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第34回 议礼乐名流访友 备弓旌天子招贤

  话说杜少卿别了迟衡山出来,问小厮道:「那差人他说什么?」小厮道:「他说少爷的文书已经到了,李大老爷吩咐县里邓老爷请少爷到京里去做官。邓老爷现住在承恩寺。差人说,请少爷在家里,邓老爷自己上门来请。」杜少卿道:「既如此说,我不走前门家去了。你快叫一只船,我从河房栏杆上上去。」当下小厮在下浮桥雇了一只凉篷,杜少卿坐了来家。忙取一件旧衣服,一顶旧帽子,穿戴起来,拿手帕包了头,睡在床上,叫小厮:「你向那差人说,我得了暴病,请邓老爷不用来,我病好了,慢慢来谢邓老爷。」小厮打发差人去了。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为什么妆病不去?」杜少卿道:「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什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还是不去的妥当。 」小厮进来说:「邓老爷来了,坐在河房里,定要会少爷。」杜少卿叫两个小厮搀扶着,做个十分有病的模样,路也走不全,出来拜谢知县;拜在地下,就不得起来。知县慌忙扶了起来,坐下就道:「朝廷大典,李大人耑要借光,不想先生病得狼狈至此。不知几时可以勉强就道?」杜少卿道:「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难保,这事断不能了。总求老父台代我恳辞。」袖子里取出一张呈子来递与知县。知县看这般光景,不好久坐,说道:「弟且别了先生,恐怕劳神。这事,弟也只得备文书详覆上去,看大人意思何如。」杜少卿道:「极蒙台爱,恕治晚不能躬送了。」知县作别上轿而去,随即备了文书,说:「杜生委系患病,不能就道。」申详了李大人。恰好李大人也调了福建巡抚,这事就罢了。杜少卿听见李大人已去,心里欢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罢!」

  杜少卿因托病辞了知县,在家有许多时不曾出来。这日,鼓楼街薛乡绅家请酒,杜少卿辞了不到。迟衡山先到了。那日在座的客是马纯上、蘧駪夫、季苇萧。都在那里坐定,又到了两位客:一个是扬州萧柏泉,名树滋;一个是采石余夔,字和声。是两个少年名士。这两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举止风流,芳兰竟体。这两个名士独有两个绰号:一个叫「余美人」,一个叫「萧姑娘」。两位会了众人,作揖坐下。薛乡绅道:「今日奉邀诸位先生小坐,淮清桥有一个姓钱的朋友,我约他来陪诸位顽顽,他偏生的今日有事,不得到。」季苇萧道:「老伯,可是那做正生的钱麻子?」薛乡绅道:「是。」迟衡山道:「老先生同士大夫宴会,那梨园中人也可以许他一席同坐的么?」薛乡绅道:「此风也久了。弟今日请的有高老先生,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谈吐,所以约他。」迟衡山道:「是那位高老先生?」季苇萧道:「是六合的现任翰林院侍读。」

  说着,门上人进来禀道:「高大老爷到了。」薛乡绅迎了出去。高老先生纱帽蟒衣,进来与众人作揖,首席坐下;认得季苇萧,说道:「季年兄,前日枉顾,有失迎迓。承惠佳作,尚不曾捧读。」便问:「这两位少年先生尊姓?」余美人、萧姑娘,各道了姓名。又问马、蘧二人。马纯上道:「书坊里选《历科程墨持运》的便是晚生两个。」余美人道:「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孙。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学,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问完了,才问到迟先生。迟衡山道:「贱姓迟,字衡山。」季苇萧道:「迟先生有制礼作乐之才,乃是南邦名宿。」高老先生听罢,不言语了。吃过了三遍茶,换去大衣服,请在书房里坐。

  这高老先生虽是一个前辈,却全不做身分,最好顽耍,同众位说说笑笑,并无顾忌;才进书房,就问道:「钱朋友怎么不见?」薛乡绅道: 「他今日回了不得来。」高老先生道:「没趣!没趣!今日满座欠雅矣!」薛乡绅摆上两席,奉席坐下。席间谈到浙江这许多名士,以及西湖上的风景,娄氏弟兄两个许多结交宾客的故事。余美人道:「这些事我还不爱,我只爱駪夫家的双红姐,说着还齿颊生香。」季苇萧道:「怪不得,你是个美人,所以就爱美人了。 」萧柏泉道:「小弟生平最喜修补纱帽,可惜鲁编修公不曾会着。听见他那言论丰采,倒底是个正经人;若会着,我少不得着实请教他。可惜已去世了。」蘧駪夫道:「我娄家表叔那番豪举,而今再不可得了!」季苇萧道:「駪兄,这是什么话?我们天长杜氏弟兄,只怕更胜于令表叔的豪举! 」迟衡山道:「两位中是少卿更好。」高老先生道:「诸位才说的,可就是赣州太守的乃郎?」迟衡山道:「正是老先生也相与?」高老先生道:「我们天长、六合,是接壤之地,我怎么不知道,诸公莫怪学生说,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个败类!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广积阴德,家里也挣了许多田产。到了他家殿元公,发达了去,虽 了几十年官,却不会寻一个钱来家。到他父亲,还有本事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他这儿子就更胡说,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姪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迟衡山听罢,红了脸道:「近日朝廷征辟他,他都不就。」高老先生冷笑道:「先 ,你这话又错了。他果然肚里通,就该中了去!」又笑道:「征辟难道算得正途出身么?」萧柏泉道:「老先生 说的是。」向众人道:「我们后生晚辈,都该以老先生之言为法。」当下又吃了一会酒,话了些闲话。

  席散,高老先生坐轿先去了。众位一路走,迟衡山道:「方才高老先生这些话,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分。众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马二先生道:「方才这些话,也有几句说的是。」季苇萧道:「总不必管他。他河房里有趣,我们几个人,明日一齐到他家,叫他买酒给我们吃!」余和声道:「我们两个人也去拜他。」当下约定了。

  次日,杜少卿才起来,坐在河房里,邻居金东崖拿了自己做的一本《四书讲章》来请教,摆桌子在河房里看。看了十几条,落后金东崖指着一条问道:「先生,你说这『羊枣』是什么?羊枣,即羊肾也。俗语说:『只顾羊卵子,不顾羊性命。』所以曾子不吃。」杜少卿笑道:「古人解经,也有穿凿的,先生这话就太不伦了。」正说着,迟衡山、马纯上、蘧駪夫、萧柏泉、季苇萧、余和声,一齐走了进来,作揖坐下。杜少卿道:「小弟许久不曾出门,有疏诸位先生的教,今何幸群贤毕至!」便问:「二位先生贵姓?」余、萧二人各道了姓名。杜少卿道:「兰江怎的不见?」蘧駪夫道:「他又在三山街开了个头巾店做生意。」小厮奉出茶来。季苇萧道:「不是吃茶的事,我们今日要酒。」杜少卿道:「这个自然,且闲谈着。」迟衡山道:「前日承见赐《诗说》,极其佩服;但吾兄说诗大旨,可好请教一二?」萧柏泉道:「先生说的可单是拟题?」马二先生道:「想是在《永乐大全》上说下来的。」迟衡山道:「我们且听少卿说。」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经,自立一说,也是要后人与诸儒参看。而今丢了诸儒,只依朱注,这是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小弟遍览诸儒之说,也有一二私见请教。即如《凯风》一篇,说七子之母想再嫁,我心里不安。古人二十而嫁,养到第七个儿子,又长大了,那母亲也该有五十多岁,哪有想嫁之礼!所谓『不安其室』者,不过因衣服饮食不称心,在家吵闹,七子所以自认不是。这话前人不曾说过。」迟衡山点头道:「有理。」杜少卿道:「女曰鸡鸣一篇,先生们说他怎么样好?」马二先生道:「这是《郑风》,只是说他不淫,还有什么别的说?」迟衡山道:「便是,也还不能得其深味。」杜少卿道:「非也。但凡士君子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便先要骄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闹起来。​​你看这夫妇两个,绝无 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这个前人也不曾说过。」蘧駪夫道:「这一说果然妙了!」杜少卿道:「据小弟看来,《溱洧》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淫乱。」季苇萧道:「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园大乐!这就是你弹琴饮酒,采兰赠芍的风流了!」众人一齐大笑。迟衡山道:「少卿妙论,令我闻之如饮醍醐。」余和声道:「那边醍醐来了!」众人看时,见是小厮捧出酒来。

  当下摆齐酒肴,八位坐下小饮。季苇萧多吃了几杯,醉了,说道:「少卿兄,你真是绝世风流。据我说,镇日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也觉得扫兴。据你的才名,又住在这样的好地方,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时行乐?」杜少卿道:「苇兄,岂不闻晏子云:『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是这等样,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萧柏泉道:「先生说得好一篇风流经济!」迟衡山叹叹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致太平!」当下吃完了酒,众人欢笑,一同辞别去了。

  过了几日,迟衡山独自走来,杜少卿会着。迟衡山道:「那泰伯祠的事,已有个规模了。将来行的礼乐,我草了一个底稿在此,来和你商议,替我斟酌起来。」杜少卿接过底稿看了,道:「这事还须寻一个人斟酌。」迟衡山道:「你说寻哪个?」杜少卿道:「庄绍光先生。」迟衡山道:「他前日浙江回来了。」杜少卿道:「我正要去。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当下两人坐了一只凉篷船,到了北门桥,上了岸,见一所朝南的门面房子。迟衡山道:「这便是他家了。」两人走进大门,门上的人进去禀了主人,那主人走了出来。这人姓庄名尚志,字绍光,是南京累代的读书人家。这庄绍光十一二岁就会作一篇七千字的赋,天下皆闻。此时已将及四十岁,名满一时。他却闭户著书,不肯妄交一人。这日听见是这两个人来,方才出来相会。只见头戴方巾,身穿宝蓝夹纱直裰,三绺髭须,黄白面皮,出来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庄绍光道:「少卿兄,相别数载,却喜卜居秦淮,为三山二水生色。前日又多了皖江这一番缠绕,你却也辞的爽快!」杜少卿道:「前番正要来相会,恰遇故友之丧,只得去了几时;回来时,先生已浙江去了。」庄绍光道:「衡山兄常在家里,怎么也不常会?」迟衡山道:「小弟为泰伯祠的事,奔走了许多日子;今已略有规模,把所订要行的礼乐送来请教。」袖里拿出一个本子来递了过去。庄绍光接过,从头细细看了,说道:「这千秋大事,小弟自当赞助效劳。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门几时,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便回。那时我们细细考订。」迟衡山道:「又要到哪里去?」庄绍光道:「就是浙抚徐穆轩先生,今升少宗伯,他把贱名荐了,奉旨要见,只得去走一遭。 」迟衡山道:「这是不得就回来的。」庄绍光道:「先生放心,小弟就回来的,不得误了泰伯祠的大祭。」杜少卿道:「这祭祀的事,少了先生不可,专候早回。」迟衡山叫将邸抄借出来看。小厮取了出来,两人同看。上写道:「礼部侍郎徐,为荐举贤才事:奉圣旨,庄尚志着来京引见。钦此。」两人看了,说道:「我们且别,候入都之日,再来奉送。」庄绍光道:「相晤不远,不劳相送。」说罢出来,两人去了。

  庄绍光晚间置酒与娘子作别。娘子道:「你往常不肯出去,今日怎的闻命就行?」庄绍光道:「我们与山林隐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你但放心,我就回来,断不为老莱子之妻所笑。」次日,应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门来催迫。庄绍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轿,带了一个小厮,脚子挑了一担行李,从后门老早就出汉西门去了。庄绍光从水路过了黄河,雇了一辆车,晓行夜宿,一路来到山东地方。过兖州府四十里,地名叫做辛家驿,住了车子吃茶。这日天色未晚,催着车伕还要赶几十里地。店家说道:「不瞒老爷说,近来咱们地方上响马甚多,凡过往的客人,须要迟行早住。老爷虽然不比有本钱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庄绍光听了这话,便叫车伕:「竟住下罢。」小厮拣了一间房,把行李打开,铺在炕上,拿茶来吃着。只听得门外骡铃乱响,来了一起银鞘,有百十个牲口。内中一个解官,武员打扮。又有同伴的一个人,五尺以上身材,六十外岁年纪,花白胡须,头戴一顶毡笠子,身穿箭衣,腰插弹弓一张,脚下黄牛皮靴。两人下了牲口,拿着鞭子,一齐走进店来,吩咐店家道:「我们是四川解饷进京的,今日天色将晚,住一宿,明日早行。你们须要小心伺候。」店家连忙答应。那解官督率着脚夫将银鞘搬入店内,牲口赶到槽上,挂了鞭子,同那人进来,向庄绍光施礼坐下。庄绍光道:「尊驾是四川解饷来的?此位想是贵友?不敢拜问尊姓大名?」解官道:「在下姓孙,叨任守备之职。敝友姓萧,字昊轩,成都府人。」因问庄绍光进京贵干。庄绍光道了姓名,并赴召进京的缘故。萧昊轩道:「久闻南京有位庄绍光先生是当今大名士,不想今日无意中相遇。」极道其倾倒之意。庄绍光见萧昊轩气宇轩昂,不同流俗,也就着实亲近,因说道:「国家承平日久,近来的地方官办事,件件都是虚应故事。像这盗贼横行,全不肯讲究一个弭盗安民的良法。听见前路响马甚多,我们须要小心防备。」萧昊轩笑道:「这事先生放心。小弟生平有一薄技:百步之内,用弹子击物,百发百中。响马来时,只消小弟一张弹弓,叫他来得去不得,人人送命,一个不留!」孙解官道:「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可以当面请教一二。」庄 绍光道:「急要请教,不知可好惊动?」萧昊轩道:「这有何妨!正要献丑。」遂将弹弓拿了,走出天井来,向腰间锦袋中取出两个弹丸,拿在手里。庄绍光同孙解官一齐步出天井来看。只见他把弹弓举起,向着空阔处先打一丸弹子,抛在空中;续将一丸弹子打去,恰好与那一丸弹子相遇,在半空里打得粉碎。庄绍光看了,赞叹不已。连那店主人看了,都吓一跳。萧昊轩收了弹弓,进来坐下。谈了一会,各自吃了夜饭住下。

  次早天色未明,孙解官便起来催促骡夫、脚子搬运银鞘,打发房钱上路。庄绍光也起来洗了脸,叫小厮拴束行李,会了账,一同前行。一群人众行了有十多里路,那时天色未明,晓星犹在。只见前面林子里黑影中有人走动。那些赶鞘的骡夫一齐叫道:「不好了!前面有贼!」把那百十个骡子都赶到道傍坡子下去。萧昊轩听得,疾忙把弹弓拿在手里。孙解官也拔出腰刀,拿在马上。只听得一枝响箭,飞了出来。响箭过处,就有无数骑马的从林子里奔出来。萧昊轩大喝一声,扯满弓,一弹子打去,不想刮喇一声,那条弓弦迸为两段。那响马贼数十人,齐声打了一个忽哨,飞奔前来。解官吓得拨回马头便跑。那些骡夫、脚子,一个个爬伏在地,尽着响马贼赶着百十个牲口,驮了银鞘,往小路上去了。庄绍光坐在车里,半日也说不出话来;也不晓得车外边这半会做的是些什么勾当。萧昊轩因弓弦断了,使不得力量,拨马往原路上跑;跑到一个小店门口,敲开了门。店家看见,知道是遇了贼,因问:「老爷昨晚住在哪个店里?」萧昊轩说了。店家道:「他原是贼头赵大一路做线的,老爷的弓弦必是他昨晚弄坏了。」萧昊轩省悟,悔之无及。一时人急智生,把自己头发拔下一绺,登时把弓弦续好,飞马回来,遇着孙解官,说贼人已投向东小路而去了。那时天色已明。萧昊轩策马飞奔,来了不多路,望见贼众拥护着银鞘慌忙的前走。他便加鞭赶上,手执弹弓,好像暴雨打荷叶的一般,打的那些贼人一个个抱头鼠窜,丢了银鞘,如飞的逃命去了。他依旧把银鞘同解官慢慢的赶回大路,会着庄绍光,述其备细。庄绍光又赞叹了一会。同走了半天,庄绍光行李轻便,遂辞了萧、孙二人,独自一辆车子先走。走了几天,将到卢沟桥,只见对面一个人,骑了骡子来,遇着车子,问:「车里这位客官尊姓?」车伕道:「姓庄。」那人跳下骡子,说道:「莫不是南京来的庄征君么?」庄绍光正要下车,那人拜倒在地。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朝廷有道,修大礼以尊贤;儒者爱身,遇高官而不受。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33回 杜少卿夫妇游山 迟衡山朋友议礼

  话说杜少卿自从送了娄太爷回家之后,自此就没有人劝他,越发放着胆子用银子。前项已完,叫王胡子又去卖了一分田来,二千多银子,随手乱用。又将一百银子把鲍廷玺打发过江去了。王知县事体已清,退还了房子,告辞回去。杜少卿在家又住了半年多,银子用的差不多了,思量把自己住的房子并与本家,要到南京去住,和娘子商议,娘子依了。人劝着他,总不肯听。足足闹了半年,房子归并妥了。除还债赎当,还落了有千把多银子,和娘子说道:「我先到南京会过卢家表姪,寻定了房子,再来接你。」

  当下收拾了行李,带着王胡子,同小厮加爵过江。王胡子在路见不是事,拐了二十两银子走了。杜少卿付之一笑,只带了加爵过江。到了仓巷里外祖卢家,表姪卢华士出来迎请表叔进去,到厅上见礼。杜少卿又到楼上拜了外祖、外祖母的神主。见了卢华士的母亲,叫小厮拿出火腿、茶叶土仪来送过。卢华士请在书房里摆饭,请出一位先生来,是华士今年请的业师。那先生出来见礼,杜少卿让先生首席坐下。杜少卿请问先生:「贵姓?」那先生道:「贱姓迟,名均,字衡山。请问先生贵姓?」卢华士道:「这是学生天长杜家表叔。」迟先生道:「是少卿先生?是海内英豪,千秋快士!只道闻名不能见面,何图今日邂逅高贤!」站起来,重新见礼。杜少卿看那先生细瘦,通眉长爪,双眸炯炯,知他不是庸流,便也一见如故。吃过了饭,说起要寻房子来住的话。迟衡山喜出望外,说道:「先生何不竟寻几间河房住?」杜少卿道:「这也极好。我和你借此先去看看秦淮。」迟先生叫华士在家好好坐着,便同少卿步了出来。走到状元境,只见书店里贴了多少新封面,内有一个写道:「《历科程墨持运》。处州马纯上,嘉兴蘧駪夫同选。」杜少卿道:「这蘧駪夫是南昌蘧太守之孙,是我敝世兄。既在此,我何不进去会会他?」便同迟先生进去。蘧駪夫出来叙了世谊,彼此道了些相慕的话。马纯上出来叙礼,问:「先生贵姓?」蘧駪夫道:「此乃天长殿元公孙杜少卿先生。这位是句容迟衡山先生。皆江南名坛领袖。小弟辈恨相见之晚。」吃过了茶,迟衡山道:「少卿兄要寻居停,此时不能久谈,要相别了。」同走出来,只见柜台上伏着一个人在那里看诗,指著书上道:「这一首诗就是我的。」四个人走过来,看见他傍边放着一把白纸诗扇。蘧駪夫打开一看,款上写着「兰江先生」。蘧駪夫笑道:「是景兰江!」景兰江抬起头来看见二人,作揖问姓名。杜少卿拉着迟衡山道:「我每且去寻房子,再来会这些人。」

  当下走过淮清桥。迟衡山路熟,找着房牙子,一路看了几处河房,多不中意,一直看到东水关。这年是乡试年,河房最贵。这房子每月要八两银子的租钱。杜少卿道:「这也罢了,先租了住着,再买他的。」南京的风俗是要付一个进房,一个押月。当下房牙子同房主人跟到仓巷卢家写定租约,付了十六两银子。卢家摆酒留迟衡山同杜少卿坐坐。到夜深,迟衡山也在这里宿了。

  次早才洗脸,只听得一人在门外喊了进来:「杜少卿先生在哪里?」杜少卿正要出去看,那人已走进来,说道:「且不要通姓名,且等我猜一猜着! 」定了一会神,走上前,一把拉着少卿道:「你便是杜少卿。」杜少卿笑道:「我便是杜少卿。这位是迟衡山先生,这是舍表姪。先生,你贵姓?」那人道:「少卿天下豪士,英气逼人,小弟一见丧胆,不似迟先生老成尊重,所以我认得不错。小弟便是季苇萧。」迟衡山道:「是定梨园榜的季先生?久仰,久仰。」季苇萧坐下,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北行了。」杜少卿惊道:「几时去的?」季苇萧道:「才去了三四日。小弟送到龙江关,他加了贡,进京乡试去了。少卿兄挥金如土,为什么躲在家里用,不拿来这里我们大家顽顽?」杜少卿道:「我如今来了。现看定了河房,到这里来居住。」季苇萧拍 道:「妙!妙!我也寻两间河房同你做邻居,把贱内也接来同老嫂作伴。这买河房的钱,就出在你!」杜少卿道:「这个自然。」须臾,卢家摆出饭来,留季苇萧同吃。吃饭中间,谈及哄慎卿看道士的这一件事,众人大笑,把饭都喷了出来。才吃完了饭,便是马纯上、蘧駪夫、景兰江来拜。会着谈了一会,送出去。才进来,又是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来拜。季苇萧也出来同坐。谈了一会,季苇萧同三人一路去了。杜少卿写家书,打发人到天长接家眷去了。

  次日清晨,正要回拜季苇萧这几个人。又是郭铁笔同来道士来拜。杜少卿迎了进来,看见道士的模样,想起昨日的话,又忍不住笑。道士足恭了一回,拿出一卷诗来。郭铁笔也送了两方图书。杜少卿都收了。吃过茶,告别去了。杜少卿方才出去回拜这些人。一连在卢家住了七八天,同迟衡山谈些礼乐之事,甚是相合。家眷到了,共是四只船,拢了河房。杜少卿辞别卢家,搬了行李去。次日,众人来贺。

  这时三月初旬,河房渐好,也有箫管之声。杜少卿备酒请这些人,共是四席。那日,季苇萧、马纯上、蘧駪夫、季恬逸、迟衡山、卢华士、景兰江、诸葛天申、萧金铉、郭铁笔、来霞士都在席。金东崖是河房邻居,拜往过了,也请了来。本日茶厨先到,鲍廷玺打发新教的三元班小戏子来磕头,见了杜少卿、杜娘子,赏了许多果子去了。随即房主人家荐了一个卖花堂客叫做姚奶奶来见。杜娘子留他坐着。到上昼时分,客已到齐,将河房窗子打开了。众客散坐,或凭栏看水,或啜茗闲谈,或据案观书,或箕踞自适,各随其便。只见门外一顶矫子,鲍廷玺跟着,是送了他家王太太来问安。王太太下轿进去了,姚奶奶看见他,就忍笑不住,向杜娘子道:「这是我们南京有名的王太太,他怎肯也到这里来!」王太太见杜娘子,着实小心,不敢抗礼。杜娘子也留他坐下。杜少卿进来,姚奶奶、王太太,又叩见了少爷。鲍廷玺在河房见了众客,口内打诨说笑。闹了一会,席面已齐,杜少卿出来奉席坐下,吃了半夜酒,各自散讫。鲍廷玺自己打着灯笼,照王太太坐了轿子,也回去了。

  又过了几日,娘子因初到南京,要到外面去看看景致。杜少卿道:「这个使得。」当下叫了几乘轿子,约姚奶奶做陪客。两三个家人,婆娘都坐了轿子跟着。厨子挑了酒席,借清凉山一个姚园。这姚园是个极大的园子,进去一座篱门。篱门内是鹅卵石砌成的路,一路朱红栏杆,两边绿柳掩映。过去三间厅,便是他卖酒的所在,那日把酒桌子都搬了。过厅便是一路山径。上到山顶,便是一个八角亭子。席摆在亭子上。娘子和姚奶奶一班人上了亭子,观看景致。一边是清凉山,高高下下的竹树;一边是灵隐观,绿树丛中,露出红墙来,十分好看。坐了一会,杜少卿也坐轿子来了。轿里带了一只赤金杯子,摆在桌上,斟起酒来,拿在手内,趁着这春光融融,和气习习,凭在栏杆上,留连痛饮。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携着娘子的手,出了园门,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跟着。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杜少卿夫妇两个上了轿子去了。姚奶奶和这几个妇女,采了许多桃花插在轿子上,也跟上去了。

  杜少卿回到河房,天色已晚。只见卢华士还在那里坐着,说道:「北门桥庄表伯听见表叔来了,急于要会。明日请表叔在家坐一时,不要出门,庄表伯来拜。」杜少卿道:「绍光先生是我所师事之人。我因他不耐同这一班词客相聚,所以前日不曾约他。我正要去看他,怎反劳他到来看我?贤姪,你作速回去,打发人致意,我明日先到他家去。」华士应诺去了。杜少卿送了出去。才关了门,又听得打的门响。小厮开门出去,同了一人进来,禀道:「娄大相公来了。」杜少卿举眼一看,见娄焕文的孙子穿着一身孝,哭拜在地,说道:「我家老爹去世了,特来报知。」杜少卿道:「几时去世的?」娄大相公道:「前月二十六日。」杜少卿大哭了一场,吩咐连夜制备祭礼。次日清晨,坐了轿子,往陶红镇去了。季苇萧打听得姚园的事,绝早走来访问,知道已往陶红,怅怅而返。

  杜少卿到了陶红,在娄太爷柩前大哭了几次,拿银子做了几天佛事,超度娄太爷生天。娄家把许多亲戚请来陪。杜少卿一连住了四五日,哭了又哭。陶红一镇上的人,人人叹息,说:「天长杜府厚道!」又有人说:「这老人家为人必定十分好,所以杜府才如此尊重报答他。为人须像这个老人家,方为不愧!」杜少卿又拿了几十两银子交与他儿子、孙子,买地安葬娄太爷。娄家一门,男男女女,都出来拜谢。杜少卿又在柩前恸哭了一场,方才回来。

  到家,娘子向他说道:「自你去的第二日,巡抚一个差官,同天长县的一个门斗,拿了一角文书来寻,我回他不在家。他住在饭店里,日日来问,不知为什事。」杜少卿道:「这又奇了!」正疑惑间,小厮来说道:「那差官和门斗在河房里要见。」杜少卿走出去,同那差官见礼坐下。差官道了恭喜,门斗送上一角文书来。那文书是拆开过的。杜少卿拿出来看,只见上写道:「巡抚部院李,为举荐贤才事:钦奉圣旨,采访天下儒修。本部院访得天长县儒学生员杜仪,品行端醇,文章典雅。为此饬知该县儒学教官,即敦请该生即日束装赴院,以便考验,申奏朝廷,引见擢用。毋违,速速!」少卿看了道:「李大人是先祖的门生,原是我的世叔,所以荐举我。我怎么敢当?但大人如此厚意,我即刻料理起身,到辕门去谢。」留差官吃了酒饭,送他几两银子作盘程,门斗也给了他二两银子,打发先去了。

  在家收拾,没有盘缠,把那一只金杯当了三十两银子,带一个小厮,上船往安庆去了。到了安庆,不想李大人因事公出,过了几日才回来。杜少卿投了手本,那里开门请进去,请到书房里。李大人出来,杜少卿拜见,请过大人的安。李大人请他坐下。李大人道:「自老师去世之后,我常念诸位世兄。久闻世兄才品过人,所以朝廷仿古征辟大典,我学生要借光,万勿推辞。」杜少卿道:「小姪菲才寡学,大人误采虚名,恐其有玷荐牍。」李大人道:「不必太谦,我便向府县取结。」杜少卿道:「大人垂爱,小姪岂不知?但小姪麋鹿之性,草野惯了,近又多病,还求大人另访。」李大人道:「世家子弟,怎说得不肯做官?我访的不差,是要荐的。」杜少卿就不敢再说了。李大人留着住了一夜,拿出许多诗文来请教。

  次日辞别出来。他这番盘程带少了,又多住了几天,在辕门上又被人要了多少喜钱去,叫了一只船回南京,船钱三两银子也欠着。一路又遇了逆风,走了四五天,才走到芜湖。到了芜湖,那船真走不动了,船家要钱买米煮饭。杜少卿叫小厮寻一寻,只剩了五个钱。杜少卿算计要拿衣服去当。心里闷,且到岸上去走走,见是吉祥寺,因在茶桌上坐着,吃了一开茶。又肚里饿了,吃了三个烧饼,到要六个钱,还走不出茶馆门。只见一个道士在面前走过去,杜少卿不曾认得清。那道士回头一看,忙走近前道:「杜少爷,你怎么在这里?」杜少卿笑道:「原来是来霞兄!你且坐下吃茶。」来霞士道:「少老爷,你为什么独自在此?」杜少卿道:「你几时来的?」来霞士道:「我自叨扰之后,因这芜湖县张老父台写书子接我来作诗,所以在这里。我就寓在识舟亭,甚有景致,可以望江。少老爷到我下处去坐坐。」杜少卿道:「我也是安庆去看一个朋友,回来从这里过,阻了风。而今和你到尊寓顽顽去。」来霞士会了茶钱,两人同进识舟亭。庙里道士走了出来问哪里来的尊客。来道士道:「是天长杜状元府里杜少老爷。」道士听了,着实恭敬,请​​坐拜茶。杜少卿看见墙上贴着一个斗方,一首识舟亭怀古的诗,上写:「霞士道兄教正」,下写「燕里韦阐思玄稿」。杜少卿道:「这是滁州乌衣镇韦四太爷的诗。他几时在这里的?」道士道:「韦四太爷现在楼上。」杜少卿向来霞土道:「这样,我就同你上楼去。」便一同上楼来。道士先喊道:「韦四太爷,天长杜少老爷来了!」韦四太爷答应道:「是哪个?」要走下楼来看。杜少卿上来道:「老伯!小姪在此!」韦四太爷两手抹着胡子,哈哈大笑,说道:「我当是谁,原未是少卿!你怎么走到这荒江地面来?且请坐下,待我烹起茶来,叙叙阔怀。你到底从哪里来?」

  杜少卿就把李大人的话告诉几句,又道:「小侄这回盘程带少了,今日只剩的五个钱。方才还吃的是来老爷的茶。船钱,饭钱都无。 」韦四太爷大笑道:「好!好!今日大老官毕了!但你是个豪杰,这样事何必焦心?且在我下处坐着吃酒。我因有教的一个学生住在芜湖,他前日进了学,我来贺他,他谢了我二十四两银子。你在我这里吃了酒,看风转了,我拿十两银子给你去。」杜少卿坐下,同韦四太爷、来霞士三人吃酒。直吃到下午,看着江里的船在楼窗外过去,船上的定风旗渐渐转动。韦四太爷道:「好了!风云转了!」大家靠着窗子看那江里,看了一回,太阳落了下去,返照照着几千根桅杆半截通红。杜少卿道:「天色已晴,东北风息了,小姪告辞老伯下船去。」韦四太爷拿出十两银子递与杜少卿,同来霞士送到船上。来霞士又托他致意南京的诸位朋友。说罢别过,两人上岸去了。

  杜少卿在船歇宿。是夜五鼓,果然起了微微西南风。船家扯起篷来,乘着顺风,只走了半天,就到白河口。杜少卿付了船钱,搬行李上岸,坐轿来家。娘子接着,他就告诉娘子前日路上没有盘程的这一番笑话,娘子听了也笑。

  次日,便到北门桥去拜庄绍光先生。那里回说:「浙江巡抚徐大人请了游西湖去了,还有些日子才得来家。」杜少卿便到仓巷卢家去会迟衡山。卢家留着吃饭。迟衡山闲话说起:「而今读书的朋友,只不过讲个举业,若会做作句诗赋,就算雅极的了,放着经史上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我本朝太祖定了天下,大功不差似汤武,却全然不曾制作礼乐。少卿兄,你此番征辟了去,替朝廷做些正经事,方不愧我辈所学。」杜少卿道:「这征辟的事,小弟已是辞了。正为走出去做不出什么事业,徒惹高人一笑,所以宁可不出去的好。」迟衡山又在房里拿出一个手卷,来说道:「这一件事,须是与先生商量。」杜少卿道:「什么事?」迟衡山道:「我们这南京,古今第一个贤人是吴泰伯,却并不曾有个专祠。那文昌殿、关帝庙,到处都有。小弟意思要约些朋友,各捐几何,盖一所泰伯祠,春秋两仲,用古礼古乐致祭;借此,大家习学礼乐,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但建造这祠,须数千金。我表 个手卷在此,愿捐的写在上面。少卿兄,你愿出多少?」杜少卿大喜道:「这是该的!」接过手卷,放开写道:「天长杜仪捐银三百两。」迟衡山道:「也不少了。我把历年做馆的修金节省出来,也捐二百两,」就写在上面,又叫:「华士,你也勉力出五十两。」也就写在卷子上。迟衡山卷起收了,又坐着闲谈。只见杜家一个小厮走来禀道:「天长有个差人在河房里要见少爷,请少爷回去。」杜少卿辞了迟衡山回来。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一时贤士,同辞爵禄之縻;两省名流,重修礼乐之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32回 杜少卿平居豪举 娄焕文临去遗言

  话说众人吃酒散了,韦四太爷直睡到次日上午才起来,向杜少卿辞别要去,说道:「我还打算到你令叔、令兄各家走走。昨日扰了世兄这一席酒,我心里快活极了!别人家料想也没这样有趣。我要去了。连这臧朋友也不能回拜,世兄,替我致意他罢。」杜少卿又留住了一日。次日,雇了轿夫,拿了一只玉杯和赣州公的两件衣服,亲自送在韦四太爷房里,说道:「先君拜盟的兄弟,只有老伯一位了,此后要求老伯常来走走。小姪也常到镇上请老伯安。这一个玉杯,送老伯带去吃酒。这是先君的两件衣服,送与老伯穿着,如看见先君的一般。」韦四太爷欢喜受了。鲍廷玺陪着又吃了一壶酒,吃了饭。杜少卿拉着鲍廷玺,陪着送到城外,在轿前作了揖。韦四太爷去了。两人回来,杜少卿就到娄太爷房里去问候。娄太爷说,身子好些,要打发他孙子回去,只留着儿子在这里伏侍。

  杜少卿应了,心里想着没有钱用,叫王胡子来商议道:「我圩里那一宗田,你替我卖给那人罢了。」王胡子道:「那乡人他想要便宜,少爷要一千五百两银子,他只出一千三百两银子;所以小的不敢管。」杜少卿道:「就是一千三百两银子也罢。」王胡子道:「小的要禀明少爷才敢去;卖的贱了,又惹少爷骂小的。」杜少卿道:「哪个骂你?你快些去卖。我等着要银子用。」王胡子道:「小的还有一句话要禀少爷:卖了银子,少爷要做两件正经事;若是几千几百的白白的给人用,这产业卖了也可惜。」杜少卿道:「你看见我白把银子给哪个用的?你要赚钱罢了,说这许多鬼话!快些替我去!」王胡子道:「小的禀过就是了。」出来悄悄向鲍廷玺道:「好了,你的事有指望了。而今我到圩里去卖田;卖了田回来,替你定主意。」王胡子就去了几天,了一千几百两银子,拿稍袋装了来家,禀少爷道:「他这银子是九五兑九七色的,又是市平,比钱平小一钱三分半。他内里又扣了他那边中用二十三两四钱银子,画字去了二三十两:这都是我们本家要去的。而今这银子在这里,拿天平来请少爷当面兑。」杜少卿道:「哪个耐烦你算这些疙瘩账!既拿来,又兑什么,收了进去就是了!」王胡子道:「小的也要禀明。」

  杜少卿收了这银子,随即叫了娄太爷的孙子到书房里,说道:「你明日要回去?」他答应道:「是,老爹叫我回去。」杜少卿道:「我这里有一百两银子给你,你瞒着不要向你老爹说。你是寡妇母亲,你拿着银子回家去做小生意,养活着。你老爹若是好了,你二叔回家去,我也送他一百两银子。」娄太爷的孙子欢喜,接着把银子藏在身边,谢了少爷。次日辞回家去,娄太爷叫只称三钱银子与他做盘缠,打发去了。杜少卿送了回来,一个乡里人在敞厅上站着,见他进来,跪下就与少爷磕头。杜少卿道:「你是我们公祠堂里看祠堂的黄大?你来做什么?」黄大道:「小的住的祠堂旁边一所屋,原是太老爷买与我的。而今年代多,房子倒了。小的该死,把坟山的死树搬了几颗回来添补梁柱,不想被本家这几位老爷知道,就说小的偷了树,把小的打了一个臭死,叫十几个管家到小的家来搬树,连不倒的房子多拉倒了。小的没处存身,如今来求少爷向本家老爷说声,公中弄出些银子来,把这房子收拾收拾,赏小的住。」杜少卿道:「本家!向哪个说?你这房子既是我家太老爷买与你的,自然该是我修理。如今一总倒了,要多少银子重盖?」黄大道:「要盖须得百两银子;如今只好修补,将就些住,也要四五十两银子。」杜少卿道:「也罢﹔我没银子,且拿五十两银子与你去。你用完了再来与我说。」拿出五十两银子递与黄大。黄大接着去了。

  门上拿了两付帖子走进来,禀道:「臧三爷明日请少爷吃酒,这一副帖子,说也请鲍师父去坐坐。」杜少卿道:「你说,拜上三爷,我明日必来。」次日,同鲍廷玺到臧家。臧蓼斋办了一桌齐整菜,恭恭敬敬,奉坐请酒,席间说了些闲话。到席将终的时候,臧三爷斟了一杯酒,高高奉着,走过席来,作了一个揖,把酒递与杜少卿,便跪了下去,说道:「老哥,我有一句话奉求!」杜少卿吓了一跳,慌忙把酒丢在桌上,跪下去拉着他,说道:「三哥!你疯了?这是怎说?」臧蓼斋道:「你吃我这杯酒,应允我的话,我才起来。」杜少卿道:「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起来说。」鲍廷玺也来帮着拉他起来。臧蓼斋道:「你应允了?」杜少卿道:「我有什么不应允?」臧廖斋道:「你吃了这杯酒。」杜少卿道:「我就吃了这杯酒。」臧蓼斋道:「候你干了。」站起来坐下。

