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第54回 病佳人青楼算命 呆名士妓馆献诗

  话说聘娘同四老爷睡着,梦见到杭州府的任,惊醒转来,窗子外已是天亮了,起来梳洗。陈木南也就起来。虔婆进房来问了姐夫的好。吃过点心,恰好金修义来,闹着要陈四老爷的喜酒。陈木南道:「我今日就要到国公府里去,明日再来为你的情罢。」金修义走到房里,看见聘娘手挽着头发,还不曾梳完,那乌云䰀𩭀,半截垂在地下,说道:恭喜聘娘接了这样一位贵人!你看看,恁般时候尚不曾定当,可不是越发娇嫩了!」因问陈四老爷:「明日什么时候才来?等我吹笛子,叫聘娘唱一只曲子与老爷听。他的李太白『清平三调』是十六楼没有一个赛得过他的!」说着,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爷拂了头巾,嘱咐道:「你今晚务必来,不要哄我老等着!」陈木南应诺了,出了门,带着两个长随,回到下处。思量没有钱用,又写一个札子叫长随拿到国公府里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两银子,凑着好用。长随去了半天,回来说道:「九老爷拜上爷:府里的三老爷方从京里到,选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这两日内要起身上任去。九老爷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务,说银子等明日来辞行,自带来。」陈木南道:「既是三老爷到了,我去候他。」随坐了轿子,带着长随,来到府里。传进去,管家出来回道:「三老爷、九老爷,都到沐府里赴席去了。四爷有话说,留下罢。」陈木南道:「我也无甚话,是特来侯三老爷的。」陈木南回到寓处。

  过了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来河房里辞行,门口下了轿子。陈木南迎进河厅坐下。三公子道:「老弟,许久不见,风采一发倜傥。姑母去世,愚表兄远在都门,不曾亲自吊唁。几年来学问更加渊博了?」陈木南道:「先母辞世,三载有余。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来到南京,朝夕请教。今表兄荣任闽中,贤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觉失所了。」九公子道:「表兄若不见弃,何不同去一行?长途之中,到觉得颇不寂寞。」陈木南道:「原也要和表兄同行,因在此地还有一两件小事,俟两三月之后,再到表兄任上来罢。」九公子随叫家人取一个拜匣,盛着二百两银子,送与陈木南收下。三公子道:「专等老弟到敝署走走。我那里还有事要相烦帮衬。」陈木南道:「一定来效劳的。」说着,吃完了茶,两人告辞起身。陈木南送到门外,又随坐轿子到府里去送行。一直送他两人到了船上,才辞别回来。

  那金修义已经坐在下处,扯他来到来宾楼。进了大门,走到卧房,只见聘娘脸儿黄黄的,金修义道:「几日不见四老爷来,心口疼的病又发了。」虔婆在旁道:「自小儿娇养惯了,是有这一个心口疼的病。但凡着了气恼,就要发。他因四老爷两日不曾来,只道是哪些憎嫌他,就发了。」聘娘看见陈木南,含着一双泪眼,总不则声。陈木南道:「你到底是哪里疼痛?要怎样才得好?往日发了这病,却是什么样医?」虔婆道:「往日发了这病,茶水也不能咽一口。医生来撮了药,他又怕苦不肯吃,只好顿了人参汤慢慢给他吃着,才保全不得伤大事。」陈木南道:「我这里有银子,且拿五十两放在你这里,换了人参来用着。再拣好的换了,我自己带来给你。」那聘娘听了这话,挨着身子,靠着那绣枕,一团儿坐在被窝里,胸前围着一个红抹胸,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病一发了,不晓得怎的,就这样心慌!那些先生们说是单吃人参,又会助了虚火,往常总是合着黄连,煨些汤吃,夜里睡着,才得合眼。要是不吃,就只好是眼睁睁的一夜醒到天亮!」陈木南道:「这也容易。我明日换些黄连来给你就是了。」金修义道:「四老爷在国公府里,人参黄连论秤称也不值什么,聘娘哪 用的了!」聘娘道:「我不知怎的,心里慌慌的,合着眼就做出许多胡枝扯叶的梦,清天白日的还有些害怕!」金修义道:「总是你身子生的虚弱,经不得劳碌,着不得气恼。」虔婆道:「莫不是你伤着什么神道?替你请个尼僧来禳解禳解罢。」

  正说着,门外敲的手磬子响。虔婆出来看,原来是延寿庵的师姑本慧来收月米。虔婆道:「阿呀!是本老爷!两个月不见你来了,这些时,庵里做佛事忙?」本师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今年运气低,把一个二十岁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连观音会都没有做的成。你家的相公娘好?」虔婆道:「也常时三好两歹的,亏的太平府陈四老爷照顾他。他是国公府里徐九老爷的表兄,常时到我家来。偏生的聘娘没造化,心口疼的病发了。你而今进去看看。」本师姑一同走进房里。虔婆道:「这便是国公府里陈四老爷。」本师姑上前打了一个问讯。金修义道:「四老爷,这是我们这里的本师父,极有道行的。」本师姑见过四老爷,走到床面前来看相公娘。金修义道:「方才说要禳解,何不就请本师父禳解禳解?」本师姑道:「我不会禳解,我来看看相公娘的气色罢。」便走了来,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聘娘本来是认得他的,今日抬头一看,却见他​​黄着脸,秃着头,就和前日梦里揪他的师姑一模一样,不觉就懊恼起来。只叫得一声「多劳」,便把被蒙着头睡下。本师姑道:「相公娘心里不耐烦,我且去罢。」向众人打个问讯,出了房门。虔婆将月米递给他。他左手拿着磬子,右手拿着口袋去了。

  陈木南也随即回到寓所,拿银子叫长随赶着去换人参,换黄连。只见主人家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说道:「四相公,你身子又结结实实的,只管换这些人参、黄连做什么?我听见这些时在外头憨顽,我是你的房主人,又这样年老,四相公,我不好说的。自古道:『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债。』他们这样人家,是什么有良心的!把银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我今年七十多岁,看经念佛,观音菩萨听着,我怎肯眼睁睁的看着你上当不说!」陈木南道:「老太说的是,我都知道了。这人参、黄连,是国公府里托我换的。」因怕董老太韶刀,便说道:「恐怕他们换的不好,还是我自己去。」走了出来,到人参店里寻着了长随,换了半斤人参,半斤黄连,和银子就像捧宝的一般,捧到来宾楼来。才进了来宾楼门,听见里面弹的三弦子响,是虔婆叫了一个男瞎子来替姑娘算命。陈木南把人参、黄连递与虔婆,坐下听算命。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岁,大运交庚寅,寅与亥合,合着时上的贵人,该有个贵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动了一个计都星,在里面作扰,有些啾卿不安,却不碍大事。莫怪我直谈,姑娘命里犯一个华盖星,却要记一个佛名,应破了才好。将来从一个贵人,还要有戴凤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说完,横着三弦弹着,又唱一回,起身要去。虔婆留吃茶,捧出一盘云片糕,一盘黑枣子来,放个小桌子,与他坐着。丫头斟茶,递与他吃着。陈木南问道:「南京城里,你们这生意也还好么?」瞎子道:「说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们没眼的算命,这些年睁眼的人都来算命,把我们挤坏了!就是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个陈和甫,他是外路人,自从一进了城,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灞拦着算了去,而今死了。积作的个儿子,在我家那间壁招亲,日日同丈人吵窝子,吵的邻家都不得安身。眼见得我今日回家,又要听他吵了。」说罢,起身道过多谢,去了。

  一直走了回来,到东花园一个小巷子里,果然又听见陈和甫的儿子和丈人吵。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测字,也还寻得几十文钱,只买了猪头肉,飘汤烧饼,自己捣嗓子,一个钱也不拿了来家,难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养着?这个还说是我的女儿也罢了。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哪里来的晦气!」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使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陈和甫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你的?」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丈人见他十分胡说,拾了个叉子棍赶着他打。瞎子摸了过来扯劝。丈人气的颤呵呵的道:「先生!这样不成人!我说说他,他还拿这些混帐话来答应我,岂不可恨!」陈和甫儿子道:「老爹,我也没有什么混帐处。我又不吃酒,又不赌钱,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测字的桌子上还拿着一本诗念,有什么混帐处!」丈人道:「不是别的混帐,你放着一个老婆不养,只是累我,哪那里累得起!」陈和甫儿子道:「老爹,你不喜女儿给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罢了。」丈人骂道:「该死的畜生!我女儿退了做什么事哩?」陈和甫儿子道:「听凭老爹再嫁一个女婿罢了。」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这事才行得!」陈和甫儿子道:「死是一时死不来,我明日就做和尚去。」丈人气愤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瞎子听了半天,听他两人说的都是「堂屋里挂草荐」,不是话,也就不扯劝,慢慢的摸着 去了。

  次早,陈和甫的儿子剃光了头,把瓦楞帽卖掉了,换了一顶和尚帽子戴着,来到丈人面前,合掌打个问讯,道:「老爹,贫僧今日告别了。」丈人见了大惊,双双掉下泪来,又着实数说了他一顿;知道事已无可如何,只得叫他写了一张纸,自己带着女儿养活去了。

  陈和尚自此以后,无妻一身轻,有肉万事足,每日测字的钱,就买肉吃,吃饱了,就坐在文德桥头测字的桌子上念诗,十分自在。又过了半年,那一日,正拿着一本书在那里看,遇着他一个同伙的测字丁言志来看他。见他看这本书,因问道:「你这书是几时买的?」陈和尚道:「我才买来三四天。」丁言志道:「这是莺脰湖唱和的诗。当年胡三公子约了赵雪斋、景兰江、杨执中先生,匡超人、马纯上一班大名士,大会莺脰湖,分韵作诗。我还切记得赵雪斋先生是分的『八齐』。你看这起句:『湖如莺脰夕阳低。』只消这一句,便将题目点出,以下就句句贴切,移不到别处宴会的题目上去了。」陈和尚道:「这话要来问我才是,你哪里知道!当年莺脰湖大会,也并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是娄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时我家先父就和娄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时大会莺脰湖,先父一位,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駪夫先生、张铁臂、两位主人,还有杨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这是我先父亲口说的。我倒不晓得?你哪里知道!」丁言志道:「依你 话,难道赵雪斋先生、景兰江先生的诗,都是别人假作的了?你想想,你可作得来?」陈和尚道:「你这话尤其不通!他们赵雪斋这些诗,是在西湖上做的,并不是莺脰湖那一会。」丁言志道:「他分明是说『湖如莺脰』,怎么说不是莺脰湖大会?」陈和尚道:「这一本诗也是汇集了许多名士合刻的。就如这个马纯上,生平也不会作诗,哪里忽然又跳出他一首?」丁言志道:「你说的都是些梦话!马纯上先生,蘧駪夫先生,作了不知多少诗,你何尝见过!」陈和尚道﹔「我不曾见过,倒是你见过!你可知道莺脰湖那一会并不曾有人作诗?你不知哪里耳朵响,还来同我瞎吵!」丁言志道:「我不信!哪里有这些大名士聚会,竟不作诗的!这等看起来,你尊翁也未必在莺脰湖会过。若会过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陈和 恼了道:「你这话胡说!天下哪里有个冒认父亲的!」丁言志道:「陈思阮!你自己作两句诗罢了,何必定要冒认做陈和甫先生的儿子?」陈和尚大怒道:「丁诗!你『几年桃子几年人』!跳起来,通共念熟了几首赵雪斋的 诗,凿凿的就呻着嘴来讲名士!」丁言志跳起身来道:「我就不该讲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个名士!」两个人说戗了,揪着领子,一顿乱打。和尚的光头被他凿了几下,凿的生疼,拉到桥顶上。和尚眊着眼,要拉到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滚到桥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着,遇见陈木南踱了来,看见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样,慌忙拉起来道:「这是怎的?」和尚认得陈木南,指着桥上说道:「你看这丁言志无知无识的,走来说是莺脰湖的大会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讲明白了,他还要死强!并且说我是冒认先父的儿子!你说可有这个道理? 」陈木南道:「这个是什么要紧的事,你两个人也这样鬼吵。其实丁言老也不该说思老是冒认父亲。这却是言老的不是。」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晓得。我难道不知道他是陈和甫先生的儿子?只是他摆出一副名士脸来,太难看!」陈木南笑道:「你们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陈思老就会摆名士脸,当年那虞博士、庄征君,怎样过日子呢?我和你两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当下拉到桥头间壁一个小茶馆里坐下,吃着茶。陈和尚道:「听见四先生令表兄要接你同到福建去,怎样还不见动身?」陈木南道:「我正是为此来寻你测字,几时可以走得?」丁言志道: 「先生,那些测字的话,是我们『签火七占通』的。你要动身,拣个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测字!」陈和尚道:「四先生,你半年前,我们要会你一面也不得能彀。我出家的第二日,有一首薙发的诗,送到你下处请教,那房主人董老太说,你又到外头顽去了。你却一向在哪里?今日怎管家也不带,自己在这里闲撞?」陈木南道:「因这里来宾楼的聘娘爱我的诗作的好,我常在他那里。」丁言志道:「青楼中的人也晓得爱才,这就雅极了!」向陈和尚道:「你看!他不过是个巾帼,还晓得看诗,怎有个莺脰湖大会不作诗的呢?」陈木南道:「思老的话倒不差。那娄玉亭便是我的世伯,他当日最相好的是杨执中、权 用。他们都不以诗名。」陈和尚道:「我听得权勿用先生后来犯出一件事来,不知怎么样结局?」陈木南道:「那也是他学里几个秀才诬赖他的。后来这件官事也昭雪了。」又说了一会,陈和尚同丁言志别过去了。

  陈木南交了茶钱,自己走到来宾楼。一进了门,虔婆正在那里同一个卖花的穿桂花球,见了陈木南道:「四老爷,请坐下罢了。」陈木南道:「我楼上去看看聘娘。」虔婆道:「他今日不在家,到轻烟楼做盒子会去了。」陈木南道:「我今日来和他辞辞行,就要到福建去。」虔婆道:「四老爷就要起身?将来可还要回来的?」说着,丫头捧一杯茶来。陈木南接在手里,不大热,吃了一口,就不吃了。虔婆看了道:「怎么茶也不肯泡一壶好的!」丢了桂花球,就走到门房里去骂乌龟。

  陈木南看见他不瞅不睬,只得自己又踱了出来。走不得几步,顶头遇着一个人,叫道:「陈四爷,你还要信行些才好!怎叫我们只管跑!」陈木南道:「你开着偌大的人参铺,哪在乎这几十两银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来给你。」那人道:「你那两个尊管而今也不见面,走到尊寓,只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来回,他一个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个八个的?」陈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我自然有个料理。你明日到我寓处来。」那人道:「明早是必留下,不要又要我们跑腿。」说过,就去了。陈木南回到下处,心里想道:「这事不尴尬!长随又走了,虔婆家又走不进他的门,银子又用的精光,还剩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不如卷卷行李,往福建去罢!」瞒着董老太,一溜烟走了。

  次日,那卖人参的清早上走到他寓所来,坐了半日,连鬼也不见一个。那门外推的门响,又走进一个人来,摇着白纸诗扇,文绉绉的。那卖人参的起来问道:「尊姓?」那人道:「我就是丁言志,来送新诗请教陈四先生的。」卖人参的道:「我也是来寻他的。」又坐了半天,不见人出来,那卖人参的就把屏门拍了几下。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问道:「你们寻哪个的?」卖人参的道:「我来找陈四爷要银子。」董老太道:「他么?此时好到观音门了。 」那卖人参的大惊道:「这等,可曾把银子留在老太处?」董老太道:「你还说这话!连我的房钱都骗了!他自从来宾楼张家的妖精缠昏了头,哪一处不脱空!背着一身的债,还希罕你这几两银子!」卖人参的听了,「哑叭梦见妈,说不出的苦」,急的暴跳如雷。丁言志劝道:「尊驾也不必急,急也不中用,只好请回。陈四先生是个读书人,也未必就骗你。将来他回来,少不得还哩。」那人跳了一回,无可奈何,只得去了。

  丁言志也摇着扇子,晃了出来,自心里想道:「堂客也会看诗!……那十六楼不曾到过,何不把这几两测字积下的银子,也去到那里顽顽? 」主意已定,回家带了一卷诗,换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戴一顶方巾,到来宾楼来。乌龟看见他像个呆子,问他来做什么。丁言志道:「我来同你家姑娘谈谈诗。」乌龟道:「既然如此,且秤下箱钱。」乌龟拿着黄杆戥子。丁言志在腰里摸出一个包子来,散散碎碎,共有二两四钱五分头。乌龟道:「还差五钱五分。」丁言志道:「会了姑娘,再找你罢。」丁言志自己上得楼来,看见聘娘在那里打棋谱,上前作了一个大揖。聘娘觉得好笑,请他坐下,问他来做什么。丁言志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诗,我有些拙作,特来请教。」聘娘道:「我们本院的规矩,诗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钱来再看。」丁言志在腰里摸了半天,摸出二十个铜钱来放在花梨桌上。聘娘大笑道:「你这个钱,只好送给仪征丰家巷的捞毛的,不要玷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买烧饼吃罢!」丁言志羞得脸上一红二白,低着头,卷了诗,揣在怀里,悄悄的下楼回家去了。

  虔婆听见他囮着呆子,要了花钱,走上楼来问聘娘道:「你刚才向呆子要了几两银子的花钱?拿来,我要买缎子去。」聘娘道:「那呆子哪里有银子!拿出二十铜钱来,我哪里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虔婆道:「你是什么巧主儿!囮着呆子,还不问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给的花钱,何常分一个半个给我?」聘娘道:「我替你家寻了这些钱,还有什么不是?些小事就来寻事!我将来从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这样呆子上我的楼来,我不说你罢了,你还要来嘴喳喳!」虔婆大怒,走上前来,一个嘴巴,把聘娘打倒在地。聘娘打滚,撒了头发,哭道:「我贪图些什么,受这些折磨!你家有银子,不愁弄不得一个人来,放我一条生路去罢!」不由分说,向虔婆大哭大骂,要寻刀刎颈,要寻绳子上吊,鬏髻都滚掉了。虔婆也慌了,叫了老乌龟上来,再三劝解,总是不肯依,闹的要死要活。无可奈何,由著他拜做延寿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头,出家去了。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云散,贤豪才色总成空;薪尽火传,工匠市廛都有韵。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53回 国公府雪夜留宾 来宾楼灯花惊梦

  话说南京这十二楼,前门在武定桥,后门在东花园,钞库街的南首,就是长板桥。自从太祖皇帝定天下,把那元朝功臣之后都没入乐籍,有一个教坊司管着他们,也有衙役执事,一般也坐堂打人。只是那王孙公子们来,他却不敢和他起坐,只许垂手相见。每到春三二月天气,那些姊妹们都匀脂抹粉,站在前门花柳之下,彼此邀伴顽耍。又有一个盒子会,邀集多人,治备极精巧的时样饮馔,都要一家赛过一家。那有几分颜色的,也不肯胡乱接人。又有那一宗老帮闲,专到这些人家来替他烧香、擦炉、安排花盆、揩抹桌椅、教琴棋书画。那些妓女们相与的孤老多了,却也要几个名士来往,觉得破破俗。

  那来宾楼有个雏儿,叫做聘娘。他公公在临春班做正旦,小时也是极有名头的。后来长了胡子,做不得生意。却娶了一个老婆,只望替他接接气,哪晓得又胖又黑,自从娶了他,鬼也不上门来。后来没奈何,立了一个儿子,替他讨了一个童养媳妇,长到十六岁,却出落得十分人才,自此,孤老就走破了门槛。那聘娘虽是个门户人家,心里最喜欢相与官。他母舅金修义,就是金次福的儿子,常时带两个大老官到他家来走走,那日来对他说:「明日有一个贵人要到你这里来玩玩。他是国公府内徐九公子的表兄。这人姓陈,排行第四,人都叫他是陈四老爷。我昨日在国公府里做戏,那陈四老爷向我说,他着实闻你的名,要来看你。你将来相与了他,就可结交徐九公子,可不是好!」聘娘听了,也着实欢喜。金修义吃完茶,去了。

  次日,金修义回覆陈四老爷去。那陈四老爷是太平府人,寓在东水关董家河房。金修义到了寓处门口,两个长随,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传了进去。陈四老爷出来,头戴方巾,身穿玉色缎直裰,里边衬着狐狸皮袄,脚下粉底皂靴,白净面皮,约有二十八九岁。见了金修义,问道:「你咋日可曾替我说信去?我几时好去走走?」修义道:「小的昨日去说了,他那里专候老爷降临。」陈四老爷道:「我就和你一路去罢。」说着,又进去换了一套新衣服,出来叫那两个长随叫轿夫伺候。只见一个小小厮进来,拿着一封书。陈四老爷认得他是徐九公子家的书童,接过书子,拆开来看。上写着:「积雪初霁,瞻园红梅,次第将放。望表兄文驾过我,围炉作竟日谈。万勿推却。至嘱!至嘱!上木南表兄先生。徐咏顿首。」

  陈木南看了,向金修义道:「我此时要到国公府里去,你明日再来罢。」金修义去了。陈木南随即上了轿,两个长随跟着,来到大功坊,轿子落在国公府门口,长随传了进去,半日,里边道:「有请。」陈木南下了轿,走进大门,过了银銮殿,从旁边进去。徐九公子立在瞻园门口,迎着叫声:「四哥,怎么穿这些衣服?」陈木南看徐九公子时,乌帽珥貂,身穿织金云缎裌衣,腰系丝绦,脚下朱履。两人拉着手。只见那园里高高低低都是太湖石堆的玲珑山子,山子上的雪还不曾融尽。徐九公子让陈木南沿着栏杆,曲曲折折,来到亭子上。那亭子是园中最高处,望着那园中几百树梅花,都微微含着红萼。徐九公子道:「近来南京的天气暖的这样早,不消到十月尽,这梅花都已大放可观了。」陈木南道:「表弟府里不比外边。这亭子虽然如此轩敞,却不见一点寒气袭人。唐诗说的好:『无人知道外边寒。』不到此地,哪知古人措语之妙!」

  说着,摆上酒来,都是银打的盆子,用架子架着,底下一层贮了烧酒,用火点着,焰腾腾的,暖着那里边的肴馔,却无一点烟火气。两人吃着。徐九公子道:「近来的器皿都要翻出新样,却不知古人是怎样的制度。想来倒不如而今精巧。」陈木南道:「可惜我来迟了一步。那一年,虞博士在国子监时,迟衡山请他到泰伯祠主祭,用的都是古礼古乐。那些祭品的器皿,都是访古购求的。我若那时在南京,一定也去与祭,也就可以见古人的制度了。」徐九公子道:「十几年来,我常在京,却不知道家乡有这几位贤人君子。竟不曾会他们一面,也是一件缺陷事!」

  吃了一会,陈木南身上暖烘烘,十分烦躁,起来脱去了一件衣服。管家忙接了,折好放在衣架上。徐九公子道:「闻的向日有一位天长杜先生在这莫愁湖大会梨园子弟,那时却也还有几个有名的脚色,而今怎么这些做生旦的,却要一个看得的也没有?难道此时天也不生那等样的脚色?」陈木南道:「论起这件事,却也是杜先生作俑。自古妇人无贵贱。任凭他是青楼婢妾,到得收他做了侧室,后来生出儿子,做了官,就可算的母以子贵。那些做戏的,凭他怎么样,到底算是个贱役。自从杜先生一番品题之后,这些缙绅士大夫家筵席间,定要几个梨园中人,杂坐衣冠队中,说长道短,这个成何体统!看起来,那杜先生也不得辞其过!」徐九公子道:「也是那些暴发户人家,若是我家,他怎敢大胆?」

  说了一会,陈木南又觉的身上烦热,忙脱去一件衣服。管家接了去。陈木南道:「尊府虽比外面不同:怎么如此太暖?」徐九公子道:「四哥,你不见亭子外面一丈之外,雪所不到?这亭子却是先国公在时造的,全是白铜铸成,内中烧了煤火,所以这般温暖。外边怎么有这样所在!」陈木南听了,才知道这个原故。两人又饮一会。天气昏暗了,那几百树梅花上都悬了羊角灯,磊磊落落,点将起来,就如千点明珠,高下照耀,越掩映着那梅花枝干,横斜可爱。酒罢,捧上茶来吃了,陈木南告辞回寓。

  过了一日,陈木南写了一个札字,叫长随拿到国公府向徐九公子借了二百两银子,买了许多缎疋,做了几套衣服,长随跟着,到聘娘家来做进见礼。到了来宾楼门口,一只小猱狮狗叫了两声,里边那个黑胖虔婆出来迎接。看见陈木南人物体面,慌忙说道:「请姐夫到里边坐。」陈木南走了进去,两间卧房,上面小小一个妆楼,安排着花瓶、炉几,十分清雅。聘娘先和一个人在那里下围棋,见了陈木南来,慌忙乱了局来陪,说道:「不知老爷到来,多有得罪。」虔婆道:「这就是太平陈四老爷。你常时念着他的诗,要会他的。四老爷才从国公府里来的。」陈木南道:「两套不堪的衣裳,妈妈休嫌轻慢。」虔婆道:「说哪里话,姐夫请也请不至!」陈木南因问:「这一位尊姓?」聘娘接过来道:「这是北门桥邹泰来太爷,是我们南京的国手,就是我的师父。」陈木南道:「久仰。」邹泰来道:「这就是陈四老爷?一向知道是徐九老爷姑表弟兄,是一位贵人。今日也肯到这里来,真个是聘娘的福气了!」聘娘道:「老爷一定也是高手,何不同我师父下一盘?我自从跟着邹师父学了两年,还不曾得着他一着两着的窍哩!」虔婆道:「姐夫且同邹师父下一盘,我下去备酒来。」陈木南道:「怎好就请教的!」娘道:「这个何妨,我们邹师父是极喜欢下的。」就把棋枰上棋子拣做两处,请他两人坐下。

  邹泰来道:「我和四老爷自然是对下。」陈木南道:「先生是国手,我如何下的过!只好让几子请教罢。」聘娘坐在傍边,不由分说,替他排了七个黑子。邹泰来道:「如何摆得这些!真个是要我出丑了!」陈木南道:「我知先生是不空下的,而今下个彩罢。」取出一锭银子,交聘娘拿着。聘娘又在傍边逼着邹泰来动着。邹泰来勉强下了几子。陈木南起首还不觉的,到了半盘,四处受敌,待要吃他几子,又被他占了外势;待要不吃他的,自己又不得活;及至后来,虽然赢了他两子,确费尽了气力。邹泰来道:「四老爷下的高!和聘娘真是个对手!」聘娘道:「邹师父是从来不给人赢的,今日一般也输了!」陈木南道:「邹先生方才分明是让,我哪里下的过!还要添两子再请教一盘。」邹泰来因是有彩,又晓的他是屎碁,也不怕他恼,摆起九个子,足足赢了三十多着。陈木南肚里气得生疼,拉着他只管下了去;一直让到十三,共总还是下不过,因说道:「先生的棋实是高,还要让几个才好。」邹泰来道:「盘上再没有个摆法了,却是怎么样好?」聘娘道:「我们而今另有个顽法。邹师父,头一着不许你动,随便拈着丢在哪里就算。这叫个『凭天降福』。」邹泰来笑道:「这成个什么款!哪有这个道理!」陈木南又逼着他下,只得叫聘娘拿一个白子混丢在盘上,接着下了去。这一盘,邹泰来却杀死四五块。陈木南正在暗欢喜,又被他生出一个劫来,打个不清。陈木南又要输了。聘娘手里抱了乌云覆雪的猫,望上一扑,那棋就乱了。两人大笑,站起身来,恰好虔婆来说:「酒席齐备。」

  摆上酒来,聘娘高擎翠袖,将头一杯奉了陈四老爷;第二杯就要奉师父,师父不敢当,自己接了酒。彼此放在桌上。虔婆也走来坐在横头。候四老爷干了头一杯,虔婆自己也奉一杯酒,说道:「四老爷是在国公府里吃过好酒好肴的,到我们门户人家,哪里吃得惯!」聘娘道: 「你看侬妈也韶刀了!难道四老爷家没有好的吃,定要到国公府里,才吃着好的?」虔婆笑道:「姑娘说的是,又是我的不是了,且罚我一杯!」当下自己斟着,吃了一大杯。陈木南笑道:「酒菜也是一样。」虔婆道:「四老爷,想我老身在南京也活了五十多岁,每日听见人说国公府里,我却不曾进去过,不知怎样像天宫一般哩!我听见说,国公府里不点蜡烛。」邹泰来道:「这妈妈讲呆话!国公府不点蜡烛,倒点油灯!」虔婆伸过一只手来道: 「邹大爷,榧子儿你嗒嗒!他府里『不点蜡烛,倒点油灯』!他家那些娘娘们房里,一个人一个斗大的夜明珠挂在梁上,照的一屋都亮,所以不点蜡烛!四老爷,这话可是有的么?」陈木南道:「珠子虽然有,也未必拿了做蜡烛。我那表嫂是个和气不过的人,这事也容易,将来我带了聘娘进去看看我那表嫂,你老人家就装一个跟随的人,拿了衣服包,也就进去看看他的房子了。」虔婆合掌道:「阿弥陀佛!眼见希奇物,胜作一世人!我成日里烧香念佛,保佑得这一尊天贵星到我 来,带我到天宫里走走,老身来世也得人身,不变驴马!」邹泰来道:「当初太祖皇帝带了王妈妈季巴巴到皇宫里去,他们认做古庙,你明日到国公府里去,只怕也要认做古庙哩!」一齐大笑。

  虔婆又吃了两杯酒,醉了,涎着醉眼说道:「他府里那些娘娘,不知怎样像画儿上画的美人!老爷若是把聘娘带了去,就比下来了!」聘娘瞅他一眼道:「人生在世上,只要生的好,哪在乎贵贱!难道做官的有钱的女人都是好看的?我旧年在石观音庵烧香,遇着国公府里十几乘轿子下来,一个个团头团脸的,也没有什么出奇!」虔婆道:「又是我说的不是,姑娘说的是,再罚我一大杯!」当下虔婆前后共吃了几大杯,吃的乜乜斜斜,东倒西歪。收了家伙,叫捞毛的打灯笼送邹泰来家去,请四老爷进房歇息。

  陈木南下楼来进了房里,闻见喷鼻香。窗子前花梨桌上安着镜台,墙上悬着一幅陈眉公的画,壁桌上供着一尊玉观音,两边放着八张水磨楠木椅子,中间一张罗甸床,挂着大红紬帐子,床上被褥足有三尺多高,枕头边放着薰笼,床面前一架几十个香橼,结成一个流苏。房中间放着一个大铜火盆,烧着通红的炭,顿着铜铫,煨着雨水。聘娘用纤手在锡瓶内撮出银针茶来,安放在宜兴壶里,冲了水,递与四老爷,和他并肩而坐,叫丫头出去取水来。聘娘拿大红汗巾搭在四老爷磕膝上,问道:「四老爷,你既同国公府里是亲戚,你几时才做官?」陈木南道:「这话我不告诉别人,怎肯瞒你。我大表兄在京里已是把我荐了,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得个知府的前程。你若有心于我,我将来和你妈说了,拿几百两银子赎了你,同到任上去。」聘娘听了他这话,拉着手,倒在他怀里,说道:「这话是你今晚说的,灯光菩萨听着!你若是丢了我,再娶了别的妖精,我这观音菩萨最灵验,我只把他背过脸来,朝了墙,叫你同别人睡,偎着枕头就头疼,爬起来就不头疼!我是好人家儿女,也不是贪图你做官,就是爱你的人物!你不要辜负了我这一点心!」丫头推开门,拿汤桶送水进来。聘娘慌忙站开,开了抽屉,拿出一包檀香屑,倒在脚盆里,倒上水,请四老爷坐,洗脚。

  正洗着,只见又是一个丫头,打了灯笼,一班四五个少年姊妹,都戴着貂鼠暖耳,穿着银鼠、灰鼠衣服进来,嘻嘻笑笑,两边椅子坐下,说道: 「聘娘今日接了贵人,盒子会明日在你家做,分子是你一个人出!」聘娘道:「这个自然。」姊妹们笑顽了一会,去了。聘娘解衣上床。陈木南见他丰若有肌,柔若无骨,十分欢洽。朦胧睡去。忽又惊醒,见灯花炸了一下。回头看四老爷时,已经睡熟,听那更鼓时,三更半了。聘娘将手理一理被头,替四老爷盖好,也便合着睡去。睡了一时,只听得门外锣响,聘娘心里疑惑:「这三更半夜,哪里有锣到我门上​​来?」看看锣声更近,房门外一个人道:「请太太上任。」聘娘只得披绣袄,倒靸弓鞋,走出房门外。只见四个管家婆娘,齐双双跪下,说道:「陈四老爷已经升授杭州府正堂了,特著奴婢们来请太太到任,同享荣华。​​」聘娘听了,忙走到房里梳了头,穿了衣服,那婢子又送了凤冠霞帔,穿带起来。出到厅前,一乘大轿,聘娘上了轿,抬出大门,只见前面锣、旗、伞、吹手、夜役,一队队摆着。又听的说:「先要抬到国公府里去。」正走得兴头,路旁边走过一个黄脸秃头师姑来,一把从轿子里揪着聘娘,骂那些人道:「这是我的徒弟,你们抬他到哪里去!」聘娘说道:「我是杭州府的官太太,你这秃师姑怎敢来揪我!」正要叫夜役锁他,举眼一看,那些人都不见了。急得大叫一声,一交撞在四老爷怀里,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公子,忽为闽峤之游;窈窕佳人,竟作禅关之客。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52回 比武艺公子伤身 毁厅堂英雄讨债

  话说凤四老爹别过万中书,竟自取路到杭州。他有一个朋友,叫做陈正公,向日曾欠他几十两银子,心里想道:「我何不找着他,向他要了做盘缠回去。」陈正公住在钱塘门外。他到钱塘门外来寻他,走了不多路,看见苏堤上柳阴树下,一丛人围着两个人在那里盘马。那马上的人,远远望见凤四老爹,高声叫道:「凤四哥!你从哪里来的?」凤四老爹近前一看,那人跳下马来,拉着手。凤四老爹道:「原来是秦二老爷。你是几时来的?在这里做什么?」秦二侉子道:「你就去了这些时!那老万的事与你甚相干,吃了自己的清水白米饭,管别人的闲事,这不是发了呆?你而今来的好的很,我正在这里同胡八哥想你。」凤四老爹便问:「此位尊姓?」秦二侉子代答道:「这是此地胡尚书第八个公子胡八哥,为人极有趣,同我最相好。」胡老八知道是凤四老爹,说了些彼此久慕的话。秦二侉子道:「而今凤四哥来了,我们不盘马了,回到下处去吃一杯罢。」凤四老爹道:「我还要去寻一个朋友,」胡八乱子道: 「贵友明日寻罢。今日难得相会,且到秦二哥寓处顽顽。」不由分说,把凤四老爹拉着,叫家人匀出一匹马,请凤四老爹骑着,到伍相国祠门口,下了马,一同进来。

  秦二侉子就寓在后面楼下。凤四老爹进来施礼坐下。秦二侉子吩咐家人快些办酒来,同饭一齐吃。因向胡八乱子道:「难得我们凤四哥来。便宜你明日看好武艺。我改日少不得同凤四哥来奉拜,是要重重的叨扰哩。」胡八乱子道:「这个自然。 」凤四老爹看了壁上一幅字,指着向二位道:「这洪憨仙兄也和我相与。他初时也爱学几桩武艺,后来不知怎的,好弄玄虚,勾人烧丹炼汞。不知此人而今在不在了。」胡八乱子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三家兄几乎上了此人一个当。那年勾着处州的马纯上,怂恿家兄炼丹,银子都已经封好,还亏家兄的运气高,他忽然生起病来,病到几日上就死了。不然,白白被他骗了去。」凤四老爹道: 「三令兄可是讳缜的么?」胡八乱子道:「正是。家兄为人,与小弟的性格不同,惯喜相与一班不三不四的人,作诌诗,自称为名士,其实好酒好肉也不曾吃过一斤,倒整千整百的被人骗了去,眼也不眨一眨。小弟 性喜欢养几匹马,他就嫌好道恶,说作蹋了他的院子。我而今受不得,把老房子并与他,自己搬出来住,和他离门离户了。」秦二侉子道:「胡八哥的新居干净的很哩,凤四哥,我同你扰他去时,你就知道了。」说着,家人摆上酒来。

  三个人传杯换盏。吃到半酣,秦二侉子道:「凤​​四哥,你刚才说要去寻朋友,是寻哪一个?」凤四老爹道:「我有个朋友陈正公,是这里人。他该我几两银子,我要向他取讨。」胡八乱子道:「可是一向住在竹竿巷,而今搬到钱塘门外的?」凤四老爹道:「正是。」胡八乱子道:「他而今不在家,同了一个毛胡子到南京卖丝去了。毛二胡子也是三家兄的旧门客。凤四哥,你不消去寻他,我叫家里人替你送一个信去,叫他回来时来会你就是了。」当下吃过了饭,各自散了。

  胡老八告辞先去。秦二侉子就留凤四老爹在寓同住。次日,拉了凤四老爹同去看胡老八。胡老八也回候了,又打发家人来说道:「明日请秦二老爷同凤四老爹早些过去便饭。老爷说,相好间不具帖子。」到第二日,吃了早点心,秦二侉子便叫家人备了两匹马,同凤四老爹骑着,家人跟随,来到胡家。主人接着,在厅上坐下。秦二侉子道:「我们何不到书房里坐?」主人道:「且请用了茶。」吃过了茶,主人邀二位从走巷一直往后边去,只见满地的马粪。到了书房,二位进去,看见有几位客,都是胡老八平日相与的些驰马试剑的朋友,今日特来请教凤四老爹的武艺。

  彼此作揖坐下。胡老八道:「这几位朋友都是我的相好,今日听见凤四哥到,特为要求教的。」凤四老爹道:「不敢,不敢。」又吃了一杯茶,大家起身,闲步一步。看那楼房三间,也不甚大,旁边游廊,廊上摆着许多的鞍架子,壁间靠着箭壶。一个月洞门过去,却是一个大院子,一个马棚。胡老八向秦二侉子道:「秦二哥,我前日新买了一匹马,身材倒也还好,你估一估,值个什么价。」随叫马伕将那枣骡马牵过来。这些客一拥上前来看。那马十分跳跃,不提防,一个蹶子,把一位少年客的腿踢了一下。那少年便痛得了不得,矬了身子,墩下去。胡八乱子看了大怒,走上前,一脚就把那只马腿踢断了。众人吃了一惊。秦二侉子道:「好本事!」便道:「好些时不见你,你的武艺越发学的精强了!」当下先送了那位客回去。

  这里摆酒上席,依次坐了。宾主七八个人,猜拳行令。大盘大碗,吃了个尽兴。席完起身,秦二侉子道:「凤​​四哥,你随便使一两件武艺给众位老哥们看看。」众人一齐道:「我等求教。」凤四老爹道:「原要献丑。只是顽哪一件?」因指着天井内花台子道:「把这方砖搬几块到这边来。」秦二侉子叫家人搬了八块放在阶沿上。众人看凤四老爹把右手袖子卷一卷。那八块方砖,齐齐整整,叠作一垛在阶沿上,有四尺来高。那凤四老爹把手朝上一拍,只见那八块方砖碎成十几块,一直到底。众人在旁,一齐赞叹。秦二侉子道:「我们凤四哥练就了这一个手段!他那『经』上说:『握拳能碎虎脑,侧掌能断牛首。』这个还不算出奇哩。胡八哥,你过来。你方才踢马的腿劲也算是头等了,你敢在凤四哥的肾囊上踢一下,我就服你是真名公。」众人都笑说:「这个如何使得!」凤四老爹道:「八先生,你果然要试一试,这倒不妨。若是踢伤了,只怪秦二老官,与你不相干。」众人一齐道:「凤四老爹既说不访,他必然有道理。」一个个都怂恿胡八乱子踢。

