,自然晓得。”赵旭道:“学生此去,倘然得意,决不忘犬马之报。”遂吟诗一首,写于素笺,以寓谢别之意。诗曰:

  旧年曾作登科客,今日还期暗点头。
  有意去寻丞相府,无心偶会酒家楼。
  空中扇坠蓝衫插,袖里诗成黄阁留。
  多谢贵人修尺一,西川制置径相投。

  苗太监领了诗笺,作别自回。赵旭遂将此银凿碎,算还了房钱,整理衣服齐备,三日后起程。

  于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约莫到成都府地面百余里之外,听得人说:“差人远接新制置,军民喧闹。”赵旭闻信大惊,自想:“我特地来寻王制置,又离任去了,我直如此命薄!怎生是好?”遂吟诗一首,诗曰:

  尺书手捧到川中,千里投人一旦空。
  辜负高人相汲引,家乡虽近转忧冲。

  虞候道:“不须愁烦,且前进,打听的实如何。”赵旭行一步,懒一步,再行二十五里,到了成都地面。接官亭上,官员人等喧哄,都说:“伺候新制置到任,接了三日,并无消息。”虞候道:“秀才,我与你到接官亭上看一看。”赵旭道:“不可去,我是个无倚的人。”虞候不管他说,一直将着袱包,挑着衣箱,径到接官亭上歇下。虞候道:“众官在此等甚?何不接新制置?”众官失惊,问道:“不见新制置来?”虞候打开袱包,拆开文书,道:“这秀才便是新制置。”赵旭也吃了一惊。虞候又开了衣箱,取出紫袍金带、象简乌靴,戴上舒角幞头,宣读了圣旨。赵旭谢恩,叩首拜敕授西川五十四州都制置。众官相见,行礼已毕。赵旭着人去寻个好寺院去处暂歇,选日上任。自思前事:“我状元到手,只为一字黜落。谁知命中该发迹,在茶肆遭遇赵大官人,原来正是仁宗皇帝。”此乃是:

  着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栽柳柳成阴。

  赵旭问虞候道:“前者,白衣人送我起程的,是何官宰?”虞候道:“此是司天台苗太监,旨意分付,着我同来。”赵旭自道:“我有眼不识泰山也。”

  择日上任,骏马雕鞍,张三檐伞盖,前面队伍摆列,后面官吏跟随,威仪整肃,气象轩昂。上任已毕,归家拜见父母。父母蓦然惊惧,合家迎接,门前车马喧天。赵旭下马入堂,紫袍金带,象简乌靴,上堂参拜父母。父母问道:“你科举不第,流落京师,如何便得此职?又如何除授本处为官?”赵旭具言前事,父母闻知,拱手加额,感日月之光,愿孩儿忠心补报皇恩。赵旭作诗一首,诗曰:

  功名着意本抡魁,一字争差不得归。
  自恨禹门风浪急,谁知平地一声雷!

  父母心中,不胜之喜。合家欢悦,亲友齐来庆贺,做了好几日筵席。旧时逃回之仆,不念旧恶,依还收用。思量仁宗天子恩德,自修表章一道,进谢皇恩。从此西川做官,兼管军民。父母俱迎在衙门中奉养。所谓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禄。有诗为证:

  相如持节仍归蜀,季子怀金又过周。
  衣锦还乡从古有,何如茶肆遇宸游?


End



卷10 ‧ 滕大尹鬼断家私

  玉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三田。埙篪和好弟兄贤,父母心中欢忭。
  多少争财竞产,同根苦自相煎。相持鹬蚌枉垂涎,落得渔人取便。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家弟兄和睦的。

  且说如今三教经典,都是教人为善的。儒教有十三经、六经、五经,释教有诸品《大藏金经》,道教有《南华冲虚经》及诸品藏经,盈箱满案,千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疣。依我说,要做好人,只消个两字经,是“孝弟”两个字。那两字经中,又只消理会一个字,是个“孝”字。假如孝顺父母的,见父母所爱者,亦爱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何况兄弟行中,同气连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产,总是父母挣来的,分什么尔我?较什么肥瘠?假如你生于穷汉之家,分文没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挣紥过活。见成有田有地,兀自争多嫌寡,动不动推说爹娘偏爱,分受不均。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乐。此岂是孝子所为?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

  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怎么是难得者兄弟?且说人生在世,至亲的莫如爹娘,爹娘养下我来时节,极早已是壮年了,况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处。再说至爱的莫如夫妇,白头相守,极是长久的了。然未做亲以前,你张我李,各门各户,也空着幼年一段。只有兄弟们,生于一家,从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有难共救,真像手足一般,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日弃了,明日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终身缺陷。说到此地,岂不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若是为田地上,坏了手足亲情,到不如穷汉,赤光光没得承受,反为干净,省了许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说一节国朝故事,乃是“滕县尹鬼断家私”。这节故事是劝人重义轻财,休忘了“孝弟”两字经。看官们或是有弟兄没兄弟,都不关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着心头,学好做人便了。正是:

  善人听说心中刺,恶人听说耳边风。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身故。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不肯安闲享用。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交卸与孩儿掌管,吃些见成茶饭,岂不为美?”老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挣些利钱穿共吃。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

  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那女子虽然村妆打扮,颇有几分姿色:

  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帛,俏身躯赛着绫罗;点景野花,美丰仪不须钗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

  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那女子捣衣已毕,随着老婆婆而走。那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倪太守连忙转身,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跟脚,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我要娶他为妾,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

  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管庄的访得的实了,就与那老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齐整,意欲聘为偏房。虽说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拘管。嫁得成时,丰衣足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只怕你老人家没福。”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即时依允。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个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成亲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乌纱白发,一个绿鬓红妆。枯藤缠树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只愁那话忒郎当,双手扶持不上。

  当夜倪太守抖擞精神,勾消了姻缘簿上。真个是:

  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减少年时。

  过了三朝,唤个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阖宅男妇,都来磕头,称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美,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妻两口儿议论道:“这老人忒没正经!一把年纪,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却去干这样不了不当的事!讨这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还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妇,支持不过;那少妇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为家门之玷。还有一件,那少妇跟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时成熟,他便去了。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三西四的寄开;又撒娇撒痴,要汉子制办衣饰与他;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的太岁。在咱爹身边,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咱们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到受他呕气。”夫妻二人,唧唧哝哝,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事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个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阳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倪太守开筵管待。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儿三朝,就当个汤饼之会。众宾客道:“老先生高处,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上寿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老子又晓得了,也藏在肚里。

  光阴似箭,不觉又一年。重阳儿周岁,整备做晬盘故事。里亲外眷,又来作贺。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诸亲,吃了一日酒。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宽。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这点小孩子,好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拣个好日,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父。那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惯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当日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大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又想到:“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回到房中,偶然脚慢,拌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虽然心下清爽,却满身麻木,动掸不得。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侍,连进几服,全无功效。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

  倪善继闻知,也来看觑了几遍。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老子听得,愈加烦恼。梅氏只得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饿足矣。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梅氏若愿嫁人,听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走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血?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口,异日把什么过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象了他意,再无妒忌。”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小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子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轴子。话休絮烦,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薄,又讨了各仓各库钥匙,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环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日安葬。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内。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检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妻两口儿乱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连好家火都没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环,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索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小学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脩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教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胸中渐渐泾渭分明,瞒他不得了。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说罢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身来做与我穿着。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计,瞒了母亲,迳到大宅里去。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善继到吃了一惊,问他:“来做什么?”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蓝缕,被人耻笑。特来寻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穿。”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地?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如此说,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
  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兀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诚恐日后长大,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著嫁时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母亲何不告官申理?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与我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齐下拜。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白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抬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众人道:“我们遭了屈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老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断的?”内中一人道:“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十家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几日不归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踪迹。又过了数日,河内浮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衣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一时发怒,打到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小人无处伸冤,在狱三载。”

  “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热审时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他一命?’准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覆审。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又问:‘嫁的甚人?’刘氏道:‘是班辈的裁缝,叫沈八汉。’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准折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

  “滕爷看罢,大喝道:‘赵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滕爷道:‘我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有第二个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裁?必是平昔间与他妻子有奸,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以后想做长久夫妻,便谋死了赵裁。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捻在成大身上。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刘氏听见滕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来往来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夫妻。刘氏不肯。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后因尸骸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待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却被滕爷审出真情,将他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亲邻鬬出公分,替小人赛神。老翁,你道有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

  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将行乐图去告诉,更待何时?”母子商议已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大尹见没有状词,只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嘱,备细说了。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待我进衙细看。”正是:

  一幅画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
  只因嫠妇孤儿苦,费尽神明大尹心。

  不题梅氏母子回家。且说滕大尹放告已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行乐图: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么?”又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他说轴中含藏哑谜,必然还有个道理。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玩,千思万想。如此数日,只是不解。

  也是这事合当明白,自然生出机会来。一日午饭后,又去看那轴子。丫鬟送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滕大尹放了茶瓯,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就日色晒干。忽然,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乃是一幅字纸,托在画上,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

  “老夫官居五马,寿逾八旬。死在旦夕,亦无所恨。但孽子善述,方年周岁,急未成立。嫡善继素缺孝友,日后恐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产,悉心授继。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此屋虽小,室中左壁埋银五千,作五坛;右壁埋银五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白金三百两。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年,月,日,花押。”

  原来这行乐图,是倪太守八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虚也。滕大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人“密拿倪善继来见我,自有话说。”

  却说倪善继独罟家私,心满意足,日日在家中快乐。忽见县差奉着手批拘唤,时刻不容停留。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禀道:“倪善继已拿到了。”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善继应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母逐弟,占产占房,此事真么?”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边,从幼抚养大的。近日他母子自要分居,小人并不曾逐他。其家财一节,都是父亲临终亲笔分析定的,小人并不敢有违。”大尹道:“你父亲亲笔在那里?”善继道:“见在家中,容小人取来呈览。”大尹道:“他状词内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真伪,也未可知。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明日可唤齐梅氏母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喝教皂快押出善继,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审。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持着父亲分关执照,千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连夜将银两分送三党亲长,嘱托他次早都到家来。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求他同声相助。这伙三党之亲,自从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块银子送来,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明日见官,旁观动静,再作区处。时人有诗云:

  休嫌庶母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
  今日将银买三党,何如匹绢赠孤儿?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已知县主与他做主。过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妇,自然该替你说法。但闻得善继执得有亡父亲笔分关,这怎么处?”梅氏道:“分关虽写得有,却是保全孩子之计,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数目,自然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谢道:“若得免于饥寒足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吩咐梅氏母子:“先到善继家伺候。”

  倪善继早已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炉好香。一面催请亲族:“早来守候。”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免说几句求情的话儿。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泄。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说话。

  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料是县主来了。善继整顿衣帽迎接;亲族中,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打探消耗。只见一对对执事两班排立,后面青罗伞下,盖着有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门首,执事跪下,么喝一声。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齐跪下来迎接。门子喝声:“起去!”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轿来。将欲进门,忽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众人都吃惊,看他做甚模样。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连作数揖,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个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连忙转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谦让,方才上坐。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不敢上前,都两旁跕立呆看。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开谈道:“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说罢,便作倾听之状。良久,乃摇首吐舌道:“长公子太不良了。”静听一会,又自说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会,又说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计?”又连声道:“领教,领教。”又停一时,说道:“这项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领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当此厚惠?”推逊了多时,又道:“既承尊命恳切,晚生勉领,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乃起身,又连作数揖,口称:“晚生便去。”众人都看得呆了。

  只见滕大尹立起身来,东看西看,问道:“倪爷那里去了?”门子禀道:“没见什么倪爷。”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亲在门外相迎;与我对坐了,讲这半日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善继道:“小人不曾听见。”滕大尹道:“方才长长的身儿,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须,银也似白的,纱帽皂靴,红袍金带,可是倪老先生模样么?”唬得众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样。”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见了?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有话说。”众人见大尹半日自言自语,说得活龙活现,分明是倪太守模样,都信道倪太守真个出现了人人吐舌,个个惊心。谁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他是看了行乐图,照依小像说来,何曾有半句是真话!有诗为证:

  圣贤自是空题目,惟有鬼神不敢触。
  若非大尹假装词,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继引路,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偏旧屋内。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自从造了大厅大堂,把旧屋空着,只做个仓厅,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内,留下一房家人。看见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继道:“你父亲果是有灵,家中事体,备细与我说了。教我主张,这所旧宅子与善述,你意下何如?”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大尹讨家私簿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好个大家事。”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写定的,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儿也是没主意的。”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你,善述不许妄争。”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善继想道:“这屋内破家破火,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麦,一月前都粜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勾便宜了。”便连连答应道:“恩台所断极明。”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各无翻悔。众人既是亲族,都来做个证见。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埋银五千两,做五坛,当与次儿。’”善继不信,禀道:“若果然有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人并不敢争执。”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

  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埋下五个大坛。发起来时,坛中满满的,都是光银子。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刚一千两足数。众人看见,无不惊讶。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父亲阴灵出现,面诉县主,这个藏银,我们尚且不知,县主那里知道?”只见滕大尹教把五坛银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亦是五千之数。更有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三相强,我只得领了。”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以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想不是虚话。”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坛,五坛是银,一坛是金。善继看着许多黄白之物,眼里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滕大尹写个照帖,给与善继为照,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头拜谢。善继满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强说句“多谢恩台主张”。大尹判几条封皮,将一坛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内,落得受用。众人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反以为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这正叫做鹬蚌相持,渔人得利。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将家私平等分析,这千两黄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里作成了别人。自己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弟之名,千算万计,何曾算计得他人,只算计得自家而已!

  闲话休题。再说梅氏母子,次日又到县拜谢滕大尹。大尹已将行乐图取去遗笔,重新裱过,给还梅氏收领。梅氏母子方悟行乐图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银也。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一般置买田园,遂成富室。后来善述娶妻,连生三子,读书成名。倪氏门中,只有这一枝极盛。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荡,家业耗废。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本末的,无不以为天报云。诗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
  忍以嫡兄欺庶母,却教死父算生儿。
  轴中藏字非无意,壁下埋金属有司。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争竞不兴词。


End



卷09 ‧ 裴晋公义还原配

  官居极品富千金,享用无多白发侵。
  惟有存仁并积善,千秋不朽在人心。

  当初,汉文帝朝中,有个宠臣,叫做邓通。出则随辇,寝则同榻,恩幸无比。其时有神相许负,相那邓通之面,“有纵理纹入口,必当穷饿而死。”文帝闻之,怒曰:“富贵由我!谁人穷得邓通?”遂将蜀道铜山赐之,使得自铸钱。当时,邓氏之钱,布满天下,其富敌国。一日,文帝偶然生下个痈疽,脓血洴流,疼痛难忍。邓通跪而吮之,文帝觉得爽快,便问道:“天下至爱者,何人?”邓通答道:“莫如父子。”恰好皇太子入宫问疾,文帝也教他吮那痈疽。太子推辞道:“臣方食鲜脍,恐不宜近圣恙。”太子出宫去了。文帝叹道:“至爱莫如父子,尚且不肯为我吮疽;邓通爱我胜如吾子。”由是恩宠俱加。皇太子闻知此语,深恨邓通吮疽之事。后来文帝驾崩,太子即位,是为景帝。遂治邓通之罪,说他吮疽献媚,坏乱钱法。籍其家产,闭于空室之中,绝其饮食,邓通果然饿死。又汉景帝时,丞相周亚夫也有纵理纹在口。景帝忌他威名,寻他罪过,下之于廷尉狱中。亚夫怨恨,不食而死。这两个极富极贵,犯了饿死之相,果然不得善终。然虽如此,又有一说,道是面相不如心相。假如上等贵相之人,也有做下亏心事,损了阴德,反不得好结果。又有犯着恶相的,却因心地端正,肯积阴功,反祸为福。此是人定胜天,非相法之不灵也。

  如今说唐朝有个裴度,少年时,贫落未遇。有人相他纵理入口,法当饿死。后游香山寺中,于井亭栏干上拾得三条宝带。裴度自思:“此乃他人遗失之物,我岂可损人利己,坏了心术?”乃坐而守之。少顷间,只见有个妇人啼哭而来,说道:“老父陷狱,借得三条宝带,要去赎罪。偶到寺中盥手烧香,遗失在此。如有人拾取,可怜见还,全了老父之命。”裴度将三条宝带,即时交付与妇人,妇人拜谢而去。

  他日,又遇了那相士。相士大惊道:“足下骨法全改,非复向日饿莩之相,得非有阴德乎?”裴度辞以没有。相士云:“足下试自思之,必有拯溺救焚之事。”裴度乃言还带一节。相士云:“此乃大阴功,他日富贵两全,可预贺也。”后来裴度果然进身及第,位至宰相,寿登耄耋。正是:

  面相不如心相准,为人须是积阴功。
  假饶方寸难移相,饿莩焉能享万钟?

  说话的,你只道裴晋公是阴德上积来的富贵,谁知他富贵以后,阴德更多。则今听我说“义还原配”这节故事,却也十分难得。

  话说唐宪宗皇帝元和十三年,裴度领兵削平了淮西反贼吴元济,还朝拜为首相,进爵晋国公。又有两处积久负固的藩镇,都惧怕裴度威名,上表献地赎罪:恒冀节度使王承宗,愿献德、隶二州;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愿献沂、密、海三州。宪宗皇帝看见外寇渐平,天下无事,乃修龙德殿,浚龙首池,起承晖殿,大兴土木。又听山人柳泌,合长生之药。裴度屡次切谏,都不听。佞臣皇甫<王尃>判度支,程异掌盐铁,专一刻剥百姓财物,名为羡馀,以供无事之费。由是投了宪宗皇帝之意,两个佞臣并同平章事。裴度羞与同列,上表求退。宪宗皇帝不许,反说裴度好立朋党,渐有疑忌之心。裴度自念功名太盛,惟恐得罪,乃口不谈朝事,终日纵情酒色,以乐余年。四方郡牧,往往访觅歌儿舞女,献于相府,不一而足。论起裴晋公,那里要人来献。只是这班阿谀谄媚的,要博相国欢喜,自然重价购求;也有用强逼取的。鲜衣美饰,或假作家妓,或伪称侍儿,遣人殷殷勤勤的送来。裴晋公来者不拒,也只得纳了。

  再说晋州万泉县,有一人姓唐,名璧,字国宝,曾举孝廉科,初任括州龙宗县尉,再任越州会稽丞。先在乡时,聘定同乡黄太学之女小娥为妻。因小娥尚在稚龄,待年未嫁。此及长成,唐璧两任游宦,都在南方,以此两下蹉跎,不曾婚配。

  那小娥年方二九,生得脸似堆花,体如琢玉;又且通于音律,凡箫管、琵琶之类,无所不工。晋州刺史奉承裴晋公,要在所属地方先取美貌歌姬一队进奉。已有了五人,还少一个出色掌班的。闻得黄小娥之名,又道太学之女,不可轻得,乃捐钱三十万,嘱托万泉县令求之。那县令又奉承刺史,遣人到黄太学家致意。黄太学回道:“已经受聘,不敢从命。”县令再三强求,黄太学只是不允。时值清明,黄太学举家扫墓,独留小娥在家。县令打听的实,乃亲到黄家,搜出小娥,用肩舆抬去。着两个稳婆相伴,立刻送到晋州刺史处交割。硬将三十万钱,撇在他家,以为身价。比及黄太学回来,晓得女儿被县令劫去,急往县中,已知送去州里,再到晋州,将情哀求刺史。刺史道:“你女儿才色过人,一入相府,必然擅宠。岂不胜作他人箕帚乎?况已受我聘财六十万钱,何不赠与汝婿,别图配偶?”黄太学道:“县主乘某扫墓,将钱委置,某未尝面受。况止三十万,今悉持在此。某只愿领女,不愿领钱也。”刺史拍案大怒道:“你得财卖女,却又瞒过三十万,强来絮聒,是何道理?汝女已送至晋国公府中矣,汝自往相府取索,在此无益。”黄太学看见刺史发怒,出言图赖,再不敢开口,两眼含泪而出。在晋州守了数日,欲得女儿一见,寂然无信。叹了口气,只得回县去了。

  却说刺史将千金置买异样服饰、宝珠璎珞,妆扮那六个人如天仙相似。全副乐器,整日在衙中操演。直待晋国公生日将近,遣人送去,以作贺礼。那刺史费了许多心机,破了许多钱钞,要博相国一个大欢喜。谁知相国府中,歌舞成行;各镇所献美女,也不计其数。这六个人,只凑得闹热,相国那里便看在眼里,留在心里?从来奉承,尽有折本的,都似此类。有诗为证:

  割肉剜肤买上欢,千金不吝备吹弹。
  相公见惯浑闲事,羞杀州官与县官!

  话分两头。再说唐璧在会稽任满,该得升迁。想黄小娥今已长成,且回家毕姻,然后赴京未迟。当下收拾宦囊,望万泉县进发。到家次日,就去谒见岳丈黄太学。黄太学已知为着姻事,不等开口,便将女儿被夺情节,一五一十,备细的告诉了。唐璧听罢,呆了半响,咬牙切齿恨道:“大丈夫浮沉薄宦,至一妻之不能保,何以生为?”黄太学劝道:“贤婿英年才望,自有好姻缘相凑,吾女儿自没福相从,遭此强暴,休得过伤怀抱,有误前程。”唐璧怒气不息,要到州官、县官处,与他争论。黄太学又劝道:“人已去矣,争论何益?况干碍裴相国。方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倘失其欢心,恐于贤婿前程不便。”乃将县令所留三十万钱抬出,交付唐璧道:“以此为图婚之费。当初宅上有碧玉玲珑为聘,在小女身边,不得奉还矣。贤婿须念前程为重,休为小挫以误大事。”唐璧两泪交流,答道:“某年近三旬,又失此良偶,琴瑟之事,终身已矣。蜗名微利,误人之本,从此亦不复思进取也!”言讫,不觉大恸。黄太学也还痛起来。大家哭了一场方罢。唐璧那里肯收这钱去,径自空身回了。

  次日,黄太学亲到唐璧家,再三解劝,撺掇他早往京师听调。“得了官职,然后徐议良姻。”唐璧初时不肯,被丈人一连数日强逼不过,思量:“在家气闷,且到长安走遭,也好排遣。”勉强择吉,买舟起程。丈人将三十万钱暗地放在舟中,私下嘱付从人道:“开船两日后,方可禀知主人,拿去京中,好做使用,讨个美缺。”唐璧见了这钱,又感伤了一场,分付苍头:“此是黄家卖女之物,一文不可动用!”

  在路不一日,来到长安。雇人挑了行李,就裴相国府中左近处,下个店房,早晚府前行走,好打探小娥信息。过了一夜,次早到吏部报名,送历任文簿,查验过了。回寓吃了饭,就到相府门前守候。一日最少也蹔过十来遍。住了月余,那里通得半个字!这些官吏们一出一入,如马蚁相似,谁敢上前把这没头脑的事问他一声!正是: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一日,吏部挂榜,唐璧授湖州录事参军。这湖州,又在南方,是熟游之地,唐璧也到欢喜。等有了告敕,收拾行李,雇唤船只出京。行到潼津地方,遇了一伙强人。自古道慢藏诲盗,只为这三十万钱,带来带去,露了小人眼目,惹起贪心,就结伙做出这事来。这伙强人从京城外,直跟至潼津,背地通同了船家,等待夜静,一齐下手。也是唐璧命不该绝,正在船头上登东,看见声势不好,急忙跳水,上岸逃命。只听得这伙强人乱了一回,连船都撑去。苍头的性命也不知死活。舟中一应行李,尽被劫去,光光剩个身子。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

  那三十万钱和行囊,还是小事。却是历任文簿和那告敕,是赴任的执照,也失去了,连官也做不成。唐璧那一时真个是控天无路,诉地无门。思量:“我直恁时乖运蹇,一事无成!欲待回乡,有何面目?欲待再往京师,向吏部衙门投诉,奈身畔并无分文盘费,怎生是好?这里又无相识借贷,难道求乞不成?”欲待投河而死,又想:“堂堂一躯,终不然如此结果?”坐在路傍,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左算右算,无计可施,从半夜直哭到天明。

  喜得绝处逢生,遇着一个老者,携杖而来,问道:“官人为何哀泣?”唐璧将赴任被劫之事,告诉了一遍。老者道:“原来是一位大人,失敬了。舍下不远,请那步则个。”老者引唐璧约行一里,到于家中,重复叙礼。老者道:“老汉姓苏,儿子唤做苏凤华,见做湖州武源县尉,正是大人属下。大人往京,老汉愿少助资斧。”即忙备酒饭管待,取出新衣一套,与唐璧换了;捧出白金二十两,权充路费。

  唐璧再三称谢,别了苏老,独自一个上路,再往京师旧店中安下。店主人听说路上吃亏,好生凄惨。唐璧到吏部门下,将情由哀禀。那吏部官道是告敕、文簿尽空,毫无巴鼻,难辨真伪。一连求了五日,并不作准。身边银两,都在衙门使费去了。回到店中,只叫得苦,两泪汪汪的坐着纳闷。

  只见外面一人,约莫半老年纪,头带软翅纱帽,身穿紫袴衫,挺带皂靴,好似押牙官模样,踱进店来。见了唐璧,作了辑,对面而坐,问道:“足下何方人氏?到此贵干?”唐璧道:“官人不问犹可,问我时,教我一时诉不尽心中苦情!”说未绝声,扑簌簌掉下泪来。紫衫人道:“尊意有何不美?可细话之,或者可共商量也。”唐璧道:“某姓唐,名璧,晋州万泉县人氏。近除湖州录事参军,不期行至潼津,忽遇盗劫,资斧一空。历任文簿和告敕都失了,难以之任。”紫衫人道:“中途被劫,非关足下之事,何不以此情诉知吏部,重给告身,有何妨碍?”唐璧道:“几次哀求,不蒙怜准,教我去住两难,无门恳告。”紫衫人道:“当朝裴晋公,每怀恻隐,极肯周旋落难之人。足下何不去求见他?”唐璧听说,愈加悲泣道:“官人休题起‘裴晋公’三字,使某心肠如割。”紫衫人大惊道:“足下何故而出此言?”唐璧道:“某幼年定下一房亲事,因屡任南方,未成婚配。却被知州和县尹用强夺去,凑成一班女乐,献与晋公,使某壮年无室。此事虽不由晋公,然晋公受人谄媚,以致府、县争先献纳,分明是他拆散我夫妻一般。我今日何忍复往见之?”紫衫人问道:“足下所定之室,何姓何名?当初有何为聘?”唐璧道:“姓黄,名小娥,聘物碧玉玲珑,见在彼处。”紫衫人道:“某即晋公亲校,得出入内室,当为足下访之。”唐璧道:“侯门一入,无复相见之期。但愿官人为我传一信息,使他知我心事,死亦瞑目。”紫衫人道:“明日此时,定有好音奉报。”说罢,拱一拱手,踱出门去了。

  唐璧转展思想,懊悔起来:“那紫衫押牙,必是晋公亲信之人,遣他出外探事的。我方才不合议论了他几句,颇有怨望之词,倘或述与晋公知道,激怒了他,降祸不小!”心下好生不安,一夜不曾合眼。

  巴到天明,梳洗罢,便到裴府窥望。只听说令公给假在府,不出外堂;虽然如此,仍有许多文书来往,内外奔走不绝。只不见昨日这紫衫人。等了许久,回店去吃了些午饭,又来守候,绝无动静。看看天晚,眼见得紫衫人已是谬言失信了。嗟叹了数声,凄凄凉凉的回到店中。

  方欲点灯,忽见外面两个人,似令史妆扮,慌慌忙忙的走入店来,问道:“那一位是唐璧参军?”諕得唐璧躲在一边,不敢答应。店主人走来问道:“二位何人?”那两个人答曰:“我等乃裴府中堂吏,奉令公之命,来请唐参军到府讲话。”店主人指道:“这位就是。”唐璧只得出来相见了,说道:“某与令公素未通谒,何缘见召?且身穿亵服,岂敢唐突!”堂吏道:“令公立等,参军休得推阻。”

  两个左右腋扶着,飞也似跑进府来。到了堂上,教“参军少坐,容某等禀过令公,却来相请”。两个堂吏进去了。不多时,只听得飞奔出来,复道:“令公给假在内,请进去相见。”一路转弯抹角,都点得灯烛辉煌,照耀如白日一般。两个堂吏前后引路,到一个小小厅事中,只见两行纱灯排列,令公角巾便服,拱立而待。唐璧慌忙拜伏在地,流汗浃背,不敢仰视。令公传命扶起道:“私室相延,何劳过礼?”便教看坐。唐璧谦让了一回,坐于旁侧,偷眼看着令公,正是昨日店中所遇紫衫之人,愈加惶惧,捏着两把汗,低了眉头,鼻息也不敢出来。

  原来裴令公闲时常在外面私行耍子,昨日偶到店中,遇了唐璧。回府去,就查“黄小娥”名字,唤来相见,果然十分颜色。令公问其来历,与唐璧说话相同;又讨他碧玉玲珑看时,只见他紧紧的带在臂上。令公甚是怜悯,问道:“你丈夫在此,愿一见乎?”小娥流泪道:“红颜薄命,自分永绝。见与不见,权在令公,贱妾安敢自专。”令公点头,教他且去。密地分付堂候官,备下资装千贯;又将空头告敕一道,填写唐璧名字,差人到吏部去,查他前任履历及新授湖州参军文凭,要得重新补给。件件完备,才请唐璧到府。唐璧满肚慌张,那知令公一团美意?