  杜少卿道:「你有什话,说罢。」臧蓼斋道:「目今宗师考庐州,下一棚就是我们。我前日替人管着买了一个秀才,宗师有人在这里揽这个事,我已把三百两银子兑与了他,后来他又说出来:『上面严紧,秀才不敢卖,到是把考等第的开个名字来补了廪罢。』我就把我的名字开了去。今年这廪是我补。但是这买秀才的人家要来退这三百两银子,我若没有还他,这件事就要破!身家性命关系,我所以和老哥商议,把你前日的田价借三百与我打发了这件,我将来慢慢的还你。你方才已是依了。」杜少卿道:「呸!我当你说什么话,原来是这个事!也要大惊小怪,磕头礼拜的,什么要紧?我明日就把银子送来与你!」鲍廷玺拍着手道:「好爽快!好爽快!拿大杯来再吃几杯!」当下拿大杯来吃酒。杜少卿醉了,问道:「臧三哥,我且问你;你定要这廪生做什么?」臧蓼斋道:「你哪里知道!廪生,一来中的多,中了就做官。就是不中,十几年贡了,朝廷试过,就是去做知县、推官,穿螺蛳结底的靴,坐堂,酒签,打人。像你这样大老官来打秋风,把你关在一间房里,给你一个月豆腐吃,蒸死了你!」杜少卿笑道:「你这匪类!下流无耻极矣!」鲍廷玺又笑道:「笑谈!笑谈!二位老爷都该罚一杯!」当夜席散。

  次早,叫王胡子送了这一箱银子去。王胡子又讨了六两银子赏钱,回来在鲜鱼面店里吃面,遇着张俊民在那里吃,叫道:「胡子老官,你过来,请这里坐。」王胡子过来坐下,拿上面来吃。张俊民道:「我有一件事托你。」王胡子道:「什么事?医好了娄老爹,要谢礼?」张俊民道:「不相干,娄老爹的病是不得好的了。」王胡子道:「还有多少时候?」张俊民道:「大约不过一百天。这话也不必讲他,我有一件事托你。」王胡子道:「你说罢了。」张俊民道:「而今宗师将到,我家小儿要出来应考,怕学里人说是我冒籍,托你家少爷向学里相公们讲讲。」王胡子摇手道:「这事共总没中用。我家少爷,从不曾替学里相公讲一句话。他又不欢喜人家说要出来考。你去求他,他就劝你不考!」张俊民道:「这是怎样?」王胡子道:「而今倒有个方法。等我替你回少爷说,说你家的确是冒考不得的,但凤阳府的考棚是我家先太老爷出钱盖的,少爷要送一个人去考,谁敢不依?这样激着他,他就替你用力,连贴钱都是肯的!」张俊民道:胡子老官,这事在你作法便了。做成了,少不得『言身寸』。」王胡子道:「我哪个要你谢!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小姪。人家将来进了学,穿戴着簇新的方巾、蓝衫,替我老叔子多磕几个头,就是了。」说罢,张俊民还了面钱,一齐出来。

  王胡子回家,问小子们道:「少爷在哪里?」小子们道:「少爷在书房里。」他一直走进书房,见了杜少卿,禀道:「银子已是小的送与臧三爷收了,着实感激少爷,说又替他免了一场是非,成全了功名,其实这样事别人也不肯做的。」杜少卿道:「这是什么要紧的事,只管跑了来倒熟了!」胡子道:「小的还有话禀少爷。像臧三爷的廪是少爷替他补,公中看祠堂的房子是少爷盖,眼见得学院不日来考,又要寻少爷修理考棚。我家太老爷拿几千银子盖了考棚,白白便益众人,少爷就送一个人去考,众人谁敢不依?」杜少卿道:「童生自会去考的,要我送怎的?」王胡子道:「假使小的有儿子,少爷送去考,也没有人敢说?」杜少卿道:「这也何消说!这学里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王胡子道:「后门口张二爷,他那儿子读书,少爷何不叫他考一 ?」杜少卿道:「他可要考?」胡子道:「他是个冒籍,不敢考。」杜少卿道:「你和他说,叫他去考。若有廪生多话,你就向那廪生说,是我叫他去考的。」王胡子道:「是了。」应诺了去。

  这几日,娄太爷的病渐渐有些重起来了,杜少卿又换了医生来看。在家心里懮愁。

  忽一日,臧三爷走来,立着说道:「你晓得有个新闻?县里王公坏了。昨晚摘了印,新官押着他就要出衙门,县里人都说他是个混账官,不肯借房子给他住,在那里急的要死!」杜少卿道:「而今怎样了?」臧蓼斋道:「他昨晚还赖在衙门里。明日再不出,就要讨没脸面!哪个借屋与他住?只好搬在孤老院!」杜少卿道:「这话果然么?」叫小厮叫王胡子来,向王胡子道:「你快到县前向工房说,叫他进去禀王老爷,说王老爷没有住处,请来我家花园里住。他要房子甚急,你去!」王胡子连忙去了。臧蓼斋道:「你从前会也不肯会他,今日为什么自己借房子与他住?况且他这事有拖累,将来百姓要闹他,不要把你花园都拆了!」杜少卿道:「先君有大功德在于乡里,人人知道。就是我家藏了强盗,也是没有人来我家的房子。这个老哥放心。至于这王公,他既知道仰慕我,就是一点造化了。我前日若去拜他,便是奉承本县知县;而今他官已坏了,又没有房子住,我就该照应他。他听见这话,一定就来。你在我这里候他来,同他谈谈。 」

  说着,门上人进来禀道:「张二爷来了。」只见张俊民走进来,跪下磕头。杜少卿道:「你又怎的?」张俊民道:「就是小儿要考的事,蒙少爷的恩典!」杜少卿道:「我已说过了。」张俊民道:「各位廪生先生听见少爷吩咐,都没的说,只要门下捐一百二十两银子修学。门下哪里捐得起?故此,又来求少爷商议。」杜少卿道:「只要一百二十两?此外可还再要?」张俊民道:「不要了。」杜少卿道:「这容易,我替你出。你就写一个愿捐修学宫求入籍的呈子来。臧三哥,你替他送到学里去,银子在我这里来取。」臧三爷道:「今日有事,明日我和你去罢。」张俊民谢过,去了。正迎着王胡子飞跑来道:「王老爷来拜,已到门下轿了。」杜少卿和臧蓼斋迎了出去。那王知县纱帽便服,进来作揖再拜,说道:「久仰先生,不得一面。今弟在困厄之中,蒙先生慨然以尊斋相借,令弟感愧无地;所以先来谢过,再细细请教。恰好臧年兄也在此。」杜少卿道:「老父台,些小之事,不足介意。荒斋原是空闲,竟请搬过来便了。」臧蓼斋道:「门生正要同敝友来候老师,不想返劳老师先施。」王知县道:「不敢,不敢。」打恭上轿而去。

  杜少卿留下臧蓼斋,取出一百二十两银子来递与他,叫他明日去做张家这件事。臧蓼斋带着银子去了。次日,王知县搬进来住。又次日,张俊民备了一席酒送在杜府,请臧三爷同鲍师父陪。王胡子私向鲍廷玺道:「你的话也该发动了。我在这里算着,那话已有个完的意思;若再遇个人来求些去,你就没账了。你今晚开口。 」

  当下客到齐了,把席摆到厅旁书房里,四人上席。张俊民先捧着一杯酒谢过了杜少卿,又斟酒作揖谢了臧三爷,入席坐下。席间谈这许多事故。鲍廷玺道:「门下在这里大半年了,看见少爷用银子像淌水,连裁缝都是大捧拿了去;只有门下是七八个月的养在府里白浑些酒肉吃吃,一个大钱也不见面。我想这样干蔑片也做不来,不如揩揩眼泪,别处去哭罢。门下明日告辞。」杜少卿道:「鲍师父,你也不曾向我说过,我晓得你什么心事?你有话,说不是?」鲍廷玺忙斟一杯酒递过来,说道:「门下父子两个都是教戏班子过日,不幸父亲死了。门下消折了本钱,不能替父亲争口气;家里有个老母亲,又不能养活。门下是该死的人,除非少爷赏我个本钱,才可以回家养活母亲。」杜少卿道:「你一个梨园中的人,却有思念父亲孝敬母亲的念,这就可敬的狠了。我怎么不帮你!」鲍廷玺站起来道:「难得少爷的恩典。」杜少卿道:「坐着,你要多少银子?」鲍廷玺看见王胡子站在底下,把眼望着 胡子。王胡子走上来道:「鲍师父,你这银子要用的多哩,连叫班子,买行头,怕不要五六百两。少爷这里没有,只好将就弄几十两银子给你过江,舞起几个猴子来,你再跳。」杜少卿道:「几十两银子不济事。我竟给你一百两银子,你拿过去教班子。用完了,你再来和我说话。」鲍廷玺跪下来谢。杜少卿拉住道:「不然我还要多给你些银子,因我这娄太爷病重,要料理他的光景。我好打发你回去。」当晚臧张二人都赞杜少卿的慷慨。吃罢散了。

  自此之后,娄太爷的病,一日重一日。那日,杜少卿坐在他眼前,娄太爷说道:「大相公,我从前挨着,只望病好,而今看这光景,病是不得好了,你要送我回家去!」杜少卿道: 「我一日不曾尽得老伯的情,怎么说要回家?」娄太爷道:「你又呆了!我是有子有孙的人,一生出门在外,今日自然要死在家里。难道说你不留我?」杜少卿垂泪道:「这样话,我就不留了。老伯的寿器是我备下的,如今用不着,是不好带去了,另拿几十两银子合具寿器。衣服、被褥,是做停当的,与老伯带去。」娄太爷道:「这棺木、衣服,我受你的。你不要又拿银子给我家儿子,孙子。我在这三日内就要回去,坐不起来了,只好用床抬了去。你明日早上到令先尊太老爷神主前祝告,说娄太爷告辞回去了。我在你家三十年,是你令先尊一个知心的朋友。令先尊去后,大相公如此奉事我,我还有什么话?你 品行、文章,是当今第一人。你生的个小儿子,尤其不同,将来好好教训他成个正经人物。但是你不会当家,不会相与朋友,这家业是断然保不住的了!像你做这样慷慨仗义的事,我心里喜欢;只是也要看来说话的是个什么样人。像你这样做法,都是被人骗了去,没人报答你的。虽说施恩不望报,却也不可这般贤否不明。你相与这臧三爷、张俊民,都是没良心的人。近来又添一个鲍廷玺。做戏的,有什么好人?你也要照顾他。若管家王胡子,就更坏了!银钱也是小事,我死之后,你父子两人,事事学你令先尊的德行。德行若好,就没有饭吃也不妨。你平生最相好的是你家慎卿相公;慎卿虽有才情,也不是什么厚道人。你只学你令先尊,将来断不吃苦。你眼里又没有官长,又没有本家,这本地方也难住。南京是个大邦,你的才情到那里去,或者还 着个知己,做出些事业来。这剩下的家俬是靠不住的了!大相公,你听信我言,我死也瞑目!」杜少卿流泪道:「老伯的好话,我都知道了。」忙出来吩咐雇了两班脚子,抬娄太爷过南京到陶红镇又拿出百十两银子来,付与娄太爷的儿子回去办后事。第三日,送娄太爷起身。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京师池馆,又看俊杰来游;江北家乡,不见英贤豪举。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31回 天长县同访豪杰 赐书楼大醉高朋

  话说杜慎卿做了这个大会,鲍廷玺看见他用了许多的银子,心里惊了一惊,暗想:「他这人慷慨,我何不取个便,问他借几百两银子,仍旧团起一个班子来做生意过日子?」主意已定,每日在河房里效劳。杜慎卿著实不过意。他那日晚间谈到密处,夜已深了,小厮们多不在眼前。慎卿问道:「鲍师父,你毕竟家里日子怎么样过?还该寻个生意才好。」鲍廷玺见他问到这一句话,就双膝跪在地下。杜慎卿就吓了一跳,扶他起来,说道:「这是怎的?」鲍廷玺道:「我在老爷门下,蒙老爷问到这一句话,真乃天高地厚之恩;但门下原是教班子弄行头出身,除了这事,不会做第二样。如今老爷照看门下,除非恳恩借出几百两银子,仍旧与门下做这戏行。门下寻了钱,少不得报效老爷。」杜慎卿道: 「这也容易。你请坐下,我同你商议。这教班子弄行头,不是数百金做得来的,至少也得千金。这里也无外人,我不瞒你说,我家虽有几千现银子,我却收着不敢动。为什么不敢动?我就在这一两年内要中,中了,哪里没有使唤处?我却要留着做这一件事。而今你弄班子的话,我转说出一个人来与你,也只当是我帮你一般。你却不可说是我说的。」鲍廷玺道:「除了老爷,哪里还有这一个人?」

  杜慎卿道:「莫慌。你听我说。我家共是七大房。这做礼部尚书的太老爷是我五房的。七房的太老爷是中过状元的。后来一位大老爷,做江西赣州府知府,这是我的伯父。赣州府的儿子是我第二十五个兄弟,他名叫做仪,号叫做少卿,只小得我两岁,也是一个秀才。我那伯父是个清官,家里还是祖宗丢下的些田地。伯父去世之后,他不上一万银子家俬,他是个呆子,自己就像十几万的。纹银九七,他都认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听见人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而今你在这里帮我些时,到秋凉些,我送你些盘缠,投奔他去。包你这千把银子手到拿来。」鲍廷玺道:「到那时候,求老爷写个书子与门下去。」杜慎卿道:「不相干。这书断然写不得。他做大老官是要独做,自照顾人,并不要人帮着照顾。我若写了书子,他说我已经照顾了你 他就赌气不照顾你了。如今去先投奔一个人。」鲍廷玺道:「却又投哪一个?」杜慎卿道:「他家当初有个奶公老管家,姓邵的,这人你也该认得。」鲍廷玺想起来道:「是那年门下父亲在日,他家接过我的戏去与老太太做生日。赣州府太老爷,门下也曾见过。」杜慎卿道:「这就是得很了。如今这邵奶公已死。他家有个管家王胡子,是个坏不过的奴才,他偏生听信他。我这兄弟有个毛病:但凡说是见过他家太老爷的,就是一条狗也是敬重的。你将来先去会了王胡子。这奴才好酒,你买些酒与他吃,叫他在主子眼前说你是太老爷极欢喜的人,他就连三的给你银子用了。他不欢喜人叫他老爷,你只叫他少爷。他又有个毛病:不喜欢人在他跟前说人做官,说人有钱。像你受向太老爷的恩惠这些话,总不要在他跟前说。总说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大老官 肯照顾人。他若是问你可认得我,你也说不认得。」一番话,说得鲍廷玺满心欢喜。在这里又效了两个月劳,到七月尽间,天气凉爽起来,鲍廷玺问十七老爷借了几两银子,收拾衣服行李,过江往天长进发。

  第一日过江,歇了六合县。第二日起早走了几十里路,到了一个地方,叫作四号墩。鲍廷玺进去坐下,正待要水洗脸,只见门口落下一乘轿子来。轿子里走出一个老者来,头戴方巾,身穿白纱直裰,脚下大红紬鞋,一个通红的酒糟鼻,一部大白胡须,就如银丝一般。那老者走进店门,店主人慌忙接了行李,说道:「韦四太爷来了?请里面坐。」那韦四太爷走进堂屋,鲍廷玺立起身来施礼。那韦四太爷还了礼。鲍廷玺让韦四太爷上面坐,他坐在下面,问道:「老太爷上姓是韦,不敢拜问贵处是哪里?」韦四太爷道:「贱姓韦,敝处滁州乌衣镇。长兄尊姓贵处?今往哪里去的?」鲍廷玺道:「在下姓鲍,是南京人。今往天长杜状元府里去的,看杜少爷。」韦四太爷道:「是哪一位?是慎卿?是少卿?」鲍廷玺道:「是少卿。」韦四太爷道:「他家兄弟虽有六七十个,只有这两个人招接四方宾客;其余的都闭了门在家,守着田园做举业。我所以一见就问这两个人。两个都是大江南北有名的。慎卿虽是雅人,我还嫌他有带着些姑娘气。少卿是个豪杰,我也是到他家去的,和你长兄吃了饭一同走。」鲍廷玺道:「太爷和杜府是亲戚?」韦四太爷道:「我同他家做赣州府太老爷自小同学拜盟的,极相好的。」鲍廷玺听了,更加敬重。

  当时同吃了饭,韦四太爷上轿。鲍廷玺又雇了一个驴子,骑上同行。到了天长县城门口,韦四太爷落下轿,说道:「鲍兄,我和你一同走进府里去罢。」鲍廷玺道:「请太爷上轿先行。在下还要会过他管家,再去见少爷。」韦四太爷道:「也罢。」上了轿子,一直来到杜府,门上人传了进去。杜少卿慌忙迎出来,请到厅上拜见,说道:「老伯,相别半载,不曾到得镇上来请老伯和老伯母的安。老伯一向好?」韦四太爷道:「托庇粗安。新秋在家无事,想着尊府的花园,桂花一定盛开了,所以特来看看世兄,要杯酒吃。」杜少卿道:「奉过茶,请老伯到书房里去坐。」小厮捧过茶来,杜少卿吩咐:「把韦四太爷行李请进来,送到书房里去。轿钱付与他。轿子打发回去罢。」请韦四太爷从厅后一个走巷内,曲曲折折走进去,才到一个花园。那花园一进朝东的三间。左边一个楼,便是殿元公的赐书楼。楼前一个大院落,一座牡丹台,一座芍药台。两树极大的桂花,正开的好。合面又是三间敞榭,横头朝南三间书房后,一个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条桥。过去又是三间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读书之处。当请韦四太爷坐在朝南的书房里。这两树桂花就在窗隔外。

  韦四太爷坐下问道:「娄翁尚在尊府?」杜少卿道:「娄老伯近来多病,请在内书房住,方才吃药睡下,不能出来会老伯。」韦四太爷道: 「老人家既是有恙,世兄何不送他回去?」杜少卿道:「小姪已经把他令郎、令孙,都接在此侍奉汤药。小侄也好早晚问候。」韦四太爷道:「老人家在尊府三十多年,可也还有些蓄积,家里置些产业?」杜少卿道:「自先君赴任赣川,把舍下田地房产的账目,都交付与娄老伯。每银钱出入,俱是娄老伯做主,先君并不曾问。娄老伯除每年修金四十两,其余并不沾一文。每收租时候,亲自到乡里佃户家。佃户备两样菜与老伯吃,老人家退去一样才吃一样。凡他令郎、令孙来看,只许住得两天,就打发回去,盘缠之外,不许多有一文钱,临行还要搜他身上,恐怕管家们私自送他银子。只是收来的租稻利息,遇着舍 困穷的亲戚朋友,娄老伯便极力相助。先君知道也不问。有人欠先君银钱的,娄老伯见他还不起,娄老伯把借券尽行烧去了。到而今,他老人家两个儿子,四个孙子,家里仍然赤贫如洗,小侄所以过意不去。」韦四太爷叹道:「真可谓古之君子了!」又问道:「慎卿兄在家好么?」杜少卿道: 「家兄自别后,就往南京去了。」

  正说着,家人王胡子,手里拿着一个红手本,站在窗子外,不敢进来。杜少卿看见他,说道:「王胡子,你有什么话说?手里拿的什么东西?」王胡子走进书房,把手本递上来,禀道:「南京一个姓鲍的。他是领戏班出身。他这几年是在外路生意,才回来家。他过江来叩见少爷。」杜少卿道:「他既是领班子的,你说我家里有客,不得见他。手本收下,叫他去罢。」王胡子说道:「他说受过先太老爷多少恩德,定要当面叩谢少爷。」杜少卿道:「这人是先太老爷抬举过的么?」王胡子道:「是。当年邵奶公传了他的班子过江来,太老爷着实喜欢这鲍廷玺,曾许着要照顾他的。」杜少卿道:「既如此说,你带了他进来。」韦四太爷道:「是南京来的这位鲍兄,我才在路上遇见的。」王胡子出去,领着鲍廷玺,捏手捏脚,一路走进来。看见花园宽阔,一望无际。走到书房门口一望,见杜少卿陪着客坐在那里,头戴方巾,身穿玉色夹纱直裰,脚下珠履,面皮微黄,两眉剑竖,好似画上关夫子眉毛。王胡子道:「这便是我家少爷,你过来见。」鲍廷玺进来跪下叩头。杜少爷扶住道:「你我故人,何必如此行礼。」起来作揖。作揖过了,又见了韦四太爷,杜少卿叫他坐在底下。鲍廷玺道:「门下蒙先老太爷的恩典,粉身碎骨难报。又因这几年穷忙,在外做小生意,不得来叩见少爷。今日才来请少爷的安,求少爷恕门下的罪。」杜少卿道:「方才我家人王胡子说,我家太老爷极其喜欢你,要照顾你。你既到这里,且住下了,我自有道理。」王胡子道:「席已齐了,禀少爷,在哪里坐?」韦四太爷道:「就在这里好。」杜少卿踌蹰道:「还要请一个客来。」因叫那跟书房的小厮加爵:「去后门外请张相公来罢。」加爵应诺去了。

  少刻,请了一个大眼睛黄胡子的人来,头戴瓦楞帽,身穿大阔布衣服,扭扭捏捏,做些假斯文像,进来作揖坐下,问了韦四太爷姓名。韦四太爷说了,便问:「长兄贵姓?」那人道:「晚生姓张,贱字俊民,久在杜少爷门下。晚生略知医道,连日蒙少爷相约在府里看娄太爷。」因问:「娄太爷今日吃药如何?」杜少卿便叫加爵去问。问了回来道:「娄太爷吃了药,睡了一觉,醒了。这会觉的清爽些。」张俊民又问:「此位上姓?」杜少卿道:「是南京一位鲍朋友。 」说罢,摆上席来,奉席坐下。韦四太爷首席,张俊民对坐,杜少卿主位,鲍廷玺坐在底下。斟上酒来,吃了一会。那肴馔都是自己家里整治的,极其精洁。内中有陈过三年的火腿;半斤一个的竹蟹,都剥出来脍了蟹羹。众人吃着,韦四太爷问张俊民道:「你这道谊,自然着实高明的。」张俊民道:「『熟读王叔和,不如临症多。』不瞒太爷说,晚生在江湖上胡闹,不曾读过什么医书,却是看的症不少。近来蒙少爷的教训,才晓得书是该念的。所以我有一个小儿,而今且不教他学医,从先生读著书,做了文章,就拿来给杜少爷看。少爷往常赏个批语,晚生也拿了家去读熟了,学些文理。将来再过两年,叫小儿出去考个府县考,骗两回粉汤包子吃,将来挂招牌,就可以称儒医。」韦四太爷听他说这话,哈哈大笑了。王胡子又拿一个帖子进来,禀道:「北门汪盐商家明日酬生日,请县主老爷,请少爷去做陪客。说定要求少爷到席的。」杜少卿道:「你回他我家里有客,不得到席。这人也可笑得紧!你要做这热闹事,不会请县里暴发的举人进士陪?我哪得工夫替人家陪官!」王胡子应诺去了。

  杜少卿向韦四太爷说:「老伯酒量极高的,当日同先君吃半夜;今日也要尽醉才好。」韦四太爷道:「正是。世兄,我有一句话,不好说。你这肴馔是精极的了,只是这酒是市买来的,身分有限。府上有一坛酒,今年该有八九年了,想是收着还在。」杜少卿道:「小侄竟不知道。」韦四太爷道:「你不知道,是你令先大人在江西到任的那一年,我送到船上,尊大人说:『我家里埋下一坛酒,等我做了官回来,同你老痛饮。』我所以记得。你家里去问。」张俊民笑说道:「这话,少爷真正该不知道。」杜少卿走了进去。韦四太爷道:「杜公子虽则年少,实算在我们这边的豪杰。」张俊民道:「少爷为人好极。只是手太松些,不管什么人求着他,大捧的银与人用。」鲍廷玺道:「便是门下从不曾见过像杜少爷这大方举动的人。」

  杜少卿走进去问娘子可晓得这坛酒,娘子说不知道;遍问这些家人、婆娘,都说不知道。后来问到邵老丫,邵老丫想起来道:「是有的。是老爷上任那年,做了一坛酒埋在那边第七进房子后一间小屋里,说是留着韦四太爷同吃的。这酒是二斗糯米做出来的,二十斤酿;又对了二十斤烧酒,一点水也不搀。而今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零七月了。这酒醉得死人的,弄出来,爷不要吃!」杜少爷道:「我知道了。」就叫邵老丫拿钥匙开了酒房门,带了两个小厮进去,从地下取了出来,连坛抬到书房里,叫道:「老伯,这酒寻出来了!」韦四太爷和那两个人都起身来看,说道:「是了!」打开坛头,舀出一杯来,那酒和曲糊一般,堆在杯子里,闻着喷鼻香。韦四太爷道:「有趣!这个不是别样吃法。世兄,你再叫人在街上买十斤酒来搀一搀,方可吃得。今日已是吃不成了,就放在这里,明日吃他一天。还是二位同享。」张俊民道:「自然来奉陪。」鲍廷玺道:「门下何等的人,也来吃太老爷遗下的好酒,这是门下的造化!」说罢,教加爵拿灯笼送张俊民回家去。鲍廷玺就在书房里陪着韦四太爷歇宿。杜少卿候着韦四太爷睡下,方才进去了。

  次日,鲍廷玺清晨起来,走到王胡子房里去。加爵又和一个小厮在那里坐着。王胡子问加爵道:「韦四太爷可曾起来?」加爵道:「起来了,洗脸哩。」王胡子又问那小厮道:「少爷可曾起来?」那小厮道:「少爷起来多时了,在娄太爷房里看着弄药。」王胡子道:「我家这位少爷也出奇!一个娄老爹,不过是太老爷的门客罢了!他既害了病,不过送他几两银子,打发他回去,为什么养在家里,当做祖宗看待,还要一早一晚自己伏侍!」那小厮道:「王叔,你还说这话哩!娄太爷吃的粥和菜,我们煨了,他儿子、孙子看过还不算,少爷还要自己看过了才送与娄太爷吃!人参铫子自放在奶奶房里,奶奶自己煨人参,药是不消说。一早一晚,少爷不得亲自送人参,就是奶奶亲自送人参与他吃。你要说这样话,只好惹少爷一顿骂!」说着,门上人走进来道:「王叔,快进去说声,臧三爷来了,坐在厅上要会少爷。」王胡子叫那小 道:「你娄老爹房里去请少爷,我是不去问安!」鲍廷玺道:「这也是少爷的厚道处。」

  那小厮进去请了少卿出来会臧三爷,作揖坐下。杜少卿道:「三哥,好几日不见。你文会做的热闹?」臧三爷道:「正是。我听见你门上说到远客;……慎卿在南京,乐而忘返了。」杜少卿道:「是乌衣韦老伯在这里。我今日请他,你就在这里坐坐。我和你到书房里去罢。」臧三爷道:「且坐着,我和你说话。县里王父母是我的老师,他在我跟前说了几次,仰慕你的大才,我几时同你去会会他。」杜少卿道:「像这拜知县做老师的事,只好让三哥你们做。不要说先曾祖、先祖,就先君在日,这样知县不知见过多少!他果然仰慕我,他为什么不先来拜我,倒叫我拜他?况且倒运做秀才,见了本处知县,就要称他老师!王家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我会他怎的?所以北门汪家今日请我去陪他,我也不去。」臧三爷道:「正是为此。昨日汪家已向王老师说明是请你做陪客,王老 才肯到他家来,特为要会你。你若不去,王老师也扫兴。况且你的客住在家里,今日不陪,明日也可陪。不然,我就替你陪着客,你就到汪家走走。」杜少卿道:「三哥,不要倒熟话。你这位贵老师总不是什么尊贤爱才,不过想人拜门生受些礼物。他想着我!叫他把梦做醒些!况我家今日请客,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鸭,寻出来的有九年半的陈酒。汪家没有这样好东西吃!不许多话!同我到书房里去顽! 」拉着就走。臧三爷道:「站着!你乱怎的?这韦老先生不曾会过,也要写个帖子。」杜少卿道:「这倒使得。」叫小厮拿笔砚帖子出来。臧三爷拿帖子写了:「年家眷同学晚生臧荼」,先叫小厮拿帖子到书房里,随即同杜少卿进来。韦四太爷迎着房门,作揖坐下。那两人先在那里,一同坐下。韦四太爷问臧三爷:「尊字?」杜少卿道:「臧三哥尊字蓼斋,是小姪这学里翘楚,同慎卿家兄也是同会的好友。」韦四太爷道:「久慕,久慕。」臧三爷道:「久仰老先生,幸遇。」张俊民是彼此认得的。臧蓼斋又问:「这位尊姓?」鲍廷玺道:「在下姓鲍,方才从南京回来的。」臧三爷道:「从南京来,可曾认得府上的慎卿先生?」鲍廷玺道:「十七老爷也是见过的。」

  当下吃了早饭,韦四太爷就叫把这坛酒拿出来,兑上十斤新酒,就叫烧许多红炭,堆在桂花树边,把酒坛顿在炭上。过一顿饭时,渐渐热了。张俊民领着小厮,自己动手把六扇窗格尽行下了,把桌子抬到檐内。大家坐下。又备的一席新鲜菜。杜少卿叫小厮拿出一个金杯子来,又是四个玉杯,坛子里舀出酒来吃。韦四太爷捧着金杯,吃一杯,赞一杯,说道:「好酒!」吃了半日,王胡子领着四个小厮,抬到一个箱子来。杜少卿问是什么。王胡子道:「这是少爷与奶奶、大相公新做的秋衣一箱子。才做完了,送进来与少爷查件数。裁缝工钱已打发去了。」杜少卿道:「放在这里,等我吃完了酒查。」才把箱子放下,只见那裁缝进来。王胡子道:「杨裁缝回少爷的话。」杜少卿道:「他又说什么?」站起身来,只见那裁缝走到天井里,双膝跪下,磕下头去,放声大哭。杜少卿大惊道:「杨司务!这是怎的?」杨裁缝道:「小的这些时在少爷家做工,今早领了工钱去,不想才过了一会,小的母亲得个暴病死了。小的拿了工钱家去,不想到有这一变,把钱都还了柴米店里,而今母亲的棺材衣服,一件也没有。没奈何,只得再来求少爷借几两银子与小的,小的慢慢做着工算。」杜少卿道:「你要多少银子?」裁缝道:「小户人家,怎敢望多,少爷若肯,多则六两,少则四两罢了。小的也要算着除工钱够还。」杜少卿惨然道:「我哪里要你还。你虽是小本生意,这父母身上大事,你也不可草草:将来就是终身之恨。几两银子如何使得?至少也要买口十六两银子的棺材。衣服、杂费,共须二十金。我这几日一个钱也没有。也罢,我这一箱衣服也可当得二十多两银子。王胡子,你就拿去同杨司务当了,一总把与杨司务去用 」又道:「杨司务,这事你却不可记在心里,只当忘记了的。你不是拿了我的银子去吃酒、赌钱。这母亲身上大事。人孰无母?这是我该帮你的。」杨裁缝同王胡子抬着箱子,哭哭啼啼去了。

  杜少卿入席坐下。韦四太爷道:「世兄,这事真是难得!」鲍廷玺吐着舌道:「阿弥陀佛!天下哪有这样好人!」当下吃了一天酒。臧三爷酒量小,吃到下午就吐了,扶了回去。韦四太爷这几个直吃到三更,把一坛酒都吃完了,方才散。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轻财好士,一乡多济友朋;月地花天,四海又闻豪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30回 爱少俊访友神乐观 逞风流高会莫愁湖

  话说杜慎卿同季苇萧相交起来,极其投合。当晚季苇萧因在城里承恩寺作寓,看天黑,赶进城去了。鲍廷玺跟着杜慎卿回寓。杜慎卿买酒与他吃,就问他:「这季苇兄为人何如?」鲍廷玺悉把他小时在向太爷手里考案首;后来就娶了向太爷家王总管的孙女,便是小的内姪女儿;今年又是盐运司荀大老爷照顾了他几百银子,他又在扬州尤家招了女婿。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杜慎卿听了,笑了一笑,记在肚里,就留他在寓处歇。夜里又告诉向太爷待他家这一番恩情,杜慎卿不胜叹息。又说到他娶了王太太的这些疙瘩事,杜慎卿大笑了一番。歇过了一夜。

  次早,季苇萧同着王府里那一位宗先生来拜。进来作揖坐下,宗先生说起在京师赵王府里同王、李七子唱和。杜慎卿道:「凤洲、于鳞,都是敝世叔。」又说到宗子相;杜慎卿道:「宗考功便是先君的同年。」那宗先生便说同宗考功是一家,还是弟兄辈。杜慎卿不答应。小厮捧出茶来吃了,宗先生别了去,留季苇萧在寓处谈谈。杜慎卿道:「苇兄,小弟最厌的人,开口就是纱帽!方才这一位宗先生说到敝年伯,他便说同他是弟兄!这怕而今敝年伯也不要这一个潦倒的兄弟!」说着,就捧上饭来。

  正待吃饭,小厮来禀道:「沉媒婆在外回老爷话。」慎卿道:「你叫他进来。何妨?」小厮出去领了沈大脚进来。杜慎卿叫端一张凳子与他在底下坐着。沈大脚问:「这位老爷?」杜慎卿道:「这是安庆季老爷。」因问道:「我托你的怎样了?」沈大脚道:「正是。十七老爷把这件事托了我,我把一个南京城走了大半个,因老爷人物生得太齐整了,料想那将就些的姑娘配不上,不敢来说。如今亏我留神打听,打听得这位姑娘,在花牌楼住,家里开着机房,姓王。姑娘十二分的人才,还多著半分。今年十七岁。不要说姑娘缥致,这姑娘有个兄弟,小他一岁若是妆扮起来,淮清桥有十班的小旦,也没有一个赛得过他!也会唱支把曲子,也会串个戏。这姑娘再没有说的,就请老爷去看。」杜慎卿道:「既然如此,也罢。你叫他收拾,我明日去看。」沈大脚应诺去了。

  季苇萧道:「恭喜纳宠。」杜慎卿愁着眉道:「先生,这也为嗣续大计,无可奈何。不然,我做这样事怎的?」季苇萧道:「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先生怎反如此说?」杜慎卿道:「苇兄,这话可谓不知我了。我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妇人哪有一个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季苇萧又要问,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帖子,走了进来,说道:「外面有个姓郭的芜湖人来拜。」杜慎卿道:「我哪里认得这个姓郭的?」季苇萧接过帖子来看了,道:「这就是寺门口图书店的郭铁笔。想他是刻了两方图书来拜先生,叫他进来坐坐。」杜慎卿叫大小厮请他进来。郭铁笔走进来作揖,道了许多仰慕的话,说道:「尊府是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门生故吏,天下都散满了。督、抚、司、道,在外头做,不计其数。管家们出去,做的是九品杂职官。季先生,我们自小听见说的:天长杜府老太太生这位太老爷,是天下第一个才子,转眼就是一个状元。」说罢,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子,里面盛着两方图书,上写着「台印」,双手递将过来。杜慎卿接了,又说了些闲话,起身送了出去。杜慎卿回来,向季苇萧道:「他一见我偏生有这些恶谈,却亏他访得的确!」季苇萧道:「尊府之事,何人不知?」

  当下收拾酒,留季苇萧坐。摆上酒来,两人谈心。季苇萧道:「先生生平有山水之好么?」杜慎卿道:「小弟无济胜之具,就登山临水,也是勉强。」季苇萧道:「丝竹之好可有的。」杜慎卿道: 「偶一听之,可也;听久了,也觉嘈嘈杂杂,聒耳得紧。」又吃了几杯酒,杜慎卿微醉上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苇兄!自古及今,人都打不破的是个『情』字!」季苇萧道:「人情无过男女,方才吾兄说非是所好。」杜慎卿笑道:「长兄,难道人情只有男女么?朋友之情,更胜于男女!你不看别的,只有鄂君绣被的故事。据小弟看来,千古只有一个汉哀帝要禅天下与董贤,这个独得情之正;便尧舜揖让,也不过如此。可惜无人能解!」季苇萧道:「是了,吾兄生平可曾遇着一个知心情人么?」杜慎卿道:「假使天下有这样一个人,又与我同生同死,小弟也不得这样多愁善病!只为缘悭分浅,遇不着 个知己,所以对月伤怀,临风洒泪!」季苇萧道:「要这一个,还当梨园中求之。」杜慎卿道:「苇兄,你这话更外行了。比如要在梨园中求,便是爱女色的要于青楼中求一个情种,岂不大错?这事要相遇于心腹之间,相感于形骸之外,方是天下第一等人!」又拍膝嗟叹道:「天下终无此一人,老天就肯辜负我杜慎卿万斛愁肠,一身侠骨!」说着,掉下泪来。季苇萧暗道:「他已经着了魔了,待我且耍他一耍。」因说道:「先生,你也不要说天下没有这个人。小弟曾遇见一个少年,不是梨园,也不是我辈,是一个黄冠。这人生得飘逸风流,确又是个男美,不是像个妇人。我最恼人称赞美男子,动不动说像个女人。这最可笑!如果要像女人,不如去看女人了!天下原另有一种男美,只是人不知道!」杜慎卿拍着案道:「只一句话该圈了!你且说这人怎的?」季苇萧道:「他如此妙品,有多少人想物色他的,他却轻易不肯同人一笑,却又爱才的紧。小弟因多了几岁年纪,在他面前,自觉形秽,所以不敢痴心想着相与他。长兄,你会会这个人,看是如何?」杜慎卿道:「你几时去同他来?」季苇萧道:「我若叫得他来,又不作为奇了。须是长兄自己去访着他。」杜慎卿道:「他住在哪里?」季苇萧道:「他 神乐观。」杜慎卿道:「他姓什么?」季苇萧道:「姓名此时还说不得:若泄漏了机关,传得他知道,躲开了,你还是会不着。如今我把他的姓名写了,包在一个纸包子里,外面封好,交与你;你到了神乐观门口,才许拆开来看;看过就进去找,一找就找着的。」杜慎卿笑道:「这也罢了。」当下季苇萧走进房里,把房门关上了,写了半日,封得结结实实,封面上草个「敕令」二字,拿出来递与他,说道:「我且别过罢。俟明日会遇了妙人,我再来贺你。」说罢,去了。