  那胡八乱子想了一想,看看凤四老爹又不是个金刚、巨毋霸,怕他怎的。便说道:「凤四哥,果然如此,我就得罪了。」凤四老爹把前襟提起,露出裤子来。他便使尽平生力气,飞起右脚,向他裆里一脚踢去。哪知这一脚并不像踢到肉上,好像踢到一块生铁上,把五个脚指头几乎碰断,那一痛直痛到心里去。顷刻之间,那一只腿提也提不起了。凤四老爹上前道:「得罪,得罪。」众人看了,又好惊,又好笑。闹了一会,道谢告辞。主人一瘸一簸,把客送了回来,那一只靴再也脱不下来,足足肿疼了七八日。

  凤四老爹在秦二侉子的下处,逐日打拳,跑马,倒也不寂寞。一日,正在那里试拳法,外边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瘦小身材,来问南京凤四老爹可在这里。凤四老爹出来会着,认得是陈正公的姪儿陈虾子。问其来意,陈虾子道:「前日胡府上有人送信说四老爹你来了。家叔却在南京卖丝去了。我今要往南京去接他。你老人家有什话,我替你带信去。」凤四老爹道:「我要会令叔,也无甚话说。他向日挪我的五十两银子,得便叫他算还给我。我在此还有些时耽搁,竟等他回来罢了。费心拜上令叔,我也不写信了。」陈虾子应诺,回到家,取了行李,搭船便到南京,找到江宁县前傅家丝行里,寻着了陈正公。那陈正公正同毛二胡子在一桌子上吃饭,见了姪子,叫他一同吃饭,问了些家务。陈虾子把凤四老爹要银子的话都说了,安顿行李在楼上住。

  且说这毛二胡子先年在杭城开了个绒线铺,原有两千银子的本钱;后来钻到胡三公子家做蔑片,又赚了他两千银子,搬到嘉兴府开了个小当铺。此人有个毛病,啬细非常,一文如命。近来又同陈正公合伙贩丝。陈正公也是一文如命的人,因此志同道合。南京丝行里供给丝客人饮食,最为丰盛。毛二胡子向陈正公道:「这行主人供给我们,顿顿有肉,这不是行主人的肉,就是我们自己的肉,左右他要算了钱去。我们不如只吃他的素饭,荤菜我们自己买了吃,岂不便宜?」陈正公道:「正该如此。」到吃饭的时候,叫陈虾子到熟切担子上买十四个钱的薰肠子,三个人同吃,那陈虾子到口不到肚,熬的清水滴滴。

  一日,毛二胡子向陈正公道:「我昨日听得一个朋友说:这里胭脂巷有一位中书秦老爹要上北京补官,攒凑盘程,一时不得应手,情愿七扣的短票,借一千两银子。我想这是极稳的主子,又三个月内必还。老哥买丝余下的那一项,凑起来还有二百多两,何不秤出二百一十两借给他?三个月就拿回三百两,这不比做丝的利钱还大些?老哥如不见信,我另外写一张包管给你。他那中间人,我都熟识,丝毫不得走作的。」陈正公依言借了出去。到三个月上,毛二胡子替他把这一笔银子讨回,银色又足,平子又好,陈正公满心欢喜。

  又一日,毛二胡子向陈正公道:「我昨日会见一个朋友,是个卖人参的客人。他说:国公府里徐九老爷有个表兄陈四老爷拿了他斤把人参,而今他要回苏州去,陈四老爷一时银子不凑手,就托他情愿对扣借一百银子还他,限两个月拿二百银子取回纸笔,也是一宗极稳的道路。」陈正公又拿出一百银子交与毛二胡子借出去。两个月讨回,足足二百两,兑一兑还余了三钱,把个陈正公欢喜的要不得。

  那陈虾子被毛二胡子一味朝死里算,弄的他酒也没得吃,肉也没得吃,恨如头醋。趁空向陈正公说道:「阿叔在这里卖丝,爽利该把银子交与行主人做丝。拣头水好丝买了,就当在典铺里;当出银子,又赶着买丝;买了又当着。当铺的利钱微薄,像这样套了去,一千两本钱可以做得二千两的生意,难道倒不好?为什么信毛二老爹的话,放起债来?放债到底是个不稳妥的事。像这样挂起来,几时才得回去?」陈正公道:「不妨。再过几日,收拾收拾也就可以回去了。」

  那一日,毛二胡子接到家信,看完了,咂嘴弄唇,只管独自坐着踌躇。除正公问道:「府上有何事?为什出神?」毛二胡子道:「不相干,这事不好向你说的。」陈正公再三要问。毛二胡子道:「小儿寄信来说:我东头街上谈家当铺折了本,要倒与人。现在有半楼货,值得一千六百两。他而今事急了,只要一千两就出脱了。我想:我的小典里,若把他这货倒过来,倒是宗好生意。可惜而今运不动,掣不出本钱来。」陈正公道:「你何不同人合火倒了过来?」毛二胡子道:「我也想来。若是同人合火,领了人的本钱,他只要一分八厘行息,我还有几厘的利钱。他若是要二分开外,我就是『羊肉不曾吃,空惹一身膻』。倒不如不干这把刀儿了!」陈正公道:「呆子!你为什不和我商量?我家里还有几两银子,借给你跳起来就是了。还怕你骗了我的!」毛二胡子道:「罢!罢!老哥,生意事拿不稳,设或将来亏折了,不彀还你,那时叫我拿什么脸来见你?」陈正公见他如此至诚,一心一意要把银子借与他。说道:「老哥,我和你从长商议。我这银子,你拿去倒了他家货来,我也不要你的大利钱,你只每月给我一个二分行息,多的利钱都是你的,将来陆续还我。纵然有些长短,我和你相好,难道还怪你不成?」毛二胡子道:「既承老哥美意,只是这里边也要有一个人做个中见,写一张切切实实的借券,交与你执着,才有个凭据,你才放心。那有我两个人私相授受的呢?」陈正公道:「我知道老哥不是那样人,并无甚不放心处,不但中人不必,连纸笔也不要,总以信行为主罢了。」当下陈正公瞒着陈虾子,把行笥中余剩下以及讨回来的银子,凑了一千两,封的好好的,交与毛二胡子,道:「我已经带来的丝,等行主人代卖。这银子本打算回湖州再买一回丝,而今且交与老哥,先回去做那件事。我在此再等数日,也就回去了。」毛二胡子谢了,收起银子 次日上船,回嘉兴去了。

  又过了几天,陈正公把卖丝的银收齐全了,辞了行主人,带着陈虾子,搭船回家,顺便到嘉兴上岸,看看毛胡子。那毛胡子的小当铺开在西街上。一路问了去,只见小小门面三间,一层看墙;进了看墙门,院子上面三间厅房,安着柜台,几个朝奉在里面做生意,陈正公问道:「这可是毛二爷的当铺?」柜里朝奉道:「尊驾贵姓?」陈正公道:「我叫做陈正公,从南京来,要会会毛二爷。」朝奉道:「且请里面坐。」后一层便是堆货的楼。陈正公进来,坐在楼底下,小朝奉送上一杯茶来,吃着,问道:「毛二哥在家么?」朝奉道:「这铺子原是毛二爷起头开的,而今已经倒与汪敝东了。」陈正公吃了一惊,道:「他前日可曾来?」朝奉道:「这也不是他的店了,他还来做什么!」陈正公道:「他而今哪里去了?」朝奉道:「他的脚步散散的,知他是到南京去北京去了!」陈正公听了这些话,驴头不对马嘴,急了一身的臭汗。同陈虾子回到船上,赶到了家。

  次日清早,有人来敲门,开门一看,是凤四老爹,邀进客座,说了些久违想念的话,因说道:「承假一项,久应奉还,无奈近日又被一个人负骗,竟无法可施。」凤四老爹问其缘故。陈正公细细说了一遍。凤四老爹道:「这个不妨,我有道理。明日我同秦二老爷回南京,你先在嘉兴等着我,我包你讨回,一文也不少,何如?」陈正公道:「若果如此,重重奉谢老爹。」凤四老爹道:「要谢的话,不必再提。」别过,回到下处,把这些话告诉秦二侉子。二侉子道:「四老爹的生意又上门了。这是你最喜做的事。」一面叫家人打发房钱,收拾行李,到断河头上了船。将到嘉兴,秦二侉子道:「我也跟你去瞧热闹。」同凤四老爹上岸,一直找到毛家当铺,只见陈正公在他店里吵哩。

  凤四老爹两步做一步,闯进他看墙门,高声嚷道:「姓毛的在家不在家?陈家的银子到底还不还?」那柜台里朝奉正待出来答话,只见他两手扳着看墙门,把身子往后一挣,那垛看墙就拉拉杂杂卸下半堵。秦二侉子正要进来看,几乎把头打了。那些朝奉和取当的看了,都目瞪口呆。凤四老爹转身走上厅来,背靠着他柜台外柱子,大叫道:「你们要命的快些走出去!」说着,把两手背剪着,把身子一扭,那条柱子就离地歪在半边,那一架厅檐,就塌了半个,砖头瓦片,纷纷的打下来,灰土飞在半天里。还亏朝奉们跑的快,不曾伤了性命。

  那时街上人听见里面倒的房子响,门口看的人都挤满了。毛二胡子见不是事,只得从里面走出来。凤四老爹一头的灰,越发精神抖抖,走进楼底下,靠着他的庭柱。众人一齐上前软求。毛二胡子自认不是,情愿把这一笔帐本利清还,只求凤四老爹不要动手。凤四老爹大笑道:「谅你有多大的个巢窝!不彀我一顿饭时,都拆成平地!」这时秦二侉子同陈正公都到楼下坐着。秦二侉子说道:「这件事,原是毛兄的不是。你以为没有中人借券,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就可以白骗他的。可知道『不怕该债的精穷,只怕讨债的英雄』!你而今遇着凤四哥,还怕赖到哪里去!」那毛二胡子无计可施,只得将本和利一平兑还,才完了这件横事。陈正公得了银子,送秦二侉子、凤四老爹二位上船。彼此洗了脸,拿出两封一百两银子,谢凤四老爹。凤四老爹笑道:「这不过是我一时高兴,哪里要你谢我!留下五十两,以清前帐。这五十两,你还拿回去。」陈正公谢了又谢,拿着银子,辞别二位,另上小船去了。

  凤四老爹同秦二侉子说说笑笑,不日到了南京,各自回家。过了两天,凤四老爹到胭脂巷候秦中书。他门上人回道:「老爷近来同一位太平府的陈四老爷镇日在来宾楼张家闹,总也不回家。」后来凤四老爹会着,劝他不要做这些事,又恰好京里有人寄信来,说他补缺将近,秦中书也就收拾行装进京。那来宾楼只剩得一个陈四老爷。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国公府内,同飞玩雪之觞;来宾楼中,忽讶深宵之梦。毕竟怎样一个来宾楼,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51回 少妇骗人折风月 壮士高兴试官刑

  话说凤四老爹替万中书办了一个真中书,才自己带了行李,同三个差人送万中书到台州审官司去。这时正是四月初旬,天气温和,五个人都穿着单衣,出了汉西门来叫船,打点一直到浙江去。叫遍了,总没有一只杭州船,只得叫船先到苏州。到了苏州,凤四老爹打发清了船钱,才换了杭州船,这只船比南京叫的却大着一半。凤四老爹道:「我们也用不着这大船,只包他两个舱罢。」随即付埠头一两八钱银子,包了他一个中舱,一个前舱。五个人上了苏州船,守候了一日,船家才揽了一个收丝的客人搭在前舱。这客人约有二十多岁,生的也还清秀,却只得一担行李,倒着实沉重。

  到晚,船家解了缆,放离了马头,用篙子撑了五里多路,一个小小的村落旁住了。那梢公对伙计说:「你带好缆,放下二锚,照顾好了客人。我家去一头。」那台州差人笑着说道:「你是讨顺风去了。」那梢公也就嘻嘻的笑着去了。万中书同凤四老爹上岸闲步了几步,望见那晚烟渐散,水光里月色渐明,徘徊了一会,复身上船来安歇,只见下水头支支查查又摇了一只小船来帮着泊。这时船上水手倒也开铺去睡了,三个差人,点起灯来打骨牌。只有万中书、凤四老爹同那个丝客人,在船里,推了窗子,凭船玩月。那小船靠拢了来,前头撑篙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瘦汉;后面火舱里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在里边拿舵,一眼看见船这边三个男人看月,就掩身下舱里去了。隔了一会,凤四老爹同万中书也都睡了,只有这丝客人略睡得迟些。

  次日,日头未出的时候,梢公背了一个筲袋,上了船,急急的开了,走了三十里,方才吃早饭。早饭吃过了,将下午,凤四老爹闲坐在舱里,对万中书说道:「我看先生此番虽然未必大伤筋骨,但是都院的官司,也彀拖缠哩。依我的意思,审你的时节,不管问你甚情节,你只说家中住的一个游客凤鸣岐做的。等他来拿了我去,就有道理了。」正说着,只见那丝客人,眼儿红红的,在前舱里哭。凤四老爹同众人忙问道:「客人,怎的了?」那客人只不则声。凤四老爹猛然大悟,指着丝客人道:「是了!你这客人想是少年不老成,如今上了当了!」那客人不觉又羞的哭了起来。

  凤四老爹细细问了一遍,才晓得昨晚都睡静了,这客人还倚着船窗,顾盼那船上妇人。这妇人见那两个客人去了,才立出舱来,望着丝客人笑。船本靠得紧,虽是隔船,离身甚近,丝客人轻轻捏了他一下,那妇人便笑嘻嘻从窗子里爬了过来,就做了巫山一夕。这丝客人睡着了,他就把行李内四封银子,二百两,尽行携了去了。早上开船,这客人情思还昏昏的;到了此刻,看见被囊开了,才晓得被人偷了去。真是哑子梦见妈,说不出来的苦!

  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叫过船家来问道:「昨日那只小船,你们可还认得?」水手道:「认却认得,这话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有什方法?」凤四老爹道:「认得就好了。他昨日得了钱,我们走这头,他必定去那头。你们替我把桅眠了,架上橹,赶着摇回去,望见他的船,远远的就泊了。弄得回来,再酬你们的劳。」船家依言摇了回去。摇到黄昏时候,才到了昨日泊的地方,却不见那只小船。凤四老爹道:「还摇了回去。」约略又摇了二里多路,只见一株老柳树下系着那只小船,远望着却不见人。凤四老爹叫还泊近些,也泊在一株枯柳树下。

  凤四老爹叫船家都睡了,不许则声,自己上岸闲步。步到这只小船面前,果然是昨日那船,那妇人同着瘦汉子在中舱里说话哩。凤四老爹徘徊了一会,慢慢回船,只见这小船不多时也移到这边来泊。泊了一会,那瘦汉不见了。这夜月色比昨日更明,照见那妇人在船里边掠了鬓发,穿了一件白布长衫在外面,下身换了一条黑紬裙子,独自一个,在船窗里坐着赏月。凤四老爹低低问道:「夜静了,你这小妮子船上没有人,你也不怕么?」那妇人答应道:「你管我怎的!我们一个人在船上是过惯了的,怕甚的!」说着,就把眼睛斜觑了两觑。凤四老爹一脚跨过船来,便抱那妇人。那妇人假意推来推去,却不则声。凤四老爹把他一把抱起来,放在右腿膝上,那妇人也就不动,倒在凤四老爹怀里了。凤四老爹道:「你船上没有人,今夜陪我宿一宵,也是前世有缘。」那妇人道:「我们在船上住家,是从来不混帐的。今晚没有人,遇着你这个冤家,叫我也没有法了。只在这边,我不到你船上去。」凤四老爹道:「我行李内有东西,我不放心在你这边。」说着,便将那妇人轻轻一提,提了过来。

  这时船上人都睡了,只是中舱里点着一盏灯,铺着一副行李。凤四老爹把妇人放在被上,那妇人就连忙脱了衣裳,钻在被里。那妇人不见凤四老爹解衣,耳朵里却听得轧轧的橹声。那妇人要抬起头来看,却被凤四老爹一腿压住,死也不得动,只得细细的听,是船在水里走哩,那妇人急了,忙问道:「这船怎么走动了?」凤四老爹道:「他行他的船,你睡你的觉,倒不快活!」那妇人越发急了,道:「你放我回去罢!」凤四老爹道:「呆妮子!你是骗钱,我是骗人!一样的骗,怎的就慌?」那妇人才晓得是上了当了。只得哀告道:「你放了我,任凭甚东西,我都还你就是了。」凤四老爹道:「放你去却不能!拿了东西来才能放你去。我却不难为你。」说着,那妇人起来,连裤子也没有了。万中书同丝客人从舱里钻出来看了,忍不住的好笑。凤四老爹问明他家住址,同他汉子的姓名,叫船家在没人烟的地方住了。

  到了次日天明,叫丝客人拿了一个包袱,包了那妇人通身上下的衣裳,走回十多里路找着他的汉子。原来他汉子见船也不见,老婆也不见,正在树底下着急哩。那丝客人有些认得,上前说了几句,拍着他肩头道:「你如今『陪了夫人又折兵』,还是造化哩!」他汉子不敢答应。客人把包袱打开,拿出他老婆的衣裳、裤子、褶裤、鞋来。他汉子才慌了,跪下去,只是磕头。客人道:「我不拿你。快把昨日四封银子拿了来,还你老婆。」那汉子慌忙上了船,在梢上一个夹剪舱底下拿出一个大口袋来,说道:「银子一厘也没有动,只求开恩还我女人罢!」客人背着银子。那汉子拿着他老婆的衣裳,一直跟了走来,又不敢上船。听见他老婆在船上叫,才硬着胆子走上去。只见他老婆在中舱里围在被里哩。他汉子走上前,把衣裳递与他。众人看着那妇人穿了衣服,起来又磕了两个头,同乌龟满面羞愧,下船去了。丝客人拿了一封银子,五十两,来谢凤四老爹。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竟收了,随分做三分,拿着对着三个差人道:「你们这件事,原是个苦差,如今与你们算差钱罢。」差人谢了。

  闲话休提。不日到了杭州,又换船直到台州,五个人一齐进了城。府差道:「凤四老爹,家门口恐怕有风声,官府知道了,小人吃不起。」凤四老爹道:「我有道理。」从城外叫了四乘小轿,放下帘子,叫三个差人同万中书坐着,自己倒在后面走。一齐到了万家来,进大门,是两号门面房子,二进是两改三造的小厅。万中书才入内去,就听见里面有哭声,一刻,又不哭了。顷刻,内里备了饭出来。吃了饭,凤四老爹道:「你们此刻不要去。点灯后,把承行的叫了来,我就有道理。」差人依着,点灯的时候,悄悄的去会台州府承行的赵勤。赵勤听见南京凤四老爹同了来,吃了一惊,说道:「那是个仗义的豪杰,万相公怎的相与他的?这个就造化了!」当下即同差人到万家来。会着,彼此竟像老相与一般。凤四老爹道:「赵师父,只一桩托你:先着太爷录过供,供出来的人,你便拖了解。」赵书办应允了。

  次日,万中书乘小轿子到了府前城隍庙里面,照旧穿了七品公服,戴了纱帽,着了靴,只是颈子里却系了链子。府差缴了牌票,祁太爷即时坐堂。解差赵升执着批,将万中书解上堂去。祁太爷看见纱帽圆领,先吃一惊。又看了批文,有「遵例保举中书」字样,又吃了一惊。抬头看那万里,却直立着,未曾跪下。因问道:「你的中书是什时得的?」万中书道:「是本年正月内。」祁太爷道:「何以不见知照?」万中书道:「由阁咨部,由部咨本省巡抚,也须时日。想目下也该到了。」祁太爷道:「你这中书早晚也是要革的了。」万中书道:「中书自去年进京,今年回到南京,并无犯法的事。请问太公祖,隔省差拿,其中端的是何缘故?」祁太爷道:「那苗镇台疏失了海防,被抚台参拿了,衙门内搜出你的诗笺,上面一派阿谀的话头,是你被他买嘱了作的,现有赃款,你还不知么?」万中书道:「这就是冤枉之极了。中书在家的时节,并未会过苗镇台一面,如何有诗送他?」祁太爷道:「本府亲自看过,长篇累牍,后面还有你的名姓图书。现今抚院大人巡海,整驻本府,等着要题结这一案,你还能赖么?」万中书道:「中书虽然忝列宫墙,诗却是不会作的 至于名号的图书,中书从来也没有。只有家中住的一个客,上年刻了大大小小几方送中书,中书就放在书房里,未曾收进去。就是作诗,也是他会作,恐其是他假名的也未可知。还求太公祖详察。」祁太爷道:「这人叫什么?如今在哪里?」万中书道:「他姓凤,叫做凤鸣岐,现住在中书家里哩。」

  祁太爷立即拈了一技火签,差原差立拿凤鸣岐,当堂回话。差人去了一会,把凤四老爹拿来。祁太爷坐在二堂上。原差上去回了,说:「凤鸣岐已经拿到。」祁太爷叫他上堂,问道:「你便是凤鸣岐么?一向与苗总兵有相与么?」凤四老爹道:「我并认不得他。」祁太爷道:「那万里做了送他的诗,今万里到案,招出是你作的,连姓名图书也是你刻的。你为什么做这些犯法的事?」凤四老爹道:「不但我生平不会作诗,就是作诗送人,也算不得一件犯法的事。」祁太爷道:「这厮强辩!」叫取过大刑来。那堂上堂下的皂隶。大家吆喝一声,把夹棍向堂口一掼,两个人扳翻了凤四老爹,把他两只腿套在夹棍里。祁太爷道:「替我用力的夹!」那扯绳的皂隶用力把绳一收,只听格喳的一声,那夹棍迸为六段。祁太爷道:「这厮莫不是有邪术?」随叫换了新夹棍,朱标一条封条,用了印,贴在夹棍上,从新再夹。那知道绳子尚未及扯,又是一声响,那夹棍又断了。一连换了三副夹棍,足足的迸做十八截,散了一地。

  凤四老爹只是笑,并无一句口供。祁太爷毛了,只得退了堂,将犯人寄监,亲自坐轿上公馆辕门面禀了抚军。那抚军听了备细,知道凤鸣岐是有名的壮士,其中必有缘故。况且苗总兵已死于狱中,抑且万里保举中书的知照已到院,此事也不关紧要。因而吩咐祁知府从宽办结。竟将万里、凤鸣岐都释放。抚院也就回杭州去了。这一场焰腾腾的官事,却被凤四老爹一瓢冷水泼息。

  万中书开发了原差人等,官司完了,同凤四老爹回到家中,念不绝口的说道:「老爹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长爹娘!我将何以报你!」风四老爹大笑道:「我与先生既非旧交,向日又不曾受过你的恩惠,这不过是我一时偶然高兴。你若认真感激起我来,那倒是个鄙夫之见了。我今要往杭州去寻一个朋友,就在明日便行。」万中书再三挽留不住,只得凭着凤四老爹要走就走。次日,凤四老爹果然别了万中书,不曾受他杯水之谢,取路往杭州去了。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拔山扛鼎之义士,再显神通;深谋诡计之奸徒,急偿夙债,不知凤四老爹来寻什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50回 假官员当街出丑 真义气代友求名

  话说那万中书在秦中书家厅上看戏,突被一个官员,带领捕役进来,将他锁了出去。吓得施御史、高翰林、秦中书,面面相觑,摸头不着。那戏也就剪住了。众人定了一会,施御史向高翰林道:「贵相知此事,老先生自然晓得个影子?」高翰林道:「这件事情,小弟丝毫不知。但是刚才方县尊也太可笑,何必妆这个模样?」秦中书又埋怨道:「姻弟席上被官府锁了客去,这个脸面却也不甚好看!」高翰林道:「老亲家,你这话差了。我坐在家里,怎晓得他有什事?况且拿去的是他,不是我,怕人怎的?」说着,管家又上来禀道:「戏子们请老爷的示:还是伺候,还是回去?」秦中书道:「客犯了事,我家人没有犯事,为什的不唱!」大家又坐着看戏。只见凤四老爹一个人坐在远远的,望着他们冷笑。秦中书瞥见,问道:「凤四哥,难道这件事你有些晓得?」凤四老爹道:「我如何得晓得。」秦中书道:「你不晓得,为什么笑?」凤四老爹道:「我笑诸位老先生好笑。人已拿去,急他则甚!依我的愚见,应该差一个能干人到县里去打探打探,到底为的甚事。一来也晓得下落,二来也晓得可与诸位老爷有碍?」旅御史忙应道:「这话是的很!」秦中书也连忙道:「是的很!是的很!」当下差了一个人,叫他到县里打探。那管家去了。

  这里四人坐下,戏子从新上来做了《请宴》,又做《饯别》。施御史指着对高翰林道:「他才这两出戏点的就不利市!才请宴就饯别,弄得宴还不算请,别到饯过了!」说着,又唱了一出《五台》。才要做〈〈追信〉〉,那打探的管家回来了,走到秦中书面前,说:「连县里也找不清。小的会着了刑房萧二老爹,才托人抄了他一张牌票来。」说着,递与秦中书看。众人起身都来看,是一张竹纸,抄得潦潦草草的。上写着:「台州府正堂祁,为海防重地等事。奉巡抚浙江都察院邹宪行参革台州总兵苗而秀案内要犯一名万里(即万青云),系本府已革生员,身中,面黄,微须,年四十九岁,潜逃在外。现奉亲提,为此,除批差缉获外,合亟通行。凡在缉获地方,仰县即时添差拿获,解府详审。慎毋迟误!须至牌者。」又一行下写:「右牌仰该县官吏准此。」

  原来是差人拿了通缉的文凭投到县里,这县尊是浙江人,见是本省巡抚亲提的人犯,所以带人亲自拿去的。其寔犯事的始末,连县尊也不明白。高翰林看了,说道:「不但人拿的糊涂,连这牌票上的文法也有些糊涂。此人说是个中书,怎么是个已革生员?就是已革生员,怎么拖到总兵的参案里去?」秦中书望着凤四老爹道:「你方才笑我们的,你如今可能知道么?」凤四老爹道:「他们这种人会打听什么!等我替你去。」立起身来就走。秦中书道:「你当真的去?」凤四老爹道:「这个扯谎做什么?」说着,就去了。

  凤四老爹一直到县门口,寻着两个马快头。那马快头见了凤四老爹,跟着他,叫东就东,叫西就西。凤四老爹叫两个马快头引带他去会浙江的差人。那马快头领着凤四老爹一直到三官堂,会着浙江的人。凤四老爹问差人道:「你们是台州府的差?」差人答道:「我是府差。」凤四老爹道:「这万相公到底为的甚事?」差人道:「我们也不知。只是敝上人吩咐,说是个要紧的人犯,所以差了各省来缉。老爹有什吩咐,我照顾就是了。」凤四老爹道:「他如今现在哪里?」差人道:「方老爷才问了他一堂,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如今寄在外监里。明日领了文书,只怕就要起身。老爹如今可是要看他?」凤四老爹道: 「他在外监里,我自已去看他。你们明日领了文书,千万等我到这里,你们再起身。」差人应允了。

  凤四老爹同马快头走到监里,会着万中书。万中书向凤四老爹道:「小弟此番大概是奇冤极枉了。你回去替我致意高老先生同秦老先生,不知此后可能再会了。」凤四老爹又细细问了他一番,只不得明白。因忖道:「这场官司,须是我同到浙江去才得明白。」也不对万中书说,竟别了出监,说:「明日再来奉看。」一气回到秦中书家。只见那戏子都已散了,施御史也回去了,只有高翰林还在这里等信,看见凤四老爹回来,忙问道:「倒底为什事?」凤四老爹道:「真正奇得紧!不但官府不晓得,连浙江的差人也不晓得。不但差人不晓得,连他自己也不晓得。这样糊涂事,须知我同他到浙江去,才得明白。」秦中书道:「这也就罢了,哪个还管他这些闲事!」凤四老爹道:「我的意思,明日就要同他走走去。如果他这官司利害,我就帮他去审审,也是会过这一场。」高翰林也怕日后拖累,便撺掇凤四老爹同去。晚上,送了十两银子到凤家来,说:「送凤四老爹路上做盘缠。」凤四老爹收了。

  次日起来,直到三官堂会着差人。差人道:「老爹好早!」凤四老爹同差人转出弯,到县门口,来到刑房里,会着萧二老爹,催着他清稿;并送签了一张解批,又拨了四名长解皂差,听本官签点,批文用了印。官府坐在三堂上,叫值日的皂头把万中书提了进来。台州府差也跟到宅门口伺候。只见万中书头上还戴着纱帽,身上还穿着七品补服,方县尊猛想到:他拿的是个已革的生员,怎么却是这样服色?又对明了人名、年貌,丝毫不诬。因问道:「你到底是生员,是官?」万中书道:「我本是台州府学的生员,今岁在京,因书法端楷,保举中书职衔的。生员不曾革过。」方知县道:「授职的知照想未下来;因有了官司,抚台将你生员咨革了,也未可知。但你是个浙江人,本县也是浙江人,本县也不难为你。你的事,你自己好好去审就是了。」因又想道:「他回去了,地方官说他是个已革生员,就可以动刑了。我是个同省的人,难道这点照应没有?」随在签批上朱笔添了一行:「本犯万里,年貌与来文相符,现今头戴纱帽,身穿七品补服,供称本年在京保举中书职衔,相应原身锁解。该差毋许需索,亦毋得疏纵。」写完了,随签了一个长差赵升;又叫台州府差进去,吩咐道:「这人比不得盗贼,有你们两个,本县这里添一个也彀了。你们路上须要小心些。」三个差人接了批文,押 万中书出来。

  凤四老爹接着,问府差道:「你是解差们?过清了?」指着县差问道:「你是解差?」府差道:「过清了,他是解差。」县门口看见锁了一个戴纱帽穿补服的人出来,就围了有两百人看,越让越不开。凤四老爹道:「赵头,你住在哪里?」赵升道:「我就在转湾。」凤四老爹道:「先到你家去。」一齐走到赵升家,小堂屋里坐下。凤四老参叫赵升把万中书的锁开了。凤四老爹脱下外面一件长衣来,叫万中书脱下公服换了。又叫府差到万老爷寓处叫了管家来。府差去了回来说:「管家都未回寓处,想是逃走了。只有行李还在寓处,和尚却不肯发。」凤四老爹听了,又除了头上的帽子,叫万中书戴了,自己只包着网巾,穿着短衣,说道:「这里地方小,都到我家去。」万中书同三个差人跟着凤​​四老爹一直走到洪武街。进了大门,二层厅上立定,万中书纳头便拜。凤四老爹拉住道:「此时不必行礼,先生且坐着。」便对差人道:「你们三位都是眼亮的,不必多话了。你们都在我这里住着。万老爹是我的相与,这场官司,我是要同了去的。我却也不难为你。」赵升对来差道:「二位可有的说?」来差道:「凤四老爹吩咐,这有什么说。只求老爹作速些。」凤四老爹道:「这个自然。」当下把三个差人送到厅对面一间空房里,说道:「此地权住两日。三位不妨就搬行李来。」三个差人把万中书交与凤四老爹,竟都放心,各自搬行李去了。

  凤四老爹把万中书拉到左边一个书房里坐着,问道:「万先生,你的这件事,不妨实实的对我说,就有天大的事,我也可以帮衬你。说含糊话,那就罢了。」万中书道:「我看老爹这个举动,自是个豪杰。真人面前,我也不说假话了。我这场官司,倒不输在台州府,反要输在江宁县。」凤四老爹道:「江宁县方老爷待你甚好,这是为何?」万中书道:「不瞒老爹说,我实在是个秀才,不是个中书。只因家下日计艰难,没奈何出来走走,要说是个秀才,只好喝风痾烟。说是个中书,那些商家同乡绅财主们,才肯有些照应。不想今日被县尊把我这服色同官职写在批上,将来解回去,钦案都也不妨,倒是这假官的官司吃不起了。」凤四老爹沉吟了一刻,道:「万先生,你假如是个真官回去,这官司不知可得赢?」万中书道:「我同苗总兵系一面之交,又 曾有什过赃犯法的事,量情不得大输。只要那里不晓得假官一节,也就罢了。」凤四老爹道:「你且住着,我自有道理。」万中书住在书房里。三个差人也搬来住在厅对过空房里。凤四老爹一面叫家里人料理酒饭,一面自己走到秦中书家去。

  秦中书听见凤四老爹来了,大衣也没有穿,就走了出来,问道:「凤四哥,事体怎么样了?」凤四老爹道:「你还问哩!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你还不晓得哩!」秦中书吓的慌慌张张的,忙问道:「怎的?怎的?」凤四老爹道:「怎的不怎的,官司彀你打半生!」秦中书越发吓得面如土色,要问都问不出来了。凤四老爹道:「你说他到底是个甚官?」秦中书道:「他说是个中书。」凤四老爹道:「他的中书还在判官那里造册哩!」秦中书道:「难道他是个假的?」凤四老爹道:「假的何消说!只是一场钦案官司,把一个假官从尊府拿去,那浙江巡抚本上也不要特参,只消带上一笔,莫怪我说,老先生的事,只怕也就是『滚水泼老鼠』了!」秦中书听了这些话,瞪着两只白眼,望着凤四老爹道:「凤四哥,你是极会办事的人。如今这件事,倒底怎样好?」凤四老爹道:「没有怎样好的法。他的官司不输,你的身家不破。」秦中书道: 「怎能叫他官司不输?」凤四老爹道:「假官就输,真官就不输!」秦中书道:「他已是假的,如何又得真?」凤四老爹道:「难道你也是假的?」秦中书道:「我是遵例保举来的。」凤四老爹道:「你保举得,他就保举不得 」秦中书道:「就是保举,也不得及?」凤四老爹道:「怎的不得及?有了钱,就是官!现放着一位施老爷,还怕商量不来!」秦中书道:「这就快些叫他办。」凤四老爹道:「他到如今办,他又不做假的了!」秦中书道:「依你怎么样?」凤四老爹道: 「若要依我么,不怕拖官司,竟自随他去。若要图干净,替他办一个。等他官司赢了来,得了缺,叫他一五一十算了来还你。就是九折三分钱也不妨。」秦中书听了这个话,叹了一口气,道:「这都是好亲家,拖累这一场!如今却也没法了,凤四哥,银子我竟出,只是事要你办去。」凤四老爹道:「这就是水中捞月了。这件事,要高老先生去办。」秦中书道:「为什的偏要他去?」凤四老爹道:「如今施御史老爷是高老爷的相好,要恳着他作速照例写揭帖揭到内阁,存了案,才有用哩。」秦中书 :「凤四哥,果真你是见事的人!」随即写了一个帖子,请高亲家老爷来商议要话。少刻,高翰林到了。秦中书会着,就把 凤四老爹的话说了一遍。高翰林连忙道:「这个我就去。」凤四老爹在旁道:「这是紧急事,秦老爷快把所以然交与高老爷去罢。」秦中书忙进去。一刻,叫管家捧出十二封银子,每封足纹一百两,交与高翰林道:「而今一半人情,一半礼物。这原是我垫出来的。我也晓得阁里还有些使费,一总费亲家的心,奉托施老先生包办了罢。」高翰林局住不好意思,只得应允。拿了银子到施御史家,托施御史连夜打发人进京办去了。

  凤四老爹回到家里,一气走进书房,只见万中书在椅子上坐着望哩。凤四老爹道:「恭喜,如今是真的了。」随将此事说了备细。万中书不觉倒身下去,就磕了凤四老爹二三十个头。凤四老爹拉了又拉,方才起来。凤四老爹道:「明日仍旧穿了公服到这两家谢谢去。」万中书道:「这是极该的。但只不好意思。」说着,差人走进来请问凤四老爹几时起身。凤四老爹道:「明日走不成,竟是后日罢。」次日起来,凤四老爹催着万中书去谢高、秦两家。两家收了帖,都回不在家,却就回来了。凤四老爹又叫万中书亲自到承恩寺起了行李来。凤四老爹也收拾了行李,同着三个差人,竟送万中书回浙江台州去审官司去了。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儒生落魄,变成衣锦还乡;御史回心,惟恐一人负屈。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49回 翰林高谈龙虎榜 中书冒占凤凰池

  话说武正字那日回家,正要回拜邓质夫,外面传进一副请帖,说:「翰林院高老爷家请即日去陪客。」武正字对来人说道:「我去回拜了一个客,即刻就来。你先回覆老爷去罢。」家人道:「家老爷多拜上老爷。请的是浙江一位万老爷,是家老爷从前拜盟的弟兄。就是请老爷同迟老爷会会。此外就是家老爷亲家秦老爷。」武正字听见有迟衡山,也就勉强应允了。回拜了邓质夫,彼此不相值。午后高府来邀了两次,武正字才去。高翰林接着,会过了。书房里走出施御史、秦中书来,也会过了。才吃着茶,迟衡山也到了。高翰林又叫管家去催万老爷,因对施御史道:「这万敝友是浙江一个最有用的人,一笔的好字。二十年前,学生做秀才的时候,在扬州会着他。他那时也是个秀才,他的举动就有些不同。那时盐务的诸公都不敢轻慢他,他比学生在那边更觉的得意些。自从学生进京后,彼此就疏失了。前日他从京师回来,说己由序班授了中书,将来就是秦亲家的同衙门了。」秦中书笑道:「我的同事,为什要亲翁做东道?明日乞到我家去。」说着,万中书已经到门,传了帖。

  高翰林拱手立在厅前滴水下,叫管家请轿,开了门。万中书从门外下了轿,急趋上前,拜揖叙坐,说道:「蒙老先生见召,实不敢当。小弟二十年别怀,也​​要借尊酒一叙。但不知老先生今日可还另有外客?」高翰林道:「今日并无外客,就是侍御施老先生同敝亲家秦中翰。还有此处两位学中朋友:一位姓武,一位姓迟。现在西厅上坐着哩。」万中书便道:「请会。」管家去请,四位客都过正厅来,会过。施御史道:「高老先生相招奉陪老先生。」万中书道:「小弟二十年前,在扬州得见高老先生,那时高老先生还未曾高发,那一段非凡气魄,小弟便知道后来必是朝廷的柱石。自高老先生发解之后,小弟奔走四方,却不曾到京师一晤。去年小弟到京,不料高老先生却又养望在家了。所以昨在扬州几个敝相知处有事,只得绕道来聚会一番。天幸又得接老先生同诸位先生的教。」秦中书道:「老先生贵班甚时补得着?出京来却是为何?」万中书道:「中书的班次,进士是一途,监生是一途。学生是就的办事职衔,将来终身都脱不得这两个字。要想加到翰林学士,料想是不能了。近来所以得缺甚难。」秦中书道:「就了不做官,这就不如不就了。」

  万中书丢了这边,便向武正字、迟衡山道:「二位先生高才久屈,将来定是大器晚成的。就是小弟这就职的事,原算不得,始终还要从科甲出身。」迟衡山道:「弟辈碌碌,怎比老先生大才!」武正字道:「高老先生原是老先生同盟,将来自是难兄难弟可知。」说着,小厮来禀道:「请诸位老爷西厅用饭。」高翰林道:「先用了便饭,好慢慢的谈谈。」众人到西厅饭毕,高翰林叫管家开了花园门,请诸位老爷看看。

  众人从西厅右首一个月门内进去,另有一道长粉墙,墙角一个小门进去,便是一带走廊,从走廊转东首,下石子阶,便是一方兰圃。这时天气温和,兰花正放。前面石山、石屏,都是人工堆就的。山上有小亭,可以容三四人。屏旁置磁墩两个,屏后有竹子百十竿。竹子后面映着些矮矮的朱红栏干,里边围着些未开的芍药。高翰林同万中书携着手,悄悄的讲话,直到亭子上去了。施御史同着秦中书,就随便在石屏下闲坐。迟衡山同武正字,信步从竹子里面走到芍药栏边。迟衡山对武书道:「园子到也还洁净,只是少些树木。」武正字道:「这是前人说过的:亭沼譬如爵位,时来则有之;树木譬如名节,非素修弗能成。」说着,只见高翰林同万中书从亭子里走下来,说道:「去年在庄濯江家看见武先生的《红芍药》诗,如今又是开芍药的时候了。」