  当日令公开谈道:“昨见所话,诚心恻然。老夫不能杜绝馈遗,以致足下久旷琴瑟之乐,老夫之罪也。”唐璧离席下拜道:“鄙人身遭颠沛,心神颠倒。昨日语言冒犯,自知死罪,伏惟相公海涵!”令公请起道:“今日颇吉,老夫权为主婚,便与足下完婚。薄有行资千贯奉助,聊表赎罪之意。成亲之后,便可于飞赴任。”唐璧只是拜谢,也不敢再问赴任之事。只听得宅内一派乐声嘹亮,红灯数对,女乐一队前导,几个押班老嬷和养娘辈,簇拥出如花如玉的黄小娥来。唐璧慌欲躲避。老嬷道:“请二位新人,就此见礼。”养娘铺下红毡,黄小娥和唐璧做一对儿立了,朝上拜了四拜,令公在傍答揖。早有肩舆在厅事外,伺候小娥登舆,一径抬到店房中去了。令公分付唐璧:“速归逆旅,勿误良期。”唐璧跑回店中,只听得人言鼎沸。举眼看时,摆列得绢帛盈箱,金钱满箧。就是起初那两个堂吏看守着,专等唐璧到来,亲自交割。又有个小小箧儿,令公亲判封的。拆开看时,乃官诰在内,复除湖州司户参军。唐璧喜不自胜,当夜与黄小娥就在店中,权作洞房花烛。这一夜欢情,比着寻常毕姻的,更自得意。正是:

  运去雷轰荐福碑,时来风送滕王阁。
  今朝婚宦两称心,不似从前情绪恶。

  唐璧此时有婚有宦,又有了千贯资装,分明是十八层地狱的苦鬼,直升至三十三天去了。若非裴令公仁心慷慨,怎肯周旋得人十分满足?

  次日,唐璧又到裴府谒谢。令公预先分付门吏辞回:“不劳再见。”唐璧回寓,重理冠带,再整行装。在京中买了几个童仆跟随,两口儿回到家乡,见了岳丈黄太学。好似枯木逢春,断弦再续,欢喜无限。过了几日,夫妇双双往湖州赴任。感激裴令公之恩,将沉香雕成小像,朝夕拜祷,愿其福寿绵延。后来裴令公寿过八旬,子孙蕃衍,人皆以为阴德所致。诗云:

  无室无官苦莫论,周旋好事赖洪恩。
  人能步步存阴德,福禄绵绵及子孙。


End



卷08 ‧ 吴保安弃家赎友

  古人结交惟结心,今人结交惟结面。
  结心可以同死生,结面那堪共贫贱?
  九衢鞍马日纷纭,追攀送谒无晨昏。
  座中慷慨出妻子,酒边拜舞犹弟兄。
  一关微利已交恶,况复大难肯相亲?
  君不见,当年羊、左称死友,至今史传高其人。

  这篇词名为《结交行》,是叹末世人心险薄,结交最难。平时酒杯往来,如兄若弟;一遇虱大的事,才有些利害相关,便尔我不相顾了。真个是:

  酒肉弟兄千个有,落难之中无一人。

  还有朝兄弟,暮仇敌,才放下酒杯,出门便弯弓相向的。所以陶渊明欲息交,嵇叔夜欲绝交,刘孝标又做下《广绝交论》,都是感慨世情,故为忿激之谭耳。如今我说的两个朋友,却是从无一面的。只因一点意气上相许,后来患难之中,死生相救,这才算做心交至友。正是:

  说来贡禹冠尘动,道破荆卿剑气寒。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宰相代国公郭震,字元振,河北武阳人氏。有侄儿郭仲翔,才兼文武,一生豪侠尚气,不拘绳墨,因此没人举荐。他父亲见他年长无成,写了一封书,教他到京参见伯父,求个出身之地。元振谓曰:“大丈夫不能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云,亦当如班超、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博富贵。若但借门第为阶梯,所就岂能远大乎?”仲翔唯唯。

  适边报到京:南中洞蛮作乱。原来武则天娘娘革命之日,要买嘱人心归顺,只这九溪十八洞蛮夷,每年一小犒赏,三年一大犒赏。到玄宗皇帝登极,把这犒赏常规都裁革了。为此群蛮一时造反,侵扰州县。朝廷差李蒙为姚州都督,调兵进讨。李蒙领了圣旨,临行之际,特往相府辞别,因而请教。郭元振曰:“昔诸葛武侯七擒孟获,但服其心,不服其力。将军宜以慎重行之,必当制胜。舍侄郭仲翔,颇有才干,今遣与将军同行。俟破贼立功,庶可附骥尾以成名耳。”即呼仲翔出,与李蒙相见。李蒙见仲翔一表非俗,又且当朝宰相之侄,亲口嘱托,怎敢推委。即署仲翔为行军判官之职。仲翔别了伯父,跟随李蒙起程。

  行至剑南地方,有同乡一人,姓吴,名保安,字永固,见任东川遂州方义尉。虽与仲翔从未识面,然素知其为人,义气深重,肯扶持济拔人的。乃修书一封,特遣人驰送于仲翔。仲翔拆书读之,书曰:

  “吴保安不肖,幸与足下生同乡里,虽缺展拜,而慕仰有日。以足下大才,辅李将军以平小寇,成功在旦夕耳。保安力学多年,仅官一尉;僻在剑外,乡关梦绝。况此官已满,后任难期,恐厄选曹之格限也。稔闻足下,分忧急难,有古人风。今大军征进,正在用人之际。傥垂念乡曲,录及细微,使保安得执鞭从事,树尺寸于幕府,足下丘山之恩,敢忘衔结?”

  仲翔玩其书意,叹曰:“此人与我素昧平生,而骤以缓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与之出力,宁不负愧乎?”遂向李蒙夸奖吴保安之才,乞征来军中效用。李都督听了,便行下文帖到遂州去,要取方义尉吴保安为管记。

  才打发差人起身,探马报:蛮贼猖獗,逼近内地。李都督传令星夜趱行。来到姚州,正遇着蛮兵抢掳财物。不做准备,被大军一掩,都四散乱窜,不成队伍,杀得他大败全输。李都督恃勇,招引大军,乘势追逐五十里。天晚下寨,郭仲翔谏曰:“蛮人贪诈无比,今兵败远遁,将军之威已立矣。宜班师回州,遣人宣播威德,招使内附;不可深入其地,恐堕诈谋之中。”李蒙大喝曰:“群蛮今已丧胆,不乘此机扫清溪洞,更待何时?汝勿多言,看我破贼!”

  次日,拔寨都起。行了数日,直到乌蛮界上。只见万山叠翠,草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条是去路。李蒙心中大疑,传令:“暂退平衍处屯紥。”一面寻觅土人,访问路径。忽然山谷之中,金鼓之声四起,蛮兵瀰山遍野而来。洞主姓蒙名细奴逻,手执木弓药矢,百发百中。驱率各洞蛮酋穿林渡岭,分明似鸟飞兽奔,全不费力。唐兵陷于伏中,又且路生力倦,如何抵敌?李都督虽然骁勇,奈英雄无用武之地。手下爪牙看看将尽,叹曰:“悔不听郭判官之言,乃为犬羊所侮!”拔出靴中短刀,自刺其喉而死。全军皆没于蛮中。后人有诗云:

  马援铜柱标千古,诸葛旗薹镇九溪。
  何事唐师皆覆没?将军姓李数偏奇。

  又有一诗,专咎李都督不听郭仲翔之言,以自取败。诗云:

  不是将军数独奇,悬军深入总堪危。
  当时若听还师策,总有群蛮谁敢窥?

  其时,郭仲翔也被掳去。细奴逻见他丰神不凡,叩问之,方知是郭元振之侄,遂给与本洞头目乌罗部下。原来南蛮从无大志,只贪图中国财物。掳掠得汉人,都分给与各洞头目。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其分得人口,不问贤愚,只如奴仆一般,供他驱使:斫柴割草,饲马牧羊。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转相买卖。汉人到此,十个九个只愿死,不愿生。却又有蛮人看守,求死不得。有恁般苦楚!这一阵厮杀,掳得汉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职位的,蛮酋一一审出,许他寄信到中国去,要他亲戚来赎,获其厚利。你想被掳的人,那一个不思想还乡的?一闻此事,不论富家贫家,都寄信到家乡来了。就是各人家属,十分没法处置的,只得罢了;若还有亲有眷,挪移补凑得来,那一家不想借贷去取赎?那蛮酋忍心贪利,随你孤身穷汉,也要勒取好绢三十匹,方准赎回;若上一等的,凭他索诈。乌罗闻知郭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高其赎价,索绢一千疋。

  仲翔想道:“若要千绢,除非伯父处可办。只是关山迢递,怎得寄个信去?”忽然想着:“吴保安是我知己,我与他从未会面,只为见他数行之字,便力荐于李都督,召为管记。我之用情,他必谅之。幸他行迟,不与此难,此际多应已到姚州。诚央他附信于长安,岂不便乎?”乃修成一书,径致保安。书中具道苦情及乌罗索价详细:“倘永固不见遗弃,传语伯父,早来见赎,尚可生还。不然,生为俘囚,死为蛮鬼,永固其忍之乎?”永固者,保安之字也。书后附一诗云:

  “箕子为奴仍异域,苏卿受困在初年。
  知君义气深相悯,愿脱征骖学古贤。”

  仲翔修书已毕,恰好有个姚州解粮官,被赎放回。仲翔乘便就将此书付之,眼盻盻看着他人去了,自己不能奋飞,万箭攒心,不觉泪如雨下。正是:

  眼看他鸟高飞去,身在笼中怎出头?

  不题郭仲翔蛮中之事。且说吴保安奉了李都督文帖,已知郭仲翔所荐。留妻房张氏和那新生下未周岁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飞身上路,赶来姚州赴任。闻知李都督阵亡消息,吃了一惊,尚未知仲翔生死下落,不免留身打探。恰好解粮官从蛮地放回,带得有仲翔书信,吴保安拆开看了,好生凄惨。便写回书一纸,书中许他取赎,留在解粮官处,嘱他觑便寄到蛮中,以慰仲翔之心。忙整行囊,便望长安进发。这姚州到长安三千馀里,东川正是个顺路,保安径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见郭元振相公。谁知一月前元振已薨,家小都扶柩而回了。

  吴保安大失所望,盘缠罄尽,只得将仆、马卖去,将来使用。复身回到遂州,见了妻儿,放声大哭。张氏问其缘故,保安将郭仲翔失陷南中之事,说了一遍。“如今要去赎他,争奈自家无力,使他在穷乡悬望,我心何安?”说罢又哭。张氏劝止之,曰:“常言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你如今力不从心,只索付之无奈了。”保安摇首曰:“吾向者偶寄尺书,即蒙郭君垂情荐拔;今彼在死生之际,以性命托我,我何忍负之?不得郭回,誓不独生也!”于是倾家所有,估计来止直得绢二百匹。遂撇了妻儿,欲出外为商。又怕蛮中不时有信寄来,只在姚州左近营运,朝驰暮走,东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粝,虽一钱一粟,不敢妄费,都积来为买绢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满了百匹,就寄放姚州府库。眠里梦里只想着“郭仲翔”三字,连妻子都忘记了。整整的在外过了十个年头,刚刚的凑得七百匹绢,还未足千匹之数。正是:

  离家千里逐锥刀,只为相知意气饶。
  十载未偿蛮洞债,不知何日慰心交?

  话分两头。却说吴保安妻张氏,同那幼孩子,孤孤凄凄的住在遂州。初时还有人看县尉面上,小意儿周济他;一连几年不通音耗,就没人理他了。家中又无积蓄,捱到十年之外,衣单食缺,万难存济,只得并迭几件破家火,变卖盘缠,领了十一岁的孩儿,亲自问路,欲往姚州寻取丈夫吴保安。夜宿朝行,一日只走得三四十里。比到得戎州界上,盘费已尽,计无所出。欲待求乞前去,又含羞不惯;思量薄命,不如死休,看了十一岁的孩儿,又割舍不下。左思右想,看看天晚,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惊动了过往的官人。那官人姓杨,名安居,新任姚州都督,正顶着李蒙的缺。从长安驰驿到任,打从乌蒙山下经过,听得哭声哀切,又是个妇人,停了车马,召而问之。张氏手搀着十一岁的孩儿,上前哭诉曰:“妾乃遂州方义尉吴保安之妻,此孩儿即妾之子也。妾夫因友人郭仲翔陷没蛮中,欲营求千匹绢往赎,弃妾母子,久住姚州,十年不通音信。妾贫苦无依,亲往寻取,粮尽路长,是以悲泣耳。”安居暗暗叹异道:“此人真义士!恨我无缘识之。”乃谓张氏曰:“夫人休忧。下官忝任姚州都督,一到彼郡,即差人寻访尊夫。夫人行李之费,都在下官身上。请到前途馆驿中,当与夫人设处。”张氏收泪拜谢。虽然如此,心下尚怀惶惑。杨都督车马如飞去了。张氏母子相扶,一步步捱到驿前。杨都督早已分付驿官伺候,问了来历,请到空房饭食安置。次日五鼓,杨都督起马先行。驿官传杨都督之命,将十千钱赠为路费;又备下一辆车儿,差人夫送至姚州普淜驿中居住。张氏心中感激不尽。正是:

  好人还遇好人救,恶人自有恶人磨。

  且说杨安居一到姚州,便差人四下寻访吴保安下落。不三四日,便寻着了。安居请到都督府中,降阶迎接,亲执其手,登堂慰劳。因谓保安曰:“下官常闻古人有死生之交,今亲见足下矣。尊夫人同令嗣远来相觅,见在驿舍,足下且往,暂叙十年之别。所需绢匹若干,吾当为足下图之。”保安曰:“仆为友尽心,固其分内,奈何累及明公乎?”安居曰:“慕公之义,欲成公之志耳。”保安叩首曰:“既蒙明公高谊,仆不敢固辞。所少尚三分之一,如数即付,仆当亲往蛮中,赎取吾友。然后与妻孥相见,未为晚也。”时安居初到任,乃于库中撮借官绢四百匹,赠与保安,又赠他全副鞍马。保安大喜,领了这四百匹绢,并库上七百匹,共一千一百之数,骑马直到南蛮界口,寻个熟蛮,往蛮中通话;将所余百匹绢,尽数托他使费。只要仲翔回归,心满意足。正是:

  应时还得见,胜是岳阳金。

  却说郭仲翔在乌罗部下,乌罗指望他重价取赎。初时好生看待,饮食不缺;过了一年有馀,不见中国人来讲话,乌罗心中不悦,把他饮食都裁减了。每日一餐,着他看养战象。仲翔打熬不过,思乡念切,乘乌罗出外打围,拽开脚步,望北而走。那蛮中都是险峻的山路,仲翔走了一日一夜,脚底都破了。被一般看象的蛮子,飞也似赶来,捉了回去。乌罗大怒,将他转卖南洞主新丁蛮为奴,离乌罗部二百里之外。那新丁最恶,差使小不遂意,整百皮鞭,鞭得背都青肿,如此已非一次。仲翔熬不得痛苦,捉个空,又想逃走;争奈路径不熟,只在山凹内盘旋。又被本洞蛮子追着了,拿去献与新丁。新丁不用了,又卖到南方一洞去,一步远一步了。那洞号菩萨蛮,更是利害。晓得郭仲翔屡次逃走,乃取木板两片,各长五六尺,厚三四寸,教仲翔把两只脚立在板上,用铁钉钉其脚面,直透板内,日常带着二板行动。夜间纳土洞中,洞口用厚木板门遮盖,本洞蛮子就睡在板上看守,一毫转动不得。两脚被钉处,常流脓血,分明是地狱受罪一般。有诗为证:

  身卖南蛮南更南,土牢木锁苦难堪。
  十年不达中原信,梦想心交不敢谭。

  却说熟蛮领了吴保安言语来见乌罗,说知求赎郭仲翔之事。乌罗晓得绢足千匹,不胜之喜!便差人往洞转赎郭仲翔回来。南洞主新丁,又引至菩萨蛮洞中,交割了身价。将仲翔两脚钉板,用铁钳取出钉来。那钉头入肉已久,脓水干后,如生成一般。今番重复取出,这疼痛比初钉时更自难忍。血流满地,仲翔登时闷绝,良久方醒,寸步难移。只得用皮袋盛了,两个蛮子扛抬着,直送到乌罗帐下。乌罗收足了绢匹,不管死活,把仲翔交付熟蛮,转送吴保安收领。

  吴保安接着,如见亲骨肉一般。这两个朋友,到今日方才识面。未暇叙话,各睁眼看了一看,抱头而哭,皆疑以为梦中相逢也。郭仲翔感谢吴保安,自不必说。保安见仲翔形容憔悴,半人半鬼,两脚又动掸不得,好生凄惨!让马与他骑坐,自己步行随后,同到姚州城内回复杨都督。

  原来杨安居曾在郭元振门下做个幕僚,与郭仲翔虽未厮认,却有通家之谊;又且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以存亡易心。一见仲翔,不胜之喜。教他洗沐过了,将新衣与他更换,又教随军医生医他两脚疮口,好饮好食将息。不勾一月,平复如故。

  且说吴保安从蛮界回来,方才到普淜驿中与妻儿相见。初时分别,儿子尚在襁褓,如今十一岁了。光阴迅速,未免伤感于怀。杨安居为吴保安义气,十分敬重。他每对人夸奖,又写书与长安贵要,称他弃家赎友之事。又厚赠资粮,送他往京师补官。凡姚州一郡官府,见都督如此用情,无不厚赠。仲翔仍留为都督府判官。保安将众人所赠,分一半与仲翔留下使用。仲翔再三推辞,保安那里肯依,只得受了。吴保安谢了杨都督,同家小往长安进发。仲翔送出姚州界外,痛哭而别。保安仍留家小在遂州,单身到京,升补嘉州彭山丞之职。那嘉州仍是西蜀地方,迎接家小又方便,保安欢喜赴任去讫,不在话下。

  再说郭仲翔在蛮中日久,深知款曲:蛮中妇女,尽有姿色,价反在男子之下。仲翔在任三年,陆续差人到蛮洞购求年少美女,共有十人。自己教成歌舞,鲜衣美饰,特献与杨安居伏侍,以报其德。安居笑曰:“吾重生高义,故乐成其美耳。言及相报,得无以市井见待耶?”仲翔曰:“荷明公仁德,微躯再造,特求此蛮口奉献,以表区区。明公若见辞,仲翔死不瞑目矣!”安居见他诚恳,乃曰:“仆有幼女,最所钟爱,勉受一小口为伴,馀则不敢如命。”仲翔把那九美女,赠与杨都督帐下九个心腹将校,以显杨公之德。

  时朝廷正追念代国公军功,要录用其子侄。杨安居表奏:“故相郭震嫡侄仲翔,始进谏于李蒙,预知胜败;继陷身于蛮洞,备著坚贞。十年复返于故乡,三载效劳于幕府。荫既可叙,功亦宜酬。”于是郭仲翔得授蔚州录事参军。自从离家到今,共一十五年了。他父亲和妻子在家闻得仲翔陷没蛮中,杳无音信,只道身故已久。忽见亲笔家书,迎接家小临蔚州任所,举家欢喜无限。仲翔在蔚州做官两年,大有声誉,升迁代州户曹参军。

  又经三载,父亲一病而亡,仲翔扶柩回归河北。丧葬已毕,忽然叹曰:“吾赖吴公见赎,得有余生。因老亲在堂,方谋奉养,未暇图报私恩。今亲殁服除,岂可置恩人于度外乎?”访知吴保安在宦所未回,乃亲到嘉州彭山县看之。

  不期保安任满,家贫无力赴京听调,就便在彭山居住。六年之前,患了疫症,夫妇双亡,藁葬在黄龙寺后隙地。儿子吴天祐从幼母亲教训,读书识字,就在本县训蒙度日。仲翔一闻此信,悲啼不已。因制縗麻之服,腰绖执杖,步至黄龙寺内,向冢号泣,具礼祭奠。奠毕,寻吴天祐相见,即将自己衣服,脱与他穿了,呼之为弟,商议归葬一事。乃为文以告于保安之灵,发开土堆,止存枯骨二具。仲翔痛哭不已,旁观之人,莫不堕泪。仲翔预制下练囊二个,装保安夫妇骸骨。又恐失了次第,殓葬时一时难认,逐节用墨记下,装入练囊,总贮一竹笼之内,亲自背负而行。吴天祐道,是他父母的骸骨,理合他驮。来夺那竹笼。仲翔那肯放下,哭曰:“永固为我奔走十年,今我暂时为之负骨,少尽我心而已。”一路且行且哭,每到旅店,必置竹笼于上坐,将酒饭浇奠过了,然后与天祐同食。夜间亦安置竹笼停当,方敢就寝。自嘉州到魏郡,凡数千里,都是步行。他两脚曾经钉板,虽然好了,终是血脉受伤。一连走了几日,脚面都紫肿起来,内中作痛。看看行走不动,又立心不要别人替力,勉强捱去。有诗为证:

  酬恩无地只奔丧,负骨徒行日夜忙。
  遥望平阳数千里,不知何日到家乡?