  杜慎卿送了回来,向大小厮道:「你明日早去回一声沈大脚,明日不得闲到花牌楼去看那家女儿,要到后日才去。明早叫轿夫,我要到神乐观去看朋友。」吩咐已毕,当晚无事。次早起来,洗脸,擦肥皂,换了一套新衣服,遍身多薰了香,将季苇萧写的纸包子放在袖里,坐轿子,一直来到神乐观。将轿子落在门口,自己步进山门,袖里取出纸包来拆开一看,上写道:「至北廊尽头一家桂花道院,问扬州新来道友来霞士便是。」杜慎卿叫轿夫伺候着,自己曲曲折折走到里面,听得里面一派鼓乐之声,就在前面一个斗姆阁。那阁门大开,里面三间敞厅。中间坐着一个看陵的太监,穿着蟒袍,左边一路板凳上坐着十几人唱生旦的戏子,右边一路板凳上坐着七八个少年的小道士,正在那里吹唱取乐。

  杜慎卿心里疑惑:「莫不是来霞士也在这里面?」因把小道士一个个的都看过来,不见一个出色的。又回头来看看这些戏子,也平常。又自心里想道:「来霞士他既是自己爱惜,他断不肯同了这般人在此。我还到桂花院里去问。」来到桂花道院,敲开了门,道人请在楼下坐着。杜慎卿道:「我是来拜扬州新到来老爷的。」道人道:「来爷在楼上。老爷请坐。我去请他下来。」道人去了一会,只见楼上走下一个肥胖的道士来,头戴道冠,身穿沉香色直裰,一副油晃晃的黑脸,两道重眉,一个大鼻子,满腮胡须,约有五十多岁的光景。那道士下来作揖奉坐,请问:「老爷尊姓贵处?」杜慎卿道:「敝处天长,贱姓杜。」那道士道:「我们桃源旗领的天长杜府的本钱,就是老爷尊府?」杜慎卿道:「便是。」道士满脸堆下笑来,连忙足恭道:「小道不知老爷到省,就该先来拜谒,如何反劳老爷降临?」忙叫道人快煨新鲜茶来,捧出果碟来。

  杜慎卿心里想:「这自然是来霞士的师父。」因问道:「有位来霞士,是令徒?令孙?」那道士道:「小道就是来霞士。」杜慎卿吃了一惊,说道:「哦!你就是来霞士!」自己心里忍不住,拿衣袖掩着口笑。道士不知道什么意思,摆上果碟来,殷勤奉茶,又在袖里摸出一卷诗来请教。慎卿没奈何,只得勉强看了一看,吃了两杯茶,起身辞别。道士定要拉着手送出大门,问明了:「老爷下处在报恩寺,小道明日要到尊寓着实盘桓几日!」送到门外,看着上了轿子,方才进去了。杜慎卿上了轿,一路忍笑不住,心里想:「季苇萧这狗头,如此胡说!」

  回到下处,只见下处小厮说:「有几位客在里面。」杜慎卿走进去,却是萧金铉同辛东之、金寓刘、金东崖来拜。辛东之送了一幅大字,金寓刘送了一副对子,金东崖把自己纂的《四书讲章》送来请教。作揖坐下,各人叙了来历。吃过茶,告别去了。杜慎卿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向大小厮说道:「一个当书办的人都跑了回来讲究《四书》!圣贤可是这样人讲的!」正说着,宗老爷家一个小厮拿着一封书子,送一幅行乐图来求题。杜慎卿只觉得可厌,也只得收下,写回书打发那小厮去了。次日便去看定了妾,下了插定,择三日内过门,便忙着搬河房里娶妾去了。

  次日,季苇萧来贺,杜慎卿出来会。他说道:「咋晚如夫人进门,小弟不曾来闹房,今日贺迟有罪!」杜慎卿道:「昨晚我也不曾备席,不曾奉请。」季苇萧笑道:「前日你得见妙人么?」杜慎卿道:「你这狗头!该记着一顿肥打!但是你的事还做的不俗,所以饶你!」季苇萧道:「怎的该打?我原说是美男,原不是像个女人。你难道看的不是?」杜慎卿道:「这就真正打了!」正笑着,只见来道士同鲍廷玺一齐走进来贺喜,两人越发忍不住笑。杜慎卿摇手叫季苇萧不要笑了。四人作揖坐下,杜慎卿留着吃饭。吃过了饭,杜慎卿说起那日在神乐观看见斗姆阁一个太监,左边坐着戏子,右边坐着道士,在那里吹唱作乐。季苇萧道:「这样快活的事,偏与这样人受用,好不可恨!」杜慎卿道:「苇萧兄,我倒要做一件希奇的事,和你商议。」季苇萧道:「什么希奇事?」

  杜慎卿问鲍廷玺道:「你这门上和桥上共有多少戏班子?」鲍廷玺道:「一百三十多班。」杜慎卿道:「我心里想做一个胜会,择一个日子,捡一个极大的地方,把这一百几十班做旦脚的都叫了来,一个人做一出戏。我和苇兄在旁边看着,记清了他们身段、模样,做个暗号,过几日评他个高下,出一个榜,把那色艺双绝的取在前列,贴在通衢。但这些人不好白传他,每人酬他五钱银子,荷包一对,诗扇一把。这顽法好么?」季苇萧跳起来道:「有这样妙事,何不早说!可不要把我乐死了!」鲍廷玺笑道:「这些人,让门下去传。他每人又得五钱银子;将来老爷们替他取了出来,写在榜上,他又出了名。门下不好说,那取在前面的,就是相与大老官,也多相与出几个钱来。他们听见这话,哪一个不滚来做戏!」来道士拍着手道:「妙!妙!道士也好 个识面!不知老爷们那日可许道士来看?」杜慎卿道:「怎么不许?但凡朋友相知,都要请了到席。」季苇萧道:「我们而今先商议是个什么地方。」鲍廷玺道:「门下在水西门住,水西门外最熟。门下去借莫愁湖的湖亭。那里又宽敞,又凉快。」苇萧道:「这些人是鲍姑老爷去传,不消说了,我们也要出一个知单。定在甚日子?」道士道:「而今是四月二十头,鲍老爹去传几日,及到传齐了,也得十来天功夫,竟是五月初三罢。」杜慎卿道:「苇兄,取过一个红全帖来,我念着,你写。」季苇萧取过帖来,拿笔在手。慎卿念道:「安庆季苇萧,天长杜慎卿,择于五月初三日,莫愁湖湖亭大会。通省梨园子弟各班愿与者,书名画知,届期齐集湖亭,各演杂剧。每位代轿马五星,荷包、诗扇、汗巾三件。如果色艺双绝,另有表礼奖赏。风雨无阻。特此预传。」

  写毕,交与鲍廷玺收了。又叫小厮到店里取了百十把扇子来。季苇萧、杜慎卿、来道士,每人分了几十把去写,便商量请这些客。季苇萧拿一张红纸铺在面前,开道:宗先生、辛先生、金东崖先生、金寓刘先生、萧金铉先生、诸葛先生、季先生、郭铁笔、僧宫老爷、来道士老爷、鲍老爷。连两位主人,共十三位。就用这两位名字写起十一副帖子来。料理了半日,只见娘子的兄弟王留歌,带了一个人,挑着一担东西,两只鸭,两只鸡,一只鹅,一方肉,八色点心,一瓶酒,来看姐姐。杜慎卿道:「来的正好!」他向杜慎卿见礼。杜慎卿拉住了细看他时,果然标致,他姐姐着实不如他;叫他进去见了姐姐就出来坐。吩咐把方才送来的鸡鸭收拾出来吃酒。他见过姐姐,出来坐着。杜慎卿就把湖亭做会的话告诉了他。留歌道:「有趣!那日我也串一出!」季苇萧道:「岂但,今日就要请教一只曲子,我们听听。」王留歌笑了一笑。到晚捧上酒来,吃了一会。鲍廷玺吹笛子,来道士打板,王留歌唱了一只「『碧云天,长亭饯别」。音韵悠扬,足唱了三顿饭时候才完。众人吃得大醉,然后散了。

  到初三那日,发了两班戏箱在莫愁湖。季、杜二位主人先到,众客也渐渐的来了。鲍廷玺领了六七十个唱旦的戏子,都是单上画了「知」字的,来叩见杜少爷。杜慎卿叫他们先吃了饭,都装扮起来,一个个都在亭子前走过,细看一番,然后登场做戏。众戏子应诺去了。诸名士看这湖亭时,轩窗四起,一转都是湖水围绕,微微有点薰风,吹得波纹如縠。亭子外一条板桥,戏子装扮了进来,都从这桥上过。杜慎卿叫掩上了中门,让戏子走过桥来,一路从回廊内转去,进东边的格子,一直从亭子中间走出西边的格子去,好细细看他们袅娜形容。

  当下戏子吃了饭,一个个装扮起来,都是簇新的包头,极新鲜的褶子,一个个过了桥来,打从亭子中间走去。杜慎卿同季苇萧二人,手内暗藏纸笔,做了记认。少刻,摆上酒席,打动锣鼓,一个人上来做一出戏。也有做「请宴」的,也有做「窥醉」的,也有做「借茶」的,也有做「刺虎」的,纷纷不一。后来王留歌做了一出「思凡」。到晚上,点起几百盏明角灯来,高高下下,照耀如同白日。歌声缥缈,直入云霄。城里那些做衙门的、开行的、开字号店的有钱的人,听见莫愁湖大会,都来雇了湖中打鱼的船,搭了凉篷,挂了灯,都撑到湖中左右来看。看到高兴的时候,一个个齐声喝采,直闹到天明才散。那时城门已开,各自进城去了。

  过了一日,水西门口挂出一张榜来,上写:第一名,芳林班小旦郑魁官;第二名,灵和班小旦葛来官;第三名,王留歌。其余共合六十多人,都取在上面。鲍廷玺拉了郑魁官到杜慎卿寓处来见,当面叩谢。杜慎卿又称了二两金子,托鲍廷玺到银匠店里打造一只金杯,上刻「艳夺樱桃」四个字,特为奖赏郑魁官。别的都把荷包、银子、汗巾、诗扇,领了去。

  那些小旦,取在十名前的,他相与的大老官来看了榜,都忻忻得意,也有拉了家去吃酒的,也有买了酒在酒店里吃酒庆贺的;这个吃了酒,那个又来吃,足吃了三四天的贺酒。自此,传遍了水西门,闹动了淮清桥。这位杜十七老爷,名震江南。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才子之外,更有奇人;花酒陶情之余,复多韵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29回 诸葛佑僧寮遇友 杜慎卿江郡纳姬

  话说僧官正在萧金铉三人房里闲坐,道人慌忙来报:「那个人又来了。」僧官就别了三位,同道人出去,问道人:「可又是龙三那奴才?」道人道:「怎么不是?他这一回来的把戏更出奇!老爷,你自去看。」僧官走到楼底下,看茶的正在门口煽着炉子。僧官走进去,只见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一副乌黑的脸,两只黄眼睛珠,一嘴胡子,头戴一顶纸剪的凤冠,身穿蓝布女褂,白布单裙,脚底下大脚花鞋,坐在那里。两个轿夫站在天井里要钱。那人见了僧官,笑容可掬,说道:「老爷,你今日喜事,我所以绝早就来替你当家。你且把轿钱替我打发去着。」僧官愁着眉道:「龙老三!你又来做什么?这是个什么样子!」慌忙把轿钱打发了去,又道:「龙老三,你还不把那些衣服脱了!人看着怪模怪样!」龙三道:「老爷,你好没良心!你做官到任,除了不打金凤冠与我戴,不做大红补服与我穿,我做太太的人,自己戴了一个纸凤冠,不怕人笑也罢了,你还叫我去掉了是怎的?」僧官道:「龙老三,顽是顽,笑是笑。虽则我今日不曾请你,你要上门怪我,也只该好好走来。为什么妆这个样子?」龙三道:「老爷,你又说错了。『夫妻无隔宿之仇』。我怪你怎的?」僧官道:「我如今自己认不是罢了。是我不曾请你,得罪了你。你好好脱了这些衣服,坐着吃酒,不要妆疯做痴,惹人家笑话!龙三道:「这果然是我不是。我做太太的人,只该坐在房里,替你装围碟,剥果子,当家料理;哪有个坐在厅上的?惹得人说你家没内外。」说着,就往房里走。

  僧官拉不住,竟走到房里去了。僧官跟到房里,说道:「龙老三!这喇伙的事,而今行不得!惹得上面官府知道了,大家都不便!」龙三道:「老爷,你放心。自古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僧官急得乱跳。他在房里坐的安安稳稳的,吩咐小和尚:「叫茶上拿茶来与太太吃。」僧官急得走进走出。恰走出房门,遇着萧金铉三位走来,僧官拦不住。三人走进房,季恬逸道:「噫!哪里来的这位太太!」那太太站起来说道:「三位老爷请坐。」僧官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三个人忍不住的笑。道人飞跑进来说道:「府里尤太爷到了。」僧官只得出去陪客。那姓尤、姓郭的两个书办,进来作揖,坐下吃茶,听见隔壁房里有人说话,就要走进去,僧官又拦不住。二人走进房,见了这个人,吓了一跳道:「这是怎的!」止不住就要笑。当下四五个人一齐笑起来。僧官急得没法,说道:「诸位太爷,他是个喇子。他屡次来骗我。」尤书办笑道:「他姓什么?」僧官道:「他叫做龙老三。」郭书办道:「龙老三,今日是僧官老爷的喜事,你怎么到这里胡闹?快些把这衣服都脱了,到别处去!」龙三道:「太爷,这是我们私情事,不要你管。」尤书办道:「这又胡说了!你不过是想骗他!也不是这个骗法!」萧金铉道:「我们大家拿出几钱银子来舍了这畜生去罢!免得在这里闹的不成模样!」那龙三哪里肯去。

  大家正讲着,道人又走进来说道:「司里董太爷同一位金太爷已经进来了。」说着,董书办同金东崖走进房来。东崖认得龙三,一见就问道:「你是龙三?你这狗头,在京里拐了我几十两银子走了,怎么今日又在这里妆这个模样?分明是骗人!其实可恶!」叫跟的小子:「把他的凤冠抓掉了,衣服扯掉了,赶了出去!」龙三见是金东崖,方才慌了,自己去了凤冠,脱了衣服,说道:「小的在这里伺候。 」金东崖道:「哪个要你伺候!你不过是骗这里老爷!改日我劝他赏你些银子,作个小本钱,倒可以;你若是这样胡闹,我即刻送到县里处你!」龙三见了这一番,才不敢闹,谢了金东崖,出去了。僧官才把众位拉到楼底下从新作揖奉坐,向金东崖谢了又谢。

  看茶的捧上茶来吃了。郭书办道:「金太爷一向在府上,几时到江南来的?」金东崖道:「我因近来赔累的事不成话说,所以决意返舍。到家,小儿侥幸进了一个学,不想反惹上一场是非。虽然真的假不得,却也丢了几两银子。在家无聊,因运司荀老先生是京师旧交,特到扬州来望他一望。承他情,荐在匣上,送了几百两银子。」董书办道:「金太爷,你可知道荀大人的事?」金东崖道:「不知道。荀大人怎的?」董书办道:「荀大人因贪赃拿问了,就是这三四日的事。」金东崖道:「原来如此。可见『旦夕祸福』!」郭书办道:「尊寓而今在哪里?」董书办道:「太爷已是买了房子,在利涉桥河房。」众人道:「改日再来拜访。」金东崖又问了三位先生姓名。三位俱各说了。金东崖道:「都是名下先生。小弟也注有些经书,容日请教。」

  当下陆陆续续到了几十位客。落后来了三个戴方巾的和一个道士;走了进来,众人都不认得。内中一个戴方巾的道:「哪位是季恬逸先生?」季恬逸道:「小弟便是。先生有何事见教?」那人袖子里拿出一封书子来,说道:「季苇兄多致意。」季恬逸接着,拆开同萧金铉、诸葛天申看了,才晓得是辛东之、金寓刘、郭铁笔、来霞士,便道:「请坐。」四人见这里有事,就要告辞。僧官拉着他道:「四位远来,请也请不至,便桌坐坐。」断然不放了去。四人只得坐下。金东崖就问起荀大人的事来:「可是真的?」郭铁笔道:「是我们下船那日拿问的。」当下唱戏,吃酒。吃到天色将晚,辛东之同金寓刘赶进城,在东花园庵里歇去。这坐客都散了。郭铁笔同来道士在诸葛天申下处住了一夜。次日,来道士到神乐观寻他的师兄去了。郭铁笔在报恩寺门口租了一间房,开图书店。

  季恬逸这三个人在寺门口聚升楼起了一个经折,每日赊米买菜和酒吃,一日要吃四五钱银子。文章已经选定,叫了七八个刻字匠来刻;又赊了百十桶纸来,准备刷印。到四五个月后,诸葛天申那二百两多银子所剩也有限了,每日仍旧在店里赊着吃。

  那日,季恬逸和萧金铉在寺里闲走。季恬逸道:「诸葛先生的钱也有限了,倒欠下这些债,将来这个书不知行与不行,这事怎处?」萧金铉道:「这原是他情愿的事,又没有那个强他。他用完了银子,他自然家去再讨,管他怎的!」正说着,诸葛天申也走来了,两人不言语了。三个同步了一会,一齐回寓,却迎着一乘轿子,两担行李。三个人跟着进寺里来。那轿揭开帘子,轿里坐着一个戴方巾的少年,诸葛天申依稀有些认得。那轿来的快,如飞的就过去了。诸葛天申道:「这轿子里的人,我有些认得他。」因赶上几步,扯着他跟的人,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那人道:「是天长杜十七老爷。」诸葛天申回来,同两人睃着那轿和行李一直进到老退居隔壁那和尚家去了。诸葛天申向两人道:「方才这进去的是天长杜宗伯的令孙,我认得他。是我们那边的名土。不知他来做什么?我明日去会他。」

  次日,诸葛天申去拜,那里回不在家。一直到三日,才见那杜公孙来回拜。三人迎了出去。那正是春暮夏初,天气渐暖。杜公孙穿着是莺背色的夹纱直裰,手摇诗扇,脚踏丝履,走了进来。三人近前一看,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温恭而雅,飘然有神仙之概。这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子。进来与三人相见,作揖让坐。杜公孙问了两位的姓名、籍贯,自己又说道:「小弟贱名倩,贱字慎卿。」说过,又向诸葛天申道:「天申兄,还是去年考较时相会,又早半载有余了。」诸葛天申向二位道:「去岁申学台在敝府合考二十七州县诗赋,是杜十七先生的首卷。」杜慎卿笑道:「这是一时应酬之作,何足挂齿?况且那日小弟小恙进场,以药物自随,草草塞责而已。」萧金铉道:「先生尊府,江南王谢风流,各郡无不钦仰。先生大才,又是尊府『白眉』,今日幸会,一切要求指教。」杜慎卿道:「各位先生一时名宿,小弟正要请教,何得如此倒说!」当下坐着,吃了一杯茶,一同进到房里。见满桌堆着都是选的刻本文章,红笔对的样,花藜胡哨的。杜慎卿看了,放在一边。忽然翻出一首诗来,便是萧金铉前日在乌龙潭春游之作。杜慎卿看了,点一点头道:「诗句是清新的。」便问道:「这是萧先生大笔?」萧金铉道:「是小弟拙作,要求先生直教。」杜慎卿道:「如不见怪,小弟也有一句盲瞽之言。诗以气体为主,如尊作这两句:『桃花何苦红如此?杨柳忽然青可怜。』岂非加意作出来的?但上一句诗,只要添一个字,问『桃花何苦红如此?便是《贺新郎》中间一句好词,如今先生把他作了诗,下面又强对了一句,便觉索然了。」几句话把萧金铉说的透身冰冷。季恬逸道:「先生如此谈诗,若与我家苇萧相见,一定相合。」杜慎卿道:「苇萧是同宗么?我也曾见过他的诗,才情是有些的。」坐了一会,杜慎卿辞别了去。

  次日,杜慎卿写个说帖来道:「小寓牡丹盛开,薄治杯茗,屈三兄到寓一谈。」三人忙换了衣裳,到那里去。只见寓处先坐着一个人。三人进来,同那人作揖让坐。杜慎卿道:「这位鲍朋友是我们自己人,他不僭诸位先生的坐。」季恬逸方才想起是前日带信来的鲍老爹,因向二位先生道:「这位老爹就是苇萧的姑岳。」因问:「老爹在这里为什么?」鲍廷玺大笑道:「季相公,你原来不晓得。我是杜府太老爷累代的门下,我父子两个受太老爷多少恩惠,如今十七老爷到了,我怎敢不来问安?」杜慎卿道:「不必说这闲话,且叫人拿上酒来。」

  当下鲍廷玺同小子拾桌子。杜慎卿道:「我今日把这些俗品都捐了,只是江南时鱼、樱、笋下酒之物,与先生们挥麈清谈。」当下摆上来,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几个盘子。买的是永宁坊上好的橘酒,斟上酒来。杜慎卿极大的酒量,不甚吃菜;当下举箸让众人吃菜,他只拣了几片笋和几个樱桃下酒。传杯换盏,吃到午后,杜慎卿叫取点心来,便是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的烧卖,鹅油酥,软香糕,每样一盘拿上来。众人吃了,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杜慎卿自己只吃了一片软香糕和一碗茶,便叫收下去了,再斟上酒来。萧金铉道:「今日对名花,聚良朋,不可无诗。我们即席分韵,何如?」杜慎卿笑道:「先生,这是而今诗社里的故套。小第看来,觉得雅的这样俗,还是清谈为妙。」说着,把眼看了鲍廷玺一眼。鲍廷玺笑道:「还是门下效劳。」便走进房去,拿出一只笛子来,去了锦套,坐在席上,鸣鸣咽咽,将笛子吹着;一个小小子走到鲍廷玺身边站着,拍着手,唱李太白《清平调》。真乃穿云裂石之声,引商刻羽之奏。三人停杯细听。杜慎卿又自饮了几杯。吃到月上时分,照耀得牡丹花色越发精神,又有一树大绣球,好像一堆白雪。三个人不觉得手舞足蹈起来。杜慎卿也颓然醉了。只见老和尚慢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子,打开来,里面拿出一串祁门小炮樟,口里说道:「贫僧来替老爷醒酒。」就在席上点着,熚熚烞烞响起来。杜慎卿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去了,那硝黄的烟气还缭绕酒席左右。三人也醉了,站起来,把脚不住,告辞要去。杜慎卿笑道:「小弟醉了,恕不能奉送。鲍师父,你替我送三位老爷出去。你回来在我这里住。」鲍廷玺拿着烛台,送了三位出来,关门进去。三人回到下处,恍惚如在梦中。次日,卖纸的客人来要钱,这里没有,吵闹了一回;随即就是聚升楼来讨酒帐,诸葛天申称了两把银子给他收着再算。三人商议要回杜慎卿的席,算计寓处不能备办,只得拉他到聚升楼坐坐。

  又过了一两日,天气甚好,三人在寓处吃了早点心,走到杜慎卿那里去。走进门,只见一个大脚婆娘同他家一个大小子坐在一个板凳上说话。那小子见是三位,便站起来。季恬逸拉着他问道:「这是什么人?」那小子道:「做媒的沈大脚。」季恬逸道:「他来做什么?」那小子道:「有些别的事。」三人心里就明白,想是他要娶小,就不再问。走进去,只见杜慎卿正在廊下闲步,见三人来,请进坐下。小小子拿茶来吃了。诸葛天申道:「今日天气甚好,我们来约先生寺外玩玩。」杜慎卿带着这小小子同三人步出来,被他三人拉到聚升楼酒馆里。杜慎卿不能推辞,只得坐下。季恬逸见他不吃大荤,点了一卖板鸭、一卖鱼、一卖猪肚、一卖杂脍,拿上酒来。吃了两杯酒,众人奉他吃菜,杜慎卿勉强吃了一块板鸭,登时就呕吐起来。众人不好意思。因天气尚早,不大用酒,搬上饭来。杜慎卿拿茶来泡了一碗饭,吃了一会,还吃不完,递与那小小子拿下去吃了。当下三人把那酒和饭都吃完了,下楼会帐。萧金铉道:「慎卿兄,我们还到雨花台岗儿上走走。」杜慎卿道:「这最有趣。」一同步上岗子,在各庙宇里见方、景诸公的祠甚是巍峨。又走到山顶上,望着城内万家烟火,那长江如一条白练,琉璃塔金壁辉煌,照人眼目。杜慎卿到了亭子跟前,太阳地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大家借草就坐在地下。诸葛天申见远远的一座小碑,跑去看,看了回来,坐下说道:「那碑上刻的是『夷十族处』。」杜慎卿道:「列位先生,这『夷十族』的话是没有的。汉法最重,『夷三族』,是父党、母党、妻党。这方正学所说的九族,乃是高、曾、祖、考、子、孙、曾、元;只是一族。母党、妻党还不曾及,哪里诛得到门生上?况且永乐皇帝也不如此惨毒。本朝若不是永乐振作一番,信着建文软弱,久已弄成个齐梁世界了!」萧金铉道:「先生,据你说,方先生何如?」杜慎卿道:「方先生迂而无当。天下多少大事,讲那皋门、雉门怎么?这人朝服斩于市,不为冤枉的!」

  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当下下了岗子回来。进了寺门,诸葛天申道:「且到我们下处坐坐。」杜慎卿道:「也好。」一同来到下处。才进了门,只见季苇萧坐在里面。季恬逸一见了,欢喜道:「苇兄!你来了?」季苇萧道:「恬逸兄,我在刻字店里找问,知道你搬在这里。」便问:「此三位先生尊姓?」季恬逸道:「此位是盱眙诸葛天申先生。此位就是我们同乡萧金铉先生,你难道不认得?」季苇萧道:「先生是住在北门的?」萧金铉道:「正是。」季苇萧道:「此位先生?」季恬逸道:「这位先生,说出来你更欢喜哩。他是天长杜宗伯公公孙杜十七先生讳倩、字慎卿的。你可知道他么?」季苇萧惊道:「就是去岁宗师考取贵府二十七州县的诗赋首卷杜先生?小弟渴想久了!今日才得见面!」倒身拜下去。杜慎卿陪他磕了头起来。众位多见过了礼,正待坐下,只听得一个人笑着吆喝了进来,说道:「各位老爷今日吃酒过夜!」季苇萧举眼一看,原来就是他姑丈人;忙问道:「姑老爷,你怎么也来在这里?」鲍廷玺道:「这是我家十七老爷,我是他门下人,怎么不来?姑爷,你原来也是好相与?」萧金铉道:「真是『眼前一笑皆知己,不是区区陌路人』。」一齐坐下。季苇萧道:「小弟虽年少,浪游江湖,阅人多矣,从不曾见先生珠辉玉映。真乃天上仙班!今对着先生,小弟亦是神仙中人了。」杜慎卿道: 「小弟得会先生,也如成连先生刺船海上,令我移情!」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高会,江南又见奇踪;卓荦英姿,海内都传雅韵。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28回 季苇萧扬州入赘 萧金铉白下选书

  话说鲍廷玺走到阊门,遇见跟他哥的小厮阿三。阿三前走,后面跟了一个闲汉,挑了一担东西,是些三牲和些银锭、纸马之类。鲍廷玺道:「阿三,倪大太爷在衙门里么?你这些东西叫人挑了同他到哪里去?」阿三道:「六太爷来了!大太爷自从南京回来,进了大老爷衙门,打发人上京接太太去,去的人回说,太太已于前月去世。大太爷着了这一急,得了重病,不多几日,就归天了。大太爷的灵柩现在城外厝着,小的便搬在饭店里住。今日是大太爷头七,小的送这三牲纸马到坟上烧纸去。」鲍廷玺听了这话,两眼大睁着,话也说不出来,慌问道:「怎么说?大太爷死了?」阿三道:「是,大太爷去世了。」鲍廷玺哭倒在地,阿三扶了起来。当下不进城了,就同阿三到他哥哥厝基的所在,摆下牲醴,浇奠了酒,焚起纸钱。哭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兄弟来迟一步,就不能再见大哥一面!」说罢,又恸哭了一场。阿三劝了回来,在饭店里住下。

  次日,鲍廷玺将自己盘缠又买了一副牲醴、纸钱去上了哥哥坟,回来,连连在饭店里住了几天,盘缠也用尽了,阿三也辞了他往别处去了。思量没有主意,只得把新做来的一件见抚院的紬直裰当了两把银子,且到扬州寻寻季姑爷再处。当下搭船,一直来到扬州,往道门口去问季苇萧的下处。门簿上写着「寓在兴教寺」。忙找到兴教寺,和尚道:「季相公么?他今日在五城巷引行公店隔壁尤家招亲,你到那里去寻。」鲍廷玺一直找到尤家,见那家门口挂着彩子。三间敞厅,坐了一敞厅的客。正中书案上,点着两枝通红的蜡烛;中间悬着一轴百子图的画;两边贴着朱笺纸的对联,上写道:「清风明月常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季苇萧戴着新方巾,穿着银红紬直裰,在那里陪客;见了鲍廷玺进来,吓了一跳,同他作了揖,请他坐下,说道:「姑老爷才从苏州回来的?」鲍廷玺道:「正是。恰又遇着姑爷恭喜,我来吃喜酒。」座上的客问:「此位尊姓?」季苇萧代答道:「这舍亲姓鲍,是我的贱内的姑爷,是小弟的姑丈人。」众人道:「原来是姑太爷。失敬!失敬!」鲍廷玺问:「各位大爷尊姓?」季苇萧指着上首席坐的两位道:「这位是辛东之先生,这位是金寓刘先生,二位是扬州大名士。作诗的从古也没有这好的。又且书法绝妙,天下没有第三个。」 

  说罢,摆上饭来。二位先生首席,鲍廷玺三席,还有几个人,都是尤家亲戚,坐了一桌子。吃过了饭,这些亲戚们同季苇萧里面料理事去了。鲍廷玺坐着,同那两位先生攀谈。辛先生道:「扬州这些有钱的盐呆子,其实可恶!就如河下兴盛旗冯家,他有十几万银子。他从徽州请了我出来,住了半年,我说:『你要为我的情,就一总送我二三千银子。』他竟一毛不拔!我后来向人说:『冯家他这银子该给我的。他将来死的时候,这十几万银子,一个钱也带不去,到阴司里是个穷鬼。阎王要盖『森罗宝殿』,这四个字的匾,少不的是请我写,至少也得送我一万银子!我那时就把几千与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计较!』」说罢,笑了。金先生道:「这话一丝也不错!前日不多时,河下方家来请我写一副对联,共是二十二个字。他叫小厮送了八十两银子来谢我。我叫他小厮到跟前,吩咐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爷,说:金老爷的字,是在京师王爷府里品过价钱的:小字是一两一个,大字十两一个。我这二十二个字,平买平卖,时价值二百二十两银子。你若是二百一十九两九钱,也不必来取对联。』那小厮回家去说了。方家这畜生,卖弄有钱,竟坐了轿子到我下处来,把二百二十两银子与我。我把对联递与他。他,他,两把把对联扯碎了!我登时大怒,把这银子打开,一总都掼在街上,给那些挑盐的、拾粪的去了!列位!你说这样小人,岂不可恶!」

  正说着,季苇萧走了出来,笑说道:「你们在这里讲盐呆子的故事?我近日听见说,扬州是『六精』。」辛东之道:「是『五精』罢了,哪里『六精』?」季苇萧道:「是『六精』的很!我说与你听!他轿里是坐的债精,抬轿的是牛精,跟轿的是屁精,看门的是谎精,家里藏着的是妖精,这是『五精』了。而今时作,这些盐商头上戴的是方巾,中间定是一个水晶结子,合起来是『六精』。」说罢,一齐笑了。捧上面来吃。四人吃着,鲍廷玺问道:「我听见说,盐务里这些有钱的,到面店里,八分一碗的面,只呷一口汤,就拿下去赏与轿夫吃。这话可是有的么?」辛先生道:「怎么不是有的。」金先生道:「他哪里当真吃不下!他本是在家里泡了一碗锅巴吃了,才到面店去的!」

  当下说着笑话,天色晚了下来,里面吹打着,引季苇萧进了洞房。众人上席吃酒,吃罢各散。鲍廷玺仍旧到钞关饭店里住了一夜。次日来贺喜,看新人。看罢出来,坐在厅上。鲍廷玺悄悄问季苇萧道:「姑爷,你前面的姑奶奶不曾听见怎的,你怎么又做这件事?」季苇萧指着对联与他看道:「你不见『才子佳人信有之』 ?我们风流人物,只要才子佳人会合,一房两房,何足为奇!」鲍廷玺道:「这也罢了。你这些费用是哪里来的?」季苇萧道:「我一到扬州,荀年伯就送了我一百二十两银子,又把我在瓜洲管关税。只怕还要在这里过几年,所以又娶一个亲。姑老爷,你几时回南京去?」鲍廷玺道:「姑爷,不瞒你说,我在苏州去投奔一个亲戚投不着,来到这里,而今并没有盘缠回南京。」季苇萧道:「这个容易。我如今送几钱银子与姑老爷做盘费,还要托姑老爷带一个书子到南京去。」

  正说着,只见那辛先生、金先生,和一个道士,又有一个人,一齐来吵房。季苇萧让了进去,新房里吵了一会,出来坐下。辛先生指着这两位向季苇萧道:「这位道友尊姓来,号霞士,也是我们扬州诗人。这位是芜湖郭铁笔先生,镌的图书最妙。今日也趁着喜事来奉访。」季苇萧问了二位的下处,说道:「即日来答拜。」辛先生和金先生道:「这位令亲鲍老爹,前日听说尊府是南京的,却几时回南京去?」季苇萧道:「也就在这一两日间。」那两位先生道:「这等,我们不能同行了。我们同在这个俗地方,人不知道敬重,将来也要到南京去。」说了一会话,四人作别去了。鲍廷玺问道:「姑爷,你带书子到南京与哪一位朋友?」季苇萧道:「他也是我们安庆人,也姓季,叫作季恬逸,和我同姓不宗。前日同我一路出来的。我如今在这里不得回去,他是没用的人,寄个字叫他回家。」鲍廷玺道:「姑爷,你这字可曾写下?」季苇萧道:「不曾写下。我今晚写了,姑老爹明日来取这字和盘缠,后日起身去罢。」鲍廷玺应诺去了。当晚季苇萧写了字,封下五钱银子,等鲍廷玺次日来拿。

  次日早晨,一个人坐了轿子来拜,传进帖子,上写「年家眷同学弟宗姬顿首拜」。季苇萧迎了出去,见那人方巾阔服,古貌古心。进来坐下,季苇萧动问:「仙乡尊字?」那人道:「贱字穆庵,敝处湖广。一向在京,同谢茂秦先生馆于赵王家里。因返舍走走,在这里路过,闻知大名,特来进谒。有一个小照行乐,求大笔一题。将来还要带到南京去,遍请诸名公题咏。」季苇萧道:「先生大名,如雷灌耳。小弟献丑,真是弄斧班门了。」说罢,吃了茶,打恭上轿而去。恰好鲍廷玺走来,取了书子和盘缠,谢了季苇萧。季苇萧向他说:「姑老爹到南京,千万寻到状元境,劝我那朋友季恬逸回去。南京这地方是可以饿的死人的,万不可久住!」说毕,送了出来。

  鲍廷玺拿着这几钱银子,搭了船,回到南京。进了家门,把这些苦处告诉太太一遍,又被太太臭骂了一顿。施御史又来催他兑房价,他没银子兑,只得把房子退还施家。这二十两押议的银子做了干罚。没处存身,太太只得在内桥娘家胡姓借了一间房子,搬进去住着。住了几日,鲍廷玺拿著书子寻到状元境,寻着了季恬逸。季活逸接书看了,请他吃了一壶茶,说道:「有劳鲍老爹。这些话,我都知道了。」鲍廷玺别过自去了。

  这季恬逸因缺少盘缠,没处寻寓所住,每日里拿着八个钱买四个「吊桶底」作两顿吃,晚里在刻字店一个案板上睡觉。这日见了书子,知道季苇萧不来,越发慌了;又没有盘缠回安庆去,终日吃了饼,坐在刻字店里出神。那一日早上,连饼也没的吃;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元色直裰,走了进来,和他拱一拱手。季恬逸拉他在板凳上坐下。那人道:「先生尊姓?」季恬逸道:「贱姓季。」那人道:「请问先生,这里可有选文章的名士么?」季恬逸道:「多的很!卫体善、随岑庵、马纯上、蘧驼夫、匡超人,我都认得;还有前日同我在这里的季苇萧。这都是大名士。你要哪一个?」那人道:「不拘哪一位。我小弟有二三百银子,要选一部文章。烦先生替我寻一位来,我同他好合选。」季恬逸道:「你先生尊姓贵处?也说与我,我好去寻人。」那人道:「我复姓诸葛,盱眙县人。说起来,人也还知道的。先生竟去寻一位来便了。」季恬逸请他坐在那里,自己走上街来,心里想道:「这些人虽常来在这里,却是散在各处,这一会没头没脑,往哪里去捉?可惜季苇萧又不在这里!」又想道:「不必管他!我如今只望着水西门一路大街走,遇着哪个就捉了来,且混他些东西吃吃再处!」

  主意已定,一直走到水西门口,只见一个人,押着一担行李进城。他举眼看时,认得是安庆的萧金铉。他喜出望外道:「好了!」上前一把拉着,说道:「金兄!你几时来的?」萧金铉道:「原来是恬兄!你可同苇萧在一处?」季恬逸道: 「苇萧久已到扬州去了。我如今在一个地方。你来的恰好。如今有一桩大生意作成你,你却不可忘了我!」萧金铉道:「什么大生意?」季恬逸道:「你不要管。你只同着我走,包你有几天快活日子过!」萧金铉听了,同他一齐来到状元境刻字店。只见那姓诸葛的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望,季恬逸高声道:「诸葛先生!我替你约了一位大名士来!」那人走了出来,迎进刻字店里,作了揖,把萧金铉的行李寄放在刻字店内。三人同到茶馆里,叙礼坐下,彼此各道姓名。那人道:「小弟复姓诸葛,名佑,字天申。」萧金铉道:「小弟姓萧,名鼎,字金铉。」季恬逸就把方才诸葛天申有几百银子要选文章的话说了。诸葛天申道:「这选事,小弟自己也略知一二;因到大邦,必要请一位大名下的先生,以附骥尾;今得见萧先生,如鱼之得水了! 」萧金铉道:「只恐小弟菲材,不堪胜任。」季恬逸道:「两位都不必谦,彼此久仰,今日一见如故。诸葛先生且做个东,请萧先生吃个下马饭,把这话细细商议。」诸葛天申道:「这话有理,客边只好假馆坐坐。」