  当下主客六人,闲步了一回,从新到西厅上坐下。管家叫茶上点上一巡攒茶。迟衡山问万中书道:「老先生贵省有个敝友,他是处州人,不知老先生可曾会过?」万中书道:「处州最有名的,不过是马纯上先生;其余在学的朋友也还认得几个,但不知令友是谁?」迟衡山道:「正是这马纯上先生。」万中书道:「马二哥是我同盟的弟兄,怎么不认得。他如今进京去了。他进了京,一定是就得手的。」武书忙问道:「他至今不曾中举,他为什么进京?」万中书道:「学道三年任满,保题了他的优行。这一进京,倒是个功名的捷径,所以晓得他就得手的。」施御史在旁道:「这些异路功名,弄来弄去,始终有限。有操守的,到底要从科甲出身。」迟衡山道:「上年他来敝地,小弟看他着实在举业上讲究的,不想这些年还是个秀才出身。可见这举业二字,原是个无凭的。」高翰林道:「迟先生,你这话就差了。我朝二百年来,只 这一桩事是丝毫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那马纯上讲的举业,只算得些门面话,其实,此中的奥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个案首,进了大场总是没用的。」武正字道:「难道大场里同学道是两样看法不成?」高翰林道:「怎么不是两样!凡学道考得起的,是大场里再也不会中的。所以小弟未曾侥幸之先,只一心去揣摩大场。学道那里,时常考个三等也罢了!」万中书道:「老先生的元作,敝省的人,个个都揣摩烂了。」高翰林道:「老先生,『揣摩』二字,就是这举业的金针了。小弟乡试的那三篇拙作,没有一句话是杜撰,字字都是有来历的。所以才得侥幸。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圣人也是不中的。那马先生讲了半生,讲的都是些不中的举业。他要晓得『揣摩』二字,如今也不知做到什么官了!」万中书道:「老先 的话,真是后辈的津梁。但这马二哥却要算一位老学。小弟在杨州敝友家,见他着的《春秋》,倒也甚有条理。」高翰林道:「再也莫提起这话。敝处这里有一位庄先生,他是朝廷征召过的,而今在家闭门注《易》。前日有个朋友和他会席,听见他说:『马纯上知进而不知退,直是一条小小的亢龙。』无论那马先生不可比做亢龙,只把一个现活着的秀才拿来解 圣人的经,这也就可笑之极了!」武正字道:「老先生,此话也不过是他偶然取笑。要说活着的人就引用不得,当初文王、周公,为什么就引用微子、箕子?后来孔子为什么就引用颜子?那时这些人也都是活的。」高翰林道:「足见先生博学。小弟专经是《毛诗》,不是《周易》,所以未曾考核得清。」武正字道:「提起《毛诗》两字,越发可笑了。近来这些做举业的,泥定了朱注,越讲越不明白。四五年前,天长杜少卿先生纂了一部《诗说》,引了些汉儒的说话,朋友们就都当作新闻。可见学问两个字,如今是不必讲的了!」迟衡山道:「这都是一偏的话。依小弟看来: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若是两样都要讲,弄到后来,一样也做不成!」

  说着,管家来禀:「请上席。」高翰林奉了万中书的首座,施侍御的二座,迟先生三座,武先生四座,秦亲家五座,自己坐了主位。三席酒,就摆在西厅上面。酒肴十分齐整,却不曾有戏。席中又谈了些京师里的朝政。说了一会,迟衡山向武正字道:「自从虞老先生离了此地,我们的聚会也渐渐的就少了。」少顷,转了席,又点起灯烛来。吃了一巡,万中书起身辞去。秦中书拉着道:「老先生一来是敝亲家的同盟,就是小弟的亲翁一般;二来又忝在同班,将来补选了,大概总在一处;明日千万到舍间一叙。小弟此刻回家,就具过柬来。」又回头对众人道:「明日一个客不添,一个客不减,还是我们照旧六个人。」迟衡山、武正字不曾则一声。施御史道:「极好;但是小弟明日打点屈万老先生坐坐的,这个竟是后日罢。」万中书道:「学生昨日才到这里,不料今日就扰高老先生。诸位老先生尊府还不曾过来奉谒,哪里有个就来叨扰的?」高翰林道:「这个何妨!敝亲家是贵同衙门,这个比别人不同。明日只求早光就是了。」万中书含糊应允了。诸人都辞了主人,散了回去。

  当下秦中书回家,写了五副请帖,差长班送了去请万老爷、施老爷、迟相公,武相公、高老爷。又发了一张传戏的溜子,叫一班戏,次日清晨伺候。又发了一个谕帖,谕门下总管,叫茶厨伺候,酒席要体面些。次日,万中书起来,想道:「我若先去拜秦家,恐怕拉住了,那时不得去拜众人,他们必定就要怪,只说我检有酒吃的人家跑。不如先拜了众人,再去到秦家。」随即写了四副帖子,先拜施御史,御史出来会了,晓得就要到秦中书家吃酒,也不曾款留。随即去拜迟相公,迟衡山家回:「昨晚因修理学宫的事,连夜出城往句容去了。」只得又拜武相公,武正字家回:「相公昨日不曾回家,来家的时节,再来回拜罢。」

  是日,早饭时候,万中书到了秦中书家,只见门口有一箭阔的青墙,中间缩着三号,却是起花的大门楼。轿子冲着大门立定,只见大门里粉屏上贴着红纸朱标的「内阁中书」的封条,两旁站着两行雁翅的管家;管家脊背后便是执事上的帽架子,上首还贴着两张「为禁约事」的告示。帖子传了进去,秦中书迎出来,开了中间屏门。万中书下了轿,拉着手,到厅上行礼、叙坐、拜茶。万中书道:「学生叨在班末,将来凡事还要求提携。今日有个贱名在此,只算先来拜谒,叨扰的事,容学生再来另谢。」秦中书道:「敝亲家道及老先生十分大才,将来小弟设若竟补了,老先生便是小弟的泰山了。」万中书道:「令亲台此刻可曾来哩?」秦中书道:「他早间差人来说,今日一定到这里来。此刻也差不多了。」说着,高翰林,施御史,两乘轿已经到门,下了轿,走进来了,叙了坐,吃了茶。高翰林道:「秦亲家,那迟年兄同武年兄,这时也该来了?」秦中书道:「已差人去邀了。」万中书道:「武先生或者还来,那迟先生是不来的了。」高翰林道:「老先生何以见得?」万中书道:「早间在他两家奉拜,武先生家回:『昨晚不曾回家』。迟先生因修学宫的事往句容去了,所以晓得迟先生不来。」施御史道:「这两个人却也作怪!但凡我们请他,十回到有九回不到。若说他当真有事,做秀才的哪里有这许多事!若说他做身​​分,一个秀才的身分到哪里去!」秦中书道:「老先生同敝亲家在此,那二位来也好,不来也罢。」万中书道:「那二位先生的学问,想必也还是好的?」高翰林道:「哪里有什么学问!有了学问,倒不做老秀才了!只因上年国子监里有一位虞博士,着实作兴这几个人,因而大家联属。而今也渐渐淡了。」

  正说着,忽听见左边房子里面高声说道:「妙!妙!」众人都觉诧异。秦中书叫管家去书房后面去看是什么人喧嚷。管家来禀道:「是二老爷的相与凤四老爷。」秦中书道:「原来凤老四在后面。何不请他来谈谈?」管家从书房里去请了出来。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两眼圆睁,双眉直竖,一部极长的乌须,垂过了胸膛,头戴一顶力士巾,身穿一领元色缎紧袖袍,脚踹一双尖头靴,腰束一条丝鸾绦,肘下挂着小刀子,走到厅中间,作了一个总揖,便说道:「诸位老先生在此,小子在后面却不知道,失陪的紧。」秦中书拉着坐了,便指着凤四爹对万中书道:「这位凤长兄是敝处这边一个极有义气的人。他的手底下,实在有些讲究,而且一部《易筋经》记的烂熟的。他若是趱一个劲,哪怕几千斤的石块,打落在他头上,身上,他会丝毫不觉得。这些时,舍弟留他在舍间早晚请教,学他的技艺。」万中书道:「这个品貌,原是个奇人,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秦中书又向凤四老爹问道:「你方才在里边连叫妙!妙!却是为何?」凤四老爹道:「这不是我,是你令弟。令弟才说人的力气到 是生来的,我就教他提了一段气,着人拿椎棒打,越打越不疼,他一时喜欢起来,在那里说妙。」万中书向秦中书道:「令弟老先生在府,何不也请出来会会?」秦中书叫管家进去请,那秦二侉子已从后门里骑了马,进小营看试箭法了。

  小厮们来请到内厅用饭。饭毕,小厮们又从内厅左首开了门,请诸位老爷进去闲坐。万中书同着众客进来。原来是两个对厅,比正厅略小些,却收拾得也还精致。众人随便坐了,茶上捧进十二样的攒茶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又向炉内添上些香。万中书暗想道:「他们家的排场毕竟不同。我到家何不竟做起来?只是门面不得这样大,现任的官府,不能叫他来上门,也没有他这些手下人伺候。」正想着,一个穿花衣的未脚,拿着一本戏目,走上来,打了抢跪,说道:「请老爷先赏两出。」万中书让过了高翰林、施御史,就点了一出《请宴》,一出《饯别》。施御史又点了一出《五台》。高翰林又点了一出《追信》。未脚拿笏板在旁边写了,拿到戏房里去扮。

  当下秦中书又叫点了一巡清茶。管家来禀道:「请诸位老爷外边坐。」众人陪着万中书从对厅上过来。到了二厅,看见做戏的场口已经铺设的齐楚,两边放了五把圈椅,上面都是大红盘金椅搭,依次坐下。长班带着全班的戏子,都穿了脚色的衣裳,上来禀参了全场、打鼓板才立到沿口,轻轻的打了一下鼓板。只见那贴旦装了一个红娘,一扭一捏,走上场来。长班又上来打了一个抢跪,禀了一声「赏坐」,那吹手们才坐下去。这红娘才唱了一声,只听得大门口忽然一棒锣声,又有红黑帽子吆喝了进来。众人都疑惑:「请宴」里面从没有这个做法的!只见管家跑进来,说不出话来。早有一个官员,头戴纱帽,身穿玉色缎袍,脚下粉底皂靴,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二十多个快手,当先两个,走到上面,把万中书一手揪住,用一条铁链套在颈子里,就采了出去。那官员一言不发,也就出去了。众人吓的面面相觑。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梨园子弟,从今笑煞乡绅;萍水英雄,一力担承患难。未知后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48回 徽州府烈妇殉夫 泰伯祠遗贤感旧

  话说余大先生在虞府坐馆,早去晚归,习以为常。那日早上起来,洗了脸,吃了茶,要进馆去。才走出大门,只见三骑马进来,下了马,向余大先生道喜。大先生问:「是何喜事?」报录人拿出条子来看,知道是选了徽州府学训导。余大先生欢喜,待了报录人酒饭,打发了钱去,随即虞华轩来贺喜,亲友们都来贺。余大先生出去拜客,忙了几天,料理到安庆领凭;领凭回来,带家小到任。大先生邀二先生一同到任所去。二先生道:「哥寒毡一席,初到任的时候,只怕日用还不足。我在家里罢。」大先生道:「我们老弟兄相聚得一日是一日。从前我两个人各处坐馆。动不动两年不得见面。而今老了,只要弟兄两个多聚几时,那有饭吃没饭吃,也且再商量。料想做官自然好似坐馆,二弟,你同我去。」二先生应了,一同收拾行李,来徽州到任。大先生本来极有文名,徽州人都知道。如今来做官,徽州人听见,个个欢喜。到任之后,会见大先生胸怀坦白,言语爽利,这些秀才们,本不来会的,也要来会会,人人自以为得明师。又会着二先生谈谈,谈的都是些有学问的话,众人越发钦敬,每日也有几个秀才来往。

  那日,余大先生正坐在厅上,只见外面走进一个秀才来,头戴方巾,身穿旧宝蓝直裰,面皮深黑,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那秀才自己手里拿着帖子,递与余大先生。余大先生看帖子上写着:「门生王蕴」。那秀才递上帖子,拜了下去。余大先生回礼,说道:「年兄莫不是尊字玉辉的么?」王玉辉道:「门生正是。」余大先生道:「玉兄,二十年闻声相思,而今才得一见。我和你只论好弟兄,不必拘这些俗套。」遂请到书房里去坐,叫人请二老爷出来。二先生出来,同王玉辉会着,彼此又道了一番相慕之意,三人坐下。王玉辉道:「门生在学里也做了三十年的秀才,是个迂拙的人。往年就是本学老师,门生也不过是公堂一见而已。而今因大老师和世叔来,是两位大名下,所以要时常来聆老师和世叔的教训。要求老师不认做大概学里门生,竟要把我做个受业弟子才好。」余大先生道:「老哥,你我老友,何出此言!」二先生道:「一向知道吾兄清贫,如今在家可做馆?长年何以为生?」王玉辉道:「不瞒世叔说,我生平立的有个志向,要纂三部书嘉惠来学。」余大先生道:「是哪三部?」王玉辉道:「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二先生道:「礼书是怎么样?」王玉辉道:「礼书是将三礼分起类来,如事亲之礼,敬长之礼等类。将经文大书,下面采诸经子史的话印证,教子弟们自幼习学。」大先生道:「这一部书该颁于学宫,通行天下。请问字书是怎么 ?」王玉辉道:「字书是七年识字法。其书已成,就送来与老师细阅。」二先生道:「字学不讲久矣,有此一书,为功不浅。请问乡约书怎样?」王玉辉道:「乡约书不过是添些仪制,劝醒愚民的意思。门生因这三部书,终日手不停披,所以没的工夫做馆。」大先生道:「几位公郎?」王王辉道:「只得一个小儿,倒有四个小女。大小女守节在家里,那几个小女,都出阁不上一年多。」说着,余大先生留他吃了饭,将门生帖子退了不受,说道:「我们老弟兄要时常屈你来谈谈,料不嫌我苜蓿风味怠慢你。」弟兄两个,一同送出大门来。

  王先生慢慢回家。他家离城有十五里。王玉辉回到家里,向老妻和儿子说余老师这些相爱之意。次日,余大先生坐轿子下乡,亲自来拜,留着在草堂上坐了一会,去了。又次日,二先生自己走来,领着一个门斗,挑着一石米,走进来,会着王玉辉,作揖坐下。二先生道:「这是家兄的禄米一石。」又手里拿出一封银子来道:「这是家兄的俸银一两,送与长兄先生,权为数日薪水之资。」王玉辉接了这银子,口里说道:「我小姪没有孝敬老师和世叔,怎反受起老师的惠来?」余二先生笑道:「这个何足为奇。只是贵处这学署清苦,兼之家兄初到。虞博士在南京几十两的拿着送与名士用,家兄也想学他。」王玉辉道:「这是『长者赐,不敢辞』,只得拜受了。」备饭留二先生坐,拿出这三样书的稿子来,递与二先生看。二先生细细看了,不胜叹息。坐到下午时分,只见一个人走进来说道:「王老爹,我家相公病的很,相公娘叫我来请老爹到那里去看看。请老爹就要去。」王玉辉向二先生道:「这是第三个小女家的人,因女婿有病,约我去看​​。」二先生道:「如此,我别过罢。尊作的稿子,带去与家兄看,看毕再送过来。」说罢起身。那门斗也吃了饭,挑着一担空箩,将书稿子丢在箩里,挑着跟进城去了。

  王先生走了二十里,到了女婿家,看见女婿果然病重,医生在那里看,用着药总不见效。一连过了几天,女婿竟不在了,王玉辉恸哭了一场。见女儿哭的天愁地惨。候着丈夫入过殓,出来拜公婆和父亲,道:「父亲在上,我一个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着父亲养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难道又要父亲养活不成?父亲是寒士,也养活不来这许多女儿!」王玉辉道:「你如今要怎样?」三姑娘道:「我而今辞别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公婆两个听见这句话,惊得泪下如雨,说道:「我儿!你气疯了!自古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讲出这样话来!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怎的不养活你,要你父亲养活?快不要如此!」三姑娘道:「爹妈也老了,我做媳妇的不能孝顺爹妈,反累爹妈,我心里不安,只是由著我到这条路上去罢。只是我死还有几天工夫,要求父亲到家替母亲说了,请母亲到这里来,我当面别一别,这是要紧的。」王玉辉道:「亲家,我仔细想来,我这小女要殉 的真切,倒也由著他行罢。自古『心去意难留』。」因向女儿道:「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是这样做罢。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亲家再三不肯。王玉辉执意,一径来到家里,把这话向老孺人说了。老孺人道:「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个女儿要死,你该劝他,怎么倒叫他死?这是什么话说!」王玉辉道:「这样事,你们是不晓得的。」老孺人听见,痛哭流涕,连忙叫了轿子,去劝女儿,到亲家家去了。王玉辉在家,依旧看书写字,候女儿的信息。老孺人劝女儿,哪里劝的转。一般每日梳洗,陪着母亲坐,只是茶饭全然不吃。母亲和婆婆着实劝着,千方百计,总不肯吃。饿到六天上,不能起床。母亲看着,伤心惨目,痛入心脾,也就病倒了,抬了回来,在家睡着。又过了三日,二更天气,几个火把,几个人来打门,报道:「三姑娘饿了八日,在今日午时去世了。」老孺人听见,哭死了过去,灌醒回来,大哭不止。王玉辉走到床面前说道:「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

  次日,余大先生知道,大惊,不胜惨然。即备了香楮三牲,到灵前去拜奠。拜奠过,回衙门,立刻传书办备文书请旌烈妇。二先生帮着赶造文书,连夜详了出去。二先生又备了礼来祭奠。三学的人,听见老师如此隆重,也就纷纷来祭奠的,不计其数。过了两个月,上司批准下来,制主入祠,门首建坊。到了入祠那日,余大先生邀请知县,摆齐了执事,送烈女入祠。阖县绅衿,都穿着公服,步行了送。当日入祠安了位,知县祭、本学祭、余大先生祭、阖县乡绅祭、通学朋友祭、两家亲戚祭、两家本族祭,祭了一天,在明伦堂摆席。通学人要请了王先生来上坐,说他生这样好女儿,为伦纪生色。王玉辉到了此时,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众人在明伦堂吃了酒,散了。

  次日,王玉辉到学署来谢余大先生。余大先生、二先生都会着,留着吃饭。王王辉说起:「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心下不忍,意思要到外面去作游几时。又想,要作游除非到南京去。那里有极大的书坊,还可逗着他们刻这三部书。」余大先生道:「老哥要往南京,可惜虞博士去了。若是虞博士在南京,见了此书,赞扬一番,就有书坊抢的刻去了。」二先生道:「先生要往南京,哥如今写一封书子去,与少卿表弟和绍光先生。这人言语是值钱的。」大先生欣然写了几封字,庄征君、杜少卿、迟衡山、武正字都有。

  王玉辉老人家不能走旱路,上船从严州、西湖这一路走。一路看着水色山光,悲悼女儿,凄凄惶惶。一路来到苏州,正要换船,心里想起:「我有一个老朋友住在邓尉山里,他最爱我的书,我何不去看看他?」便把行李搬到山塘一个饭店里住下,搭船往邓尉山。那还是上昼时分,这船到晚才开。王玉辉问饭店的人道:「这里有什么好顽的所在?」饭店里人道:「这一上去,只得六七里路便是虎邱,怎么不好顽!」王玉辉锁了房门,自己走出去。初时街道还窄,走到三二里路,渐渐阔了。路旁一个茶馆,王玉辉走进去坐下,吃了一碗茶。看见那些游船,有极大的,里边雕梁画柱,焚着香,摆着酒席,一路游到虎邱去。游船过了多少,又有几只堂客船,不挂帘子,都穿着极鲜艳的衣服,在船里坐着吃酒。王玉辉心里说道:「这苏州风俗不好,一个妇人家不出闺门,岂有个叫了船在这河内游荡之理!」又看了一会,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他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

  王玉辉忍着泪,出茶馆门,一直往虎邱那条路上去。只见一路卖的腐乳、席子、耍货,还有那四时的花卉,极其热闹。也有卖酒饭的,也有卖点心的。王玉辉老人家足力不济,慢慢的走了许多时,才到虎邱寺门口。循着阶级上去,转湾便是千人石,那里也摆着有茶桌子,王玉辉坐着吃了一碗茶,四面看看,其实华丽。那天色阴阴的,像个要下雨的一般,王玉辉不能久坐,便起身来,走出寺门。走到半路,王玉辉饿了,坐在点心店里,那猪肉包子六个钱一个,王玉辉吃了,交钱出店门。慢慢走回饭店,天已昏黑。船上人催着上船。王玉辉将行李拿到船上,幸亏雨不曾下的大,那船连夜的走。一直来到邓尉山,找着那朋友家里。只见一带矮矮的房子,门前垂柳掩映,两扇门关着,门上贴了白。王玉辉就吓了一跳,忙去敲门。只见那朋友的儿子,挂着一身的孝,出来开门,见了王玉辉,说道:「老伯如何今日才来,我父亲那日不想你!直到临回首的时候,还念着老伯不曾得见一面;又恨不曾得见老伯的全书。」王玉辉听了,知道这个老朋友已死,那眼睛里热泪纷纷滚了出来,说道:「你父亲几时去世的?」那孝子道:「还不曾尽七。」王玉辉道:「灵柩还在家哩?」那孝子道:「还在家里。」王玉辉道:「你引我到灵柩前去。」那孝子道:「老伯,且请洗了脸,吃了茶,再请老伯进来。」当下就请王玉辉坐在堂屋里,拿水来洗了脸。王玉辉不肯等吃了茶,叫那孝子领到灵柩前。孝子引进中堂。只见中间奉着灵柩,面前香炉、烛台、遗像,魂幡。王玉辉恸哭了一场,倒身拜了四拜。那孝子谢了。王玉辉吃了茶,又将自己盘费买了一副香纸牲醴,把自己的书一同摆在灵柩前祭奠,又恸哭了一场。住了一夜,次日要行。那孝子留他不住。又在老朋友灵柩前辞行,又大哭了一场,含泪上船。那孝子直送到船上,方才回去。

  王玉辉到了苏州,又换了船,一路来到南京水西门上岸,进城寻了个下处,在牛公庵住下。次日,拿著书子去寻了一日回来。哪知因虞博士选在浙江做官,杜少卿寻他去了。庄征君到故乡去修祖坟。迟衡山、武正字都到远处做官去了。一个也遇不着。王玉辉也不懊悔,听其自然,每日在牛公庵看书。过了一个多月,盘费用尽了,上街来闲走走。才走到巷口,遇着一个人作揖,叫声:「老伯怎的在这里?」王玉辉看那人,原来是同乡人,姓邓,名义,字质夫。这邓质夫的父亲是王玉辉同案进学,邓质夫进学又是王玉辉做保结,故此称是老伯。王玉辉道:「老姪,几年不见。一向在哪里?」邓质夫道:「老伯寓在哪里?」王玉辉道:「我就在前面这牛公庵里,不远。」邓质夫道:「且同到老伯下处去。」到了下处,邓质夫拜见了,说道:「小姪自别老伯,在扬州这四五年。近日是东家托我来卖上江食盐,寓在朝天宫。一向记念老伯。近况好么?为什么也到南京来?」王玉辉请他坐下,说道:「贤姪,当初令堂老夫人守节,邻家失火,令堂对天祝告,反风灭火,天下皆闻。哪知我第三个小女,也有这一番节烈。」因悉把女儿殉女婿的事说了一遍。「我因老妻在家哭泣,心里不忍;府学余老师写了几封书子与我来会这里几位朋友,不想一个也会不着。」邓质夫道:「是哪几位?」王玉辉一一说了。邓质夫叹道:「小姪也恨的来迟了!当年南京有虞博士在这里,名坛鼎盛,那泰伯祠大祭的事,天下皆闻。自从虞博士去了,这些贤人君子,风流云散。小姪去年来,曾会着杜少卿先生。又因少卿先生,在元武湖拜过庄征君。而今都不在家了。老伯这寓处不便,且搬到朝天宫小姪那里寓些时。」王王辉应了,别过和尚,付了房钱,叫人挑行李,同邓质夫到朝天宫寓处住下。邓质夫晚间备了酒肴,请王玉辉吃着,又说起泰伯祠的话来。王玉辉道:「泰伯祠在哪里?我明日要去看看。」邓质夫道:「我明日同老伯去。」

  次日,两人出南门,邓质夫带了几分银子把与看门的。开了门,进到正殿,两人瞻拜了。走进后一层,楼底下,迟衡山贴的祭祀仪注单和派的执事单还在壁上。两人将袖子拂去尘灰看了。又走到楼上,见八张大柜关锁着乐器、祭器,王玉辉也要看。看祠的人回:「钥匙在迟府上。」只得罢了。下来两廊走走,两边书房都看了,一直走到省牲所,依旧出了大门,别过看祠的。两人又到报恩寺顽顽,在琉璃塔下吃了一壶茶,出来寺门口酒楼上吃饭。王玉辉向邓质夫说:「久在客边烦了,要回家去,只是没有盘缠。」邓质夫道:「老伯怎的这样说!我这里料理盘缠,送老伯回家去。」便备了饯行的酒,拿出十几两银子来,又雇了轿夫,送王先生回徽州去。又说道:「老伯,你虽去了,把这余先生的书交与小姪,等各位先生回来,小姪送与他们,也见得老伯来走了一回。」王玉辉道:「这最好。」便把书子交与邓质夫,起身回去了。王玉辉去了好些时,邓质夫打听得武正字已到家,把书子自己送去。正值武正字出门拜客,不曾会着,丢了书子去了。向他家人说:「这书是我朝天宫姓邓的送来的,其中缘由,还要当面会再说。」武正字回来看了书,正要到朝天宫去回拜,恰好高翰林家著人来请。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宾朋高宴,又来奇异之人;患难相扶,更出武勇之辈。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47回 虞秀才重修元武阁 方盐商大闹节孝祠

  话说虞华轩也是一个非同小可之人。他自小七八岁上,就是个神童。后来经史子集之书,无一样不曾熟读,无一样不讲究,无一样不通彻。到了二十多岁,学问成了,一切兵、农、礼、乐、工、虞、水、火之事,他提了头就知到尾,文章也是枚、马,诗赋也是李、杜,况且他曾祖是尚书,祖是翰林,父是太守,真正是个大家。无奈他虽有这一肚子学问,五河人总不许他开口。五河的风俗:说起哪人有品行,他就歪着嘴笑;说起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说哪个人会作诗赋古文,他就眉毛都会笑。问五河县有什么山川风景,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有什么出产希奇之物,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哪个有品望,是奉承彭乡绅;问哪个有德行,是奉承彭乡绅;问哪个有才情,是专会奉承彭乡绅。却另外有一件事,人也还怕:是同徽州方家做亲家;还有一件事,人也还亲热,就是大捧的银子拿出来买田。虞华轩生在这恶俗地方,又守着几亩田园,跑不到别处去,因此就激而为怒。他父亲太守公是个清官,当初在任上时,过些清苦日子;虞华轩在家,省吃俭用,积起几两银子。此时太守公告老在家,不管家务。虞华轩每年苦积下几两银子,便叫兴贩田地的人家来,说要买田、买房子;讲的差不多,又臭骂那些人一顿,不买,以此开心。一县的人都说他有些痰气,到底贪图他几两银子,所以来亲热他。

  这成老爹是个兴贩行的行头,那日叫管家请出大爷来,书房里坐下,说道:「而今我那左近有一分田,水旱无忧,每年收的六百石稻。他要二千两银子。前日方六房里要买他的,他已经打算卖给他,那些庄户不肯。」虞华轩道:「庄户为什么不肯?」成老爹道:「庄户因方府上田主子下乡要庄户备香案迎接,欠了租又要打板子;所以不肯卖与他。」虞华轩道:「不卖给他,要卖与我,我下乡是摆臭案的?我除了不打他,他还要打我?」成老爹道:「不是这样说。说你大爷宽宏大量,不像他们刻薄,而今所以来总成的。不知你的银子可现成?」虞华轩道:「我的银怎的不现成?叫小厮搬出来给老爹瞧。」当下叫小厮搬出三十锭大元宝来,望桌上一掀。那元宝在桌上乱滚,成老爹的眼就跟这元宝滚。虞华轩叫把银子收了去,向成老爹道:「我这些银子不扯谎么?你就下乡去说。说了来,我买他的。」成老爹道:「我在这里还耽搁几天,才得下去。」虞华轩道:「老爹有什么公事?」成老爹道:「明日要到王父母那里领先婶母举节孝的牌坊银子,顺便交钱粮;后日是彭老二的小令爱整十岁,要到那里去拜寿;外后日是方六房里请我吃中饭,要扰过他,才得下去。」虞华轩鼻子里嘻的笑了一声罢了,留成老爹吃了中饭;领坊牌银子,交钱粮去了。

  虞华轩叫小厮把唐三痰请了来。这唐三痰因方家里平日请吃酒吃饭,只请他哥举人,不请他,他就专会打听:方家那一日请人,请的是哪几个,他都打听在肚里,甚是的确。虞华轩晓得他这个毛病,那一日把他寻了来,向他说道:「费你的心去打听打听,仁昌典方六房里外后日可请的有成老爹?打听的确了来,外后日我就备饭请你。」唐三痰应诺,去打听了半天,回来说道:「并无此说。外后日方六房里并不请人。」虞华轩道:「妙!妙!你外后日清早就到我这里来吃一天。」送唐三痰去了,叫小厮悄悄在香蜡店托小官写了一个红单帖,上写着「十八日午间小饮候光」,下写「方杓顿首」。拿到袋装起来,贴了签,叫人送在成老爹睡觉的房里书案上。成老爹交了钱粮,晚里回来看见帖子,自心里欢喜道:「我老头子老运亨通了!偶然扯个谎,就扯着了,又恰好是这一日!」欢喜着睡下。

  到十八那日,唐三痰清早来了。虞华轩把成老爹请到厅上坐着,看见小厮一个个从大门外进来,一个拎着酒,一个拿着鸡、鸭,一个拿着脚鱼和蹄子,一个拿着四包果子,一个捧着一大盘肉心烧卖,都往厨房里去。成老爹知道他今日备酒,也不问他。虞华轩问唐三痰道:「修元武阁的事,你可曾向木匠、瓦匠说?」唐三痰道:「说过了。工料费着哩。他那外面的围墙倒了,要从新砌;又要修一路台基,瓦工需两三个月,里头换梁柱、钉椽子,木工还不知要多少。但凡修理房子,瓦木匠只打半工;他们只说三百,怕不也要五百多银子才修得起来。」成老爹道:「元武阁是令先祖盖的,却是一县发科甲的风水;而今科甲发在彭府上,该是他家拿银子修了,你家是不相干了,还只管累你出银子?」虞华轩拱手道:「也好。费老爹的心向他家说说,帮我几两银子,我少不得也见老爹的情。 」成老爹道:「这事我说去。他家虽然官员多,气魄大,但是我老头子说话,他也还信我一两句。」虞家小厮又悄悄的从后门口叫了一个卖草的,把他四个钱,叫他从大门口转了进来,说道:「成老爹,我是方六老爷 来的。请老爹就过去,候着哩。」成老爹道:「拜上你老爷,我就来。」那卖草的去了。

  成老爹辞了主人,一直来到仁昌典,门上人传了进去。主人方老六出来会着,作揖坐下。方老六问:「老爹几时上来的?」成老爹心里惊了一下,答应道:「前日才来的。」方老六又问:「寓在哪里?」成老爹更慌了,答应道:「在虞华老家。」小厮拿上来茶吃过。成老爹道:「今日好天气。」方老六道:「正是。」成老爹道:「这些时常会王父母?」方老六道:「前日还会着的。」彼此又坐了一会,没有话说。又吃了一会茶,成老爹道:「太尊这些时总不见下县来过。若还到县里来,少不得先到六老爷家。太尊同六老爷相与的好,比不得别人。其实说,太爷阖县也就敬的是六老爷一位,哪有第二个乡绅抵的过六老爷!」方老六道:「新按察司到任,太尊只怕也就在这些时要下县来。」成老爹道:「正是。」又坐了一会,又吃了一道茶,也不见一个客来,也不见摆席,成老爹疑惑,肚里又饿了,只得告辞一声,看他怎说。因起身道:「我别过六老爷罢。」方老六也站起来道:「还坐坐。」成老爹道:「不坐了。」即便辞别,送了出来。

  成老爹走出大门,摸头不着,心里想道:「莫不是我太来早了?」又想道:「莫不他有什事怪我?」又想道:「莫不是我错看了帖子?」猜疑不定。又心里想道:「虞华轩家有现成酒饭,且到他家去吃再处。」一直走回虞家。虞华轩在书房里摆着桌子,同唐三痰、姚老五,和自己两个本家,摆着五六碗滚热的肴馔,正吃在快活处。见成老爹进来,都站起身。虞华轩道:「成老爹偏背了我们,吃了方家的好东西来了,好快活!」便叫:「快拿一张椅子与成老爹那边坐,泡上好消食的陈茶来与成老爹吃。」小厮远远放一张椅子在上面,请成老爹坐了。那盖碗陈茶,左一碗,右一碗,送来与成老爹。成老爹越吃越饿,肚里说不出来的苦。看见他们大肥肉块、鸭子、脚鱼,夹着往嘴里送,气得火在顶门里直冒。他们一直吃到晚,成老爹一直饿到晚。等他送了客,客都散了,悄悄走到管家房里要了一碗炒米,泡了吃。进房去睡下,在床上气了一夜。次日,辞了虞华轩,要下乡回家去。虞华轩问:「老爹几时来?」成老爹道:「若是田的事妥,我就上来。若是田的事不妥,我只等家婶母入节孝祠的日子,我再上来。」说罢辞别去了。

  一日,虞华轩在家无事,唐二棒椎走来说道:「老华,前日那姓季的果然是太尊府里出来的,住宝林寺僧官家。方老六、彭老二都会着。竟是真的!」虞华杆道:「前日说不是也是你,今日说真的也是你。是不是罢了,这是什么奇处!」唐二棒椎笑道:「老华,我从不曾会过太尊,你少不得在府里回拜这位季兄去,携带我去见见太尊,可行得么?」虞华轩道:「这也使得。」过了几日,雇了两乘轿子,一同来凤阳。到了衙里,投了帖子。虞华轩又带了一个帖子拜季苇萧。衙里接了帖子,回出来道:「季相公扬州去了,太爷有请。」二位同进去,在书房里会。会过太尊出来,两位都寓在东头。太尊随发帖请饭。唐二棒椎向虞华轩道:「太尊明日请我们,我们没有个坐在下处等他的人老远来邀的。明日我和你到府门口龙兴寺坐着,好让他一邀,我们就进去。」虞华轩笑道:「也罢。」

  次日中饭后,同到龙兴寺一个和尚家坐着,只听得隔壁一个和尚家细吹细唱的有趣。唐二棒椎道:「这吹唱的好听!我走过去看看。」看了一会回来,垂头丧气,向虞华轩抱怨道:「我上了你的当!你当这吹打的是谁?就是我县里仁昌典方老六同厉太尊的公子,备了极齐整的席,一个人搂着一个戏子,在那里顽耍!他们这样相厚,我前日只该同了方老六来!若同了他来,此时已同公子坐在一处。如今同了你,虽见得太尊一面,到底是个皮里膜外的帐,有什么意思!」虞华轩道:「都是你说的!我又不曾强扯了你来!他如今现在这里,你跟了去不是!」唐二棒椎道:「同行不疏伴,我还同你到衙里去吃酒。」说着,衙里有人出来邀,两人进衙去。太尊会着,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又问:「县里节孝几时入祠?我好委官下来致祭。」两人答道:「回去定了日子,少不得具请启来请太公祖。」吃完了饭,辞别出来。次日,又拿帖子辞了行,回县去了。

  虞华轩到家第二日,余大先生来说:「节孝入祠,的于出月初三。我们两家有好几位叔祖母、伯母、叔母入祠,我们两家都该公备祭酌,自家合族人都送到祠里去。我两人出去传一传。」虞华轩道:「这个何消说!寒舍是一位,尊府是两位,两家绅衿共有一百四五十人。我们会齐了,一同到祠门口,都穿了公服迎接当事,也是大家的气象。」余大先生道:「我传我家的去,你传你家的去。」虞华轩到本家去了一交,惹了一肚子的气,回来气的一夜也没有睡着。清晨,余大先生走来,气的两只眼白瞪着,问道:「表弟,你传的本家怎样?」虞华轩道:「正是;表兄传的怎样?为何气的这样光景?」余大先生道:「再不要说起!我去向寒家这些人说,他不来也罢了,都回我说,方家老太太入祠,他们都要去陪祭候送,还要扯了我也去!我说了他们,他们还要笑我说背时的话,你说可要气死了人!」虞华轩笑道:「寒家亦是如此,我气了一夜!明日我备一个祭桌,自送我家叔祖母,不约他们了!」余大先生道:「我也只好如此!」相约定了。

  到初三那日,虞华轩换了新衣帽,叫小厮挑了祭桌,到他本家八房里。进了门,只见冷冷清清,一个客也没有。八房里堂弟是个穷秀才,头戴破头巾,身穿旧襕衫,出来作揖。虞华轩进去拜了叔祖母的神主,奉主升车。他家租了一个破亭子,两条匾担,四个乡里人歪抬着,也没有执事。亭子前四个吹手,滴滴打打的吹着,抬上街来。虞华轩同他堂弟跟着,一直送到祠门口歇下。远远望见也是两个破亭子,并无吹手,余大先生、二先生弟兄两个跟着,抬来祠门口歇下。四个人会着,彼此作了揖。看见祠门前尊经阁上挂着灯,悬着彩子,摆着酒席。那阁盖的极高大,又在街中间,四面都望见。戏子一担担挑箱上去,抬亭子的人道:「方老爷家的戏子来了!」又站了一会,听得西门三声铳响,抬亭子的人道:「方府老太太起身了! 」须臾,街上锣响,一片鼓乐之声,两把黄伞,八把旗,四队踹街马,牌上的金字打着「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提督学院」、 「状元及第」,都是余、虞两家送的。执事过了,腰锣,马上吹,提炉,簇拥着老太太的主亭子,边旁八个大脚婆娘扶着。方六老爷纱帽圆领,跟在亭子后。后边的客做两班:一班是乡绅,一班是秀才。乡绅是彭二老爷、彭三老爷、彭五老爷、彭七老爷;其余就是余、虞两家的举人、进士、贡生、监生,共有六七十位,都穿着纱帽圆领,恭恭敬敬跟着走。一班是余、虞两家的秀才,也有六七十位,穿着襕衫、头巾,慌慌张张,在后边赶着走。乡绅末了一个是唐二棒椎,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那里边记帐;秀才末了一个是唐三痰,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里边记帐。那余、虞两家到底是诗礼人家,也还厚道,走到祠前,看见本家的亭子在那里,竟有七八位走过来作一个揖,便大家簇拥着方老太太的亭子进祠去了。随后便是知县、学师、典史、把总,摆了执事来吹打安位。便是知县祭,学师祭,典史祭,把总祭,乡绅祭,秀才祭,主人家自祭。祭完了,绅衿一哄而出,都到尊经阁上赴席去了。