  仲翔思想:“前路正长,如何是好?”天晚就店安宿,乃设酒饭于竹笼之前,含泪再拜,虔诚哀恳:“愿吴永固夫妇显灵,保祐仲翔脚患顿除,步履方便,早到武阳,经营葬事。”吴天祐也从旁再三拜祷。到次日起身,仲翔便觉两脚轻健,直到武阳县中,全不疼痛。此乃神天护佑吉人,不但吴保安之灵也。

  再说仲翔到家,就留吴天祐同居。打扫中堂,设立吴保安夫妇神位。买办衣衾棺椁,重新殡敛。自己戴孝,一同吴天祐守幕受吊。顾匠造坟,凡一切葬具,照依先葬父亲一般。又立一道石碑,详纪保安弃家赎友之事,使往来读碑者,尽知其善。又同吴天祐庐墓三年。那三年中,教训天祐经书,得他学问精通,方好出仕。三年后,要到长安补官,念吴天祐无家未娶,择宗族中侄女有贤德者,替他纳聘;割东边宅院子,让他居住成亲;又将一半家财,分给天祐过活。正是:

  昔年为友抛妻子,今日孤儿转受恩。
  正是投瓜还得报,善人不负善心人。

  仲翔起服,到京补岚州长史,又加朝散大夫。仲翔思念保安不已,乃上疏。其略曰:

  “臣闻有善必劝者,固国家之典;有恩必酬者,亦匹夫之义。臣向从故姚州都督李蒙进御蛮寇,一战奏捷。臣谓深入非宜,尚当持重;主帅不听,全军覆没。臣以中华世族,为绝域穷困。蛮贼贪利,责绢还俘。谓臣宰相之侄,索至千匹。而臣家绝万里,无信可通。十年之中,备尝艰苦,肌肤毁剔,靡刻不泪。牧羊有志,射雁无期。而遂州方义尉吴保安,适至姚州,与臣虽系同乡,从无一面;徒以意气相慕,遂谋赎臣。经营百端,撇家数载;形容憔悴,妻子饥寒。拔臣于垂死之中,赐臣以再生之路。大恩未报,遽尔淹殁。臣今幸沾朱绂,而保安子天祐,食藿悬鹑,臣窃愧之。且天祐年富学深,足堪任使。愿以臣官,让之天祐。庶几国家劝善之典,与下臣酬恩之义,一举两得。臣甘就退闲,没齿无怨。谨昧死披沥以闻。”

  时天宝十二年也。疏入,下礼部详议。此一事哄动了举朝官员:“虽然保安施恩在前,也难得郭仲翔义气,真不愧死友者矣。”礼部为此复奏,盛夸郭仲翔之品,“宜破格俯从,以励浇俗。吴天祐可试岚谷县尉,仲翔原官如故。”这岚谷县与岚州相邻,使他两个朝夕相见,以慰其情,这是礼部官的用情处。朝廷依允,仲翔领了吴天祐告身一道,谢恩出京。回到武阳县,将告身付与天祐。备下祭奠,拜告两家坟墓。择了吉日,两家宅眷,同日起程,向西京到任。

  那时做一件奇事,远近传说,都道吴、郭交情,虽古之管、鲍,羊、左,不能及也。后来郭仲翔在岚州,吴天祐在岚谷县,皆有政绩,各升迁去。岚州人追慕其事,为立“双义祠”,祀吴保安、郭仲翔。里中凡有约誓,都在庙中祷告,香火至今不绝。有诗为证:

  频频握手未为亲,临难方知意气真。
  试看郭吴真义气,原非平日结交人。


End



卷07 ‧ 羊角哀舍命全交

  背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君看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昔时,齐国有管仲,字夷吾;鲍叔,字宣子,两个自幼时以贫贱结交。后来鲍叔先在齐桓公门下信用显达,举荐管仲为首相,位在己上。两人同心辅政,始终如一。管仲曾有几句言语道:“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吾尝三仕三见逐,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也;吾尝与鲍叔谈论,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与鲍叔为贾,分利多,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所以古今说知心结交,必曰“管鲍”。

  今日说两个朋友,偶然相见,结为兄弟,各舍其命,留名万古。春秋时,楚元王崇儒重道,招贤纳士。天下之人闻其风而归者,不可胜计。西羌积石山,有一贤士,姓左,双名伯桃,幼亡父母,勉力攻书,养成济世之才,学就安民之业。年近四旬,因中国诸侯互相吞并,行仁政者少,恃强霸者多,未尝出仕。后闻得楚元王慕仁好义,遍求贤士,乃携书一囊,辞别乡中邻友,径奔楚国而来。迤逦来到雍地,时值隆冬,风雨交作。有一篇《西江月》词,单道冬天雨景:

  习习悲风割面,濛濛细雨侵衣。催冰酿雪逞寒威,不比他时和气。
  山色不明常暗,日光偶露还微。天涯游子尽思归,路上行人应悔。

  左伯桃冒雨荡风,行了一日,衣裳都沾湿了。看看天色昏黄,走向村间,欲觅一宵宿处。远远望见竹林之中,破窗透出灯光,径奔那个去处。见矮矮篱笆,围着一间草屋,乃推开篱障,轻叩柴门。中有一人,启户而出。左伯桃立在檐下,慌忙施礼曰:“小生西羌人氏,姓左,双名伯桃。欲往楚国,不期中途遇雨,无觅旅邸之处。求借一宵,来早便行,未知尊意肯容否?”那人闻言,慌忙答礼,邀入屋内。伯桃视之,止有一榻,榻上堆积书卷,别无他物。伯桃已知亦是儒人,便欲下拜。那人云:“且未可讲礼,容取火烘干衣服,却当会话。”当夜烧竹为火,伯桃烘衣。那人炊办酒食,以供伯桃,意甚勤厚。伯桃乃问姓名。其人曰:“小生姓羊,双名角哀,幼亡父母,独居于此。平生酷爱读书,农业尽废。今幸遇贤士远来,但恨家寒,乏物为款,伏乞恕罪。”伯桃曰:“阴雨之中,得蒙遮蔽,更兼一饮一食,感佩何忘!”当夜,二人抵足而眠,共话胸中学问,终夕不寐。

  比及天晓,淋雨不止。角哀留伯桃在家,尽其所有相待,结为昆仲。伯桃年长角哀五岁,角哀拜伯桃为兄。一住三日,雨止道干。伯桃曰:“贤弟有王佐之才,抱经纶之志,不图竹帛,甘老林泉,深为可惜。”角哀曰:“非不欲仕,奈未得其便耳。”伯桃曰:“今楚王虚心求士,贤弟既有此心,何不同往?”角哀曰:“愿从兄长之命。”遂收拾些小路费粮米,弃其茅屋,二人同望南方而进。

  行不两日,又值阴雨,羁身旅店中,盘费罄尽,止有行粮一包,二人轮换负之,冒雨而走。其雨未止,风又大作,变为一天大雪,怎见得?你看:

  风添雪冷,雪趁风威。纷纷柳絮狂飘,片片鹅毛乱舞。团空搅阵,不分南北西东;遮地漫天,变尽青黄赤黑。探梅诗客多清趣,路上行人欲断魂。

  二人行过岐阳,道经梁山路,问及樵夫,皆说:“从此去百余里,并无人烟,尽是荒山旷野,狼虎成群,只好休去。”伯桃与角哀曰:“贤弟心下如何?”角哀曰:“自古道死生有命。既然到此,只顾前进,休生退悔。”又行了一日,夜宿古墓中,衣服单薄,寒风透骨。

  次日,雪越下得紧,山中仿佛盈尺。伯桃受冻不过,曰:“我思此去百余里,绝无人家;行粮不敷,衣单食缺。若一人独往,可到楚国;二人俱去,纵然不冻死,亦必饿死于途中,与草木同朽,何益之有?我将身上衣服脱与贤弟穿了,贤弟可独赍此粮,于途强挣而去。我委的行不动了,宁可死于此地。待贤弟见了楚王,必当重用,那时却来葬我未迟。”角哀曰:“焉有此理!我二人虽非一父母所生,义气过于骨肉。我安忍独去而求进身耶?”遂不许,扶伯桃而行。行不十里,伯桃曰:“风雪越紧,如何去得?且于道傍寻个歇处。”见一株枯桑,颇可避雪,那桑下止容得一人,角哀遂扶伯桃入去坐下。伯桃命角哀敲石取火,爇些枯枝,以御寒气。比及角哀取了柴火到来,只见伯桃脱得赤条条地,浑身衣服,都做一堆放着。角哀大惊,曰:“吾兄何为如此?”伯桃曰:“吾寻思无计,贤弟勿自误了,速穿此衣服,负粮前去,我只在此守死。”角哀抱持大哭曰:“吾二人死生同处,安可分离?”伯桃曰:“若皆饿死,白骨谁埋?”角哀曰:“若如此,弟情愿解衣与兄穿了,兄可赍粮去,弟宁死于此。”伯桃曰:“我平生多病,贤弟少壮,比我甚强;更兼胸中之学,我所不及。若见楚君,必登显宦。我死何足道哉!弟勿久滞,可宜速往。”角哀曰:“今兄饿死桑中,弟独取功名,此大不义之人也,我不为之。”伯桃曰:“我自离积石山,至弟家中,一见如故。知弟胸次不凡,以此劝弟求进。不幸风雨所阻,此吾天命当尽。若使弟亦亡于此,乃吾之罪也。”言讫,欲跳前溪觅死。角哀抱住痛哭,将衣拥护,再扶至桑中,伯桃把衣服推开,角哀再欲上前劝解时,但见伯桃神色已变,四肢厥冷,口不能言,以手挥令去。角哀寻思:“我若久恋,亦冻死矣,死后谁葬吾兄?”乃于雪中再拜伯桃而哭曰:“不肖弟此去,望兄阴力相助。但得微名,必当厚葬。”伯桃点头半答,角哀取了衣粮,带泣而去。伯桃死于桑中。后人有诗赞云:

  寒来雪三尺,人去途千里。
  长途苦雪寒,何况囊无米。
  并粮一人生,同行两人死。
  两死诚何益,一生尚有恃。
  贤哉左伯桃,陨命成人美。

  角哀捱着寒冷,半饥半饱,来至楚国,于旅邸中歇定。次日入城,问人曰:“楚君招贤,何由而进?”人曰:“宫门外设一宾馆,令上大夫裴仲接纳天下之士。”角哀径投宾馆前来,正值上大夫下车。角哀乃向前而揖。裴仲见角哀衣虽蓝缕,器宇不凡,慌忙答礼,问曰:“贤士何来?”角哀曰:“小生姓羊,双名角哀,雍州人也。闻上国招贤,特来归投。”裴仲邀入宾馆,具酒食以进,宿于馆中。

  次日,裴仲到馆中探望,将胸中疑义盘问角哀,试他学问如何。角哀百问百答,谈论如流。裴仲大喜!入奏元王,王即时召见,问富国强兵之道。角哀首陈十策,皆切当世之急务。元王大喜!设御宴以待之,拜为中大夫,赐黄金百两,彩段百匹。角哀再拜流涕,元王大惊而问曰:“卿痛哭者何也?”角哀将左伯桃脱衣并粮之事,一一奏知。元王闻其言,为之感伤。诸大臣皆为痛惜。元王曰:“卿欲如何?”角哀曰:“臣乞告假,到彼处安葬伯桃已毕,却回来事大王。”元王遂赠已死伯桃为中大夫,厚赐葬资,仍差人跟随角哀车骑同去。

  角哀辞了元王,径奔梁山地面,寻旧日枯桑处。果见伯桃死尸尚在,颜貌如生前一般。角哀乃再拜而哭,呼左右唤集乡中父老,卜地于浦塘之原:前临大溪,后靠高崖,左右诸峰环抱,风水甚好。遂以香汤沐浴伯桃之尸,穿戴大夫衣冠。置内棺外椁,安葬起坟,四围筑墙栽树。离坟三十步建享堂,塑伯桃仪容。立华表,柱上建牌额,墙侧盖瓦屋,令人看守。

  造毕,设祭于享堂,哭泣甚切。乡老从人,无不下泪。祭罢,各自散去。角哀是夜明灯燃烛而坐,感叹不已。忽然一阵阴风飒飒,烛灭复明。角哀视之,见一人于灯影中,或进或退,隐隐有哭声。角哀叱曰:“何人也?辄敢夤夜而入!”其人不言。角哀起而视之,乃伯桃也。角哀大惊!问曰:“兄阴灵不远,今来见弟,必有事故。”伯桃曰:“感贤弟记忆,初登仕路,奏请葬吾,更赠重爵,并棺椁衣衾之美,凡事十全。但坟地与荆轲墓相连近,此人在世时,为刺秦王不中被戮,高渐离以其尸葬于此处。神极威猛,每夜伏剑来骂吾曰:‘汝是冻死饿杀之人,安敢建坟居吾上肩,夺吾风水?若不迁移他处,吾发墓取尸,掷之野外!’有此危难,特告贤弟。望改葬于他处,以免此祸。”角哀再欲问之,风起忽然不见。角哀在享堂,一梦惊觉,尽记其事。

  天明,再唤乡老,问:“此处有坟相近否?”乡老曰:“松阴中有荆轲墓,墓前有庙。”角哀曰:“此人昔刺秦王,不中被杀,缘何有坟于此?”乡老曰:“高渐离乃此间人,知荆轲被害,弃尸野处,乃盗其尸,葬于此地。每每显灵。土人建庙于此,四时享祭,以求福利。”角哀闻其言,遂信梦中之事。引从者径奔荆轲庙,指其神而骂曰:“汝乃燕邦一匹夫,受燕太子奉养,名姬重宝,尽汝受用。不思良策以副重托,入秦行事,丧身误国。却来此处惊惑乡民,而求祭祀!吾兄左伯桃,当代名儒,仁义廉洁之士,汝安敢逼之?再如此,吾当毁其庙,而发其冢,永绝汝之根本!”骂讫,却来伯桃墓前祝曰:“如荆轲今夜再来,兄当报我。”归至享堂,是夜秉烛以待。果见伯桃哽咽而来,告曰:“感贤弟如此,奈荆轲从人极多,皆土人所献。贤弟可束草为人,以彩为衣,手执器械,焚于墓前。吾得其助,使荆轲不能侵害。”言罢不见。角哀连夜使人束草为人,以彩为衣,各执刀枪器械,建数十于墓侧,以火焚之。祝曰:“如其无事,亦望回报。”

  归至享堂,是夜闻风雨之声,如人战敌。角哀出户观之,见伯桃奔走而来,言曰:“弟所焚之人,不得其用。荆轲又有高渐离相助,不久吾尸必出墓矣。望贤弟早与迁移他处殡葬,免受此祸。”角哀曰:“此人安敢如此欺凌吾兄!弟当力助以战之。”伯桃曰:“弟阳人也,我皆阴鬼;阳人虽有勇烈,尘世相隔,焉能战阴鬼也?虽蒭草之人,但能助喊,不能退此强魂。”角哀曰:“兄且去,弟来日自有区处。”次日,角哀再到荆轲庙中大骂,打毁神像。方欲取火焚庙,只见乡老数人,再四哀求曰:“此乃一村香火,若触犯之,恐贻祸于百姓。”须臾之间,土人聚集,都来求告。角哀拗不过,只得罢了。

  回到享堂,修一道表章,上谢楚王,言:“昔日伯桃并粮与臣,因此得活,以遇圣言。重蒙厚爵,平生足矣,容臣后世尽心图报。”词意甚切。表付从人,然后到伯桃墓侧,大哭一场。与从者曰:“吾兄被荆轲强魂所逼,去往无门,吾所不忍。欲焚庙堀坟,又恐拂土人之意。宁死为泉下之鬼,力助吾兄,战此强魂。汝等可将吾尸葬于此墓之右,生死共处,以报吾兄并粮之义。回奏楚君,万乞听纳臣言,永保山河社稷。”言讫,掣取佩剑,自刎而死。从者急救不及,速具衣棺殡殓,埋于伯桃墓侧。

  是夜二更,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喊杀之声,闻数十里。清晓视之,荆轲墓上,震烈如发,白骨散于墓前。墓边松柏,和根拔起。庙中忽然起火,烧做白地。乡老大惊,都往羊、左二墓前,焚香展拜。从者回楚国,将此事上奏元王。元王感其义重,差官往墓前建庙,加封上大夫,敕赐庙额曰“忠义之祠”,就立碑以记其事。至今香火不断。荆轲之灵,自此绝矣。土人四时祭祀,所祷甚灵。有古诗云:

  古来仁义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间。
  二士庙前秋日净,英魂常伴月光寒。


End



卷06 ‧ 葛令公生遣弄珠儿

  当时五霸说庄王,不但强梁压上邦。
  多少倾城因女色,绝缨一事已无双。

  话说春秋时,楚国有个庄王,姓羋,名旅,是五霸中一霸。那庄王曾大宴群臣于寝殿,美人俱侍。偶然风吹烛灭。有一人从暗中牵美人之衣,美人扯断了他系冠的缨索,诉与庄王,要他查名治罪。庄王想道:“酒后疏狂,人人常态。我岂为一女子上,坐人罪过,使人笑戏?轻贤好色,岂不可耻?”于是出令曰:“今日饮酒甚乐,在坐不绝缨者不欢。”比及烛至,满座的冠缨都解,竟不知调戏美人的是那一个。后来晋楚交战,庄王为晋兵所因,渐渐危急。忽有一将,杀入重围,救出庄王。庄王得脱,问:“救我者为谁?”那将俯伏在地,道:“臣乃昔日绝缨之人也。蒙吾王隐蔽,不加罪责,臣今愿以死报恩。”庄王大喜道:“寡人若听美人之言,几丧我一员猛将矣。”后来大败晋兵,诸侯都叛晋归楚,号为一代之霸。有诗为证:

  美人空自绝冠缨,岂为峨眉失虎臣?
  莫怪荆襄多霸气,骊山戏火是何人?

  世人度量狭窄,心术刻薄,还要搜他人的隐过,显自己的精明;莫说犯出不是来,他肯轻饶了你?这般人一生有怨无恩,但有缓急,也没人与他分忧替力了。像楚庄王恁般弃人小过,成其大业,真乃英雄举动,古今罕有。说话的,难道真个没有第二个了?看官,我再说一个与你听。你道是那一朝人物?却是唐末五代时人。那五代?梁、唐、晋、汉、周,是名五代。梁乃朱温,唐乃李存勖,晋乃石敬瑭,汉乃刘知远,周乃郭威。方才要说的,正是梁朝中一员虎将,姓葛,名周;生来胸襟海阔,志量山高;力敌万夫,身经百战。他原是芒砀山中同朱温起手做事的,后来朱温受了唐禅,做了大梁皇帝,封葛周中书令兼领节度使之职,镇守兖州。这兖州与河北逼近,河北便是后唐李克用地面,所以梁太祖特着亲信的大臣镇守,弹压山东,虎视那河北,河北人仰他的威名,传出个口号来,道是:“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从此人都称为“葛令公”。手下雄兵十万,战将如云,自不必说。

  其中单表一人,覆姓申徒,名泰,泗水人氏,身长七尺,相貌堂堂;轮的好刀,射的好箭。先前未曾遭际,只在葛令公帐下做个亲军。后来葛令公在甑山打围,申徒泰射倒一鹿,当有三班教师前来争夺。申徒泰只身独臂,打赢了三班教师,手提死鹿,到令公面前告罪。令公见他胆勇,并不计较,到有心抬举他。次日,教场演武,夸他弓马熟闲,补他做个虞候,随身听用。一应军情大事,好生重托。他为自家贫未娶,只在府厅耳房内栖止,这伙守厅军壮都称他做“厅头”。因此上下人等,顺口也都唤做“厅头”,正是:

  萧何治狱为秦吏,韩信曾官执戟郎。
  蠖屈龙腾皆运会,男儿出处又何常?

  话分两头。却说葛令公姬妾众多,嫌宅院狭窄,教人相了地形,在东南角旺地上,另创个衙门,极其宏丽,限一年内,务要完工。每日差“厅头”去点闸两次。时值清明佳节,家家士女踏青,处处游人玩景。葛令公分付设宴岳云楼上。这个楼是兖州城中最高之处,葛令公引着一班姬妾,登楼玩赏。原来令公姬妾虽多,其中只有一人出色,名曰弄珠儿。那弄珠儿生得如何?

  目如秋水,眉似远山。小口樱桃,细腰杨柳。妖艳不数太真,轻盈胜如飞燕。恍疑仙女临凡世,西子南威总不如。

  葛令公十分宠爱,日则侍侧,夜则专房。宅院中称为“珠娘”。这一日,同在岳云楼饮酒作乐。那申徒泰在新府点闸了人工,到楼前回话。令公唤他上楼,把金莲花巨杯赏他三杯美酒。申徒泰吃了,拜谢令公赏赐,起在一边。忽然抬头,见令公身边立个美妾,明眸皓齿,光艳照人。心中暗想:“世上怎有恁般好女子?莫非天上降下来的神仙么?”那申徒泰正当壮年慕色之际,况且不曾娶妻,平昔间也曾听得人说令公有个美姬,叫做珠娘,十分颜色,只恨难得见面!今番见了这出色的人物,料想是他了。不觉三魂飘荡,七魄飞扬,一对眼睛光射定在这女子身上。真个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提防葛令公有话问他,叫道:“‘厅头’,这工程几时可完?呀,申徒泰,申徒泰!问你工程几时可完!”连连唤了几声,全不答应。自古道心无二用,原来申徒泰一心对着那女子身上出神去了,这边呼唤,都不听得,也不知分付的是甚话。葛令公看见申徒泰目不转睛,已知其意,笑了一笑,便教撤了筵席,也不叫唤他,也不说破他出来。

  却说伏侍的众军校看见令公叫呼不应,到替他捏两把汗。幸得令公不加嗔责,正不知甚么意思,少不得学与申徒泰知道。申徒泰听罢大惊!想道:“我这条性命,只在早晚,必然难保。”整整愁了一夜。正是:

  是非只为闲撩拨,烦恼皆因不老成。

  到次日,令公升厅理事,申徒泰远远跕着,头也不敢抬起。巴得散衙,这日就无事了。一连数日,神思恍惚,坐卧不安。葛令公晓得他心下忧惶,到把几句好言语安慰他,又差他往新府专管催督工程,遣他闸去。申徒泰离了令公左右,分明拾了性命一般。才得三分安稳,又怕令公在这场差使内寻他罪罚,到底有些疑虑,十分小心勤谨,早夜督工,不辞辛苦。

  忽一日,葛令公差虞候许高来替申徒泰回衙。申徒泰闻知,又是一番惊恐,战战兢兢的离了新府,到衙门内参见。禀道:“承恩相呼唤,有何差使?”葛令公道:“主上在夹寨失利,唐兵分道入寇,李存璋引兵侵犯山东境界。见有本地告急文书到来,我待出师拒敌,因帐下无人,要你同去。”申徒泰道:“恩相钧旨,小人敢不遵依。”令公分付甲仗库内,取熟铜盔甲一副,赏了申徒泰。申徒泰拜谢了,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跟令公出去,正好立功;忧的怕有小小差迟,令公记其前过,一并治罪。正是:

  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却说葛令公简兵选将,即日兴师。真个是旌旗蔽天,锣鼓震地,一行来到郯城。唐将李存璋正待攻城,闻得兖州大兵将到,先占住琅琊山高阜去处,大小下了三个寨。葛周兵到,见失了地形,倒退三十里屯紥,以防冲突。一连四五日挑战,李存璋牢守寨栅,只不招架。到第七日,葛周大军拔寨都起,直逼李家大寨搦战。李存璋早做准备,在山前结成方阵,四面迎敌。阵中埋伏着弓箭手,但去冲阵的,都被射回。葛令公亲自引兵阵前观看一回,见行列齐整,如山不动,叹道:“人传李存璋柏乡大战,今观此阵,果大将之才也。”这个方阵,一名“九宫八卦阵”,昔日吴王夫差与晋公会于黄池,用此阵以取胜。须俟其倦怠,阵脚稍乱,方可乘之。不然实难攻矣。当下出令,吩咐严阵相持,不许妄动。

  看看申牌时分,葛令公见军士们又饥又渴,渐渐立脚不定。欲待退军,又怕唐兵乘胜追赶,踌躇不决。忽见申徒泰在旁,便问道:“‘厅头’,你有何高见?”申徒泰道:“据泰愚意,彼军虽整,然以我军比度,必然一般疲困。诚得亡命勇士数人,出其不意,疾驰赴敌,倘得陷入其阵,大军继之,庶可成功耳。”令公抚其背道:“我素知汝骁勇,能为我陷此阵否?”申徒泰即便掉刀上马,叫一声:“有志气的快跟我来破贼!”帐前并无一人答应。申徒泰也不回顾,径望敌军奔去。

  葛周大惊!急领众将,亲出阵前接应。只见申徒泰一匹马、一把刀,马不停蹄,刀不停手。马不停蹄,疾如电闪;刀不停手,快若风轮。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杀入阵中去了。原来对阵唐兵,初时看见一人一骑,不将他为意。谁知申徒泰拚命而来,这把刀神出鬼没,遇着他的,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往来阵中,如入无人之境。恰好遇着先锋沈祥,只一合斩于马下,跳下马来,割了首级,复飞身上马,杀出阵来,无人拦挡。葛周大军已到,申徒泰大呼道:“唐兵阵乱矣!要杀贼的快来!”说罢,将首级掷于葛周马前,翻身复杀入对阵去了。

  葛周将令旗一招,大军一齐并力,长驱而进,唐兵大乱。李存璋禁押不住,只得鞭马先走。唐兵被梁家杀得七零八落,走得快的,逃了性命;略迟慢些,就为沙场之鬼。李存璋,唐朝名将,这一阵杀得大败亏输,望风而遁,弃下器械马匹,不计其数。梁家大获全胜。葛令公对申徒泰道:“今日破敌,皆汝一人之功。”申徒泰叩头道:“小人有何本事,皆仗令公虎威耳!”令公大喜,一面写表申奏朝廷,传令犒赏三军,休息他三日,第四日班师回兖州去。果然是:

  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却说葛令公回衙,众侍妾罗拜称贺。令公笑道:“为将者出师破贼,自是本分常事,何足为喜!”指着弄珠儿对众妾说道:“你们众人只该贺他的喜。”众妾道:“相公今日破敌,保全地方,朝廷必有恩赏。凡侍巾栉的,均受其荣,为何只是珠娘之喜?”令公道:“此番出师,全亏帐下一人力战成功。无物酬赏他,欲将此姬赠与为妻。他终身有托,岂不可喜?”弄珠儿恃着平日宠爱,还不信是真,带笑的说道:“相公休得取笑。”令公道:“我生平不作戏言,已曾取库上六十万钱,替你具办资妆去了。只今晚便在西房独宿,不敢劳你侍酒。”弄珠儿听罢大惊,不觉泪如雨下,跪禀道:“贱妾自侍巾栉,累年以来,未曾得罪。今一旦弃之他人,贱妾有死而已,决难从命。”令公大笑道:“痴妮子,我非木石,岂与你无情?但前日岳云楼饮宴之时,我见此人目不转睛,晓得他钟情于汝。此人少年未娶,新立大功,非汝不足以快其意耳。”弄珠儿扯住令公衣袂,撒娇撒痴,千不肯,万不肯,只是不肯从命。令公道:“今日之事,也由不得你。做人的妻,强似做人的妾。此人将来功名,不弱于我,乃汝福分当然。我又不曾误你,何须悲怨!”教众妾扶起珠娘,“莫要啼哭。”众妾为平时珠娘有专房之宠,满肚子恨他,巴不得撚他出去。今日闻此消息,正中其怀,一拥上前,拖拖曳曳,扶他到西房去,着实窝伴他,劝解他。弄珠儿此时也无可奈何,想着令公英雄性子,在儿女头上不十分留恋,叹了口气,只得罢了。从此日为始,令公每夜轮遣两名姬妾,陪珠娘西房宴宿,再不要他相见。有诗为证:

  昔日专房宠,今朝召见稀。
  非关情太薄,犹恐动情痴。

  再说申徒泰自郯城回后,口不言功,禀过令公,依旧在新府督工去了。这日工程报完,恰好库吏也来禀道:“六十万钱资妆,俱已备下,伏乞钧旨。”令公道:“权且寄下,待移府后取用。”一面分付阴阳生择个吉日,阖家迁在新府住居,独留下弄珠儿及丫鬟、养娘数十人。库吏奉了钧帖,将六十万钱资妆,都搬来旧衙门内,摆设得齐齐整整,花堆锦簇。众人都疑道:“令公留这旧衙门做外宅,故此重新摆设。”谁知其中就理!