  当下三人,会了茶钱,一同出来,到三山街一个大酒楼上。萧金铉首席,季恬逸对坐,诸葛天申主位。堂官上来问菜,季恬逸点了一卖肘子,一卖板鸭,一卖醉白鱼。先把鱼和板鸭拿来吃酒,留着肘子,再做三分银子汤,带饭上来。堂官送上酒来,斟了吃酒。季恬逸道:「先生,这件事,我们先要寻一个僻静些的去处,又要宽大些;选定了文章,好把刻字匠叫齐在寓处来看着他刻。」萧金铉道:「要僻地方,只有南门外报恩寺里好:又不吵闹,房子又宽,房钱又不十分贵。我们而今吃了饭,竟到那里寻寓所。」当下吃完几壶酒,堂官拿上肘子、汤和饭来。季恬逸尽力吃了一饱。下楼会帐,又走到刻字店托他看了行李,三人一路走出了南门。那南门热闹轰轰,真是车如游龙,马如流水!三人挤了半日,才挤了出来,望着报恩寺,走了进去。季恬逸道:「我们就在这门口寻下处罢。」萧金铉道:「不好,还要再向里面些去,方才僻静。」

  当下又走了许多路,走过老退居,到一个和尚家,敲门进去。小和尚开了门,问做什么事;说是来寻下处的,小和尚引了进去。当家的老和尚出来见,头戴玄色缎僧帽,身穿茧紬僧衣,手里拿着数珠,铺眉蒙眼的走了出来,打个问讯,请诸位坐下,问了姓名、地方。三人说要寻一个寓所。和尚道:「小房甚多,都是各位现任老爷常来做寓的。三位施主请自看,听凭拣哪一处。」三人走进里面,看了三间房子,又出来同和尚坐着,请教每月房钱多少。和尚一口价,定要三两一月。讲了半天,一厘也不肯让。诸葛天申已是出二两四了,和尚只是不点头,一会又骂小和尚:「不扫地!明日下浮桥施御史老爷来这里摆酒,看见成什么模样!」萧金铉见他可厌,向季恬逸说道:「下处是好,只是买东西远些。」老和尚呆着脸道:「在小房住的客,若是买办和厨子是一个人做,就住不得了。须要厨子是一个人,在厨下收拾着;买办又是一个人,伺候着买东西:才赶得来。」萧金铉笑道:「将来我们在这里住,岂但买办厨子是用两个人,还要牵一头秃驴与那买东西的人骑着来往,更走得快!」把那和尚骂的白瞪着眼,三人便起身道:「我们且告辞,再来商议罢。」和尚送出来。

  又走了二里路,到一个僧官家敲门。僧官迎了出来,一脸都是笑,请三位厅上坐,便煨出新鲜茶来,摆上九个茶盘,上好的蜜橙糕,核桃酥,奉过来与三位吃。三位讲到租寓处的话,僧官笑道:「这个何妨,听凭三位老爷,喜欢哪里,就请了行李来。」三人请问房钱。僧官说:「这个何必计较?三位老爷来住,请也请不至。随便见惠些须香资,僧人哪里好争论?」萧金铉见他出语不俗,便道:「在老师父这里打搅,每月送银二金,休嫌轻意。」僧官连忙应承了。当下两位就坐在僧官家,季恬逸进城去发行李。僧官叫道人打扫房,铺设床铺桌椅家伙,又换了茶来,陪二位谈。到晚,行李发了来,僧官告别进去了。萧金铉叫诸葛天申先秤出二两银子来,用封袋封了,贴了签子,送与僧官。僧官又出来谢过。三人点起灯来,打点夜消。诸葛天申称出钱把银子,托季恬逸出去买酒菜。季恬逸出去了一会,带着一个走堂的,捧着四壶酒,四个碟子来:一碟香肠,一碟盐水虾,一碟水鸡腿,一碟海蜇。摆在桌上。诸葛天申是乡里人,认不得香肠,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好像猪鸟。」萧金铉道:「你只吃罢了,不要问他。」诸葛天申吃着,说道:「这就是腊肉!」萧金铉道:「你又来了!腊肉有个皮长在一转的?这是猪肚内的小肠!」诸葛天申又不认得海蛰,说道:「这迸脆的是什么东西?倒好吃!再买些迸脆的来吃吃!」萧季二位又吃了一回。当晚吃完了酒,打点各自歇息。季恬逸没有行李,萧金铉匀出一条褥子来,给他在脚头盖着睡。

  次日清早,僧官走进来说道:「昨日三位老爷驾到,贫僧今日备个腐饭,屈三位坐坐,就在我们这寺里各处顽顽。」三人说了「不当。」僧官邀请到那边楼底下坐着,办出四大盘来吃早饭。吃过,同三位出来闲步,说道:「我们就到三藏禅林里玩玩罢。」当下走进三藏禅林,头一进是极高的大殿,殿上金字匾额:「天下第一祖庭」 。一直走过两间房子,又曲曲折折的阶级栏杆,走上一个楼去,只道是没有地方了,僧官又把楼背后开了两扇门,叫三人进去看,哪知还有一片平地,在极高的所在,四处都望着。内中又有参天的大木,几万竿竹子,那风吹的到处飕飕的响。中间便是唐玄奘法师的衣钵塔。玩了一会,僧官又邀到家里。晚上九个盘子吃酒。吃酒中间,僧官说道:「贫僧到了僧官任,还不曾请客。后日家里摆酒唱戏,请三位老爷看戏,不要出分子。」三位道:「我们一定奉贺。」当夜吃完了酒。

  到第三日,僧官家请的客,从应天府尹的衙门人到县衙门的人,约有五六十。客还未到;厨子、看茶的老早的来了,戏子也发了箱来了。僧官正在三人房里闲谈,忽见道人走来说:「师公,那人又来了!」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平地风波,天女下维摩之室;空堂宴集,鸡群来皎鹤之翔。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27回 王太太夫妻反目 倪廷珠兄弟相逢

  话说沈大脚问定了王太太的话,回家向丈夫说了。次日,归姑爷来讨信,沉天孚如此这般告诉他说:「我家堂客过去,着实讲了一番,这堂客已是千肯万肯。但我说明了他家是没有公婆的,不要叫鲍老太自己来下插定。到明日,拿四样首饰来,仍旧叫我家堂客送与他,择个日子就抬人便了。」归姑爷听了这话,回家去告诉丈母说: 「这堂客手里有几百两银子的话是真的;只是性子不好些,会欺负丈夫。这是他两口子的事,我们管他怎的!」鲍老太道:「这管他怎的!现今这小厮傲头傲脑,也要娶个辣燥些的媳妇来制着他才好!」老太主张着要娶这堂客,随即叫了鲍廷玺来,叫他去请沉天孚、金次福,两个人来为媒。鲍廷玺道:「我们小户人家,只是娶个穷人家女儿做媳妇好,这样堂客。要了家来,恐怕淘气。」被他妈一顿臭骂道:「倒运的奴才!没福气的奴才!你到底是那穷人家的根子,开口就说要穷!将来少不的要穷断你的筋!像他有许多箱笼,娶进来摆摆房也是热闹的!你这奴才,知道什么!」骂的鲍廷玺不敢回言,只得央及归姑爷同着去拜媒人。归姑爷道:「像娘这样费心,还不讨他说个是,只要拣精拣肥,我也犯不着要效他这个劳。」老太又把姑爷说了一番,道:「他不知道好歹,姐夫不必计较他。」姑爷方才肯同他去拜了两个媒人。

  次日,备了一席酒请媒。鲍廷玺有生意,领着班子出去做戏了,就是姑爷作陪客。老太家里拿出四样金首饰,四样银首饰来,还是他前头王氏娘子的,交与沈天孚去下插定。沉天孚又赚了他四样。只拿四样首饰,叫沈大脚去下插定。那里接了,择定十月十三日过门。到十二日,把那四箱、四橱,和盆桶、锡器、两张大床,先搬了来。两个丫头坐轿子跟着,到了鲍家,看见老太,也不晓得是他家什么人,又不好问,只得在房里铺设齐整,就在房里坐着。明早,归家大姑娘坐桥子来。这里请了金次福的老婆和钱麻子的老婆两个搀亲。到晚,一乘轿子,四对灯笼火把,娶进门来。进房撒帐,说四言八句,拜花烛,吃交杯盏,不必细说。五更鼓出来拜堂,听见说有婆婆,就惹了一肚气,出来使性掼气磕了几个头,也没有茶,也没有鞋。拜毕,就往房里去了。丫头一会出来要雨水煨茶与太太嗑;一会出来叫拿炭烧着了进去与太太添着烧速香;一会出来到厨下叫厨子蒸点心、做汤拿进房来与太太吃。两个丫头,川流不息的在家前屋后的走,叫的太太一片声响。鲍老太听见道:「在我这里叫什么太太!连奶奶也叫不得!只好叫个相公娘罢了!」丫头走进房去把这话对太太说了,太太就气了个发昏。

  到第三日,鲍家请了许多的戏子的老婆来做朝。南京的风俗:但凡新媳妇进门,三天就要到厨下去收拾一样菜,发个利市。这菜一定是鱼,取「富贵有余」的意思。当下鲍家买了一尾鱼,烧起锅,请相公娘上锅,王太太不采,坐着不动。钱麻子的老婆走进房来道:「这使不得。你而今到他家做媳妇,这些规矩是要还他的。」太太忍气吞声,脱了锦缎衣服,系上围裙,走到厨下,把鱼接在手内,拿刀刮了三四刮,拎着尾巴,望滚汤锅里一掼。钱麻子老婆正站在锅台傍边看他收拾鱼,被他这一掼,便溅了一脸的热水,连一件二色金的缎衫子都弄湿了,吓了一跳,走过来道:「这是怎说!」忙取出一个汗巾子来揩脸。王太太丢了刀,骨嘟着嘴,往房里去了。当晚堂客上席,他也不曾出来坐。

  到第四日,鲍廷玺领班子出去做夜戏,进房来穿衣服。王太太看见他这几日都戴的是瓦楞帽子,并无纱帽,心里疑惑他不像个举人。这日见他戴帽子出去,问道:「这晚间你往哪里去?」鲍廷玺道:「我做生意去。」说着,就去了。太太心里越发疑惑:「他做什么生意?」又想道:「想是在字号店里算帐。」一直等到五更鼓天亮,他才回来。太太问道:「你在字号店里算帐,为什么算了这一夜?」鲍廷玺道:「什么字号店?我是戏班子里管班的,领着戏子去做夜戏才回来。」太太不听见这一句话罢了;听了这一句话,怒气攻心,大叫一声,望后便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鲍廷玺慌了,忙叫两个丫头拿姜汤灌了半日。灌醒过来,大哭大喊,满地乱滚,滚散头发;一会又要扒到床顶上去,大声哭着,唱起曲子来。原来气成了一个失心疯。吓的鲍老太同大姑娘都跑进来看;看了这般模样,又好恼,又好笑。正闹着,沈大脚手里拿着两包点心,走到房里来贺喜。才走进房,太太一眼看见,上前就一把揪住,把他揪到马子跟前,揭开马子,抓了一把尿屎,抹了他一脸一嘴。沈大脚满鼻子都塞满了臭气。众人来扯开了。沈大脚走出堂屋里,又被鲍老太指着脸骂了一顿。沈大脚没情没趣,只得讨些水洗了脸,悄悄的出了门,回去了。

  这里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这是一肚子的痰,正气又虚,要用人参、琥珀。」每剂药要五钱银子。自此以后,一连害了两年,把些衣服、首饰都花费完了;两个丫头,也卖了。归姑爷同大姑娘和老太商议道:「他本是螟蛉之子,又没中用,而今又弄了这个疯女人来,在家闹到这个田地,将来我们这房子和本钱,还不够他吃人参、琥珀!吃光了,这个如何来得?不如趁此时将他赶出去,离门离户,我们才得干净,一家一计过日子。」鲍老太听信了女儿、女婿的话,要把他两口子赶出去。鲍廷玺慌了,去求邻居王羽秋、张国重来说。张国重、王羽秋,走过来说道:「老太,这使不得。他是你老爹在时抱养他的。况且又帮着老爹做了这些年生意,如何赶得他出去?」老太把他怎样不孝,媳妇怎样不贤,着实数说了一遍,说道:「我是断断不能要他的了!他若要在这里,我只好带着女儿、女婿,搬出去让他!」当下两人讲不过老太,只得说道:「就是老太要赶他出去,也分些本钱与他做生意。叫他两口子光光的怎样出去过日子?」老太道:「他当日来的时候,只得头上几茎黄毛,身上还是光光的!而今我养活的他恁大,又替他娶过两回亲。况且他那死鬼老子也不知是累了我家多少。他不能补报我罢了,我还有什么贴他!」那两人道:「虽如此说,『恩从上流』,还是你老人家照顾他些。」说来说去,说的老太转了口,许给他二十两银子,自己去住。鲍廷玺接了银子,哭哭啼啼,不日搬了出来,在王羽秋店后借一间屋居住。只得这二十两银子,要团班子弄行头,是弄不起;要想做个别的小生意,又不在行;只好坐吃山空。把这二十两银子吃的将光,太太的人参、琥珀药也没得吃了,病也不大发了,只是在家坐着哭泣咒骂,非止一日。

  那一日,鲍廷玺街上走走回来,王羽秋迎着问道:「你当初有个令兄在苏州么?」鲍廷玺道:「我老爹只得我一个儿子,并没有哥哥。」王羽秋道:「不是鲍家的,是你那三牌楼倪家的。」鲍廷玺道:「倪家虽有几个哥哥,听见说,都是我老爹自小卖出去了,后来一总都不知个下落;却也不曾听见是在苏州。」王羽秋道:「方才有个人,一路找来,找在隔壁鲍老太家,说:『倪大太爷找倪六太爷的。』鲍老太不招应,那人就问在我这里。我就想到你身上。你当初在倪家可是第六?」鲍廷玺道:「我正是第六。」王羽秋道:「那人找不到,又到那边找去了。他少不得还找了回来,你在我店里坐了候着。」少顷,只见那人又来找问。王羽秋道:「这便是倪六爷,你找他怎的?」鲍廷玺道:「你是哪里来的?是哪个要找我?」那人在腰里拿出一个红纸帖子来,递与鲍廷玺看。鲍廷玺接着,只见上写道:「水西门鲍文卿老爹家过继的儿子鲍廷玺,本名倪廷玺,乃父亲倪霜峰第六子,是我的同胞的兄弟。我叫作倪廷珠。找着是我的兄弟,就同他到公馆里来相会。要紧!要紧!」

  鲍廷玺道:「这是了!一点也不错!你是什么人?」那人道:「我是跟大太爷的,叫作阿三。」鲍廷玺道:「大太爷在哪里?」阿三道:「大太爷现在苏州抚院衙门里做相公,每年一千两银子。而今现在大老爷公馆里。既是六太爷,就请同小的到公馆里和大太爷相会。」鲍廷玺喜从天降,就同阿三一直走到淮清桥抚院公馆前。阿三道:「六太爷请到河底下茶馆里坐着。我去请大太爷来会。」一直去了。鲍廷玺自己坐着,坐了一会,只见阿三跟了一个人进来,头戴方巾,身穿酱色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有五十岁光景。那人走进茶馆,阿三指道:「便是六太爷了。」鲍廷玺忙走上前。那人一把拉住道:「你便是我六兄弟了!」鲍廷玺道:「你便是我大哥哥!」两人抱头大哭,哭了一场坐下。倪廷珠道:「兄弟,自从你过继在鲍老爹家,我在京里,全然不知道。我自从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个幕道,在各衙里做馆。在各省找寻那几个弟兄,都不曾找得着。五年前,我同一位知县到广东赴任去,在三牌楼找着一个旧时老邻居问,才晓得你过继在鲍家了,父母俱已去世了!」说着,又哭起来。鲍廷玺道:「我而今鲍门的事……」倪廷珠道:「兄弟,你且等我说完了。我这几年,亏遭际了这位姬大人,宾主相得,每年送我束修一千两银子。那几年在山东,今年调在苏州来做巡抚。这是故乡了,我所以着紧来找贤弟。找着贤弟时,我把历年节省的几两银子,拿出来弄一所房子,将来把你嫂子也从京里接到南京来,和兄弟一家一计的过日子。兄弟,你自然是娶过弟媳的了?」鲍廷玺道:「大哥在上……」便悉把怎样过继到鲍家,怎样蒙鲍老爹恩养,怎样在向太爷衙门里招亲,怎样前妻王氏死了,又娶了这个女人,而今怎样怎样被鲍老太赶出来了,都说了一遍。倪廷珠道:「这个不妨。而今弟妇现在哪里?」鲍廷玺道:「现在鲍老爹隔壁一个人家借着住。」倪廷珠道:「我且和你同到家里去看看,我再作道理。」

  当下会了茶钱,一同走到王羽秋店里。王羽秋也见了礼。鲍廷玺请他在后面。王太太拜见大伯,此时衣服首饰都没有了,只穿着家常打扮。倪廷珠荷包里拿出四两银子来,送与弟妇做拜见礼。王太太看见有这一个体面大伯,不觉忧愁减了一半,自己捧茶上来。鲍廷玺接着,送与大哥。倪廷珠吃了一杯茶,说道:「兄弟,我且暂回公馆里去。我就回来和你说话,你在家等着我。」说罢,去了。鲍廷玺在家和太太商议:「少刻大哥来,我们须备个酒饭候着。如今买一只板鸭和几斤肉,再买一尾鱼来,托王羽秋老爹来收拾,做个四样才好。」王太太说:「呸!你这死不见识面的货!他一个抚院衙门里住着的人,他没有见过板鸭和肉!他自然是吃了饭才来!他希罕你这样东西吃!如今快秤三钱六分银子,到果子店里装十六个细巧围碟子来,打几斤陈百花酒候着他,才是个道理!」鲍廷玺道:「太太说的是。」当下秤了银子,把酒和碟子都备齐,捧了来家。到晚,果然一乘桥子,两个「巡抚部院」的灯笼,阿三跟着,他哥来了。倪廷珠下了轿,进来说道:「兄弟,我这寓处没有什么,只带得七十多两银子。」叫阿三在轿柜里拿出来,一包一包,交与鲍廷玺,道:「这个你且收着。我明日就要同姬大人往苏州去。你作速看下一所房子,价银或是二百两、三百两,都可以;你同弟妇搬进去住着,你就收拾到苏州衙门里来。我和姬大人说,把今年束修一千两银子都支了与你,拿到南京来做个本钱,或是买些房产过日。」当下鲍廷玺收了银子,留着他哥吃酒。吃着,说一家父母兄弟分离苦楚的话。说着又哭,哭着又说。直吃到二更多天,方才去了。

  鲍廷玺次日同王羽秋商议,叫了房牙子来,要当房子。自此,家门口人都晓得倪大老爷来找兄弟,现在抚院大老爷衙门里,都称呼鲍廷玺是倪六老爷。太太是不消说。又过了半个月,房牙子看定了一所房子,在下浮桥施家巷,三间门面,一路四进,是施御史家的。施御史不在家,着典与人住,价银二百二十两。成了议约,付押议银二十两。择了日子搬进去,再兑银子。搬家那日,两边邻居都送着盒。归姑爷也来行人情,出分子。鲍廷玺请了两日酒,又替太太赎了些头面衣服。太太身子里又有些啾啾啷啷的起来,隔几日要请个医生,要吃八分银子的药。那几十两银子,渐渐要完了。

  鲍廷玺收拾要到苏州寻他大哥去,上了苏州船。那日风不顺,船家荡在江北。走了一夜,到了仪征,船住在黄泥滩,风更大,过不得江。鲍廷玺走上岸要买个茶、点心吃,忽然遇见一个少年人,头戴方巾,身穿玉色紬直裰,脚下大红鞋。那少年把鲍廷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问道:「你不是鲍姑老爷么?」鲍廷玺惊道:「在下姓鲍。相公尊姓大名?怎样这样称呼?」那少年道:「你可是安庆府向太爷衙门里王老爹的女婿?」鲍廷玺道:「我便是。相公怎的知道?」那少年道:「我便是王老爹的孙女婿,你老人家可不是我的姑丈人么? 」鲍廷玺笑道:「这是怎么说?且请相公到茶馆坐坐。」当下两人走进茶馆,拿上茶来。仪征有的是肉包子,装上一盘来吃着。鲍廷玺问道:「相公尊姓?」那少年道:「我姓季。姑老爹,你认不得我?我在府里考童生,看见你巡场,我就认得了。后来你家老爹还在我家吃过了酒。这些事,你难道都记不得了?」鲍廷玺道:「你原来是季老太爷府里的季少爷。你却因什么做了这门亲?」季苇萧道: 「自从向太爷升任去后,王老爹不曾跟了去,就在安庆住着。后来我家岳选了典史,安庆的乡绅人家,因他老人家为人盛德,所以同他来往起来,我家就结了这门亲。」鲍廷玺道:「这也极好。你们太老爷在家好么?」季苇萧道:「先君见背,已三年多了。」鲍廷玺道:「姑爷,你却为什么在这里?」季苇萧道:「我因盐运司荀大人是先君文武同年,我故此来看看年伯。姑老爷,你却往哪里去?」鲍廷玺说:「我到苏州去看一个亲戚。」季苇萧道:「几时才得回来?」鲍廷玺道:大约也得二十多日。」季苇萧道:「若回来无事,到扬州来玩玩。若到扬州,只在道门口门簿上一查,便知道我的下处。我那时做东请姑老爷。」鲍廷玺道:「这个一定来奉侯。」说罢,彼此分别走了。鲍廷玺上了船,一直来到苏州,才到阊门上岸,劈面撞着跟他哥的小厮阿三。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荣华富贵,依然一旦成空;奔走道途,又得无端聚会。毕竟阿三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26回 向观察升官哭友 鲍廷玺丧父娶妻

  话说向知府听见摘印官来,忙将刑名、钱谷相公都请到跟前,说道:「诸位先生将房里各样稿案查点查点,务必要查细些,不可移漏了事。」说罢,开了宅门,勿匆出去了。出去会见那二府,拿出一张牌票来看了,附耳低言了几句,二府上轿去了,差官还在外侯着。向太守进来,亲戚和鲍文卿一齐都迎着问。向知府道:「没什事,不相干。是宁国府知府坏了,委我去摘印。」当下料理马伕,连夜同差官往宁国去了。

  衙门里打首饰,缝衣服,做床帐、被褥,糊房,打点王家女儿招女婿。忙了几日,向知府回来了,择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门外传了一班鼓手、两个傧相进来。鲍廷玺插着花,披着红,身穿紬缎衣服,脚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亲,吹打着,迎过那边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着补服,出来陪妹婿。吃过三遍茶,请进洞房里和新娘交拜合巹,不必细说。次日清早,出来拜见老爷、夫人。夫人另外赏了八件首饰,两套衣服。衙里摆了三天喜酒,无一个人不吃到。满月之后,小王又要进京去选官。鲍文卿备酒替小亲家饯行。鲍廷玺亲自送阿舅上船,送了一天路才回来。自此以后,鲍廷玺在衙门里,只如在云端里过日子。

  看看过了新年,开了印,各县送童生来府考。向知府要下察院考童生,向鲍文卿父子两个道:「我要下察院去考童生,这些小厮们若带去巡视,他们就要作弊。你父子两个是我心腹人,替我去照顾几天。」鲍文卿领了命,父子两个在察院里巡场查号。安庆七学共考三场。见那些童生,也有代笔的,也有传递的,大家丢纸团,掠砖头,挤眉弄眼,无所不为。到了抢粉汤包子的时候,大家推成一团,跌成一块,鲍廷玺看不上眼。有一个童生,推着出恭,走到察院土墙跟前,把上墙挖个洞,伸手要到外头去接文章,被鲍廷玺看见,要采他过来见太爷。鲍文卿拦住道:「这是我小儿不知世事。相公,你一个正经读书人,快归号里去作文章。倘若太爷看见了,就不便了。」忙拾起些土来把那洞补好,把那个童生送进号去。

  考事已毕,发出案来,怀宁县的案首叫做季萑。他父亲是个武两榜,同向知府是文武同年,在家候选守备。发案过了几日,季守备进来拜谢,向知府设席相留,席摆在书房里,叫鲍文卿同着出来坐坐。当下季守备首席,向知府主位,鲍文卿坐在横头。季守备道:「老公祖这一番考试,至公至明,合府无人不服。」向知府道:「年先生,这看文字的事,我也荒疏了;倒是前日考场里,亏我这鲍朋友在彼巡场,还不曾有什么弊窦。」此时季守备才晓得这人姓鲍。后来渐渐说到他是一个老梨园脚色,季守备脸上不觉就有些怪物相。向知府道:「而今的人,可谓江河日下。这些中进士、做翰林的,和他说到传道穷经,他便说迂而无当;和他说到通今博古,他便说杂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这鲍朋友,他虽生意是贱业,倒颇颇多君子之行。」因将他生平的好处说了一番,季守备也就肃然起敬。酒罢,辞了出来。过三四日,倒把鲍文卿请到他家里吃了一餐酒。考案首的儿子季萑,也出来陪坐。鲍文卿见他是一个美貌少年,便间:「少爷尊号?」季守备道:「他号叫做苇萧。」当下吃完了酒,鲍文卿辞了回来,向向知府着实称赞这季少爷好个相貌,将来不可限量。

  又过了几个月,那王家女儿怀着身子,要分娩;不想养不下来,死了。鲍文卿父子两个恸哭。向太守倒反劝道:「也罢,这是他各人的寿数,你们不必悲伤了。你小小年纪,我将来少不的再替你娶个媳妇。你们若只管哭时,惹得夫人心里越发不好过了。」鲍文卿也吩咐儿子,叫不要只管哭。但他自己也添了个痰火疾,不时举动,动不动就要咳嗽半夜。意思要辞了向太爷回家去,又不敢说出来。恰好向太爷升了福建汀漳道,鲍文卿向向太守道:「太老爷又恭喜高升,小的本该跟随太老爷去;怎奈小的老了,又得了病在身上。小的而今叩辞了太老爷回南京去,丢下儿子跟着太老爷伏侍罢。」向太守道:「老友,这样远路,路上又不好走,你年纪老了,我也不肯拉你去。你的儿子,你留在身边奉侍你,我带他去做什么!我如今就要进京陛见。我先送你回南京去。我自有道理。」次日,封出一千两银子,叫小厮捧着,拿到书房里来,说道:「文卿,你在我这里一年多,并不曾见你说过半个字的人情。我替你娶个媳妇,又没命死了。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而今这一千两银子,送与你。你拿回家去置些产业,娶一房媳妇,养老送终。我若做官再到南京来,再接你相会。」鲍文卿又不肯受。向道台道:「而今不比当初了。我做府道的人,不穷在这一千两银子。你若不受,把我当做什么人?」鲍文卿不敢违拗,方才磕头谢了。向道台吩咐叫了一只大船,备酒替他饯行,自己送出宅门。鲍文卿同儿子跪在地下,洒泪告辞。向道台也挥泪和他分手。

  鲍文卿父子两个,带着银子,一路来到南京,到家告诉浑家向太老爷这些恩德,举家感激。鲍文卿扶着病出去寻人,把这银子买了一所房子,两副行头,租与两个戏班子穿着;剩下的,家里盘缠。又过了几个月,鲍文卿的病渐渐重了,卧床不起。自己知道不好了,那日把浑家、儿子、女儿、女婿,都叫在跟前,吩咐他们:「同心同意,好好过日子,不必等我满服,就娶一房媳妇进来要紧。」说罢,瞑目而逝。合家恸哭,料理后事。把棺材就停在房子中间,开了几日丧。四个总寓的戏子都来吊孝。鲍廷玺又寻阴阳先生寻了一块地,择个日子出殡,只是没人题铭旌。正在踌躇,只见一个青衣人飞跑来了,问道:「这里可是鲍老爹家?」鲍廷玺道:「便是。你是哪里来的?」那人道:「福建汀漳道向太老爷来了,轿子已到了门前。」鲍廷玺慌忙换了孝服,穿上青衣,到大门外去跪接。向道台下了轿,看见门上贴着白,问道:「你父亲已是死了?」鲍廷玺哭着应道:「小的父亲死了。」向道台道:「没了几时了?」鲍廷玺道:「明日就是四七。」向道台道:「我陛见回来,从这里过,正要会会你父亲,不想已做故人。你引我到柩前去。」鲍廷玺哭着跪辞,向道台不肯,一直走到柩前,叫着:「老友文卿!」恸哭了一场,上了一炷香,作了四个揖。鲍廷玺的母亲也出来拜谢了。向道台出到厅上,问道:「你父亲几时出殡?」鲍廷玺道:「择在出月初八日。」向道台道:「谁人题的铭旌?」鲍廷玺道:「小的和人商议,说铭旌上不好写。」向道台道:「有什么不好写!取纸笔过来。」当下鲍廷玺送上纸笔。向道台取笔在手,写道:

  「皇明义民鲍文卿享年五十有九之柩。赐进士出身中宪大夫福建汀漳道老友向鼎顿首拜题。」

  写完,递与他道:「你就照着这个送到亭彩店内去做。」又说道:「我明早就要开船了。还有些少助丧之费,今晚送来与你。」说罢,吃了一杯茶,上轿去了。鲍廷玺随即跟到船上,叩谢过了太老爷回来。晚上,向道台又打发一个管家,拿着一百两银子,送到鲍家。那管家茶也不曾吃,匆匆回船去了。

  这里到出月初八日,做了铭旌。吹手、亭彩、和尚、道士、歌郎,替鲍老爹出殡,一直出到南门外。同行的人,都出来送殡。在南门外酒楼上摆了几十桌斋。丧事已毕。

  过了半年有余,一日,金次福走来请鲍老太说话。鲍廷玺就请了在堂屋里坐着,进去和母亲说了。鲍老太走了出来,说道:「金师父,许久不见。今日什么风吹到此?」金次福道:「正是。好久不曾来看老太,老太在家享福。你那行头而今换了班子穿着了?」老太道:「因为班子在城里做戏,生意行得细,如今换了一个文元班,内中一半也是我家的徒弟,在盱眙、天长这一带走。他那里乡绅财主多,还赚得几个大钱。」金次福道:「这样,你老人家更要发财了。」当下吃了一杯茶,金次福道:「我今日有一头亲事来作成你家廷玺,娶过来倒又可以发个大财。」鲍老太道:「是哪一家的女儿?」金次福道:「这人是内桥胡家的女儿。胡家是布政使司的衙门,起初把他嫁了安丰典管当的王三胖。不到一年光景,王三胖就死了。这堂客才得二十一岁,出奇的人才,就上画也是画不就的。因他年纪小,又没儿女,所以娘家主张着嫁人。这王三胖丢给他 有上千的东西。大床一张,凉床一张,四箱、四橱。箱子里的衣裳盛的满满的,手也插不下去。金手镯有两三付,赤金冠子两顶。真珠、宝石,不计其数。还有两个丫头,一个叫做荷花,一个叫做采莲,都跟着嫁了来。你若娶了他与廷玺,他两人年貌也还相合,这是极好的事。」一番话,说得老太满心欢喜,向他说道:「金师父,费你的心!我还要托我家姑爷出去访访;访的确了,来寻你老人家做媒。 」金次福道:「这是不要访的,也罢,访访也好。我再来讨回信。」说罢,去了。鲍廷玺送他出去。到晚,他家姓归的姑爷走来,老太一五一十,把这些话告诉他,托他出去访。归姑爷又问老太要了几十个钱带着,明日早上去吃茶。

  次日,走到一个做媒的沉天孚家。沉天孚的老婆也是一个媒婆,有名的沈大脚。归姑爷到沉天孚家,拉出沉天孚来,在茶馆里吃茶,就问起这头亲事。沉天孚道:「哦!你问的是胡七喇子么?他的故事长着哩!你买几个烧饼来,等我吃饱了和你说。」归姑爷走到隔壁买了八个烧饼,拿进茶馆来,同他吃着,说道:「你说这故事罢。」沉天孚道:「慢些,待我吃完了说。」当下把烧饼吃完了,说道:「你问这个人怎的?莫不是哪家要娶他?这个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进门,就要一把天火!」归姑爷道:「这是怎的?」沉天孚道:「他原是跟布政使司胡偏头的女儿。偏头死了,他跟着哥们过日子。他哥不成人,赌钱吃酒,把布政使的缺都卖掉了。因他有几分颜色,从十七岁上就卖与北门桥来家做小。他做小不安本分,人叫他『新娘』,他就要骂,要人称呼他是『太太』。被大娘子知道,一顿嘴巴子,赶了出来。复后嫁了王三胖。王三胖是一个侯选州同,他真正是太太了。他做太太又做的过了:把大 的儿子、媳妇,一天要骂三场;家人、婆娘,两天要打八顿。这些人都恨如头醋。不想不到一年,三胖死了。儿子疑惑三胖的东西都在他手里,那日进房来搜;家人、婆娘又帮着,图出气。这堂客有见识,预先把一匣子金珠首饰,一总倒在马桶里。那些人在房里搜了一遍,搜不出来;又搜太太身上,也搜不出银钱来。他借此就大哭大喊,喊到上元县堂上去了,出首儿子。上元县传齐了审,把儿子责罚了一顿,又劝他道:『你也是嫁过了两个丈夫的了,还守什么节!看这光景,儿子也不能和你一处同住,不如叫他分个产业给你,另在一处。你守着,也由你;你再嫁,也由你。』当下处断出来,他另分几间房子,在胭脂巷住。就为这胡七喇子的名声,没有人敢惹他。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岁,他对人自说二十一岁。」归姑爷道:「他 头有千把银子的话,可是有的?」沉天孚道:「大约这几年也花费了。他的金珠首饰,锦缎衣服,也还值五六百银子。这是有的。」归姑爷心里想道:「果然有五六百银子,我丈母心里也欢喜了。若说女人会撒泼,我哪怕磨死倪家这小孩子!」因向沉天孚道:「天老,这要娶他的人,就是 我丈人抱养这个小孩子。这亲事是他家教师金次福来说的。你如今不管他喇子不喇子,替他撮合成了,自然重重的得他几个媒钱。你为什么不做?」沉天孚道:「这有何难,我到家叫我家堂客同他一说,管包成就。只是谢媒钱在你。」归姑爷道:「这个自然。我且去罢,再来讨你的回信。」当下付了茶钱,出门来,彼此散了。 

  沉天孚回家来和沈大脚说。沈大脚摇着头道:「天老爷!这位奶奶可是好惹的!他又要是个官,又要有钱,又要人物齐整,又要上无公婆,下无小叔、姑子。他每日睡到日中才起来,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银子药。他又不吃大荤,头一日要鸭子,第二日要鱼,第三日要茭儿菜鲜笋做汤。闲着没事,还要橘饼、圆眼、莲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盐水虾,吃三斤百花酒。上床睡下,两个丫头轮流着捶腿,捶到四更鼓尽才歇。我方才听见你说的,是个戏子家,戏子家有多大汤水弄这位奶奶家去!」沉天孚道:「你替他架些空罢了!」沈大脚商议道:「我如今把这做戏子的话藏起不要说,也并不必说他家弄行头。只说他是个举人,不日就要做官;家里又开着字号店,广有田地。这个说法好么?」沉天孚道:「最好!最好!你就这么说去!」

  当下沈大脚吃了饭,一直走到胭脂巷,敲开了门。丫头荷花迎着出来问:「你是哪里来的?」沈大脚道:「这里可是王太太家?」荷花道:「便是。你有什么话说?」沈大脚道:「我是替王太太讲喜事的。」荷花道:「请在堂屋里坐。太太才起来,还不曾停当。」沈大脚说道:「我在堂屋里坐怎的,我就进房里去见太太。」当下揭开门帘进房,只见王太太坐在床沿上裹脚,采莲在傍边捧着矾盒子。王太太见他进来,晓得他为媒婆,就叫他坐下,叫拿茶与他吃。看着太太两只脚足足裹了有三顿饭时才裹完了;又慢慢梳头、洗脸、穿衣服,直弄到日头趖西才清白。因问道:「你贵姓?有什么话来说?」沈大脚道:「我姓沉。因有一头亲事来效劳,将来好吃太太喜酒。」王太太道:「是个什么人家?」沈大脚道:「是我们这水西门大街上鲍府上,人都叫他鲍举人家。家里广有田地,又开着字号店,足足有千万贯家俬。本人二十三岁,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儿女,要娶一个贤慧太太当家,久已说在我肚里了。我想这个人家,除非是你这位太太才去得,所以大胆来说。」王太太道: 「这举人是他家什么人?」沈大脚道:「就是这要娶亲的老爷了,他家那还有第二个!」王太太道:「是文举,武举?」沈大脚道:「他是个武举。扯的动十个力气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制子,好不有力气!」王太太道:「沉妈,你料想也知道我是见过大事的,不比别人。想着一初到王府上,才满了月,就替大女儿送亲,送到孙乡绅家。孙乡绅家三间大敞厅,点了百十枝大蜡烛,摆着糖斗、糖仙,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席,戏子细吹细打,把我迎了进去。孙家老太太,戴着凤冠,穿着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间,脸朝下坐了。我头上戴着黄豆大珍珠的拖挂,把脸都遮满了,一边一个丫头拿手替我分开了,才露出嘴来吃他的蜜饯茶。唱了一夜戏,吃了一夜酒。第二日回家,跟了去的四个家人婆娘,把我白绫织金裙子上弄了一点灰,我要把他一个个都处死了;他四个一齐走进来跪在房里,把头在地板上磕的扑通扑通的响,我还不开恩饶他哩。沉妈,你替我说这事,须要十分的实;若有半些差池,我手里不能轻轻的放过了你。」沈大脚道:「这个何消说。我从来是 一点水一个泡的人,比不得媒人嘴。若扯了一字谎,明日太太访出来,我自己把这两个脸巴子送来给太太掌嘴。」王太大道:「果然如此?好了,你到那人家说去。我等你回信。」当下包了几十个钱,又包了些黑枣、青饼之类,叫他带回去与娃娃吃。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忠厚子弟,成就了恶姻缘;骨肉分张,又遇着亲兄弟。不知这亲事说成否,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25回 鲍文卿南京遇旧 倪廷玺安庆招亲