  这里等人挤散了,才把亭子抬了进去,也安了位。虞家还有华轩备的一个祭桌,余家只有大先生备的一副三牲,也祭奠了。抬了祭桌出来,没处享福,算计借一个门斗家坐坐。余大先生抬头看尊经阁上绣衣朱履,觥筹交错。方六老爷行了一回礼,拘束很了,宽去了纱帽圆领,换了方巾便服,在阁上廊沿间徘徊徘徊。便有一个卖花牙婆,姓权,大着一双脚,走上阁来,哈哈笑道:「我来看老太太入祠!」方六老爷笑容可掬,同他站在一处,伏在栏杆上看执事。方六老爷拿手一宗一宗的指着说与他听。权卖婆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拉开裤腰捉虱子,捉着,一个一个往嘴里送。余大先生看见这般光景,看不上眼,说道:「表弟,我们也不在这里坐着吃酒了,把祭桌抬到你家,我同舍弟一同到你家坐坐罢。还不看见这些惹气的事!」便叫挑了祭桌前走。他四五个人一路走着。在街上,余大先生道:「表弟,我们县里,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也因学宫里没有个好官!若是放在南京虞博士那里,这样事如何行的去! 」余二先生道:「看虞博士那般举动,他也不要禁止人怎样,只是被了他的德化,那非礼之事,人自然不能行出来。」虞家弟兄几个同叹了一口气,一同到家,吃了酒,各自散了。

  此时元武阁已经动工,虞华轩每日去监工修理。那日晚上回来,成老爹坐在书房里。虞华轩同他作了揖,拿茶吃了,问道:「前日节孝入祠,老爹为什么不到?」成老爹道:「那日我要到的,身上有些病,不曾来的成。舍弟下乡去,说是热闹的很。方府的执事摆了半街,王公同彭府上的人都在那里送,尊经阁摆席唱戏,四乡八镇几十里路的人都来看,说:『若要不是方府,怎做的这样大事!』你自然也在阁上偏我吃酒。」虞华轩道:「老爹,你就不晓得我那日要送我家八房的叔祖母?」成老爹冷笑道:「你八房里本家穷的有腿没裤子,你本家的人,哪个肯到他那里去,连你这话也是哄我顽,你一定是送方老太太的!」虞华轩道:「这事已过,不必细讲了。」吃了晚饭,成老爹说:「那分田的卖主和中人都上县来了,住在宝林寺里。你若要他这田,明日就可以成事。」虞华轩道:「我要就是了。」成老爹道:「还有一个说法,这分 全然是我来说的,我要在中间打五十两银子的『背公』,要在你这里除给我;我还要到那边要中用钱去。」虞华轩道:「这个何消说,老爹是一个元宝。」当下把租头、价银、戥银、银色、鸡、草、小租、酒水、画字、上业主,都讲清了。成老爹把卖主、中人,都约了来,大清早坐在虞家厅上。成老爹进来请大爷出来成契。走到书房里,只见有许多木匠、瓦匠在那里领银子。虞华轩捧着多少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子散人,一个时辰就散掉了几百两。成老爹看着他散完了,叫他出去成田契。虞华轩睁着眼道:「那田贵了!我不要!」成老爹吓了一个痴。虞华轩道:「老爹,我当真不要了!」便吩咐小厮:「到厅上把那乡里的几个泥腿替我赶掉了!」成老爹气的愁眉苦脸,只得自己走出去回那几个乡里人去了。

  只因只一番,有分教:身离恶俗,门墙又见儒修;客到名邦,晋接不逢贤哲。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46回 三山门贤人饯别 五河县势利薰心

  话说余大先生葬了父母之后,和二先生商议,要到南京去谢谢杜少卿。又因银子用完了,顺便就可以寻馆。收拾行李,别了二先生,过江到杜少卿河房里。杜少卿问了这场官事,余大先生细细说了。杜少卿不胜叹息。正在河房里闲话,外面传进来,有仪征汤大老爷来拜。余大先生问是哪一位。杜少卿道:「便是请表兄做馆的了,不妨就会他一会。」正说着,汤镇台进来,叙礼坐下。汤镇台道:「少卿先生,前在虞老先生斋中得接光仪,不觉鄙吝顿消,随即登堂,不得相值,又悬我一日之思。此位老先生尊姓?」杜少卿道:「这便是家表兄余有达,老伯去岁曾要相约做馆的。」镇台大喜道:「今日无意中又晤一位高贤,真为幸事。」从新作揖坐下。余大先生道:「老先生功在社稷,今日角巾私第,口不言功,真古名将风度。」汤镇台道:「这是事势相逼,不得不尔。至今想来,究竟还是意气用事,并不曾报效得朝廷,倒惹得同官心中不快活。却也悔之无及!」余大先生道:「这个朝野自有定论,老先生也不必过谦了。」杜少卿道:「老伯此番来京贵干?现寓何处?」汤镇台道:「家居无事,偶尔来京,借此会会诸位高贤。敝寓在承恩寺。弟就要去拜虞博士并庄征君贤竹林。」吃过茶,辞别出来。余大先生同杜少卿送了上轿。余大先生暂寓杜少卿河房。

  这汤镇台到国子监拜虞博士,那里留下帖,回了不在署。随往北门桥拜庄濯江,里面见了帖子,忙叫请会。这汤镇台下轿进到厅事。主人出来,叙礼坐下,道了几句彼此仰慕的话。汤镇台提起要往后湖拜庄征君。庄濯江道:「家叔此刻恰好在舍,何不竟请一会?」汤镇台道:「这便好的极了。」庄濯江吩咐家人请出庄征君来,同汤镇台拜见过,叙坐。又吃了一遍茶。庄征君道:「老先生此来,恰好虞老先生尚未荣行,又重九相近,我们何不相约作一个登高会,就此便奉饯虞老先生,又可畅聚一日。」庄濯江道: 「甚好。订期便在舍间相聚便了。」汤镇台坐了一会,起身去了,说道:「数日内登高会再接教,可以为尽日之谈。」说罢,二位送了出来。汤镇台又去拜了迟衡山、武正字。庄家随即着家人送了五两银子到汤镇台寓所代席。

  过了三日,管家持帖邀客,请各位早到。庄濯江在家等候。庄征君已先在那里。少刻,迟衡山、武正字、杜少卿,都到了。庄濯江收拾了一个大敞榭,四面都插了菊花。此时正是九月初五,天气亢爽,各人都穿着袷衣,啜茗闲谈。又谈了一会,汤镇台、萧守府、虞博士都到了。众人迎请进来,作揖坐下。汤镇台道:「我们俱系天涯海角之人,今幸得贤主人相邀一聚,也是三生之缘。又可惜虞老先生就要去了。此聚之后,不知快晤又在何时? 」庄濯江道:「各位老先生当今山斗,今日惠顾茅斋,想五百里内贤人聚矣。」坐定,家人捧上茶来。揭开来,似白水一般,香气芬馥,银针都浮在水面。吃过,又唤了一巡真「天都」,虽是隔年陈的,那香气尤烈。虞博士吃着茶,笑说道:「二位老先生当年在军中,想不见此物。」萧云仙道:「岂但军中,小弟在青枫城六年,得饮白水,已为厚幸,只觉强于马溺多矣!」汤镇台道:「果然青枫水草可支数年。」庄征君道:「萧老先生博雅,真不数北魏崔浩!」迟衡山道:「前代后代,亦时有变迁的!」杜少卿道:「宰相须用读书人,将帅亦须用读书人。若非萧老先生有识,安能立此大功?」武正字道:「我最可笑的,边庭上都督不知有水草,部里书办核算时偏生知道。这不知是司官的学问,还是书办的学问?若说是司官的学问,怪不得朝廷重文轻武;若说是书办的考核,可见这大部的则例是移动不得的了。」说罢,一齐大笑起来。

  戏子吹打已毕,奉席让坐。戏子上来参堂。庄非熊起身道:「今日因各位老先生到舍,晚生把梨园榜上有名的十九名都传了来,求各位老先生每人赏他一出戏。」虞博士问:「怎么叫做『梨园榜』?」余大先生把昔年杜慎卿这件风流事,述了一遍。众人又大笑。汤镇台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铨选部郎了?」杜少卿道:「正是。」武正字道:「慎卿先生此一番评骘,可云至公至明;只怕立朝之后,做主考房官,又要目迷五色,奈何?」众人又笑了。当日吃了一天酒。做完了戏,到黄昏时分,众人散了。

  庄濯江寻妙手丹青画了一幅「登高送别图」,在会诸人,都作了诗。又各家移樽到博士斋中饯别。南京饯别虞博士的,也不下千余家。虞博士应酬烦了,凡要到船中送别的,都辞了不劳。那日叫了一只小船,在水西门起行,只有杜少卿送在船上。杜少卿拜别道:「老叔已去,小姪从今无所依归矣。」虞博士也不胜凄然。邀到船里坐下,说道:「少卿,我不瞒你说。我本赤贫之士,在南京来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积几两俸金,只挣了三十担米的一块田。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是州县,我多则做三年,少则做两年,再积些俸银,添得两十担米,每年养着我夫妻两个不得饿死,就罢了。子孙们的事,我也不去管他。现今小儿读书之余,我教他学个医,可以糊口。我要做这官怎的?你在南京,我时常寄书子来问候你。」说罢,和杜少卿洒泪分手。杜少卿上了岸,看着虞博士的船开了去,望不见了,方才回来。余大先生在河房里。杜少卿把方才这些话告诉他。余大先生叹道:「难进易退,真乃天怀淡定之君子!我们他日出身,皆当以此公为法。」彼此叹赏了一回。当晚余二先生有家书来约大先生回去,说:「表弟虞华轩家请的西席先生去了,要请大哥到家教儿子,目今就要进馆,请作速回去。」余大先生向杜少卿说了,辞别要去。次日,束装渡江。杜少卿送过,自回家去。

  余大先生渡江回家,二先生接着,拿帖子与乃兄看,上写:「愚表弟虞梁,敬请余大表兄先生在舍教训小儿,每年修金四十两,节礼在外。此订。」大先生看了,次日去回拜。虞华轩迎了出来,心里欢喜,作揖奉坐。小厮拿上茶来吃着。虞华轩道:「小儿蠢夯,自幼失学。前数年愚弟就想请表兄教他,因表兄出游在外。今恰好表兄在家,就是小儿有幸了。举人、进士,我和表兄两家,车载斗量,也不是什么出奇东西。将来小儿在表兄门下,第一要学了表兄的品行,这就受益的多了!」余大先生道:「愚兄老拙株守,两家至戚世交,只和老弟气味还投合的来。老弟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一般,我怎不尽心教导。若说中举人、进士,我这不曾中过的人,或者不在行。至于品行文章,令郎自有家传,愚兄也这是行所无事。」说罢,彼此笑了。

  择了个吉日,请先生到馆。余大先生绝早到了。虞小公子出来拜见,甚是聪俊。拜过,虞华轩送至馆所。余大先生上了师位。虞华轩辞别,到那边书房里去坐。才坐下,门上人同了一个客进来。这客是唐三痰的哥,叫做唐二棒椎,是前科中的文举人,却与虞华轩是同案进的学。这日因他家先生开馆,就踱了来,要陪先生。虞华轩留他坐下吃了茶。唐二棒椎道:「今日恭喜令郎开馆。」虞华轩道:「正是。」唐二棒椎道:「这先生最好,只是坐性差些,又好弄这些杂学,荒了正务。论余大先生的举业,虽不是时下的恶习,他要学国初帖括的排场,却也不是中和之业。」虞华轩道:「小儿也还早哩,如今请余大表兄,不过叫学他些立品,不做那势利小人就罢了。」

  又坐了一会,唐二棒椎道:「老华,我正有一件事要来请教你这通古学的。」虞华轩道:「我通什么古学?你拿这话来笑我。 」唐二棒椎道:「不是笑话,真要请教你。就是我前科侥幸,我有一个嫡姪,他在凤阳府里住,也和我同榜中了,又是同榜,又是同门。他自从中了,不曾到县里来,而今来祭祖。他昨日来拜我,是『门年愚姪』的帖子,我如今回拜他,可该用个『门年愚叔』 ?」虞华轩道:「怎么说?」唐二棒椎道:「你难道不曾听见?我舍姪同我同榜同门,是出在一个房师房里中的了;他写『门年愚姪』的帖子拜我,我可该照样还他?」虞华轩道:「我难道不晓得同着一个房师叫做同门!但你方才说的『门年愚姪』四个字,是鬼话,是梦话!」唐二棒椎道:「怎的是梦话?」虞华轩仰天大笑道:「从古至今也没有这样奇事!」唐二棒椎变 脸道:「老华,你莫怪我说!你虽世家大族,你家发过的老先生们离的远了,你又不曾中过,这些官场上来往的仪制,你想是未必知道!我舍姪他在京里不知见过多少大老,他这帖子的样式必有个来历,难道是混写的!」虞华轩道:「你长兄既说是该这样写就这样写罢了,何必问我!」唐二棒椎道:「你不晓得,等余大先生出来吃饭,我问他。」正说着,小厮来说:「姚五爷进来了。」两个人同站起来。姚五爷进来作揖坐下。虞华轩道:「五表兄,你昨日吃过饭,怎便去了?晚里还有个便酒等着,你也不来。」唐二棒椎道:「姚老五,昨日在这里吃中饭的么?我咋日午后遇着你,你现说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吃了饭出来。怎的这样扯谎?」小厮摆了饭,请余大先生来。余大先生首席,唐二棒椎对面,姚五爷上坐,主人下陪。吃过饭,虞华轩笑把方才写帖子话说与余大先生,余大先生气得两脸紫涨,颈子里的筋都耿出来,说道:「这话是哪个说的?请问人生世上,是祖父要紧,是科名要紧?」虞华轩道:「自然是祖父要紧了。这也何消说得!」余大先生道:「既知是祖父要紧,如何才中了个举人,便丢了天属之亲,叔姪们认起同年同门来?这样得罪名教的话,我一世也不愿听!二哥,你这位令姪,还亏他中个举!竟是一字不通的人!若是我的姪儿,我先拿他在祠堂里祖宗神位前先打 几十板子才好!」唐二棒椎同姚五爷看见余大先生恼得像红虫,知道他的迂性呆气发了,讲些混话,支开了去。

  须臾,吃完了茶,余大先生进馆去了。姚五爷起身道:「我去走走再来。」唐二棒椎道:「你今日出去,该说在彭老二家吃了饭出来的了!」姚五爷笑道:「今日我在这里陪先生,人都知道的,不好说在别处。」笑着去了。姚五爷去了一时,又走回来,说道:「老华,厅上有个客来拜你,说是在府里太尊衙门里出来的,在厅上坐着哩。你快出去会他。 」虞华轩道:「我并没有这个相与。是哪里来的?」正疑惑间,门上传进帖子来:「年家眷同学教弟季萑顿首拜。」虞华轩出到厅上迎接。季苇萧进来,作揖坐下,拿出一封书子,递过来说道:「小弟在京师因同敝东家来贵郡,令表兄杜慎卿先生托寄一书,专候先生。今日得见雅范,实为深幸。」虞华轩接过书子,拆开从头看了,说道:「先生与我敝府厉公祖是旧交?」季苇萧道:「厉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门生,所以邀小弟在他幕中共事。」虞华轩道:「先生因甚公事下县来?」季苇萧道:「此处无外人,可以奉告。厉太尊因贵县当铺戥子太重,剥削小民,所以托弟下来查一查。如其果真,此弊要除。」虞华轩将椅子挪近季苇萧跟前,低言道:「这是太公祖极大的仁政!敝县别的当铺,原也不敢如此,只有仁昌、仁大方家这两个典铺。他又是乡绅,又是盐典,又同府县官相与的极好,所以无所不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要除这个弊,只要除这两家。况太公祖堂堂大守,何必要同 样人相与?此说只可放在先生心里,却不可漏泄,说是小弟说的。」季苇萧道:「这都领教了。」虞华轩又道:「蒙先生赐顾,本该备个小酌,奉屈一谈;一来恐怕亵尊,二来小地方耳目众多,明日备个菲酌送到尊寓,万勿见却。」季苇萧道:「这也不敢当。」说罢,作别去了。

  虞华轩走进书房来,姚五爷迎着问道:「可是太尊哪里来的?」虞华轩道:「怎么不是!」姚五爷摇着头笑道:「我不信!」唐二棒椎沉吟道:「老华,这倒也不错。果然是太尊里面的人?太尊同你不密迩,同太尊密迩的是彭老三、方老六,他们二位。我听见这人来,正在这里疑惑。他果然在太尊衙门里的人,他下县来,不先到他们家去,倒有个先来拜你老哥的?这个话有些不像。恐怕是外方的什么光棍,打着太尊的旗号,到处来骗人的钱。你不要上他的当!」虞华轩道:「也不见得这人不曾去拜他们。」姚五爷笑道:「一定没有拜。若拜了他们,怎肯还来拜你?」虞华轩道:「难道是太尊叫他来拜我的!是天长杜慎卿表兄在京里写书子给他来的。这人是有名的季苇萧。」唐二棒椎摇手道:「这话更不然!季苇萧是定梨园榜的名士。他既是名士,里一定在翰林院衙门里走动。况且天长杜慎老同彭老四是一个人,岂有个他出京来,带了杜慎老的书子来给你,不带彭老四的书子来给他家的?这人一定不是季苇萧!」虞华轩道:「是不是罢了,只管讲他怎的!」便骂小厮:「酒席为什么到此时还不停当!」一个小厮走来禀道:「酒席已经停当了。」

  一个小厮掮了被囊行李进来,说:「乡里成老爹到了。」只见一人,方巾,蓝布直裰,薄底布鞋,花白胡须,酒糟脸,进来作揖坐下,道:「好呀!今日恰好府上请先生,我撞着来吃喜酒!」虞华轩叫小厮拿水来给成老爹洗脸,抖掉了身上腿上那些黄泥,一同邀到厅上,摆上酒来。余大先生首席,众位陪坐。天色已黑,虞府厅上点起一对料丝灯来,还是虞华轩曾祖尚书公在,武英殿御赐之物,今已六十余年,犹然簇新。余大先生道:「自古说『故家乔木』,果然不差。就如尊府这灯,我县里没有第二副。」成老爹道:「大先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你二位府上何等气势!我是亲眼看见的。而今彭府上,方府上,都一年盛似一年。不说别的,府里太尊,县里王公,都同他们是一个人,时时有内里幕宾相公到他家来说要紧的话。百姓怎的不怕他!像这内里幕宾相公,再不肯到别人家去!」唐二棒椎道:「这些时可有幕宾相公来?」成老爹道:「现有一个姓『吉』的『吉』相公下来访事,住在宝林寺僧官家。今日清早,就在仁昌典方老六家。方老六把彭老二也请了家去陪着。三个人进了书房门,讲了一天。不知太爷是作恶哪一个,叫这『吉』相公下来访的。」唐二棒椎望着姚五爷冷笑道:「何如?」余大先生看见他说的这些话可厌,因问他 :「老爹去年准给衣巾了?」成老爹道:「正是。亏学台是彭老四的同年,求了他一封书子,所以准的。」余大先生笑道:「像老爹这一副酒糟脸,学台看见,着实精神,怎的肯准?」成老爹道:「我说我这脸是浮肿着的。」众人一齐笑了。又吃了一会酒,成老爹道:「大先生,我和你是老了,没中用的了。英雄出于少年。怎得我这华轩世兄下科高中了,同我们这唐二老爷一齐会上进土,虽不能像彭老四做这样大位,或者像老三、老二侯选个县官,也与祖宗争气,我们脸上也有光辉!」余大先生看见这些话更可厌,因说道:「我们不讲这些话,行令吃酒罢。」当下行了一个「快乐饮酒」的令,行了半夜,大家都吃醉了。成老爹扶到房里去睡。打灯笼送余大先生、唐二棒椎、姚五爷回去。成老爹睡了一夜,半夜里又吐,吐了又痾屎。不等天亮,就叫书房里的一个小 小厮来扫屎,就悄悄向那小小厮说,叫把管租的管家叫了两个进来。又鬼头鬼脑,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叫请出大爷来。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乡僻地面,偏多慕势之风;学校宫前,竟行非礼之事。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45回 敦友谊代兄受过 讲堪舆回家葬亲

  话说余大先生把这家书拿来递与杜少卿看,上面写着大概的意思说:「时下有一件事,在这里办着。大哥千万不可来家。我听见大哥住在少卿表弟家,最好放心住着。等我把这件事料理清楚了,来接大哥,那时大哥再回来。」余大先生道:「这毕竟是件什么事?」杜少卿道:「二表兄既不肯说,表兄此时也没处去问,且在我这里住着,自然知道。」余大先生写了一封回书,说:「到底是件什么事,兄弟可作速细细写来与我,我不着急就是了。若不肯给我知道,我倒反焦心。」

  那人拿着回书回五河,送书子与二爷。二爷正在那里和县里差人说话,接了回书,打发乡里人去了。向那差人道:「他哪里来文,说是要提要犯余持。我并不曾到过无为州。我为什么去?」差人道:「你到过不曾到过,哪个看见?我们办公事,只晓得照票子寻人。我们衙门里拿到了强盗、贼,穿着檀木靴还不肯招哩!哪个肯说真话!」余二先生没法,只得同差人到县里,在堂上见了知县,跪着禀道:「生员在家,并不曾到过无为州。太父师这所准的事,生员真个一毫不解。」知县道:「你曾到过不曾到过,本县也不得知。现今无为州有关提在此,你说不曾到过,你且拿去自己看。」随在公案上,将一张朱印墨标的关文,叫值堂吏递下来看。余持接过一看,只见上写的是:「无为州承审被参知州赃案里,有贡生余持过赃一款,是五河县人。……」

  余持看了道:「生员的话,太父师可以明白了。这关文上要的是贡生余持,生员离出贡还少十多年哩。」说罢,递上关文来,回身便要走了去。知县道:「余生员,不必大忙,你才所说,却也明白。」随又叫礼房,问:「县里可另有个余持贡生?」礼房值日书办禀道:「他余家就有贡生,却没有个余持。」余持又禀道:「可见这关文是个捕风捉影的了。」起身又要走了去。知县道:「余生员,你且下去,把这些情由具一张清白呈子来,我这里替你回覆去。」余持应了下来。出衙门,同差人坐在一个茶馆里吃了一壶茶,起身又要走。差人扯住道:「余二相,你往哪里走?大清早上,水米不沾牙,从你家走到这里,就是办皇差也不能这般寡刺!难道此时又同了你去不成?」余二先生道:「你家老爷叫我出去写呈子。」差人道:「你才在堂上说,你是生员。做生员的,一年帮人写到头,倒是自己的要去寻别人。对门这茶馆后头就是你们生员们写状子的行家,你要写就进去写。」余二先生没法,只得同差人走到茶馆后面去。差人望着里边一人道:「这余二相要写个诉呈,你替他写写。他自己做稿子,你替他誊真,用个戳子。他不给你钱,少不得也是我当灾!昨日那件事,关在饭店里,我去一头来。」

  余二先生和代书拱一拱手,只见桌旁板凳上坐着一个人,头戴破头巾,身穿破直裰,脚底下一双打板唱曲子的鞋,认得是县里吃荤饭的朋友唐三痰。唐三痰看见余二先生进来,说道:「余二哥,你来了,请坐。」余二先生坐下道:「唐三哥,你来这里的早。」唐三痰道:「也不算早了。我绝早同方六房里六老爷吃了面,送六老爷出了城去,才在这里来。你这个事,我知道。」因扯在旁边去,悄悄说道:「二先生,你这件事虽非钦件,将来少不得打到钦件里去。你令兄现在南京,谁人不知道?自古『地头文书铁箍桶』,总以当事为主。当事是彭府上说了,就点到奉行的。你而今作速和彭三老爷去商议。他家一门都是龙睁虎眼的脚色,只有三老还是个盛德人。你如今着了急去求他,他也还未必计较你平日不曾在他分上周旋处。他是大福大量的人,你可以放心去。不然,我就同你去。论起理来,这几位乡先生,你们平日原该联络,这都是你令兄太自傲处。及到弄出事来,却又没有个靠傍。」余二先 道:「极蒙关切。但方才县尊已面许我回文,我且递上呈子去,等他替我回了文去,再为斟酌。」唐三痰道:「也罢,我看着你写呈子。」当下写了呈子,拿进县里去。知县叫书办据他呈子备文书回无为州。书办来要了许多纸笔钱去,是不消说。

  过了半个月,文书回头来,上写的清白。写着:「要犯余持系五河贡生,身中,面白,微须,年约五十多岁。的于四月初八日在无为州城隍庙寓所会风影会话,私和人命。随于十一日进州衙关说。续于十六日州审录供之后,风影备有酒席送至城隍庙。风影共出赃银四百两,三人均分。余持得赃一百三十三两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辞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赃证确据,何得讳称并无其人?事关宪件,人命重情,烦贵县查照来文事理,星即差押该犯赴州,以凭审结。望速!望速!」

  知县接了关文,又传余二先生来问。余二先生道:「这更有的分辨了。生员再细细具呈上来,只求太父师做主。」说罢下来,到家做呈子。他妻舅赵麟书说道:「姐夫,这事不是这样说了。分明是大爷做的事,他左一回右一回雪片的文书来,姐夫为什么自己缠在身上?不如老老实实具个呈子,说大爷现在南京,叫他行文到南京去关,姐夫落得干净无事。我这里『娃子不哭奶不胀』,为什么把别人家的棺材拉在自己门口哭?」余二先生道:「老舅,我弟兄们的事,我自有主意,你不要替我焦心。」赵麟书道:「不是我也不说。你家大爷平日性情不好,得罪的人多!就如仁昌典方三房里,仁大典方六房里,都是我们五门四关厢里铮铮响的乡绅,县里王公同他们是一个人,你大爷偏要拿话得罪他。就是这两天,方二爷同彭乡绅家五房里做了亲家。五爷是新科进士。我听见说,就是王公做媒,择的日子是出月初三日拜允。他们席间一定讲到这事。彭老五也不要明说出你令兄不好处,只消微露 意,王公就明白了。那时王公作恶起来,反说姐夫你藏匿着哥,就耽不住了!还是依着我的话。」余二先生道:「我且再递一张呈子。若那里催的紧,再说出来也不迟。」赵麟书道:「再不,你去托托彭老五罢。」余二先生笑道:「也且慢些。」赵麟书见说他不信,就回去了。

  余二先生又具了呈子到县里。县里据他的呈子回文道:「案据贵州移关:『要犯余持系五河贡生,身中,面白,微须,年约五十多岁。的于四月初八日在无为州城隍庙寓所会风影会话,私和人命。随于十一日进州衙关说。续于十六日州审录供之后,风影备有酒席送至城隍庙。风影共出赃银四百两,三人均分。余持得赃一百三十三两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辞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赃证确据,何得讳称并无其人?事关宪件,人命重情……』等因到县。准此,本县随即拘传本生到案。据供:生员余持,身中,面麻,微须,年四十四岁,系廪膳生员,未曾出贡。本年四月初八日,学宪按临凤阳,初九日行香,初十日悬牌,十一日科试八学生员。该生余持进院赴考,十五日覆试案发取录。余持次日进院覆试,考居一等第二名,至二十四日送学宪起马,回籍肄业。安能一身在凤阳科试,一身在无为州诈赃!本县取具口供,随取本学册结对验,该生委系在风阳科试,未曾到无为诈赃,不便解送。恐系外乡光棍,顶名冒姓,理合据实回明,另缉审结云云。」

  这文书回了去,那里再不来提了。余二先生一块石头落了地,写信约哥回来。大先生回来,细细问了这些事,说:「全费了兄弟的心!」便问:「衙门使费一总用了多少银子?」二先生道:「这个话,哥还问他怎的?哥带来的银子,料理下葬为是。」

  又过了几日,弟兄二人商议,要去拜风水张云峰。恰好一个本家来请吃酒,两人拜了张云峰,便到那里赴席去。那里请的没有外人,就是请的他两个嫡堂兄弟:一个叫余敷,一个叫余殷。两人见大哥、二哥来,慌忙作揖。彼此坐下,问了些外路的事。余敷道:「今日王父母在彭老二家吃酒。」主人坐在底下,道:「还不曾来哩。阴阳生才拿过帖子去。」余殷道:「彭老四点了主考了。听见前日辞朝的时候,他一句话回的不好,朝廷把他身子拍了一下。」余大先生笑道:「他也没有什么话说的不好,就是说的不好,皇上离着他也远,怎能自己拍他一下?」余殷红着脸道:「然而不然,他而今官大了,是翰林院大学士,又带着左春坊,每日就要站在朝廷大堂上暖阁子里议事。他回的话不好,朝廷怎的不拍他!难道怕得罪他么?」主人坐在底下道:「大哥,前日在南京来,听见说应天府尹进京了?」余大先生还不曾答应。余敷道:「这个事也是彭老四奏的。朝廷那一天问应天府可该换人,彭老四要荐他的同年汤奏,就说该换。他又不肯得罪府尹,唧唧的写个书子带​​来,叫府尹自己请陛见,所以进京去了。」余二先生道:「大僚更换的事,翰林院衙门是不管的,这话恐未必确。」余殷道:「这是王父母前日在仁大典吃酒席上亲口说的,怎的不确?」说罢,摆上酒来。九个盘子:一盘青菜花炒肉、一盘煎鲫鱼、一盘片粉拌鸡、一盘摊蛋、一盘葱炒虾、一盘瓜子、一盘人参果、一盘石榴米、一盘豆腐干。荡上滚热的封缸酒来。

  吃了一会,主人走进去拿出一个红布口袋,盛着几块土,红头绳子拴着,向余敷、余殷说道:「今日请两位贤弟来,就是要看看这山上土色。不知可用得?」余二先生道:「山上是几时破土的?」主人道:「是前日。」余敷正要打开拿出土来看,余殷夺过来道:「等我看。 」劈手就夺过来,拿出一块土来放在面前,把头歪在右边看了一会,把头歪在左边又看了一会,拿手指头掐下一块土来,送在嘴里,歪着嘴乱嚼。嚼了半天,把一大块土就递与余敷,说道:「四哥,你看这土好不好?」余敷把土接在手里,拿着在灯底下翻过来把正面看了一会,翻过来又把反面看了一会,也掐了一块土送在嘴里,闭着嘴,闭着眼,侵慢的嚼。嚼了半日,睁开眼,又把那土拿在鼻子跟前尽着闻。又闻了半天,说道:「这土果然不好!」主人慌了道:「这地可葬得?」余殷道:「这地葬不得!葬了你家就要穷了!」余大先生道:「我不在家这十几年,不想二位贤弟就这般精于地理。」余敷道:「不瞒大哥说,经过我愚弟兄两个看的地,一毫也没得辨驳的!」余大先生道:「方才这土是哪山上的?」余二先生指着主人道:「便是贤弟家四叔的坟,商议要迁葬。」余大先生屈指道:「四叔葬过已经二十多年,家里也还平安,可以不必迁罢。」余殷道:「大哥,这是哪里来的话!他那坟里一汪的水,一包的蚂蚁,做儿子的人,把个父亲放在水窝里、蚂蚁窝里,不迁起来,还成个人!」余大先生道:「如今寻的新地在哪里?」余殷道:「昨日这地不是我们寻的。我们替寻的一块地在三尖峰。我把这形势说给大哥看。」因把这桌上的盘子撤去两个,指头醮着封缸酒,在桌上画个圈子,指着道:「大哥,你看!这是三尖峰。那边来路远哩,从浦口山上发脉,一个墩,一个炮;一个墩,一个炮;一个墩,一个炮;弯弯曲曲,骨里骨碌,一路接着滚了来。滚到县里周家冈,龙身跌落过峡,又是一个墩,一个炮,骨骨碌碌几十个炮赶了来,结成一个穴情。这穴情叫做『荷花出水』。」

  正说着,小厮捧上五碗面。主人请诸位用了醋,把这青菜炒肉夹了许多堆在面碗头上。众人举起箸来吃。余殷吃的差不多,拣了两根面条,在桌上弯弯曲曲做了一个来龙,睁着眼道:「我这地要出个状元!葬下去中了一甲第二也算不得,就把我的两只眼睛剜掉了!」主人道:「那地葬下去自然要发?」余敷道:「怎的不发?就要发!并不等三年五年!」余殷道:「偎着就要发!你葬下去才知道好哩!」余大先生道:「前日我在南京听见几位朋友说,葬地只要父母安,那子孙发达的话也是渺茫。」余敷道:「然而不然!父母果然安,子孙怎的不发?」余殷道:「然而不然!彭府上那一座坟,一个龙爪子恰好搭在他太爷左膀子上,所以前日彭老四就有这一拍。难道不是一个龙爪子?大哥,你若不信,明日我同你到他坟上去看,你才知道。」又吃了几杯,一齐起身道扰了,小厮打着灯笼,送进余家巷去,各自归家歇息。

  次日,大先生同二先生商议道:「昨日那两个兄弟说的话,怎样一个道理?」二先生道:「他们也只说的好听,究竟是无师之学。我们还是请张云峰商议为是。」大先生道:「这最有理。」次日,弟兄两个备了饭,请张云峰来。张云峰道:「我往常时诸事沾二位先生的光,二位先生因太老爷的大事托了我,怎不尽心?」大先生道:「我弟兄是寒士,蒙云峰先生厚爱,凡事不恭,但望恕罪。」二先生道:「我们只要把父母大事做了归着,而今拜托云翁,并不必讲发富发贵,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我们愚弟兄就感激不尽了!」张云峰一一领命。过了几日,寻了一块地,就在祖坟旁边。余大先生、余二先生,同张云峰到山里去亲自覆了这地,托祖坟上山主用二十两银子买了,托张云峰择日子。日子还不曾择来。

  那日闲着无事,大先生买了二斤酒,办了六七个盘子,打算老弟兄两个自己谈谈。到了下晚时候,大街上虞四公子写个说帖来,写道:「今晚薄治园蔬,请二位表兄到荒斋一叙,勿外是荷。虞梁顿首。」余大先生看了,向那小厮道:「我知道了。拜上你家老爷,我们就来。」打发出门,随即一个苏州人,在这里开糟坊的,打发人来请他弟兄两个到糟坊里去洗澡。大先生向二先生道:「这凌朋友家请我们,又想是有酒吃。我们而今扰了凌风家,再到虞表弟家去。」弟兄两个,来到凌家,一进了门,听得里面一片声吵嚷。却是凌家因在客边,雇了两个乡里大脚婆娘,主子都同他偷上了。五河的风俗是个个人都要同雇的大脚婆娘睡觉的。不怕正经敞厅里摆着酒,大家说起这件事,都要笑的眼睛没缝,欣欣得意,不以为羞耻的。凌家这两个婆娘,彼此疑惑。你疑惑我多得了主子的钱,我疑惑你多得了主子的钱。争风吃醋,打吵起来。又大家搬楦头,说偷着店里的店官,店官也跟在里头打吵。把厨房里的碗儿、盏儿、碟儿,打的粉碎。又伸开了大脚,把洗澡的盆桶都翻了。余家两位先生,酒也吃不成,澡也洗不成,倒反扯劝了半日,辞了主人出来。主人不好意思,千告罪,万告罪,说改日再请。

  两位先生走出凌家门,便到虞家。虞家酒席已散,大门关了。余大先生笑道:「二弟,我们仍旧回家吃自己的酒。」二先生笑着,同哥到了家里,叫拿出酒来吃。不想那二斤酒和六个盘子已是娘娘们吃了,只剩了个空壶空盘子在那里。大先生道:「今日有三处酒吃,一处也吃不成,可见一饮一啄,寞非前定!」弟兄两个笑着吃了些小菜晚饭,吃了几杯茶,彼此进房歇息。

  睡到四更时分,门外一片声大喊。两弟兄一齐惊觉,看见窗外通红,知道是对门失火,慌忙披了衣裳出来,叫齐了邻居,把父母灵柩搬到街上。那火烧了两间房子,到天亮就救息了。灵柩在街上。五河风俗,说灵柩抬出门,再要抬进来,就要穷人家。所以众亲友来看,都说乘此抬到山里,择个日子葬罢。大先生向二先生道:「我两人葬父母,自然该正正经经的告了庙,备祭辞灵,遍请亲友会葬,岂可如此草率!依我的意思,仍旧将灵柩请进中堂,择日出殡。」二先生道:「这何消说,如果要穷死,尽是我弟兄两个当灾。」当下众人劝着总不听,唤齐了人,将灵柩请进中堂。候张云峰择了日子,出殡归葬,甚是尽礼。那日,阖县送殡有许多的人。天长杜家也来了几个人。自此,传遍了五门四关厢,一个大新闻,说:余家兄弟两个越发呆串了皮了,做出这样倒运的事!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尘恶俗之中,亦藏俊彦;数米量柴之外,别有经纶。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44回 汤总镇成功归故乡 余明经把酒问葬事

  话说汤镇台同两位公子商议,收拾回家。雷太守送了代席四两银子,叫汤衙庖人备了酒席,请汤镇台到自己衙署饯行。起程之日,阖城官员都来送行。从水路过常德,渡洞庭湖,由长江一路回仪征。在路无事,问问两公子平日的学业,看看江上的风景。不到两十天,已到了纱帽洲,打发家人先回家料理迎接。六老爷知道了,一直迎到黄泥滩,见面请了安,弟兄也相见了,说说家乡的事。汤镇台见他油嘴油舌,恼了道:「我出门三十多年,你长成人了,怎么学出这般一个下流气质!」后来见他开口就说是「禀老爷」,汤镇台怒道:「你这下流!胡说!我是你叔父,你怎么叔父不叫,称呼老爷?」讲到两个公子身上,他又叫「大爷」、「二爷」。汤镇台大怒道:「你这匪类!更该死了!你的两个兄弟,你不教训照顾他,怎么叫大爷、二爷!」把六老爷骂的垂头丧气。一路到了家里。汤镇台拜过了祖宗,安顿了行李。他那做高要县知县的乃兄已是告老在家里,老弟兄相见,彼此欢喜,一连吃了几天的酒。汤镇台也不到城里去,也不会官府,只在临河上构了几间别墅,左琴右书,在里面读书教子。过了三四个月,看见公子们作的会文,心里不大欢喜,说道:「这个文章,如何得中!如今趁我来家,须要请个先生来教训他们才好。」每日踌蹰这一件事。

  那一日,门上人进来禀道:「扬州萧二相公来拜。」汤镇台道:「这是我萧世兄。我会着还认他不得哩。」连忙教请进来。萧柏泉进来见礼。镇台见他美如冠玉,衣冠儒雅,和他行礼奉坐。萧柏泉道:「世叔恭喜回府,小姪就该来请安。因这些时,南京翰林侍讲高老先生告假回家,在扬州过,小姪陪了他几时,所以来迟。」汤镇台道:「世兄恭喜入过学了?」萧柏泉道:「蒙前任大宗师考补博士弟子员。这领青衿,不为希罕。却喜小姪的文章,前三天满城都传遍了,果然蒙大宗师赏鉴,可见甄拔的不差。」汤镇台见他说话伶俐,便留他在书房里吃饭,叫两个公子陪他。

  到下午,镇台自己出来说,要请一位先生替两个公子讲举业。萧柏泉道:「小姪近来有个看会文的先生,是五河县人,姓余,名特,字有达;是一位明经先生,举业其实好的。今年在一个盐务人家做馆,他不甚得意。世叔若要请先生,只有这个先生好。世叔写一聘书,着一位世兄同小姪去会过余先生,就可以同来。每年馆谷,也不过五六十金。」汤镇台听罢大喜,留萧柏泉住了两夜,写了聘书,即命大公子,叫了一个草上飞,同萧柏泉到扬州去,往河下卖盐的吴家拜余先生。萧柏泉叫他写个晚生帖子,将来进馆,再换门生帖。大爷说:「半师半友,只好写个『同学晚弟』。」萧柏泉拗不过,只得拿了帖子,同到那里。