  这日,申徒泰同着一般虞候,正在新府声喏庆贺。令公独唤申徒泰上前,说道:“郯城之功,久未图报。闻汝尚未娶妻,小妾颇工颜色。特奉赠为配。薄有资妆,都在旧府。今日是上吉之日,便可就彼成亲,就把这宅院判与你夫妻居住。”申徒泰听得,到吓得面如土色,不住的磕头,只道得个“不敢”二字,那里还说得出什么说话!令公又道:“大丈夫意气相许,头颅可断,何况一妾!我主张已定,休得推阻。”申徒泰兀自谦让,令公分付众虞候,替他披红插花,随班乐工奏动鼓乐。众虞候喝道:“申徒泰,拜谢了令公!”申徒泰恰似梦里一般,拜了几拜,不由自身做主,众人拥他出府上马。乐人迎导而去,直到旧府。

  只见旧时一班直厅的军壮,预先领了钧旨,都来参谒。前厅后堂,悬花结彩。丫鬟、养娘等引出新人交拜,鼓乐喧天,做起花烛筵席。申徒泰定睛看时,那女子正是岳云楼中所见。当时只道是天上神仙,霎时出现。因为贪看他颜色,险些儿获其大祸,丧了性命。谁知今日等闲间做了百年眷属,岂非侥幸?进到内宅,只见器用供帐,件件新,色色备,分明钻入锦绣窝中,好生过意不去。当晚就在西房安置,夫妻欢喜,自不必说。

  次日,双双两口儿都到新府拜谢葛令公。令公分付挂了回避牌,不消相见。刚才转身回去,不多时,门上报到令公自来了,申徒泰慌忙迎着马头下跪迎接。葛令公下马扶起,直至厅上。令公捧出告身一道,请申徒泰为参谋之职。原来那时做镇使的,都请得有空头告身,但是军中合用官员,随他填写取用,然后奏闻朝廷,无有不依。况且申徒泰已有功绩申奏去了,朝廷自然优录的。令公教取官带与申徒泰换了,以礼相接。自此申徒泰洗落了“厅头”二字,感谢令公不尽。

  一日,与浑家闲话,问及令公平日恁般宠爱,如何割舍得下?弄珠儿叙起岳云楼目不转睛之语,“令公说你锺情于妾,特地割爱相赠。”申徒泰听罢,才晓得令公体悉人情,重贤轻色,真大丈夫之所为也。这一节传出,军中都知道了,没一个人不夸扬令公仁德,都愿替他出力尽死。终令公之世,人心悦服,地方安静。后人有诗赞云:
  
  重贤轻色古今稀,反怨为恩事更奇。
  试借兖州功簿看,黄金台上有名姬。


End



卷05 ‧ 穷马周遭际卖䭔媪

  前程暗漆本难知,秋月春花各有时。
  静听天公吩咐去,何须昏夜苦奔驰?

  话说大唐贞观改元,太宗皇帝仁明有道,信用贤臣。文有十八学士,武有十八路总管。真个是:

  鸳班济济,鹭序彬彬。

  凡天下有才有智之人,无不举荐在位,尽其抱负。所以天下太平,万民安乐。就中单表一人,姓马,名周,表字宾王,博州茌平人氏。父母双亡,一贫如洗。年过三旬,尚未娶妻,单单只剩一身。自幼精通书史,广有学问;志气谋略,件件过人。只为孤贫无援,没有人荐拔他。分明是一条神龙困于泥淖之中,飞腾不得。眼见别人才学万倍不如他的,一个个出身通显,享用爵禄,偏则自家怀才不遇。每日郁郁自叹道:“时也,运也,命也。”一生挣得一副好酒量,闷来时只是饮酒,尽醉方休。日常饭食,有一顿,没一顿,都不计较;单少不得杯中之物。若自己没钱买时,打听邻家有酒,便去噇吃。却又大模大样,不谨慎,酒后又要狂言乱叫,发风骂坐。这伙三邻四舍被他咶噪的不耐烦,没一个不厌他。背后唤他做“穷马周”,又唤他是“酒鬼”。那马周晓得了,也全不在心上。正是:

  未逢龙虎会,一任马牛呼。

  且说博州刺史姓达,名奚,素闻马周明经有学,聘他为本州助教之职。到任之日,众秀才携酒称贺,不觉吃得大醉。次日,刺史亲到学宫请教。马周兀自中酒,爬身不起。刺史大怒而去。马周醒后,晓得刺史曾到,特往州衙谢罪,被刺史责备了许多说话。马周口中唯唯,只是不能悛改。每遇门生执经问难,便留住他同饮。支得俸钱,都付与酒家,兀自不敷,依旧在门生家噇酒。一日,吃醉了,两个门生左右扶住,一路歌咏而回。恰好遇着刺史前导,喝他回避,马周那里肯退步?瞋着双眼到骂人起来,又被刺史当街发作了一场。马周当时酒醉不知,次日醒后,门生又来劝马周,在刺史处告罪。马周叹口气道:“我只为孤贫无援,欲图个进身之阶,所以屈志于人。今因酒过,屡被刺史责辱,何面目又去鞠躬取怜?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这个助教官儿也不是我终身养老之事。”便把公服交付门生,教他缴还刺史,仰天大笑,出门而去。正是:

  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一文钱。

  自古道:水不激不跃,人不激不奋。马周只为吃酒上受刺史责辱不过,叹口气出门,到一个去处,遇了一个人提携,直做到吏部尚书地位。此是后话。

  且说如今到那里去?他想着:“冲州撞府,没甚大遭际,则除是长安帝都,公侯卿相中,有个能举荐的萧相国,识贤才的魏无知,讨个出头日子,方遂平生之愿。”望西迤逦而行,不一日,来到新丰。原来那新丰城是汉高皇所筑。高皇生于丰里,后来起兵,诛秦灭项,做了大汉天子,尊其父为太上皇。太上皇在长安城中,思想故乡风景。高皇命巧匠照依故丰,建造此城,迁丰人来居住。凡街市、屋宇,与丰里制度一般无二。把张家鸡儿、李家犬儿,纵放在街上,那鸡犬也都认得自家门首,各自归家。太上皇大喜,赐名新丰。今日大唐仍建都于长安,这新丰总是关内之地,市井稠密,好不热闹!只这招商旅店,也不知多少。

  马周来到新丰市上,天色已晚,只拣个大大客店,踱将进去。但见红尘滚滚,车马纷纷,许多商贩客人,驮着货物,挨三顶五的进店安歇。店主王公迎接了,慌忙指派房头,堆放行旅。众客人寻行逐队,各据坐头,计浆索酒。小二哥搬运不迭,忙得似走马灯一般。马周独自个冷清清地坐在一边,并没半个人睬他。马周心中不忿,拍案大叫道:“主人家,你好欺负人!偏偏不是客,你就不来照顾,是何道理?”王公听得发作,便来收科道:“客官不须发怒。那边人众,只得先安放他;你只一位,却容易答应。但是用酒用饭,只管分付老汉就是。”马周道:“俺一路行来,没有洗脚,且讨些干净热水用用。”王公道:“锅子不方便,要热水再等一会。”马周道:“既如此,先取酒来。”王公道:“用多少酒?”马周指着对面大座头上一伙客人,问主人家道:“他们用多少,俺也用多少。”王公道:“他们五位客人,每人用一斗好酒。”马周道:“论起来还不勾俺半醉,但俺途中节饮,也只用五斗罢。有好嗄饭尽你搬来。”王公分付小二过了。一连暖五斗酒,放在桌上,摆一只大磁瓯,几碗肉菜之类。马周举瓯独酌,旁若无人。约莫吃了三斗有余,讨个洗脚盆来,把剩下的酒,都倾在里面;躧脱双靴,便伸脚下去洗濯。众客见了,无不惊怪。王公暗暗称奇,知其非常人也。同时岑文本画得有《马周濯足图》,后有烟波钓叟题赞于上,赞曰:

  世人尚口,吾独尊足。
  口易兴波,足能踄陆。
  处下不倾,千里可逐。
  劳重赏薄,无言忍辱。
  酬之以酒,慰尔仆仆。
  令尔忘忧,胜吾厌腹。
  吁嗟宾王,见超凡俗。

  当夜安歇无话。次日,王公早起会钞,打发行客登程。马周身无财物,想天气渐热了,便脱下狐裘与王公当酒钱。王公见他是个慷慨之士,又嫌狐裘价重,再四推辞不受。马周索笔,题诗壁上。诗云:

  古人感一饭,千金弃如屣。匕箸安足酬?所重在知己。
  我饮新丰酒,狐裘不用抵。贤哉主人翁,意气倾闾里!

  后写“茌平人马周题”。王公见他写作俱高,心中十分敬重。便问:“马先生如今何往?”马周道:“欲往长安求名。”王公道:“曾有相熟寓所否?”马周回道:“没有。”王公道:“马先生大才,此去必然富贵。但长安乃米珠薪桂之地,先生资釜既空,将何存立?老夫有个外甥女,嫁在彼处万寿街卖䭔赵三郎家。老夫写封书,送先生到彼作寓,比别家还省事;更有白银一两,权助路资,休嫌菲薄。”马周感其厚意,只得受了。王公写书已毕,递与马周。马周道:“他日寸进,决不相忘。”作谢而别。

  行至长安,果然是花天锦地,比新丰市又不相同。马周径问到万寿街赵卖䭔家,将王公书信投递。原来赵家积世卖这粉食为生,前年赵三郎已故了。他老婆在家守寡,接管店面,这就是新丰店中王公的外甥女儿。年纪虽然三十有余,兀自丰艳胜人。京师人顺口都唤他做“卖䭔媪”。北方的“媪”字,即如南方的“妈”字一般。这王媪初时坐店卖䭔,神相袁天罡一见大惊,叹道:“此媪面如满月,唇若红莲,声响神清,山根不断,乃大贵之相!他日定为一品夫人,如何屈居此地?”偶在中郎将常何面前,谈及此事。常何深信袁天罡之语,分付苍头,只以买䭔为名,每日到他店中闲话,说发王媪嫁人,欲娶为妾。王媪只是干笑,全不统口。正是:

  姻缘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缘莫强求。

  却说王媪隔夜得一异梦,梦见一匹白马,自东而来,到他店中,把粉䭔一口吃尽。自己执箠赶逐,不觉腾上马背。那马化为火龙,冲天而去。醒来满身都热,思想此梦非常。恰好这一日,接得母舅王公之信,送个姓马的客人到来;又马周身穿白衣。王媪心中大疑,就留住店中作寓,一日三餐,殷勤供给。那马周恰似理之当然一般,绝无谦逊之意;这里王媪也始终不怠。叵耐邻里中有一班浮荡子弟,平日见王媪是个俏丽孤孀,闲常时倚门靠壁,不三不四,轻嘴薄舌的狂言挑拨,王媪全不招惹,众人到也道他正气。今番见他留个远方单身客在家,未免言三语四,造出许多议论。王媪是个精细的人,早已察听在耳朵里,便对马周道:“贱妾本欲相留,奈孀妇之家,人言不雅。先生前程远大,宜择高枝栖止,以图上进;若埋没大才于此,枉自可惜。”马周道:“小生情愿为人馆宾,但无路可投耳。”

  言之未已,只见常中郎家苍头又来买䭔。王媪想着常何是个武臣,必定少不得文士相帮。乃向苍头问道:“有个薄亲马秀才,饱学之士,在此觅一馆舍,未知你老爷用得着否?”苍头答应道:“甚好。”原来那时正值天旱,太宗皇帝诏五品以上官员,都要悉心竭虑,直言得失,以凭采用。论常何官职,也该具奏,正欲访求饱学之士,倩他代笔,恰好王媪说起马秀才,分明是饥时饭,渴时浆,正搔着痒处。苍头回去禀知常何,常何大喜,即刻遣人备马来迎。马周别了王媪,来到常中郎家里。常何见马周一表非俗,好生钦敬。当日置酒相待,打扫书馆,留马周歇宿。

  次日,常何取白金二十两,彩绢十端,亲送到馆中,权为贽礼。就将圣旨求言一事,与马周商议。马周索取笔研,拂开素纸,手不停挥,草成便宜二十条。常何叹服不已。连夜缮写齐整,明日早朝进呈御览。太宗皇帝看罢,事事称善。便问常何道:“此等见识议论,非卿所及,卿从何处得来?”常何拜伏在地,口称:“死罪!这便宜二十条,臣愚实不能建白。此乃臣家客马周所为也。”太宗皇帝道:“马周何在?可速宣来见朕。”黄门官奉了圣旨,径到常中郎家宣马周。马周吃了早酒,正在鼾睡,呼唤不醒。又是一道旨意下来催促。到第三遍,常何自来了。此见太宗皇帝爱才之极也。史官有诗云:

  三道征书络绎催,贞观天子惜贤才。
  朝廷爱士皆如此,安得英雄困草莱?

  常何亲到书馆中,教馆童扶起马周,用凉水喷面,马周方才苏醒。闻知圣旨,慌忙上马。常何引到金銮见驾。拜舞已毕,太宗玉音问道:“卿何处人氏?曾出仕否?”马周奏道:“臣乃茌平县人,曾为博州助教。因不得其志,弃官来游京都。今获觐天颜,实出万幸。”太宗大喜,即日拜为监察御史,钦赐袍笏官带。马周穿着了,谢恩而出。仍到常何家,拜谢举其荐之德。常何重开筵席,把酒称贺。

  至晚酒散,常何不敢屈留马周在书馆住宿。欲备轿马,送到令亲王媪家去。马周道:“王媪非亲戚,不过借宿其家而已。”常何大惊,问道:“御史公有宅眷否?”马周道:“惭愧,实因家贫未娶。”常何道:“袁天罡先生曾相王媪有一品夫人之贵,只怕是令亲,或有妨碍;既然萍水相逢,便是天缘。御史公若不嫌弃,下官即当作伐。”马周感王媪殷勤,亦有此意,便道:“若得先辈玉成,深感大德。”是晚,马周仍在常家安歇。

  次早,马周又同常何面君。那时鞑虏突厥反叛,太宗皇帝正遣四大总管出兵征剿,命马周献平虏策。马周在御前,口诵如流,句句中了圣意,改为给事中之职。常何举贤有功,赐绢百匹。常何谢恩出朝,分付马上就引到卖䭔店中,要请王媪相见。王媪还只道常中郎强要娶他,慌忙躲过,那里肯出来。常何坐在店中,叫苍头去寻个老年邻妪,替他传话:“今日常中郎来此,非为别事,专为马给谏求亲。”王媪问其情由,方知马给谏就是马周。向时白马化龙之梦,今已验矣;此乃天付姻缘,不可违也。常何见王媪允从了,便将御赐绢匹,替马周行聘。赁下一所空宅,教马周住下。择个吉日,与王媪成亲,百官都来庆贺。正是:

  分明乞相寒儒,忽作朝家贵客。

  王媪嫁了马周,把自己一家一火,都搬到马家来了。里中无不称羡,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马周自从遇了太宗皇帝,言无不听,谏无不从,不上三年,直做到吏部尚书,王媪封做夫人之职。那新丰店主人王公,知马周发迹荣贵,特到长安望他,就便先看看外甥女。行至万寿街,已不见了卖䭔店,只道迁居去了。细问邻舍,才晓得外甥女已寡,晚嫁的就是马尚书,王公这场欢喜非通小可。问到尚书府中,与马周夫妇相见,各叙些旧话。住了月余,辞别要行。马周将千金相赠,王公那里肯受。马周道:“壁上诗句犹在,一饭千金,岂可忘也?”王公方才收了,作谢而回,遂为新丰富民。此乃投瓜报玉,施恩报恩,也不在话下。

  再说达奚刺史,因丁忧回籍,服满到京。闻马周为吏部尚书,自知得罪,心下忧惶,不敢补官。马周晓得此情,再三请要他相见。达奚拜倒在地,口称:“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马周慌忙扶起道:“刺史教训诸生,正宜取端谨之士。嗜酒狂呼,此乃马周之罪,非贤刺史之过也。”即日举荐达奚为京兆尹。京师官员见马周度量宽洪,无不敬服。马周终身富贵,与王媪偕老。后人有诗叹云:

  一代名臣属酒人,卖䭔王媪亦奇人。
  时人不具波斯眼,枉使明珠混俗尘。


End



卷04 ‧ 闲云庵阮三偿冤债

  好姻缘是恶姻缘,莫怨他人莫怨天。
  但愿向平婚嫁早,安然无事度余年。

  这四句,奉劝做人家的,早些毕了儿女之债。常言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不婚不嫁,弄出丑吒。多少有女儿的人家,只管要拣门择户,扳高嫌低,担误了婚姻日子。情窦开了,谁熬得住?男子便去偷情嫖院;女儿家拿不定定盘星,也要走差了道儿。那时悔之何及!

  则今日说个大大官府,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兔演巷,姓陈,名太常。自是小小出身,累官至殿前太尉之职。年将半百,娶妾无子,止生一女,叫名玉兰。那女孩儿生于贵室,长在深闺,青春二八,真有如花之容,似月之貌。况描绣针线,件件精通;琴棋书画,无所不晓。那陈太常常与夫人说:“我位至大臣,家私万贯,止生得这个女儿,况有才貌,若不寻个名目相称的对头,枉居朝中大臣之位。”便唤官媒婆分付道:“我家小姐年长,要选良姻,须是三般全的方可来说:一要当朝将相之子,二要才貌相当,三要名登黄甲。有此三者,立赘为婿;如少一件,枉自劳力。”因此往往选择,或有登科及第的,又是小可出身;或门当户对,又无科第;及至两事俱全,年貌又不相称,以此蹉跎下去。光阴似箭,玉兰小姐不觉一十九岁了,尚没人家。

  时值正和二年上元令节,国家有旨庆赏元宵。五凤楼前架起鳌山一座,满地华灯,喧天锣鼓。自正月初五日起,至二十日止,禁城不闭,国家与民同乐。怎见得?有只词儿,名《瑞鹤仙》,单道着上元佳景:

  “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遍。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灿烂。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

  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暧,花影乱,笑声喧。闹蛾儿满地,成团打块,簇道冠儿斗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

  只为这元宵佳节,处处观灯,家家取乐,引出一段风流的事来。

  话说这兔演巷内,有个年少才郎,姓阮,名华,排行第三,唤做阮三郎。他哥阮大与父母专在两京商贩,阮二专一管家。那阮三年方二九,一貌非俗;诗词歌赋,般般皆晓。笃好吹箫。结交几个豪家子弟,每日向歌馆娼楼,留连风月。时遇上元灯夜,知会几个弟兄来家,笙箫弹唱,歌笑赏灯。这伙子弟在阮三家,吹唱到三更方散。阮三送出门,见行人稀少,静夜月明如画,向众人说道:“恁般良夜,何忍便睡?再举一曲何如?”众人依允,就在阶沿石上向月而坐,取出笙、箫、象板,口吐清音,呜呜咽咽的又吹唱起来。正是: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那阮三家,正与陈太尉对衙。衙内小姐玉兰,欢耍赏灯,将次要去歇息,忽听得街上乐声缥缈,响彻云际。料得夜深,众人都睡了,忙唤梅香,轻移莲步,直至大门边。听了一回,情不能已。有个心腹的梅香,名曰碧云。小姐低低分付道:“你替我去街上看甚人吹唱。”梅香巴不得趋承小姐,听得使唤这事,轻轻地走到街边,认得是对邻子弟,忙转身入内,回复小姐道:“对邻阮三官与几个相识,在他门首吹唱。”那小姐半晌之间,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数日前,我爹曾说阮三点报朝中驸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中。想就是此人了,才貌必然出众。”又听了一个更次,各人分头散去。小姐回转香房,一夜不曾合眼,心心念念,只想着阮三:“我若嫁得恁般风流子弟,也不枉一生夫妇。怎生得会他一面也好?”正是:

  邻女乍萌窥玉意,文君早乱听琴心。

  且说次日天晓,阮三同几个子弟到永福寺中游玩,见烧香的士女佳人,来往不绝,自觉心性荡漾。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吹唱消遣。每夜如此,迤逦至二十日。这一夜,众子弟们各有事故,不到阮三家里。阮三独坐无聊,偶在门侧临街小轩内,拿壁间紫玉鸾箫,手中按着宫、商、角、徵、羽,将时样新词曲调,清清地吹起。吹不了半只曲儿,忽见个侍女推门而入,深深地向前道个万福。阮三停箫问道:“你是谁家的姐姐?”丫鬟道;“贱妾碧云,是对邻陈衙小姐贴身伏侍的。小姐私慕官人,特地着奴请官人一见。”那阮三心下思量道:“他是个官宦人家,守阍耳目不少。进去易,出来难,被人瞧见盘问时,将何回答?却不枉受凌辱?”当下回言道:“多多上复小姐,怕出入不便,不好进来。”碧云转身回复小姐。小姐想起夜来音韵标格,一时间春心摇动,便将手指上一个金镶宝石戒指儿,褪将下来,付与碧云,分付道:“你替我将这件物事,寄与阮三郎,将带他来见我一见,万不妨事。”碧云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慌忙来到小轩。阮三官还在那里。碧云手儿内托出这个物来,致了小姐之意。阮三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有此物为证,又有梅香引路,何怕他人?”随即与碧云前后而行。到二门外,小姐先在门傍守候,觑着阮三目不转睛,阮三看得女子也十分仔细。正欲交言,门外吆喝道:“太尉回衙!”小姐慌忙回避归房,阮三郎火速回家。

  自此把那戒指儿紧紧的戴在左手指上,想那小姐的容貌,一时难舍。只恨闺阁深沉,难通音信。或在家,或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儿,心中十分惨切。无由再见,追忆不已。那阮三虽不比宦家子弟,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因是相思日久,渐觉四肢羸瘦,以至废寝忘餐。忽经两月有余,恹恹成病。父母再三严问,并不肯说。正是:

  口含黄柏味,有苦自家知。

  却说有一个与阮三一般的豪家子弟,姓张,名远,素与阮三交厚。闻得阮三有病月余,心中悬挂。一日早,到阮三家内询问起居。阮三在卧榻上听得堂中有似张远的声音,唤仆邀入房内。张远看着阮三面黄肌瘦,咳嗽吐痰,心中好生不忍,嗟叹不已。坐向榻床上去问道:“阿哥,数日不见,怎么染着这般晦气?你害的是甚么病?”阮三只摇头不语。张远道:“阿哥,借你手我看看脉息。”阮三一时失于计较,便将左手抬起,与张远察脉。张远按着寸关尺,正看脉间,一眼瞧见那阮三手指上戴着个金嵌宝石的戒指。张远口中不说,心下思量:“他这等害病,还戴着这个东西,况又不是男子之物,必定是妇人的表记。料得这病根从此而起。”也不讲脉理,便道:“阿哥,你手上戒指从何而来?恁般病症,不是当耍。我与你相交数年,重承不弃,日常心腹,各不相瞒。我知你心,你知我意,你可实对我说。”阮三见张远参到八九分的地步,况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将来历因依,尽行说了。张远道:“阿哥,他虽是个宦家的小姐,若无这个表记,便对面相逢,未知他肯与不肯;既有这物事,心下已允。待哥哥将息贵体,稍健旺时,在小弟身上,想个计策,与你成就此事。”阮三道:“贱恙只为那事而起,若要我病好,只求早图良策。”枕边取出两锭银子,付与张远道:“倘有使用,莫惜小费。”张远接了银子道:“容小弟从容计较,有些好音,却来奉报。你可宽心保重。”张远作别出门,到陈太尉衙前站了两个时辰。内外出入人多,并无相识,张远闷闷而回。

  次日,又来观望,绝无机会。心下想道:“这事难以启齿,除非得他梅香碧云出来,才可通信。”看看到晚,只见一个人捧着两个磁瓮,从衙里出来,叫唤道:“门上那个走差的闲在那里?奶奶着你将这两瓮小菜送与闲云庵王师父去。”张远听得了,便想道:“这闲云庵王尼姑,我平昔相认的。奶奶送他小菜,一定与陈衙内往来情熟。他这般人,出入内里,极好传消递息,何不去寻他商议?”又过了一夜。到次早,取了两锭银子,径投闲云庵来。这庵儿虽小,其实幽雅。怎见得?有诗为证:

  短短横墙小小亭,半檐疏玉响玲玲。
  尘飞不到人长静,一篆炉烟两卷经。

  庵内尼姑,姓王,名守长,他原是个收心的弟子。因师弃世日近,不曾接得徒弟,止有两个烧香、上灶烧火的丫头。专一向富贵人家布施。佛殿后新塑下观音、文殊、普贤三尊法像,中间观音一尊,亏了陈太尉夫人发心喜舍,妆金完了,缺那两尊未有施主。这日正出庵门,恰好遇着张远。尼姑道:“张大官何往?”张远答道:“特来。”尼姑回身请进,邀入庵堂中坐定。