  话说鲍文卿到城北去寻人,觅孩子学戏。走到鼓楼坡上,他才上坡,遇着一个人下坡。鲍文卿看那人时,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破黑紬直裰,脚下一双烂红鞋,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手里拿着一张破琴,琴上贴着一条白纸,纸上写着四个字道:「修补乐器」。鲍文卿赶上几步,向他拱手道:「老爹是会修补乐器的么?」那人道:「正是。」鲍文卿道:「如此,屈老爹在茶馆坐坐。」当下两人进了茶馆坐下,拿了一壶茶来吃着。鲍文卿道:「老爹尊姓?」那人道:「贱姓倪。」鲍文卿道:「尊府在哪里?」那人道:「远哩,舍下在三牌楼。」鲍文卿道:「倪老爹,你这修补乐器,三弦、琵琶,都可以修得么?」倪老爹道:「都可以修得的。」鲍文卿道:「在下姓鲍,舍下住在水西门,原是梨园行业。因家里有几件乐器坏了,要借重老爹修一修。如今不知是屈老爹到舍下去修好,还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倪老爹道:「长兄,你共有几件乐器?」鲍文卿道:「只怕也有七八件。」倪老爹道:「有七八件就不好拿来,还是我到你府上来修罢。也不过一两日功夫,我只扰你一顿早饭,晚里还回来家。」鲍文卿道:「这就好了。只是茶水不周,老爹休要见怪。」』又道:「几时可以屈老爹去?」倪老爹道:「明日不得闲,后日来罢。」当下说定了。门口挑了一担茯苓糕来,鲍文卿买了半斤,同倪老爹吃了,彼此告别。鲍文卿道:「后日清晨,专候老爹。」倪老爹应诺去了。鲍文卿回来和浑家说下,把乐器都揩抹净了,搬出来摆在客座里。

  到那日清晨,倪老爹来了,吃过茶、点心,拿这乐器修补。修了一回,家里两个学戏的孩子捧出一顿素饭来,鲍文卿陪着倪老爹吃了。到下午时候,鲍文卿出门回来,向倪老爹道:「却是怠慢老爹的紧,家里没个好菜蔬,不恭;我而今约老爹去酒楼上坐坐,这乐器丢着,明日再补罢。」倪老爹道:「为什么又要取扰?」当下两人走出来,到一个酒楼上,拣了一个僻净座头坐下,堂官过来问:「可曾有客?」倪老爹道:「没有客了。你这里有些什么菜?」走堂的叠着指头数道:「肘子、鸭子、黄闷鱼、醉白鱼、杂脍、单鸡、白切肚子、生炒肉、京炒肉、炒肉片、煎肉圆、闷青鱼、煮鲢头,还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道:「长兄,我们自己人,吃个便碟罢。」鲍文卿道:「便碟不恭。」因叫堂管先拿卖鸭子来吃酒,再炒肉片带饭来。堂官应下去了。须臾,捧着一卖鸭子,两壶酒上来。鲍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问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个斯文人,因甚做这修补乐器的事?」那倪老爹叹一口气道:「长兄,告诉不得你!我从二十岁上进学,到而今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就坏在读了这几句死书,拿不得轻,负不得重!一日穷似一日,儿女又多,只得借这手艺糊口,原是没奈何的事。」鲍文卿惊道:「原来老爹是学校中人。我大胆的很了。请问老爹几位相公?老太太可是齐眉?」倪老爹道:「老妻还在。从前倒有六个小儿,而今说不得了。」鲍文卿道:「这是什么原故?」

  倪老爹说到此处,不觉凄然垂下泪来。鲍文卿又斟一杯酒,递与倪老爹,说道:「老爹,你有什心事,不妨和在下说,我或者可以替你分忧。」倪老爹道:「这话不说罢,说了反要惹你长兄笑。」鲍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老爹只管说。」倪老爹道:「不瞒你说,我是六个儿子,死了一个,而今只得第六个小儿子在家里,那四个……」说着,又忍着不说了。鲍文卿道:「那四个怎的?」倪老爹被他问急了,说道:「长兄,你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我不瞒你说,那四个儿子,我都因没有的吃用,把他们卖在他州外府去了!」鲍文卿听见这句话,忍不住的眼里流下泪来,说道:「这是个可怜了!」倪老爹垂泪道:「岂但那四个卖了!这一个小的,将来也留不住,也要卖与人去!」鲍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舍得?」倪老爹道:「只因衣食欠缺,留他在家,跟着饿死,不如放他一条生路!」鲍文卿著实伤感了一会,说道:「这件事,我倒有个商议,只是不好在老爹跟前说。」倪老爹道:「长兄,你有什么话,只管说有何妨?」鲍文卿正待要说,又忍住道:「不说罢,这话说了,恐怕惹老爹怪。」倪老爹道:「岂有此理。任凭你说什么,我怎肯怪你?」鲍文卿道:「我大胆说了罢。」倪老 道:「你说,你说。」鲍文卿道:「老爹,比如你要把这小相公卖与人,若是卖到他州别府,就和那几个相公一样不见面了。如今我在下四十多岁,生平只得一个女儿,并不曾个有儿子。你老人家若肯不弃贱行,把这小令郎过继与我,我照样送过二十两银子与老爹,我抚养他成人。平日逢时遇节,可以到老爹家里来;后来老爹事体好了,依旧把他送还老爹。这可以使得的么?」倪老爹道:「若得如此,就是我的小儿子恩星照命。我有什么不肯?但是既过继与你,累你抚养,我哪里还收得你的银子?」鲍文卿道:「说哪里话,我一定送过二十两银子来。」说罢,彼此又吃了一回,会了帐。出得店门,趁天色未黑,倪老爹回家去了。鲍文卿回来把这话向乃眷说了一遍,乃眷也欢喜。次日,倪老爹清早来补乐器,会着鲍文卿,说:「昨日商议的话,我回去和老妻说,老妻也甚是感激。如今一言为定,择个好日,就带小 儿来过继便了。」鲍文卿大喜。自此,两人呼为亲家。

  过了几日,鲍家备了一席酒请倪老爹,倪老爹带了儿子来写立过继文书,凭着左邻开绒线店张国重,右邻开香蜡店王羽秋。两个邻居都到了。那文书上写道:「立过继文书倪霜峰,今将第六子倪廷玺,年方一十六岁,因日食无措,夫妻商议,情愿出继与鲍文卿名下为义子,改名鲍廷玺。此后成人婚娶,俱系鲍文卿抚养。立嗣承祧,两无异说。如有天年不测,各听天命。今欲有凭,立此过继文书,永远存照。嘉靖十六年十月初一日。立过继文书:倪霜峰。凭中邻:张国重、王羽秋。」都画了押。鲍文卿拿出二十两银子来付与倪老爹去了。鲍文卿又谢了众人。自此,两家来往不绝。

  这倪廷玺改名鲍廷玺,甚是聪明伶俐。鲍文卿因他是正经人家儿子,不肯叫他学戏,送他读了两年书,帮着当家管班。到十八岁上,倪老爹去世了,鲍文卿又拿出几十两银子来替他料理后事,自己去一连哭了几场,依旧叫儿子去披麻戴孝,送倪老爹入土。自此以后,鲍廷玺着实得力。他娘说他是螟蛉之子,不疼他,只疼的是女儿、女婿。鲍文卿说他是正经人家儿女,比亲生的还疼些。每日吃茶吃酒,都带着他。在外揽生意,都同着他,让他赚几个钱,添衣帽鞋袜。又心里算计,要替他娶个媳妇。

  那日早上,正要带着鲍廷玺出门,只见门口一个人,骑了一匹骡子,到门口下了骡子进来。鲍文卿认得是天长县杜老爷的管家姓邵的,便道:「邵大爷,你几时过江来的?」邵管家道:「特过江来寻鲍师父。」鲍文卿同他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请他坐下。拿水来洗脸,拿茶来吃。吃着,问道:「我记得你家老太太该在这年把正七十岁。想是过来定戏的?你家大老爷在府安?」邵管家笑道:「正是为此。老爷吩咐要定二十本戏。鲍师父,你家可有班子?若有。就接了你的班子过去。」鲍文卿道:「我家现有一个小班,自然该去伺候。只不知要几时动身?」邵管家道:「就在出月动身。」说罢,邵管家叫跟骡的人把行李搬了进来,骡子打发回去。邵管家在被套内取出一封银子来递与鲍文卿道:「这是五十两定银。鲍师父,你且收了。其余的,领班子过去再付。」文卿收了银子,当晚整治酒席,大盘大碗,留邵管家吃了半夜。次日,邵管家上街去买东西;买了四五天,雇头口,先过江去了。鲍文卿也就收拾,带着鲍廷玺,领了班子,到天长杜府去做戏。做了四十多天回来,足足赚了一百几十两银子。父子两个,一路感杜府的恩德不尽。那一班十几个小戏子,也是杜府老太太每人另外赏他一件棉袄,一双鞋袜。各家父母知道,也着实感恩,又来谢了鲍文卿。鲍文卿仍旧领了班子在南京城里做戏。

  那一日,在上河去做夜戏,五更天散了戏,戏子和箱都先进城来了,他父子两个在上河澡堂子里洗了一个澡,吃了些茶点心,慢慢走回来。到了家门口,鲍文卿道:「我们不必拢家了。内桥有个人家,定了明日的戏,我和你趁早去把他的银子秤来。」当下鲍廷玺跟着,两个人走到坊口,只见对面来了一把黄伞,两对红黑帽,一柄遮阳,一顶大轿。知道是外府官过,父子两个站在房檐下看,让那伞和红黑帽过去了。遮阳到了跟前,上写着「安庆府正堂」。鲍文卿正仰脸看着遮阳,轿子已到。那轿子里面的官看见鲍文卿,吃了一惊。鲍文卿回过脸来看那官时,原来便是安东县向老爷,他原来升了。轿子才过去,那官叫跟轿的青衣人到轿前说了几句话,那青衣人飞跑到鲍文卿跟前问道:「太老爷问你可是鲍师父么?」鲍文卿道:「我便是。太老爷可是做过安东县升了来的?」那人道:「是,太爷公馆在贡院门口张家河房里,请鲍师父在那里去相会。」说罢,飞跑赶着轿子去了。

  鲍文卿领着儿子走到贡院前香蜡店里买了一个手本,上写:「门下鲍文卿叩」,走到张家河房门口,知道向太爷已经回寓了,把手本递与管门的,说道:「有劳大爷禀声,我是鲍文卿,来叩见太老爷。」门上人接了手本,说道:「你且伺候着。」鲍文卿同儿子坐在板凳上。坐了一会,里面打发小厮出来问道:「门上的,太爷问有个鲍文卿可曾来?」门上人道:「来了,有手本在这里。」慌忙传进手本去。只听得里面道:「快请。」鲍文卿叫儿子在外面侯着,自己跟了管门的进去。进到河房来,向知府已是纱帽便服,迎了出来,笑着说道:「我的老友到了!」鲍文卿跪下磕头请安。向知府双手扶住,说道:「老友,你若只管这样拘礼,我们就难相与了。」再三再四拉他坐,他又跪下告了坐,方敢在底下一个凳子上坐了。向知府坐下,说道:「文卿,自同你别后,不觉已是十余年。我如今老了。你的胡子却也白了许多。」鲍文卿立起来道:「太老爷高升,小的多不知道,不曾叩得大喜。」向知府道:「请坐下,我告诉你。我在安东做了两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转了个二府,今年才升到这里。你自从崔大人死后,回家来做些什么事?」鲍文卿道:「小的本是戏子出身,回家没有什事,依旧教一小班子过日。」向知府道:「你方才同走的那少年是谁?」鲍文卿道:「那就是小的儿子,带在公馆门口,不敢进来。」向知府道:「为什么不进来?」叫人快出去请鲍相公进来!当下一个小厮,领了鲍廷玺进来。他父亲叫他磕太老爷的头。向知府亲手扶起,问:「你今年十几岁了?」鲍廷玺道:「小的今年十七岁了。」向知府道:「好个气质!像正经人家的儿女!」叫他坐在他父亲傍边。向知府道:「文卿,你这令郎也学戏行的营业么?」鲍文卿道:「小的不曾教他学戏。他念了两年书,而今跟在班里记帐。」向知府道:「这个也好。我如今还要到各上司衙门走走。你不要去,同令郎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回来还有话替你说。」说罢,换了衣服,起身上轿去了。鲍文卿同儿子走到管家们房里,管宅门的王老爹本来认得,彼此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看见王老爹的儿子小王已经长到三十多岁,满嘴有胡子了。王老爹极其欢喜鲍廷玺 ,拿出一个大红缎子订金线的钞袋来,里头装着一锭银子,送与他。鲍廷玺作揖谢了,坐着说些闲话,吃过了饭。

  向知府直到下午才回来,换去了大衣服,仍旧坐在河房里,请鲍文卿父子两个进来坐下,说道:「我明日就要回衙门去,不得和你细谈。」因叫小厮在房里取出一封银子来递与他,道:「这是二十两银子,你且收着。我去之后,你在家收拾收拾,把班子托与人领着,你在半个月内,同令郎到我衙门里来,我还有话和你说。」鲍文卿接着银子,谢了太老爷的赏,说道:「小的总在半个月内,领了儿子到太老爷衙门里来请安。」当下又留他吃了酒。鲍文卿同儿子回家歇息。次早又到公馆里去送了向太爷的行;回家同浑家商议,把班子暂托与他女婿归姑爷同教师金次福领着。他自己收拾行李衣服,又买了几件南京的人事,头绳,肥皂之类,带与衙门里各位管家。

  又过了几日,在水西门搭船。到了池口,只见又有两个人搭船,舱内坐着。彼此谈及,鲍文卿说要到向太爷衙门里去的。那两人就是安庆府里的书办,一路就奉承鲍家父子两个,买酒买肉,请他吃着。晚上候别的客人睡着了,便悄悄向鲍文卿说:「有一件事,只求太爷批一个『准』字,就可以送你二百两银子。又有一件事,县里详上来,只求太爷驳下去,这件事竟可以送三百两。你鲍太爷在我们太老爷跟前恳个情罢!」鲍文卿道:「不瞒二位老爹说,我是个老戏子,乃下贱之人。蒙太老爷抬举,叫到衙门里来,我是何等之人,敢在太老爷跟前说情?」那两个书办道:「鲍太爷,你疑惑我这话是说谎么?只要你肯说这情,上岸先兑五百两银子与你。」鲍文卿笑道:「我若是欢喜银子,当年在安东县曾赏过我五百两银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个穷命,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得肉。我怎肯瞒着太老爷拿这项钱?况且他若有理,断不肯拿出几百两银子来寻人情。若是准了这一边的情,就要叫那边受屈,岂不丧了阴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 连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门里好修行。』你们伏侍太老爷,凡事不可坏了太老爷清名,也要各人保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几句说的两个书办毛骨悚然,一场没趣,扯了一个淡,罢了。次日早辰,到了安庆,宅门上投进手本去。向知府叫将他父子两人行李搬在书房里面住,每日同自己亲戚一桌吃饭,又拿出许多紬和布来,替他父子两个里里外外做衣裳。

  一日,向知府走来书房坐着,问道:「文卿,你令郎可曾做过亲事么?」鲍文卿道:「小的是穷人,这件事还做不起。」向知府道:「我倒有一句话,若说出来,恐怕得罪你。这事你若肯相就,倒了我一个心愿。」鲍文卿道:「太老爷有什么话吩咐,小的怎敢不依?」向知府道:「就是我家总管姓王的,他有一个小女儿,生得什是乖巧,老妻着实疼爱他,带在房里,梳头、裹脚,都是老妻亲手打扮。今年十七岁了,和你令郎是同年。这姓王的在我家已经三代,我把投身纸都查了赏他,已不算我家的管家了。他儿子小王,我又替他买了一个部里书办名字,五年考满,便选一个典史杂职。你若不弃嫌,便把你这令郎招给他做个女婿。将来这做官的便是你令郎的阿舅了。这个你可肯么?」鲍文卿道:「太老爷莫大之恩,小的知感不尽!只是小的儿子不知 事,不知王老爹可肯要他做女婿?」向知府道:「我替他说了,他极欢喜你令郎的。这事不要你费一个钱。你只明日拿一个帖子同姓王的拜一拜。一切床帐、被褥、衣服、首饰、酒席之费,都是我备办齐了,替他两口子完成好事,你只做个现成公公罢了。」鲍文卿跪下谢太老爷。向知府双手扶起来,说道:「这是什么要紧的事?将来我还要为你的情哩。」

  次日,鲍文卿拿了帖子拜王老爹,王老爹也回拜了。到晚上三更时分,忽然抚院一个差官,一匹马,同了一位二府,抬了轿子,一直走上堂来,叫请向太爷出来。满衙门的人都慌了,说道:「不好了,来摘印了!」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荣华富贵,享受不过片时;潦倒摧颓,波澜又兴多少。不知这来的官果然摘印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24回 牛浦郎牵连多讼事鲍文卿整理旧生涯

  话说牛浦招赘在安东黄姓人家,黄家把门面一带三四间屋都与他住。他就把门口贴了一个帖,上写道:「牛布衣代作诗文」。那日早上,正在家里闲坐,只听得有人敲门,开门让了进来,原来是芜湖县的一个旧邻居。这人叫做石老鼠,是个有名的无赖,而今却也老了。牛浦见是他来,吓了一跳,只得同他作揖坐下,自己走进去取茶。浑家在屏风后张见,迎着他告诉道:「这就是去年来的你长房舅舅,今日又来了。」牛浦道:「他哪里是我什么舅舅!」接了茶出来,递与石老鼠吃。石老鼠道:「相公,我听见你恭喜,又招了亲在这里,甚是得意!」牛浦道:「好几年不曾会见老爹,而今在哪里发财?」石老鼠道:「我也只在淮北、山东各处走走。而今打从你这里过,路上盘缠用完了,特来拜望你,借几两银子用用。你千万帮我一个衬!」牛浦道:「我虽则同老爹是个旧邻居,却从来不曾通过财帛。况且我又是客边,借这亲家住着,哪里来的几两银子与老爹?」石老鼠冷笑道:「你这小孩子就没良心了!想着我当初挥金如土的时节,你用了我不知多少;而今看见你在人家招了亲,留你个脸面,不好就说,你到回出这样话来!」牛浦发了急道:「这是哪里来的话!你就挥金如土,我几时看见你金子,几时看见你的土!你一个尊年人,不想做些好事,只要在光水头上钻眼骗人!」石老鼠道:「牛浦郎!你不要说嘴!想着你小时做 些丑事,瞒得别人,可瞒得过我?况且你停妻娶妻,在那里骗了卜家女儿,在这里又骗了黄家女儿,该当何罪?你不乖乖的拿出几两银子来,我就同你到安东县去讲!」牛浦跳起来道:「哪个怕你!就同你到安东县去!」

  当下两人揪扭出了黄家门,一直来到县门口,遇着县里两个头役,认得牛浦,慌忙上前劝住,问是什么事。石老鼠就把他小时不成人的事说:骗了卜家女儿,到这里又骗了黄家女儿;又冒名顶替,多少混帐事。牛浦道:「他是我们那里有名的光棍,叫做石老鼠!而今越发老而无耻!去年走到我家,我不在家里,他冒认是我舅舅,骗饭吃;今年又凭空走来问我要银子!哪有这样无情无理的事!」几个头役道:「也罢,牛相公。他这人年纪老了,虽不是亲戚,到底是你的一个旧邻居。想是真正没有盘费了。自古道:『家贫不是贫,路贫贫杀人。』你此时有钱也不服气拿出来给他,我们众人替你垫几百文,送他去罢。」石老鼠还要争。众头役道:「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牛相公就同我老爷相与最好!你一个尊年人,不要讨没脸面,吃了苦去!」石老鼠听见这话,方才不敢多言了;接着几百钱,谢了众人自去。

  牛浦也谢了众人回家。才走得几步,只见家门口一个邻居迎着来道:「牛相公,你到这里说话。!」当下拉到一个僻净巷内,告诉他道:「你家娘子在家同人吵哩!」牛浦道:「同谁吵?」邻居道:「你刚才出门,随即一乘轿子,一担行李,一个堂客来到,你家娘子接了进去。这堂客说他就是你的前妻,要你见面,在那里同你家黄氏娘子吵得狠!娘子托我带信,叫你快些家去。」牛浦听了这话,就像提在冷水盆里一般,自心里明白:「自然是石老鼠这老奴才把卜家的前头娘子贾氏撮弄得来闹了!」也没奈何,只得硬着胆走了来家。到家门口,站住脚听一听,里面吵闹的不是贾氏娘子声音,是个浙江人,便敲门进去。和那妇人对了面,彼此不认得。黄氏道:「这便是我家的了,你看看可是你的丈夫!」牛奶奶问道:「你这位怎叫做牛布衣?」牛浦道:「我怎不是牛布衣?但是我认不得你这位奶奶。」牛奶奶道:「我便是牛布衣的妻子。你这厮冒了我丈夫的名字在此挂招牌,分明是你把我丈夫谋害死了!我怎肯同你开交!」牛浦道:「天下同名同姓也最多,怎见得便是我谋害你丈夫?这又出奇了!」牛奶奶道:「怎么不是!我从芜湖县问到甘露庵,一路问来,说在安东!你既是冒我丈夫名字,须要还我丈夫!」当下哭喊起来,叫跟来的姪子将牛浦扭着,牛奶奶上了轿,一直喊到县前去了;正值向知县出门,就喊了冤。知县叫补词来。当下补了词,出差拘齐了人,挂牌,第三日午堂听审。

  这一天,知县坐堂,审的是三件。第一件,「为活杀父命事」,告状的是个和尚。这和尚因在山中拾柴,看见人家放的许多牛,内中有一条牛见这和尚,把两眼睁睁的只望着他。和尚觉得心动,走到那牛跟前,那牛就两眼抛梭的淌下泪来。和尚慌到牛跟前跪下,牛伸出舌头来舐他的头。舐着,那眼泪越发多了。和尚方才知道是他的父亲转世,因向那人家哭着求告,施舍在庵里供养着。不想被庵里邻居牵去杀了,所以来告状,就带施牛的这个人做证。向知县取了和尚口供,叫上那邻居来问。邻居道:「小的三四日前,是这和尚牵了这个牛来卖与小的。小的买到手,就杀了。和尚昨日又来向小的说,这牛是他父亲变的,要多卖几两银子,前日银子卖少了,要来找价。小的不肯,他就同小的吵起来。小的听见人说:『这牛并不是他父亲变的。这和尚积年剃了光头,把盐搽在头上,走到放牛所在,见那极肥的牛,他就跪在牛跟前,哄出牛舌头来舐他的头。牛但凡舐着盐,就要淌出眼水来。他就说是他父亲,到那人家哭着求施舍。施舍了来,就卖钱用,不是一遭了。』这回又拿这事告小的,求老爷做主!」向知县叫那施牛的人问道:「这牛果然是你施与他家的,不曾要钱?」施牛的道:「小的白送与他,不曾要一个钱。」向知县道:「轮回之事,本属渺茫,哪有这个道理?况既说父亲转世,不该又卖钱用。这秃奴可恶极了!」即丢下签来,责二十,赶了出去。

  第二件,「为毒杀兄命事」,告伏人叫做胡赖,告的是医生陈安。向知县叫上原告来问道:「他怎样毒杀你哥子?」胡赖道:「小的哥子害病,请了医生陈安来看。他用了一剂药,小的哥子次日就发了跑躁,跳在水里淹死了。这分明是他毒死的!」向知县道:「平日有雠无雠?」胡赖道:「没有雠。」向知县叫上陈安来问道:「你替胡赖的哥子治病,用的是什么汤头?」陈安道:「他本来是个寒症,小的用的是荆防发散药,药内放了八分细辛。当时他家就有个亲戚,是个团脸矮子,在傍多嘴,说是细辛用到三分,就要吃死了人。本草上哪有这句话?落后他哥过了三四日才跳在水里死了,与小的什么相干?青天老爷在上,就是把四百味药药性都查遍了,也没见哪味药是吃了该跳河的!这是哪里说起?医生行着道,怎当得他这样诬陷!求老爷做主!」向知县道:「这果然也胡说极了!医家有割股之心;况且你家有病 ,原该看守好了,为什么放他出去跳河?与医生何干?这样事也来告状!」一齐赶了出去。

  第三件便是牛奶奶告的状,「为谋杀夫命事」。向知县叫上牛奶奶去问。牛奶奶悉把如此这般,从浙江寻到芜湖,从芜湖寻到安东:「他现挂着我丈夫招牌,我丈夫不问他要,问谁要!」向知县道:「这也怎么见得?」向知县问牛浦道:「牛生员,你一向可认得这个人?」牛浦道:「生员岂但认不得这妇人,并认不得他丈夫。他忽然走到生员家要起丈夫来,真是天上飞下来的一件大冤枉事!」向知县向牛奶奶道:「眼见得这牛生员叫做牛布衣,你丈夫也叫做牛布衣。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他自然不知道你丈夫踪迹。你到别处去寻访你丈夫去罢。」牛奶奶在堂上哭哭啼啼,定要求向知县替他伸冤。缠得向知县急了,说道:「也罢,我这里差两个衙役把这妇人解回绍兴。你到本地告状去!我哪里管这样无头官事!牛生员,你也请回去罢。 」说罢,便退了堂。两个解役把牛奶奶解往绍兴去了。

  自因这一件事,传得上司知道,说向知县相与作诗文的人,放着人命大事都不问,要把向知县访闻参处。按察司具揭到院。这按察司姓崔,是太监的姪儿,荫袭出身,做到按察司。这日叫幕客叙了揭帖稿,取来灯下自己细看:「为特参昏庸不职之县令以肃官方事:……」内开安东县知县向鼎许多事故。自己看了又念,念了又看。灯烛影里,只见一个人双膝跪下。崔按察举眼一看,原来是他门下的一个戏子,叫做鲍文卿。按察司道:「你有什么话,起来说。」鲍文卿道:「方才小的看见大老爷要参处的这位是安东县向老爷。这位老爷小的也不曾认得。但自从七八岁学戏,在师父手里就念的是他做的曲子。这老爷是个大才子,大名士。如今二十多年了,才做得一个知县,好不可怜。如今又要因这事参处了。况他这件事也还是敬重斯文的意思,不知可以求得大老爷免了他的参处罢?」按察司道:「不想你这一个人倒有爱惜才人的念头。你倒有这个意思,难道我倒不肯?只是如今免了他这一个革职,他却不知道是你救他。我如今将这些缘故写一个书子,把你送到他衙门里去,叫他谢你几百两银子,回家做个本钱。」鲍文卿磕头谢了。按察司吩咐书房小厮去向幕宾说:「这安东县不要参了。」

  过了几日,果然差一个衙役,拿著书子,把鲍文卿送到安东县。向知县把书子拆开一看,大惊,忙叫快开宅门,请这位鲍相公进来。向知县便迎了出去。鲍文卿青衣小帽,走进宅门,双膝跪下,便叩老爷的头,跪在地下请老爷的安。向知县双手来扶,要同他叙礼。他道:「小的何等人,敢与老爷施礼!」向知县道:「你是上司衙门里的人,况且与我有恩,怎么拘这个礼?快请起来,好让我拜谢!」他再三不肯。向知县拉他坐,他断然不敢坐。向知县急了,说:「崔大老爷送了你来,我若这般待你,崔大老爷知道不便。」鲍文卿道:「虽是老爷要格外抬举小的,但这个关系朝廷体统,小的断然不敢。」立着垂手回了几句话,退到廊下去了。向知县托家里亲戚出来陪他,也断不敢当;落后叫管家出来陪他,才欢喜了,坐在管家房里,有说有笑。

  次日,向知县备了席,摆在书房里,自己出来陪,斟酒来奉。他跪在地下,断不敢接酒;叫他坐,也到底不坐。向知县没奈何,只得把酒席发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吃了。他还上来谢赏。向知县写了谢按察司的禀帖,封了五百两银子谢他。他一厘也不敢受,说道:「这是朝廷颁与老爷们的俸银,小的乃是贱人,怎敢用朝廷的银子?小的若领了这项银子去养家口,一定折死小的。大老爷天恩,留小的一条狗命。」向知县见他说到这田地,不好强他,因把他这些话又写了一个禀帖,禀按察司;又留他住了几天,差人送他回京。按察司听见这些话,说他是个呆子,也就罢了。又过了几时,按察司升了京堂,把他带进京去。不想一进了京,按察司就病故了。鲍文卿在京没有靠山,他本是南京人,只得收拾行李,回南京来。

  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城里一道河,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船箫鼓,昼夜不绝。城里城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不论你走到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带灯笼。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所以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速,香雾一齐喷出来,和河里的月色烟光,合成一片,望着如阆苑仙人,瑶官仙女。还有那十六楼官妓,新妆袨服,招接四方游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这鲍文卿住在水西门。水西门与聚宝门相近。这聚宝门,当年说,每日进来有百牛千猪万担粮;到这时候,何止一千个牛,一万个猪,粮食更无其数!鲍文卿进了水西门,到家和妻子见了。他家本是几代的戏行,如今仍旧做这戏行营业。他这戏行里,淮清桥是三个总寓,一个老郎庵;水西门是一个总寓,一个老郎庵。总寓内都挂着一班一班的戏子牌。凡要定戏,先几日要在牌上写一个日子。鲍文卿却是水西门总寓挂牌。他戏行规矩最大:但凡本行中有不公不法的事,一齐上了庵,烧过香,坐在总寓那里品出不是来,要打就打,要罚就罚,一个字也不敢拗的。还有洪武年间起首的班子,一班十几个人,每班立一座石碑在老郎庵里,十几个人共刻在一座碑上。比如有祖宗的名字在这碑上的,子孙出来学戏,就是「世家子弟」,略有几岁年纪,就称为「老道长」。凡遇本行公事,都向老道长说了,方才敢行。鲍文卿的祖父的名字却在那第一座碑上。

  他到家料理了些柴米,就把家里笙箫管笛,三弦琵琶,都查点了出来;也有断了弦,也有坏了皮的,一总尘灰寸壅。他查出来放在那里,到总寓傍边茶馆内去会会同行。才走进茶馆,只见一个人,坐在那里,头戴高帽,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独自坐在那里吃茶。鲍文卿近前一看,原是他同班唱老生的钱麻子。钱麻子见了他来,说道:「文卿,你从几时回来的?请坐吃茶。」鲍文卿道:「我方才远远看见你,只疑惑是哪一位翰林科道老爷错走到我这里来吃茶,原来就是你这老屁精!」当下坐了吃茶。钱麻子道:「文卿,你在京里走了一回,见过几个做官的,回家就拿翰林科道来吓我了!」鲍文卿道:「兄弟,不是这样说。像这衣服、靴子,不是我们行事的人可以穿得的。你穿这样衣裳,叫那读书的人穿什么?」钱麻子道:「而今事!那是二十年前的讲究了!南京这些乡绅人家,寿诞或是喜事,我们只拿一副蜡烛去,他就要留我们坐着一桌吃饭。凭他什么大官,他也只坐在下面。若遇同席有几个学里酸子,我眼角里还不曾看见他哩!」鲍文卿道:「兄弟!你说这样不安本分的话,岂但来生还做戏子,连变驴变马都是该的!」钱麻子笑着打了他一下。茶馆里拿上点心来吃。

  吃着,只见外面又走进一个人来,头戴浩然巾,身穿酱色紬直裰,脚下粉底皂靴,手执龙头拐杖,走了进来。钱麻子道:「黄老爹,到这里来吃茶。」黄老爹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二位!到跟前才认得。怪不得,我今年已八十二岁了,眼睛该花了!文卿,你几时来的?」鲍文卿道:「到家不多几日,还不曾来看老爹。日子好过的快,相别已十四年。记得我出门那日,还在国公府徐老爷里面看着老爹妆了一出『茶博士』才走的。老爹而今可在班里了?」黄老爹摇手道:「我久已不做戏子了。」坐下添点心来吃,向钱麻子道:「前日南门外张举人家请我同你去下棋,你怎么不到?」钱麻子道:「那日我班里有生意。明日是鼓楼外薛乡绅小生日,定了我徒弟的戏,我和你明日要去拜寿。」鲍文卿道:「哪个薛乡绅?」黄老爹道:「他是做过福建汀州知府,和我同年,今年八十二岁,朝廷请他做乡饮大宾了。」鲍文卿道:「像老爹拄着拐杖,缓步细摇,依 说,这『乡饮大宾』就该是老爹做!」又道:「钱兄弟,你看老爹这个体统,岂止像知府告老回家,就是尚书、侍郎回来,也不过像老爹这个排场罢了!」那老畜生不晓得这话是笑他,反忻忻得意。当下吃完了茶,各自散了。鲍文卿虽则因这些事看不上眼,自己却还要寻几个孩子起个小班子,因在城里到处寻人说话。那日走到鼓楼坡上,遇着一个人,

  有分教:邂逅相逢,旧交更添气色;婚姻有分,子弟亦被恩光。毕竟不知鲍文卿遇的是个什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23回 发阴私诗人被打 叹老景寡妇寻夫

  话说牛玉圃看见牛浦跌在水里,不成模样,叫小厮叫轿子先送他回去。牛浦到了下处,惹了一肚子的气,把嘴骨嘟着坐在那里。坐了一会,寻了一双干鞋袜换了。道士来问可曾吃饭,又不好说是没有,只得说吃了,足足的饥了半天。牛玉圃在万家吃酒,直到更把天才回来,上楼又把牛浦数说了一顿。牛浦不敢回言,彼此住下。

  次日,一天无事。第三日,万家又有人来请,牛玉圃吩咐牛浦看着下处,自己坐桥子去了。牛浦同道士吃了早饭。道士道:「我要到旧城里木兰院一个师兄家走走。牛相公,你在家里坐着罢。」牛浦道:「我在家有什事,不如也同你去玩玩。」当下锁了门,同道士一直进了旧城,一个茶馆内坐下。茶馆里送上一壶干烘茶,一碟透糖,一碟梅豆上来。吃着,道士问道:「牛相公,你这位令叔祖可是亲房的?一向他老人家在这里,不见你相公来。」牛浦道:「也是路上遇着,叙起来联宗的。我一向在安东县董老爷衙门里。那董老爷好不好客!记得我一初到他那里时候,才送了帖子进去,他就连忙叫两个差人出来请我的轿。我不曾坐轿,却骑的是个驴。我要下驴,差人不肯,两个人牵了我的驴头,一路走上去;走到暖阁上,走的地板格登格登的一路响。董老爷已是开了宅门,自己迎了出来,同我手搀着手,走了进去,留我住了二十多天。我要辞他回来,他送我十七两四钱五分细丝银子,送我出到大堂上,看着我骑上了驴,口里说道:『你别处若是得意,就罢了;若不得意,再来寻我。』这样人真是难得!我如今还要到他那里去。」道土道: 「这位老爷,果然就难得了!」牛浦道:「我这东家万雪 老爷,他是什么前程?将来几时有官做?」道士鼻子里笑了一声道:「万家,只好你令叔祖敬重他罢了!若说做官,只怕纱帽满天飞,飞到他头上,还有人摭了他的去哩!」牛浦道:「这又奇了!他又不是娼优隶卒,为什那纱帽飞到他头上还有人挝了去?」道士道:「你不知道他的出身么?我说与你。你却不可说出来。万家他自小是我们这河下万有旗程家的书童,自小跟在书房伴读。他主子程明卿见他聪明,到十八九岁上就叫他做小司客。」牛浦道:「怎么样叫做小司客?」道士道:「我们这里盐商人家,比如托一个朋友在司上行走,替他会官,拜客,每年几百银子辛俸:这叫做『大司客』。若是司上有些零碎事情,打发一个家人去打听料理:这就叫做『小司客』了。他做小司客的时侯,极其停当,每年聚几两银子,先带小货,后来就弄窝子。想他时运好,那几年窝价陡长,他就寻了四五万银子,便赎了身出来,买了这所房子,自 己行盐;生意又好,就发起十几万来。万有旗程家已经折了本钱,回徽州去了,所以没人说他这件事。去年万家娶媳妇,他媳妇也是个翰林的女儿,万家费了几千两银子娶进来。那日大吹大打,执事灯笼就摆了半街,好不热闹!到第三日,亲家要上门做朝,家里就唱戏,摆酒。不想他主子程明卿清早上就一乘轿子抬了来,坐在他那厅房里。万家走了出来,就由不得自己跪着,作了几个揖,当时兑了一万两银子出来,才糊的去了,不曾破相。」正说着,木兰院里走出两个道土来,把这道士约了去吃斋,道士告别去了。

  牛浦自己吃了几杯茶,走回下处来。进了子午宫,只见牛玉圃已经回来,坐在楼底下,桌上摆着几封大银子,楼门还锁着。牛玉圃见牛浦进来,叫他快开了楼门,把银子搬上楼去;抱怨牛浦道:「适才我叫看着下处,你为什么街上去胡撞!」牛浦道:「适才我站在门口,遇见敝县的二公在门口过。他见我就下了轿子,说道:『许久不见』,要拉到船上谈谈,故此去了一会。」牛玉圃见他会官,就不说他不是了,因问道:「你这位二公姓什么?」牛浦道:「他姓李,是北直人。便是这李二公,也知道叔公。」牛玉圃道:「他们在官场中,自然是闻我的名的。」牛浦道:「他说也认得万雪斋先生。」牛玉圃道:「雪斋也是交满天下的。」因指着这个银子道:「这就是雪斋家拿来的。因他第七位如夫人有病,医生说是寒症,药里要用一个「雪虾蟆」。在扬州出了几百银子也没处买,听见说苏州还寻得出来,他拿三百两银子托我去买。我没这功夫,已在他跟前举荐了你。你如今去走一走罢,还可以赚得几两银子。」牛浦不敢违拗。当夜牛玉圃买了一只鸡和些酒,替他饯行,在楼上吃着。牛浦道:「方才有一句话正要向叔公说,是敝县李二公说的。」牛玉圃道:「什么话?」牛浦道:「万雪斋先生算同叔公是极好的了,但只是笔墨相与,他家银钱大事,还不肯相托。李二公说,他生平有一个心腹的朋友,叔公如今只要说同这个人相好,他就诸事放心,一切都托叔公。不但叔公发财,连我做姪孙的将来都有日子过。」牛玉圃道:「他心腹朋友是哪一个?」牛浦道:「是徽州程明卿先生。」牛玉圃笑道:「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朋友,我怎么不认得。我知道了。」吃完了酒,各自睡下。次日,牛浦带着银子,告辞叔公,上船往苏州去了。