  门上传进帖去,请到书房里坐。只见那余先生头戴方巾,身穿旧宝蓝直裰,脚下朱履,白净面皮,三绺髭须,近视眼,约有五十多岁的光景,出来同二人作揖坐下。余有达道:「柏泉兄,前日往仪征去,几时回来的?」萧柏泉道:「便是到仪征去看敝世叔汤大人,留住了几天。这位就是汤世兄。」因在袖里拿出汤大爷的名帖递过来。余先生接着看了,放在桌上,说道:「这个怎么敢当?」萧柏泉就把要请他做先生的话说了一遍,道:「今特来奉拜。如蒙台允,即送书金过来。」余有达笑道:「老先生大位,公子高才,我老拙无能,岂堪为一日之长。容斟酌再来奉覆罢。」两人辞别去了。次日,余有达到萧家来回拜,说道:「柏泉兄,昨日的事,不能遵命。」萧柏泉道:「这是什么缘故?」余有达笑道:「他既然要拜我为师,怎么写『晚弟』的帖子拜我?可见就非求教之诚。这也罢了。小弟因有一个故人在无为州做刺史,前日有书来约我,我要到那里走走。他若帮衬我些须,强如坐一年馆。我也就在这数日内要辞别了东家去。汤府这一席,柏泉兄竟转荐了别人罢。」萧柏泉不能相强,回覆了汤大爷,另请别人去了。

  不多几日,余有达果然辞了主人,收拾行李,回五河。他家就在余家巷。进了家门,他同胞的兄弟出来接着。他这兄弟名持,字有重,也是五河县的饱学秀才。此时五河县发了一个姓彭的人家,中了几个进士,选了两个翰林。五河县人眼界小,便阖县人同去奉承他。又有一家,是徽州人,姓方,在五河开典当行盐,就冒了籍,要同本地人作姻亲。初时这余家巷的余家还和一个老乡绅的虞家是世世为婚姻的,这两家不肯同方家做亲。后来这两家出了几个没廉耻不才的人,贪图方家赔赠,娶了他家女儿,彼此做起亲来。后来做的多了,方家不但没有分外的赔赠,反说这两家子仰慕他有钱,求着他做亲。所以这两家不顾祖宗脸面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呆子,那呆子有八个字的行为:「非方不亲,非彭不友。」一种是乖子,那乖子也有八个字的行为:「非方不心,非彭不口。」这话是说那些呆而无耻的人,假使五河县没有一个冒籍姓方的,他就可以不必有亲;没有个中进士姓彭的,他就可以不必有友。这样的人,自己觉得势利透了心,其实呆串了皮!那些奸滑的,心里想着同方家做亲,方家又不同他做。他却不肯说出来,只是嘴里扯谎吓人,说:「彭老先生是我的老师。彭三先生把我邀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知心话。」又说:「彭四先生在京里带书子来给我。」人听见他这些话,也就常时请他来吃杯酒,要他在席上说这些话吓同席吃酒的人。其风俗恶赖如此。

  这余有达,余有重弟兄两个,守着祖宗的家训,闭户读书,不讲这些隔壁帐的势利。余大先生各府、州、县作游,相与的州、县官也不少,但到本县来总不敢说。因五河人有个牢不可破的见识:总说但凡是个举人、进士,就和知州、知县是一个人,不管什么情都可以进去说,知州、知县就不能不依。假使有人说县官或者敬那个人的品行,或者说那人是个名士,要来相与他,就一县人嘴都笑歪了。就像不曾中过举的人,要想拿帖子去拜知县,知县就可以叉着膊子叉出来。总是这般见识。余家弟兄两个,品行、文章是从古没有的。因他家不见本县知县来拜,又同方家不是亲,又同彭家不是友,所以亲友们虽不敢轻他,却也不知道敬重他。

  那日,余有重接着哥哥进来,拜见了,备酒替哥哥接风,细说一年有余的话。吃过了酒,余大先生也不往房里去,在书房里,老弟兄两个一床睡了。夜里,大先生向二先生说要到无为州看朋友去。二先生道:「哥哥还在家里住些时。我要到府里科考,等我考了回来,哥哥再去罢。」余大先生道:「你不知道。我这扬州的馆金已是用完了,要赶着到无为州去弄几两银子回来过长夏。你科考去不妨,家里有你嫂子和弟媳当着家。我弟兄两个,原是关着门过日子,要我在家怎的?」二先生道:「哥这番去,若是多抽丰得几十两银子,回来把父亲母亲葬了。灵柩在家里这十几年,我们在家都不安。」大先生道:「我也是这般想,回来就要做这件事。」

  又过了几日,大先生往无为州去了。又过了十多天,宗师牌到,按临凤阳。余二先生便束装住凤阳,租个下处住下。这时是四月初八日。初九日宗师行香。初十日卦牌收词状,十一日挂牌考凤阳八属儒学生员。十五日发出生员覆试案来,每学取三名覆试。余二先生取在里面。十六日进去覆了试,十七日发出案来,余二先生考在一等第二名,在凤阳一直住到二十四,送了宗师起身,方才回五河去了。

  大先生来到无为州,那州尊着实念旧,留着住了几日,说道:「先生,我到任未久,不能多送你些银子。而今有一件事,你说一个情罢,我准了你的。这人家可以出得四百两银子,有三个人分;先生可以分得一百三十多两银子,权且拿回家去做了老伯、老伯母的大事。我将来再为情罢。」余大先生欢喜,谢了州尊,出去会了那人。那人姓风,名影,是一件人命牵连的事。余大先生替他说过,州尊准了,出来兑了银子,辞别知州,收拾行李回家。因走南京过,想起:「天长杜少卿住在南京利涉桥河房里,是我表弟,何不顺便去看看他?」便进城来到杜少卿家。杜少卿出来接着,一见表兄,心里欢喜,行礼坐下,说这十几年阔别的话。余大先生叹道:「老弟,你这些上好的基业,可惜弃了!你一个做大老官的人,而今卖文为活,怎么弄的惯!」杜少卿道:「我而今在这里,有山川朋友之乐,倒也住惯了。不瞒表兄说,我愚弟也无什么嗜好,夫妻们带着几个儿子,布衣蔬食,心里淡然。那从前的事,也追悔不来了。」说罢,奉茶与表兄吃。

  吃过,杜少卿自己走进去和娘子商量,要办酒替表兄接风。此时杜少卿穷了,办不起,思量方要拿东西去当。这日是五月初三,却好庄耀江家送了一担礼来与少卿过节。小厮跟了礼,拿着拜匣,一同走了进来,那礼是一尾鲥鱼,两只烧鸭,一百个粽子,二斤洋糖;拜匣里四两银子。杜少卿写回帖叫了多谢,收了。那小厮去了。杜少卿和娘子说:「这主人做得成了!」当下又添了几样,娘子亲自整治酒肴。迟衡山、武正字住的近,杜少卿写说帖,请这两人来陪表兄。二位来到,叙了些彼此仰慕的话,在河房里一同吃酒。

  吃酒中间,余大先生说起要寻地葬父母的话。迟衡山道:「先生,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得安先人,足矣;那些发富发贵的话,都听不得。」余大先生道:「正是。敝邑最重这一件事。人家因寻地艰难,每每耽误着先人,不能就葬。小弟却不曾究心于此道。请问二位先生:这郭璞之说,是怎么个源流?」迟衡山叹道:「自冢人墓地之官不设,族葬之法不行,士君子惑于龙穴、沙水之说,自心里要想发达,不知已堕于大逆不道!」余大先生惊道:「怎生便是大逆不道?」迟衡山道:「有一首诗,念与先生听:『气散风冲哪可居,先生埋骨理何如?日中尚未逃兵解,世上人犹信葬书!』这是前人吊郭公墓的诗。小弟最恨而今术士托于郭璞之说,动辄便说:『这地可发鼎甲,可出状元!请教先生:状元官号,始于唐朝,郭璞晋人,何得知唐有此等官号,就先立一法,说是个什么样的地,就出这 件东西?这可笑的紧!若说古人封拜都在地理上看得出来,试问淮阴葬母,行营高敞地,而淮阴王侯之贵,不免三族之诛,这地是凶是吉?更可笑这些俗人说,本朝孝陵乃青田先生所择之地!青田命世大贤,敷布兵、农、礼、乐,日不暇给,何得有闲工夫做到这一件事?洪武即位之时,万年吉地,自有术士办理,与青田什么相干!」

  余大先生道:「先生,你这一番议论,真可谓之发蒙振聩!」武正字道:「衡山先生之言,一丝不错。前年我这城中有一件奇事,说与诸位先生听。」余大先生道:「愿闻,愿闻。」武正字道:「便是我这里下浮桥地方施家巷里施御史家。」迟衡山道:「施御史家的事,我也略闻,不知其详。」武正字道:「施御史昆玉二位。施二先生说乃兄中了进士,他不曾中,都是大夫人的地葬的不好,只发大房,不发二房。因养了一个风水先生在家里,终日商议迁坟。施御史道:『已葬久了,恐怕迁不得。』哭着下拜求他。他断然要迁。那风水又拿话吓他,说:『若是不迁,二房不但不做官,还要瞎眼!』他越发慌了,托这风水到处寻地。家里养着一个风水,外面又相与了多少风水。这风水寻着一个地,叫那些风水来覆。那晓得风水的讲究,叫做父做子笑,做父笑,再没有一个相同的。但寻着一块地,就被人覆了说:『用不得!』家里住的风水急了,又献了一块地,便在那新地左边,买通了一个亲戚来说,夜里梦见老太太凤冠霞帔,指着这地与他看,要葬在这里。因这一块地是老太太自己寻的,所以别的风水才覆不掉,便把母亲硬迁来葬。到迁坟的那日,施御史弟兄两位跪在那里。才掘开坟,看见了棺木,坟里便是一股热气,直冲出来,冲到二先生眼上,登时就把两只眼瞎了。二先生越发信这风水竟是个现在的活神仙,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后来重谢了他好几百两银子。」

  余大先生道:「我们那边也极喜讲究的迁葬。少卿,这事行得行不得?」杜少卿道:「我还有一句直捷的话。这事朝廷该立一个法子:但凡人家要迁葬,叫他到有司衙门递个呈纸,风水具了甘结:棺材上有几尺水,几斗几升蚁。等开了,说得不错,就罢了;如说有水有蚁,挖开了不是,即于挖的时候,带一个刽子手,一刀把这奴才的狗头斫下来。那要迁坟的,就依子孙谋杀祖父的律,立刻凌迟处死。此风或可少息了!」余有达、迟衡山、武正字三人一齐拍手道:「说的畅快!说的畅快!拿大杯来吃酒!」又吃了一会,余大先生谈道汤家请他做馆的一段话;说了一遍,笑道:「武夫可见不过如此!」武正字道:「武夫中竟有雅不过的!」因把萧云仙的事细细说了,对杜少卿道:「少卿先生,你把那卷子拿出来与余先生看。」杜少卿取了出来。余大先生打开看了图和虞博士几个人的诗,看毕,乘着酒兴,依韵各和了一首。三人极口称赞。当下吃了半夜酒,一连住了三日。那一日,有一个五河乡里卖鸭的人,拿了一封家信来,说是余二老爹带与余大老爹的。余大先生拆开一看,面如土色。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弟兄相助,真耽式好之情;朋友交推,又见同声之谊。毕竟书子里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43回 野羊塘将军大战 歌舞地酋长劫营

  话说汤大爷、汤二爷领得落卷来,正在寓处看了气恼,只见家人从贵州镇远府来,递上家信。两人拆开同看,上写道:「……生苗近日颇有蠢动之意。尔等于发榜后,无论中与不中,且来镇署要紧!……」大爷看过,向二爷道:「老人家叫我们到衙门里去;我们且回仪征,收拾收拾,再打算长行。」当下唤尤胡子叫了船,算还了房钱。大爷、二爷坐了轿,小厮们押着行李,出汉西门上船。葛来官听见,买了两只板鸭,几样茶食,到船上送行。大爷又悄悄送了他一个荷包,装着四两银子,相别去了。

  当晚开船,次早到家。大爷、二爷先上岸回家。才洗了脸坐下吃茶,门上人进来说:「六爷来了。」只见六老爷后面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一见面就说道:「听见我们老爷出兵征剿苗子,把苗子平定了,明年朝廷必定开科,大爷、二爷一齐中了;我们老爷封了侯,那一品的荫袭,料想大爷、二爷也不稀罕,就求大爷赏了我,等我戴了纱帽,给细姑娘看看,也好叫他怕我三分!」大爷道:「六哥,你挣一顶纱帽单单去吓细姑娘,又不如去把这纱帽赏与王义安了!」二爷道: 「你们只管说话,这个人是哪里来的?」那人上来磕头请安,怀里拿出一封书子来递上来。六老爷道:「他姓臧,名唤臧歧,天长县人。这书是杜少卿哥寄来的,说臧歧为人甚妥帖,荐来给大爷、二爷使唤。」二爷把信拆开,同大爷看,前头写着些请问老伯安好的话,后面说到:「臧歧一向在贵州做长随,贵州的山僻小路他都认得,其人颇可以供使令」等语。大爷看过,向二爷说道:「杜世兄我们也许久不会他了,既是他荐来的人,留下使唤便了。」臧四磕头谢了下去。门上人进来禀:「王汉策老爷到了,在厅上要会。」大爷道:「老二,我同六哥吃饭,你去会会他罢。」二爷出去会客,大爷叫摆饭同六老爷吃。吃着,二爷送了客回来。大爷问道:「他来说什么?」二爷道:「他说他东家万雪斋有两船盐,也就在这两日开江,托吾们在路上照应照应。」二爷已一同吃饭。吃完了饭,六老爷道:「我今日且去着,明日再来送行。」又道:「二爷若是得空,还到细姑娘那里瞧瞧他去。我先去叫他那里等着。 」大爷道:「六哥,你就是个讨债鬼,缠死了人!今日还哪得工夫去看那骚婊子!」六老爷笑着去了。次日,行里写了一只大江船。尤胡子、臧四同几个小厮,搬行李上船。门枪旗牌,十分热闹。六老爷送到黄泥滩,说了几句分别的话,才叫一个小船荡了回去。

  这里放炮开船,一直往上江进发。这日将到大姑塘,风色大作。大爷吩咐急急收了口子,弯了船。那江里白头浪茫茫一片,就如煎盐叠雪的一般。只见两只大盐船,被风横扫了,抵在岸边。便有两百只小拨船,岸上来了两百个凶神也似的人,齐声叫道:「盐船搁了浅了!我们快帮他去起拨!」那些人驾了小船,跳在盐船上,不由分说,把他舱里的子儿盐,一包一包的,尽兴搬到小船上。那两百只小船,都装满了,一个人一把桨,如飞的棹起来,都穿入那小港中,无影无踪的去了。

  那船上管船的舵工,押船的朝奉,面面相觑,束手无策。望见这边船上打着「贵州总镇都督府」的旗号,知道是汤少爷的船,都过来跪下,哀求道:「小的们是万老爷家两号盐船,被这些强盗生生打劫了,是二位老爷眼见的,求老爷做主搭救!」大爷同二爷道:「我们同你家老爷虽是乡亲,但这失贼的事,该地方官管。你们须是到地方官衙门递呈纸去。」朝奉们无法,只得依言,具了呈纸,到彭泽县去告。

  那知县接了呈词,即刻升堂,将舵工、朝奉、水手,一干人等,都叫进二堂,问道:「你们盐船为何不开行?停泊在本县地方上是何缘故?那些抢盐的姓甚名谁?平日认得不认得?」舵工道:「小的们的船被风扫到岸边,那港里有两百只小船,几百个凶神,硬把小的船上盐包都搬了去了。」知县听了,大怒道:「本县法令严明,地方清肃,哪里有这等事!分明是你这奴才揽载了商人的盐斤,在路伙着押船的家人任意嫖赌花消,沿途偷卖了,借此为由,希图抵赖!你到了本县案下,还不实说么?」不由分说,撒下一把签来。两边如狼如虎的公人,把舵工拖翻,二十毛板,打的皮开肉绽。又指着押船的朝奉道:「你一定是知情伙赖,快快向我实说!」说着,那手又去摩着签筒。可怜这朝奉是花月丛中长大的,近年有了几茎胡子,主人才差他出来押船,娇皮嫩肉,何曾见过这样官刑。今番见了,屁滚尿流,凭着官叫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还敢顶一句。当下磕头如捣蒜,只求饶命。知县又把水手们嚷骂一番,要将一干人寄监,明日再审。朝奉慌了,急急叫了一个水手,托他到汤少爷船上求他说人情。汤大爷叫臧歧拿了帖子上来拜上知县,说:「万家的家人,原是自不小心。失去的盐斤,也还有限。老爷已经责处过管船的,叫他下次小心,宽恕他们罢。」知县听了这话,叫臧歧原帖拜上二位少爷,说:「晓得,遵命了。」又坐堂叫齐一干人等在面前,说道:「本该将你们解回江都县照数追赔,这是本县开恩,恕你初犯!」扯个淡,一齐赶了出来。朝奉带着舵工到汤少爷船上磕头,谢了说情的恩,捻着鼻子,回船去了。

  次日,风定开船,又行了几程。大爷、二爷由水登陆,到了镇远府,打发尤胡子先往衙门通报。大爷、二爷随后进署。这日正陪着客,请的就是镇远府太守。这太守姓雷,名骥,字康锡,进士出身,年纪六十多岁,是个老科目,大兴县人,由部郎升了出来,在镇远有五六年,苗情最为熟习。雷太守在汤镇台西厅上吃过了饭,拿上茶来吃着,谈到苗子的事。雷太守道:「我们这里生苗、熟苗两种,那熟苗是最怕王法的,从来也不敢多事;只有生苗容易会闹起来。那大石崖、金狗洞一带的苗子,尤其可恶!前日长官司田德禀了上来说:『生员冯君瑞彼金狗洞苗子别庄燕捉去,不肯放还。若是要他放还,须送他五百两银子做赎身的身价。』大老爷,你议议这件事该怎么一个办法?」汤镇台道:「冯君瑞是我内地生员,关系朝廷体统,他如何敢拿了去,要起赎身的价银来?目无王法已极!此事并没有第二议,惟有带了兵马,到他洞里把逆苗尽行剿灭了,捉回冯君瑞,交与地方官,究出起衅情由,再行治罪!舍此还有别的什么办法?」雷太守道:「大老爷此议,原是正办。但是何苦为了冯君瑞一个人兴师动众?愚见不如檄委田土司到洞里宣谕苗酋,叫他好好送出冯君瑞,这事也就可以罢了。」汤镇台道:「老爷,你这话就差了。譬如田土司到洞里去,那逆苗又把他留下,要一千两银子取赎;甚而太老爷亲自去宣谕,他又把太老爷留下,要一万银子取赎,这事将如何办法?况且朝廷每年费百十万钱粮,养活这些兵丁、将、备,所司何事?既然怕兴师动众,不如不养活这些闲人了!」几句就同雷太守说戗了。雷太守道:「也罢,我们将此事叙一个简明的禀帖,禀明上台,看上台如何批下来,我们遵照办理就是了。」当下雷太守道了多谢,辞别回暑去了。这里放炮封门。汤镇台进来,两个乃郎请安叩见了。臧四也磕了头。问了些家乡的话,各自安息。

  过了几日,总督把禀帖批下来:「仰该镇带领兵马,剿灭逆苗,以彰法纪。余如禀,速行缴。」这汤镇台接了批禀,即刻差人把府里兵房书办叫了来,关在书房里。那书办吓了一跳,不知什么缘故。到晚,将三更时分,汤镇台到书房里来会那书办,手下人都叫回避了。汤镇台拿出五十两一定大银,放在桌上,说道:「先生,你请收下。我约你来,不为别的,只为买你一个字。」那书办吓的战抖抖的,说道:「大老爷有何吩咐处,只管叫书办怎么样办,书办死也不敢受太老爷的赏!」汤镇台道:「不是这样说。我也不肯连累你。明日上头有行文到府里叫我出兵时,府里知会过来,你只将『带领兵马』四个字,写作『多带兵马』。我这元宝送为笔资,并无别件奉托。」书办应允了,收了银子。放了他回去。又过了几天,府里会过来,催汤镇台出兵,那文书上有「多带兵马」字样。那本标三营,分防二协,都受他调遣。各路粮饷俱已齐备。

  看看已是除夕。清江、铜仁两协参将、守备禀道:「晦日用兵,兵法所忌。」汤镇台道:「且不要管他。『运用之妙,在于一心。』苗子们今日过年,正好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传下号令:遣清江参将带领本协人马,从小石崖穿到鼓楼坡,以断其后路;遣铜仁守备带领本协人马,从石屏山直抵九曲岗,以遏其前锋。汤镇台自领本标人马,在野羊塘作中军大队。调拨已定,往前进发。汤镇台道:「逆苗巢穴,正在野羊塘。我们若从大路去惊动了他,他踞了碉楼,以逸待劳,我们倒难以刻期取胜。」因问臧歧道:「你认得可还有小路穿到他后面?」臧歧道:「小的认得。从香炉崖扒过山去,走铁溪里抄到后面,可近十八里。只是溪水寒冷,现在有冰,难走。」汤镇台道:「这个不妨。」号令中军马兵穿了油靴,步兵穿了鹞子鞋,一齐打从这条路上前进。

  且说那苗酋正在洞里聚集众苗子,男男女女,饮酒作乐过年。冯君瑞本是一个奸棍,又得了苗女为妻,翁婿两个,罗列着许多苗婆,穿的花红柳绿,鸣锣击鼓,演唱苗戏。忽然一个小卒飞跑了来报道:「不好了!大皇帝发兵来剿,已经到了九曲岗了!」那苗酋吓得魂不附体,忙调两百苗兵,带了标枪,前去抵敌。只见又是一个小卒没命的奔来报道:「鼓楼坡来了大众的兵马,不计其数!」苗酋同冯君瑞正慌张着急,忽听得一声炮响,后边山头上火把齐明,喊杀连天,从空而下。那苗酋领着苗兵,舍命混战。怎当得汤总镇的兵马,长枪大戟;直杀到野羊塘,苗兵死伤过半。苗酋同冯君瑞觅条小路,逃往别的苗洞里去了。

  那里前军铜仁守备,后军清江参将,都会合在野羊塘。搜了巢穴,将败残的苗子尽行杀了,苗婆留在军中执炊爨之役。汤总镇号令三军,就在野羊塘扎下营盘。参将、守备,都到帐房里来贺捷。汤总镇道:「二位将军且不要放心。我看贼苗虽败,他已逃往别洞,必然求了救兵,今夜来劫我们的营盘。不可不预为防备。」因问臧歧道: 「此处通哪一洞最近?」臧歧道:「此处到竖眼洞不足三十里。」汤总镇道:「我有道理。」向参将、守备道:「二位将军,你领了本部人马,伏于石柱桥左右,这是苗贼回去必由之总路。你等他回去之时,听炮响为号,伏兵齐起,上前掩杀。」两将听令去了。汤总镇叫把收留的苗婆内中,拣会唱歌的,都梳好了椎髻,穿好了苗锦,赤着脚,到中军帐房里歌舞作乐;却把兵马将士,都埋伏在山坳里。果然五更天气,苗酋率领着竖眼洞的苗兵,带了苗刀,拿了标枪,悄悄渡过石柱桥。望见野羊塘中军帐里灯烛辉煌,正在歌舞,一齐呐声喊,扑进帐房。不想扑了一个空,那些苗婆之外,并不见有一个人。知道是中了计,急急往外跑。那山坳里伏兵齐发,喊声连天。苗酋拼命的领着苗兵投石柱桥来,却不防一声炮响,桥下伏兵齐出,几处凑拢,赶杀前来。还亏得苗子的脚底板厚,不怕巉岩荆棘,就如惊猿脱兔,漫山越岭的逃散了。

  汤总镇得了大胜,检点这三营、两协人马,无大损伤,唱着凯歌,回镇远府。雷太守接着,道了恭喜,问起苗酋别庄燕以及冯君瑞的下落。汤镇台道:「我们连赢了他几仗,他们穷蹙逃命,料想这两个已经自戕沟壑了。」雷太守道:「大势看来,自是如此,但是上头问下来,这一句话却难以登答,明明像个饰词了。」当下汤镇台不能言语。回到衙门,两个少爷接着,请了安。却为这件事,心里十分踌蹰,一夜也不曾睡着。次日,将出兵得胜的情节报了上去。总督那里又批下来,同雷太守的所见竟是一样,专问别庄燕、冯君瑞两名要犯:「务须刻期拿获解院,以凭题奏,」等语。汤镇台着了慌,一时无法。只见臧歧在旁跪下禀道:「生苗洞里路径,小的都认得。求老爷差小的前去打探得别庄燕现在何处,便好设法擒捉他了。」汤镇台大喜,赏了他五十两银子,叫他前去细细打探。

  臧歧领了主命,去了八九日,回来禀道:「小的直去到竖眼洞,探得别庄燕因借兵劫营,输了一仗,洞里苗头和他恼了,而今又投到白虫洞那里去。小的又寻到那里打探,闻得冯君瑞也在那里。别庄燕只剩了家口十几个人,手下的兵马全然没有了。又听见他们设了一计。说我们这镇远府里,正月十八日,铁溪里的神道出现。满城人家,家家都要关门躲避。他们打算到这一日,扮做鬼怪,到老爷府里来打劫报仇。老爷须是防范他为妙。」汤镇台听了,道:「我知道了。」又赏了臧歧羊酒,叫他歇息去。果然镇远有个风俗,说正月十八日,铁溪里龙神嫁妹子。那妹子生的丑陋,怕人看见,差了多少的虾兵蟹将护卫着他嫁。人家都要关了门,不许出来张看。若是偷着张看,被他瞧见了,就有疾风暴雨,平地水深三尺,把人民要淹死无数。此风相传已久。

  到了十七日,汤镇台将亲随兵丁叫到面前,问道:「你们哪一个认得冯君瑞?」内中有一个高挑子出来跪禀道:「小的认得。」汤镇台道:「好。」便叫他穿上一件长白布直裰,戴上一顶纸糊的极高的黑帽子,楂上一脸的石灰,妆做地方鬼模样。又叫家丁妆了一班牛头马面,魔王夜叉,极狰狞的怪物。吩咐高挑子道:「你明日看见冯君瑞,即便捉住,重重有赏。」布置停当,传令管北门的,天未明就开了城门。那别庄燕同冯君瑞假扮做一班赛会的,各把短刀藏在身边,半夜来到北门,看见城门已开,即奔到总兵衙门马号的墙外。十几个人,各将兵器拿在手里,扒过墙来去里边,月色微明,照着一个大空院子,正不知从哪里进去。忽然见墙头上伏着一个怪物,手里拿着一个糖锣子,当当的敲了两下,那一堵墙,就像地动一般,滑喇的凭空倒了下来。几十条火把齐明,跳出几十个恶鬼,手执钢叉、留客住,一拥上前。这别庄燕同冯君瑞著了这一吓,两只脚好像被钉钉住了的。地方鬼走上前一钧镰枪勾住冯君瑞,喊道:「拿住冯君瑞了!」众人一齐下手,把十几个人都拿了,一个也不曾溜脱。拿到二堂,汤镇台点了数,次日解到府里。

  雷太守听见拿获了贼头和冯君瑞,亦甚是欢喜,即请出王命、尚方剑,将别庄燕同冯君瑞枭首示众,其余苗子都杀了,具了本奏进京去。奉上谕:「汤奏办理金狗洞匪苗一案,率意轻进,糜费钱粮,着降三级调用,以为好事贪功者戒。钦此。」汤镇台接着抄报看过,叹了一口气。部文到了,新官到任,送了印,同两位公子商议,收拾打点回家。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将军已去,怅大树之飘零;名士高谈,谋先人之窀穸。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42回 公子妓院说科场 家人苗疆报信息

  话说两个婊子才进房门,王义安向洗手的那个人道:「六老爷,你请过来,看看这两位新姑娘!」两个婊子抬头看那人时,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件油透的元色绸直裰,脚底下穿了一双旧尖头靴,一副大黑麻脸,两只的溜骨碌的眼睛。洗起手来,自己把两个袖子只管往上勒。又不像文,又不像武。

  那六老爷从厨房里走出来,两个婊子上前叫声「六老爷!」歪着头,扭着屁股,一只手扯着衣服衿,在六老爷跟前行个礼。那六老爷双手拉着道:「好!我的乖乖姐姐!你一到这里就认得汤六老爷,就是你的造化了!」王义安道:「六老爷说的是。姑娘们到这里,全靠六老爷照顾。请六老爷坐。拿茶来敬六老爷。」汤六老爷坐在一张板凳上,把两个姑娘拉着,一边一个,同在板凳上坐着。自己扯开裤脚子,拿出那一双黑油油的肥腿来搭在细姑娘腿上,把细姑娘雪白的手拿过来摸他的黑腿。吃过了茶,拿出一袋子槟榔来,放在嘴里乱嚼。嚼的滓滓渣渣,淌出来,满胡子,满嘴唇,左边一擦,右边一偎,都偎擦两个姑娘的脸巴子上。姑娘们拿出汗巾子来揩,他又夺过去擦夹肢窝。王义安才接过茶杯,站着问道:「大老爷这些时边上可有信来?」汤六老爷道:「怎么没有?前日还打发人来,在南京做了二十首大红缎子绣龙的旗,一首大黄缎子的坐纛。说是这一个月就要进京。到九月霜降祭旗,万岁爷做大将军,我家大老爷做副将军。两人并排在一个毡条上站着磕头。磕过了头,就做总督。」正说着,捞毛的叫了王义安出去,悄悄说了一会话。王义安进来道:「六老爷在上,方才有个外京客要来会会细姑娘,看见六老爷在这里,不敢进来。」六老爷道:「这何妨?请他进来不是。我就同他吃酒。」当下王义安领了那人进来,一个少年生意人。

  那嫖客进来坐下,王义安就叫他称出几钱银子来,买了一盘子驴肉,一盘子煎鱼,十来筛酒。因汤六老爷是教门人,买了二三十个鸡蛋,煮了出来。点上一个灯挂。六老爷首席,那嫖客对坐。六老爷叫细姑娘同那嫖客一板凳坐。细姑娘撒娇撒痴定要同六老爷坐。四人坐定,斟上酒来。六老爷要猜拳,输家吃酒赢家唱。六老爷赢了一拳,自己哑着喉咙唱了一个《寄生草》,便是细姑娘和那嫖客猜。细姑娘赢了。六老爷叫斟上酒,听细姑娘唱。细姑娘别转脸笑,不肯唱。六老爷拿筷子在桌上催着敲。细姑娘只是笑,不肯唱。六老爷道:「我这脸是帘子做的,要卷上去就卷上去,要放下来就放下来!我要细姑娘唱一个,偏要你唱!」王义安又走进来帮着催促,细姑娘只得唱了几句。唱完,王义安道:「王老爷来了。」那巡街的王把总进来,见是汤六老爷,才不言语。婊子磕了头,一同入席吃酒,又添了五六筛。直到四更时分,大老爷府里小狗子拿着「都督府」的灯笼,说:「府里请六爷。」六老爷同王老爷方才去了。嫖客进了房,端水的来要水钱,捞毛的来要花钱。又闹了一会,婊子又通头、洗脸、刷屁股。比及上床,已鸡叫了。

  次日,六老爷绝早来说,要在这里摆酒,替两位公子饯行,往南京恭喜去。王义安听见汤大老爷府里两位公子来,喜从天降。忙问:「六老爷,是即刻就来,是晚上才来?」六老爷在腰里摸出一封低银子,称称五钱六分重,递与王义安,叫去备一个七簋两点的席:「若是办不来,再到我这里找。」王义安道:「不敢,不敢。只要六老爷别的事上多挑他姐儿们几回就是了。这一席酒,我们效六老爷的劳。何况又是请府里大爷、二爷的。」六老爷道:「我的乖乖,这就是在行的话了。只要你这姐儿们有福,若和大爷、二爷相厚起来,他府里差什么?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珍珠,放光的是宝!我们大爷、二爷,你只要找得着性情,就是捞毛的,烧火的,他也大把的银子挝出来赏你们!」李四在旁听了,也着实高兴。吩咐已毕,六老爷去了。这里七手八脚整治酒席。

  到下午时分,六老爷同大爷、二爷来。头戴恩荫巾,一个穿大红洒线直裰,一个穿藕合洒线直裰,脚下粉底皂靴,带着四个小厮,大清天白日,提着两对灯笼:一对上写着​​「都督府」,一对写着「南京乡试」。大爷、二爷进来,上面坐下。两个婊子双双磕了头。六老爷站在旁边。大爷道:「六哥,现成板凳,你坐着不是。」六老爷道:「正是。要禀过大爷、二爷:两个姑娘要赏他一个坐?」二爷道:「怎么不坐?叫他坐了!」两个婊子,轻轻试试,扭头折颈,坐在一条板凳上,拿汗巾子掩着嘴笑。大爷问:「两个姑娘今年尊庚?」六老爷代答道:「一位十七岁,一位十九岁。」王义安捧上茶来,两个婊子亲手接了两杯茶,拿汗巾揩干了杯子上一转的水渍,走上去,奉与大爷、二爷。大爷、二爷接茶在手,吃着。六老爷问道:「大爷、二爷几时恭喜起身?」大爷道:「只在明日就要走。现今主考已是将到京了,我们怎还不去?」六老爷和大爷说着话,二爷趁空把细姑娘拉在一条板凳上坐着,同他捏手捏脚,亲热了一回。

  少刻就排上酒来。叫的教门厨子,备的教门席,都是些燕窝、鸭子、鸡、鱼。六老爷自己捧着酒奉大爷、二爷上坐,六老爷下陪。两个婊子打横。那菜一碗一碗的捧上来。六老爷逼手逼脚的坐在底下吃了一会酒。六老爷问道:「大爷、二爷进一到京,就要进场了?初八日五更鼓先点太平府,点到我们扬州府怕不要晚?」大爷道:「哪里就点太平府!贡院前先放三个炮,把栅栏子开了;又放三个炮,把大门开了;又放三个炮,把龙门开了:共放九个大炮。」二爷道:「他这个炮还没有我们老人家辕门的炮大。」大爷道:「略小些,也差不多。放过了炮,至公堂上摆出香案来。应天府尹大人戴着襆头,穿着蟒袍,行过了礼,立起身来,把两把遮阳遮着脸。布政司书办跪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镇压,请周将军进场来巡场。放开遮阳,大人又行过了礼。布政司书办跪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六老爷吓的吐舌道:「原来要请这些神道菩萨进来!可见是件大事!」顺姑娘道:「他里头有这些菩萨坐着,亏大爷、二爷好 胆还敢进去!若是我们,就杀了也不敢进去!」六老爷正色道:「我们大爷、二爷也是天上的文曲星,怎比得你姑娘们!」大爷道:「请过了文昌,大人朝上又打三恭,书办就跪请各举子的功德父母。」六老爷道:「怎的叫做功德父母?」二爷道:「功德父母,是人家中过进士做过官的祖宗,方才请了进来;若是那考老了的秀才和那百姓,请他进来做什么呢?」大爷道:「每号门前还有一首红旗,底下还有一首黑旗。那红旗底下是给下场人的恩鬼墩着;黑旗底下是给下场人的怨鬼墩着。到这时候,大人上了公座坐了。书办点道:『恩鬼进,怨鬼进。』两边齐烧纸钱。只见一阵阴风,飒飒的响,滚了进来,跟着烧的纸钱,滚到红旗、黑旗底下去了。」顺姑娘道:「阿弥陀佛!可见人要做好人!到这时候就见出分晓来了!」六老爷道:「像我们大老 在边上积了多少功德,活了多少人命,那恩鬼也不知是多少哩!一枝红旗,哪里墩得下?」大爷道:「幸亏六哥不进场;若是六哥要进场,生生的就要给怨鬼拉了去!」六老爷道:「这是怎的?」大爷道:「像前科我宜兴严世兄 ,是个饱学秀才,在场里作完七篇文章,高声朗诵。忽然一阵微微的风,把蜡烛头吹的乱摇,掀开帘子伸进一个头来。严世兄定睛一看,就是他相与的一个婊子。严世兄道:『你已经死了,怎么来在这里?』那婊子望着他嘻嘻的笑。严世兄急了,把号板一拍,那砚台就翻过来,连黑墨都倒在卷子上,把卷子黑了一大块,婊子就不见了。严世兄叹息道:『也是我命该如此!』可怜下着大雨,就交了卷,冒着雨出来,在下处害了三天病。我去看他,他告诉我如此。我说:『你当初不知怎样作践了这人,他所以来寻你。』六哥,你生平作践了多少人?你说这大场进得进不得?」两个姑娘拍手笑道:「六老爷好作践的是我们,他若进场,我两个人就是他的怨鬼!」吃了一会,六老爷哑着喉咙唱了一个小曲;大爷、二爷,拍着腿,也唱了一个;婊子唱是不消说。闹到三更鼓,打着灯笼回去了。

  次日,叫了一只大船上南京。六老爷也送上船,回去了。大爷、二爷在船上闲谈着进场的热闹处;二爷道:「今年该是个什么表题?」大爷道:「我猜没有别的,去年老人家在贵州征服了一洞苗子,一定是这个表题。」二爷道:「这表题要在贵州出。」大爷道:「如此,只得求贤、免钱粮两个题,其余没有了。」一路说着,就到了南京。管家尤胡子接着,把行李搬到钓鱼巷住下。大爷、二爷走进了门,转过二层厅后,一个旁门进去,却是三间倒坐的河厅,收拾的到也清爽。两人坐定,看见河对面一带河房,也有朱红的栏杆,也有绿油的窗隔,也有斑竹的帘子,里面都下着各处的秀才,在那里哼哼唧唧的念文章。

  大爷、二爷才住下,便催着尤胡子去买两顶新方巾;考篮、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每样两件;赶着到鹫峰寺写卷头、交卷;又料理场食:月饼、蜜橙糕、莲米、圆眼肉、人参、炒米、酱瓜、生姜、板鸭。大爷又和二爷说:「把贵州带来的『阿魏』带些进去,恐怕在里头写错了字着急。」足足料理了一天,才得停妥。大爷、二爷又自己细细一件件的查点,说道:「功名事大,不可草草!」

  到初八早上,把这两顶旧头巾叫两个小子戴在头上,抱着篮子到贡院前伺侯。一路打从淮清桥过,那赶抢摊的摆着红红绿绿的封面,都是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匡超人、马纯上、蘧駪夫选的时文。一直等到晚,仪征学的秀才点完了,才点他们。进了头门,那两个小厮到底不得进去。大爷、二爷,自己抱着篮子,背着行李,看见两边芦柴堆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大爷、二爷坐在地下,解怀脱脚。听见里面高声喊道:「仔细搜检!」大爷、二爷跟了这些人进去,到二门口接卷,进龙门归号。初十日出来,累倒了,每人吃了一只鸭子,眠了一天。三场已毕。到十六日,叫小厮拿了一个「都督府」的溜子,溜了一班戏子来谢神。

  少刻,看茶的到了。他是教门,自己有办席的厨子,不用外雇。戏班子发了箱来,跟着一个拿灯笼的,拿着十几个灯笼,写着「三元班」。随后一个人,后面带着一个二汉,手里拿着一个拜匣。到了寓处门首,向管家说了,传将进去。大爷打开一看,原来是个手本,写着:「门下鲍廷玺谨具喜烛双辉,梨园一部,叩贺。」大爷知道他是个领班子的,叫了进来。鲍廷玺见过了大爷、二爷,说道:「门下在这里领了一个小班,专伺候诸位老爷。昨日听见两位老爷要戏,故此特来伺候。」大爷见他为人有趣,留他一同坐着吃饭。

  过了一回,戏子来了,就在那河厅上面供了文昌帝君、关夫子的纸马。两人磕过头,祭献已毕。大爷、二爷、鲍廷玺共三人,坐了一席。锣鼓响处,开场唱了四出尝汤戏。天色已晚,点起十几副明角灯来,照耀的满堂雪亮。足足唱到三更鼓,整本已完。鲍廷玺道:「门下这几个小孩子跑的马到也还看得,叫他跑一出马,替两位老爷醒酒。」那小戏子一个个戴了貂裘,簪了雉羽,穿极新鲜的靠子,跑上场来,串了一个五花八门。大爷、二爷看了大喜。鲍廷玺道:「两位老爷若不见弃,这孩子里面拣两个留在这里伺侯。」大爷道:「他们这样小孩子,晓得伺侯什么东西?有别的好顽的去处,带我去走走。」鲍廷玺道:「这个容易。老爷,这对河就是葛来官家。他也是我挂名的徒弟。那年天长杜十七老爷在这里湖亭大会,都是考过,榜上有名的。老爷明日到水袜巷,看着外科周先生的招牌,对门一个黑抢篱里,就是他家了。」二爷道:「他家可有内眷?我也一同去走走。 」鲍廷玺道:「现放着偌大的十二楼,二老爷为什么不去顽耍,倒要到他家去?少不得都是门下来奉陪。」说毕,戏已完了。鲍廷玺辞别去了。