  茶罢,张远问道:“适间师父要往那里去?”尼姑道:“多蒙陈太尉家奶奶布施,完了观音圣像,不曾去回复他。昨日又承他差人送些小菜来看我,作意备些薄礼,来日到他府中作谢,后来那两尊,还要他大出手哩。因家中少替力的人,买几件小东西,也只得自身奔走。”张远心下想道:“又好个机会。”便向尼姑道:“师父,我有个心腹朋友,是个富家。这二尊圣像,就要他独造也是容易,只要烦师父干一件事。”张远在袖儿里摸出两锭银子,放在香桌上道:“这银子权当开手,事若成就,盖庵盖殿,随师父的意。”那尼姑贪财,见了这两锭细丝白银,眉花眼笑道:“大官人,你相识是谁?委我干甚事来?”张远道:“师父,这事是件机密事,除是你干得,况是顺便。可与你到密室说知。”说罢,就把二锭银子,纳入尼姑袖里,尼姑半推不推收了。二人进一个小轩内竹榻前坐下,张远道:“师父,我那心腹朋友阮三官,于今岁正月间,蒙陈太尉小姐使梅香寄个表记来与他,至今无由相会。明日师父到陈府中去见奶奶,乘这个便,倘到小姐房中,善用一言,约到庵中与他一见,便是师父用心之处。”尼姑沉吟半晌,便道:“此事未敢轻许,待会见小姐,看其动静,再作计较。你且说甚么表记?”张远道:“是个嵌宝金戒指。”尼姑道:“借过这戒指儿来暂时,自有计较。”张远见尼姑收了银子,又不推辞,心中大喜。当时作别,便到阮三家来,要了他的金戒指,连夜送到尼姑处了。

  却说尼姑在床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晓起来,梳洗毕,将戒指戴在左手上,收拾礼盒,着女童挑了,迤逦来到陈衙,直至后堂歇了。夫人一见,便道:“出家人如何烦你坏钞?”尼姑稽首道:“向蒙奶奶布施,今观音圣像已完,山门有幸。贫僧正要来回覆奶奶。昨日又蒙厚赐,感谢不尽。”夫人道:“我见你说没有好小菜吃粥,恰好江南一位官人,送得这几瓮瓜菜来,我分两瓮与你。这些小东西,也谢什么!”尼姑合掌道:“阿弥陀佛!滴水难消。虽是我僧家口吃十方,难说是应该的。”夫人道:“这圣像完了中间一尊,也就好看了。那两尊以次而来,少不得还要助些工费。”尼姑道:“全仗奶奶做个大功德,今生恁般富贵,也是前世布施上修来的。如今再修去时,那一世还你荣华受用。”夫人教丫鬟收了礼盒,就分付厨下办斋,留尼姑过午。

  少间,夫人与尼姑吃斋,小姐也坐在侧边相陪。斋罢,尼姑开言道:“贫僧斗胆,还有句话相告:小庵圣像新完,涓选四月初八日,我佛诞辰,启建道场,开佛光明。特请奶奶、小姐,光降随喜,光辉山门则个。”夫人道:“老身定来拜佛,只是小姐怎么来得?”那尼姑眉头一蹙,计上心来,道:“前日坏腹,至今未好,借解一解。”那小姐因为牵挂阮三,心中正闷,无处可解情怀。忽闻尼姑相请,喜不自胜。正要行动,仍听夫人有阻,巴不得与那尼姑私下计较。因见尼姑要解手,便道:“奴家陪你进房。”两个直至闺室。正是:

  背地商量无好话,私房计较有奸情。

  尼姑坐在触桶上道:“小姐,你到初八日同奶奶到小庵觑一觑,若何?”小姐道:“我巴不得来,只怕爹妈不肯。”尼姑道:“若是小姐坚意要去,奶奶也难固执。奶奶若肯时,不怕太尉不容。”尼姑一头放话,一头去拿粗纸,故意露出手指上那个宝石嵌的金戒指来。小姐见了大惊,便问道:“这个戒指那里来的?”尼姑道:“两月前,有个俊雅的小官人进庵,看妆观音圣像,手中褪下这个戒指儿来,带在菩萨手指上,祷祝道:‘今生不遂来生愿,愿得来生逢这人。’半日间对着那圣像,潸然挥泪。被我再四严问,他道:‘只要你替我访这戒指的对儿,我自有话说。’”小姐见说了意中之事,满面通红。停了一会,忍不住又问道:“那小官人姓甚?常到你庵中么?”尼姑回道:“那官人姓阮,不时来庵闲观游玩。”小姐道:“奴家有个戒指,与他到是一对。”说罢,连忙开了妆盒,取出个嵌宝戒指,递与尼姑。尼姑将两个戒指比看,果然无异,笑将起来。小姐道:“你笑什么?”尼姑道:“我笑这个小官人,痴痴的只要寻这戒指的对儿;如今对到寻着了,不知有何话说?”小姐道:“师父,我要……”说了半句,又住了口。尼姑道:“我们出家人,第一口紧。小姐有话,不妨分付。”小姐道:“我要会那官人一面,不知可见得么?”尼姑道:“那官人求神祷佛,一定也是为着小姐了。要见不难,只在四月初八这一日,管你相会。”小姐道:“便是爹妈容奴去时,母亲在前,怎得方便?”尼姑附耳低言道:“到那日来我庵中,倘斋罢闲坐,便可推睡,此事就谐了。”小姐点头会意,便将自己的戒指都舍与尼姑。尼姑道:“这金子好把做妆佛用,保小姐百事称心。”说罢,两个走出房来。夫人接着,问道:“你两个在房里多时,说甚么样话?”惊得那尼姑心头一跳,忙答道:“小姐因问我浴佛的故事,以此讲说这一晌。”又道:“小姐也要瞻礼佛像,奶奶对太尉老爷说声,至期专望同临。”夫人送出厅前,尼姑深深作谢而去。正是:

  惯使牢笼计,安排年少人。

  再说尼姑出了太尉衙门,将了小姐舍的金戒指儿,一直径到张远家来。张远在门首伺候多时了,远远地望见尼姑,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家下耳目众多,怎么言得此事?”提起脚儿,慌忙迎上一步道:“烦师父回庵去,随即就到。”尼姑回身转巷,张远穿径寻庵,与尼姑相见。邀入松轩,从头细话,将一对戒指儿度与张远。张远看见道:“若非师父,其实难成,阮三官还有重重相谢。”张远转身就去回复阮三。阮三又收一个戒指,双手带着,欢喜自不必说。

  至四月初七日,尼姑又自到陈衙邀请,说道:“因夫人小姐光临,各位施主人家,贫僧都预先回了。明日更无别人,千万早降。”夫人已自被小姐朝暮聒絮的要去拜佛,只得允了。那晚,张远先去期约阮三。到黄昏人静,悄悄地用一乘女轿抬到庵里。尼姑接入,寻个窝窝凹凹的房儿,将阮三安顿了。分明正是:

  猪羊送屠户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尼姑睡到五更时分,唤女童起来,佛前烧香点烛,厨下准备斋供。天明便去催那采画匠来,与圣像开了光明,早斋就打发去了。少时陈太尉女眷到来,怕不稳便,单留同辈女僧,在殿上做功德诵经。

  将次到巳牌时分,夫人与小姐两个轿儿来了。尼姑忙出迎接,邀入方丈。茶罢,去殿前、殿后拈香礼拜。夫人见旁无杂人,心下欢喜。尼姑请到小轩中宽坐,那伙随从的男女各有个坐处。尼姑支分完了,来陪夫人小姐前后行走,观看了一回,才回到轩中吃斋。斋罢,夫人见小姐饭食稀少,洋洋瞑目作睡。夫人道:“孩儿,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绝无闲杂之辈,便是志诚老实的女娘们,也不许他进我的房内。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门睡一睡,自取个稳便,等奶奶闲步一步。你们几年何月来走得一遭!”夫人道:“孩儿,你这般困倦,不如在师父房内睡睡。”

  小姐依了母命,走进房内,刚拴上门,只见阮三从床背后走出来,看了小姐,深深的作揖道:“姐姐,候之久矣。”小姐慌忙摇手,低低道:“莫要则声!”阮三倒褪几步,候小姐近前,两手相挽,转过床背后,开了侧门,又到一个去处:小巧漆桌藤床,隔断了外人耳目。两人搂做一团,说了几句情话,双双解带,好似渴龙见水。这场云雨,其实畅快。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想着吹箫风韵,一个想着戒指恩情。相思半载欠安宁,此际相逢侥幸。一个难辞病体,一个敢惜童身。枕边吁喘不停声,还嫌道欢娱俄顷。

  原来阮三是个病久的人,因为这女子,七情所伤,身子虚弱。这一时相逢,情兴酷浓,不顾了性命。那女子想起日前要会不能,今日得见,倒身奉承,尽情取乐。不料乐极悲生,为好成歉。一阳失去,片时气断丹田;七魄分飞,顷刻魂归阴府。正所谓: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小姐见阮三伏在身上寂然不动,用双手儿搂定郎腰,吐出丁香,送郎口中。只见牙关紧咬难开,摸着遍身冰冷,惊慌了云雨娇娘,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荡散了七魄,番身推在里床,起来忙穿襟袄,带转了侧门,走出前房,喘息未定。怕娘来唤,战战兢兢;向妆台重整花钿,对鸾镜再匀粉黛。恰才整理完备,早听得房外夫人声唤,小姐慌忙开门,夫人道:“孩儿,殿上功德也散了,你睡才醒?”小姐道:“我睡了半晌,在这里整头面,正要出来和你回衙去。”夫人道:“轿夫伺候多时了。”小姐与夫人谢了尼姑,上轿回衙去不题。

  且说尼姑王守长送了夫人起身,回到庵中,厨房里洗了盘碗器皿,佛殿上收了香火供食,一应都收拾已毕。只那张远同阮二哥进庵,与尼姑相见了,称谢不已,问道:“我家三官今在那里?”尼姑道:“还在我里头房里睡着。”尼姑便引阮二与张远开了侧房门,来卧床边叫道:“三哥,你恁的好睡,还未醒!”连叫数次不应,阮二用手摇也不动,口鼻全无气息。仔细看时,呜呼哀哉了。阮二吃了一惊,便道:“师父,怎地把我兄弟坏了性命?这事不得干净!”尼姑慌道:“小姐吃了午斋便推要睡,就入房内,约有二个时辰。殿上功德完了,老夫人叫醒来,恰才去得不多时。我只道睡着,岂知有此事。”阮二道:“说便是这般说,却是怎了?”尼姑道:“阮二官,今日幸得张大官在此,向蒙张大官分付,实望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终不成要害你兄弟性命?张大官,今日之事,却是你来寻我,非是我来寻你。告到官府,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向蒙施银二锭,一锭我用去了,止存一锭不敢留用,将来与三官人凑买棺木盛殓。只说在庵养病,不料死了。”说罢,将出这锭银子,放在卓上道:“你二位,凭你怎么处置。”张远与阮二默默无言,呆了半晌。

  阮二道:“且去买了棺木来再议。”张远收了银子,与阮二同出庵门,迤逦路上行着。张远道:“这个事本不干尼姑事。三哥是个病弱的人,想是与女子交会,用过了力气,阳气一脱,就是死的。我也只为令弟面上情分好,况令弟前日,在床前再四叮咛,央浼不过,只得替他干这件事。”阮二回言道:“我论此事,人心天理,也不干着那尼姑事,亦不干你事。只是我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祸作,作出这场事来。我心里也道罢了,只愁大哥与老官人回来怨畅,怎的了?”连晚与张远买了一口棺木,抬进庵里,盛殓了,就放在西廊下,只等阮员外、大哥回来定夺。正是:

  酒到散筵欢趣少,人逢失意叹声多。

  忽一日,阮员外同大官人商贩回家,与院君相见,合家欢喜。员外动问三儿病症,阮二只得将前后事情,细细诉说了一遍。老员外听得说三郎死了,放声大哭一场,要写起词状,与陈太尉女儿索命:“你家贱人来惹我的儿子!”阮大、阮二再四劝道:“爹爹,这个事想论来,都是兄弟作出来的事,以致送了性命。今日爹爹与陈家讨命,一则势力不敌,二则非干太尉之事。”勉劝老员外选个日子,就庵内修建佛事,送出郊外安厝了。

  却说陈小姐自从闲云庵归后,过了月馀,常常恶心气闷,心内思酸,一连三个月经脉不举。医者用行经顺气之药,如何得应?夫人暗地问道:“孩儿,你莫是与那个成这等事么?可对我实说。”小姐晓得事露了,没奈何,只得与夫人实说。夫人听得呆了,道:“你爹爹只要寻个有名目的才郎,靠你养老送终;今日弄出这丑事,如何是好?只怕你爹爹得知这事,怎生奈何?”小姐道:“母亲,事已如此,孩儿只是一死,别无计较。”夫人心内又恼又闷。

  看看天晚,陈太尉回衙,见夫人面带忧容,问道:“夫人,今日何故不乐?”夫人回道:“我有一件事恼心。”太尉便问:“有甚么事恼心?”夫人见问不过,只得将情一一诉出。太尉不听说万事俱休,听得说了,怒从心上起,道:“你做母的不能看管孩儿,要你做甚?”急得夫人阁泪汪汪,不敢回对。太尉左思右想,一夜无寐。

  天晓出外理事,回衙与夫人计议:“我今日用得买实做了:如官府去,我女孩儿又出丑,我府门又不好看;只得与女孩儿商量作何理会。”女儿扑簌簌吊下泪来,低头不语。半晌间,扯母亲于背静处,说道:“当初原是儿的不是,坑了阮三郎的性命。欲要寻个死,又有三个月遗腹在身;若不寻死,又恐人笑。”一头哭着,一头说:“莫若等待十个月满足,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阮三后代,也是当日相爱情分。妇人从一而终。虽是一时苟合,亦是一日夫妻,我断然再不嫁人。若天可怜见,生得一个男子,守他长大,送还阮家,完了夫妻之情。那时寻个自尽,以赎玷辱父母之罪。”夫人将此话说与太尉知道,太尉只叹了一口气,也无奈何。暗暗着人请阮员外来家计议,说道:“当初是我闺门不谨,以致小女背后做出天大事来,害了你儿子性命,如今也休题了。但我女儿已有三个月遗腹,如何出活?如今只说我女曾许嫁你儿子,后来在闲云庵相遇,为想我女,成病几死,因而彼此私情。庶他日生得一男半女,犹有许嫁情由,还好看相。”阮员外依允,从此就与太尉两家来往。

  十月满足,阮员外一般遣礼催生,果然生个孩儿。到了三岁,小姐对母亲说,欲待领了孩儿,到阮家拜见公婆,就去看看阮三坟墓。夫人对太尉说知,俱依允了。拣个好日,小姐备礼过门,拜见了阮员外夫妇。次日,到阮三墓上哭奠了一回。又取出银两,请高行真僧广设水陆道场,追荐亡夫阮三郎。其夜梦见阮三到来,说道:“小姐,你晓得夙因么?前世你是个扬州名妓,我是金陵人,到彼访亲,与你相处情厚,许定一年之后再来,必然娶你为妻。及至归家,惧怕父亲,不敢禀知,别成姻眷。害你终朝悬望,郁郁而死。因是夙缘未断,今生乍会之时,两情牵恋。闲云庵相会,是你来索冤债;我登时身死,偿了你前生之命。多感你诚心追荐,今已得往好处托生。你前世抱志节而亡,今世合享荣华。所生孩儿,他日必大贵,烦你好好抚养教训。从今你休怀忆念。”玉兰小姐梦中一把扯住阮三,正要问他托生何处,被阮三用手一推,惊醒将来,嗟叹不已。方知生死恩情,都是前缘夙债。

  从此小姐放下情怀,一心看觑孩儿。光阴似箭,不觉长成六岁,生得清奇,与阮三一般标致,又且资性聪明。陈太尉爱惜真如掌上之珠,用自己姓,取名陈宗阮,请个先生教他读书,到一十六岁,果然学富五车,书通二西。十九岁上,连科及第,中了头甲状元,奉旨归娶。陈、阮二家争先迎接回家,宾朋满堂,轮流做庆贺筵席。当初陈家生子时,街坊上晓得些风声来历的,免不得点点搠搠,背后讥诮。到陈宗阮一举成名,翻夸奖玉兰小姐贞节贤慧,教子成名,许多好处。世情以成败论人,大率如此!后来陈宗阮做到吏部尚书留守官,将他母亲十九岁上守寡,一生不嫁,教子成名等事,表奏朝廷,启建贤节牌坊。正所谓:

  贫家百事百难做,富家差得鬼推磨。

  虽然如此,也亏陈小姐后来守志,一床锦被遮盖了,至今河南府传作佳话。有诗为证,诗曰:

  兔演巷中担病害,闲云庵里偿冤债。
  周全末路仗贞娘,一床锦被相遮盖。


End



卷03 ‧ 新桥市韩五卖春情

  情宠娇多不自由,骊山举火戏诸侯。
  祇知一笑倾人国,不觉胡尘满玉楼。

  这四句诗,是胡曾《咏史诗》。专道着昔日周幽王宠一个妃子,名曰褒姒,千方百计的媚他。因要取褒姒一笑,向骊山之上,把与诸侯为号的烽火烧起来;诸侯只道幽王有难,都举兵来救,及到幽王殿下,寂然无事。褒姒呵呵大笑。后来犬戎起兵来攻,诸侯皆不来救;犬戎遂杀幽王于骊山之下。又春秋时,有个陈灵公,私通于夏徵舒之母夏姬。与其臣孔宁、仪行父日夜往其家,饮酒作乐。徵舒心怀愧恨,射杀灵公。后来六朝时,陈后主宠爱张丽华、孔贵嫔,自制《后庭花》曲,姱美其色,沉湎淫逸,不理国事。被隋兵所追,无处躲藏,遂同二妃投入井中,为隋将韩擒虎所获,遂亡其国。诗云:

  欢娱夏厩忽兴戈,眢井犹闻《玉树》歌。
  试看二陈同一律,从来亡国女戎多。

  当时,隋炀帝也宠萧妃之色。要看扬州景,用麻叔度为帅,起天下民夫百万,开汴河一千余里,役死人夫无数。造凤舰龙舟,使宫女牵之,两岸乐声闻于百里。后被宇文化及造反江都,斩炀帝于吴公台下,其国亦倾。有诗为证: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
  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更不回。

  至于唐明皇宠爱杨贵妃之色,春纵春游,夜专夜宠。谁想杨妃与安禄山私通,却抱禄山做孩儿。一日,云雨方罢,杨妃钗横鬓乱,被明皇撞见,支吾过了。明皇从此疑心,将禄山除出在渔阳地面做节度使。那禄山思恋杨妃,举兵反叛。正是: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那明皇无计奈何,只得带取百官逃难。马嵬山下兵变,逼死了杨妃,明皇直走到西蜀。亏了郭令公血战数年,才恢复得两京。

  且如说这几个官家,都只为贪爱女色,致于亡国捐躯。如今愚民小子,怎生不把色欲警戒!说话的,你说那戒色欲则甚?自家今日说一个青年子弟,只因不把色欲警戒,去恋着一个妇人,险些儿坏了堂堂六尺之躯,丢了泼天的家计,惊动新桥市上,变成一本风流说话。正是:

  好将前事错,传与后人知。

  说这宋朝临安府,去城十里,地名湖墅;出城五里,地名新桥。那市上有个富户吴防御,妈妈潘氏,止生一子,名唤吴山,娶妻余氏,生得四岁一个孩儿。防御门首开个丝绵铺,家中放债积谷,果然是金银满箧,米谷成仓!去新桥五里,地名灰桥市上,新造一所房屋,令子吴山,再拨主管帮扶,也好开一个铺。家中收下的丝绵,发到铺中卖与在城机户。吴山生来聪俊,粗知礼义;干事朴实,不好花哄。因此防御不虑他在外边闲理会。

  且说吴山每日早晨到铺中卖货,天晚回家。这铺中房屋,只占得门面,里头房屋都是空的。忽一日,吴山在家有事,至晌午才到铺中,走进看时,只见屋后河边泊着两只剥船,船上许多箱笼、桌、凳、家伙,四五个人尽搬入空屋里来。船上走起三个妇人:一个中年胖妇人,一个老婆子,一个小妇人,尽走入屋里来。只因这妇人入屋,有分教吴山: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吴山问主管道:“甚么人不问事由,擅自搬入我屋来?”主管道:“在城人家。为因里役,一时间无处寻屋,央此间邻居范老来说,暂住两三日便去。正欲报知,恰好官人自来。”吴山正欲发怒,见那小娘子敛袂向前深深的道个万福:“告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胆,一时事急,出于无奈,不及先来宅上禀知,望乞恕罪。容住三四日,寻了屋就搬去。房金依例拜纳。”吴山便放下脸来道:“既如此,便多住些时也不妨,请自稳便。”妇人说罢,就去搬箱运笼。吴山看得心痒,也替他搬了几件家伙。

  说话的,你说吴山平生鲠直,不好花哄。因何见了这个妇人,回嗔作喜,又替他搬家伙?你不知道,吴山在家时,被父母拘管得紧,不容他闲走。他是个聪明俊俏的人,干事活动,又不是一个木头的老实;况且青春年少,正是他的时节;父母又不在面前,浮铺中见了这个美貌的妇人,如何不动心?

  那胖妇人与小妇人都道:“不劳官人用力。”吴山道:“在此间住,就是自家一般,何必见外?”彼此俱各欢喜。天晚,吴山回家,分付主管与里面新搬来的说:“写纸房契来与我。”主管答应了,不在话下。

  且说吴山回到家中,并不把搬来一事说与父母知觉。当夜心心念念,想着那小妇人。次日早起,换身好衣服,打扮齐整,叫个小厮寿童跟着,摇摆到店中来。正是:

  没兴店中赊得酒,命衰撞着有情人。

  吴山来到铺中,卖了一回货。里面走动的八老来接吃茶,要纳房状。吴山心下正要进去,恰好得八老来接,便起身入去。只见那小妇人笑容可掬,接将出来万福:“官人请里面坐。”吴山到中间轩子内坐下。那老婆子和胖妇人都来相见陪坐,坐间止有三个妇人。吴山动问道:“娘子高姓?怎么你家男儿汉不见一个?”胖妇人道:“拙夫姓韩,与小儿在衙门跟官。早去晚回,官身不得相会。”坐了一回,吴山低着头睃那小妇人。这小妇人一双俊俏眼觑着吴山道:“敢问官人青春多少?”吴山道:“虚度二十四岁。拜问娘子青春?”小妇人道:“与官人一缘一会,奴家也是二十四岁。城中搬下来,偶辏遇官人,又是同岁,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

  那老妇人和胖妇人看见关目,推个事故起身去了,止有二人对坐。小妇人到把些风流话儿挑引吴山。吴山初然只道好人家,容他住,不过砑光而已。谁想见面,到来刮涎,才晓得是不停当的。欲待转身出去,那小妇人又走过来挨在身边坐定,作娇作痴,说道:“官人,你将头上金簪子来借我看一看。”吴山除了帽子,正欲拔时,被小妇人一手按住吴山头髻,一手拔了金簪,就便起身道:“官人,我和你去楼上说句话。”一头说,径走上楼去了。吴山随后跟上楼来讨簪子。正是:

  由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

  吴山走上楼来,叫道:“娘子,还我簪子!家中有事,就要回去。”妇人道:“我与你是宿世姻缘,你不要妆假,愿谐枕席之欢。”吴山道:“行不得!倘被人知觉,却不好看,况此间耳目较近。”时要下楼,怎奈那妇人放出那万种妖娆,搂住吴山,倒在怀里,将尖尖玉手,扯下吴山裙裤。情兴如火,按捺不住;携手上床,成其云雨。霎时云收雨散,两个起来偎倚而坐。吴山且惊且喜,问道:“姐姐,你叫做甚么名字?”妇人道:“奴家排行第五,小字赛金。长大,父母顺口叫道金奴。敢问官人排行第几?宅上做甚行业?”吴山道:“父母止生得我一身,家中收丝放债,新桥市上出名的财主。此间门前铺子,是我自家开的。”金奴暗喜道:“今番缠得这个有钱的男儿,也不枉了。”

  原来这人家是隐名的娼妓,又叫做“私窠子”,是不当官吃衣饭的。家中别无生意,只靠这一本帐。那老妇人是胖妇人的娘,金奴是胖妇人的女儿。在先,胖妇人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因为丈夫无用,挣挫不得已干这般勾当。金奴自小生得标致,又识几个字,当时已自嫁与人去了。只因在夫家不坐叠,做出来,发回娘家。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此时胖妇人年纪约近五旬,孤老来得少了,恰好得女儿来接代,也不当断这样行业,索性大做了。原在城中住,只为这样事被人告发,慌了,搬下来躲避。却恨吴山偶然撞在了他手里,圈套都安排停当,漏将入来,不由你不落水。怎地男儿汉不见一个?但看有人来,父子们都回避过了,做成的规矩。这个妇人,但贪他的,便着他的手,不止陷了一个汉子。

  当时金奴道:“一时慌促搬来,缺少盘费。告官人,有银子乞借应五两,不可推故。”吴山应允了。起身整了衣冠,金奴依先还了金簪。两个下楼,依旧坐在轩子内。吴山自思道:“我在此耽阁了半晌,虑恐邻舍们谈论。”又吃了一杯茶。金奴留吃午饭,吴山道:“我耽阁长久,不吃饭了。少间就送盘缠来与你。”金奴道:“午后特备一杯菜酒,官人不要见却。”说罢,吴山自出铺中。

  原来外边近邻见吴山进去。那房屋却是两间六椽的楼屋,金奴只占得一间做房,这边一间就是丝铺,上面却是空的。有好事哥哥,见吴山半晌不出来,伏在这间空楼壁边,入马之时,都张见明白。比及吴山出来,坐在铺中,只见几个邻人都来和哄道:“吴小官人,恭喜恭喜!”吴山初时已自心疑他们知觉,次后见众人来取笑,他通红了脸皮,说道:“好没来由!有甚么喜贺?”内中有原张见的,是对门开杂货铺的沈二郎,叫道:“你兀自赖哩,拔了金簪子,走上楼去做甚么?”吴山被他一句说着了,顿口无言,推个事故,起身便走。众人拦住道:“我们斗分银子,与你作贺。”