  次日,万家又来请酒,牛玉圃坐桥子去。到了万家,先有两位盐商坐在那里:一个姓顾,一个姓汪。相见作过了揖,那两个盐商说都是亲戚,不肯僭牛玉圃的坐,让牛玉圃坐在首席。吃过了茶,先讲了些窝子长跌的话,抬上席来,两位一桌。奉过酒,头一碗上的「冬虫夏草」,万雪斋请诸位吃着,说道:「像这样东西,也是外方来的。我们扬州城里偏生多,一个雪虾蟆就偏生寻不出来!」顾盐商道:「还不曾寻着么?」万雪斋道:「正是,扬州没有,昨日才托玉翁令姪孙到苏州寻去了。」汪盐商道:「这样希奇东西,苏州也未必有;只怕还要到我们徽州旧家人家寻去,或者寻出来。」万雪斋道:「这话不错;一切的东西,是我们徽州出的好。」顾盐商道:「不但东西出的好,就是人物也出在我们徽州。」牛玉圃忽然想起,问道:「雪翁,徽州有一位程明卿先生是相好的么?」万雪斋听了,脸就徘红,一句也答不出来,牛玉圃道:「这是我拜盟的好弟兄。前日还有书子与我,说不日就要到扬州,少不得要与雪翁叙一叙。」万雪斋气得两手冰冷,总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顾盐商道:「玉翁,自古相交满天下,知心能几人!我们今日且吃酒,那些旧话也不必谈他罢了。」当晚勉强终席,各自散去。

  牛玉圃回到下处,几天不见万家来请。那日在楼上睡中觉,一觉醒来,长随拿封书子上来,说道:「这是河下万老爷家送来的,不等回书去了。」牛玉圃拆开来看:「刻下仪征王汉策舍亲令堂太亲母七十大寿,欲求先生作寿文一篇,并求大笔书写。望即命驾往伊处。至嘱!至嘱!」牛玉圃看了这话,便叫长随叫了一只草上飞,往仪征去。当晚上船。次早到丑坝上岸,在米店内问王汉策老爷家。米店人说道:「是做埠头的王汉家?」他在法云街朝东的一个新门楼子里面住。」牛玉圃走到王家,一直进去,见三间敞厅,厅中间椅子上亮着一幅一幅的金字寿文;左边窗子口一张长桌,一个秀才低着头在那里写,见牛玉圃进厅,丢下笔,走了过来。牛玉圃见他穿着茧紬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就吃了一惊。那秀才认得牛玉圃,说道:「你就是大观楼同乌龟一桌吃饭的,今日又来这里做什么?」牛玉圃上前同他吵闹。王汉策从里面走出来,向那秀才道:「先生请坐,这个不与你相干。」那秀才自在那边坐了。王汉策同牛玉圃拱一拱手,也不作揖,彼此坐下,问道:「尊驾就是号玉圃的么?」牛玉圃道:「正是。」王汉策道:「我这里就是万府下店。雪翁昨日有书子来,说尊驾为人不甚端方,又好结交匪类,自今以后,不敢劳尊了。」因向帐房里称出一两银子来递与他,说道: 「我也不留了,你请尊便罢。」牛玉圃大怒,说道:「我哪希罕这一两银子!我自去和万雪斋说!」把银子掼在椅子上。王汉策道:「你既不要,我也不强。我倒劝你不要到雪斋家去。雪斋也不能会。」牛玉圃气忿忿的走了出去。王汉策道:「恕不送了。」把手一拱,走了进去。

  牛玉圃只得带着长随在丑坝寻一个饭店住下,口口声声只念着:「万雪斋这狗头,如此可恶!」走堂的笑道:「万雪斋老爷是极肯相与人的,除非你说出他程家那话头来,才不尴尬。」说罢,走过去了。牛玉圃听在耳朵里,忙叫长随去问那走堂的。走堂的方如此这般说出:「他是程明卿家管家,最怕人揭挑他这个事;你必定说出来,他才恼的。」长随把这个话回覆了牛玉圃,牛玉圃才省悟道: 「罢了!我上了这小畜生的当了!」当下住了一夜。次日,叫船到苏州去寻牛浦。上船之后,盘缠不足,长随又辞去了两个,只剩两个粗夯汉子跟着,一直来到苏州,找在虎邱药材行内。牛浦正坐在那里,见牛玉圃到,迎了出来,说道:「叔公来了?」牛玉圃道:「『雪虾蟆』可曾有?」牛浦道:「还不曾有。」牛玉圃道: 「近日镇江有一个人家有了,快把银子拿来同着买去。我的船就在阊门外。」当下押着他拿了银子同上了船,一路不说出;走了几天,到了龙袍洲地方,是个没人烟的所在。是日,吃了早饭,牛玉圃圆睁两眼,大怒道:「你可晓得我要打你哩!」牛浦吓慌了道:「做孙子的又不曾得罪叔公,为什么要打我呢? 」牛玉圃道:「放你的狗屁!你弄的好乾坤哩!」当下不由分说,叫两个夯汉把牛浦衣裳剥尽了,帽子鞋袜都不留,拿绳子捆起来,臭打了一顿,抬着往岸上一掼,他那一只船就扯起篷来去了。

  牛浦被他掼的发昏,又惯倒在一个粪窖子跟前,滚一滚就,要滚到粪窖子里面去;只得忍气吞声,动也不敢动。过了半日,只见江里又来了一只船。那船到岸就住了,一个客人走上来粪窖子里面出恭。牛浦喊他救命。那客人道:「你是何等样人?被甚人剥了衣裳,捆倒在此?」牛浦道:「老爹,我是芜湖县的一个秀才。因安东县董老爷请我去做馆,路上遇见强盗,把我的衣裳行李都打劫去了,只饶得一命在此。我是落难的人,求老爹救我一救!」那客人惊道:「你果然是安东县董老爷衙门里去的么?我就是安东县人,我如今替你解了绳子。」看见他精赤条条,不像模样,因说道:「相公且站着,我到船上取个衣帽鞋袜来与你穿着,好上船去。」当下果然到船上取了一件布衣服,一双鞋,一顶瓦楞帽,与他穿戴起来,说道:「这帽子不是你相公戴的,如今且权戴着;到前热闹所在,再买方巾罢。」牛浦穿了衣服,下跪谢那客人。扶了起来,同到船里,满船客人听了这话,都吃一惊,问:「这位相公尊姓?」牛浦道:「我姓牛。」因拜问:「这位恩人尊姓?」那客人道:「在下姓黄,就是安东县人。家里做个小生意,是戏子行头经纪。前日因往南京去替他们班里人买些添的行头,从这里过,不想无意中救了这一位相公。你既是到董老爷衙门里去的,且同我到安东,在舍下住着,整理些衣服,再往衙门里去。」牛浦深谢了,从这日就吃这客人的饭。

  此时天气甚热,牛浦被剥了衣服,在日头下捆了半日,又受了粪窖子里薰蒸的热气,一到船上,就害起痢疾来。那痢疾又是禁口痢,里急后重,一天到晚都痢不清,只得坐在船尾上,两手抓着船板由他痾。痾到三四天,就像一个活鬼。身上打的又发疼,大腿在船沿坐成两条沟。只听得舱内客人悄悄商议道:「这个人料想是不好了。如今还是趁他有口气,送上去;若死了,就费力了。」那位黄客人不肯。他痾到第五天上,忽然鼻子里闻见一阵菉豆香,向船家道:「我想口菉豆汤吃。」满船人都不肯。他说道:「我自家要吃,我死了也无怨!」众人没奈何,只得拢了岸,买些菉豆来煮了一碗汤,与他吃过。肚里响了一阵,痾出一抛大屎,登时就好了。扒进舱来谢了众人,睡下安息。养了两天,渐渐复元。到了安东,先住在黄客人家。黄客人替他买了一顶方巾,添了件把衣服,一双靴,穿着去拜董知县。董知县果然欢喜,当下留了酒饭,要留在衙门里面住。牛浦道:「晚生有个亲戚在贵治,还是住在他那里便意些。」董知县道:「这也罢了。先生住在令亲家,早晚常进来走走,我好请教。」牛浦辞了出来,黄客人见他果然同老爷相与,十分敬重。牛浦三日两日进衙门去走走,借着讲诗为名,顺便撞两处木钟,弄起几个钱来。黄家又把第四个女儿招他做个女婿,在安东快活过日子。

  不想董知县就升任去了,接任的是个姓向的知县,也是浙江人。交代时候,向知县问董知县可有什么事托他。董知县道:「倒没什么事。只有个作诗的朋友,住在贵治,叫做牛市衣。老寅台清目一二,足感盛情。」向知县应诺了。董知县上京去,牛浦送在一百里外,到第三日才回家。浑家告诉他道:「昨日有个人来,说是你芜湖长房舅舅,路过在这里看你。我留他吃了个饭去了。他说下半年回来,再来看你。」牛浦心里疑惑:「并没有这个舅舅。不知是哪一个?且等他下半年来再处。」

  董知县一路到了京师,在吏部投了文,次日过堂掣签。这时冯琢庵已中了进士,散了部属,寓处就在吏部门口不远。董知县先到他寓处来拜,冯主事迎着坐下,叙了寒温。董知县只说得一句:「贵友牛布衣在芜湖甘露庵里……,」不曾说这一番交情,也不曾说到安东县曾会着的一番话,只见长班进来跪着禀道: 「部里大人升堂了。」董知县连忙辞别了去,到部就掣了一个贵州知州的签,匆匆束装赴任去了,不曾再会冯主事。

  冯主事过了几时,打发一个家人寄家书回去,又拿出十两银子来,问那家人道:「你可认得那牛布衣牛相公家?」家人道:「小的认得。」冯主事道:「这是十两银子,你带回去送与牛相公的夫人牛奶奶,说他的丈夫现在芜湖甘露庵里。寄个的信与他,不可有误。这银子说是我带与牛奶奶盘缠的。」管家领了主命,回家见了主母,办理家务事毕,便走到一个僻巷内,一扇篱笆门关着。管家走到门口,只见一个小儿开门出来,手里拿了一个筲箕出去买米。管家向他说是京里冯老爷差来的。小儿领他进去站在客坐内,小儿就走进去了;又走了出来问道:「你有什说话?」管家问那小儿道:「牛奶奶是你什么人?」那小儿道:「是大姑娘。」管家把这十两银子递在他手里,说道:「这银子是我家老爷带与牛奶奶盘缠的。说你家牛相公现在芜湖甘露庵内,寄个信与你,免得悬望。」小儿请他坐着,把银子接了进去。管家看见中间悬着一轴稀破的古画,两边贴了许多的斗方,六张破丢不落的竹椅;天井里一个土台子,台子上一架藤花,藤花旁边就是篱笆门。坐了一会,只见那小儿捧出一杯茶来,手里又拿了一个包子,包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道:「我家大姑说:『有劳你,这个送给你买茶吃。到家拜上太太,到京拜上老爷,多谢,说的话我知道了。』」管家承谢过,去了。

  牛奶奶接着这个银子,心里凄惶起来,说:「他恁大年纪,只管在外头,又没个儿女,怎生是好!我不如趁着这几两银子,走到芜湖去寻他回来,也是一场事!」主意已定,把这两间破房子锁了,交与邻居看守,自己带了姪子,搭船一路来到芜湖。找到浮桥口甘露庵,两扇门掩着。推开进去,韦驮菩萨面前,香炉,烛台,都没有了。又走进去,大殿上隔子倒的七横八竖,天井里一个老道人坐着缝衣裳,问着他,只打手势,原来又哑又聋。问他这里面可有一个牛布衣,他拿手指着前头一间屋里。牛奶奶带着姪子复身走出来,见韦驮菩萨旁边一间屋,又没有门。走了进去,屋里停着一具大棺材,面前放着一张三只腿的桌子,歪在半边。棺材上头的魂幡也不见了,只剩了一根棍。棺材贴头上有字,又被那屋上没有瓦,雨零下来,把字迹都剥落了,只有「大明」两字,第三字只得一横。牛奶奶走到这里,不觉心惊肉颤,那寒毛根根都竖起来。又走进去问那道人道:「牛布衣莫不是死了?」道人把手摇两摇,指着门外。他姪子道:「他说姑爷不曾死,又到别处去了。」牛奶奶又走到庵外,沿街细问,人都说不听见他死;一直问到吉祥寺郭铁笔店里。郭铁笔道:「他么?而今到安东董老爷任上去了。」牛奶奶此番得着实信,立意往安东去寻。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错中有错,无端更起波澜;人外求人,有意做成交结。不知牛奶奶曾到安东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22回 认祖孙玉圃联宗 爱交游雪斋留客

  话说卜老爹睡在床上,亲自看见地府勾牌,知道要去世了。即把两个儿子、媳妇叫到跟前,都吩咐了几句遗言;又把方才看见勾批的话说了,道:「快替我穿了送老的衣服,我立刻就要去了!」两个儿子哭哭啼啼,忙取衣服来穿上。穿着衣服,他口里自言自语道:「且喜我和我亲家是一票!他是头一个,我是末一个,他已是去得远了,我要赶上他去。」说着,把身子一挣,一头倒在枕头上。两个儿子都扯不住。忙看时,已没了气了。后事都是现成的。少不得修斋理七,报丧开吊,都是牛浦陪客。

  这牛浦也就有几个念书的人和他相与,乘着人乱,也夹七夹八的来往。初时卜家也还觉得新色,后来见来的回数多了,一个生意人家,只见这些「之乎者也」的人来讲呆话,觉得可厌,非止一日。

  那日,牛浦走到庵里,庵门锁着,开了门,只见一张帖子掉在地下,上面许多字,是从门缝里送进来的。拾起一看,上面写道:「小弟董瑛,在京师会试,于冯琢庵年兄处,得读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识荆。奉访尊寓不值,不胜怅怅!明早幸驾少留片刻,以便趋教。至祷!至祷!」看毕,知道是访那个牛布衣的。但见帖子上有「渴欲识荆」的话,是不曾会过,「何不就认作牛布衣和他相会?」又​​想道:「他说在京会试,定然是一位老爷,且叫他竟到卜家来会我,吓他一吓卜家弟兄两个,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即在庵里取纸笔写了一个帖子,说道:牛布衣近日馆于舍亲卜宅,尊客过问,可至浮桥南首大街卜家米店便是。写毕,带了出来,锁好了门,贴在门上。回家向卜诚、卜信说道:「明日有一位董老爷来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们不好轻慢。如今要借重大爷,明日早晨把客座里收拾干净了;还要借重二爷,捧出两杯茶来。这都是大家脸上有光辉的事,须帮衬一帮衬。」卜家弟兄两个,听见有官来拜,也觉得喜出望外,一齐应诺了。

  第二日清早,卜诚起来,扫了客堂里的地,把囤米的折子搬在窗外廊檐下;取六张椅子,对面放着;叫浑家生起炭炉子,煨出一壶茶来;寻了一个捧盘、两个茶杯、两张茶匙,又剥了四个圆眼​​,一杯里放两个,伺候停当。直到早饭时候,一个青衣人,手持红帖,一路问了来,道:「这里可有一位牛相公?董老爷来拜。」卜诚道:「在这里。」接了帖,飞跑进来说。牛浦迎了出去,见轿子已落在门首。董孝廉下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浅蓝色缎圆领,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须,白净面皮,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进来行了礼,分宾主坐下。董孝廉先开口道:「久仰大名,又读佳作,想慕之极。只疑先生老师宿学,原来还这般青年,更加可敬。」牛浦道:「晚生山鄙之人,胡乱笔墨,蒙老先生同冯琢翁过奖,抑愧实多。」董孝廉道:「不敢。」卜信捧出两杯茶,从上面走下来,送与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间。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价村野之人,不知礼体,老先生休要见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计论?」卜信听见这话,头膊子都飞红了,接了茶盘,骨嘟着嘴进去。

  牛浦又问道:「老先生此番驾往何处?」董孝廉道:「弟已授职县令,今发来应天候缺,行李尚在舟中。因渴欲一晤,故此两次奉访。今既已接教过,今晚即要开船赴苏州去矣。」牛浦道:「晚生得蒙青目,一日地主之谊也不曾尽得,如何便要去?」董孝廉道:「先生,我们文章气谊,何必拘这些俗情?弟此去若早得一地方,便可奉迎先生到署,早晚请教。」说罢,起身要去。牛浦攀留不住,说道:「晚生即刻就来船上奉送。」董孝廉道:「这倒也不敢劳了;只怕弟一出去,船就要开,不得奉候。」当下打躬作别,牛浦送到门外,上轿去了。

  牛浦送了回来,卜信气得脸通红,迎着他一顿数说道:「牛姑爷,我至不济,也是你的舅丈人,长亲!你叫我捧茶去,这是没奈何,也罢了。怎么当着董老爷噪我!这是哪里来的话!」牛浦道:「但凡官府来拜,规矩是该换三遍茶。你只送了一遍,就不见了。我不说你也罢了,你还来问我这些话!这也可笑!」卜诚道:「姑爷,不是这样说,虽则我家老二捧茶,不该从上头往下走,你也不该就在董老爷眼前洒出来!不惹的董老爷笑!」牛浦道:「董老爷看见了你这两个灰扑扑的人,也就够笑的了!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错了才笑!」卜信道:「我们生意人家,也不要这老爷们来走动!没有借了多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个老爷走进这屋里来!」卜诚道:「没的扯淡!就算你相 老爷,你到底不是个老爷!」牛浦道:「凭你向哪个说去!还是坐着同老爷打躬作揖的好,还是捧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的好?」卜信道:「不要恶心!我家也不希罕这样老爷!」牛浦道:「不希罕么?明日向董老爷说,拿帖子送到芜湖县,先打一顿板子!」两个人一齐叫道:「反了!反了!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我家养活你这年把的不是了!就和他到县里去讲讲,看是打那个的板子!」牛浦道:「哪个怕你!就和你去!」当下两人把牛浦扯着,扯到县门口,知县才发二梆,不曾坐堂。

  三人站在影壁前,恰好遇着郭铁笔走来,问其所以。卜诚道:「郭先生,自古『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这是我们养他的不是了!」郭铁笔也着实说牛浦的不是,道:「尊卑长幼,自然之理。这话却行不得!但至亲间见官,也不雅相。」当下扯到茶馆里,叫牛浦斟了杯茶坐下。卜诚道:「牛姑爷,倒也不是这样说!如今我家老爹去世,家里人口多,我弟兄两个,招揽不来。难得当着郭先生在此,我们把这话说一说。外甥女少不的是我们养着,牛姑爷也该自己做出一个主意来。只管不尴不尬住着,也不是事。」牛浦道:「你为这话么?这话倒容易。我从今日就搬了行李出来,自己过日,不缠扰你们就是了。」当下吃完茶,劝开这一场闹,三人又谢郭铁笔。郭铁笔别过去了。卜诚、卜信回家。

  牛浦赌气,来家拿了一床被,搬在庵里来住;没的吃用,把老和尚的铙钹叮当都当了。闲着无事,去望望郭铁笔。铁笔不在店里,柜上有人家寄的一部《新缙绅》卖。牛浦揭开一看,看见淮安府安东县新补的知县董瑛,字彦芳,浙江仁和人。说道:「是了!我们不寻他去?」忙走到庵里,卷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炉、一架磐,拿去当了二两多银子﹔也不到卜家告说,竟搭了江船。恰好遇顺风,一日一夜就到了南京燕子矶。要搭扬州船,来到一个饭店里,店主人说道:「今日头船已经开了,没有船,只好住一夜,明日午后上船。」牛浦放下行李,走出店门,见江沿上系着一只大船,问店主人道:「这只船可开的?」店主人笑道:「这只船你怎上的起?要等个大老官来包了才走哩。」说罢,走了进来。走堂的拿了一双筷子,两个小菜碟,又是一碟腊猪头肉,一碟子芦蒿炒豆腐干,一碗汤,一大碗饭,一齐搬上来。牛浦问:「这菜和饭是怎算?」走堂的道:「饭是二厘一碗,荤菜一分,素的一半。」牛浦把这菜和饭都吃了,又走出店门,只见江沿上歇着一乘矫,三担行李,四个长随。那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夹紬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纸扇,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一双刺猬眼,两个鹳骨腮。那人走出桥来,吩咐船家道:「我是要到扬州盐院太老爷那里去说话的。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县重处!」船家唯唯连声,搭扶手,请上了船。船家都帮着搬行李。

  正搬得热闹,店主人向牛浦道:「你快些搭去!」牛浦掮着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家一把把他拉了上船,摇手叫他不要则声,把他安在烟篷底下坐。牛浦见他们众人把行李搬上了船,长随在舱里拿出「两淮公务」的灯笼来挂在舱口;叫船家把炉铫拿出来,在船头上生起火来,煨了一壶茶,送进舱去。天色已黑,点起灯笼来。四个长随都到后船来办盘子,炉子上顿酒。料理停当,都捧到中舱里,点起一只红蜡烛来。牛浦偷眼在板缝里张那人时,对了蜡烛,桌上摆着四盘菜,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按着一本书在那里点头细看。看了一回,拿进饭去吃了。少顷,吹灯睡了。牛浦也悄悄睡下。是夜东北风紧,三更时分,潇潇飒飒的下起细雨,那烟篷芦席上,漏下水来。牛浦翻身打滚的睡不着。到五更天,只听得舱里叫道:「船家,为什么不开船?」船家道:「这大呆的顶头风,前头就是黄天荡,昨晚一号几十只船都湾在这里,哪一个敢开?」

  少停,天色大亮。船家烧起脸水,送进舱去,长随们都到后舱来洗脸。候着他们洗完,也递过一盆水与牛浦洗了。只见两个长随,打伞上岸去了;一个长随,取了一只金华火腿,在船边上向着港里洗。洗了一会,那两个长随买了一尾时鱼,一只烧鸭,一方肉,和些鲜笋、芹菜,一齐拿上船来。船家量米煮饭,几个长随过来收拾这几样肴馔。整治停当,装做四大盘,又烫了一壶酒,捧进舱去与那人吃早饭。吃过,剩下的,四个长随拿到船后板上,齐坐着吃了一会。吃毕,打抹船板干净,才是船家在烟篷底下取出一碟萝卜干和一碗饭与牛浦吃。牛浦也吃了。

  那雨虽略止了些,风却不曾住。到晌午时分,那人把舱后开了一扇板,一眼看见牛浦,问道:「这是什么人?」船家陪着笑脸说道:「这是小的们带的一分酒资。 」那人道:「你这位少年何不进舱来坐坐?」牛浦得不得这一声,连忙从后面钻进舱来,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那人举手道:「船舱里窄,不必行这个礼。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问老先主尊姓?」那人道:「我么,姓牛,名瑶,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州人。你姓什么?」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来也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说完,便接着道:「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孙相称罢。我们徽州人称叔祖是叔公,你从今只叫我做叔公罢了。」

  牛浦听了这话,也觉愕然;因见他如此体面,不敢违拗,因问道:「叔公此番到扬州有什么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瞒你说,我八桥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哪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而今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他图我相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宫住。你如今既认了我,我自有用的著你处。」当下向船家说:「把他的行李拿进舱来,船钱也在我这里算。」船家道:「老爷又认着了一个本家,要多赏小的们几个酒钱哩。」

  这日晚饭就在舱里陪着牛玉圃吃。到夜风住,天已晴了。五更鼓已到仪征。进了黄泥滩,牛玉圃起来洗了脸,携着牛浦上岸走走;走上岸,向牛浦道:「他们在船上收拾饭费事,这里有个大观楼。素菜甚好,我和你去吃素饭罢。」回头吩咐船上道:「你们自料理吃早饭,我们往大观楼吃饭就来。不要人跟随了。」说着,到了大观楼,上得楼梯,只见楼上先坐着一个戴方巾的人。那人见牛玉圃,吓了一跳,说道:「原来是老弟!」牛玉圃道:「原来是老哥!」两个平磕了头。那人问:「此位是谁?」牛玉圃道:「这是舍姪孙。」向牛浦道:「你快过来叩见。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门里共事的王义安老先生。快来叩见。」牛浦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横头。走堂的搬上饭来,一碗炒面筋,一碗脍腐皮,三人吃着。牛玉圃道:「我和你还是那年在齐大老爷衙门里相别,直到而今。」王义安道:「哪个齐大老爷?」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门提督的了。」王义安道:「齐大老爷待我两个人是没的说的了!」正说得稠密,忽见楼梯上又走上两个戴方巾的秀才来:前面一个穿一件茧紬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后面一个穿一件元色直裰,两个袖子破的晃晃荡荡的,走了上来。两个秀才一眼看见王义安,那穿茧紬的道:「这不是我们这里丰家巷婊子家掌柜的乌龟王义安!」那穿元色的道:「怎么不是他?他怎么敢戴了方巾在这里胡闹!」不由分说,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脸就是一个大嘴巴,打的乌龟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两个秀才越发威风。牛玉圃走上去扯劝,被两个秀才啐了一口,说道:「你一个衣冠中人,同这乌龟坐着一桌子吃饭!你不知道罢了;既知道,还要来替他劝闹,连你也该死了!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没脸!」牛玉圃见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楼来,会了帐,急急走回去了。

  这里两个秀才把乌龟打了个臭死。店里人做好做歹,叫他认不是。两个秀才总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后打的乌龟急了,在腰间摸出三两七钱碎银子来,送与两位相公做好看钱,才罢了,放他下去。

  牛玉圃同牛浦上了船,开到扬州,一直拢了子午宫下处,道士出来接着,安放行李,当晚睡下。次日早晨,拿出一顶旧方巾和一件蓝紬直裰来,递与牛浦,道:「今日要同往东家万雪斋先生家,你穿了这个衣帽去。」当下叫了两乘轿子,两人坐了,两个长随跟着,一个抱着毡包。一直来到河下,见一个大高门楼,有七八个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间夹着一个奶妈,坐着说闲话。轿子到了门首,两人下轿,走了进去。那朝奉都是认得的,说道:「牛老爷回来了?请在书房坐。」

  当下走进了一个虎座的门楼,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傍边一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两边金笺对联,写:「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十二张花梨椅子,左边放着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镜。从镜子后边走进去,两扇门开了,鹅卵石砌成的地。循着塘沿走,一路的朱红栏杆。走了进去,三间花厅。隔子中间,悬着斑竹帘。有两个小么儿在那里伺候,见两个走来,揭开帘子,让了进去。举眼一看,里而摆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间悬着一个白纸墨字小匾,是「课花摘句」四个字。两人坐下吃了茶,那主人万雪斋方从里面走了出来,头戴方巾,手摇金扇,身穿澄乡茧紬直裰,脚下朱履,出来同牛玉圃作揖。牛玉圃叫过牛浦来见,说道:「这是舍姪孙。见过了老先生!」

  三人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下面。又捧出一道茶来吃了。万雪斋道:「玉翁为什么在京耽搁这许多时?」牛玉圃道:「只为我的名声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许多人来求。也有送斗方来的,也有送扇子来的,也有送册页来的,都要我写字、作诗。还有那分了题,限了韵来要求教的。昼日昼夜,打发不清。才打发清了,国公府里徐二公子,不知怎样就知道小弟到了,一回两回打发管家来请。他那管家都是锦衣卫指挥五品的前程,到我下处来了几次,我只得到他家盘桓了几天。临行再三不肯放,我说是雪翁有要紧事等着,才勉强辞了来。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诗稿是他亲笔看的。」因在袖口里拿出两本诗来递与万雪斋。万雪斋接诗在手,便问:「这一位令姪孙一向不曾会过。多少尊庚了?大号是什么?」牛浦答应不出来。牛玉圃道:「他今年才二十岁,年幼还不曾有号。」万雪斋正要揭开诗本来看,只见一个小厮飞跑进来禀道:「宋爷请到了。」万雪斋起身道:「玉翁,本该奉陪,因第七个小妾有病,请医家宋仁老来看,弟要去同他斟酌,暂且告过。你竟请在我这里宽坐,用了饭,坐到晚去。」说罢,去了。

  管家捧出四个小菜碟,两双碗筷来,抬桌子,摆饭。牛玉圃向牛浦道:「他们摆饭还有一会功夫,我和你且在那边走走。那边还有许多齐整房子好看。」当下领着牛浦走过了一个小桥,循着塘沿走,望见那边高高低低许多楼阁。那塘沿略窄,一路栽着十几颗柳树。牛玉圃走着,回头过来向他说道:「方才主人问着你话,你怎么不答应?」牛浦眼瞪瞪的望着牛玉圃的脸说,不觉一脚蹉了个空,半截身子掉下塘去。牛玉圃慌忙来扶,亏有柳树拦着,拉了起来,鞋袜都湿透了,衣服上淋淋漓漓的半截水。牛玉圃恼了,沉着脸道:「你原来是上不的台盘的人!」忙叫小厮毡包里拿出一件衣裳来与他换了,先送他回下处。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旁人闲话,说破财主行踪;小子无良,弄得老生扫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21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

  话说牛浦郎在甘露庵里读书,老和尚问他姓名,他上前作了一个揖,说道:「老师父,我姓牛,舍下就在这前街上住。因当初在浦口外婆家长的,所以小名就叫做浦郎。不幸父母都去世了,只有个家祖,年纪七十多岁,开个小香蜡店,胡乱度日,每日叫我拿这经折去讨些赊帐。我打从学堂门口过,听见念书的声音好听,因在店里偷了钱买这本书来念。却是吵闹老师父了。」老和尚道:「我方才不是说的,人家拿大钱请先生教子弟,还不肯读;像你小檀越偷钱买书念,这是极上进的事。但这里地下冷,又琉璃灯不甚明亮。我这殿上有张桌子,又有个灯挂儿,你何不就着那里去念,也觉得爽快些。」浦郎谢了老和尚,跟了进来,果然一张方桌,上面一个油灯挂,甚是幽静。浦郎在这边厢读书,老和尚在那边打坐,每晚要到三更天。

  一日,老和尚听见他念书,走过来问道:「小檀越,我只道你是想应考,要上进的念头,故买这本文章来念;而今听见你念的是诗,这个却念他则甚?」浦郎道:「我们经纪人家,哪里还想什么应考上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老和尚见他出语不俗,便问道:「你看这诗,讲的来么?」浦郎道:「讲不来的也多;若有一两句讲的来,不由的心里觉得欢喜。」老和尚道:「你既然欢喜,再念几时我把两本诗与你看,包你更欢喜哩。」浦郎道:「老师父有什么诗?何不与我看?」老和尚笑道:「且慢,等你再想几时看。」

  又过了些时,老和尚下乡到人家去念经,有几日不回来,把房门锁了,殿上托了浦郎。浦郎自心里疑猜:「老师父有什么诗,却不肯就与我看,哄我想的慌。仔细算来,三讨不如一偷。」趁老和尚不在家,到晚,把房门掇开,走了进去。见桌上摆着一座香炉,一个灯盏,一串念珠,桌上放着些废残的经典,翻了一交,哪有个什么诗。浦郎疑惑道:「难道老师父哄我?」又寻到床上,寻着一个枕箱,一把铜锁锁着。浦郎把锁捵开,见里面重重包裹,两本锦面线装的书,上写「牛布衣诗稿」。浦郎喜道:「这个是了!」慌忙拿了出来,把枕箱锁好,走出房来,房门依旧关上。将这两本书,拿到灯下一看,不觉眉花眼笑,手舞足蹈的起来。是何缘故?他平日读的诗是唐诗,文理深奥,他不甚懂;这个是时人的诗,他看着就有五六分解的来,故此欢喜。又见那题目上都写着:「呈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与鲁太史话别」 、「寄怀王观察」,其余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浦郎自想:「这相国、督学、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马、明府,都是而今的现任老爷们的称呼。可见只要会作两句诗,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何等荣耀!」因想:「他这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诗上只写了牛布衣,并不曾有个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着他的号,刻起两方图书来印在上面,这两本诗可不算了我的了?我从今就号做牛布衣!」当晚回家盘算,喜了一夜。

  次日,又在店里偷了几十个钱,走到吉祥寺门口一个刻图书的郭铁笔店里柜外,和郭铁笔拱一拱手,坐下说道:「要费先生的心,刻两方图书。」郭铁笔递过一张纸来道:「请写尊衔。」浦郎把自己小名去了一个「郎」字,写道:「一方阴文图书,刻『牛浦之印』 ;一方阳文,刻「布衣」二字。」郭铁笔接在手内,将眼上下把浦郎一看,说道:「先生便是牛布衣么?」浦郎答道:「布衣是贱字。」郭铁笔慌忙爬出柜台来重新作揖,请坐,奉过茶来,说道:「久已闻得有位牛布衣住在甘露庵,容易不肯会人,相交的都是贵官长者。失敬!失敬!尊章即镌上献丑,笔资也不敢领。此处也有几位朋友仰慕先生,改日同到贵寓拜访。」浦郎恐他走到庵里,看出爻象,只得顺口答道:「极承先生见爱。但目今也因邻郡一位当事约去作诗,还有几时耽阁,只在明早就行。先生且不必枉驾,索性回来相聚罢。图书也是小弟明早来领。」郭铁笔应诺了。浦郎次日讨了图书,印在上面,藏的好好的。每晚仍在庵里念诗。

  他祖父牛老儿坐在店里。那日午后,没有生意,间壁开米店的一位卜老爹走了过来,坐着说闲话。牛老爹店里卖的有现成的百益酒,荡了一壶,拨出两块豆腐乳和些笋干、大头菜,摆在柜台上,两人吃着。卜老爹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罢了。生意这几年也还兴。你令孙长成人了,着实怜悧去得。你老人家有了接代,将来就是福人了。」牛老道:「老哥,告诉你不得!我老年不幸,把儿子、媳妇都亡化了,丢下这个孽障种子,还不曾娶得一个孙媳妇,今年已十八岁了。每日叫他出门讨赊账,付到三更半夜不来家,说着也不信,不是一日了。恐怕这厮知识开了,在外没脊骨钻狗洞,淘渌坏了身子,将来我这几根老骨头,却是叫何人送终?」说着,不觉凄惶起来。卜老道:「这也不甚难摆划的事。假如你焦他没有房屋,何不替他娶上一个孙媳妇,一家一计过日子?这也前后免不得要做的事。」牛老道:「老哥!我这小生意,日用还糊不过来,哪得这一项银子做这一件事?」卜老沉吟道:「如令到有一头亲事,不知你可情愿?若情愿时,一个钱也不消费得。」牛老道:「却是哪里有这一头亲事?」卜老道:「我先前有一个小女嫁在运槽贾家,不幸我小女病故了,女婿又出外经商,遗下一个外甥女,是我领来养在家里,倒大令孙一岁,今年十九岁了,你若不弃嫌,就把与你做个孙媳妇,你我爱亲做亲,我不争你的财礼,你也不争我的装奁,只要做几件布草衣服。况且一墙之隔,打开一个门就搀了过来,行人钱都可以省得的。」牛老听罢,大喜道:「极承老哥相爱。明日就央媒到府上来求。」卜老道:「这个又 是了。又不是我的孙女儿,我和你这些客套做什么?如今主亲也是我,媒人也是我,只费得你两个帖子。我那里把庚帖送过来,你请先生择一个好日子,就把这事完成了。」牛老听罢,忙斟了一杯酒送过来,出席作了一个揖。当下说定了,卜老过去。

  到晚,牛浦回来,祖父把卜老爹这些好意告诉了一番。牛浦不敢违拗,次早写了两副红全帖:一副拜卜老为媒,一副拜姓贾的小亲家。那边收了,发过庚帖来。牛老请阴阳徐先生择定十月二十七日吉期过门。牛老把囤下来的几石粮食变卖了,做了一件绿布棉袄、红布棉裙子、青布上盖、紫布裤子,共是四件暖衣,又换了四样首饰,三日前送了过去。

  到了二十七日,牛老清晨起来,把自己的被褥搬到柜台上去睡。他家只得一间半房子:半间安着柜台,一间做客座,客座后半间就是新房。当日牛老让出床来,就同牛浦把新做的帐子、被褥铺叠起来。又匀出一张小桌子,端了进来,放在后檐下有天窗的所在,好趁着亮放镜子梳头。房里停当,把后面天井内搭了个芦席的厦子做厨房。忙了一早晨。交了钱与牛浦出去买东西。只见那边卜老爹已是料理了些镜子、灯台、茶壶,和一套盆桶,两个枕头,叫他大儿子卜诚做一担挑了来。挑进门放下,和牛老作了揖。牛老心里着实不安,请他坐下,忙走到柜里面,一个罐内倒出两块橘饼和些蜜饯天茄,斟了一杯茶,双手递与卜诚,说道:「却是有劳的紧了,使我老汉坐立不安。」卜诚道:「老伯快不要如此,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说罢,坐下吃茶。只见牛浦戴了新瓦楞帽,身穿青布新直裰,新鞋净袜,从外面走了进来。后边跟着一个人,手里提着几大块肉,两个鸡,一大尾鱼,和些闽笋、芹菜之类。他自己手里捧着油盐作料,走了进来。牛老道:「这是你舅丈人,快过来见礼。」牛浦丢下手里东西,向卜诚作揖下跪,起来数钱打发那拿东西的人,自捧著作料,送到厨下去了。随后卜家第二个儿子卜信,端了一个箱子,内里盛的是新娘子的针线鞋面;又一个大捧盘,十杯高果子茶,送了过来,以为明早拜堂之用。牛老留着吃茶,牛浦也拜见过了。卜家弟兄两个坐了一回,拜辞去了。牛老自到厨下收拾酒席,足忙了一天。