  次日,大爷备了八把点铜壶、两瓶山羊血、四端苗锦、六篓贡茶,叫人挑着,一直来到葛来官家。敲开了门,一个大脚三带了进去。前面一进两破三的厅,上头左边一个门,一条小巷子进去,河房倒在贴后。那葛来官身穿着夹纱的玉色长衫子,手里拿着燕翎扇,一双十指尖尖的手,凭在栏杆上乘凉;看见大爷进来,说道:「请坐。老爷是哪里来的?」大爷道:「昨日鲍师父说,来官你家最好看水,今日特来望望你。还有几色菲人事,你权且收下。」家人挑了进来。来官看了,喜逐颜开,说道:「怎么领老爷这些东西?」忙叫大脚三:「收了进去。你向相公娘说,摆酒出来。」大爷道:「我是教门,不用大荤。」来官道:「有新买的极大的扬州螃蟹,不知老爷用不用?」大爷道:「这是我们本地的东西,我是最欢喜。我家伯伯大老爷在高要带了家信来,想的要不的,也不得一只吃吃。」来官道:「太老爷是朝里出仕的?」大爷道:「我家太老爷做着贵州的都督府。我是回来下场的。」说着,摆上酒来。

  对着那河里烟雾迷离,两岸人家都点上了灯火,行船的人往来不绝。这葛来官吃了几杯酒,红红的脸,在灯烛影里,擎着那纤纤玉手,只管劝汤大爷吃酒。大爷道:「我酒是够了,倒用杯茶罢。」葛来官叫那大脚三把螃蟹壳同果碟都收了去,揩了桌子,拿出一把紫砂壶,烹了一壶梅片茶。两人正吃到好处,忽听见门外嚷成一片。葛来官走出大门,只见那外科周先生红着脸,捵着肚子,在那里嚷大脚三,说他倒了他家一门口的螃蟹壳子。葛来官才待上前和他讲说,被他劈面一顿臭骂道:「你家住的是『海市蜃楼』,合该把螃蟹壳倒在你门口,为什么送在我家来?难道你上头两只眼睛也撑大了?」彼此吵闹,还是汤家的管家劝了进去。刚才坐下,那尤胡子慌忙跑了进来道:「小的那里不找寻大爷!却在这里!」大爷道:「你为什事这样慌张?」尤胡子道:「二爷同那个姓鲍的走到东花园鹫峰寺旁边一个人家吃茶,被几个喇子囮着,把衣服都剥掉了!那姓鲍的吓的老早走了。二爷关在他家,不得出来,急得要死!那间壁一个卖花的姚奶奶,说是他家姑老太,把住了门,哪里溜得脱!」大爷听了,慌叫在寓处取了灯笼来,照着走到鹫峰寺间壁。那里几个喇子说:「我们好些时没有大红日子过了,不打他的醮水还打哪个!」汤大爷雄赳赳的分开众人,推开姚奶奶,一拳打掉了门。那二爷看见他哥来,两步做一步,溜出来了。那些喇子还待要拦住他,看见大爷雄赳赳的,又打着「都督府」的灯笼,也就不敢惹他,各自都散了。

  两人回到下处。过了二十多天,贡院前蓝单取进墨浆去,知道就要揭晓。过了两日,放出榜来,弟兄两个都没中。坐在下处,足足气了七八天。领出落卷来,汤由三本,汤实三本,都三篇不曾看完。两个人伙着大骂帘官、主考不通。正骂的兴头,贵州衙门的家人到了,递上家信来。两人拆开来看。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桂林杏苑,空成魂梦之游;虎斗龙争,又见战征之事。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41回 庄濯江话旧秦淮河 沈琼枝押解江都县

  话说南京城里,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景致,渐渐好了。那外江的船,都下掉了楼子,换上凉篷,撑了进来。船舱中间,放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摆着宜兴沙壶,极细的成窑、宣窑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那游船的备了酒和肴馔及果碟到这河里来游,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到天色晚了,每船两盏明角灯,一来一往,映着河里,上下明亮。自文德桥至利涉桥、东水关,夜夜笙歌不绝。又有那些游人买了水老鼠花在河内放。那水花直站在河里,放出来,就和一树梨花一般,每夜直到四更时才歇。

  国子监的武书,是四月尽间生辰。他家中穷,请不起客;杜少卿备了一席果碟,沽几斤酒,叫了一只小凉篷船,和武书在河里游游。清早请了武书来,在河房里吃了饭,开了水门,同下了船。杜少卿道:「正字兄,我和你先到淡泠处走走,」叫船家一路荡到进香河,又荡了回来,慢慢吃酒。吃到下午时候,两人都微微醉了。荡到利涉桥,上岸走走,见马头上贴着一个招牌,上写道:「毗陵女士沈琼枝,精工顾绣,写扇作诗。寓王府塘手帕巷内。赐顾者幸认「毗陵沉」招牌便是。」武书看了,大笑道:「杜先生,你看南京城里偏有许多奇事!这些地方,都是开私门的女人住。这女人眼见的也是私门了,却挂起一个招牌来,岂不可笑!」杜少卿道:「这样的事,我们管他怎的?且到船上去煨茶吃。」便同下了船,不吃酒了,煨起上好的茶来,二人吃着闲谈。

  过了一回,回头看见一轮明月升上来,照得满船雪亮,船就一直荡上去。到了月牙池,见许多游船在那里放花炮,内有一只大船,挂着四盏明角灯,铺着凉簟子,在船上中间摆了一席。上面坐着两个客,下面主位上坐着一位,头戴方巾,身穿白纱直裰,脚下凉鞋,黄瘦面庞,清清疏疏,三绺白须;横头坐着一个少年,白净面皮,微微几根胡子,眼张失落,在船上两边看女人。这小船走近大船眼前,杜少卿同武书认得那两个客一个是卢信侯,一个是庄绍光,却认不得那两个人。庄绍光看见二人,立起身来道:「少卿兄,你请过来坐。」杜少卿同武书上了大船。主人和二位见礼,便问:「尊姓?」庄绍光道:「此位是天长杜少卿兄。此位是武正字兄。」那主人道:「天长杜先生,当初有一位做赣州太守的,可是贵本家?」杜少卿惊道:「这便是先君。」那主人道:「我四十年前,与尊大人终日相聚。叙祖亲,尊翁还是我的表兄。 」杜少卿道:「莫不是庄濯江表叔么?」那主人道:「岂敢,我便是。」杜少卿道:「小姪当年年幼,不曾会过。今幸会见表叔,失敬了。」从新同庄濯江叙了礼。武书问庄绍光道:「这位老先生可是老先生贵族?」庄征君笑道:「这还是舍姪,却是先君受业的弟子。我也和他相别了四十年。近日才从淮扬来。」武书又问:「此位?」庄濯江道:「这便是小儿。」也过来见了礼,齐坐下。庄濯江叫从新拿上新鲜酒来,奉与诸位吃。庄濯江就问:「少卿兄几时来的?寓在哪里?」庄绍光道:「他已今在南京住了八九年了。尊居现在这河房里。」庄濯江惊道:「尊府大家,园亭花木,甲于江北,为什么肯搬在这里?」庄绍光便把少卿豪举,而今黄金已随手而尽,略说了几句。庄濯江不胜叹息,说道:「还记得十七八年前,我在湖广,鸟衣韦四先生寄了一封书子与我,说他酒量越发大了,二十年来,竟不得一回恸醉,只有在天长赐书楼吃了一坛九年的陈酒,醉了一夜,心里快畅的紧,所以三千里外寄信告诉我。我彼时不知府上是哪一位做主人,今日说起来,想必是少卿兄无疑了。」武书道:「除了他,谁人肯做这一个雅东。」杜少卿道:「韦老伯也是表叔相好的?」庄濯江道:「这是我髫年的相与了。尊大 人少时,无人不敬仰是当代第一位贤公子。我至今想起,形容笑貌,还如在目前。」卢信侯又同武书谈到泰伯祠大祭的事。庄濯江拍膝嗟叹道:「这样盛典,可惜来迟了,不得躬逢其盛!我将来也要怎的寻一件大事,屈诸位先生大家会一会,我就有趣了!」当下四五人谈心话旧,一直饮到半夜。在杜少卿河房前,见那河里灯火阑珊,笙歌渐歇,耳边忽听得玉萧一声。众人道:「我们各自分手罢。」武书也上了岸去。

  庄濯江虽年老,事庄绍光极是有礼。当下杜少卿在河房前过,上去回家。庄濯江在船上,一路送庄绍光到北门桥,还自己同上岸,家人打灯笼,同卢信候送到庄绍光家,方才回去。庄绍光留卢信侯住了一夜,次日,依旧同往湖园去了。庄濯江次日写了「庄洁率子非熊」的帖子,来拜杜少卿。杜少卿到莲花桥来回拜,留着谈了一日。

  杜少卿又在后湖会着庄绍光。庄绍光道:「我这舍姪,亦非等闲之人。他四十年前,在泗州同人合本开典当。那合本的人穷了,他就把他自己经营的两万金和典当拱手让了那人,自己一肩行李,跨一个疲驴,出了泗州城。这十数年来,往来楚越,转徒经营,又自致数万金,才置了产业,南京来住。平日极是好友敦伦。替他尊人治丧,不曾要同胞兄弟出过一个钱,俱是他一人独任。多少老朋友死了无所归的,他就殡葬他。又极遵先君当年的教训,最是敬重文人,流连古迹。现今拿着三四千银子在鸡鸣山修曹武惠王庙。等他修成了,少卿也约衡山兄来替他做一个大祭。」杜少卿听了,心里欢喜。说罢,辞别去了。

  转眼长夏已过,又是新秋,清风戒寒。那秦淮河另是一番景致。满城的人都叫了船,请了大和尚在船上悬挂佛像,铺设经坛,从西水关起,一路施食到进香河。十里之内,降真香烧的有如烟雾溟蒙。那鼓钹梵呗之声,不绝于耳。到晚,做的极精致的莲花灯,点起来浮在水面上。又有极大的法船,照依佛家中元地狱赦罪之说,超度这些孤魂升天。把一个南京秦淮河,变做西域天竺国。到七月二十九日,清凉山地藏胜会。人都说地藏菩萨一年到头都把眼闭着,只有这一夜才睁开眼。若见满城都摆的香花灯烛,他就只当是一年到头都是如此,就欢喜这些人好善,就肯保佑人。所以这一夜,南京人各家门户,都搭起两张桌子来,两枝通宵风烛,一座香斗,从大中桥到清凉山,一条街有七八里路,点得像一条银龙,一夜的亮,香烟不绝,大风也吹不熄。倾城士女都出来烧香看会。

  沈琼枝住在王府塘房子里,也同房主人娘子去烧香回来。沈琼枝自从来到南京,挂了招牌,也有来求诗的,也有来买斗方的,也有来托刺绣的。那些好事的恶少,都一传两,两传三的来物色,非止一日。这一日烧香回来,人见他是下路打扮,跟了他后面走的就有百十人。庄非熊却也顺路跟在后面,看见他走到王府塘那边去了。庄非熊心里有些疑惑。次日,来到杜少卿家,说:「这沈琼枝在王府塘,有恶少们去说混话,他就要怒骂起来。此人来路甚奇,少卿兄何不去看看?」杜少卿道:「我也听见这话,此时多失意之人,安知其不因避难而来此地?我正要去问他。」当下便留庄非熊在何房看新月。又请了两个客来:一个是迟衡山,一个是武书。庄非熊见了,说些闲话,又讲起王府塘沈琼枝卖诗文的事。杜少卿道:「无论他是怎样,果真能作诗文,这也就难得了。」迟衡山道:「南京城里是何等地方!四方的名士还数不清,还那个去求妇女们的诗文?这个明明借此勾引人!他能作不能作,不必管他。」武书道:「这个却奇。一个少年妇女,独自在外,又无同伴,靠卖诗文过日子,恐怕世上断无此理。只恐其中有什么情由。他既然会作诗,我们便邀了他来作作看。」说着,吃了晚饭。那新月已从河底下斜挂一钩,渐渐的照过桥来。杜少卿道:「正字兄,方才所说,今日已迟了,明日在舍间早饭后,同去走走。」武书应诺,同迟衡山、庄非熊,都别去了。

  次日,武正字来到杜少卿家。早饭后,同到王府塘来。只见前面一间低矮房屋,门首围着一二十人在那里吵闹。杜少卿同武书上前一看,里边便是一个十八九岁妇人,梳着下路绺鬏,穿着一件宝蓝纱大领披风,在里面支支喳喳的嚷。杜少卿同武书听了一听,才晓得是人来买绣香囊,地方上几个喇子想来拿囮头,却无实迹,倒被他骂了一场。两人听得明白,方才进去。那些人看见两位进去,也就渐渐散了。沈琼枝看见两人气概不同,连忙接着,拜了万福。坐定,彼此谈了几句闲话。武书道:「这杜少卿先生是此间诗坛祭酒,昨日因有人说起佳作可观,所以来请教。」沈琼枝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这里来的,不是把我当作倚门之娼,就是疑我为江湖之盗。两样人皆不足与言。今见二位先生,既无狎玩我的意思,又无疑猜我的心肠。我平日听见家父说:『南京名士甚多,只有杜少卿先生是个豪杰。』这句话不错了。但不知先生是客居在此,还是和夫人也同在南京?「杜少卿道:「拙荆也同寄居在河房内。」沈琼枝道: 「既如此。我就到府拜谒夫人,好将心事细说。」杜少卿应诺,同武书先别了出来。武书对杜少卿说道:「我看这个女人实有些奇。若说他是个邪货,他却不带淫气;若是说他是人家遣出来的婢妾,他却又不带贱气。看他虽是个女流,倒有许多豪侠的光景。他那般轻倩的装饰,虽则觉得柔媚,只一双手指却像讲究勾、搬、冲的。论此时的风气,也未必有车中女子同那红线一流人。却怕是负气斗狠,逃了出来的。等他来时,盘问盘问他,看我的眼力如何。」

  说着,已回到杜少卿家门首,看见姚奶奶背着花笼儿来卖花。杜少卿道:「姚奶奶,你来的正好。我家今日有个希奇的客到,你就在这里看看。」让武正字到河房里坐着,同姚奶奶进去,和娘子说了。少刻,沈琼枝坐了轿子,到门首下了进来,杜少卿迎进内室,娘子接着,见过礼,坐下奉茶。沈琼枝上首,杜娘子主位,姚奶奶在下面陪着,杜少卿坐在窗隔前。彼此叙了寒暄。杜娘子问道:「沉姑娘,看你如此青年,独自一个在客边,可有个同伴的?家里可还有尊人在堂?可曾许字过人家?」沈琼枝道:「家父历年在外坐馆,先母已经去世。我自小学了些手工针黹,因来到这南京大邦去处,借此糊口。适承杜先生相顾,相约到府,又承夫人一见如故,真是天涯知己了。」姚奶奶道:「沉姑娘出奇的针黹!昨日我在对门葛来官家,看见他相公娘买了一幅绣的『观音送子』,说是买的姑娘的,真个画儿也没有那画的好!」沈琼枝道:「胡乱做做罢了,见笑的紧。」须臾,姚奶奶走出房门外去。沈琼枝在杜娘子面前,双膝跪下。娘子大惊,扶了起来。沈琼枝便把盐商骗他做妾,他拐了东西逃走的话说了一遍:「而今只怕他不能忘情,还要追踪而来。夫人可能救我?」杜少卿道:「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但他必要追踪,你这祸事不远。却也无甚大害。」

  正说着,小厮进来请少卿:「武爷有话要说。」杜少卿走到河房里,只见两个人垂着手,站在隔子门口,像是两个差人。少卿吓了一跳,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怎么直到这里边来?」武书接应道:「是我叫进来的。奇怪!如今县里据着江都县缉捕的文书在这里拿人,说他是宋盐商家逃出来的一个妾。我的眼色如何?」少卿道:「此刻却在我家!我家与他拿了去,就像是我家指使的;传到扬州去,又像我家藏留他。他逃走不逃走都不要紧,这个倒有些不妥帖。」武正字道:「小弟先叫差人进来,正为此事。此刻少卿兄莫若先赏差人些微银子,叫他仍旧到王府塘去;等他自己回去,再做道理拿他。」少卿依着武书,赏了差人四钱银子。差人不敢违拗,去了。少卿复身进去,将这一番话向沈琼枝说了。娘子同姚奶奶倒吃了一惊。沈琼枝起身道:「这个不妨。差人在哪里?我便同他一路去。」少卿道:「差人我已叫他去了。你且用了便饭。武先生还有一首诗奉赠,等他写完。」当下叫娘子和姚奶奶陪着吃了饭,自己走到河房里检了自己刻的一本诗集,等着武正字写完了诗,又称了四两银子,封做程仪,叫小厮交与娘子,送与沈琼枝收了。

  沈琼枝告辞出门,上了轿,一直回到手帕巷。那两个差人已在门口,拦住说道:「还是原轿子抬了走,还是下来同我们走?进去是不必的了!」沈琼枝道:「你们是都堂衙门的?是巡按衙门的?我又不犯法,又不打钦案的官司,哪里有个拦门不许进去的理!你们这般大惊小怪,只好吓那乡里人!」说着,下了轿,慢慢的走了进去。两个差人倒有些让他。沈琼枝把诗同银子收在一个首饰匣子里,出来叫:「轿夫,你抬我到县里去。」轿夫正要添钱。差人忙说道:「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我们清早起,就在杜相公家伺候了半日,留你脸面,等你轿子回来,你就是女人,难道是茶也不吃的! 」沈琼枝见差人想钱,也只不理;添了二十四个轿钱,一直就抬到县里来。差人没奈何,走到宅门上回禀道:「拿的那个沈氏到了。」知县听说,便叫带到三堂回话。带了进来,知县看他容貌不差,问道:「既是女流,为什么不守闺范,私自逃出,又偷窃了宋家的银两,潜踪在本县地方做什么?」沈琼枝道:「宋为富强占良人为妾,我父亲和他涉了讼,他买嘱知县,将我父亲断输了,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况且我虽然不才,也颇知文墨;怎么肯把一个张耳之妻去事外黄佣奴?故此逃了出来。这是真的。」知县道:「你这些事,自有江都县问你,我也不管。你既会文墨,可能当面作诗一首?」沈琼枝道:「请随意命一个题。原可以求教的。」知县指着堂下的槐树,说道:「就以此为题。」沈琼枝不慌不忙,吟出一首七言八句来,又快又好。知县看了赏鉴,随叫两个原差到他下处取了行李来,当堂查点。翻到他头面盒子里,一包碎散银子,一个封袋上写着「程仪」,一本书,一个诗卷。知县看了,知道他也和本地名士倡和。签了一张批,备了一角关文,吩咐原差道:「你们押送沈琼枝到江都县,一路须要小心,不许多事,领了回批来缴。」那知县与江都县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写了一封书子,装入关文内,托他开释此女,断还伊父,另行择婿。此是后事不题。

  当下沈琼枝同两个差人出了县门,雇轿子抬到汉西门外,上了仪征的船。差人的行李放在船头上锁伏板下安歇。沈琼枝搭在中舱。正坐下,凉篷小船上又荡了两个堂客来搭船,一同进到官舱。沈琼枝看那两个妇人时,一个二十六七的光景,一个十七八岁,乔素打扮,做张做致的。跟着一个汉子,酒糟的一副面孔,一顶破毡帽,坎齐眉毛,挑过一担行李来,也送到中舱里。两妇人同沈琼枝一块儿坐下,问道:「姑娘是到哪里去的?」沈琼枝道:「我是扬州,和二位想也同路。」中年的妇人道:「我们不到扬州,仪征就上岸了。」过了一会,船家来称船钱。两个差人啐了一口,拿出批来道:「你看!这是什么东西!我们办公事的人,不问你要贴钱就够了,还来问我们要钱!」船家不敢言语,向别人称完了,开船到了燕子矶。一夜西南风,清早到了黄泥滩。差人问沈琼枝要钱。沈琼枝道:「我昨日听得明白,你们办公事不用船钱的。」差人道:「沉姑娘,你也太拿老了!叫我们管山吃山,管水吃水。都像你这一毛不拔,我们喝西北风!」沈琼枝听了,说道:「我便不给你钱,你敢怎么样!」走出船舱,跳上岸去,两只小脚就是飞的一般,竟要自己走了去。两个差人,慌忙搬了行李,赶着扯他;被他一个四门斗里打了一个仰八叉。扒起来,同那个差人吵成一片。吵的船家同那戴破毡帽的汉子做好做歹,雇了一乘轿子。两个差人,跟着去了。

  那汉子带着两个妇人,过了头道闸,一直到丰家巷来,觌面迎着王义安,叫道:「细姑娘同顺姑娘来了?李老四也亲自送了来?南京水西门近来生意如何?」李老四道:「近来被淮清桥那些开『三嘴行』的挤坏了,所以来投奔老爹。」王义安道:「这样甚好,我这里正少两个姑娘。「当下带着两个婊子,回到家里。一进门来,上面三间草房,都用芦席隔着,后面就是厨房。厨房里一个人在那里洗手,看见这两个婊子进来,欢喜的要不的。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烟花窟里,惟凭行势夸官;笔墨丛中,偏去眠花醉柳。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40回 萧云仙广武山赏雪 沈琼枝利涉桥卖文

  话说萧云仙奉着将令,监督筑城,足足住了三四年,那城方才筑的成功。周围十里,六座城门。城里又盖了五个衙署。出榜招集流民,进来居住。城外就叫百姓开垦田地。萧云仙想道:「像这旱地,百姓一遇荒年,就不能收粮食了,须是兴起些水利来。」因动支钱粮,雇齐民夫,萧云仙亲自指点百姓,在田傍开出许多沟渠来。沟间有洫,洫间有遂,开得高高低低,仿佛江南的光景。到了成功的时候,萧云仙骑着马,带着木耐,在各处犒劳百姓们。每到一处,萧云仙杀牛宰马,传下号令,把那一方百姓都传齐了。萧云仙建一坛场,立起先农的牌位来,摆设了牛羊祭礼。萧云仙纱帽补服,自己站在前面,率领众百姓,叫木耐在旁赞礼,升香、奠酒,三献、八拜。拜过,又率领众百姓望着北阙山呼舞蹈,叩谢皇恩。便叫百姓都团团坐下。

  萧云仙坐在中间,拔剑割肉,大碗斟酒,欢呼笑乐,痛饮一天。吃完了酒,萧云仙向众百姓道:「我和你们众百姓在此痛饮一天,也是缘法。而今上赖皇恩,下托你们众百姓的力,开垦了这许多田地,也是我姓萧的在这里一番。我如今亲自手种一颗柳树,你们众百姓每人也种一颗,或杂些桃花、杏花,亦可记着今日之事。」众百姓欢声如雷,一个个都在大路上栽了桃、柳。萧云仙同木耐,今日在这一方,明日又在那一方,一连吃了几十日酒,共栽了几万颗柳树。众百姓感激萧云仙的恩德,在城门外公同起盖了一所先农祠,中间供着先农神位,旁边供了萧云仙的长生禄位牌。又寻一个会画的,在墙上画了一个马,画萧云仙纱帽补服,骑在马上。前面画木耐的像,手里拿着一枝红旗,引着马,做劝农的光景。百姓家男男女女,到朔望的日子,往这庙里来焚香点烛跪拜,非止一日。

  到次年春天,杨柳发了青,桃花、杏花,都渐渐开了。萧云仙骑着马,带着木耐,出来游玩。见那绿树阴中,百姓家的小孩子,三五成群的牵着牛,也有倒骑在牛上的,也有横睡在牛背上的,在田旁沟里饮了水,从屋角边慢慢转了过来。萧云仙心里欢喜,向木耐道:「你看这般光景,百姓们的日子有的过了。只是这班小孩子,一个个好模好样,也还觉得聪俊,怎得有个先生教他识字便好!」木耐道:「老爷,你不知道么?前日这先农祠住着一个先生,是江南人。而今想是还在这里。老爷何不去和他商议?」萧云仙道:「这更凑巧了!」便打马到祠内会那先生。进去同那先生作揖坐下。萧云仙道:「闻得先生贵处是江南,因甚到这边外地方?请问先生贵姓?」那先生道:「贱姓沉,敝处常州;因向年有个亲戚在青枫做生意,所以来看他。不想遭了兵乱,流落在这里五六年,不得回去。近日闻得朝里萧老先生在这里筑城、开水利,所以到这里来看看。老先生尊姓?贵衙门是哪里?」萧云仙道:「小弟便是萧云仙,在此开水利的。」那先生起身从新行礼,道:「老先生便是当今的班定远,晚生不胜敬服!」萧云仙道:「先生既在这城里,我就是主人,请到我公廨里去住。」便叫两个百姓来搬了沉先生的行李,叫木耐牵着马,萧云仙携了沉先生的手,同到公廨里来。备酒饭款待沉先生,说起要请他教书的话。先生应允了。萧云仙又道:「只得先生一位,教不来。」便将带来驻防的二三千多兵内,拣那认得字多的兵选了十个,托沉先生每日指授他些书理。开了十个学堂,把百姓家略聪明的孩子都养在学堂里读书。读到两年多,沉先生就教他作些破题、破承、起讲。但凡作的来,萧云仙就和他分庭抗礼,以示优待。这些人也知道读书是体面事了。

  萧云仙城工已竣,报上文书去,把这文书就叫木耐去。木耐见了少保,少保问他些情节,赏他一个外委把总做去了。少保据着萧云仙的详文,咨明兵部。工部核算:「萧采承办青枫城城工一案,该抚题销本内:砖,灰,工匠,共开销银一万九千三百六十两一钱二分一厘五毫。查该地水草附近,烧造砖灰甚便。新集流民,充当工役者甚多。不便听其任意浮开。应请核减银七千五百二十五两有零,在于该员名下着追。查该员系四川成都府人,应行文该地方官勒限严比归款,可也。奉旨依议。」

  萧云仙看了邸抄,接了上司行来的公文,只得打点收拾行李,回成都府。比及到家,他父亲已卧病在床,不能起来。萧云仙到床面前请了父亲的安,诉说军前这些始未缘由;说过,又磕下头去,伏着不肯起来。萧昊轩道:「这些事,你都不曾做错,为什么不起来?」萧云仙才把因修城工,被工部核减追赔一案说了;又道:「儿子不能挣得一丝半粟孝敬父亲,到要破费了父亲的产业,实在不可自比于人,心里愧恨之极!」萧昊轩道:「这是朝廷功令,又不是你不肖花消掉了,何必气恼?我的产业,攒凑拢来,大约还有七千金,你一总呈出归公便了。」萧云仙哭着应诺了。看见父亲病重,他衣不解带,伏伺十余日,眼见得是不济事。萧云仙哭着问:「父亲可有什么遗言?」萧昊轩道:「你这话又呆气了。我在一日,是我的事;我死后,就都是你的事了。总之,为人以忠孝为本,其余都是末事。」说毕,瞑目而逝。

  云仙呼天抢地,尽哀尽礼;治办丧事,十分尽心。却自己叹息道:「人说『塞翁失马』,未知是福是祸。前日要不为追赔,断断也不能回家。父亲送终的事,也再不能自己亲自办。可见这番回家,也不叫做不幸!」丧葬已毕,家产都已赔完了,还少三百多两银子,地方官仍旧紧追。适逢知府因盗案的事降调去了。新任知府却是平少保做巡抚时提拔的。到任后,知道萧云仙是少保的人,替他虚出了一个完清的结状,叫他先到平少保那里去,再想法来赔补。少保见了萧云仙,慰劳了一番,替他出了一角咨文,送部引见。兵部司官说道:「萧采办理城工一案,无例题补;应请仍于本千总班次,论俸推升守备。俟其得缺之日,带领引见。」

  萧云仙又候了五六个月,部里才推升了他应天府江淮卫的守备,带领引见。奉旨:「着往新任。」萧云仙领了札付出京,走东路来南京。过了朱龙桥,到了广武卫地方,晚间住在店里,正是严冬时分。约有二更尽鼓,店家吆呼道:「客人们起来!木总爷来查夜!」众人都披了衣服坐在铺上。只见四五个兵,打着灯笼,照着那总爷进来,逐名查了。萧云仙看见那总爷原来就是木耐。木耐见了萧云仙,喜出望外,叩请了安,忙将萧云仙请进衙署,住了一宿。

  次日,萧云仙便要起行,木耐留住道:「老爷且宽住一日。这天色想是要下雪了。今日且到广武山阮公祠游玩游玩,卑弁尽个地主之谊。」萧云仙应允了。木耐叫备两匹马,同萧云仙骑着,又叫一个兵,备了几样肴馔和一尊酒,一经来到广武山阮公祠内。道士接进去,请到后面楼上坐下。道土不敢来陪,随接送上茶来。木耐随手开了六扇窗格,正对着广武山侧面。看那山上,树木凋败,又被北风吹的凛凛冽冽的光景,天上便飘下雪花来。萧云仙看了,向着木耐说道:「我两人当日在青枫城的时候,这样的雪,不知经过了多少,那时到也不见得苦楚;如今见了这几点雪,倒觉得寒冷的紧!」木耐道:「想起那两位都督大老爷,此时貂裘向火,不知怎么样快活哩!」说着,吃完了酒,萧云仙起来闲步。楼右边一个小阁子,墙上嵌着许多名人题咏。萧云仙都看完了。内中一首,题目写着《广武山怀古》,读去却是一首七言古风。萧云仙读了又读,读过几遍,不觉凄然泪下。木耐在旁,不解其意。萧云仙又看了后面一行写着:「白门武书正字氏稿。」看罢,记在心里。当下收拾回到衙署,又住了一夜。次日天晴,萧云仙辞别木耐要行。木耐亲自送过大柳驿,方才回去。

  萧云仙从浦口过江,进了京城,验了札付,到了任,查点了运丁,看验了船只,同前任的官交代清楚。那日,便问运丁道:「你们可晓的这里有一个姓武,名书,号正字的是个什么人?」旗丁道:「小的却不知道。老爷问他,却为什么?」萧云仙道:「我在广武卫看见他的诗,急于要会他。」旗丁道:「既是作诗的人,小的向国子监一问便知了。」萧云仙道:「你快些去问。」旗丁次日来回覆道:「国子监问过来了。门上说,监里有个武相公,叫做武书,是个上斋的监生,就在花牌楼住。」萧云仙道: 「快叫人伺侯,不打执事,我就去拜他。」当下一直来到花牌楼,一个坐东朝西的门楼,投进帖去。武书出来会了。萧云仙道:「小弟是一个武夫,新到贵处,仰慕贤人君子。前日在广武山壁上,奉读老先生怀古佳作,所以特来拜谒。」武书道:「小弟那诗,也是一时有感之作,不想有污尊目。」当下捧出茶来吃了。武书道:「老先生自广武而来,想必自京师部选的了?」萧云仙道:「不瞒老先生,说起来话长。小弟自从青枫城出征之后,因修理城工多用了帑项,方才赔偿清了,照千总推升的例,选在这江淮卫。却喜得会见老先生,凡事要求指教,改日还有事奉商。」武书道:「当得领教。」萧云仙说罢,起身去了。

  武书送出大门,看见监里斋夫飞跑了来,说道:「大堂虞老爷立候相公说话。」武书走去见虞博士。虞博士道:「年兄,令堂旌表的事,部里为报在后面,驳了三回,如今才准了。牌坊银子在司里,年兄可作速领去。」武书谢了出来。次日,带了帖子去回拜萧守备。萧云仙迎入川堂,作揖奉坐。武书道:「昨日枉驾后,多慢。拙作过蒙称许,心切不安。还有些拙刻带在这边,还求指教。」因在袖内拿出一卷诗来。萧云仙接着,看了数草,赞叹不已。随请到书房里坐了,摆上饭来。吃过,萧云仙拿出一个卷子递与武书,道:「这是小弟半生事迹,专求老先生大笔,或作一篇文,或作几首诗,以垂不朽。」武书接过来,放在桌上,打开看时,前面写着「西征小纪」四个字。中间三副图:第一副是「椅儿山破敌」,第二副是「青枫取城」,第三副是「春郊劝农」。每幅下面都有逐细的纪略。武书看完了,叹惜道:「飞将军数奇,古今来大概如此!老先生这样功劳,至今还屈在卑位!这作诗的事,小弟自是领教。但老先生这一番汗马的功劳,限于资格,料是不能载入史册的了,须得几位大手笔,撰述一番,各家文集里传留下去,也不埋没了这半生忠悃。」萧云仙道:「这个也不敢当。但得老先生大笔,小弟也可借以不朽了。」武书道:「这个不然。卷子我且带了回去。这边有几位大名,素昔最喜赞扬忠孝的,若是见了老先生这一番事业,料想乐于题咏的。容小弟将此卷传了去看看。」萧云仙道:「老先生的相知何不竟指小弟先去拜谒?」武书道:「这也使得。 」萧云仙拿了一张红帖子要武书开名字去拜。武书便开出:虞博士果行、迟均衡山、庄征君绍光、杜仪少卿,俱写了住处,递与萧云仙,带了卷子,告辞去了。

  萧云仙次日拜了各位,各位都回拜了。随奉粮道文书,押运赴淮。萧云仙上船,到了扬州,在钞关上挤马头,正挤的热闹,只见后面挤上一只船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人,叫道:「萧老先生!怎么在这里?」萧云仙回头一看,说道:「呵呀!原来是沉先生!你几时回来的?」忙叫拢了船。那沉先生跳上船来。萧云仙道:「向在青枫城一别,至今数年。是几时回南来的?」沉先生道:「自蒙老先生青目,教了两年书,积下些修金,回到家乡,将小女许嫁扬州宋府上,此时送他上门去。」萧云仙道:「令爱恭喜,少贺。」因叫跟随的人封了一两银子,送过来做贺礼,说道:「我今番押运北上,不敢停泊;将来回到敝署,再请先生相会罢。」作别开船去了。

  这先生领着他女儿琼枝,岸上叫了一乘小轿子抬着女儿,自己押了行李,到了缺口门,落在大丰旗下店里。那里伙计接着,通报了宋盐商。那盐商宋为富打发家人来吩咐道:「老爷叫把新娘就抬到府里去,沈老爷留在下店里住着,叫帐房置酒款待。」沉先生听了这话,向女儿琼枝道: 「我们只说到了这里,权且住下,等他择吉过门,怎么这等大模大样?看来这等光景竟不是把你当作正室了。这头亲事,还是就得就不得?女儿,你也须自己主张。」沈琼枝道:「爹爹,你请放心。我家又不曾写立文书,得他身价,为什么肯去伏低做小!他既如此排场,爹爹若是和他吵闹起来,倒反被外人议论。我而今一乘轿子,抬到他家里去,看他怎模样看待我。」沉先生只得依着女儿的言语,看着他装饰起来。头上戴了冠子,身上穿了大红外盖,拜辞了父亲,上了轿。

  那家人跟着轿子,一直来到河下,进了大门。几个小老妈抱着小官在大墙门口同看门的管家说笑话,看见轿子进来,问道:「可是沉新娘来了?请下了轿,走水巷里进去。」沈琼枝听见,也不言语,下了轿,一直走到大厅上坐下。说道:「请你家老爷出来!我常州姓沉的,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张灯结彩,择吉过门,把我悄悄的抬了来,当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问他要别的,只叫他把我父亲亲笔写的婚书拿出来与我看,我就没的说了!」老妈同家人都吓了一跳,甚觉诧异,慌忙走到后边报与老爷知道。那宋为富正在药房里看着药匠弄人参,听了这一篇话,红着脸道:「我们总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都像这般淘气起来,这日子还过得!他走了来,不怕他飞到哪里去!」踌躇一会,叫过一个丫鬟来,吩咐道:「你去前面向那新娘说:『老爷今日不在,新娘权且进房去。有什么话,等老爷来家再说。』」丫鬟来说了,沈琼枝心里想着:「坐在这里也不是事,不如且随他进去。」便跟着丫头走到厅背后左边一个小圭门里进去,三间楠木厅,一个大院落,堆满了太湖石的山子。沿着那山石走到左边一条小巷,串入一个花园内。竹树交加,亭台轩敞,一个极宽的金鱼池,池子旁边,都是朱红栏杆,夹着一带走廊。走到廊尽头处,一个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门。走将进去,便是三间屋,一间做房,铺设的齐齐整整,独自一个院落。妈子送了茶来。沈琼枝吃着,心里暗说道:「这样极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会赏鉴,且让我在此消遣几天!」那丫鬟回去回复宋为富道:「新娘人物倒生得标致,只是样子觉得惫赖,不是个好惹的!」

  过了一宿,宋为富叫管家到下店里,吩咐帐房中兑出五百两银子送与沈老爷,叫他且回府,着姑娘在这里,想没的话说。沉先生听了这话,说道:「不好了!他分明拿我女儿做妾,这还了得!」一经走到江都县喊了一状。那知县看了呈子,说道:「沈大年既是常州贡生,也是衣冠中人物,怎么肯把女儿与人做妾?盐商豪横一至于此!」将呈词收了。宋家晓得这事,慌忙叫小司客具了一个诉呈,打通了关节。次日,呈子批出来,批道:「沈大年既系将女琼枝许配宋为富为正室,何至自行私送上门?显系做妾可知。架词混渎,不准。」那诉呈上批道:「已批示沈大年词内矣。」沈大年又补了一张呈子。知县大怒,说他是个刁健讼棍,一张批,两个差人,押解他回常州去了。

  沈琼枝在宋家过了几天,不见消息,想道:「彼人一定是安排了我父亲,再来和我歪缠。不如走离了他家,再作道理。」将他那房里所有动用的金银器皿、真珠首饰,打了一个包袱,穿了七条裙子,扮做小老妈的模样,买通了那丫鬟,五更时分,从后门走了,清晨出了钞关门上船。那船是有家眷的。沈琼枝上了船,自心里想道:「我若回常州父母家去,恐惹故乡人家耻笑。」细​​想:「南京是个好地方,有多少名人在那里。我又会作两句诗,何不到南京去卖诗过日子?或者遇着些缘法出来也不可知。」立定主意,到仪征换了江船,一直往南京来。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卖诗女士,反为逋逃之流;科举儒生,且作风流之客,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39回 萧云仙救难明月岭 平少保奏凯青枫城

  话说老和尚听了老妇人这一番话,跪在地下哀告。老妇人道:「我怎能救你?只好指你一条路去寻一个人。」老和尚道:「老菩萨!却叫贫僧去寻一个什么人?求指点了我去!」老妇人道: 「离此处有一里多路,有个小小山冈,叫做明月岭。你从我这屋后山路过去,还可以近得几步。你到那岭上,有一个少年在那里打弹子。你却不要问他,只双膝跪在他面前。等他问你,你再把这些话向他说。只有这一个人还可以救你。你速去求他。却也还拿不稳。设若这个人还不能救你,我今日说破这个话,连我的性命只好休了!」老和尚听了,战战兢兢,将葫芦里打满了酒,谢了老妇人,在屋后攀藤附葛上去。果然走不到一里多路,一个小小山冈,山冈上一个少年在那里打弹子。山洞里嵌着一块雪白的石头,不过铜钱大,那少年觑的较近,弹子过处,一下下都打了一个准。老和尚近前看那少年时,头戴武巾,身穿藕色战袍,白净面皮,生得十分美貌。那少年弹子正打得酣边,老和尚走来,双膝跪在他面前。那少年正要问时,山凹里飞起一阵麻雀。那少年道:「等我打了这个雀儿看!」手起弹子落,把麻雀打死了一个坠下去。那少年看见老和尚含着眼泪跪在跟前,说道:「老师父,你快请起来。你的来意,我知道了。我在此学弹子,正为此事。但才学到九分,还有一分未到,恐怕还有意外之失,所以不敢动手。今日既遇着你来,我也说不得了,想是他毕命之期。老师父,你不必在此耽误。你快将葫芦酒拿到庵里去,脸上万不可做出慌张之像,更不可做出悲伤之像来。你到那里,他叫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一毫不可违拗他,我自来救你。」