  吴山也不顾众说,使性子往西走了。去到娘舅潘家,讨午饭吃了。踱到门前,向一个店家借过等子,将身边买丝银子秤了二两,放在袖中。又闲坐了一回,捱到半晚,复到铺中来。主管道:“里面住的正在此请官人吃酒。”恰好八老出来道:“官人,你那里闲耍?教老子没处寻。家中特备菜酒,止请主管相陪,再无他客。”吴山就同主管走到轩子下。已安排齐整,无非鱼、肉、酒、果之类。吴山正席,金奴对坐,主管在旁。三人坐定,八老筛酒,吃过几杯,主管会意,只推要收铺中,脱身出来。吴山平日酒量浅,主管去了,开怀与金奴吃了十数杯,便觉有些醉来。将袖中银子送与金奴,便起身挽了金奴手道:“我有一句话和你说:这桩事,却有些不谐当。邻舍们都知了,来打和哄。倘或传到我家去,父母知道,怎生是好?此间人眼又紧,口嘴又歹,容不得人。倘有人不惬气,在此飞砖掷瓦,安身不稳。姐姐,依着我口,寻个僻静所在去住,我自常来看顾你。”金奴道:“说得是!奴家就与母亲商议。”说罢,那老子又将两杯茶来。吃罢,免不得又做些干生活。吴山辞别动身,嘱付道:“我此去未来哩,省得众人口舌。待你寻得所在,八老来说知,我来送你起身。”说罢,吴山出来铺中,分付主管说话,一径自回,不在话下。

  且说金奴送吴山去后,天色已晚。上楼卸了浓妆,下楼来吃了晚饭,将吴山所言移屋一节,备细说与父母知道。当夜各自安歇。次早起来,胖妇人分付八老悄地打听邻舍消息。八老到门前站了一回,蹔到间壁粜米张大郎门前,闲坐了一回。只听得这几家邻舍指指搠搠,只说这事。八老回家,对这胖妇人说道:“街坊上嘴舌,不是养人的去处。”胖妇人道:“因为在城中被人打搅,无奈搬来,指望寻个好处安身,久远居住,谁想又撞这般的邻舍!”说罢叹了口气。一面教老公去寻房子,一面看邻舍动静计较。

  却说吴山自那日回家,怕人嘴舌,瞒着父母,只推身子不快,一向不到店中来。主管自行卖货。金奴在家清闲不惯,八老又去招引旧时主顾,一般来走动。那几家邻舍初然只晓得吴山行踏,次后见往来不绝,方晓得是个大做的。内中有生事的道:“我这里都是好人家,如何容得这等鏖糟的在此住?常言道:近奸近杀。倘若争锋起来,致伤人命,也要带累邻舍。”说罢,却早那八老听得,进去说:今日邻舍们又如此如此说。胖妇人听得八老说了,没出气处,碾那老婆子道:“你七老八老,怕兀谁?不出去门前叫骂这短命多嘴的鸭黄儿!”婆子听了,果然就起身走到门前叫骂道:“那个多嘴贼鸭黄儿,在这里学放屁!若还敢来应我的,做这条老性命结识他。那个人家没亲眷来往?”邻舍们听得,道:“这个贼做大的出精老狗,不说自家干这般没理的事,到来欺邻骂舍!”开杂货店沈二郎正要应那婆子,中间又有守本分的劝道:“且由他!不要与这半死的争好歹,赶他起身便了。”婆子骂了几声,见无人来睬他,也自入去。

  却说众邻舍都来与主管说:“是你没分晓,容这等不明不白的人在这里住。不说自家理短,反教老婆子叫骂邻舍。你耳内须听得。我们都到你主家说与防御知道,你身上也不好看。”主管道:“列位高邻息怒,不必说得,早晚就着他搬去。”众人说罢,自去了。主管当时到里面对胖妇人说道:“你们可快快寻个所在搬去,不要带累我。看这般模样,住也不秀气。”胖妇人道:“不劳分付,拙夫已寻屋在城,只在旦晚就搬。”说罢,主管出来。胖妇人与金奴说道:“我们明早搬入城。今日可着八老悄地与吴小官说知,只莫教他父母知觉。”

  八老领语,走到新市上吴防御丝绵大铺,不敢径进。只得站在对门人家檐下蹔去,一眼只看着铺里。不多时,只见吴山踱将出来。看见八老,慌忙走过来,引那老子离了自家门首,借一个织熟绢人家坐下,问道:“八老有甚话说?”八老道:“家中五姐领官人尊命,明日搬入城去居住,特着老汉来与官人说知。”吴山道:“如此最好,不知搬在城中何处?”八老道:“搬在游奕营羊毛寨南横桥街上。”吴山就身边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二钱,送与八老道:“你自将去买杯酒吃。明日晌午,我自来送你家起身。”八老收了银子,作谢了,一径自回。

  且说吴山到次日巳牌时分,唤寿童跟随出门,走到归锦桥边南货店里,买了两包干果,与小厮拿着,来到灰桥市上铺里。主管相叫罢,将日逐卖丝的银子帐来算了一回。吴山起身,入到里面与金奴母子叙了寒温,将寿童手中果子,身边取出一封银子,说道:“这两包粗果,送与姐姐泡茶。银子三两,权助搬屋之费。待你家过屋后,再来看你。”金奴接了果子并银两,母子两个起身谢道:“重蒙见惠,何以克当!”吴山道:“不必谢,日后正要往来哩。”说罢,起身看时,箱笼家火已自都搬下船了。金奴道:“官人,去后几时来看我?”吴山道:“只须三五日间,便来相望。”金奴一家别了吴山,当日搬入城去了。正是: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且说吴山原有害夏的病:每过炎天时节,身体便觉疲倦,形容清减。此时正值六月初旬,因此请个针灸医人,背后灸了几穴火,在家调养,不到店内。心下常常思念金奴,争奈灸疮疼,出门不得。

  却说金奴从五月十七搬移在横桥街上居住,那条街上俱是营里军家,不好此事,路又僻拗,一向没人走动。胖妇人向金奴道:“那日吴小官许下我们三五日间就来,到今一月,缘何不见来走一遍?若是他来,必然也看觑我们。”金奴道:“可着八老去灰桥市上铺中探望他。”当时八老去,就出艮山门到灰桥市上丝铺里见主管。八老相见罢,主管道:“阿公来,有甚事?”八老道:“特来望吴小官。”主管道:“官人灸火在家未痊,向不到此。”八老道:“主管若是回宅,烦寄个信,说老汉到此不遇。”八老也不耽阁,辞了主管便回家中,回覆了金奴。金奴道:“可知不来,原来灸火在家。”

  当日金奴与母亲商议,教八老买两个猪肚磨净,把糯米莲肉灌在里面,安排烂熟。次蚤,金奴在房中磨墨挥笔,拂开鸾笺写封简,道:“贱妾赛金再拜,谨启情郎吴小官人: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悬悬不忘于心。向蒙期约,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昨遣八老探拜,不遇而回。妾移居在此,甚是荒凉。听闻贵恙灸火疼痛,使妾坐卧不安。空怀思忆,不能代替。谨具猪肚二枚,少申问安之意,幸希笑纳。情照不宣。仲夏二十一日,贱妾赛金再拜。”写罢,折成简子,将纸封了,猪肚装在盒里,又用帕子包了。都交付八老,叮嘱道:“你到他家,寻见吴小官,须索与他亲收。”

  八老提了盒子,怀中揣着简帖,出门径往大街。走出武林门,直到新桥市上吴防御门首,坐在街檐石上。只见小厮寿童走出,看见叫道:“阿公,你那里来,坐在这里?”八老扯寿童到人静去处说:“我特来见你官人说话。我只在此等,你可与我报与官人知道。”寿童随即转身,去不多时,只见吴山踱将出来。八老慌忙作揖:“官人,且喜贵体康安!”吴山道:“好!阿公,你盒子里甚么东西?”八老道:“五姐记挂官人灸火,没甚好物,只安排得两个猪肚,送来与官人吃。”吴山遂引那老子到个酒店楼上坐定,问道:“你家搬在那里好么?”八老道:“甚是消索。”怀中将柬帖子递与吴山。吴山接柬在手,拆开看毕,依先折了藏在袖中。揭开盒子拿一个肚子,教酒博士切做一盘,分付烫两壶酒来。吴山道:“阿公,你自在这里吃,我家去写回字与你。”八老道:“官人请稳便。”吴山来到家里卧房中,悄悄的写了回简,又秤五两白银,复到酒店楼上,又陪八老吃了几杯酒。八老道:“多谢官人好酒,老汉吃不得了。”起身回去,吴山遂取银子并回柬说道:“这五两银子,送与你家盘缠。多多拜覆五姐,过三两日,定来相望。”八老收了银、简,起身下楼,吴山送出酒店。

  却说八老走到家中,天晚入门,将银、简都付与金奴收了。将简拆开灯下看时,写道:“山顿首,字覆爱卿韩五娘妆次:向前会间,多蒙厚款。又且云情雨意,枕席锺情,无时少忘。所期正欲趋会,生因贱躯灸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顾,兼惠可口佳褷,不胜感感。二三日间,容当面会。白金五两,权表微情,伏乞收入。吴山再拜。”看简毕。金奴母子得了五两银子,千欢万喜,不在话下。

  且说吴山在酒店里,捱到天晚,拿了一个猪肚,悄地里到自卧房,对浑家说:“难得一个识熟机户,闻我灸火,今日送两个熟肚与我。在外和朋友吃了一个,拿一个回来与你吃。”浑家道:“你明日也用作谢他。”当晚吴山将肚子与妻在房吃了,全不教父母知觉。过了两日。第三日,是六月二十四日。吴山起蚤,告父母道:“孩儿一向不到铺中,喜得今日好了,去走一遭。况在城神堂巷有几家机户赊帐要讨,入城便回。”防御道:“你去不可劳碌。”吴山辞父,讨一乘兜轿抬了,小厮寿童打伞跟随。只因吴山要进城,有分教金奴险送他性命。正是: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伏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吴山上轿,不觉蚤到灰桥市上。下轿进铺,主管相见。吴山一心只在金奴身上,少坐,便起身分付主管:“我入城收拾机户赊帐,回来算你日逐卖帐。”主管明知到此处去,只不敢阻,但劝:“官人贵体新痊,不可别处闲走,空受疼痛。”吴山不听,上轿预先分付轿夫,径进艮山门,迤逦到羊毛寨南横桥,寻问湖市搬来韩家。旁人指说:“药铺间壁就是。”吴山来到门首下轿,寿童敲门。里面八老出来开门,见了吴山,慌入去说知。吴山进门,金奴母子两个堆下笑来迎接,说道:“贵人难见面。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吴山与金奴母子相唤罢,到里面坐定吃茶。金奴道:“官人认认奴家房里。”吴山同金奴到楼上房中。正所谓:

  合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

  金奴与吴山在楼上,如鱼得水,似漆投胶,两个无非说些深情密意的话。少不得安排酒殽,八老搬上楼来,掇过镜架,就摆在梳妆卓上。八老下来,金奴讨酒,才敢上去。两个并坐,金奴筛酒一杯,双手敬与吴山道:“官人灸火,妾心无时不念。”吴山接酒在手道:“小生为因灸火,有失期约。”酒尽,也筛一杯回敬与金奴。吃过十数杯,二人情兴如火,免不得再把旧情一叙。交欢之际,无限恩情。事毕起来,洗手更酌。又饮数杯,醉眼朦胧,余兴未尽。吴山因灸火在家,一月不曾行事,见了金奴,如何这一次便罢?吴山合当死,魂灵都被金奴引散乱了,情兴复发,又弄一火。正是:

  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

  吴山重复,自觉神思散乱,身体困倦,打熬不过,饭也不吃,倒身在床上睡了。金奴见吴山睡着,走下楼到外边,说与轿夫道:“官人吃了几杯酒,睡在楼上。二位太保宽坐等一等,不要催促。”轿夫道:“小人不敢来催。”金奴分付毕,走上楼来,也睡在吴山身边。

  且说吴山在床上方合眼,只听得有人叫:“吴小官好睡!”连叫数声。吴山醉眼看见一个胖大和尚,身披一领旧褊衫,赤脚穿双僧鞋,腰系着一条黄丝绦,对着吴山打个问讯。吴山跳起来还礼道:“师父上刹何处?因甚唤我?”和尚道:“贫僧是桑菜园水月寺住持,因为死了徒弟,特来劝化官人。贫僧看官人相貌,生得福薄,无缘受享荣华;只好受些清淡,弃俗出家,与我做个徒弟。”吴山道:“和尚好没分晓!我父母半百之年,止生得我一人,成家接代,创立门风,如何出家?”和尚道:“你只好出家,若还贪享荣华,即当命夭。依贫僧口,跟我去罢。”吴山道:“乱话!此间是妇人卧房,你是出家人,到此何干?”那和尚睁着两眼,叫道:“你跟我去也不?”吴山道:“你这秃驴,好没道理!只顾来缠我做甚?”和尚大怒,扯了吴山便走,到楼梯边,吴山叫起屈来,被和尚尽力一推,望楼梯下面倒撞下来。撒然惊觉,一身冷汗。开眼时,金奴还睡未醒,原来做一场梦。觉得有些恍惚,爬起坐在床上,呆了半晌。金奴也醒来,道:“官人好睡。难得你来,且歇了,明蚤去罢。”吴山道:“家中父母记挂,我要回去,别日再来望你。”金奴起身,分付安排点心。吴山道:“我身子不快,不要点心。”金奴见吴山脸色不好,不敢强留。吴山整了衣冠,下楼辞了金奴母子,急急上轿。

  天色已晚,吴山在轿思量:白日里做场梦,甚是作怪。又惊又忧,肚里渐觉疼起来。在轿过活不得,巴不得到家,分付轿夫快走。捱到自家门首,肚疼不可忍,跳下轿来,走入里面,径奔楼上。坐在马桶上,疼一阵,撒一阵,撒出来都是血水。半晌,方上床,头眩眼花,倒在床上,四肢倦怠,百骨酸疼,大底是本身元气微薄,况又色欲过度。

  防御见吴山面青失色,奔上楼来,吃了一惊道:“孩儿因甚这般模样?”吴山应道:“因在机户人家多吃了几杯酒,就在他家睡。一觉醒来热渴,又吃了一碗冷水,身体便觉拘急,如今作起泻来。”说未了,咬牙寒<口禁>,浑身冷汗如雨,身如炭火一般。防御慌急下楼,请医来看,道:“脉气将绝,此病难医。”再三哀恳太医,乞用心救取。医人道:“此病非干泄泻之事,乃是色欲过度,耗散元气,为脱阳之症,多是不好。我用一帖药,与他扶助元气。若是服药后,热退脉起,则有生意。”医人撮了药自去。父母再三盘问,吴山但摇头不语。

  将及初更,吴山服了药,伏枕而卧。忽见日间和尚又来,立在床边,叫道:“吴山,你强熬做甚?不如早随我去。”吴山道:“你快去,休来缠我!”那和尚不由分说,将身上黄丝绦缚在吴山项上,扯了便走。吴山攀住床棂,大叫一声惊醒,又是一梦。开眼看时,父母、浑家皆在面前。父母问道:“我儿因甚惊觉?”吴山自觉神思散乱,料捱不过,只得将金奴之事,并梦见和尚,都说与父母知道。说罢,哽哽咽咽哭将起来。父母、浑家尽皆泪下。防御见吴山病势危笃,不敢埋怨他,但把言语来宽解。

  吴山与父母说罢,昏晕数次。复苏,泣谓浑家道:“你可善侍公姑,好看幼子。丝行资本,尽彀盘费。”浑家哭道:“且宽心调理,不要多虑。”吴山叹了气一口,唤丫鬟扶起,对父母说道:“孩儿不能复生矣。爹娘空养了我这个忤逆子,也是年灾命厄,逢着这个冤家。今日虽悔,噬脐何及!传与少年子弟,不要学我干这等非为的事,害了自己性命。男子六尺之躯,实是难得!要贪花恋色的,将我来做个样。孩儿死后,将身尸丢在水中,方可谢抛妻弃子、不养父母之罪。”言讫,方才合眼,和尚又在面前。吴山哀告:“我师,我与你有甚冤仇,不肯放舍我?”和尚道:“贫僧只因犯了色戒,死在彼处,久滞幽冥,不得脱离鬼道。向日偶见官人白昼交欢,贫僧一时心动,欲要官人做个阴魂之伴。”言罢而去。

  吴山醒来,将这话对父母说知。吴防御道:“原来被冤魂来缠。”慌忙在门外街上,焚香点烛,摆列羹饭,望空拜告:“慈悲放舍我儿生命,亲到彼处设醮追拔。”祝毕,烧化纸钱。

  防御回到楼上,天晚,只见吴山朝着里床睡着,猛然番身坐将起来,睁着眼道:“防御,我犯如来色戒,在羊毛寨里寻了自尽。你儿子也来那里淫欲,不免把我前日的事,陡然想起,要你儿子做个替头,不然求他超度。适才承你羹饭纸钱,许我荐拔,我放舍了你的儿子,不在此作祟。我还去羊毛寨里等你超拔,若得脱生,永不来了。”说话方毕,吴山双手合掌作礼,洒然而觉,颜色复旧。浑家摸他身上,已住了热;起身下床解手,又不泻了。一家欢喜,复请原日医者来看。说道:“六脉已复,有可救生路。”撮下了药,调理数日,渐渐好了。

  防御请了几众僧人,在金奴家做了一昼夜道场。只见金奴一家做梦,见个胖和尚拿了一条拄杖去了。

  吴山将息半年,依旧在新桥市上生理。一日,与主管说起旧事,不觉追悔道:“人生在世,切莫为昧己勾当。真个明有人非,幽有鬼责,险些儿丢了一条性命。”从此改过前非,再不在金奴家去。亲邻有知道的,无不钦敬。正是:

  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
  觑破关头邪念息,一生出处自安恬。


End



卷02 ‧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世事翻腾似转轮,眼前凶吉未为真。
  请看久久分明应,天道何曾负善人?

  闻得老郎们相传的说话,不记得何州甚县,单说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长未娶。家中只有老母,自家卖油为生。一日挑了油担出门,中途因里急,走上茅厕大解。拾得一个布裹肚,内有一包银子,约莫有三十两。金孝不胜欢喜,便转担回家,对老娘说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许多银子。”老娘看见,到吃了一惊,道:“你莫非做下歹事偷来的么?”金孝道:“我几曾偷惯了别人的东西?却恁般说!早是邻舍不曾听得哩。这裹肚,其实不知什么人遗失在茅坑傍边,喜得我先看见了,拾取回来。我们做穷经纪的人,容易得这主大财?明日烧个利市,把来做贩油的本钱,不强似赊别人的油卖?”老娘道:“我儿,常言道:贫富皆由命。你若命该享用,不生在挑油担的人家来了。依我看来,这银子虽非是你设心谋得来的,也不是你辛苦挣来的。只怕无功受禄,反受其殃。这银子,不知是本地人的,远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贷来的?一时间失脱了,抓寻不见,这一场烦恼非小,连性命都失图了,也不可知。曾闻古人裴度还带积德,你今日原到拾银之处,看有甚人来寻,便引来还他原物,也是一番阴德,皇天必不负你。”

  金孝是个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训了一场,连声应道:“说得是,说得是!”放下银包裹肚,跑到那茅厕边去。只见闹嚷嚷的一丛人围着一个汉子,那汉子气忿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问其缘故。原来那汉子是他方客人,因登东,解脱了裹肚,失了银子,找寻不见。只道卸下茅坑,唤几个泼皮来,正要下去淘摸。街上人都拥着闲看。金孝便问客人道:“你银子有多少?”客人胡乱应到:“有四五十两。”金孝老实,便道:“可有个白布裹肚么?”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正是,正是!是你拾着?还了我,情愿出赏钱。”众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着道理,平半分也是该的。”金孝道:“真个是我拾得,放在家里,你只随我去便有。”众人都想道:“拾得钱财,巴不得瞒过了人。那曾见这个人到去寻主儿还他?也是异事。”金孝和客人动身时,这伙人一哄都跟了去。

  金孝到了家中,双手儿捧出裹肚,交还客人。客人检出银包看时,晓得原物不动。只怕金孝要他出赏钱,又怕众人乔主张他平分,反使欺心,赖着金孝,道:“我的银子,原说有四五十两,如今只剩得这些,你匿过一半了,可将来还我!”金孝道:“我才拾得回来,就被老娘偪我出门,寻访原主还他,何曾动你分毫?”那客人赖定短少了他的银两。金孝负屈忿恨,一个头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把头发提起,像只小鸡一般,放番在地,捻着拳头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岁的老娘,也奔出门前叫屈。众人都有些不平,似杀阵般嚷将起来。

  恰好县尹相公在这街上过去,听得喧嚷,歇了轿,分付做公的拿来审问。众人怕事的,四散走开去了;也有几个大胆的,站在傍边看县尹相公怎生断这公事。

  却说做公的,将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县尹面前,当街跪下,各诉其情。一边道:“他拾了小人的银子,藏过一半不还。”一边道:“小人听了母亲言语,好意还他,他反来图赖小人。”县尹问众人:“谁做证见?”众人都上前禀道:“那客人脱了银子,正在茅厕抓寻不着,却是金孝自走来承认了,引他回去还他。这是小人们众目共睹。只银子数目多少,小人不知。”县令道:“你两下不须争嚷,我自有道理。”教做公的带那一干人到县来。县尹升堂,众人跪在下面。县尹教取裹肚和银子上来,分付库吏,把银子兑准回复。库吏复道:“有三十两。”县主又问客人道:“你银子是许多?”客人道:“五十两。”县主道:“你看见他拾取的,还是他自家承认的?”客人道:“实是他亲口承认的。”县主道:“他若是要赖你的银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却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认出来?他不招认,你如何晓得?可见他没有赖银之情了。你失的银子是五十两,他拾的是三十两,这银子不是你的,必然另一个人失落的。”客人道:“这银子实是小人的,小人情愿只领这三十两去罢。”县尹道:“数目不同,如何冒认得去?这银两合断与金孝领去,奉养母亲;你的五十两,自去抓寻。”金孝得了银子,千恩万谢的扶着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经官断,如何敢争?只得含羞噙泪而去。众人无不称快。这叫做:

  欲图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惭,他人欢喜。

  看官,今日听我说“金钗钿”这桩奇事:有老婆的翻没了老婆,没老婆的翻得了老婆。只如金孝和客人两个:图银子的翻失了银子,不要银子的翻得了银子。事迹虽异,天理则同。

  却说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鲁廉宪,一生为官清介,并不要钱,人都称为“鲁白水”。那鲁廉宪与同县顾佥事累世通家。鲁家一子,双名学曾;顾家一女,小名阿秀;两下面约为婚,来往间亲家相呼,非止一日。因鲁奶奶病故,廉宪携着孩儿在于任所,一向迁延,不曾行得大礼。谁知廉宪在任,一病身亡。学曾扶柩回家,守制三年,家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几间破房子,连口食都不周了。

  顾佥事见女婿穷得不像样,遂有悔亲之意,与夫人孟氏商议道:“鲁家一贫如洗,眼见得六礼难备,婚娶无期。不若别求良姻,庶不误女儿终身之托。”孟夫人道:“鲁家虽然穷了,从幼许下的亲身,将何辞以绝之?”顾佥事道:“如今只差人去说男长女大,催他行礼。两边都是宦家,各有体面,说不得‘没有’两个字,也要出得他的门,入的我的户。那穷鬼自知无力,必然情愿退亲。我就要了他休书,却不一刀两断?”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到不肯。”顾佥事道:“在家从父,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劝他便了。”

  当下孟夫人走到女儿房中,说知此情。阿秀道:“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婚姻论财,夷虏之道。爹爹如此欺贫重富,全没人伦,决难从命。”孟夫人道:“如今爹去催鲁家行礼,他若行不起礼,倒愿退亲,你只索罢休。”阿秀道:“说那里话!若鲁家贫不能聘,孩儿情愿守志终身,决不改适。当初钱玉莲投江全节,留名万古,爹爹若是见逼,孩儿就拚却一命,亦有何难!”孟夫人见女执性,又苦他,又怜他,心生一计:除非瞒过佥事,密地唤鲁公子来,助他些东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顾佥事往东庄收租,有好几日担阁。孟夫人与女儿商量停当了,唤园公老欧到来。夫人当面分付,教他去请鲁公子后门相会,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我自有重赏。”老园公领命,来到鲁家。但见:

  门如败寺,屋似破窑。窗槅离披,一任风声开闭;厨房冷落,绝无烟气蒸腾。颓墙漏瓦权栖足,只怕雨来;旧椅破床便当柴,也少火力。尽说宦家门户倒,谁怜清吏子孙贫?