  到晚上,店里拿了一对长枝的红蜡烛点在房里,每枝上插了一朵通草花,央情了邻居家两位奶奶把新娘子搀了过来,在房里拜了花烛。牛老安排一席酒菜在新人房里,与新人和搀新人的奶奶坐;自己在客座内摆了一张桌子,点起蜡烛来,杯箸安排停当,请得卜家父子三位来到。牛老先斟了一杯酒,奠了天地,再满满斟上一杯,捧在手里,请卜老转上,说道:「这一门亲,蒙老哥亲家相爱,我做兄弟的知感不尽!却是穷人家,不能备个好席面,只得这一杯水酒,又还要屈了二位舅爷的坐。凡事总是海涵了罢。」说着,深深作下揖去。卜老还了礼。牛老又要奉卜诚、卜信的席,两人再三辞了,作揖坐下。牛老道:「实是不成个酒馔。至亲面上,休要笑话。只是还有一说,我家别的没有,茶叶和炭还有些须。如今煨一壶好茶,留亲家坐着谈谈,到五更天,让两口儿出来磕个头,也尽我兄弟一点穷心。」卜老道:「亲家,外甥女年纪幼,不知个礼体,他父亲又不在跟前,一些赔嫁的东西也没有,把我羞的要不的。若说坐到天亮,我自恁要和你老人家谈谈哩,为什么要去?」当下卜诚、卜信吃了酒先回家去。

  卜老坐到五更天。两口儿打扮出来,先请牛老在上,磕下头去。牛老道:「孙儿,我不容易看养你到而今。而今多亏了你这外公公替你成就了亲事,你已是有了房屋了。我从今日起,就把店里的事,即交付与你。一切买卖、赊欠、存留,都是你自己主张。我也老了,累不起了,只好坐在店里帮你照顾,你只当寻个老伙计罢了。孙媳妇是好的。只愿你们夫妻百年偕老,多子多孙!」磕了头;起请卜老爹转上受礼,两人磕下头去。卜老道:「我外孙女儿有什不到处,姑爷,你指点他。敬重上人,不要违拗夫主的言;家下没有多人,凡事勤慎些,休惹老人家著急。两礼罢。」说着,扶了起来。牛老又留亲家吃早饭。卜老不肯,辞别去了。自此,牛家嫡亲三口儿度日。

  牛浦自从娶亲,好些时不曾到庵里去。那日出讨赊帐,顺路往庵里走走。才到浮桥口,看见庵门外拴着五六匹马,马上都有行李,马牌子跟着。走近前去,看韦驮殿西边凳上坐着三四个人,头戴大毡帽,身穿紬绢衣服,左手拿着马鞭子,右手捻着须子,脚下尖头粉底皂靴,跷得高高的坐在那里。牛浦不敢进去。老和尚在里面一眼张见,慌忙招手道:「小檀越,你怎么这些时不来?我正要等你说话哩。快些进来。」牛浦见他叫,大着胆走了进去,见和尚已经将行李收拾停当,恰待起身。因吃了一惊道:「老师父,你收拾了行李,要往哪里去?」老和尚道:「这外面坐的几个人,是京里九门提督齐大人那里差来的。齐大人当时在京,曾拜在我名下。而今他升做大官,特地打发人来请我到京里报国寺去做方丈。我本不愿去;因前日有个朋友死在我这里,他却有个朋友到京会试去了,我今借这个便,到京寻着他这个朋友,把他的丧奔了回去,也了我这一番心愿。我前日说有两本诗要与你看,就是他的,在我枕箱内。我此时也不得功夫了,你自开箱拿了去看。还有一床褥子不好带去,还有些零碎器用,都把与小檀越,你替我照应着,等我回来。」牛浦正要问话,那几个人走进来说道:「今日天色甚早,还赶得几十里路。请老师父快上马,休误了我们走道儿。 」说着,将行李搬出,把老和尚簇拥上马。那几个人都上了牲口。牛浦送了出来,只向老和尚说得一声:「前途保重!」那一群马,泼刺刺的,如飞一般也似去了。牛浦望不见老和尚,方才回来,自己查点一查点东西,把老和尚锁房门的锁开了,取了下来,出门反锁了庵门,回家歇宿。次日,又到庵里走走,自想:「老和尚已去,无人对证,何不就认做牛布衣?」因取了一张白纸,写下五个大字道:「牛布衣寓内。」自此,每日来走走。

  又过了一个月,他祖父牛老儿坐在店里闲着,把帐盘一盘,见欠账上人欠的也有限了。每日卖不上几十文钱,又都是柴米上支销去了。合共算起,本钱已是十去其七。这店渐渐的撑不住了,气的眼睁睁说不出话来。到晚,牛浦回家,问着他,总归不出一个清帐,口里只管「之乎者也」,胡支扯叶。牛老气成一病,七十岁的人,元气衰了,又没有药物补养,病不过十日,寿数已尽,归天去了。牛浦夫妻两口,放声大哭起来。卜老听了,慌忙走过来,见尸首停在门上,叫着:「老哥!」眼泪如雨的哭了一场。哭罢,见牛浦在旁哭的言不得,语不得;说道:「这时节,不是你哭的事。吩咐外甥女儿看好了老爹,你同我出去料理棺衾。」牛浦揩泪,谢了卜老。当下同到卜老相熟的店里赊了一具棺材,又拿了许多的布,叫裁缝赶着做起衣裳来,当晚入殓。次早,雇了八个脚子,抬往祖坟安葬。卜老又还替他请了阴阳徐先生;自己骑驴子,同阴阳下去点了穴。看着亲家入土,又哭了一场,同阴阳生回来;留着牛浦在坟上过了三日。

  卜老一到家,就有各项的人来要钱。卜老都许着。直到牛浦回家,归一归店里本钱,只抵得棺材店五两银子;其余布店、裁缝、脚子的钱,都没处出。无计奈何,只得把自己住的间半房子,典与浮桥上抽闸板的闸牌子,得典价十五两。除还清了帐,还剩四两多银子。卜老叫他留着些,到开年清明,替老爹成坟。牛浦两口子没处住,卜老把自己家里出了一间房子,叫他两口儿搬来住下,把那房子交与闸牌子去了。那日搬来,卜老还办了几碗菜替他暖房。卜老也到他房里坐了一会,只是想着死的亲家,就要哽哽咽咽的哭。

  不觉已是除夕。卜老一家过年,儿子媳妇房中,都有酒席、炭火。卜老先送了几斤炭,叫牛浦在房里生起火来;又送了一桌酒菜,叫他除夕在房里立起牌位来祭奠老爹。新年初一日,叫他到坟上烧纸钱去,又说道:「你到坟上去,向老爹说:我年纪老了,这天气冷,我不能亲自来替亲家拜年。」说着,又哭了。牛浦应诺了去。卜老直到初三才出来贺节。在人家吃了几杯酒和些菜,打从浮桥口过,见那闸牌子家换了新春联,贴的花花碌碌的,不由的一阵心酸,流出许多眼泪来。要家去,忽然遇着姪女婿一把拉了家去。姪女儿打扮着出来拜年。拜过了,留在房里吃酒,捧上糯米做的年团子来。吃了两个,已经不吃了,姪女儿苦劝着,又吃了两个。回来一路迎着风,就觉得有些不好。到晚头疼发热,就睡倒了。请了医生来看,有说是著了气,气裹了痰的;也有说该发散的;也有说该用温中的;也有说老年人该用补药的;纷纷不一。卜诚、卜信慌了,终日看着。牛浦一早一晚的进房来问安。

  那日天色晚了,卜老爹睡在床上,见窗眼里钻进两个人来走到床前,手里拿了一张纸,递与他看;问别人,都说不曾看见有什么人。卜老爹接纸在手,看见一张花边批文,上写着许多人的名字,都用朱笔点了,一单共有三十四五个人。头一名牛相,他知道是他亲家的名字;未了一名便是他自己名字,卜崇礼。再要问那人时,把眼一眨,人和票子都不见了。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结交官府,致令亲戚难依;遨游仕途,幸遇宗谊可靠。不知卜老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20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话说匡超人看了款单,登时面如土色,真是「分开两扇顶门骨,无数凉冰浇下来」。口里说不出,自心下想道:「这些事,也有两件是我在里面的;倘若审了,根究起来,如何了得!」当下同景兰江别了刑房,回到街上,景兰江作别去了。匡超人到家,踌躇了一夜,不曾睡觉。娘子问他怎的,他不好真说,只说:「我如今贡了,要到京里去做官,你独自在这里住着不便,只好把你送到乐清家里去。你在我母亲眼前,我便往京里去做官。做的兴头,再来接你上任。」娘子道:「你去做官罢了,我自在这里,接了我妈来做伴。你叫我到乡里去,我哪里住得惯?这是不能的!」匡超人道:「你有所不知。我在家里,日逐有几个活钱。我去之后,你日食从何而来?老爹那边也是艰难日子,他哪有闲钱养活女儿?待要把你送在娘家住,那里房子窄,我而今是要做官的,你就是诰命夫人,住在那地方,不成体面,不如还是家去好。现今这房子转的出四十两银子,我拿几两添着进京,剩下的,你带去放在我哥店里,你每日支用。我家那里东西又贱,鸡、鱼、肉、鸭,日日有的,有什么不快活?」娘子再三再四不肯下乡;他终日来逼,得急了,哭喊吵闹了几次。他不管娘子肯与不肯,竟托书店里人把房子转了,拿了银子回来。娘子到底不肯去,他请了丈人、丈母来劝。丈母也不肯。那丈人郑老爹见女婿就要做官,责备女儿不知好歹,着实教训了一顿。女儿拗不过,方才允了。叫一只船,把些家伙什物都搬在上。匡超人托阿舅送妹子到家,写字与他哥,说将本钱添在店里,逐日支销。择个日子动身。娘子哭哭啼啼,拜别父母,上船去了。

  匡超人也收拾行李来到京师见李给谏。给谏大喜;问着他又补了廪,以优行贡入太学,益发喜极,向他说道:「贤契,目今朝廷考取教习,学生料理,包管贤契可以取中。你且将行李搬在我寓处来盘桓几日。」匡超人应诺,搬了行李来。又过了几时,给谏问匡超人可曾婚娶。匡超人暗想,老师是位大人,在他面前说出丈人是抚院的差,恐惹他看轻了笑;只得答道:「还不曾。」给谏道:「恁大年纪,尚不曾娶,也是男子汉摽梅之侯了。但这事也在我身上。」

  次晚,遣一个老成管家来到书房里向匡超人说道:「家老爷拜上匡爷。因昨日谈及匡爷还不曾恭喜娶过夫人,家老爷有一外甥女,是家老爷夫人自小抚养大的,今年十九岁,才貌出众,现在署中,家老爷意欲招匡爷为甥婿。一切恭喜费用俱是家老爷备办,不消匡爷费心。所以着小的来向匡爷叩喜。」匡超人听见这话,吓了一跳,思量要回他说:已经娶过的,前日却说过不曾;但要允他,又恐理上有碍;又转一念道:「戏文上说的蔡状元招赘牛相府,传为佳话,这有何妨!」即便应允了。给谏大喜,进去和夫人说下,择了吉日,张灯结彩,倒赔数百金装奁,把外甥女嫁与匡超人。到那一日,大吹大擂。匡超人纱帽圆领,金带皂靴,先拜了给谏公夫妇。一派细乐,引进洞房。揭去方巾,见那新娘子辛小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人物又标致;嫁装又齐整。匡超人此时恍若亲见瑶宫仙子,月下嫦娥,那魂灵都飘在九霄云外去了。自此,珠围翠绕,宴尔新婚,享了几个月的天福。

  不想教习考取,要回本省地方取结。匡超人没奈何,含着一包眼泪,只得别过了辛小姐,回浙江来。一进杭州城,先到他原旧丈人郑老爹家来。进了郑家门,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郑老爹两眼哭得通红,对面客位上一人便是他令兄匡大,里边丈母嚎天喊地的哭。匡超人吓痴了,向丈人作了揖,便间:「哥几时来的?老爹家为什事这样哭?」匡大道:「你且搬进行李来,洗脸吃茶,慢慢和你说。」匡超人洗了脸,走进去见丈母,被丈母敲桌子,打板凳,哭着一场数说:「总是你这天灾人祸的,把我一个娇滴滴的女儿生生的送死了!」匡超人此时才晓得郑氏娘子已是死了,忙走出来问他哥。匡大道:「自你去后,弟妇到了家里,为人最好,母亲也甚欢喜。哪想他省里人,过不惯我们乡下的日子。况且你嫂子们在乡下做的事,弟妇是一样也做不来;又没有个白白坐着,反叫婆婆和嫂子伏侍他的道理,因此心里着急,吐起血来。靠大娘的身子还好,倒反照顾他,他更不过意。一日两,两日三,乡里又没个好医生,病了不到一百天,就不在了。我也是才到,所以郑老爹、郑太太,听见了哭。」匡超人听见了这些话,上不住落下几点泪来﹔;便问:「后事是怎样办的?」匡大道:「弟妇一倒了头,家里一个钱也没有,我店里是腾不出来,就算腾出些须来,也不济事。无计奈何,只得把预备着娘的衣衾棺木都把与他用了。」匡超人道:「这也罢了。」匡大道:「装殓了,家里又没处停,只得权厝在庙后,等你回来下土。你如今来得正好,作速 拾收拾,同我回去。」匡超人道:「还不是下土的事哩。我想如今我还有几两银子,大哥拿回去,在你弟妇厝基上替他多添两层厚砖,砌的坚固些,也还过得几年。方才老爹说的,他是个诰命夫人。到家请会画的替他追个像,把凤冠补服画起来,逢时遇节,供在家里,叫小女儿烧香,他的魂灵也欢喜。就是那年我做了家去与娘的那件补服,若本家亲戚们家请酒,叫娘也穿起来,显得与众人不同。哥将来在家,也要叫人称呼『老爷』。凡事立起体统来,不可自己倒了架子。我将来有了地方,少不得连哥嫂都接到任上同享荣华的。」匡大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眼花了乱,浑身都酥了,一总都依他说。晚间 ,郑家备了个酒,吃过,同在郑家住下。次日上街买些东西。匡超人将几十两银子递与他哥。

  又过了三四日,景兰江同着刑房的蒋书办找了来说话,见郑家房子浅,要邀到茶室里去坐。匡超人近日口气不同,虽不说,意思不肯到茶室。景兰江揣知其意,说道:「匡先生在此取结赴任,恐不便到茶室里去坐。小弟而今正要替先生接风,我们而今竟到酒楼上去坐罢,还冠冕些。 」当下邀二人上了酒楼,斟上酒来。景兰江问道:「先生,你这教习的官,可是就有得选的么?」匡超人道:「怎么不选?像我们这正途出身,考的是内廷教习,每日教的多是勋戚人家子弟。」景兰江道:「也和平常教书一般的么?」匡超人道:「不然!不然!我们在里面也和衙门一般:公座、朱墨、笔、砚,摆的停当。我早上进去,升了公座;那学生们送书上来,我只把那日子用朱笔一点,他就下去了。学生都是荫袭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来就是督、抚、提、镇,都在我跟前磕头。像这国子监的祭酒,是我的老师。他就是现任中堂的儿子。中堂是太老师。前日太老师有病,满朝问安的官都不见,单只请我进去,坐在床沿上,谈了一会出来。」蒋刑房等他说完了,慢慢提起来,说:「潘三哥在监里,前日再三和我说,听见尊驾回来了,意思要会一会,叙叙苦情。不知先生你意下何如 」匡超人道:「潘三哥是个豪杰。他不曾遇事时,会着我们,到酒店里坐坐,鸭子是一定两只;还有许多羊肉、猪肉、鸡、鱼。像这店里钱数一卖的菜,他都是不吃的。可惜而今受了累!本该竟到监里去看他一看,只是小弟而今比不得做诸生的时候。既替朝廷办事,就要照依着朝廷的赏罚。若到这样地方去看人,便是赏罚不明了。」蒋刑房道:「这本城的官,并不是你先生做着。你只算去看看朋友,有什么赏罚不明?」匡超人道:「二位先生,这话我不该说,因是知己面前不妨。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如今倒反走进监去看他,难道说朝廷处分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况且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知道的。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这个如何行得!可好费你蒋 生的心,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侥幸,这回去就得个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载,那时带几百银子来帮衬他,倒 不值什么。」两人见他说得如此,大约没得辩他,吃完酒,各自散讫。蒋刑房自到监里回覆潘三去了。

  匡超人取定了结,也便收拾行李上船。那时先包了一只淌板船的头舱,包到扬州,在断河头上船。上得船来,中舱先坐着两个人。一个老年的,茧紬直裰,丝绦朱履;一个中年的,宝蓝直裰,粉底皂靴。都戴着方巾。匡超人见是衣冠人物,便同他拱手坐下,问起姓名。那老年的道:「贱姓牛,草字布衣。」匡超人听见景兰江说过的,便道:「久仰。」又问那一位,牛布衣代答道:「此位冯先生,尊字琢庵,乃此科新贵,往京师会试去的。」匡超人道:「牛先生也进京么?」牛布衣道:「小弟不去,要到江上边芜湖县地方寻访几个朋友。因与冯先生相好,偶尔同船。只到扬州,弟就告别,另上南京船,走长江去了。先生仙乡贵姓?今往哪里去的?」匡超人说了姓名。冯琢庵道:「先生是浙江选家。尊选有好几部弟都是见过的。」匡超人道:「我的文名也够了。自从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考卷、墨卷、房书、行书、名家的稿子,还有《四书讲书》、《五经讲书》、《古文选本》,家里有个帐,共是九十五本。弟选的文章,每一回出,书店定要卖掉一万部。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北直的客人,都争着买,只愁买不到手。还有个拙稿是前年刻的,而今已经翻刻过三副板。不瞒二位先生说,此五省读书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牛布衣笑道:「先生,你此言误矣!所谓『先儒』者,乃已经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称呼?」匡超人红着脸道:「不然!所谓『先儒』者,乃先生之谓也!」牛布衣见他如此说,也不和他辩。冯琢庵又问道:「操选政的还有一位马纯上,选手何如?」匡超人道:「这也是弟的好友。这马纯兄理法有余,才气不足;所以他的选本也不甚行。选本总以行为主;若是不行,书店就要赔本。惟有小弟的选本,外国都有的!」彼此谈着。过了数日,不觉已到扬州。冯琢庵、匡超人换了淮安船到王家营起旱,进京去了。

  牛布衣独自搭江船过了南京,来到芜湖,寻在浮桥口一个小庵内作寓。这庵叫做甘露庵,门面三间:中间供着一尊韦驮菩萨;左边一间锁着,堆些柴草;右边一间做走路。进去一个大院落,大殿三间。殿后两间房:一间是本庵一个老和尚自己住着,一间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牛布衣日间出去寻访朋友,晚间点了一盏灯,吟哦些什么诗词之类。老和尚见他孤踪,时常煨了茶送在他房里,陪着说话到一二更天。若遇清风明月的时节,便同他在前面天井里谈说古今的事务,甚是相得。不想一日,牛布衣病倒了,请医生来,一连吃了几十帖药,总不见效。那日,牛布衣请老和尚进房来坐在床沿上,说道:「我离家一千余里,客居在此,多蒙老师父照顾;不想而今得了这个拙病,眼见得不济事了。家中并无儿女,只有一个妻子,年纪还不上四十岁。前日和我同来的一个朋友,又进京会试去了。而今老师父就是至亲骨肉一般。我这床头箱内,有六两银子。我若死去,即烦老师父替我买具棺木。还有几件粗布衣服,拿去变卖了,请几众师父替我念一卷经,超度我生天。棺柩便寻哪里一块空地把我寄放着,材头上写『大明布衣牛先生之柩』,不要把我烧化了。倘得遇着个故乡亲戚,把我的丧带回去,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老师父的!」老和尚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纷纷的落了下来,说道:「居士,你但放心。说凶得吉。你若果有些山高水低,这事都在我老僧身上。」牛布衣又挣起来,朝着床里面席子 拿出两本书来递与老和尚,道:「这两本是我生平所作的诗,虽没有什么好,却是一生相与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湮没了,也交与老师父。有幸遇着个后来的才人替我流传了,我死也瞑目!」老和尚双手接了,见他一丝两气,甚不过意;连忙到自己房里,煎了些龙眼莲子汤,拿到床前,扶起来与他吃,已是不能吃了,勉强呷了两口汤,仍旧面朝床里睡下。挨到晚上,痰响了一阵,喘息一回,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老和尚大哭了一场。

  此时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天气尚热。老和尚忙取银子去买了一具棺木来,拿衣服替他换上,央了几个庵邻,七手八脚,在房里入殓。百忙里,老和尚还走到自己房里,披了袈裟,拿了手击子,到他柩前来念「往生咒」。装殓停当,老和尚想:「哪里去寻空地?不如就把这间堆柴的屋腾出来与他停柩。」和邻居说了。脱去袈裟,同邻居把柴搬到大天井里堆着,将这屋安放了灵柩。取一张桌子,供奉香炉、烛台、魂幡。俱各停当。老和尚伏着灵桌,又哭了一场。将众人安在大天井里坐着,烹起几壶茶来吃着。老和尚煮了一顿粥,打了一二十斤酒,买些面筋、豆腐干、青菜之类到庵,央及一个邻居烧锅。老和尚自己安排停当,先捧到牛布衣柩前奠了酒,拜了几拜,便拿到后边与众人打散。老和尚道:「牛先生是个异乡人,今日回首在这里,一些什么也没有;贫僧一个人,支持不来。阿弥陀佛,却是起动众位施主来忙了恁一天。出家人又不能备个什么肴馔,只得一杯水酒,和些素菜,与列位坐坐。列位只当是做好事罢了,休嫌怠慢。」众人道:「我们都是烟火邻居,遇着这样大事,理该效劳。却又还破费老师父,不当人子。我们众人心里都不安,老师父怎的反说这话?」当下众人把那酒菜和粥都吃完了,各自散讫。

  过了几日,老和尚果然请了吉祥寺八众僧人来替牛布衣拜了一天的「梁皇忏」。自此之后,老和尚每日早晚课诵,开门关门,一定到牛布衣柩前添些香,洒几点眼泪。

  那日定更时分,老和尚晚课已毕,正要关门,只见一个十六八岁的小厮,右手拿着一木经折,左手拿着一本书,进门来坐在韦驮脚下,映着琉璃灯便念。老和尚不好问他,由他念到二更多天,去了。老和尚关门睡下。次日这时候,他又来念。一连念了四五日。老和尚忍不住了,见他进了门,上前问道:「小檀越,你是谁家子弟?因甚每晚到贫僧这庵里来读书,这是什么缘故?」那小厮作了一个揖,叫声「老师父」,叉手不离方寸,说出姓名来。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立心做名士,有志者事竟成;无意整家园,创业者成难守。毕竟这个小厮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9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 潘自业横遭祸事

  话说匡超人睡在楼上,听见有客来拜,慌忙穿衣起来下楼,见一个人坐在楼下,头戴吏巾,身穿元缎直裰,脚下虾蟆头厚底皂靴,黄胡子,高颧骨,黄黑面皮,一双直眼。那人见匡超人下来,便问道:「此位是匡二相公么?」匡超人道:「贱姓匡。请问尊客贵姓?」那人道:「在下姓潘;前日看见家兄书子,说你二相公来省。」匡超人道:「原来就是潘三哥。」慌忙作揖行礼,请到楼上坐下。潘三道:「那日二相公赐顾,我不在家。前日返舍,看见家兄的书信,极赞二相公为人聪明,又行过多少好事,着实可敬。」匡超人道:「小弟来省,特地投奔三哥,不想公出。今日会见,欢喜之极。」说罢,自己下去拿茶;又托书店买了两盘点心,拿上楼来。潘三正在那里看斗方,看见点心到了,说道:「哎呀!这做什么?」接茶在手,指着壁上道:「二相公,你到省里来,和这些人相与做什么? 」匡超人问是怎的。潘三道:「这一班人是有名的呆子。这姓景的开头巾店,本来有两千银子的本钱,一顿诗做的精光。他每日在店里,手里拿着一个刷子刷头巾,口里还哼的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把那买头巾的和店邻看了都笑。而今折了本钱,只借这作诗为由,遇着人就借银子,人听见他都怕。那一个姓支的是盐务里一个巡商。我来家在衙门里听见说,不多几日,他吃醉了,在街上吟诗,被府里二太爷一条链子锁去,把巡商都革了,将来只好穷的淌屎!二相公,你在客边要做些有想头的事,这样人同他混缠做什么?」当下吃了两个点心,便丢下,说道:「这点心吃他做什么,我和你到街上去吃饭。」叫匡超人锁了门,同到街上司门口一个饭店里。潘三叫切一只整鸭脍,一卖海参杂脍,又是一大盘白肉,都拿上来。饭店里见是潘三爷,屁滚尿流,鸭和肉都捡上好的极肥的切来;海参杂脍,加味用作料。两人先斟两壶酒。酒罢用饭,剩下的就给了店里人。出来也不算帐,只吩咐得一声:「是我的。」那店主人忙拱手道:「三爷请便,小店知道。」

  走出店门,潘三道:「二相公,你而今往哪去?」匡超人道:「正要到三哥府上。」潘三道:「也罢,到我家去坐坐。」同着一直走到一个巷内,一带青墙,两扇半截板门,又是两扇重门。进到厅上,一伙人在那里围着一张桌子赌钱。潘三骂道:「你这一班狗才!无事便在我这里胡闹!」众人道:「知道三老爹到家几日了,送几个头钱来与老爹接风。」潘三道:「我哪里要你什么头钱接风!」又道:「也罢,我有个朋友在此,你们弄出几个钱来热闹热闹。」匡超人要同他施礼。他拦住道:「方才见过罢了,又作揖怎的?你且坐着。」当下走了进去,拿出两千钱来,向众人说道:「兄弟们,这个是匡二相公的两千钱,放与你们。今日打的头钱都是他的。」向匡超人道:「二相公,你在这里坐着,看着这一个管子。这管子满了,你就倒出来收了,让他们再丢。」便拉一把椅子,叫匡超人坐着。他也在傍边看。

  看了一会,外边走进一个人来请潘三爷说话。潘三出去看时,原来是开赌场的王老六。潘三道:「老六,久不见你!寻我怎的?」老六道:「请三爷在外边说话。」潘三同他走了出来,一个僻静茶室里坐下。王老六道:「如今有一件事,可以发个小财,一径来和三爷商议。」潘三问是何事。老六道:「昨日钱塘县衙门里快手拿着一班光棍在茅家铺轮奸,奸的是乐清县大户人家逃出来的一个使女,叫做荷花。这班光棍正奸得好,被快手拾着了,来报了官。县里王太爷把光棍每人打几十板子放了,出了差,将这荷花解回乐清去。我这乡下有个财主,姓胡,他看上了这个丫头,商量若想个方法瞒得下这个丫头来,情愿出几百银子买他。这事可有个主意?」潘三道:「差人是哪个?」王老六道:「是黄球。」潘三道:「黄球可曾自己解去?」王老六道:「不曾去,是两个副差去的。」潘三道:「几时去的?」王老六道:「去了一日了。」潘三道: 「黄球可知道胡家这事?」王老六道:「怎么不知道;他也想在这里面发几个钱的财,只是没有方法。」潘三道:「这也不难,你去约黄球来当面商议,」那人应诺去了。

  潘三独自坐着吃茶,只见又是一个人,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说道:「三老爹!我哪里不寻你!原来独自坐在这里吃茶!」潘三道:「你寻我做什么? 」那人道:「这离城四十里外,有个乡里人施美卿卖弟媳妇与黄祥甫,银子都兑了,弟媳妇要守节,不肯嫁。施美卿同媒人商议着要抢,媒人说:『我不认得你家弟媳妇,你须是说出个记认。』施美卿说:『每日清早上是我弟媳妇出来屋后抱柴。你明日众人伏在那里,遇着就抢罢了。』众人依计而行,到第二日抢了家去。不想那一日早,弟媳妇不曾出来,是他乃眷抱柴,众人就抢了去。隔着三四十里路,已是睡了一晚。施美卿来要讨他的老婆,这里不肯。施美卿告了状。如今那边要诉,却因讲亲的时节,不曾写个婚书,没有凭据;而今要写一个,乡里人不在行,来同老爹商议。还有这衙门里事,都托 爹料理,有几两银子送作使费。」潘三道:「这是什么要紧的事,也这般大惊小怪!你且坐着,我等黄头说话哩。」

  须臾,王老六同黄球来到。黄球见了那人道:「原来郝老二也在这里。」潘三道:「不相干,他是说别的话。」因同黄球另在一张桌子上坐下。王老六同郝老二又在一桌。黄球道:「方才这件事,三老爹是怎个施为?」潘三道:「他出多少银子?」黄球道:「胡家说,只要得这丫头荷花,他连使费一总干净,出二百两银子。」潘三道:「你想赚他多少?」黄球道:「只要三老爹把这事办的妥当,我是好处多寡分几两银子罢了;难道我还同你老人家争? 」潘三道:「既如此,罢了。我家现住着一位乐清县的相公。他和乐清县的太爷最好,我托他去人情上弄一张回批来,只说荷花已经解到,交与本人领去了。我这里再托人向本县弄出一个朱签来,到路上将荷花赶回,把与胡家。这个方法何如?」黄球道:「这好得很了。只是事不宜迟,老爹就要去办。」潘三道:「今日就有朱签。你叫他把银子作速取来。」黄球应诺,同王老六去了。潘三叫郝老二:「跟我家去。」

  当下两人来家,赌钱的还不曾散。潘三看看赌完了,送了众人出去,留下匡超人来道:「二相公,你住在此,我和你说话。」当下留在后面楼上,起了一个婚书稿,叫匡超人写了,把与郝老二看,叫他明日拿银子来取。打发郝二去了。吃了晚饭,点起灯来,念着回批,叫匡超人写了。家里有的是豆腐干刻的假印,取来用上。又取出朱笔,叫匡超人写了一个赶回文书的朱签。办毕,拿出酒来对饮,向匡超人道:「像这都是有些想头的事,也不枉费一番精神。和那些呆瘟缠什么?」是夜,留他睡下。次早,两处都送了银子来。潘三收进去,随即拿二十两银子递与匡超人,叫他带在寓处做盘费。匡超人欢喜接了,遇便人也带些家去与哥添本钱。书坊各店也有些文章请他选。潘三一切事都带着他分几两银子,身上渐渐光鲜。果然听了潘三的话,和那边的名士来往稀少。

  不觉住了将及两年。一日,潘三走来道:「二相公,好几日不会,同你往街上吃三杯。」匡超人锁了楼门,同走上街。才走得几步,只见潘家一个小厮寻来了说:「有客在家里等三爷说话。」潘三道:「二相公,你就同我家去。」当下同他到家,请匡超人在里间小客座里坐下。潘三同那人在外边。潘三道:「李四哥,许久不见,一向在哪里?」李四道:「我一向在学道衙门前。今有一件事,回来商议,怕三爷不在家;而今会着三爷,这事不愁不妥了。」潘三道:「你又什么事捣鬼话?同你共事,你是『马蹄刀瓢里切菜,滴水也不漏』,总不肯放出钱来。」李四道:「这事是有钱的。」潘三道:「你且说是什么事。」李四道:「目今宗师按临绍兴了,有个金东崖在部里做了几年衙门,挣起几个钱来,而今想儿子进学。他儿子叫做金跃,却是一字不通的。考期在即,要寻一个替身。这位学道的关防又严,须是想出一个新法子来。这事所以要和三爷商议。」潘三道:「他愿出多少银子?」李四道:「绍兴的秀才,足足值一千两一个。他如今走小路,一半也要他五百两。只是眼下且难得这一个替考的人。又必定是怎样装一个何等样的人进去?那替 的笔资多少?衙门里使费共是多少?剩下的你我怎样一个分法?」潘三道:「通共五百两银子,你还想在这里头分一个分子,这事就不必讲了。你只好在他那边得些谢礼,这里你不必想。」李四道:「三爷,就依你说也罢了。到底是怎个做法?」潘三道:「你总不要管,替考的人也在我,衙门里打点也在我。你只叫他把五百两银子兑出来,封在当铺里,另外拿三十两银子给我做盘费,我总包他一个秀才。若不得进学,五百两一丝也不动。可妥当么?」李四道:「这没得说了。」当下说定,约着日子来封银子。潘三送了李四出去,回来向匡超人说道:「二相公,这个事用的著你了。」匡超人道:「我方才听见的。用着我,只好替考。但是我还是坐在外面作了文章传递,还是竟进去替他考?若要进去替他考,我竟没有这样的胆子。」潘三道:「不妨。有我哩。我怎肯害你?且等他封了银子来,我少不得同你往绍兴去。」当晚别了回寓。

  过了几日,潘三果然来搬了行李同行。过了钱塘江,一直来到绍兴府,在学道门口寻了一个僻静巷子寓所住下。次日,李四带了那童生来会一会。潘三打听得宗师挂牌考会稽了。三更时分,带了匡超人,悄悄同到班房门口。拿出一顶高黑帽、一件青布衣服、一条红搭包来;叫他除了方巾,脱了衣裳,就将这一套行头穿上。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可有误。把他送在班房,潘三拿着衣帽去了。交过五鼓,学道三炮升堂,超人手执水火棍,跟了一班军牢夜役,吆喝了进去,排班站在二门口。学道出来点名,点到童生金跃,匡超人递个眼色与他,那童生是照会定了的,便不归号,悄悄站在黑影里。匡超人就褪下几步,到那童生跟前,躲在人背后,把帽子除下来与童生戴着,衣服也彼此换过来。那童生执了水火棍,站在那里。匡超人捧卷归号,作了文章,放到三四牌才交卷出去,回到下处,神鬼也不知觉。发案时候,这金跃高高进了。

  潘三同他回家,拿二百两银子以为笔资。潘三道:「二相公,你如今得了这一注横财,这就不要花费了,做些正经事。」匡超人道:「什么正经事?」潘三道:「你现今服也满了,还不曾娶个亲事。我有一个朋友,姓郑,在抚院大人衙门里。这郑老爹是个忠厚不过的人,父子都当衙门。他有第三个女儿,托我替他做个媒。我一向也想着你,年貌也相当。一向因你没钱,我就不曾认真的替你说。如今只要你情愿,我一说就是妥的,你且落得招在他家,一切行财下礼的费用,我还另外帮你些。」匡超人道:「这是三哥极相爱的事,我有什么不情愿?只是现有这银子在此,为什又要你费钱?」潘三道:「你不晓得。你这丈人家浅房窄屋的,招进去,料想也不久;要留些银子自己寻两间房子,将来添一个人吃饭,又要生男育女,却比不得在客边了。我和你是一个人,再帮你几两银子,分什么彼此 你将来发达了,愁为不着我的情也怎的?」匡超人着实感激,潘三果然去和郑老爹说,取了庚帖未,只问匡超人要了十二两银子去换几件首饰,做四件衣服,过了礼去,择定十月十五日入赘。

  到了那日,潘三备了几碗菜,请他来吃早饭。吃着,向他说道:「二相公,我是媒人,我今日送你过去。这一席子酒就算你请媒的了。」匡超人听了也笑。吃过,叫匡超人洗了澡,里里外外都换了一身新衣服,头上新方巾,脚下新靴,潘三又拿出一件新宝蓝缎直裰与他穿上。吉时已到,叫两乘桥子,两人坐了。轿前一对灯笼,竟来入赘。郑老爹家住在巡抚衙门傍一个小巷内,一间门面,到底三间。那日新郎到门,那里把门关了。潘三拿出二百钱来做开门钱,然后开了门。郑老爹迎了出来,翁婿一见,才晓得就是那年回去同船之人。这一番结亲,真是夙因。当下匡超人拜了丈人,又进去拜了丈母。阿舅都平磕了头。郑家设席管待。潘三吃了一会,辞别去了。郑家把匡超人请进新房,见新娘端端正正,好个相貌,满心欢喜。合巹成亲,不必细说。次早,潘三又送了一席酒来与他谢亲。郑家请了潘三来陪,吃了一日。

  荏苒满月,郑家屋小,不便居住。潘三替他在书店左近典了四间屋,价银四十两;又买了些桌椅家伙之类,搬了进去。请请邻居,买两石米,所存的这项银子,已是一空。还亏事事都是潘三帮衬,办的便宜;又还亏书店寻着选了两部文章,有几两选金,又有样书,卖了些将就度日。到得一年有余,生了一个女儿,夫妻相得。

  一日,正在门首闲站,忽见一个青衣大帽的人一路问来,问到眼前,说道:「这里可是乐清匡相公家?」匡超人道:「正是,台驾哪里来的? 」那人道:「我是给事中李老爷差往浙江,有书带与匡相公。」匡超人听见这话,忙请那人进到客位坐下。取书出来看了,才知就是他老师因被参发审,审的参款都是虚情,依旧复任。未及数月,行取进京,授了给事中。这番寄书来约这门生进京,要照看他。匡超人留来人酒饭,写了禀启,说:「蒙老师呼唤,不日整理行装,即来趋教。」打发去了。随即接了他哥匡大的书子,说宗师按临温州,齐集的牌已到,叫他回来应考。匡超人不敢怠慢,向浑家说了,一面接丈母来做伴。他便收拾行装,去应岁考。考过,宗师着实称赞,取在一等第一;又把他题了优行,贡人太学肄业。他欢喜谢了宗师。宗师起马,送过,依旧回省。和潘三商议,要回乐清乡里去挂匾,竖旗杆。到织锦店里织了三件补服:自己一件,母亲一件,妻子一件。制备停当,正在各书店里约了一个会。每店三两,各家又另外送了贺礼。

  正要择日回家,那日景兰江走来候候,就邀在酒店里吃酒。吃酒中间,匡超人告诉他这些话,景兰江着实羡了一回。落后讲到潘三身上来,景兰江道:「你不晓得么?」匡超人道:「什么事?我不晓得。」景兰江道:「潘三昨日拿了,已是下在监里。 」匡超人大惊道:「哪有此事!我昨日午间才会着他,怎么就拿了?」景兰江道:「千真万确的事。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舍亲在县里当刑房,今早是舍亲小生日,我在那里祝寿,满座的人都讲这话,我所以听见。竟是抚台访牌下来,县尊刻不敢缓,三更天出差去拿,还恐怕他走了,将前后门都围起来,登时拿到。县尊也不曾问什么,只把访的款单掼了下来,把与他看。他看了也没的辩,只朝上磕了几个头,就送在监里去了。才走得几步,到了堂口,县尊叫差人回来,吩咐寄内号,同大盗在一处。这人此后苦了。你若不信,我同你到舍亲家去看看款单。」匡超人道:「这个好极。费先生的心,引我去看一看访 是些什么事。」当下两人会了帐,出酒店,一直走到刑房家。