  老和尚没奈何,只得捧着酒葫芦,照依旧路,来到庵里。进了第二层,只见恶和尚坐在中间床上,手里已是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问老和尚道:「你怎么这时才来?」老和尚道:「贫僧认不得路,走错了,慢慢找了回来。」恶和尚道:「这也罢了,你跪下罢!」老和尚双膝跪下。恶和尚道:「跪上些来!」老和尚见他拿着刀,不敢上去。恶和尚道:「你不上来,我劈面就砍来!」老和尚只得膝行上去。恶和尚道:「你褪了帽子罢!」老和尚含着眼泪,自己除了帽子。恶和尚把老和尚的光头捏一捏,把葫芦药酒倒出来吃了一口,左手拿着酒,右手执着风快的刀,在老和尚头上试一试,比个中心。老和尚此时尚未等他劈下来,那魂灵已在顶门里冒去了。恶和尚比定中心,知道是脑子的所在,一劈出了,恰好脑浆迸出,赶热好吃。当下比定了中心,手持钢刀,向老和尚头顶心里劈将下来。不想刀口未曾落老和尚头上,只听得门外飕的一声,一个弹子飞了进来,飞到恶和尚左眼上。恶和尚大惊,丢了刀,放下酒,将只手捺着左眼,飞跑出来,到了外一层。迦蓝菩萨头上坐着一个人。恶和尚抬起头来,又是一个弹子,把眼打瞎。恶和尚跌倒了。那少年跳了下来,进里面一层。老和尚已是吓倒在地。那少年道:「老师父,快起来走!」老和尚道:「我吓软了!其实走不动了!」那少年道:「起来!我背着你走!」便把老和尚扯起来,驮在身上,急急出了庵门,一口气跑了四十里。那少年把老和尚放下,说道:「好了﹔老师父脱了这场大难,自此,前途吉庆无虞。」老和尚方才还了魂,跪在地下拜谢,问:「恩人尊姓大名? 」那少年道:「我也不过要除这一害,并非有意救你。你得了命,你速去罢,问我的姓名怎的?」老和尚又问,总不肯说。老和尚只得向前膜拜了九拜,说道:「且辞别了恩人,不死当以厚报!」拜毕起来,上路去了。

  那少年精力已倦,寻路旁一个店内坐下。只见店里先坐着一个人,面前放着一个盒子。那少年看那人时,头戴孝巾,身穿白布衣服,脚下芒鞋,形容悲戚,眼下许多泪痕,便和他拱一拱手,对面坐下。那人笑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把弹子打瞎人的眼睛,却来这店里坐的安稳!」那少年道:「老先生从哪里来?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那人道:「我方才原是笑话。剪除恶人,救拔善类,这是最难得的事。你长兄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姓萧,名采,字云仙,舍下就在这成都府二十里外东山住。」那人惊道:「成都二十里外东山有一位萧昊轩先生,可是尊府?」萧云仙惊道:「这便是家父。老先生怎么知道?」那人道:「原来就是尊翁。」便把自己姓名说下,并因甚来四川:「在同官县会见县令尤公,曾有一书与尊大人。我因寻亲念切,不曾绕路到尊府。长兄,你方才救的这老和尚,我却也认得他。不想邂逅相逢。看长兄如此英雄,便是昊轩先生令郎。可敬!可敬!」萧云仙道:「老先生既寻着太老先生,如何不同在一处?如今独自又往 里去?」

  郭孝子见问这话,哭起来道:「不幸先君去世了。这盒子里便是先君的骸骨。我本是湖广人,而今把先君骸骨背到故乡去归葬。」萧云仙垂泪道:「可怜!可怜!但晚生幸遇着老先生,不知可以拜请老先生同晚生到舍下去会一会家君么?」郭孝子道:「本该造府恭谒,奈我背着先君的骸骨不便,且我归葬心急。致意尊大人,将来有便,再来奉谒罢。」因在行李内取出尤公的书子来,递与萧云仙。又拿出百十个钱来,叫店家买了三角酒,割了二斤肉,和些蔬菜之类,叫店主人整治起来,同萧云仙吃着,便向他道:「长兄,我和你一见如故,这最是人生最难得的事。况我从陕西来,就有书子投奔的是尊大人,这个就更比初交的不同了。长兄,像你这样事,是而今世上人不肯做的,真是难得。但我也有一句话要劝你,可以说得么?」萧云仙道:「晚生年少,正要求老先生指教,有话怎么不要说?」郭孝子道:「这冒险捐躯,都是侠客的勾当。而今比不得春秋、战国时,这样事就可以成名。而今是四海一家的时候,任你荆轲、聂政,也只好叫做乱民。像长兄有这样品貌材艺,又有这般义气肝胆,正该出来替朝廷效力。将来到疆场,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也不枉了一个青史留名。不瞒长兄说,我自幼空自学了一身武艺,遭天伦之惨,奔波辛 ,数十余年。而今老了,眼见得不中用了。长兄年力鼎盛,万不可蹉跎自误。你须牢记老拙今日之言。」萧云仙道:「晚生得蒙老先生指教,如拨云见日,感谢不尽。」又说了些闲话。次早,打发了店钱,直送郭孝子到二十里路外岔路口,彼此洒泪分别。

  萧云仙回到家中,问了父亲的安,将尤公书子呈上看过。萧昊轩道:「老友与我相别二十年,不通音问;他今做官适意,可喜!可喜!」又道:「郭孝子武艺精能,少年与我齐名,可惜而今和我都老了。他今求的他太翁骸骨归葬,也算了过一生心事。」

  萧云仙在家奉事父亲。过了半年,松藩卫边外生番与内地民人互市,因买卖不公,彼此吵闹起来。那番子性野,不知王法,就持了刀杖器械,大打一仗。弓兵前来护救,都被他杀伤了,又将青枫城一座强占了去。巡抚将事由飞奏到京,朝廷看了本章,大怒,奉旨:差少保平治前往督师,务必犁庭扫穴,以章天讨。平少保得了圣旨,星飞出京,到了松藩驻札。萧昊轩听了此事,唤了萧云仙到面前,吩咐道:「我听得平少保出师,现驻松藩,征剿生番。少保与我有旧。你今前往投军,说出我的名姓,少保若肯留在帐下效力,你也可以借此报效朝廷。正是男子汉发奋有为之时!」萧云仙道:「父亲年老,儿子不敢远离膝下。」萧昊轩道:「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虽年老,现在并无病痛,饭也吃得,觉也睡得,何必要你追随左右?你若是借口不肯前去,便是贪图安逸,在家恋着妻子,乃是不孝之子,从此你便不许再见我的面了!」几句话,让的萧云仙闭口无言,只得辞了父亲,拴束行李,前去投军。一路程途,不必细说。

  这一日,离松藩卫还有一站多路,因出店太早,走了十多里,天尚未亮。萧云仙背着行李,正走得好,忽听得背后有脚步响。他便跳开一步,回转头来,只见一个人,手持短棍,正待上前来打他,早被他飞起一脚,踢倒在地。萧云仙夺了他手中短棍,劈头就要打。那人在地下喊道:「看我师父面上,饶恕我罢!」萧云仙住了手,问道:「你师父是谁?」那时天色已明,看那人时,三十多岁光景,身穿短袄,脚下八搭麻鞋,面上微有髭须。那人道:「小人姓木,名耐,是郭孝子的徒弟。」萧云仙一把拉起来,问其备细。木耐将曾经短路,遇郭孝子,将他收为徒弟的一番话说了一遍。萧云仙道:「你师父,我也认得。你今番待往哪里去?」木耐道:「我听得平少保征番,现在松藩招军,意思要到那里去投军。因途间缺少盘缠,适才得罪长兄,休怪!」萧云仙道:「既然如此,我也是投军去的,便和你同行,何如?」木耐大喜,情愿认做萧云仙的亲随伴当。一路来到松藩,在中军处递了投充的呈词。少保传令细细盘问来历,知道是萧浩的儿子,收在帐下,赏给千总职衔,军前效力。木耐赏战粮一分,听候调遣。

  过了几日,各路粮饷俱已调齐,少保升帐,传下将令,叫各弁在辕门听候。萧云仙早到,只见先有两位都督在辕门上。萧云仙请了安,立在旁边。听那一位都督道:「前日总镇马大老爷出兵,竟被青枫城的番子用计挖了陷坑,连人和马都跌在陷坑里。马大老爷受了重伤,过了两天,伤发身死。现今尸首并不曾找着。马大老爷是司礼监老公公的姪儿,现今内里传出信来,务必要找寻尸首。若是寻不着,将来不知是个怎么样的处分!这事怎了?」这一位都督道:「听见青枫城一带几十里是无水草的,要等冬天积下大雪,到春融之时,那山上雪水化了,淌下来,人和牲口才有水吃。我们到那里出兵,只消几天没有水吃,就活活的要渴死了,哪里还能打什么仗!」萧云仙听了,上前禀道:「两位太爷不必费心。这青枫城是有水草的,不但有,而且水草最为肥饶。」两都督道:「萧千总,你曾去过不曾?」萧云仙道:「卑弁不曾去过。」两位都督道:「可又来!你不曾去过,怎么得知道?」萧云仙道 「卑弁在史书上看过,说这地方水草肥饶。」两都督变了脸道:「那书本子上的话,如何信得!」萧云仙不敢言语。

  少刻,云板响处,辕门铙鼓喧闹。少保升帐,传下号令,教两都督率领本部兵马,作中军策应;叫萧云仙带领步兵五百名在前,先锋开路。本帅督领后队调遣。将令已下,各将分头前去。萧云仙携了木耐,带领五百步兵,疾忙前进。望见前面一座高山,十分险峻,那山头上隐隐有旗帜在那里把守。这山名唤椅儿山,是青枫城的门户。萧云仙吩咐木耐道:「你带领二百人从小路扒过山去,在他总路口等着。只听得山头炮响,你们便喊杀回来助战,不可有误。」木耐应诺去了。萧云仙又叫一百兵丁埋伏在山凹里,只听山头炮响,一齐呐喊起来,报称大兵已到,赶上前来助战。分派已定,萧云仙带着二百人,大踏步杀上山来。那山上几百番子,藏在土洞里,看见有人杀上来,一齐蜂拥的出来打仗。那萧云仙腰插弹弓,手拿腰刀,奋勇争先,手起刀落,先杀了几个番子。那番子见势头勇猛,正要逃走。二百人卷地齐来,犹如暴风疾雨。忽然一声炮响,山凹里伏兵大声喊叫:「大兵到了!」飞奔上山。番子正在魂惊胆落,又见山后那二百人,摇旗呐喊飞杀上来,只道大军已经得了青枫城,乱纷纷各自逃命。哪里禁得萧云仙的弹子打来,打得鼻塌嘴歪,无处躲避。萧云仙将五百人合在一处,喊声大震,把那几百个番子,犹如砍瓜切莱,尽数都砍死了,旗帜器械,得了无数。

  萧云仙叫众人暂歇一歇,即鼓勇前进。只见一路都是深林密箐。走了半天,林子尽处,一条大河,远远望见青枫城在数里之外。萧云仙见无船只可渡,忙叫五百人旋即砍伐林竹,编成筏子。顷刻办就,一齐渡过河来。萧云仙道:「我们大兵尚在后面,攻打他的城池,不是五百人做得来的。第一不可使番贼知道我们的虚实。」叫木耐率领兵众,将夺得旗帜改造做云梯,带二百兵,每人身藏枯竹一束,到他城西僻静地方,爬上城去,将他堆贮粮草处所放起火来:「我们便好攻打他的东门。」这里分拨已定。

  且说两位都督率领中军到了椅儿山下,又不知道萧云仙可曾过去。两位议道:「像这等险恶所在,他们必有埋伏。我们尽力放些大炮,放的他们不敢出来,也就可以报捷了。」正说着,一骑马飞奔追来,少保传下军令:叫两位都督疾忙前去策应,恐怕萧云仙少年轻进,以致失事。两都督得了将令,不敢不进,号令军中,疾驰到带子河,见有现成筏子,都渡过去,望见青枫城里火光烛天。那萧云仙正在东门外施放炮火,攻打城中。番子见城中火起,不乱自乱。这城外中军已到,与前军先锋合为一处,将一座青枫城围的铁桶般相似。那番酋开了北门,舍命一顿混战,只剩了十数骑,溃围逃命去了。少保督领后队已到,城里败残的百姓,各人头顶香花,跪迎少保进城。少保传令,救火安民,秋毫不许惊动。随即写了本章,遣官到京里报捷。

  这里萧云仙迎接,叩见了少保。少保大喜,赏了他一腔羊,一坛酒,夸奖了一番。过了十余日,旨意回头:着平治来京,两都督回任候升,萧采实授千总。那善后事宜,少保便交与萧云仙办理。萧云仙送了少保进京,回到城中,看见兵灾之后,城垣倒塌,仓库毁坏,便细细做了一套文书,禀明少保。那少保便将修城一事,批了下来:责成萧云仙用心经理;候城工完峻之竣,另行保题议叙。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甘棠有荫,空留后人之思;飞将难封,徒博数奇之叹。不知萧云仙怎样修城,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38回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狭路逢雠

  话说杜少卿留郭孝子在河房里吃酒饭,自己同武书到虞博士署内,说如此这样一个人求老师一封书子去到西安。虞博士细细听了,说道:「这书我怎么不写?但也不是只写书子的事。他这万里长涂,自然盘费也难。我这里拿拾两银子,少卿,你去送与他,不必说是我的。」慌忙写了书子,和银子拿出来交与杜少卿。杜少卿接了,同武书拿到河房里。杜少卿自己寻衣服当了四两银子,武书也到家去当了二两银子来,又苦留郭孝子住了一日。庄征君听得有这个人,也写了一封书子,四两银子送来与杜少卿。第三日,杜少卿备早饭与郭孝子吃,武书也来陪着。吃罢,替他拴束了行李,拿着这二十两银子和两封书子,递与郭孝子。郭孝子不肯受。杜少卿道:「这银子是我们江南这几个人的,并非盗跖之物,先生如何不受?」郭孝子方才受了,吃饱了饭,作辞出门。杜少卿同武书送到汉西门外,方才回去。

  郭孝子晓行夜宿,一路来到陕西,那尤公是同官县知县,只得迂道往同官去会他。这尤公名扶徕,字瑞亭,也是南京的一位老名士,去年才到同官县,一到任之时,就做了一件好事。是广东一个人充发到陕西边上来,带着妻子是军妻。不想这人半路死了。妻子在路上哭哭啼啼。人和他说话,彼此都不明白,只得把他领到县堂上来。尤公看那妇人是要回故乡的意思,心里不忍,便取了俸金五十两,差一个老年的差人,自己取一块白绫,苦苦切切作了一篇文,亲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尤扶徕,用了一颗同官县的印,吩咐差人:「你领了这妇人,拿我这一幅绫子,遇州遇县,送与他地方官看,求都要用一个印信。你直到他本地方讨了回信来见我。」差人应诺了。那妇人叩谢,领着去了。将近一年,差人回来说:「一路各位老爷看见老爷的文章,一个个都悲伤这妇人,也有十两的,也有八两的,六两的,这妇人到家,也有二百多银子。小的送他到广东家里,他家亲戚、本家有百十人,都望空谢了老爷的恩典;又都磕小的的头,叫小的是『菩萨』。这个,小的都是沾老爷的恩。」尤公欢喜,又赏了他几两银子,打发差人出去了。

  门上传进帖来,便是郭孝子拿着虞博士的书子进来拜。尤公拆开书子看了这些话,着实钦敬。当下请进来行礼坐下,即刻摆出饭来。正谈着,门上传进来:「请老爷下乡相验。」尤公道:「先生,这公事我就要去的,后日才得回来。但要屈留先生三日,等我回来,有几句话请教。况先生此去往成都,我有个故人在成都,也要带封书子去。先生万不可推辞。」郭孝子道:「老先生如此说,怎好推辞,只是贱性山野,不能在衙门里住。贵治若有什么庵堂,送我去住两天罢。」尤公道:「庵虽有,也窄;我这里有个海月禅林,那和尚是个善知识,送先生到那里去住罢。」便吩咐衙役:「把郭老爷的行李搬着,送在海月禅林,你拜上和尚,说是我送来的。」衙役应诺伺候。郭孝子别了。尤公直送到大门外,方才进去。

  郭孝子同衙役到海月禅林客堂里,知客进去说了,老和尚出来打了问讯,请坐奉茶。那衙役自回去了。郭孝子问老和尚:「可是一向在这里方丈的么?」老和尚道:「贫僧当年住在南京太平府芜湖县甘露庵里的,后在京师报国寺做方丈。因厌京师热闹,所以到这里居住。尊姓是郭?如今却往成都,是做什么事?」郭孝子见老和尚清臞面貌,颜色慈悲,说道:「这话不好对别人说,在老和尚面前不妨讲的。」就把要寻父亲这些话苦说了一番。老和尚流泪叹息,就留在方丈里住,备出晚斋来。郭孝子将路上买的两个梨送与老和尚,受下谢了郭孝子,便叫火工道人抬两只缸在丹墀里,一口缸内放着一个梨,每缸挑上几担水,拿扛子把梨捣碎了,击云板,传齐了二百多僧众,一人吃一碗水。郭孝子见了,点头叹息。

  到第三日,尤公回来,又备了一席酒请郭孝子。吃过酒,拿出五十两银子,一封书来,说道:「先生,我本该留你住些时,因你这寻父亲大事,不敢相留。这五十两银子,权为盘费。先生到成都,拿我这封书子去寻萧昊轩先生。这是一位古道人。他家离成都二十里住,地名叫做东山。先生去寻着他,凡事可以商议。」郭孝子见尤公的意思十分恳切,不好再辞了,只得谢过,收了银子和书子,辞了出来;到海月禅林辞别老和尚要走。老和尚合掌道:「居士到成都寻着了尊大人,是必寄个信与贫僧,免的贫僧悬望。」郭孝子应诺。老和尚送出禅林,方才回去。

  郭孝子自肩着行李,又走了几天,这路多是崎岖鸟道。郭孝子走一步,怕一步。那日走到一个地方,天色将晚,望不着一个村落。那郭孝子走了一会,遇着一个人。郭孝子作揖问道:「请问老爹,这里到宿店所在,还有多少路?」那人道:「还有十几里。客人,你要着急些走。夜晚路上有虎,须要小心。」郭孝子听了,急急往前奔着走。天色全黑,却喜山凹里推出一轮月亮来。那正是十四五的月色,升到天上,便十分明亮。郭孝子乘月色走,走进一个树林中,只见劈面起来一阵狂风,把那树上落叶,吹得奇飕飕的响;风过处,跳出一只老虎来,郭孝子叫声:「不好了!」一交跌倒在地。老虎把孝子抓了坐在屁股底下。坐了一会,见郭孝子闭着眼,只道是已经死了,便丢了郭孝子,去地下挖了一个坑,把郭孝子提了放在坑里,把爪子拨了许多落叶盖住了他,那老虎便去了。郭孝子在坑里偷眼看老虎走过几里,到那山顶上,还把两只通红的眼睛转过身来望,看见这里不动,方才一直去了。郭孝子从坑里扒了上来,自心里想道:「这业障虽然去了,必定是还要回来吃我,如何了得?」一时没有主意,见一颗大树在眼前,郭孝子扒上树去。又心里焦他再来咆哮震动:「我可不要吓了下来。」心生一计,将裹脚解了下来,自己缚在树上。等到三更尽后,月色分外光明,只见老虎前走,后面又带了一个东西来。那东西浑身雪白,头上一只角,两双眼就像两盏大红灯笼,直着身子走来。郭孝子认不得是个什么东西。只见那东西走近跟前,便坐下了。老虎忙到坑里去寻人。见没有了人,老虎慌做一堆儿。那东西大怒,伸过爪来,一掌就把虎头打掉了,老虎死在地下。那东西抖擞身上的毛,发起威来,回头一望,望见月亮地下照着树枝头上有个人,就狠命的往树枝上一扑。扑冒失了,跌了下来,又尽力往上一扑,离郭孝子只得一尺远。郭孝子道:「我今番却休了!」不想那树上一根枯干,恰好对着那东西的肚皮上。后来的这一扑,力太猛了,这枯干戳进肚皮,有一尺多深浅。那东西急了。这枯干越摇越戳的深进去。那东西使尽力气,急了半夜,挂在树上死了。

  到天明时候,有几个猎户,手里拿着鸟枪叉棍来。看见这两个东西,吓了一跳。郭孝子在树上叫喊。众猎户接了孝子下来,问他姓名。郭孝子道:「我是过路的人,天可怜见,得保全了性命。我要赶路去了。这两件东西,你们拿到地方去请赏罢。」众猎户拿出些干粮来,和獐子、鹿肉,让郭孝子吃了一饱。众猎户替郭孝子拿了行李,送了五六里路。众猎户辞别回去。

  郭孝子自己背了行李,又走了几天路程,在山凹里,一个小庵里借住。那庵里和尚问明来历,就拿出素饭来,同郭孝子在窗子跟前坐着吃。正吃着中间,只见一片红光,就如失了火的一般。郭孝子慌忙丢了饭碗道:「不好!火起了!」老和尚笑道:「居士请坐,不要慌。这是我『雪道兄』到了。」吃完了饭,收过碗盏,去推开窗子,指与郭孝子道:「居士,你看么!」郭孝子举眼一看,只见前面山上蹲着一个异兽,头上一只角,只有一只眼睛,却生在耳后。那异兽名为「罴丸」,任你坚冰冻厚几尺,一声响亮,叫他登时粉碎。和尚道:「这便是『雪道兄』了。」当夜纷纷扬扬,落下一场大雪来。那雪下了一夜一天,积了有三尺多厚。郭孝子走不得,又住了一日。

  到第三日,雪晴。郭孝子辞别了老和尚又行,找着山路,一步一滑,两边都是涧沟,那冰冻的支棱着,就和刀剑一般。郭孝子走的慢,天又晚了,雪光中照着,远远望见树林里一件红东西挂着;半里路前,只见一个人走,走到那东西面前,一交跌下涧去。郭孝子就立住了脚,心里疑惑道:「怎的这人看见这红东西就跌下涧去?」定睛细看,只见那红东西底下钻出一个人,把那人行李拿了,又钻了下去。郭孝子心里猜着了几分,便急走上前去看。只见那树上吊的是个女人,披散了头发,身上穿了一件红衫子,嘴跟前一片大红猩猩毡做个舌头拖着,脚底下埋着一个缸,缸里头坐着一个人。那人见郭孝子走到跟前,从缸里跳上来。因见郭孝子生的雄伟,不敢下手,便叉手向前道:「客人,你自走你的路罢了,管我怎的?」郭孝子道:「你这些做法,我已知道了。你不要恼,我可以帮衬你。这妆吊死鬼的是你什么人?」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郭孝子道:「你且将他解下来。你家在那里住?我到你家去和你说。」那人把浑家脑后一个转珠绳子解了,放了下来。那妇人把头发绾起来,嘴跟前拴的假舌头去掉了,颈子上有一块拴绳子的铁也拿下来,把红衫子也脱了。那人指着路旁,有两间草屋,道:「这就是我家了。」

  当下夫妻二人跟着郭孝子走,到他家请郭孝子坐着,烹出一壶茶。郭孝子道:「你不过短路营生,为什么做这许多恶事?吓杀了人的性命,这个却伤天理。我虽是苦人,看见你夫妻两人到这个田地,越发可怜的很了!我有十两银子在此,把与你夫妻两人,你做个小生意度日,下次不要做这事了。你姓什么?」那人听了这话,向郭孝子磕头,说道:「谢客人的周济。小人姓木,名耐,夫妻两个,原也是好人家儿女。近来因是冻饿不过,所以才做这样的事。而今多谢客人与我本钱,从此就改过了。请问恩人尊姓?」郭孝子道:「我姓郭,湖广人,而今到成都府去的。」说着,他妻子也出来拜谢,收拾饭留郭孝子。郭孝子吃着饭,向他说道:「你既有胆子短路,你自然还有些武艺。只怕你武艺不高,将来做不得大事。我有些刀法、拳法,传授与你。」那木耐欢喜,一连留郭孝子住了两日。郭孝子把这刀和拳细细指教他,他就拜了郭孝子做师父。第三日郭孝子坚意要行,他备了些干粮、烧肉,装在行李里,替郭孝子背着行李,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告辞回去。

  郭孝子接着行李,又走了几天,那日天气甚冷,迎着西北风,那山路冻得像白蜡一般,又硬又滑。郭孝子走到天晚,只听得山洞里大吼一声,又跳出一只老虎来。郭孝子道:「我今番命真绝了!」一交跌在地下,不省人事。原来老虎吃人,要等人怕的。今见郭孝子直僵僵在地下,竟不敢吃他,把嘴合着他脸上来闻。一茎胡子戳在郭孝子鼻孔里去,戳出一个大喷嚏来,那老虎倒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几跳跳过前面一座山头,跌在一个涧沟里。那涧极深。被那棱撑像刀剑的冰凌横拦着,竟冻死了。郭孝子扒起来,老虎已是不见,说道:「惭愧!我又经了这一番!」背着行李再走。

  走到成都府,找着父亲在四十里外一个庵里做和尚。访知的了,走到庵里去敲门。老和尚开门,见是儿子,就吓了一跳。郭孝子见是父亲,跪在地下恸哭。老和尚道:「施主请起来,我是没有儿子的。你想是认错了。」郭孝子道:「儿子万里程途,寻到父亲跟前来,父亲怎么不认我?」老和尚道:「我方才说过,贫僧是没有儿子的。施主,你有父亲,你自己去寻,怎的望着贫僧哭?」郭孝子道:「父亲虽则几十年不见,难道儿子就认不得了?」跪着不肯起来。老和尚道:「我贫僧自小出家,那里来的这个儿子?」郭孝子放声大哭道:「父亲不认儿子,儿子到底是要认父亲的!」三番五次,缠的老和尚急了,说道:「你是何处光棍,敢来闹我们!快出去!我要关山门!」郭孝子跪在地下恸哭,不肯出去。和尚道:「你再不出去,我就拿刀来杀了你!」郭孝子伏在地下哭道:「父亲就杀了儿子,儿子也是不出去的!」老和尚大怒,双手把郭孝子拉起来,提着郭孝子的领子,一路推搡出门,便关了门进去,再也叫不应。

  郭孝子在门外哭了一场,又哭一场,又不敢敲门。见天色将晚,自己想道:「罢!罢!父亲料想不肯认我了!」抬头看了,这庵叫做竹山庵。只得在半里路外租了一间房屋住下。次早,在庵门口看见一个道人出来,买通了这道人,日日搬柴运米,养活父亲。不到半年之上,身边这些银子用完了。思量要到东山去寻萧昊轩,又恐怕寻不着,耽搁了父亲的饭食。只得左近人家佣工,替人家挑土,打柴。每日寻几分银子,养活父亲。遇着有个邻居往陕西去,他就把这寻父亲的话,细细写了一封书,带与海月禅林的老和尚。老和尚看了书,又欢喜,又钦敬他。

  不多几日,禅林里来了一个挂单的和尚。那和尚便是响马贼头赵大,披着头发,两只怪眼,凶像未改。老和尚慈悲,容他住下。不想这恶和尚在禅林吃酒,行凶,打人,无所不为。首座领着一班和尚来禀老和尚道:「这人留在禅林里,是必要坏了清规。」求老和尚赶他出去。老和尚教他去,他不肯去。后来首座叫知客向他说:「老和尚叫你去,你不去;老和尚说:『你若再不去,就照依禅林规矩,抬到后面院子里,一把火,就把你烧了!』」恶和尚听了,怀恨在心,也不辞老和尚,次日,收拾衣单去了。老和尚又住了半年,思量要到峨嵋山走走,顺便去成都会会郭孝子。辞了众人,挑着行李衣钵,风餐露宿,一路来到四川。

  离成都有百十里多路,那日下店早,老和尚出去看看山景,走到那一个茶棚内吃茶。那棚里先坐着一个和尚。老和尚忘记,认不得他了。那和尚却认得老和尚,便上前打个问讯道:「和尚,这里茶不好,前边不多几步就是小庵,何不请到小庵里去吃杯茶?」老和尚欢喜道:「最好。」那和尚领着老和尚,曲曲折折,走了七八里路,才到一个庵里。那庵一进三间,前边一尊迦蓝菩萨。后一进三间殿,并没有菩萨,中间放着一个榻床。那和尚同老和尚走进庵门,才说道:「老和尚!你认得我么?」老和尚方才想起是禅林里赶出去的恶和尚,吃了一惊,说道:「是方才偶然忘记,而今认得了。」恶和尚竟自己走到床上坐下,睁开眼道:「你今日既到我这里,不怕你飞上天去!我这里有个葫芦,你拿了,在半里路外山冈上一个老妇人开的酒店里,替我打一葫芦酒来!你快去!」老和尚不敢违拗,捧着葫芦出去,找到山冈子上,果然有个老妇人在那里卖酒。老和尚把这葫芦递与他。那妇人接了葫芦,上上下下把老和尚一看,止不住眼里流下泪来,便要拿葫芦去打酒。老和尚吓了一跳,便打个问讯道:「老菩萨,你怎见了贫僧就这般悲恸起来?这是什么原故?」那妇人含着泪,说道:「我方才看见老师父是个慈悲面貌,不该遭这一难!」老和尚惊道:「贫僧是遭的什么难?」那老妇人道:「老师父,你可是在半里路外那庵里来的?」老和尚道:「贫僧便是,你怎么知道?」老妇人道:「我认得他这葫芦。他但凡要吃人的脑子,就拿这葫芦来打我店里药酒。老师父,你这一打了酒去,没有活的命了!」老和尚听了,魂飞天外,慌了道:「这怎么处?我如今走了罢!」老妇人道:「你怎么走得?这四十里内,都是他旧日的响马党羽。他庵里走了一人,一声梆子响,即刻有人捆翻了你,送在庵里去!」老和尚哭着跪在地下:「求老菩萨救命! 」老妇人道:「我怎能救你?我若说破了,我的性命也难保。但看见你老师 慈悲,死的可怜,我指一条路给你去寻一个人。」老和尚道:「老菩萨!你指我去寻那个人?」老妇人慢慢说出这一个人来。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热心救难,又出惊天动地之人;仗剑立功,无非报国忠臣之事。毕竟这老妇人说出什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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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回 祭先圣南京修礼 送孝子西蜀寻亲

  话说虞博士出来会了这几个人,大家见礼坐下。迟衡山道:「晚生们今日特来,泰伯祠大祭商议主祭之人,公中说,祭的是大圣人,必要个贤者主祭,方为不愧;所以特来公请老先生。」虞博士道:「先生这个议论,我怎么敢当?只是礼乐大事,自然也愿观光。请问定在几时?」迟衡山道:「四月初一日。先一日就请老先生到来祠中斋戒一宿,以便行礼。」虞博士应诺了,拿茶与众位吃。吃过,众人辞了出来,一齐到杜少卿河房里坐下。迟衡山道:「我们司事的人,只怕还不足。」杜少卿道:「恰好敝县来了一个敝友。」便请出臧荼与众位相见。一齐作了揖。迟衡山道:「将来大祭也要借先生的光。」臧蓼斋道:「愿观盛典。」说罢,作别去了。

  到三月二十九日,迟衡山约齐杜仪、马静、季萑、金东崖、卢华士、辛东之、蘧来旬、余夔、卢德、虞感祁、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萧鼎、储信、伊昭、季恬逸、金寓刘、宗姬、武书、臧荼,一齐出了南门,随即庄尚志也到了。众人看那泰伯祠时,几十层高坡上去,一座大门,左边是省牲之所。大门过去,一个大天井。又几十层高坡上去,三座门。进去一座丹墀。左右两廊,奉着从祀历代先贤神位。中间是五间大殿。殿上泰伯神位,面前供桌、香炉、烛台。殿后又一个丹墀,五间大楼。左右两傍,一边三间书房。众人进了大门,见高悬着金字一匾:「泰伯之祠」。从二门进东角门走,循着东廊一路走过大殿,抬头看楼上悬着金字一匾:「习礼楼」三个大字。众人在东边书房内坐了一会。迟衡山同马静、武书、蘧来旬,开了楼门,同上楼去,将乐器搬下楼来;堂上的摆在堂上,堂下的摆在堂下。堂上安了祝板,香案傍树了麾,堂下树了庭燎,二门傍摆了盥盆、盥帨。

  金次福、鲍廷玺,两人领了一班司球的、司琴的、司瑟的、司管的、司鼗的、司祝的、司敔的、司笙的、司镛的、司萧的、司编钟的、司编磬的,和六六三十六个佾舞的孩子,进来见了众人。迟衡山把籥、翟交与这些孩子。下午时分,虞博士到了。庄绍光、迟衡山、马纯上、杜少卿,迎了进来。吃过了茶,换了公服,四位迎到省牲所去省了牲。众人都在两边书房里斋宿。

  次日五鼓,把祠门大开了,众人起来,堂上、堂下、门里、门外、两廊,都点了灯烛;庭燎也点起来。迟衡山先请主祭的博士虞老先生,亚献的征君庄老先生;请到三献的,众人推让,说道:「不是迟先生,就是杜先生。」迟衡山道:「我两人要作引赞。马先生系浙江人,请马纯上先生三献。」马二先生再三不敢当。众人扶住了马二先生,同二位老先生一处。迟衡山、杜少卿,先引这三位老先生出去,到省牲所拱立。迟衡山、杜少卿回来,请金东崖先生大赞;请武书先生司麾;请臧荼先生司祝;请季萑先生、辛东之先生、余夔先生司尊;请蘧来旬先生、卢德先生、虞感祁先生司玉;请诸葛佑先生、景本蕙先生、郭铁笔先生司帛;请萧鼎先生、储信先生、伊昭先生司稷;请季恬逸先生、金寓刘先生、宗姬先生司馔。请完,命卢华士跟着大赞金东崖先生。将诸位一齐请出二门外。

  当下祭鼓发了三通,金次福、鲍廷玺两人领着一班司球的、司琴的、司瑟的、司管的、司鼗的、司柷的、司敔的、司笙的、司镛的、司萧的、司编钟的、司编磬的,和六六三十六个佾舞的孩子,都立在堂上堂下。

  金东崖先进来到堂上,卢华士跟着。金东崖站定,赞道:「执事者,各司其事!」这些司乐的都将乐器拿在手里。金东崖赞:「排班。」司麾的武书,引着司尊的季萑、辛东之、余夔,司玉的蘧来旬、卢德、虞感祁,司帛的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入了位,立在丹墀东边;引司柷的臧荼上殿,立在祝板跟前;引司稷的萧鼎、储信、伊昭,司馔的季恬逸、金寓刘、宗姬,入了位,立在丹墀西边。武书捧了麾,也立在西边众人下。金东崖赞:「奏乐。」堂上堂下,乐声俱起。金东崖赞:「迎神。」迟均、杜仪,各捧香烛,向门外躬身迎接。金东崖赞:「乐止。」堂上堂下,一齐止了。

  金东崖赞:「分献者,就位。」迟均、杜仪出去引庄征君、马纯上,进来立在丹墀里拜位左边。金东崖赞:「主祭者,就位。」迟均、杜仪,出去引虞博士上来立在丹墀里拜位中间。迟均、杜仪,一左一右,立在丹墀里香案傍。迟均赞:「盥洗。」同杜仪引主祭者盥洗了上来。迟均赞:「主祭者,诣香案前。」香案上一个沉香筒,里边插着许多红旗。杜仪抽一枝红旗在手,上有「奏乐」二字。虞博士走上香案前。迟均赞道:「跪。升香。灌地。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复位。」杜仪又抽出一枝旗来:「乐止。」金东崖赞:「奏乐神之乐。」金次福领着堂上的乐工,奏起乐来。奏了一会,乐止。

  金东崖赞:「行初献礼。」卢华士在殿里抱出一个牌子来,上写「初献」二字。迟均、杜仪,引着主祭的虞博士,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三人从丹墀东边走,引司尊的季萑,司玉的蘧来旬,司帛的诸葛佑,一路同走;引着主祭的从上面走。走过西边,引司稷的萧鼎,司馔的季恬逸,引着主祭的从西边下来。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进到大殿,迟均、杜仪,立于香案左右。季萑捧着尊,蘧来旬捧着玉,诸葛佑捧着帛,立在左边;萧鼎捧着稷,季恬逸捧着馔,立在右边。迟均赞:「就位。跪。」虞博士跪于香案前。迟均赞:「献酒。」季萑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玉。」蘧来旬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帛。」诸葛佑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稷。」萧鼎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迟均赞:「献馔。」季恬逸跪着递与虞博士献上去。献毕,执事者退了下来。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

  金东崖赞:「一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乐细细奏了起来。那三十六个孩子,手持籥、翟,齐上来舞。乐舞已毕。金东崖赞:「阶下与祭者,皆跪。读祝文。」臧荼跪在祝板前,将祝文读了。金东崖赞:「退班。」迟均赞:「平身。复位。」武书、迟均、杜仪、季萑、蘧来旬、诸葛佑、萧鼎、季恬逸,引着主祭的虞博士从西边一路走了下来。虞博士复归主位,执事的都复了原位。

  金东崖赞:「行亚献礼。」卢华士又走进殿里去抱出一个牌子来,上写「亚献」二字。迟均、杜仪,引着亚献的庄征君到香案前。迟均赞:「盥洗。」同杜仪引着庄征君盥洗了回来。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三人从丹墀东边走,引司尊的辛东之,司玉的卢德,司帛的景本蕙,一路同走;引着亚献的从上面走。走过西边,引司稷的储信、司馔的金寓刘,引着亚献的又从西边下来,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进到大殿,迟均、杜仪,立于香案左右。辛东之捧着尊,卢德捧着玉,景本蕙捧着帛,立在左边;储信捧着稷,金寓刘捧着馔,立在右边。迟均赞:「就位。跪。」庄征君跪于香案前。迟均赞:「献酒。」辛东之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玉。」卢德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帛。」景本蕙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稷。」储信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迟均赞:「献馔。」金寓刘跪着递与庄征君献上去。各献毕,执事者退了下来。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

  金东崖赞:「二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乐细细奏了起来。那三十六个孩子,手持籥、翟,齐上来舞。乐舞已毕。金东崖赞:「退班。」迟均赞:「平身。复位。」武书、迟均、杜仪、辛东之、卢德、景本蕙、储信、金寓刘,引着亚献的庄征君,从西边一路走了下来。庄征君复归了亚献位,执事的都复了原位。

  金东崖赞:「行终献礼。」卢华士又走进殿里去抱出一个牌子,上写「终献」二字。迟均、杜仪,引着终献的马二先生到香案前。迟均赞:「盥洗。」同杜仪引着马二先生盥洗了回来。武书持麾在迟均前走。三人从丹墀东边走,引司尊的余夔、司玉的虞感祁、司帛的郭铁笔,一路同走;引着终献的从上面走。走过西边,引司稷的伊昭,司馔的宗姬,引着终献的又从西边下来,在香案前转过东边上去。进到大殿,迟均、杜仪,立于香案左右。余夔捧着尊,虞感祁捧着玉,郭铁笔捧着帛,立在左边;伊昭捧着稷,宗姬捧着馔,立在右边。迟均赞:「就位。跪。」马二先生跪于香案前。迟均赞:「献酒。」余夔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玉。」虞感祁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帛。」郭铁笔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稷。」伊昭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迟均赞:「献馔。」宗姬跪着递与马二先生献上去。献毕,执事者退了下来。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