  说不尽鲁家穷处。却说鲁学曾有个姑姑,嫁在梁家,离城将有十里之地。姑夫已死,止存一子梁尚宾,新娶得的一房好娘子,三口儿一处过活,家道粗足。这一日,鲁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只有个烧火的白发婆婆在家。老管家只得传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寄信去请公子回来:“此是夫人美情,趁这几日老爷不在家中,专等专等,不可失信。”嘱罢自去了。这里婆子想道:“此事不可迟缓,也不好转托他人传话。当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里。”当下嘱付邻人看门,一步一跌的问到梁家。梁妈妈正留着侄儿在房中吃饭。婆子向前相见,把老园公言语细细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撺掇侄儿快去。

  鲁公子心中不胜欢喜,只是身上蓝缕,不好见得岳母,要与表兄梁尚宾借件衣服遮丑。原来梁尚宾是个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应道:“衣服自有,只是今日进城,天色已晚了。宦家门墙,不知深浅,令岳母夫人虽然有话,众人未必尽知,去时也须仔细。凭着愚见,还屈贤弟在此草榻,明日只可早往,不可晚行。”鲁公子道:“哥哥说得是。”梁尚宾道:“愚兄还要到东村一个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来再得奉陪。”又嘱付梁妈妈道:“婆子走路辛苦,一发留他过宿,明日去吧。”妈妈也只道孩儿是个好意,真个把两人都留住了。谁知他是个奸计:只怕婆子回去时,那边老园公又来相请,露出鲁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脱冒了。正是:

  欺天行当人难识,立地机关鬼不知。

  梁尚宾背却公子,换了一套新衣,悄地出门,迳投城中顾佥事家来。

  却说孟夫人是晚教老园公开了园门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见一个后生,身上穿得齐齐整整,脚儿走得慌慌张张,望着园门欲进不进的。老园公问道:“郎君可是鲁公子么?”梁尚宾连忙鞠个躬应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见召,特地到此,望乞通报。”老园公慌忙请到亭子中暂住,急急的进去报与夫人。孟夫人就差个管家婆出来传话:“请公子到内室相见。”才下得亭子,又有两个丫鬟,提着两碗纱灯来接。弯弯曲曲行过多少房子,忽见朱楼画阁,方是内室。孟夫人揭起珠帘,秉烛而待。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不曾见恁般富贵样子;二来是个村郎,不通文墨;三来自知假货,终是怀着个鬼胎,意气不甚舒展。上前相见时,跪拜应答,眼见得礼貌粗疏,语言涩滞。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贫智短,他恁地贫困,如何怪得他失张失智?”转了第二个念头,心下愈加可怜起来。

  茶罢,夫人分付忙排夜饭,就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初时不肯,被母亲逼了两三次,想着:“父亲有赖婚之意,万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诀;若得见亲夫一面,死亦甘心。”当下离了绣阁,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儿过来见了公子,只行小礼罢。”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阿秀也福了两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两眼只瞧那小姐,见他生得端丽,骨髓里都发痒起来。这里阿秀只道见了真丈夫,低头无语,满腹恓惶,只饶得哭下一场。正是:真假不同,心肠各别。

  少顷,饮馔已到,夫人教排做两桌,上面一桌请公子坐,打横一桌娘儿两个同坐。夫人道:“今日仓卒奉邀,只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体,休怪休怪!”假公子刚刚谢得个“打搅”二字,面皮都急得通红了。席间,夫人把女儿守志一事,略叙一叙。假公子应了一句,缩了半句。夫人也只认他害羞,全不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觉局促,本是能饮的,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强他。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铺陈在东厢下,留公子过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别要行。夫人道:“彼此至亲,何拘形迹?我母子还有至言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见丫鬟来禀:“东厢内铺设已完,请公子安置。”假公子作揖谢酒,丫鬟掌灯送到东厢去了。

  夫人唤女儿进房,赶去侍婢,开了箱笼,取了私房银子八十两,又银杯二对,金首饰一十六件,约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儿,说道:“做娘的手中只有这些,你可亲去交与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费。”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我儿,礼有经权,事有缓急。如今尴尬之际,不是你亲去嘱付,把夫妻之情打动他,他如何肯上紧?穷孩子不知世事,倘或与外人商量,被人哄诱,把东西一时花了,不枉了做娘一片用心?那时悔之何及!这东西也要你袖里藏去,不可露人眼目。”阿秀听了这一班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当下唤管家婆来到,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东厢,与公子叙话。又附耳道:“送到时,你只在门外等候,省得两下碍眼,不好交谈。”管家婆已会其意了。

  再说假公子独坐在东厢,明知有个跷蹊缘故,只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后,管家婆捱门而进,报道:“小姐自来相会。”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叙礼。有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个字也讲不出,及至见了小姐,偏会温存絮话!这里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却夫人,一般也老落起来。两个你问我答,叙了半晌。阿秀话出衷肠,不觉两泪交流。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叹气,揩眼泪缩鼻涕,许多丑态;又假意解劝小姐,抱持绰趣,尽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门外听见两下悲泣,连累他也翙惶,堕下几点泪来。谁知一边是真,一边是假。阿秀在袖中摸出银两首饰,递与假公子,再三嘱付,自不必说。假公子收过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灯儿吹灭,苦要求欢。阿秀怕声张起来,被丫鬟们听见了,坏了大事,只得勉从。有人作《如梦令》词云:

  可惜名花一朵,绣幙深闺藏护。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残破。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分付。

  常言:事不三思,终有后悔。孟夫人要私赠公子,玉成亲事,这是锦片的一团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桩事情,如何不教老园公亲见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来,只合当面嘱付一番,把东西赠他,再教老园公送他回去,看个下落,万无一失。千不合,万不合,教女儿出来相见,又教女儿自往东厢叙话。这分明放一条方便路,如何不做出事来?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牵扳的话柄。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终身。

  闲话休提。且说假公子得了便宜,放松那小姐去了。五鼓时,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汤点心之类。又嘱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贤婿早做准备,休得怠慢。”假公子别了夫人,出了后花园门,一头走一头想道:“我白白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又得了许多财帛,不曾露出马脚,万分侥幸。只是今日鲁家又来,不为全美。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担阁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顾佥事回来,他便不敢去了,这事就十分干净了。”计较已定,走到个酒店上自饮三杯,吃饱了肚里,直延捱到午后,方才回家。

  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只为没有衣服,转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来,教庄家往东村寻取儿子,并无踪迹。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儿子衣服有么?”田氏道:“他自己检在箱里,不曾留得钥匙。”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到有十分颜色,又且通书达礼。田贡元原是石城县中有名的一个豪杰,只为一个有司官与他做对头,要下手害他,却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廉宪也素闻其名,替他极口分辨,得免其祸。因感激梁家之恩,把这女儿许他为媳。那田氏像了父亲,也带三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悦,开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妇两不和顺,连衣服之类,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只见梁尚宾满脸春色回家。老娘便骂道:“兄弟在此专等你的衣服,你却在那里噇酒,整夜不归?又没寻你去处!”梁尚宾不回娘语,一径到自己房中,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才出来对鲁公子道:“偶为小事缠住身子,担阁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罢。”老娘骂道:“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务,管他今日明日!”鲁公子道:“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告借。”梁尚宾道:“有一双青段子鞋在间壁皮匠家底,今晚催来,明日早奉穿去。”鲁公子没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梁尚宾只推头疼,又睡个日高三丈,早饭都吃过了,方才起身。把道袍、鞋、袜慢慢的逐件搬将出来,无非要延捱时刻,误其美事。鲁公子不敢就穿,又借个包袱儿包好,付与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类,唤个庄客送公子回去,又嘱付道:“若亲事就绪,可来回复我一声,省得我牵挂。”鲁公子作揖转身,梁尚宾相送一步,又说道:“兄弟,你此去须是仔细,不知他意儿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说,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着身子进去,怕不是他亲女婿,赶你出来?又且他家差老园公请你,有凭有据,须不是你自轻自贱。他有好意,自然相请;若是翻转脸来,你拚得与他诉落一场,也教街坊上人晓得。倘到后园旷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却没有个退步。”鲁公子又道:“哥哥说得是。”正是:

  背后害他当面好,有心人对没心人。

  鲁公子回到家里,将衣服鞋袜装扮起来。只有头巾分寸不对,不曾借得。把旧的脱将下来,用清水摆净,教婆子在邻舍家借个熨斗,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处,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墨儿涂得黑黑的。只是这顶巾,也弄了一个多时辰,左带右带,只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当了,方才移步迳投顾佥事家来。

  门公认是生客,回道:“老爷东庄去了。”鲁公子终是宦家的子弟,不慌不忙的说道:“可通报老夫人,说道鲁某在此。”门公方知是鲁公子,却不晓得来情,便道:“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乱传。”鲁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唤我到来,你去通报自知,须不连累你们。”门公传话进去,禀说:“鲁公子在外要见,还是留他进来,还是辞他?”

  孟夫人听说,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来?且请到正厅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何话说。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慌忙转身进去,对老夫人道:“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脸儿。前夜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如今是白白儿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道:“有这等事?”亲到后堂,从帘内张看,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决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细细把家事盘问,他答来一字无差。孟夫人初见假公子之时,心中原有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语言文雅,倒像真公子的样子。再问今日为何而来,答道:“前蒙老园公传语呼唤,因鲁某羁滞乡间,今早才回,特来参谒,望恕迟误之罪。”夫人道:“这是真情无疑了。只不知前夜打脱冒的冤家,又是那里来的?”慌忙转身进房,与女儿说其缘故,又道:“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没人知道,往事不须题起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请来的,无物相赠,如之奈何?”正是:

  只因一着错,满盘都是空。

  阿秀听罢,呆了半晌。那时一肚子情怀,好难描写:说慌又不是慌,说羞又不是羞,说恼又不是恼,说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乱针刺体,痛痒难言。喜得他志气过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亲且与他相见,我自有道理。”孟夫人依了女儿言语,出厅来相见公子。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请岳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鲁某拜见。”孟夫人谦让了一回,从旁站立,受了两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鲁某只为家贫,有缺礼数。蒙岳母大人不弃,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觉惶愧,无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厅门掩上,请小姐出来相见。

  阿秀站住帘内,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传语道:“公子不该担阁乡间,负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乡间,有失奔趋。今方践约,如何便说相负?”阿秀在帘内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迟了三日,不堪伏侍巾栉,有玷清门。便是金帛之类,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钗二股,金钿一对,聊表寸意。公子宜别选良姻,休得以妾为念。”管家婆将两般首饰递与公子,公子还疑是悔亲的说话,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晓。公子请快转身,留此无益!”说罢,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进去。

  鲁学曾愈加疑惑,向夫人发作道:“小婿虽贫,非为这两件首饰而来。今日小姐似有决绝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语?既如此相待,又呼唤鲁某则甚?”夫人道:“我母子并无异心,只为公子来迟,不将姻事为重,所以小女心中愤怨,公子休得多疑。”鲁学曾只是不信,叙起父亲存日许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贫一富,就忍得改变了?鲁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后,也生退悔之心?”劳劳叨叨的说个不休。孟夫人有口难辨,倒被他缠住身子,不好动身。

  忽听得里面乱将起来,丫鬟气喘喘的奔来报道:“奶奶,不好了!快来救小姐!”吓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两只脚在肚下,管家婆扶着左腋,跑到绣阁,只见女儿将罗帕一幅,缢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时,气已绝了,叫唤不醒,满房人都哭起来。鲁公子听小姐缢死,还道是做成的圈套,撚他出门,兀自在厅中嚷刮。孟夫人忍着疼痛,传话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绣阁,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个死小姐。夫人哭道:“贤婿,你今番认一认妻子。”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放声大哭。夫人道:“贤婿,此处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贻累不小,快请回罢。”教管家婆将两般首饰,纳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鲁公子无可奈何,只得挹泪出门去了。

  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一面东庄去报顾佥事回来,只说女儿不愿停婚,自缢身死。顾佥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场,安排成丧出殡不题。后人有诗赞阿秀云:

  死生一诺重千金,谁料奸谋祸阱深?
  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污体不污心。

  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钿,哭一回,叹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么缘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过了一晚,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好,亲到姑娘家去送还。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到躲了出去了。公子见了姑娘说起小姐缢死一事,梁妈妈连声感叹,留公子酒饭去了。

  梁尚宾回来,问道:“方才表弟到此,说曾到顾家去不曾?”梁妈妈道:“昨日去的。不知什么缘故,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三日,自缢而死。”梁尚宾不觉失口叫声:“呵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梁妈妈道:“你那里见来?”梁尚宾遮掩不来,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梁妈妈大惊,骂道:“没天理的禽兽,做出这样勾当!你这房亲事还亏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报,反去破坏了做兄弟的姻缘,又害了顾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兽,万禽兽,骂得梁尚宾开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闭了房门,在里面骂道:“你这样不义之人,不久自有天报,休想善终!从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来连累人!”梁尚宾一肚气,正没出处;又被老婆诉说。一脚跌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又是梁妈妈走来,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他不住,唤个小轿抬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迹败露。当晚一夜不睡,发寒发热,病了七日,呜呼哀哉!田氏闻得婆婆死了,特来奔丧带孝。梁尚宾旧愤不息,便骂道:“贼泼妇!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两下又争闹起来。田氏道:“你干了亏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来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见你‘村郎’之面!”梁尚宾道:“怕断了老婆种?要你这泼妇见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门!”田氏道:“我宁可终身守寡,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徒。若是休了到得干净,回去烧个利市。”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到此说了尽头话,憋一口气,真个就写了离书,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灵位,哭了一场,出门而去。正是:

  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
  可惜田家贤慧女,一场相骂便分离。

  话分两头。再说孟夫人追思女儿,无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欧寄去的,那黑胖汉子,又是老欧引来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门拜客,唤老欧到中堂,再三讯问。却说老欧传命之时,其实不曾泄漏,鲁学曾自家不合借衣,惹出来的奸计。当夜来的是假公子,三日后来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里明明晓得有两个人,那老欧肚里还自认做一个人,随他分辨,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责三十板子,打得皮开血喷。

  顾佥事一日偶到园中,叫老园公扫地,听说被夫人打坏,动掸不得,教人扶来,问其缘故。老欧将夫人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会之事,一一说了。顾佥事大怒道:“原来如此!”便叫打轿,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命。知县教补了状词,差人拿鲁学曾到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情细细说了:“见有金钗钿两般,是他所赠,其后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知县就唤园公老欧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说话,一口咬定鲁公子,再不松放。知县又徇了顾佥事人情,着实用刑拷打。鲁公子吃苦不过,只得招道:“顾奶奶好意相唤,将金钗钿助为聘资。偶见阿秀美貌,不合辄起淫心,强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愤自缢。”知县录了口词,审得鲁学曾与阿秀空言议婚,尚未行聘过门,难以夫妻而论。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问绞。一面发在死囚牢里,一面备文书申详上司。孟夫人闻知此信大惊,又访得他家只有一个老婆子,也吓得病倒,无人送饭。想起:“这事与鲁公子全没相干,到是我害了他。”私下处些银两,分付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顾佥事愈加忿怒。石城县把这件事当做新闻沿街传说。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顾佥事为这声名不好,必欲置鲁学曾于死地。

  再说有个陈濂御史,湖广籍贯,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以此顾佥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聪察,专好辨冤析枉。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时,顾佥事先去嘱托此事。陈御史口虽领命,心下不以为然。莅任三日,便发牌按临赣州,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审录日期,各县将犯人解进。陈御史审到鲁学曾一起,阅了招词,又把金钗钿看了,叫鲁学曾问道:“这金钗钿是初次与你的么?”鲁学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并无二次。”御史道:“招上说三日后又去,是怎么说?”鲁学曾口称冤枉,诉道:“小人的父亲存日,定下顾家亲事。因父亲是个清官,死后家道消乏,小人无力行聘。岳父顾佥事欲要悔亲,是岳母不肯,私下差老园公来唤小人去,许赠金帛。小人羁身在乡,三日后方去。那日只见得岳母,并不曾见小姐之面,这奸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见小姐,这金钗钿何人赠你?”鲁学曾道:“小姐立在帘内,只责备小人来迟误事,莫说婚姻,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小人还只认做悔亲的话,与岳母争辨;不期小姐房中缢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说,当夜你不曾到后园去了?”鲁学曾道:“实不曾去。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唤去,岂止赠他钗钿二物?详阿秀抱怨口气,必然先有人冒去东西,连奸骗都是有的,以致羞愤而死。”便叫老欧问道:“你到鲁家时,可曾见鲁学曾么?”老欧道:“小人不曾面见。”御史道:“既不曾面见,夜间来的你如何就认得是他?”老欧道:“他自称鲁公子,特来赴约,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进见的,怎赖得没有?”御史道:“相见后,几时去的?”老欧道:“闻得里面夫人留酒,又赠他许多东西,五更时去的。”鲁学曾又叫屈起来,御史喝住了。又问老欧:“那鲁学曾第二遍来,可是你引进的?”老欧道:“他第二遍从前门来的,小人并不知。”御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门,却到后园来寻你?”老欧道:“我家奶奶着小人寄信,原教他在后园来的。”御史唤鲁学曾问道:“你岳母原教你到后园来,你却如何往前门去?”鲁学曾道:“他虽然相唤,小人不知意儿真假,只怕园中旷野之处,被他暗算;所以径奔前门,不曾到后园去。”御史想来,鲁学曾与园公分明是两样说知,其中必有情弊。御史又指着鲁学曾问老欧道:“那后园来的,可是这个嘴脸,你可认得真么?不要胡乱答应。”老欧道:“昏黑中小人认得不十分真,像是这个脸儿。”御史道:“鲁学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却寄与何人的?”老欧道:“他家只有个老婆婆,小人对他说的,并无闲人在旁。”御史道:“毕竟还对何人说来?”老欧道:“并没第二个人知觉。”御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复老年伯?”又问鲁学曾道:“你说在乡,离城多少?家中几时寄到的信?”鲁学曾道:“离北门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御史拍案叫道:“鲁学曾,你说三日后方到顾家,是虚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远,怎么迟延三日?理上也说不去!”鲁学曾道:“爷爷息怒,小人细禀:小人因家贫,往乡间姑娘家借米。闻得此信,便欲进城。怎奈衣衫蓝缕,与表兄借件遮丑,已蒙许下。怎奈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归。小人专等衣服,所以迟了两日。”御史道:“你表兄晓得你借衣服的缘故不?”鲁学曾道:“晓得的。”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鲁学曾道:“名唤梁尚宾,庄户人家。”御史听罢,喝散众人:“明日再审。”正是:

  如山巨笔难轻判,似佛慈心待细参。
  公案见成翻者少,覆盆何处不冤含?

  次日,察院小开门,挂一面宪牌出来。牌上写道:

  “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应公务,俱候另示施行。

  本月 日。”

  府县官朝暮问安,自不必说。

  话分两头。再说梁尚宾自闻鲁公子问成死罪,心下到宽了八分。一日听得门前喧嚷,在壁缝张看时,只见一个卖布的客人,头上带一顶新孝头巾,身穿旧白布道袍,口内打江西乡谈,说是南昌府人,在此贩布买卖,闻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赶回,存下几百匹布,不曾发脱,急切要投个主儿,情愿让些价钱。众人中有要买一匹的,有要两匹三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卖时,再几时还不得动身。那个财主家一总脱去,便多让他些也罢。”梁尚宾听了多时,便走出门来问道:“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钱?”客人道:“有四百余匹,本钱二百两。”梁尚宾道:“一时间那得个主儿?须是肯折些,方有人贪你。”客人道:“便折十来两,也说不得。只要快当,轻松了身子好走路。”梁尚宾看了布样,又到布船上去翻复细看,口里只夸:“好布,好布!”客人道:“你又不做个要买的,只管翻乱了我的布包,担阁人的生意。”梁尚宾道:“怎见得我不像个买的?”客人道:“你要买时,借银子来看。”梁尚宾道:“你若加二肯折,我将八十两银子,替你出脱了一半。”客人道:“你也是呆话!做经纪的,那里折得起加二?况且只用一半,这一半我又去投谁?一般样担阁了。我说不像要买的!”又冷笑道:“这北门外许多人家,就没个财主,四百匹布便买不起!罢,罢,摇到东门寻主儿去。”梁尚宾听说,心中不忿;又见价钱相因,有些出息,放他不下,便道:“你这客人好欺负人!我偏要都买了你的,看如何?”客人道:“你真个都买我的?我便让你二十两。”梁尚宾定要折四十两,客人不肯。众人道:“客人,你要紧脱货;这位梁大官,又是贪便宜的。依我们说,从中酌处,一百七十两,成了交易罢。”客人初时也不肯,被众人劝不过,道:“罢!这十两银子,奉承列位面上。快些把银子兑过,我还要连夜赶路。”梁尚宾道:“银子凑不来许多,有几件首饰,可用得着么?”客人道:“首饰也就是银子,只要公道作价。”梁尚宾邀入客坐,将银子和两寸银钟,共兑准了一百两;又金首饰尽数搬来,众人公同估价,勾了七十两之数。与客收讫,交割了布匹。梁尚宾看这场交易尽有便宜,欢喜无限。正是:

  贪痴无底蛇吞象,祸福难明螳捕蝉。

  原来这贩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装的。他托病关门,密密分付中军官聂千户,安排下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县伺候。他悄地带个门子私行到此,聂千户就扮做小郎跟随,门子只做看船的小厮,并无人识破,这是做官的妙用。

  却说陈御史下了小船,取出见成写就的宪牌填上梁尚宾名字,就着聂千户密拿。又写书一封,请顾佥事到府中相会。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说病好开门,梁尚宾已解到了,顾佥事也来了。御史忙教摆酒后堂,留顾佥事小饭。

  坐间,顾佥事又提起鲁学曾一事。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为这场公案,要剖个明白。”便教门子开了护书匣,取出银锺二对,及许多首饰,送与顾佥事看。顾佥事认得是家中之物,大惊问道:“那里来的?”御史道:“令爱小姐致死之由,只在这几件东西上。老年伯请宽坐,容小侄出堂,问这起数与老年伯看,释此不决之疑。”

  御史吩咐开门,仍唤鲁学曾一起复审。御史且教带在一边,唤梁尚宾当面。御史喝道:“梁尚宾,你在顾佥事家,干得好事!”梁尚宾听得这句,好似青天里闻了个霹雳,正在硬着嘴分辨。只见御史教门子把银锺、首饰与他认赃,问道:“这些东西那里来的?”梁尚宾抬头一望,那御史正是卖布的客人,吓得顿口无言,只叫:“小人该死。”御史道:“我也不动夹棍,你只将实情写供状来。”梁尚宾料赖不过,只得招称了。你说招词怎么写来?有词名《锁南枝》一只为证:

  写供状,梁尚宾。只因表弟鲁学曾,岳母念他贫,约他助行聘。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缓他行。乘昏黑,假学曾,园公引入内室门,见了孟夫人,把金银厚相赠。因留宿,有了奸骗情。三日后学曾来,将小姐送一命。

  御史取了招词,唤园公老欧上来:“你仔细认一认,那夜间园上假装鲁公子的,可是这个人?”老欧睁开两眼看了道:“爷爷,正是他。”御史喝教皂隶,把梁尚宾重责八十;将鲁学曾枷杻打开,就套在梁尚宾身上。合依强奸论斩,发本县监候处决。布四百匹追出,仍给铺户取价还库。其银两、首饰,给与老欧领回。金钗、金钿,断还鲁学曾。俱释放宁家。鲁学曾拜谢活命之恩。正是:

  奸如明镜照,恩喜覆盆开。
  生死俱无憾,神明御史台。

  却说顾佥事在后堂,听了这番审录,惊骇不已。候御史退堂,再三称谢道:“若非老公祖神明烛照,小女之冤,几无所伸矣。但不知银两、首饰,老公祖何由取到?”御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顾佥事道:“妙哉!只是一件,梁尚宾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饰,定然还有几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并逮问。”御史道:“容易。”便行文书,仰石城县提梁尚宾妻严审,仍追馀赃回报。顾佥事别了御史自回。

  却说石城县知县,见了察院文书,监中取出梁尚宾问道:“你妻子姓甚?这一事曾否知情?”梁尚宾正怀恨老婆,答应道:“妻田氏,因贪财物,其实同谋的。”知县当时佥禀差人提田氏到官。

  话分两头。却说田氏父母双亡,只在哥嫂身边,针指度日。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县前,闻知此信,慌忙奔回,报与田氏知道。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当时带了休书上轿,径抬到顾佥事家,来见孟夫人。夫人发一个眼花,分明看见女儿阿秀进来。及至近前,却是个蓦生标致妇人,吃了一惊,问道:“是谁?”田氏拜倒在地,说道:“妾乃梁尚宾之妻田氏。因恶夫所为不义,只恐连累,预先离异了。贵宅老爷不知,求夫人救命。”说罢,就取出休书呈上。

  夫人正在观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亲,俺爹害得我好若也!”夫人听得是阿秀的声音,也哭起来。便叫道:“我儿,有甚话说?”只见田氏双眸紧闭,哀哀的哭道:“孩儿一时错误,失身匪人,羞见公子之面,自缢身亡,以完贞性。何期爹爹不行细访,险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白了,只是他无家无室,终是我母子担误了他。母亲若念孩儿,替爹爹说声,周全其事,休绝了一脉姻亲。孩儿在九泉之下,亦无所恨矣。”说罢,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了。

  管家婆和丫鬟、养娘都团聚将来,一齐唤醒。那田氏还呆呆的坐地,问他时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儿,重复哭起,众丫鬟劝住了。夫人悲伤不已,问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说:“没有。”夫人道:“我举眼无亲,见你,如见我女儿一般,你做我的义女肯么?”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贱妾有幸。”夫人欢喜,就留在身边了。

  顾佥事回家,闻说田氏先期离异,与他无干,写了一封书帖,和休书送与县官,求他免提,转回察院。又见田氏贤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为义女。夫人又说起女儿阿秀负魂一事,他千叮万嘱:“休绝了鲁家一脉姻亲。”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鲁公子为婿,以续前姻?顾佥事见鲁学曾无辜受害,甚是懊悔。今番夫人说话有理,如何不依?只怕鲁公子生疑,亲到其家,谢罪过了,又说续亲一事。鲁公子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允从。就把金钗钿为聘,择日过门成亲。

  原来顾佥事在鲁公子面前,只说过继的远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说赘个秀才,并不说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后,田氏方才晓得就是鲁公子,公子方才晓得就是梁尚宾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两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顺。顾佥事无子,鲁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发愤攻书。顾佥事见他三场通透,送入国子监,连科及第。所生二子,一姓鲁,一姓顾,以奉两家宗祀。梁尚宾子孙遂绝。诗曰:

  一夜欢娱害自身,百年姻眷属他人。
  世间用计行奸者,请看当时梁尚宾。


End


作者:﹝明 ‧ 冯梦龙﹞。共四十卷。

《喻世明言》,白话短篇小说集,初刻用名《古今小说》,又称《全像古今小说》。《喻世明言》,同作者的《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一起,合称《三言》,是最重要的中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集之一。通常亦与凌濛初的“二拍”,即《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并称,称为“三言二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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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40 ‧ 华阴道独逢异客 江陵郡三拆仙书

  诗云:

  人生凡事有前期,尤是功名难强为。
  多少英雄埋没杀,只因莫与指途迷。

  话说人生只有科第一事,最是黑暗,没有甚定准的。自古道“文齐福不齐”,随你胸中锦绣,笔下龙蛇,若是命运不对,到不如乳臭小儿、卖菜佣早登科甲去了。就如唐时以诗取士,那李、杜、王、孟不是万世推尊的诗祖?却是李杜俱不得成进士,孟浩然连官多没有,止百王摩诘一人有科第,又还亏得岐王帮村,把《郁轮袍》打了九公主夫节,才夺得解头。若不会夤缘钻刺,也是不稳的。只这四大家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及至诗不成诗,而今世上不传一首的,当时登第的元不少。看官,你道有什么清头在那里?所以说:

  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一点头。

  说话的,依你这样说起来,人多不消得读书勤学,只靠着命中福分罢了?

  看官,不是这话。又道是:“尽其在我,听其在天。”只这些福分又赶着兴头走的,那奋发不过的人终久容易得些,也是常理。故此说:“皇天不负苦心人。”毕竟水到渠成,应得的多。但是科场中鬼神弄人,只有那该侥幸的时来福凑、该迍邅的七颠八倒这两项吓死人!先听小子说几件科场中事体,做个起头。

  有个该中了,撞着人来帮村的。湖广有个举人姓何,在京师中会试,偶入酒肆,见一伙青衣大帽人在肆中饮酒。听他说话半文半俗,看他气质假斯文带些光棍腔。何举人另在一座,自斟自酌。这些人见他独自一个寂寞,便来邀他同坐。何举人不辞,就便随和欢畅。这些人道是不做腔,肯入队,且又好相与,尽多快活。吃罢散去。

  隔了儿日,何举人在长安街过,只见一人醉卧路旁,衣帽多被尘土染污。仔细一看,却认得是前日酒肆里同吃酒的内中一人,也是何举人忠厚处,见他醉后狼藉不象样,走近身扶起他来。

  其人也有些醒了,张目一看,见是何举人扶他,把手拍一拍臂膊,哈哈笑道:“相公造化到了。”就伸手袖中解出一条汗巾来,汗中结里裹着一个两指大的小封儿,对何举人道:“可拿到下处自看。”何举人不知其意,袖了到下处去。下处有好几位同会试的在那里,何举人也不道是什么机密勾当,不以为意,竟在众人面前拆开看时,乃是六个《四书》题目,八个经题目,共十四个。同寓人见了,问道:“此自何来?”何举人把前日酒肆同饮,今日跌倒街上的话,说了一遍,道:“是这个人与我的,我也不知何来。”同寓人道:“这是光棍们假作此等哄人的,不要信他。”

  独有一个姓安的心里道:“便是假的何妨?我们落得做做熟也好。”就与何举人约了,每题各做一篇,又在书坊中寻刻的好文,参酌改定。后来入场,六个题目都在这里面的,二人多是预先做下的文字,皆得登第。

  原来这个醉卧的人乃是大主考的书办,在他书房中抄得这张题目,乃是一正一副在内。朦胧醉中,见了何举人扶他,喜欢,与了他。也是他机缘辐揍,又挈带了一个姓安的。这些同寓不信的人,可不是命里不该,当面错过?

  醉卧者人,吐露者神。信与不信,命从此分。

  有个该中了,撞着鬼来帮村的。扬州兴化县举子,应应天乡试,头场日齁睡一日不醒,号军叫他起来,日已晚了,正自心慌,且到号底厕上走走。只见厕中已有一个举子在里头,问兴化举子道:“兄文成未?”答道:“正因睡了失觉,一字未成,了不得在这里。”厕中举子道:“吾文皆成,写在王讳纸上,今疾作誉不得了,兄文既未有,吾当赠兄罢。他日中了,可谢我百金。”兴化举子不胜之喜。

  厕中举子就把一张王讳纸递过来,果然六篇多明明白白写完在上面,说道:“小弟姓某名某,是应天府学。家在僻乡,城中有卖柴牙人某人,是我侄,可一访之,便可寻我家了。”兴化举子领诺,拿到号房照他写的誉了,得以完卷。

  进过三场,揭晓果中。急持百金,往寻卖柴牙人,问他叔子家里。那牙人道:“有个叔子,上科正患痢疾进场,死在场中了。今科那得还有一个叔子?”举子大骇,晓得是鬼来帮他中的,同了牙人直到他家,将百金为谢。其家甚贫,梦里也不料有此百金之得,阖家大喜。这举子只当百金买了一个春元。

  一点文心,至死不磨。上科之鬼,能助今科。

  有个该中了,撞着神借人来帮村的。宁波有两生,同在鉴湖育王寺读书。一生儇巧,一生拙诚。那拙的信佛,每早晚必焚香在大士座前祷告:愿求明示场中七题。那巧的见他匍匐不休,心中笑他痴呆。思量要耍他一耍,遂将一张大纸自拟了六题,把佛香烧成字,放在香几下。

  拙的明日早起拜神,看见了,大信,道是大士有灵,果然密授秘妙。依题遍采坊刻佳文。名友窗课,模拟成七篇好文,熟记不忘。巧的见他信以为实,如此举动,道是被作弄着了,背地暗笑他着鬼。岂知进到场中,七题一个也不差,一挥而出,竟得中式。这不是大士借那儇巧的手,明把题目与他的?

  拙以诚求,巧者为用。鬼神机权,妙于簸弄。

  有个该中了,自己精灵现出帮村的。湖广乡试日,某公在场阅卷倦了,朦胧打盹。只听得耳畔叹息道:“穷死穷死!救穷救穷!”惊醒来想一想道:“此必是有士子要中的作怪了。”仔细听听,声在一箱中出,伸手取卷,每拾起一卷,耳边低低道:“不是。”如此屡屡,落后一卷,听得耳边道:“正是。”某公看看,文字果好,取中之,其声就止。

  出榜后,本生来见。某公问道:“场后有何异境?”本生道:“没有。”某公道:“场中甚有影响,生平好讲什么话?”本生道:“门生家寒不堪,在窗下每作一文成,只呼‘穷死救穷’,以此为常,别无他话。”某公乃言间卷时耳中所闻如此,说了共相叹异,连本生也不知道怎地起的。这不是自己一念坚切,精灵活现么!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果然勇猛,自有神来。

  有个该中了,人与鬼神两相凑巧帮村的。浙场有个士子,原是少年饱学,走过了好几科,多不得中。落后一科,年纪已长,也不做指望了。幸得有了科举,图进场完故事而已。进场之夜,忽梦见有人对他道:“你今年必中,但不可写一个字在卷上,若写了,就不中了,只可交白卷。”士子醒来道:“这样梦也做得奇,天下有这事么?”不以为意。

  进场领卷,正要构思下笔,只听得耳边厢又如此说道:“决写不得的。”他心里疑道:“好不作怪?”把题目想了一想,头红面热,一字也付不来,就暴躁起来道:“都管是又不该中了,所以如此。”闷闷睡去。只见祖、父俱来分付道:“你万万不可写一字,包你得中便了。”醒来叹道:“这怎么解?如此梦魂缠扰,料无佳思,吃苦做什么?落得不做,投了白卷出去罢!”出了场来。自道头一个就是他贴出,不许进二场了。只见试院开门,贴出许多不合式的来:有不完篇的,有脱了稿的,有差写题目的,纷纷不计其数。正拣他一字没有的,不在其内,倒哈哈大笑道:“这些弥封对读的,多失了魂了!”

  隔了两日不见动静,随众又进二场,也只是见不贴出,瞒生人眼,进去戏耍罢了。才捏得笔,耳边又如此说。他自笑道:“不劳分付,头场白卷,二场写他则甚?世间也没这样呆子。”游衍了半日,交卷而出。道:“这番决难逃了!”只见第二场又贴出许多,仍复没有己名,自家也好生咤异。又随众进了三场,又交了白卷,自不必说。朋友们见他进过三场,多来请教文字,他只好背地暗笑,不好说得。

  到得榜发,公然榜上有名高中了。他只当是个梦,全不知是那里来的。随着赴鹿鸣宴风骚,真是十分侥幸。领出卷来看,三场俱完好,且是锦绣满纸,惊得目睁口呆,不知其故?

  原来弥封所两个进士知县,多是少年科第,有意思的,道是不进得内廉,心中不伏气。见了题目,有些技痒,要做一卷,试试手段,看还中得与否?只苦没个用印卷子,虽有个把不完卷的,递将上来,却也有一篇半篇,先写在上了,用不着的。已后得了此白卷,心中大喜,他两个记者姓名,便你一篇我一篇,共相斟酌改订,凑成好卷,弥封了发去誉录。三场皆如此,果然中了出来。

  两个进士暗地得意,道是这人有天生造化。反着人寻将他来,问其白卷之故。此生把梦寐叮瞩之事,场中耳畔之言,一一说了。两个进士道:“我两人偶然之兴,皆是天教代足下执笔的。”此生感激无尽,认做了相知门生。

  张公吃酒,李公却醉。命若该时,一字不费。

  这多是该中的话了。若是不该中,也会千奇万怪起来。

  有一个不该中,鬼神反来耍他的。万历癸未年,有个举人管九皋赴会试。场前梦见神人传示七个题目,醒来个个记得,第二日寻坊间文,拣好的熟记了。入场,七题皆合,喜不自胜。信笔将所熟文字写完,不劳思索,自道是得了神助,心中无疑。谁知是年主考厌薄时文,尽搜括坊间同题文字入内磨对,有试卷相同的,便涂坏了。管君为此竟不得中,只得选了官去。若非先梦七题,自家出手去做,还未见得不好,这不是鬼神明明耍他?

  梦是先机,番成悔气。鬼善揶揄,直同儿戏。

  有一个不该中强中了,鬼神来摆布他的。浙江山阴士人诸葛一鸣,在本处山中发愤读书,不回过岁。隆庆庚午年元旦未晓,起身梳洗,将往神祠中祷祈,途问遇一群人喝道而来。心里疑道:“山中安得有此?”伫立在旁细看,只见鼓吹前导,马上簇拥着一件东西。落后贵人到,乃一金甲神也。一鸣明知是阴间神道,迎上前来拜问道:“尊神前驱所迎何物?”神道:“今科举子榜。”一鸣道:“小生某人,正是秀才,榜上有名否?”神道:“没有。君名在下科榜上。”一鸣道:“小生家贫等不得,尊神可移早一科否?”神道:“事甚难。然与君相遇,亦有缘。试为君图之。若得中,须多焚椿钱,我要去使用,才安稳。不然,我亦有罪犯。”一鸣许诺。

  及后边榜发,一鸣名在末行,上有丹印。缘是数已填满,一个教官将着一鸣卷竭力来荐,至见诸声色。主者不得已,割去榜未一名,将一鸣填补。此是鬼神在暗中作用。

  一鸣得中,甚喜,匆匆忘了烧楮钱。赴宴归寓,见一鬼披发在马前哭道:“我为你受祸了。”一鸣认看,正是先前金甲神,甚不过意道:“不知还可焚钱相救否?”鬼道:“事已迟了,还可相助。”一鸣买些楮钱烧了。

  及到会试,鬼复来道:“我能助公登第,预报七题。”一鸣打点了进去,果然不差。一鸣大喜。

  到第二场,将到进去了,鬼才来报题。一鸣道:“来不及了。”鬼道:“将文字放在头巾内带了进去,我遮护你便了。”一鸣依了他。到得监试面前,不消搜得,巾中文早已坠下,算个怀挟作弊,当时打了枷号示众,前程削夺。此乃鬼来报前怨作弄他的,可见命未该中,只早一科也是强不得的。

  躁于求售,并丧厥有。人耶鬼耶?各任其咎。

  看官只看小子说这几端,可见功高定数,毫不可强。所以道:“窗下莫言命,场中不论文。”世间人总在这定数内被他哄得昏头昏脑的。

  小子而今说一段指破功高定数的故事,来完这回正话。

  唐时有个江陵副使李君,他少年未第时,自洛阳赴长安进士举,经过华阴道中,下店歇宿。只见先有一个白衣人在店。虽然浑身布素,却是骨秀神清,丰格出众。店中人甚多,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李君是个聪明有才思的人,便瞧科在眼里道:“此人决然非凡。”就把坐来移近了,把两句话来请问他。只见谈吐如流,百叩百应。李君愈加敬重,与他围炉同饮,款治倍常。

  明日,一路同行,至昭应,李君道:“小弟慕足下尘外高踪,意欲结为兄弟,倘蒙不弃,伏乞见教姓名年岁,以便称呼。”白衣人道:“我无姓名,亦无年岁,你以兄称我,以兄礼事我可也。”李君依言,当下结拜为兄。至晚对李君道:“我隐居西岳,偶出游行,甚荷郎君相厚之意,我有事故,明旦先要往城,不得奉陪,如何?”李君道:“邂逅幸与高贤结契,今遽相别,不识有甚言语指教小弟否?”白衣人道:“郎君莫不要知后来事否?”李君再拜,恳请道:“若得预知后来事,足可趋避,省得在黑暗中行,不胜至愿。”白衣人道:“仙机不可泄漏,吾当缄封三书与郎君,日后自有应验。”李君道:“所以奉恳,专贵在先知后事,若直待事后有验,要晓得他怎的?”白衣人道:“不如此说。凡人功名富贵,虽自有定数,但吾能前知,便可为郎君指引。若到其间开他,自身用处,可以周全郎君富贵。”

  李君见说,欣然请教。白衣人乃取纸笔,在月下不知写些什么,摺做三个柬,外用三个封封了,拿来交与李君,道:“此三封,郎君一生要紧事体在内,封有次第,内中有秘语,直到至急时方可依次而开,开后自有应验。依着做去,当得便宜。若无急事,漫自开他,一毫无益的。切记,切记。”李君再拜领受,珍藏箧中。

  次日,各相别去。李君到了长安,应过进士举,不得中第。

  李君父亲在时,是松滋令,家事颇饶,只因带了宦囊,到京营求升迁,病死客邸,宦囊一空。李君痛父沦丧,门户萧条,意欲中第才归,重整门阀。家中多带盘缠,拚住京师,不中不休。自恃才高,道是举手可得,如拾芥之易。怎知命运不对,连应过五六举,只是下第,盘缠多用尽了。欲待归去,无有路费;欲待住下,以侯再举,没了赁房之资,求容足之地也无。左难右难,没个是处。

  正在焦急头上,猛然想道:“仙兄有书,分付道:‘有急方开。’今日已是穷极无聊,此不为急,还要急到那里去?不免开他头一封,看是如何?”然是仙书,不可造次。是夜沐浴斋素。

  到第二日清旦,焚香一炉,再拜祷告道:“弟子只因穷因,敢开仙兄第一封书,只望明指迷途则个。”告罢,拆开外封,里面又有一小封,面上写着道:

  “某年月日,以因迫无资用,开第一封。”

  李君大惊道:“真神仙也!如何就晓得今日目前光景?且开封的月日俱不差一毫,可见正该开的,内中必有奇处。”就拆开小封来看,封内另有一纸,写着不多几个字:

  “可青龙寺门前坐。”

  看罢,晓得有些奇怪,怎敢不依?只是疑心道:“到那里去何干?”问问青龙寺远近,原来离住处有五十乡里路。

  李君只得骑了一头蹇驴,速速走到寺前,日色已将晚了。果然依着书中言语,在门槛上呆呆地坐了一回,不见什么动静。天昏黑下来,心里有些着急,又想了仙书,自家好笑道:“好痴子,这里坐,可是有得钱来的么?不相望钱,今夜且没讨宿处了。怎么处?”

  正迟疑问,只见寺中有人行走响,看看至近,却是寺中主僧和个行者来夫前门,见了李君问道:“客是何人,坐在此间?”李君道:“驴弱居远,天色已晚,前去不得,将寄宿于此。”主僧道:“门外风寒,岂是宿处?且请到院中来。”李君推托道:“造次不敢惊动。”主僧再三邀进,只得牵了蹇驴,随着进来。

  主僧见是士人,具馔烹茶,不敢怠慢。饮间,主僧熟视李君,上上下下估着,看了一回,就转头去与行童说一番,笑一番。李君不解其意,又不好问得。

  只见主僧耐了一回,突然问道:“郎君何姓?”李君道:“姓李。”主僧惊道:“果然姓李!”李君道:“见说贱姓,如此着惊,何故?”主僧道:“松滋李长官是郎君盛旌,相识否?”李君站起身,颦蹙道:“正是某先人也。”主僧不觉垂泪不已,说道:“老僧与令先翁长官久托故旧,往还不薄。适见郎君丰仪酷似长官,所以惊疑。不料果是。老僧奉求已多日,今日得遇,实为万幸。”

  李君见说着父亲,心下感伤,涕流被面道:“不晓得老师与先人旧识,顷间造次失礼。然适闻相求弟子已久,不解何故?”

  主僧道:“长官昔年将钱物到此求官,得疾狼狈,有钱二千贯,寄在老僧常住库中。后来一病不起,此钱无处发付。老僧自是以来,心中常如有重负,不能释然。今得郎君到此,完此公案,老僧此生无事矣。”

  李君道:“向来但知先人客死,宦囊无迹,不知却寄在老师这里。然此事无个证见,非老师高谊在古人之上,怎肯不昧其事,反加意寻访?重劳记念,此德难忘。”

  主僧道:“老僧世外之人,要钱何用?何况他人之财,岂可没为己有,自增罪业?老僧只怕受托不终,致负夙债,赂累来生,今幸得了此心事,魂梦皆安。老僧看郎君行况萧条,明日但留下文书一纸,做个执照,尽数辇去为旅邸之资,尽可营生,尊翁长官之目也瞑了。”

  李君悲喜交集,悲则悲着父亲遗念,喜则喜着顿得多钱。称谢主僧不尽,又自念仙书之验如此,真稀有事也。

  青龙寺主古人徒,受托钱财谊不诬。
  贫子衣珠虽故在,若非仙诀可能符?

  是晚主僧留住安宿,殷勤相待。次日尽将原镪二千贯发出,交明与李君。李君写个收领文字,遂雇骡驮载,珍重而别。李君从此买宅长安,顿成富家。

  李君一向门阀清贵,只因生计无定,连妻子也不娶得。今长安中大家见他富盛起来,又是旧家门望,就有媒人来说亲与他。他娶下成婚,作久住之计。又应过两次举,只是不第,年纪看看长了。亲威朋友仆从等多劝他:“且图一官,以为终身之计,如何被科名骗老了?”李君自恃才高,且家有余资,不愁衣食,自道:“只争得此一步,差好多光景,怎肯甘心就住,让那才不如我的得意了,做尽天气?且索再守他次把做处。”本年又应一举,仍复不第,连前却满十次了。心里虽是不伏气,却是递年“打毷氉”,也觉得不耐烦了。

  说话的,如何叫得“打毷氉”?看官听说:唐时榜发后,与不第的举子吃解闷酒,浑名“打毷氉”。

  此样酒席,可是吃得十来番起的。李君要往住手,又割舍不得;要宽心再等,不但撺掇的人多,自家也觉争气不出了。况且妻子又未免图他一官半职荣贵,耳边日常把些不入机的话来激聒,一发不知怎地好,竟自没了生意,含着一眶眼泪道:“一歇了手,终身是个不第举子。就侥幸官职高贵,也说不响了。”踌躇不定几时,猛然想道:“我仙兄有书道‘急时可开’,此时虽无非常急事,却是住与不住,是我一生了当的事,关头所差不小,何不开他第二封一看,以为行止?”生意定了,又斋戒沐浴。

  次日清旦,启开外封,只见里面写道:

  “某年月日,以将罢举,开第二封。”

  李君大喜道:“元来原该是今日开的,既然开得不差,里面必有决断,吾终身可定了。”忙又开了小封看时,也不多儿个字,写着:

  “可西市靴辔行头坐。”

  李君看了道:“这又怎么解?我只道明明说个还该应举不应举,却又是哑谜。当日青龙寺,须有个寺僧欠钱;这个西市靴辔行头,难道有人欠我及第的债不成?但是仙兄说话不曾差了一些,只索依他走去,看是甚么缘故。却其实有些好笑。”自言自语了一回,只得依言一直走去。

  走到那里,自想道:“可在那处坐好?”一眼望去一个去处,但见:

  望子高挑,埕头广架。门前对子,强斯文带醉歪题;壁上诗篇,村过客乘忙诌下。入门一阵腥膻气,案上原少佳肴;到坐儿番吆喝声,面前未来供馔。漫说闻香须下马,枉夸知味且停骖。无非行路救饥,或是邀人议事。

  原来是一个大酒店。李君独坐无聊,想道:“我且沽一壶,吃着坐看。”步进店来。店主人见是个士人,便拱道:“楼上有洁净坐头,请官人上楼去。”

  李君上楼坐定,看那楼上的东首尽处,有间洁净小阁子,门儿掩着,象有人在里边坐下的,寂寂默默在里头。李君这付座底下,却是店主人的房,楼板上有个穿眼,眼里偷窥下去,是直见的。

  李君一个在楼上,还未见小二送酒莱上来,独坐着闲不过,听得脚底下房里头低低说话,他却在地板眼里张看。只见一个人将要走动身,一个拍着肩叮瞩,听得落尾两句说道:“教他家郎君明日平明必要到此相会。若是苦没有钱,即说元是且未要钱的,不要挫过。迟一日就无及了。”去的那人道:“他还疑心不的确,未肯就来怎好?”李君听得这儿句话,有些古怪,便想道:“仙兄之言莫非应着此间人的事体上?”即忙奔下楼来。

  却好与那两个人撞个劈面,乃是店主人与一个陌生人。李君扯住店主人间道:“你们适才讲的是什么话?”店主人道:“侍郎的郎君有件紧要事于,要一千贯钱来用,托某等寻觅,故此商量寻个头主。”李君道:“一千贯钱不是小事,那里来这个大财主好借用?”店主道:“不是借用,说得事成时,竟要了他这一千贯钱也还算是相应的。”

  李君再三要问其事备细。店主人道:“与你何干!何必定要说破?”只见那要去的人,立定了脚,看他问得急切,回身来道:“何不把实话对他说?总是那边未见得成,或者另绊得头主,大家商量商量也好。”

  店主人方才咐着李君耳朵说道:“是营谋来岁及第的事。”李君正斗着肚子里事,又合着仙兄之机,吃了一惊,忙问道:“此事虚实何如?”店主人道:“侍郎郎君见在楼上房内,怎的不实?”李君道:“方才听见你们说话,还是要去寻那个的是?”店主人道:“有个举人要做此事,约定昨日来成的,直等到晚,竟不见来。不知为凑钱不起,不知为疑心不真?却是郎君无未要钱,直等及第了才交足,只怕他为无钱不来,故此又要这位做事的朋友去约他。若明日不来,郎君便自去了,只可惜了这好机会。”

  李君道:“好教两位得知,某也是举人。要钱时某也有,便就等某见一见郎君,做了此事,可使得否?”店主人道:“官人是实话么?”李君道:“怎么不实?”店主人道:“这事原不拣人的。若实实要做,有何不可!”那个人道:“从古道‘有奶便为娘’,我们见钟不打,倒去敛铜?官人若果要做,我也不到那边去,再走坏这样闲步了。”店主人道:“既如此,可就请上楼与郎君相见面议,何如?”

  两个人拉了李君一同走到楼上来。那个人走去东首阁子里,说了一会话,只见一个人踱将出来,看他怎生模样:

  白胖面庞,痴肥身体。行动许多珍重,周旋颇少谦恭。抬眼看人,常带几分蒙昧;出言对众,时牵数字含糊。顶着祖父现成家,享这儿孙自在福。

  这人走出阁来,店主人忙引李君上前,指与李君道:“此侍郎郎君也,可小心拜见。”李君施礼已毕,叙坐了。郎君举手道:“公是举子么?”李君通了姓名,道:“适才店主人所说来岁之事,万望扶持。”郎君点头未答,且目视店主人与那个人,做个手势道:“此话如何?”店主人道:“数目已经讲过,昨有个人约着不来,推道无钱。今此间李官人有钱,情愿成约。故此,特地引他谒见郎君。”郎君道:“咱要钱不多,如何今日才有主?”店主人道:“举子多贫,一时间斗不着。”郎君道:“拣那富的拉一个来罢了。”店主人道:“富的要是要,又撞不见这样方便。”

  郎君又拱着李君问店主人道:“此间如何?”李君不等店主人回话,便道:“某寄藉长安,家业多在此,只求事成,千贯易处,不敢相负。”郎君道:“甚妙,甚妙!明年主司侍郎乃吾亲叔父也,也不误先辈之事。今日也未就要交钱,只立一约,待及第之后,即命这边主人走领,料也不怕少了的。”李君见说得有根因,又且是应着仙书,晓得其事必成,放胆做着,再无疑虑。即袖中取出两贯钱来,央店主人备酒来吃。一面饮酒,一面立约,只等来年成事交银。当下李君又将两贯钱谢了店主人与那一个人,各各欢喜而别。到明年应举,李君果得这个夫节之力,榜下及第。及第后,将着一千贯完那前约,自不必说。眼见得仙兄第二封书,指点成了他一生之事。

  真才屡挫误前程,不若黄金立可成。
  今看仙书能指引,方知铜臭亦天生。

  李君得第授官,自念富贵功名皆出仙兄秘授谜诀之力,思欲会见一面以谢恩德,又要细问终身之事。差人到了华阴西岳,各处探访,并无一个晓得这白衣人的下落。只得罢了。

  以后仕宦得意,并无什么急事可问,这第三封书无因得开。官至江陵副使。

  在任时,一日忽患心痛,少顷之间晕绝了数次,危迫特甚,方转念起第三封书来,对妻子道:“今日性命俄顷,可谓至急。仙兄第三封书可以开看,必然有救法在内了。”自己起床不得,就叫妻子灌洗了,虔诚代开。

  开了外封,也是与前两番一样的家数,写在里面道:

  “某年月日,江陵副使忽患心痛,开第三封。”

  妻子也喜道:“不要说时日相合,连病多晓得在先了,毕竟有解救之法。”连忙开了小封,急急看时,只叫得苦。元来比先前两封的字越少了,刚刚止得五字道:

  “可处置家事。”

  妻子看罢,晓得不济事了,放声大哭。

  李君笑道:“仙兄数已定矣,哭他何干?吾贫,仙兄能指点富吾;吾贱,仙兄能指点贵吾;今吾死,仙兄岂不能指点活吾?盖因是数去不得了。就是当初富吾、贵吾,也元是吾命中所有之物。前数分明,止是仙兄前知,费得一番引路。我今思之:一生应举,真才却不能一第,直待时节到来,还要遇巧,假手于人,方得成名,可不是数已前定?天下事大约强求不得的。而今官位至此,仙兄判断已决,我岂复不知止足,尚怀遗恨哉?”

  遂将家事一面处置了当,隔两日,含笑而卒。

  这回书叫做《三拆仙书》,奉劝世人看取:

  数皆前定如此,不必多生妄想。

  那有才不遇时之人,也只索引命自安,不必郁郁不快了。

  人生自合有穷时,纵是仙家讵得私?
  富贵只缘承巧凑,应知难改盖棺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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