  金东崖赞:「三奏至德之章,舞至德之容。」堂上乐细细奏了起来。那三十六个孩子手持籥、翟,齐上来舞。乐舞已毕。金东崖赞:「退班。」迟均赞:「平身。复位。」武书、迟均、杜仪、余夔、虞感祁、郭铁笔、伊昭、宗姬,引着终献的马二先生从西边一路走了下来。马二先生复归了终献位,执事的都复了原位。

  金东崖赞:「行侑食之礼。」迟均、杜仪,又从主祭位上引虞博士从东边上来,香案前跪下。金东崖赞:「奏乐。」堂上堂下,乐声一齐大作。乐止。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金东崖赞:「退班。」迟均、杜仪,引虞博士从西边走下去,复了主祭的位。迟均、杜仪,也复了引赞的位。

  金东崖赞:「撤馔。」杜仪抽出一枝红旗来,上有「金奏」二字。当下乐声又一齐大作起来。迟均、杜仪,从主位上引了虞博士,奏着乐,从东边走上殿去,香案前跪下。迟均赞:「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金东崖赞:「退班。」迟均、杜仪,引虞博士从西边走下去,复了主祭的位。迟均、杜仪,也复了引赞的位。杜仪又抽出一枝红旗来:「止乐。」金东崖赞:「饮福受胙。」迟均、杜仪,引主祭的虞博士,亚献的庄征君,终献的马二先生,都跪在香案前,饮了福酒,受了胙肉。金东崖赞:「退班。」三人退下去了。金东崖赞:「焚帛。」司帛的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一齐焚了帛。金东崖赞:「礼毕。」众人撤去了祭器,乐器,换去了公服,齐往后面楼下来。金次福、鲍廷玺,带着堂上堂下的乐工和佾舞的三十六个孩子,都到后面两边书房里来。

  这一回大祭,主祭的虞博士,亚献的庄征君,终献的马二先生,共三位。大赞的金东崖,司祝的臧荼;卢华士共三位。引赞的迟均、杜仪,共二位。司麾的武书一位。司尊的季萑、辛东之、余夔,共三位。司玉的蘧来旬、卢德、虞感祁,共三位。司帛的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共三位。司稷的萧鼎、储信、伊昭,共三位。司馔的季恬逸、金寓刘、宗姬,共三位。金次福、鲍廷玺,二人领着司球的一人,司琴的一人,司瑟的一人,司管的一人,司鼗的一人,司柷的一人,司敔的一人,司笙的一人,司镛的一人,司萧的一人,司编钟的、司编磬的二人;和佾舞的孩子,共是三十六人。通共七十六人。

  当下厨役开剥了一条牛、四副羊,和祭品的肴馔菜蔬都整治起来,共备了十六席:楼底下摆了八席,二十四位同坐;两边书房摆了八席,款待众人。吃了半日的酒,虞博士上轿先进城去。这里众位,也有坐轿的,也有走的;见两边百姓,扶老携幼,挨挤着来看,欢声雷动。马二先生笑问:「你们这是为什么事?」众人都道:「我们生长在南京,也有活了七八十岁的,从不曾看见这样的礼体,听见这样的吹打!老年人都说这位主祭的老爷是一位神圣临凡,所以都争着出来看。」众人都欢喜,一齐进城去了。

  又过了几日,季萑、萧鼎、辛东之、金寓刘来辞了虞博士,回扬州去了。马纯上同蘧駪夫到河房里来辞杜少卿,要回浙江。二人走进河房,见杜少卿、臧荼又和一个人坐在那里。蘧駪夫一见,就吓了一跳,心里想道:「这人便是在我娄表叔家弄假人头的张铁臂!他如何也在此?」彼此作了揖。张铁臂见蘧駪夫,也不好意思,脸上出神。吃了茶,说了一会辞别的话,马纯上、蘧駪夫辞了出来。杜少卿送出大门。莲验夫问道:「这姓张的,世兄因如何和他相与?」杜少卿道:「他叫做张俊民,他在敝县天长住。」蘧駪夫笑着把他本来叫做张铁臂,在浙江做的这些事,略说了几句,说道:「这人是相与不得的,少卿须要留神。」杜少卿道:「我知道了。」两人别过自去。杜少卿回河房来问张俊民道:「俊老,你当初曾叫做张铁臂么?」张铁臂红了脸,道:「是小时有这个名字。」别的事含糊说不出来。杜少卿也不再问了。张铁臂见人看破了相,也存身不住,过几日,拉着臧蓼斋回天长去了。

  萧金铉三个人欠了店帐和酒饭钱,不得回去,来寻杜少卿耽带。杜少卿替他三人赔了几两银子,三人也各回家去了。宗先生要回湖广去,拿行乐来求杜少卿题。杜少卿当面题罢,送别了去。恰好遇着武书走了来。杜少卿道:「正字兄,许久不见。这些时在哪里?」武书道:「前日监里六堂合考,小弟又是一等第一。」杜少卿道:「这也有趣的紧。」武书道:「倒不说有趣,内中弄出一件奇事来。」杜少卿道:「什么奇事?」武书道:「这一回朝廷奉旨要甄别在监读书的人,所以六堂合考。那日上头吩咐下来,解怀脱脚,认真搜检,就和乡试场一样。考的是两篇《四书》,一篇经文。有个习《春秋》的朋友竟带了一篇刻的经文进去。他带了也罢,上去告出恭,就把这经文夹在卷子里,送上堂去。天幸遇着虞老师值场。大人里面也有人同虞老师巡视。虞老师揭卷子,看见这文章,忙拿了藏在靴桶里。巡视的人问是什么东西。虞老师说:「不相干。等那人出恭回来,悄悄递与他:『你拿去写。但是你方才上堂不该夹在卷子里拿上来。幸得是我看见,若是别人看 ,怎了?』那人吓了个臭死。发案考在二等,走来谢虞老师。虞老师推不认得,说:『并没有这句话。你想是​​昨日错认了,并不是我。』那日小弟恰好在那里谢考,亲眼看见。那人去了,我问虞老师:『这事老师怎的不肯认?难道他还是不该来谢的?』虞老师道: 『读书人全要养其廉耻。他没奈何来谢我,我若再认这话,他就无容身之地了。』小弟却认不的这位朋友,彼时问他姓名,虞老师也不肯说。先生,你说这一件奇事可是难得?」杜少卿道:「这也是老人家常有的事。」武书道:「还有一件事,更可笑的紧!他家世兄赔嫁来的一个丫头,他就配了姓严的管家了。那奴才看见衙门清淡,没有钱寻,前日就辞了要去。虞老师从前并不曾要他一个钱,白白把丫头配了他,他而今要领丫头出去,要是别人,就要问他要丫头身价,不知要多少。虞老 听了这话,说道:『你两口子出去也好;只是出去,房钱、饭钱都没有。』又给了他十两银子。打发出去,随即把他荐在一个知县衙门里做长随。你说好笑不好笑?」杜少卿道:「这些做奴才的有什么良心!但老人家两次赏他银 子并不是有心要人说好,所以难得。」当下留武书吃饭。

  武书辞了出去,才走到利涉桥,遇见一个人,头戴方巾,身穿旧布直裰,腰系丝绦,脚下芒鞋,身上掮着行李,花白胡须,憔悴枯槁。那人丢下行李,向武书作揖。武书惊道:「郭先生,自江宁镇一别,又是三年,一向在哪里奔走?」那人道:「一言难尽!」武书道:「请在茶馆里坐。」当下两人到茶馆里坐下。那人道:「我一向因寻父亲,走遍天下。从前有人说是在江南,所以我到江南。这番是三次了。而今听见人说不在江南,已到四川山里削发为僧去了。我如今就要到四川去。」武书道:「可怜!可怜!但先生此去万里程途,非同容易。我想西安府里有一个知县,姓尤,是我们国子监虞老先生的同年。如今托虞老师写一封书子去,是先生顺路,倘若盘缠缺少,也可以帮助些须。」那人道:「我草野之人,我哪里去见那国子监的官府?」武书道:「不妨。这里过去几步就是杜少卿家,先生同我到少卿家坐着,我去讨这一封书。」那人道:「杜少卿?可是那天长不应征辟的豪杰么?」武书道:「正是。」那人道:「这人我倒要会他。」便会了茶钱,同出了茶馆,一齐来到杜少卿家。杜少卿出来相见作揖,问:「这位先生尊姓?」武书道:「这位先生姓郭,名力,字铁山。二十年走遍天下,寻访父亲,有名的郭孝子。」杜少卿听了这话,从新见礼,奉郭孝子上坐,便问:「太老先生如何数十年不知消息?」郭孝子不好说。武书附耳低言,说:「曾在江西做官,降过宁王,所以逃窜在外。」杜少卿听罢骇然。因见这般举动,心里敬他,说罢留下行李:「先生权在我家住一宿,明日再行。」郭孝子道:「少卿先生豪杰,天下共闻,我也不做客套,竟住一宵罢。」杜少卿进去和娘子说,替郭孝子浆洗衣服,治办酒肴款待他。出来陪着郭孝子。武书说起要问虞博士要书子的话来。杜少卿道:「这个容易。郭先生在我这里坐着,我和正字去要书子去。」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用劳用力,不辞虎窟之中;远水远山,又入蚕丛之境。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36回 常熟县真儒降生 泰伯祠名贤主祭

  话说应天苏州府常熟县有个乡村,叫做麟绂镇。镇上有二百多人家,都是务农为业。只有一位姓虞,在成化年间,读书进了学,做了三十年的老秀才,只在这镇上教书。这镇离城十五里。虞秀才除应考之外,从不到城里去走一遭,后来直活到八十多岁,就去世了。他儿子不曾进过学,也是教书为业。到了中年,尚无子嗣。夫妇两个到文昌帝君面前去求,梦见文昌亲手递一纸条与他,上写着《易经》一句:「君子以果行育德。」当下就有了娠。到十个月满足,生下这位虞博士来。太翁去谢了文昌,就把这新生的儿子取名育德,字果行。这虞博士三岁上就丧了母亲,太翁在人家教书,就带在馆里,六岁上替他开了蒙。虞博士长到十岁,镇上有一位姓祁的祁太公包了虞太翁家去教儿子的书,宾主甚是相得。教了四年,虞太翁得病去世了,临危把虞博士托与祁太公。此时虞博士年方十四岁。祁太公道:「虞小相公比人家一切的孩子不同,如今先生去世,我就请他做先生教儿子的书。」当下写了自己祁连的名帖,到书房里来拜,就带着九岁的儿子来拜虞博士做先生。虞博士自此总在祁家教书。

  常熟是极出人文的地方。此时有一位云晴川先生,古文诗词,天下第一。虞博士到了十七八岁,就随着他学诗文。祁太公道:「虞相公,你是个寒士,单学这些诗文无益,须要学两件寻饭吃的本事。我少年时也知道地理,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选择。我而今都教了你,留着以为救急之用。」虞博士尽心听受了。祁太公又道:「你还该去买两本考卷来读一读,将来出去应考,进个学,馆也好坐些。」虞博士听信了祁太公,果然买些考卷看了。到二十四岁上出去应考,就进了学。次年,二十里外杨家村一个姓杨的包了去教书,每年三十两银子。正月里到馆,到十二月仍旧回祁家来过年。

  又过了两年,祁太公说:「尊翁在日,当初替你定下的黄府上的亲事,而今也该娶了。」当时就把当年余下十几两银子馆金,又借了明年的十几两银子的馆金,合起来就娶了亲。夫妇两个,仍旧借住在祁家。满月之后,就去到馆。又做了两年,积趱了二三十两银子的馆金,在祁家傍边寻了四间屋,搬进去住,只雇了一个小小厮。虞博士到馆去了,这小小厮每早到三里路外镇市上买些柴米油盐小菜之类,回家与娘子度日。娘子生儿育女,身子又多病,馆钱不能买医药,每日只吃三顿白粥,后来身子也渐渐好起来。虞博士到三十二岁上,这年没有了馆。娘子道:「今年怎样?」虞博士道:「不妨。我自从出来坐馆,每年大约有三十两银子。假使那年正月里说定只得二十几两,我心里焦不足,到了那四五月的时候,少不得又添两个学生,或是来看文章,有几两银子补足了这个数。假使那年正月多讲得几两银子,我心里欢喜道:『好了,今年多些!』偏家里遇着事情出来,把这几两银子用完了。可见有个一定,不必管他。」

  过了些时,果然祁太公来说,远村上有一个姓郑的人家请他去看葬坟。虞博士带了罗盘,去用心用意的替他看了地。葬过了坟,那郑家谢了他十二两银子。虞博士叫了一只小船回来。那时正是三月半天气,两边岸上,有些桃花、柳树,又吹着微微的顺风,虞博士心里舒畅。又走到一个僻静的所在,一船鱼鹰,在河里捉鱼。虞博士伏着船窗子看,忽见那边岸上一个人跳下河里来。虞博士吓了一跳,忙叫船家把那人救了起来。救上了船,那人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幸得天气尚暖,虞博士叫他脱了湿衣,叫船家借一件干衣裳与他换了,请进船来坐着,问他因甚寻这短见。那人道:「小人就是这里庄农人家,替人家做着几块田,收些稻,都被田主斛的去了,父亲得病,死在家里,竟不能有钱买口棺木。我想我这样人还活在世上做什么,不如寻个死路!」虞博士道:「这是你的孝心。但也不是寻死的事。我这里有十二两银子,也是人送我的,不能一总给你,我还要留着做几个月盘缠。我而今送你四两银子,你拿去和邻居亲戚们说说,自然大家相帮。你去殡葬了你父亲,就罢了。」当下在行李里拿出银子,秤了四两,递与那人。那人接着银子,拜谢道:「恩人尊姓大名?」虞博士道:「我姓虞,在麟绂村住。你作速料理你的事去,不必只管讲话了。」那人拜谢去了。

  虞博士回家,这年下半年又有了馆。到冬底生了个儿子,因这些事都在祁太公家做的,因取名叫做感祁。一连又坐了五六年的馆。虞博士四十一岁这年乡试,祁太公来送他,说道:「虞相公,你今年想是要高中。」虞博士道:「这也怎见得?」祁太公道:「你做的事有许多阴德。」虞博士道:「老伯,哪里见得我有什阴德?」祁太公道:「就如你替人葬坟,真心实意;我又听见人说,你在路上救了那葬父亲的人。这都是阴德。」虞博士笑道:「阴骘就像耳朵里响,只是自己晓得,别人不晓得。而今这事,老伯已是知道了,哪里还是阴德?」祁太公道:「到底是阴德,你今年要中。」当下来南京乡试过回家,虞博士受了些风寒,就病起来。放榜那日,报录人到了镇上,祁太公便同了来,说道:「虞相公,你中了。」虞博士病中听见,和娘子商议,拿几件衣服当了,托祁太公打发报录的人。过几日,病好了,到京去填写亲供回来,亲友东家,都送些贺礼。料理去上京会试,不曾中进士。

  恰好常熟有一位大老康大人放了山东巡抚,便约了虞博士一同出京,住在衙门里,代作些诗文,甚是相得。衙门里同事有一位姓尤,名滋,字资深;见虞博士文章品行,就愿拜为弟子,和虞博士一房同住,朝夕请教。那时正值天子求贤,康大人也要想荐一个人。尤资深道:「而今朝廷大典,门生意思要求康大人荐了老师去。」虞博士笑道:「这征辟之事,我也不敢当。况大人要荐人,但凭大人的主意;我们若去求他,这就不是品行了。」尤资深道:「老师就是不愿,等他荐到皇上面前去,老师或是见皇上,或是不见皇上,辞了官爵回来,更见得老师的高处。」虞博士道:「你这话又说错了。我又求他荐我,荐我到皇上面前,我又辞了官不做:这便求他荐不是真心,辞官又不是真心。这叫做什么?」说罢,哈哈大笑。在山东过了两年多,看看又进京会试,又不曾中。就上船回江南来,依旧教馆。

  又过了三年,虞博士五十岁了,借了杨家一个姓严的管家跟着,再进京去会试。这科就中了进士,殿试在二甲,朝廷要将他选做翰林。哪知这些进士,也有五十岁的,也有六十岁的,履历上多写的不是实在年纪;只有他写的是实在年庚,五十岁。天子看见,说道:「这虞育德年纪老了,着他去做一个闲官罢。」当下就补了南京的国子监博士。虞博士欢喜道:「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又和我家乡相近!我此番去,把妻儿老小接在一处,团圞着,强如做个穷翰林!」当下就去辞别了房师、座师,和同乡这几位大老。翰林院侍读有位王老先生,托道:「老先生到南京去,国子监有位贵门人,姓武,名书,字正字;这人事母至孝,极有才情。老先生到彼,照顾照顾他。」虞博士应诺了。收拾行李,来南京到任,打发门斗到常熟接家眷。

  此时公子虞感祁已经十八岁了,跟随母亲一同到南京。虞博士去参见了国子监祭酒李大人,回来升堂坐公座。监里的门生,纷纷来拜见。虞博士看见帖子上有一个武书。虞博士出去会着,问道:「哪一位是武年兄讳书的?」只见人丛里走出一个矮小人,走过来答道:「门生便是武书。」虞博士道:「在京师久仰年兄克敦孝行,又有大才。」从新同他见了礼,请众位坐下。武书道:「老师文章山斗,门生辈今日得沾化雨,实为侥幸。」虞博士道:「弟初到此间,凡事俱望指教。年兄在监几年了?」武书道:「不瞒老师说,门主少孤,奉事母亲,在乡下住。只身一人,又无弟兄,衣服饮食,都是门主自己整理。所有先母在日,并不能读书应考。及不幸先母见背,一切丧葬大事,都亏了天长杜少卿先生相助。门生便随着少卿学诗。」虞博士道:「杜少卿先生向日弟曾在尤资深案头见过他的诗集,果是奇才。少卿就在这里么?」武书道:「他现住在利涉桥河房里。」虞博士道:「还有一位庄绍光先生,天子赐他元武湖的,他在湖中住着么? 」武书道:「他就住在湖里。他却轻易不会人。」虞博士道:「我明日就去求见他。」武书道:「门生并不会作八股文章,因是后来穷之无奈,求个馆也没得做。没奈何,只得寻两篇念 ,也学作两篇,随便去考,就进了学。后来这几位宗师,不知怎的,看见门生这个名字,就要取做一等第一,补了廪。门生那文章,其实不好。屡次考诗赋,总是一等第一。前次一位宗师合考八学门生,又是八学的一等第一,所以送进监里来。门生觉得自己时文到底不在行。」虞博士道:「我也不耐烦作时文。」武书道:「所以门生不拿时文来请教。平日考的诗赋,还有所作的《古文易解》,以及各样的杂说,写齐了来请教老师。」虞博士道:「足见年兄才名,令人心服。若有诗赋古文更好了,容日细细捧读。令堂可曾旌表过了么?」武书道:「先母是合例的。门生因家寒,一切衙门使费无出,所以迟至今日。门生实是有罪。」虞博士道:「这个如何迟得?」便叫人取了笔砚来,说道:「年兄,你便写起一张呈子节略来。」即传书办到面前,吩 道:「这武相公老太太节孝的事,你作速办妥了,以便备文申详。上房使用,都是我这里出。」书办应诺下去。武书叩谢老师。众人多替武书谢了,辞别出去。虞博士送了回来。

  次日,便往元武湖去拜庄征君,庄征君不曾会。虞博士便到河房去拜杜少卿,杜少卿会着。说起当初杜府殿元公在常熟过,曾收虞博士的祖父为门生。殿元乃少卿曾祖,所以少卿称虞博士为世叔。彼此谈了些往事。虞博士又说起仰慕庄征君,今日无缘,不曾会着。杜少卿道:「他不知道,小姪和他说去。」虞博士告别去了。

  次日,杜少卿走到元武湖,寻着了庄征君,问道:「昨日虞博士来拜,先生怎么不会他?」庄征君笑道:「我因谢绝了这些冠盖,他虽是小官,也懒和他相见。」杜少卿道:「这人大是不同,不但无学博气,尤其无进士气。他襟怀冲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节一流人物。你会见他便知。」庄征君听了,便去回拜。两人一见如故。虞博士爱庄征君的恬适;庄征君爱虞博士的浑雅。两人结为性命之交。

  又过了半年,虞博士要替公子毕姻。这公子所聘就是祁太公的孙女,本是虞博士的弟子,后来连为亲家,以报祁太公相爱之意。祁府送了女儿到署完姻,又赔了一个丫头来。自此,孺人才得有使女听用。喜事已毕,虞博士把这使女就配了姓严的管家。管家拿进十两银子来交使女的身价。虞博士道:「你也要备些床帐衣服。这十两银子,就算我与你的,你拿去备办罢。」严管家磕头谢了下去。

  转眼新春二月,虞博士去年到任后,自己亲手栽的一树红梅花,今已开了几枝。虞博士欢喜。叫家人备了一席酒,请了杜少卿来,在梅花下坐,说道:「少卿,春光已见几分,不知十里江梅,如何光景。几时我和你携樽去探望一回。」杜少卿道:「小姪正有此意,要约老叔同庄绍光兄作竟日之游。」说着,又走进两个人来。这两人就在国子监门口住,一个姓储,叫做储信;一个姓伊,叫做伊昭。是积年相与学博的。虞博士见二人走了进来,同他见礼让坐。那二人不僭杜少卿的坐。坐下,摆上酒来,吃了两杯。储信道:「荒春头上,老师该做个生日,收他几分礼,过春天。」伊昭道:「禀明过老师,门生就出单去传。」虞博士道:「我生日是八月,此时如何做得?」伊昭道:「这个不妨。二月做了,八月可以又做。」虞博士道:「岂有此理!这就是笑话了!二位且请吃酒。」杜少卿也笑了。虞博士道:「少卿,有一句话和你商议。前日中山王府里,说他家有个烈女,托我作一篇碑文,折了个杯缎表礼银八十两在此。我转托了你。你把这银子拿去作看花买酒之资。」杜少卿道:「这文难道老叔不会作?为什转托我?」虞博士笑道:「我哪里如你的才情?你拿去作作。」因在袖里拿出一个节略来递与杜少卿,叫家人把那两封银子交与杜老爷家人带去。家人拿了银子出来;又禀道:「汤相公来了。」虞博士道:「请到这里来坐。」家人把银子递与杜家小厮去;进去了。虞博士道:「这来的是我一个表姪。我到南京的时候,把几间房子托他住着,他所以来看看我。

  说着,汤相公走了进来,作揖坐下。说了一会闲话,便说道:「表叔那房子,我因这半年没有钱用,是我拆卖了。」虞博士道:「怪不得你。今年没有生意,家里也要吃用,没奈何卖了,又老远的路来告诉我做嗄?」汤相公道:「我拆了房子,就没处住,所以来同表叔商量,借些银子去当几间屋住。」虞博士又点头道:「是了,你卖了就没处住。我这里恰好还有三四十两银子,明日与你拿去典几间屋住也好。」汤相公就不言语了。杜少卿吃完了酒,告别了去。那两人还坐着,虞博士进来陪他。伊昭问道:「老师与杜少卿是什么的相与?」虞博士道:「他是我们世交,是个极有才情的。」伊昭道:「门生也不好说。南京人都知道他本来是个有钱的人,而今弄穷了,在南京躲着。专好扯谎骗钱。他最没有品行!」虞博士道:「他有什么没品行?」伊昭道:「他时常同乃眷上酒馆吃酒,所以人都笑他。」虞博士道:「这正是他风流文雅处,俗人怎么得知?」储信道:「这也罢了;到是老师下次有什么有钱的诗文,不要寻他作。他是个不应考的人,作出来的东西,好也有限,恐怕坏了老师的名。我们这监里有多少考得起来的朋友,老师托他们作,又不要钱,又好。」虞博士正色道:「这倒不然。他的才名,是人人知道的,作出来的诗文,人无有不服。每常人在我这里托他作诗,我还沾他的光。就如今日这银子是一百两,我还留下二十两给我表 。」两人不言语了,辞别出去。

  次早,应天府送下一个监生来,犯了赌博,来讨收管。门斗和衙役把那监生看守在门房里,进来禀过,问:「老爷,将他锁在哪里?」虞博士道:「你且请他进来。」那监生姓端,是个乡里人;走进来,两眼垂泪,双膝跪下,诉说这些冤枉的事。虞博士道:「我知道了。」当下把他留在书房里,每日同他一桌吃饭,又拿出行李与他睡觉。次日,到府尹面前替他辩明白了这些冤枉的事,将那监生释放。那监主叩谢,说道:「门生虽粉身碎骨,也难报老师的恩。」虞博士道:「这有什么要紧?你既然冤枉,我原该替你辩白。」那监生道:「辩白固然是老师的大恩,只是门生初来收管时,心中疑惑,不知老师怎样处置,门斗怎样要钱,把门生关到什么地方受罪。怎想老师把门生待作上客。门生不是来收管,竟是来享了两日的福!这个恩典,叫门生怎么感激的尽!」虞博士道:「你打了这些日子的官事,作速回家看看罢,不必多讲闲话。」那监生辞别去了。

  又过了几日,门上传进一副大红连名全帖,上写道:「晚生迟均、马静、季萑、蘧来旬;门生武书、余夔;世姪杜仪同顿首拜」。虞博士看了道:「这是什么缘故?」慌忙出去会这些人。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先圣祠内,共观大礼之光;国子监中,同仰斯文之主。毕竟这几个人来做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35回 圣天子求贤问道 庄征君辞爵还家

  话说庄征君看见那人跳下骡子,拜在地下,慌忙跳下车来跪下,扶住那人,说道:「足下是谁?我一向不曾认得。」那人拜罢起来,说道:「前面三里之遥便是一个村店,老先生请上了车,我也奉陪了回去,到店里谈一谈。」庄征君道:「最好。」上了车子。那人也上了骡子,一同来到店里。彼此见过了礼坐下。那人道:「我在京师里算着征辟的旨意到南京去,这时候该是先生来的日子了,所以出了彰仪门,遇着骡轿车子,一路问来,果然问着。今幸得接大教。」庄征君道:「先生尊姓大名?贵乡何处?」那人道:「小弟姓卢,名德,字信侯,湖广人氏。因小弟立了一个志向,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寻遍了,藏在家里。二十年了,也寻得不差什么的了。只是国初四大家,只有高青邱是被了祸的,文集人家是没有,只有京师一个人家收着。小弟走到京师,用重价买到手,正要回家去,却听得朝廷征辟了先生。我想前辈已去之人,小弟尚要访他文集,况先生是当代一位名贤,岂可当面错过。因在京候了许久,一路问的出来。」庄征君道:「小弟坚卧白门,原无心于仕途;但蒙皇上特恩,不得不来一走。却喜邂逅中得见先生,真是快事!但是我两人才得相逢,要分手,何以为情。今夜就在这店里权住一宵,和你连床谈谈。」又谈到名人文集上。庄征君向卢信侯道:「像先生如此读书好古,岂不是个极讲求学问的?但国家禁令所在,也不可不知避忌。青邱文字,虽其中并无毁谤朝廷的言语,既然太祖恶其为人,且现在又是禁书,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罢。小弟的愚见:读书一事,要由博而返之约,总以心得为主。先生如回贵府,便道枉驾过舍,还有些拙著慢慢的请教。」卢信侯应允了。次早分别,卢信侯先到南京等候。

  庄征君进了彰仪门,寓在护国寺。徐侍郎即刻打发家人来候,便亲自来拜。庄征君会着。徐侍郎道:「先生途路辛苦?」庄征君道:「山野鄙性,不习车马之劳,兼之蒲柳之姿,望秋先零,长途不觉委顿,所以不曾便来晋谒,反劳大人先施。」徐侍郎道:「先生速为料理,恐三五日内就要召见。」

  这时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初一日。过了三日,徐侍郎将内阁抄出圣旨送来。上写道:「十月初二日,内阁奉上谕:朕承祖宗鸿业,寤寐求贤,以资治道。朕闻师臣者王,古今通义也。今礼部侍郎徐基所荐之庄尚志,着于初六日入朝引见,以光大典。钦此。」

  到了初六日五鼓,羽林卫士摆列在午门外,卤簿全副设了,用的传胪的仪制,各官都在午门外候着。只见百十道火把的亮光,知道宰相到了,午门大开,各官从掖门进去。过了奉天门,进到奉天殿,里面一片天乐之声,隐隐听见鸿胪寺唱:「排班。」净鞭响了三下,内官一队队捧出金炉,焚了龙涎香,宫女们持了宫扇,簇拥着天子升了宝座,一个个高呼舞蹈。庄征君戴了朝巾,穿了公服,跟在班末,高呼舞蹈,朝拜了天子。当下乐止朝散。那二十四个驮宝瓶的象,不牵自走,真是:「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各官散了。

  庄征君回到下处,脱去衣服,徜徉了一会,只见徐侍郎来拜。庄征君便服出来会着。茶罢,徐侍郎问道:「今日皇上升殿,真乃旷典。先生要在寓静坐,恐怕不日又要召见。」过了三日,又送了一个抄的上谕来:「庄尚志着于十一日便殿朝见,特赐禁中乘马。钦此。」

  到了十一那日,徐侍郎送了庄征君到了午门。徐侍郎别过,在朝房候着。庄征君独自走进午门去。只见两个太监,牵着一匹御用的马,请庄征君上去骑着。两个太监跪着坠蹬。候庄征君坐稳了,两个太监笼着缰绳,那扯手都是赭黄颜色,慢慢的走过了干清门。到了宣政殿的门外,庄征君下了马。那殿门口又有两个太监,传旨出来,宣庄尚志进殿。庄征君屏息进去,天子便服坐在宝座。庄征君上前朝拜了。天子道:「朕在位三十五年,幸托天地祖宗,海宇升平,边疆无事。只是百姓未尽温饱,士大夫亦未见能行礼乐。这教养之事,何者为先?所以特将先生起自田间。望先生悉心为朕筹画,不必有所隐讳。」庄征君正要奏对;不想头顶心里一点疼痛,着实难忍,只得躬身奏道:「臣蒙皇上清问,一时不能条奏,容臣细思,再为启奏。」天子道:「既如此,也罢。先生务须为朕加意。只要事事可行,宜于古而不戾于今罢了。」说罢,起驾回宫。庄征君出了勤政殿,太监又笼了马来,一直送出午门。徐侍郎接着,同出朝门。徐侍郎别过去了。

  庄征君到了下处,除下头巾,见里面有一个蝎子。庄征君笑道:「臧仓小人,原来就是此物!看来我道不行了!」次日起来,焚香盥手,自己揲了一个蓍,筮得「天山遁」。庄征君道:「是了。」便把教养的事,细细做了十策。又写了一道「恳求恩赐还山」的本,从通政司送了进去。自此以后,九卿六部的官,无一个不来拜望请教。庄征君会的不耐烦,只得各衙门去回拜。大学士太保公向徐侍郎道:「南京来的庄年兄,皇上颇有大用之意,老先生何不邀他来学生这里走走?我欲收之门墙,以为桃李。」侍郎不好唐突,把这话婉婉向庄征君说了。庄征君道:「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况太保公屡主礼闱,翰苑门生不知多少,何取晚生这一个野人?这就不敢领教了。」侍郎就把这话回了太保,太保不悦。

  又过了几天,天子坐便殿,问太保道:「庄尚志所上的十策,朕细看,学问渊深。这人可用为辅弼么?」太保奏道:「庄尚志果系出群之才,蒙皇上旷典殊恩,朝野胥悦。但不由进士出身,骤跻卿贰,我朝祖宗,无此法度,且开天下以幸进之心。伏候圣裁。」天子叹息了一回,随教大学士传旨:「庄尚志允令还山,赐内帑银五百两,将南京元武湖赐与庄尚志著书立说,鼓吹休明。」传出圣旨来,庄征君又到午门谢了恩,辞别徐侍郎,收拾行李回南。满朝官员都来饯送,庄征君都辞了,依旧叫了一辆车,出彰仪门来。

  那日天气寒冷,多走了几里路,投不着宿头,只得走小路,到一个人家去借宿。那人家住着一间草房,里面点着一盏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家站在门首。庄征君上前和他作揖道:「老爹,我是行路的,错过了宿头,要借老爹这里住一夜,明早拜纳房金。」那老爹道:「客官,你行路的人,谁家顶着房子走?借住不妨。只是我家只得一间屋,夫妻两口住着,都有七十多岁,不幸今早又把个老妻死了,没钱买棺材,现停在屋里。客官却在那里住?况你又有车子,如何拿得进来?」庄征君道:「不妨,我只须一席之地,将就过一夜,车子叫他在门外罢了。」那老爹道:「这等,只有同我一床睡。」庄征君道:「也好。」

  当下走进屋里,见那老妇人尸首直僵僵停着,傍边一张土炕。庄征君铺下行李,叫小厮同车伕睡在车上,让那老爹睡在炕里边。庄征君在炕外睡下,番来覆去睡不着。到三更半后,只见那死尸渐渐动起来。庄征君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只见那手也动起来了,竟有一个坐起来的意思。庄征君道:「这人活了!」忙去推那老爹,推了一会,总不得醒。庄征君道:「年高人怎的这样好睡!」便坐起来看那老爹时,见他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已是死了。回头看那老妇人,已站起来了,直着腿,白瞪着眼。原来不是活,是走了尸。庄征君慌了,跑出门来,叫起车伕,把车拦了门,不放他出去。庄征君独自在门外徘徊,心里懊悔道:「吉凶悔吝生乎动,我若坐在家里,不出来走这一番,今日也不得受这一场虚惊!」又想道:「生死亦是常事,我到底义礼不深,故此害怕。」定了神,坐在车子上。一直等到天色大亮,那走的尸也倒了,一间屋里,只横着两个尸首。庄征君感伤道:「这两个老人家就穷苦到这个地步!我虽则在此一宿,我不殡葬他,谁人殡葬?」因叫小厮、车伕前去寻了一个市井,庄征君拿几十两银子来买了棺木,市上雇了些人抬到这里,把两人殓了。又寻了一块地,也是左近人家的,庄征君拿出银子去买。买了,看着掩埋了这两个老人家。掩埋已毕,庄征君买了些牲醴纸钱,又作了一篇文。庄征君洒泪祭奠了。一市上的人,都来罗拜在地下,谢庄征君。

  庄征君别了台儿庄,叫了一只马溜子船,船上颇可看书。不日来到扬州,在钞关住了一日,要换江船回南京。次早才上了江船,只见岸上有二十多乘齐整轿子歇在岸上,都是两淮总商来候庄征君,投进帖子来。庄征君因船中窄小,先请了十位上船来。内中几位本家,也有称叔公的,有称尊兄的,有称老叔的,作揖奉坐。那在坐第二位的就是萧柏泉。众盐商都说是:「皇上要重用台翁,台翁不肯做官,真乃好品行!」萧柏泉道:「晚生知道老先生的意思。老先生抱负大才,要从正途出身,不屑这征辟,今日回来,留待下科抡元。皇上既然知道,将来鼎甲可望。」庄征君笑道:「征辟大典,怎么说不屑?若说抡元,来科一定是长兄。小弟坚卧烟霞,静听好音。」萧柏泉道:「在此还见见院、道么?」庄征君道:「弟归心什急,就要开船。」说罢,这十位作别上去了,又做两次会了那十几位。庄征君甚不耐烦。随即是盐院来拜,盐道来拜,分司来拜,扬州府来拜,江都县来拜,把庄征君闹的急了,送了各官上去,叫作速开船。当晚总商凑齐六百银子到船上送盘缠,那船已是去的远了,赶不着,银子拿了回去。

  庄征君遇着顺风,到了燕子矶,自己欢喜道:「我今日复见江上佳丽了!」叫了一只凉篷船,载了行李,一路荡到汉西门。叫人挑着行李,步行到家,拜了祖先,与娘子相见,笑道:「我说多则三个月,少则两个月便回来,今日如何?我不说谎么?」娘子也笑了,当晚备酒洗尘。

  次早起来,才洗了脸,小厮进来禀道:「六合高大老爷来拜。」庄征君出去会。才会了回来,又是布政司来拜,应天府来拜,驿道来拜,上、江二县来拜,本城乡绅来拜,哄庄征君穿了靴又脱,脱了靴又穿。庄征君恼了,向娘子道:「我好没来由!朝廷既把元武湖赐了我,我为什么住在这里和这些人缠?我们作速搬到湖上去受用!」当下商议料理,和娘子连夜搬到元武湖去住。

  这湖是极宽阔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边台城望见鸡鸣寺。那湖中菱、藕、莲、芡,每年出几千石。湖内七十二只打鱼船,南京满城每早卖的都是这湖鱼。湖中间五座大洲:四座洲贮了图籍;中间洲上,一所大花园,赐与庄征君住,有几十间房子。园里合抱的老树,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时不断的花。又有一园的竹子,有数万竿。园内轩窗四启,看着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门口系了一只船,要往那边,在湖里渡了过去;若把这船收过,那边飞也飞不过来。庄征君就住在花园。

  一日,同娘子凭栏看水,笑说道:「你看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们的了!我们日日可以游玩,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壶带了清凉山去看花!」闲着无事,又斟酌一樽酒,把杜少卿作的《诗说》,叫娘子坐在傍边,念与他听。念到有趣处,吃一大杯,彼此大笑。庄征君在湖中着实自在。

  忽一日,有人在那边岸上叫船。这里放船去渡了过来,庄征君迎了出去。那人进来拜见,便是卢信侯。庄征君大喜道:「途间一别,渴想到今。今日怎的到这里?」卢信侯道:「昨日在尊府,今日我方到这里。你原来在这里做神仙,令我羡杀! 」庄征君道:「此间与人世绝远,虽非武陵,亦差不多。你且在此住些时,只怕再来就要迷路了。」当下备酒同饮。吃到三更时分,小厮走进来,慌忙说道:「中山王府里发了几百兵,有千把枝火把,把七十二只鱼船都拿了,渡过兵来,把花园团团围住!」庄征君大惊。又有一个小厮进来道:「有一位总兵大老爷进厅上来了。」庄征君走了出去。那总兵见庄征君施礼。庄征君道:「不知舍下有什么事?」那总兵道:「与尊府不相干。」便附耳低言道:「因卢信侯家藏《高青邱文集》,乃是禁书,被人告发;京里说这人有武勇,所以发兵来拿他。今日尾着他在大老爷这里,所以来要这个人,不要使他知觉走了。」庄征君道:「总爷,找我罢了。我明日叫他自己投监,走了都在我。」那总兵听见这话,道:「大老爷说了,有什么说。我便告辞。」庄征君送他出门,总兵号令一声,那些兵一齐渡过河去了。卢信侯已听见这事,道:「我是硬汉,难道肯走了带累先生?我明日自投监去!」庄征君笑道:「你只去权坐几天。不到一个月,包你出来,逍遥自在。」卢信侯投监去了。庄征君悄悄写了十几封书子,打发人进京去遍托朝里大老,从部里发出文书来,把卢信侯放了,反把那出首的人问了罪。卢信侯谢了庄征君,又留在花园住下。

  过两日,又有两个人在那边叫渡船渡过湖来。庄征君迎出去,是迟衡山、杜少卿。庄征君欢喜道:「有趣!『正欲清谈闻客至』。」邀在湖亭上去坐。迟衡山说要所订泰伯祠的礼乐。庄征君留二位吃了一天的酒,将泰伯祠所行的礼乐商订的端端正正,交与迟衡山拿去了。

  转眼过了年。到二月半间,迟衡山约同马纯上、蘧駪夫、季苇萧、萧金铉、金东崖,在杜少卿河房里商议祭泰伯祠之事。众人道:「却是寻哪一位做个主祭?」迟衡山道:「这所祭的是个大圣人,须得是个圣贤之徒来主祭,方为不愧。如今必须寻这一个人。」众人道:「是哪一位?」迟衡山叠着指头,说出这个人来。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千流万派,同归黄河之源;玉振金声,尽入黄钟之管。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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