  那刑房姓蒋,家里还有些客坐着,见两人来,请在书房坐下,问其来意。景兰江说:「这敝友要借县里昨晚拿的潘三那人款单看看。」刑房拿出款单来,这单就粘在访牌上。那访牌上写道:「访得潘自业(即潘三)本市井奸棍,借藩司衙门隐占身体,把持官府,包揽词讼,广放私债,毒害良民,无所不为。如此恶棍,岂可一刻容留于光天化日之下!为此,牌仰该县,即将本犯拿获,严审究报,以便按律治罪。毋违。火速!火速!」

  那款单上开着十几款:一、包揽欺隐钱粮若干两;一、私和人命几案;一、短截本县印文及私动朱笔一案;一、假雕印信若干颗;一、拐带人口几案;一、重利剥民,威逼平人身死几案;一、勾串提学衙门,买嘱枪手代考几案;……不能细述。匡超人不看便罢,看了这款单,不觉飕的一声,魂从顶门出去了。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师生有情意,再缔丝萝;朋友各分张,难言兰臭。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8回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话说匡超人那晚吃了酒,回来寓处睡下。次日清晨,文瀚楼店主人走上楼来,坐下道:「先生,而今有一件事相商。」匡超人问是何事。主人道:「目今我和一个朋友合本要刻一部考卷卖,要费先生的心替我批一批,又要批的好,又要批的快。合共三百多篇文章,不知要多少日子就可以批得出来?我如今扣着日子,好发与山东、河南客人带去卖。若出的迟,山东、河南客人起了身,就误了一觉睡。这书刻出来,封面上就刻先生的名号,还多寡有几两选金和几十本样书送与先生。不知先生可赶得来?」匡超人道:「大约是几多日子批出来方不误事?」主人道:「须是半个月内有的出来,觉得日子宽些;不然,就是二十天也罢了。」匡超人心里算计,半个月料想还做得来,当面应承了。主人随即搬了许多的考卷文章上楼来,午间又备了四样菜,请先生坐坐,说:「发样的时候再请一回,出书的时候又请一回。平常每日就是小菜饭,初二、十六,跟着店里吃『牙祭肉』。茶水、灯油,都是店里供给。」匡超人大喜,当晚点起灯来替他不住手的批,就批出五十篇,听听那樵楼上,才交四鼓。匡超人喜道:「像这样哪里要半个月!」吹灯睡下,次早起来又批。一日搭半夜,总批得七八十篇。

  到第四日,正在楼上批文章,忽听得楼下叫一声道:「匡先生在家么?」匡超人道:「是哪一位?」忙走下楼来,见是景兰江,手里拿着一个斗方卷着,见了作揖道:「候迟有罪。」匡超人把他让上楼去。他把斗方放开在桌上,说道:「这就是前日燕集限『楼』字韵的。同人已经写起斗方来;赵雪兄看见,因未得与,不胜怅怅,因照韵也作了一首。我们要让他写在前面,只得又各人写了一回,所以今日才得送来请教。」匡超人见题上写着「暮春旗亭小集,同限『楼』字」;每人一首诗,后面排着四个名字是:「赵洁雪斋手稿」、「景本蕙兰江手稿」、「支锷剑峰手槁」、「浦玉方墨卿手稿」。看见纸张白亮,图书鲜红,真觉可爱,就拿来贴在楼上壁间,然后坐下。匡超人道:「那日多扰大醉,回来晚了。」景兰江道:「这几日不曾出门?」匡超人道:「因主人家托着选几篇文章,要替他赶出来发刻,所以有失问候。」景兰江道:「这选文章的事也好。今日我同你去会一个人。」匡超人道:「是哪一位?」景兰江道:「你不要管。快换了衣服,我同你去便知。」

  当下换了衣服,锁了楼门,同下来走到街上。匡超人道:「如今往哪里去?」景兰江道:「是我们这里做过冢宰的胡老先生的公子胡三先生。他今朝小生日,同人都在那里聚会。我也要去祝寿,故来拉了你去。到那里可以会得好些人,方才斗方上几位都在那里。」匡超人道:「我还不曾拜过胡三先生,可要带个帖子去?」景兰江道:「这是要的。」一同走到香蜡店,买了个帖子,在柜台上借笔写:「眷晚生匡迥拜」。写完,笼着又走。景兰江走着告诉匡超人道:「这位胡三先生虽然好客,却是个胆小不过的人。先年冢宰公去世之后,他关着门总不敢见一个人,动不动就被人骗一头,说也没处说。落后这几年,全亏结交了我们,相与起来,替他帮门户,才热闹起来,没有人敢欺他。」匡超人道:「他一个冢宰公子,怎的有人敢欺?」景兰江道:「冢宰么?是过去的事了!他眼下又没人在朝,自己不过是个诸生。俗语说得好:『死知府不如一个活老鼠。』哪个理他?而今人情是势利的!倒是我这雪斋先生诗名大,府、司、院、道,现任的官员,哪一个不来拜他。人只看见他大门口,今日是一把黄伞的轿子来,明日又是七八个红黑帽子吆喝了来,那蓝伞的官不算,就不由的不怕。所以近来人看见他的轿子不过三日两日就到胡三公子家去,就疑猜三公子也有些势力。就是三公子那门首 房子的,房钱也给得爽利些。胡三公子也还知感。」

  正说得热闹,街上又遇着两个方巾阔服的人。景兰江迎着道:「二位也是到胡三先生家拜寿去的?却还要约哪位,向哪头走?」那两人道:「就是来约长兄。既遇着,一同行罢。」因问:「此位是谁?」景兰江指着那两人向匡超人道:「这位是金东崖先生,这位是严致中先生。」指着匡超人向二位道:「这是匡超人先生。」四人齐作了一个揖,一齐同走。走到一个极大的门楼,知道是冢宰第了,把帖子交与看门的。看门的说:「请在厅上坐。」匡超人举眼看见中间御书匾额「中朝柱石」四个字。两边楠木椅子。四人坐下。

  少顷,胡三公子出来,头戴方巾,身穿酱色缎直裰,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四十多岁光景。三公子着实谦光,当下同诸位作了揖。诸位祝寿,三公子断不敢当,又谢了诸位,奉坐。金东崖首座,严致中二座,匡超人三座,景兰江是本地人,同三公子坐在主位。金东崖向三公子谢了前日的扰。三公子向严致中道:「一向驾在京师,几时到的?」严致中道:「前日才到。一向在都门敝亲家国子司业周老先生家做居停,因与通政范公日日相聚。今通政公告假省墓,约弟同行,顺便返舍走走。」胡三公子道:「通政公寓在哪里?」严贡生道:「通政公在船上,不曾进城。不过三四日即行。弟因前日进城,会见雪兄,说道三哥今日寿日,所以来奉祝,叙叙阔怀。」三公子道:「匡先生几时到省?贵处哪里?寓在何处?」景兰江代答道:「贵处乐清。到省也不久,是和小弟一船来的。现今寓在文瀚楼,选历科考卷。」三公子道:「久仰,久仰。」说着,家人捧茶上来吃了。三公子立起身来让诸位到书房里坐。四位走进书房,见上面席间先坐着两个人,方巾白须,大模大样,见四位进来,慢慢立起身。严贡生认得,便上前道:「卫先生、随先生都在这里,我们公揖。」当下作过了揖,请诸位坐。那卫先生、随先生也不谦让,仍旧上席坐了。家人来禀三公子又有客到,三公子出去了。

  这里坐下,景兰江请教二位先生贵乡。严贡生代答道:「此位是建德卫体善先生,乃建德乡榜;此位是石门随岑庵先生,是老明经。二位先生是浙江二十年的老选家,选的文章,衣被海内的。」景兰江着实打躬,道其仰慕之意。那两个先生也不问诸人的姓名。随岑庵却认得金东崖,是那年出贡进京,到监时相会的。因和他攀话道:「东翁,在京一别,又是数年。因甚回府来走走?想是年满授职?也该荣选了。」金东崖道:「不是。近来部里来投充的人也甚杂;又因司官王惠出去做官,降了宁王,后来朝里又拿问了刘太监,常到部里搜剔卷案;我怕在那里久惹是非,所以就告假出了京来。」说着,捧出面来吃了。吃过,那卫先生、随先生闲坐着,谈起文来。卫先生道:「近来的选事益发坏了!」随先生道:「正是。前科我两人该选一部,振作一番。」卫先生估着眼道:「前科没有文章!」匡超人忍不住,上前问道:「请教先生,前科墨卷,到处都有刻本的,怎的没有文章?」卫先生道:「此位长兄尊姓?」景兰江道:「这是乐清匡先生。」卫先生道:「所以说没有文章者,是没有文章的法则!」匡超人道:「文章既是中了,就是有法则了。难道中式之外,又另有个法则?」卫先生道:「长兄,你原来不知。文章是代圣贤立言,有个一定的规矩,比不得那些杂览,可以随手乱作个。所以一篇文章,不但看出这本人的富贵福泽,并看出国运的盛衰。洪、永有洪、永的法则,成、弘有成、弘的法则,都是一脉流传,有个元灯。比如主考中出一榜人来,也有合法的,也有侥幸的,必定要经我们选家批了出来 这篇就是传文了。若是这一科无可入选,只叫做没有文章!」随先生道:「长兄,所以我们不怕不中,只是中了出来,这三篇文章要见得人不丑;不然,只算做侥幸,一生抱愧!」又问卫先生道:「近来那马静选的《三科程墨》,可曾看见?」卫先生道:「正是他把个选事坏了!他在嘉兴蘧坦庵太守家走动,终日讲的是些杂学。听见他杂览到是好的,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乱闹,好墨卷也被他批坏了!所以我看见他的选本,叫子弟把他的批语涂掉了读。」说着,胡三公子同了支剑峰、浦墨卿进来,摆桌子,同吃了饭 。一直到晚,不得上席,要等着赵雪斋。等到一更天,赵先生抬着一乘轿子,又两个轿夫跟着,前后打着四枝火把,飞跑了来;下了轿,同众人作揖,道及:「得罪,有累诸位先生久候。」胡府又来了许多亲戚、本家,将两席改作三席,大家围着坐了。席散,各自归家。

  匡超人到寓所还批了些文章才睡。屈指六日之内,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就把在胡家听的这一席话敷衍起来,做了个序文在上。又还偷着功夫去拜了同席吃酒的这几位朋友。选本已成,书店里拿去看了,回来说道:「向日马二先生在家兄文海楼,三百篇文章要批两个月,催着还要发怒,不想先生批的恁快!我拿给人看,说又快又细。这是极好的了!先生住着,将来各书坊里都要来请先生,生意多哩!」因封出二两选金,送来说道:「刻完的时候,还送先生五十个样书。」又备了酒在楼上吃。吃着,外边一个小厮送将一个传单来。匡超人接着开看,是一张松江笺。折做一个全帖的样式。上写道:「谨择本月十五日,西湖宴集,分韵赋诗,每位各出杖头资二星。今将在会诸位先生台衔开列于后:卫体善先生、随岑庵先生、赵雪斋先生、严致中先生、浦墨卿先生、支剑峰先生、匡超人先生、胡密之先生、景兰江先生。」共九位。下写「同人公具」。又一行写道:「尊分约齐,送至御书堂胡三老爷收。」匡超人看见各位名下都画了「知」字,他也画了,随即将选金内秤了二钱银子,连传单交与那小使拿去了。

  到晚无事,因想起明日西湖上须要作诗,我若不会,不好看相,便在书店里拿了一本《诗法入门》,点起灯来看。他是绝顶的聪明,看了一夜,早已会了。次日又看了一日一夜,拿起笔来就作,作了出来,觉得比壁上贴的还好些。当日又看,要已精而益求其精。

  到十五日早上,打选衣帽,正要出门,早见景兰江同支剑峰来约。三人同出了清波门,只见诸位都坐在一只小船上候。上船一看,赵雪斋还不曾到。内中却不见严贡生,因问胡三公子道:「严先生怎的不见?」三公子道:「他因范通政昨日要开船,他把分子送来,已经回广东去了。」当下一上了船,在西湖里摇着。浦墨卿问三公子道:「严大先生我听见他家为立嗣有什么家难官事,所以到处乱跑;而今不知怎样了?」三公子道:「我昨日问他的。那事已经平复,仍旧立的是他二令郎。将家俬三七分开,他令弟的妾自分了三股家俬过日子。这个倒也罢了。」

  一刻到了花港。众人都倚着胡公子,走上去借花园吃酒。胡三公子走去借,那里竟关着门不肯。胡三公子发了急,那人也不理。景先生拉那人到背地里问。那人道:「胡三爷是出名的悭吝!他一年有几席酒照顾我?我奉承他!况且他去年借了这里摆了两席酒,一个钱也没有!去的时候,他也不叫人扫扫,还说煮饭的米,剩下两升,叫小厮背了回去。这样大老官乡绅,我不奉承他!」一席话,说的没法,众人只得一齐走到于公祠一个和尚家坐着。和尚烹出茶来。

  分子都在胡三公子身上,三公子便拉了景兰江出去买东西。匡超人道:「我也跟去玩玩。」当下走到街上,先到一个鸭子店。三公子恐怕鸭子不肥,拔下耳挖来戳戳脯子上肉厚,方才叫景兰江讲价钱买了。因人多,多买了几斤肉,又买了两只鸡,一尾鱼,和些蔬菜,叫跟的小厮先拿了去。还要买些肉馒头。中上当点心。于是走进一个馒头店,看了三十个馒头,那馒头三个钱一个,三公子只给他两个钱一个,就同那馒头店里吵起来。景兰江在傍劝闹。劝了一回,不买馒头了,买了些索面去下了吃,就是景兰江拿着。又去买了些笋干、盐蛋、熟栗子、瓜子之类,以为下酒之物。匡超人也帮着拿些。来到庙里,交与和尚收​​拾。支剑峰道:「三老爷,你何不叫个厨役伺侯?为什么自己忙?」三公子吐舌道:「厨役就费了!」又秤了一块银,叫小厮去买米。

  忙到下午,赵雪斋轿子才到了,下轿就叫取箱来。轿夫把箱子捧到,他开箱取出一个药封来,二钱四分,递与三公子收了。厨下酒菜已齐,捧上来众位吃了。吃过饭,拿上酒来。赵雪斋道:「吾辈今日雅集,不可无诗。」当下拈阄分韵。赵先生拈的是「四支」。卫先生拈的是「八齐」。浦先生拈的是「一东」。胡先生拈的是「二冬」。景先生拈的是「十四寒」。随先生拈的是「五微」。匡先生拈的是「十五删」。支先生拈的是「三江」。分韵已定,又吃了几杯酒,各散进城。胡三公子叫家人取了食盒,把剩下来的骨头骨脑和些果子装在里面,果然又问和尚查剩下的米共几升,也装起来,送了和尚五分银子的香资,押家人挑着,也进城去。

  匡超人与支剑峰、浦墨卿、景兰江同路。四人高兴,一路说笑,勾留顽耍,进城迟了,已经昏黑。景兰江道:「天已黑了,我们快些走!」支剑峰已是大醉,口发狂言道:「何妨!谁不知道我们西湖诗会的名士!况且李太白穿着宫锦袍,夜里还走,何况才晚?放心走!谁敢来!」正在手舞足蹈高兴,忽然前面一对高灯,又是一对提灯,上面写的字是「盐捕分府」。那分府坐在轿里,一眼看见,认得是支锷,叫人采过他来,问道:「支锷!你是本分府盐务里的巡商,怎么黑夜吃得大醉,在街上胡闹?」支剑峰醉了,把脚不稳,前跌后憧,口里还说:「李大白宫锦夜行。」那分府看见他戴了方巾,说道:「衙门巡商,从来没有生、监充当的!你怎么戴这个帽子!左右的!挝去了!一条链子锁起来!」浦墨卿走上去帮了几句。分府怒道:「你既是生员,如何黑夜酗酒!带着送在儒学去!』景兰江见不是事,悄悄在黑影里把匡超人拉了一把,往小巷内,两人溜了。转到下处,打开了门,上楼去睡。次日出去访访,两人也不曾大受累,依旧把分韵的诗都作了来。

  匡超人也作了。及看那卫先生、随先生的诗,「且夫」、「尝谓」都写在内,其余也就是文章批语上采下来的几个字眼。拿自己的诗比比,也不见得不如他。众人把这诗写在一个纸上,共写了七八张。匡超人也贴在壁上。又过了半个多月,书店考卷刻成,请先生,那晚吃得大醉。次早睡在床上,只听下面喊道:「匡先生,有客来拜。」

  只因会着这个人,有分教:婚姻就处,知为夙世之因;名誉隆时,不比时流之辈。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7回 匡秀才重游旧地 赵医生高踞诗坛

  话说匡太公自从儿子上府去考,尿屎仍旧在床上。他去了二十多日,就如去了两年的一般;每日眼泪汪汪,望着门外。那日向他老奶奶说道:「第二个去了这些时总不回来,不知他可有福气挣着进一个学。这早晚我若死了,就不能看见他在跟前送终!」说着,又哭了。老奶奶劝了一回。忽听门外一片声打的响,一个凶神的人,赶着他大儿子打了来,说在集上赶集,占了他摆摊子的窝子。匡大又不服气,红着眼,向那人乱叫。那人把匡大担子夺了下来,那些零零碎碎东西,撒了一地,筐子都踢坏了。匡大要拉他见官,口里说道:「县主老爷现同我家老二相与,我怕你么!我同你回老爷去!」太公听得,忙叫他进来,吩咐道:「快不要如此!我是个良善人家,从不曾同人口舌,经官动府。况且占了他摊子,原是你不是。央人替他好好说,不要吵闹,带累我不安!」他哪里肯听,气狠狠的,又出去吵闹,吵的邻居都来围着看,也有拉的,也有劝的。正闹着,潘保正走来了,把那人说了几声,那人嘴才软了,保正又道:「匡大哥,你还不把你的东西拾在担子里,拿回家去哩,」匡大一头骂着,一头拾东西。

  只见大路上两个人,手里拿着红纸帖子,走来问道:「这里有一个姓匡的么?」保正认得是学里门斗,说道:「好了。匡二相公恭喜进了学了。」便道:「匡大哥,快领二位去同你老爹说。」匡大东西才拾完在担子里,挑起担子,领两个门斗来家。那人也是保正劝回去了。门斗进了门,见匡太公睡在床上,道了恭喜,把报帖升贴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相公匡讳迥,蒙提学御史学道大老爷取中乐清县第一名人泮。联科及第。本学公报。」太公欢喜,叫老奶奶烧起茶来,把匡大担了里的糖和豆腐干装了两盘,又煮了十来个鸡子,请门斗吃着。潘保正又拿了十来个鸡子来贺喜,一总煮了出来,留着潘老爹陪门斗吃饭。饭罢,太公拿出二百文来做报钱,门斗嫌少。太公道:「我乃赤贫之人,又遭了回禄。小儿的事,劳二位来,这些须当什么;权为一茶之敬。」潘老爹又说了一番,添了一百文,门斗去了。

  直到四五日后,匡超人送过宗师,才回家来,穿着衣巾,拜见父母。嫂子是因回禄后就住在娘家去了,此时只拜了哥哥。他哥见他中了个相公,比从前更加亲热些。潘保正替他约齐了分子,择个日子贺学,又借在庵里摆酒。此番不同,共收了二十多吊钱,宰了两个猪和些鸡鸭之类,吃了两三日酒,和尚也来奉承。

  匡超人同太公商议,不磨豆腐了,把这剩下来的十几吊钱把与他哥;又租了两间屋开个小杂货店,嫂子也接了回来,也不分在两处吃了,每日寻的钱家里盘缠。忙过几日,匡超人又进城去谢知县。知县此番便和他分庭抗礼,留着吃了酒饭,叫他拜做老师。事毕回家,学里那两个门斗又下来到他家说话。他请了潘老爹来陪。门斗说:「学里老爷要传匡相公去见,还要进见之礼。」匡超人恼了道:「我只认得我的老师!他这教官,我去见他做什么?有什么进见之礼!」潘老爹道:「二相公,你不可这样说了。我们县里老爷虽是老师,是你拜的老师,这是私情。这学里老师是朝廷制下的,专管秀才。你就中了状元,这老师也要认的。怎么不去见?你是个寒士,进见礼也不好争,每位封两钱银子去就是了。」当下约定日子,先打发门斗回去。到那日,封了进见礼去见了学师回来,太公又吩咐买个牲醴到祖坟上去拜奠。

  那日上坟回来,太公觉得身体不大爽利;从此,病一日重似一日,吃了药也再不得见效,饭食也渐渐少的不能吃了。匡超人到处求神问卜,凶多吉少,同哥商议,把自己向日那几两本钱替太公备后事,店里照旧不动。当下买了一具棺木,做了许多布衣,合着太公的头做了一顶方巾,预备停当。太公奄奄在床,一日昏聩的狠,一日又觉得明白些。那日,太公自知不济,叫两个儿子都到跟前,吩咐道:「我这病犯得拙了,眼见得望天的日子远,入地的日子近!我一生是个无用的人,一块土也不曾丢给你们,两间房子都没有了。第二的侥幸进了一个学,将来读读书,会上进一层也不可知;但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紧的。我看你在孝弟上用心,极是难得,却又不可因后来日子略过得顺利些,就添出一肚子里的势利见识来,改变了小时的心事。我死之后,你一满了服,就急急的要寻一头亲事,总要穷人家的儿女,万不可贪图富贵,攀高结贵。你哥是个混账人,你要到底敬重他,和奉事我的一样才是!」兄弟两个哭着听了,太公瞑目而逝,合家大哭起来。匡超人呼天抢地,一面安排装殓。因房屋褊窄,停放过了头七,将灵柩送在祖茔安葬。满庄的人都来吊孝送丧。两弟兄谢过了客。匡大照常开店。匡超人逢七便去坟上哭奠。

  那一日,正从坟上奠了回来,天色已黑。刚才到家,潘保正走来向他说道:「二相公,你可知道县里老爷坏了?今日委了温州府二太爷来摘了印去了。他是你老师,你也该进城去看看。」匡超人次日换了素服,进城去看。才走进城,哪晓得百姓要留这官,鸣锣罢市,围住了摘印的官,要夺回印信,把城门大白日关了,闹成一片。匡超人不得进去,只得回来再听消息。第三日,听得省里委下安民的官来了,要拿为首的人。又过了三四日,匡超人从坟上回来,潘保正迎着道:「不好了!祸事到了!」匡超人道:「什么祸事?」潘保正道:「到家去和你说。」当下到了匡家,坐下道:「昨日安民的官下来,百姓散了,上司叫这官密访为头的人,已经拿了几个。衙门里有两个没良心的差人,就把你也密报了,说老爷待你甚好,你一定在内为头要保留,是哪里冤枉的事!如今上面还要密访。但这事哪里定得?他若访出是实,恐怕就有人下来拿。依我的意思,你不如在外府去躲避些时。没有官事就罢;若有,我替你维持。」匡超人惊得手慌脚忙,说道:「这是那哪里晦气!多承老爹相爱,说信与我,只是我而今哪里去好?」潘保正道:「你自心里想,哪处熟就往哪处去。」匡超人道:「我只有杭州熟,却不曾有什相与的。」潘保正道:「你要往杭州,我写一个字与你带去。有个房分兄弟,行三,人都叫他潘三爷,现在布政司里充吏。家里就在司门前山上住。你去寻着了他,凡事叫他照应。他是个极慷慨的人,不得错的。」匡超人道:「既是如此,费老爹的心写下书子,我今晚就走才好。」当下潘老爹一头写书,他一面嘱咐哥嫂家里事务,洒泪拜别母亲,拴束行李,藏了书子出门。潘老爹送上大路回去。

  匡超人背着行李,走了几天旱路,到温州搭船。那日没有便船,只得到饭店权宿。走进饭店,见里面点着灯,先有一个客人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前摆了一本书,在那里静静的看。匡超人看那人时,黄瘦面皮,稀稀的几根胡子。那人看书出神,又是个近视眼,不曾见有人进来。匡超人走到跟前,请教了一声「老客」,拱一拱手。那人才立起身来为礼。青绢直身,瓦楞帽子,像个生意人模样。两人叙礼坐下。匡超人问道:「客人贵乡尊姓?」那人道:「在下姓景,寒舍就在这五十里外,因有个小店在省城,如今往店里去,因无便船,权在此住一夜。」看见匡超人戴着方巾,知道他是秀才,便道:「先生贵处哪里?尊姓台甫?」匡超人道:「小弟贱姓匡,字超人。敝处乐清。也是要住省城,没有便船。」那景客人道:「如此甚好,我们明日一同上船。」各自睡下。

  次日早去上船,两人同包了一个头舱。上船放下行李,那景客人就拿出一本书来看。匡超人初时不好问他,偷眼望那书上圈的花花碌碌,是些什么诗词之类。到上午同吃了饭,又拿出书来看看,一会又闲坐着吃茶。匡超人问道:「昨晚请教老客,说有店在省城,却开的是什么宝店?」景客人道:「是头巾店。」匡超人道:「老客既开宝店,却看这书做什么?」景客人笑道:「你道这书单是戴头巾做秀才的会看么?我杭城多少名士都是不讲八股的。不瞒匡先生你说,小弟贱号叫做景兰江,各处诗选上都刻过我的诗,今已二十余年。这些发过的老先生,但到杭城,就要同我们唱和。」因在舱内开了一个箱子,取出几十个斗方子来递与匡超人,道:「这就是拙刻,正要请教。」匡超人自觉失言,心里惭愧。接过诗来,虽然不懂,假做看完了,瞎赞一回。景兰江又问:「恭喜入泮是哪一位学台?」匡超人道:「就是现在新任宗师。」景兰江道:「新学台是湖州鲁老先生同年。鲁老先生就是小弟的诗友。小弟当时联句的诗会,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嘉兴蘧太守公孙駪夫、还有娄中堂两位公子,三先生、四先生,都是弟们文字至交。可惜有位牛布衣先生只是神交,不曾会面。」匡超人见他说这些人,便问道:「杭城文瀚楼选书的马二先生,讳叫做静的,先生想也相与?」景兰江道:「那是作时文的朋友,虽也认得,不算相与。不瞒先生说,我们杭城名坛中,倒也没有他们这一派。却是有几个同调的人,将来到省,可以同先生相会。」匡超人听罢,不胜骇然。同他一路来到断河头,船近了岸,正要搬行李。景兰江站在船头上,只见一乘轿子歇在岸边,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直裰,手里摇着一把白纸诗扇,扇柄上拴着一个方象牙图书;后面跟着一个人,背了一个药箱。那先生下了轿,正要进那人家去。景兰江喊道:「赵雪兄,久违了!哪里去?」那赵先生回过头来,叫一声:「哎呀!原来是老弟!几时来的?」景兰江道:「才到这里,行李还不曾上岸。」因回头望着舱里道:「匡先生,请出来。这是我最相好的赵雪斋先生,请过来会会。」匡超人出来,同他上了岸。

  景兰江吩咐船家把行李且搬到茶室里来。当下三人同作了揖,同进茶室。赵先生问道:「此位长兄尊姓?」景兰江道:「这位是乐清匡先生,同我​​一船来的。」彼此谦逊了一回坐下,泡了三碗茶来。赵先生道:「老弟,你为什么就去了这些时?叫我终日盼望。」景兰江道:「正是为些俗事缠着。这些时可有诗会么?」赵先生道:「怎么没有。前月中翰顾老先生来天竺进香,邀我们同到天竺作了一天的诗。通政范大人告假省墓,船只在这里住了一日,还约我们到船上拈题分韵,着实扰了他一天。御史荀老先生来打抚台的秋风,丢着秋风不打,日日邀我们到下处作诗。这些人都问你。现今胡三公子替湖州鲁老先生征挽诗,送了十几个斗方在我那里。我打发不清。你来得正好,分两张去作。」说着,吃了茶,问:「这位匡先生想也在庠,是哪位学台手里恭喜的?」景兰江道:「就是现任学台。」赵先生微笑道:「是大小儿同案。」吃完了茶,赵先生先别,看病去了。景兰江问道:「匡先生,你而今行李发到哪里去?」匡超人道:「如今且拢文瀚楼。」景兰江道:「也罢﹔你拢那里去,我且到店里。我的店在豆腐桥大街上金刚寺前。先生闲着,到我店里来谈。」说罢,叫人挑了行李,去了。

  匡超人背着行李,走到文瀚楼问马二先生,已是回处州去了。文瀚楼主人认得他,留在楼上住。次日,拿了书子到司前去找潘三爷。进了门,家人回道:「三爷不在家,前几日奉差到台州学道衙门办公事去了。」匡超人道:「几时回家?」家人道:「才去,怕不也还要三四十天功夫。」匡超人只得回来,寻到豆腐桥大街景家方巾店里,景兰江不在店内。问左右店邻,店邻说道:「景大先生么?这样好天气,他先生正好到六桥探春光,寻花问柳,作西湖上的诗。绝好的诗题,他怎肯在店里坐着?」匡超人见问不着,只得转身又走。走过两条街,远远望见景先生同着两个戴方巾的走,匡超人相见作揖。景兰江指着那一个麻子道:「这位是支剑峰先生。」指着那一个胡子道:「这位是浦墨卿先生。都是我们诗会中领袖。」那二人问: 「此位先生?」景兰江道:「这是乐清匡超人先生。」匡超人道:「小弟方才在宝店奉拜先生,恰值公出。此时往哪里去?」景先生道:「无事闲游。」又道:「良朋相遇,岂可分途,何不到旗亭小饮三杯?」那两位道:「最好。」当下拉了匡超人同进一个酒店,拣一副坐头坐下。酒保来问要什么菜。景兰江叫了一卖一钱二分银子的杂脍,两碟小吃。那小吃,一样是炒肉皮,一样就是黄豆芽。拿上酒来。支剑峰问道:「今日何以不去访雪兄?」浦墨卿道:「他家今日燕一位出奇的客。」支剑峰道:「客罢了,有什么出奇?」浦墨卿道:「出奇的紧哩!你满饮一杯,我把这段公案告诉你。」

  当下支剑峰斟上酒,二位也陪着吃了。浦墨卿道:「这位客姓黄,是戊辰的进士,而今选了我这宁波府鄞县知县。他先年在京里同杨执中先生相与。杨执中却和赵爷相好,因他来浙,就写一封书子来会赵爷。赵爷那日不在家,不曾会。」景兰江道:「赵爷官府来拜的也多,会不着他也是常事。」浦墨卿道:「那日真正不在家。次日,赵爷去回拜,会着,彼此叙说起来。你道奇也不奇?」众人道:「有什么奇处?」浦墨卿道:「那黄公竟与赵爷生的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众人一齐道:「这果然奇了!」浦墨卿道:「还有奇处。赵爷今年五十九岁,两个儿子,四个孙子,老两个夫妻齐眉,只却是个布衣,黄公中了一个进士,做任知县,却是三十岁上就断了弦,夫人没了,而今儿花女花也无!」支剑峰道: 「这果然奇!同一个年、月、日、时,一个是这般境界,一个是那般境界,判然 合。可见『五星』、『子平』都是不相干的!」说着,又吃了许多的酒。浦墨卿道:「三位先生,小弟有个疑难在此,诸公大家参一参。比如黄公同赵爷一般的年、月、日、时生的,一个中了进士,却是孤身一人﹔一个却是子孙满堂,不中进士。这两个人,还是哪一个好?我们还是愿做哪一个?」三位不曾言语。浦墨卿道:「这话让匡先生先说,匡先生,你且说一说。」匡超人道:「『二者不可得兼』。依小弟愚见,还是做赵先生的好。」众人一齐拍手道:「有理!有理!」浦墨卿道:「读书毕竟中进士是个了局。赵爷各样好了,到底差一个进士。不但我们说,就是他自己心里也不快活的是差着一个进士。而今又想中进士,又想像赵爷的全福,天也不肯!虽然世间也有这样人,但我们如今既设疑难,若只管说要合做两个人,就没的难了。如今依我的主意:只中进士,不要全福;只做黄公,不做赵爷!可是么?」支剑峰道:「不是这样说。赵爷虽差着一个进士,而今他大公郎已经高进了,将来名登两榜,少不得封诰乃尊。难道儿子的进士,当不得自己的进士不成?」浦墨卿笑道:「这又不然。先年有一位老先生,儿子已做了大位,他还要科举。后来点名,临不肯收他。他把卷子掼在地下,恨道:『为这个小畜生,累我戴个假纱帽!』这样 看来,儿子的到底当不得自己的!」景兰江道:「你们都说的是隔壁帐。都斟起酒来满满的吃三杯,听我说。」支剑峰道:「说的不是怎样?」景兰江道:「说的不是,倒罚三杯。」众人道:「这没的说。」当下斟上酒吃着。景兰江道:「众位先生所讲中进士,是为名?是为利?」众人道:「是为名。」景兰江道:「可知道赵爷虽不曾中进士,外边诗选上刻着他的诗几十处,行遍天下,哪个不晓得有个赵雪斋先生?只怕比进士享名多著哩!」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一齐道:「这果然说的快畅!」一齐干了酒。

  匡超人听得,才知道天下还有这一种道理。景兰江道:「今日我等雅集,即拈『楼』字为韵,回去都作了诗,写在一个纸上,送在匡先生下处请教。」当下同出店来,分路而别。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交游添气色,又结婚姻;文字发光芒,更将进取。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6回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

  话说匡超人望见自己家门,心里欢喜,两步做一步,急急走来敲门。母亲听见是他的声音,开门迎了出来。看见道:「小二!你回来了?」匡超人道:「娘!我回来了!」放下行李,整一整衣服,替娘作揖磕头。他娘捏一捏他身上,见他穿着极厚的棉袄,方才放下,向他说道:「自从你跟了客人去后,这一年多,我的肉身时刻不安!一夜梦见你掉在水里,我哭醒来。一夜又梦见你把腿跌折了。一夜又梦见你脸上生了一个大疙瘩,指与我看,我替你拿手拈,总拈不掉。一夜又梦见你来家望着我哭,把我也哭醒了。一夜又梦见你头戴纱帽,说做了官。我笑着说:『我一个庄农人家,哪有官做?』傍一个人道:『这官不是你儿子,你儿子却也做了官,却是今生再也不到你跟前来了。』我又哭起来说:『若做了官就不得见面,这官就不做他也罢!』就把这句话哭着,吆喝醒了;把你爹也吓醒了。你爹问我,我一五一十把这梦告诉你爹,你爹说我心想痴了。不想就在这半夜你爹就得了病,半边身子动不得,而今睡在房里。」

  外边说着话,他父亲匡太公在房里已听见儿子回来了,登时那病就轻松些,觉得有些精神。匡超人走到跟前,叫一声「爹!儿子回来了!」上前磕了头。太公叫他坐在床沿上,细细告诉他这得病的缘故,说道:「自你去后,你三房里叔子就想着我这个屋。我心里算计,也要卖给他,除另寻屋,再剩几两房价,等你回来,做个小本生意。傍人向我说:『你这屋是他屋边屋,他谋买你的,须要他多出几两银子。』哪知他有钱的人,只想便宜,岂但不肯多出钱,照时值估价,还要少几两!分明知道我等米下锅,要杀我的巧。我赌气不卖给他,他就下一个毒,串出上手业主拿原价来赎我的。业主,你晓得的,还是我的叔辈。他倚恃尊长,开口就说:『本家的产业是卖不断的。』我说:『就是卖不断,这数年的修理也是要认我的。』他一个钱不认,只要原价回赎。那日在祠堂里彼此争论,他竟把我打起来。族间这些有钱的,受了三房里嘱托,都偏为着他,倒说我不看祖宗面上。你哥又没中用,说了几句『道 不着两』的话。我着了这口气,回来就病倒了!自从我病倒,日用益发艰难。你哥听着人说,受了原价,写过吐退与他。那银子零星收来,都花费了。你哥看见不是事,同你嫂子商量,而今和我分了另吃。我想又没有家俬给他,自挣自吃,也只得由他。他而今每早挑着担子在各处赶集,寻的钱,两口子还养不来。我又睡在这里,终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间壁又要房子翻​​盖,不顾死活,三五天一回人来催,口里不知多少闲话。你又去得不知下落。你娘想着,一场两场的哭!」匡超人道:「爹,这些事都不要焦心,且静静的养好了病。我在杭州,亏遇着一个先生,他送了我十两银子,我明日做起个小生意,寻些柴米过日子。三房里来催,怕怎的!等我回他。」

  母亲走进来叫他吃饭,他跟了走进厨房,替嫂子作揖。嫂子倒茶与他吃。吃罢,又吃了饭;忙走到集上把剩的盘程钱买了一只猪蹄来家煨着,晚上与太公吃。买了回来,恰好他哥子挑着担子进门。他向哥作揖下跪,哥扶住了他,同坐在堂屋,告诉了些家里的苦楚。他哥子愁着眉道:「老爹而今有些害发了,说的话,『道三不着两』的。现今人家催房子,挨着总不肯出,带累我受气。他疼的是你,你来家早晚说着他些。」说罢,把担子挑到房里去。匡超人等菜烂了,和饭拿到父亲面前,扶起来坐着。太公因儿子回家,心里欢喜;又有些荤菜,当晚那菜和饭也吃了许多。剩下的,请了母亲同哥进来,在太公面前,放桌子吃了晚饭。太公看着欢喜,直坐到更把天气,才扶了睡下。匡超人将被单拿来在太公脚跟头睡。

  次日清早起来,拿银子到集上买了几口猪,养在圈里,又买了斗把豆子。先把猪肩出一个来杀了,烫洗干净,分肌劈理的卖了一早晨;又把豆子磨了一厢豆腐,也都卖了钱,拿来放在太公床底下,就在太公跟前坐着。见太公烦闷,便搜出些西湖上景致,以及卖的各样的吃食东西,又听得各处的笑话,曲曲折折,细说与太公听。太公听了也笑。太公过了一会,向他道:「我要出恭,快喊你娘进来。」母亲忙走进来,正要替太公垫布,匡超人道:「爹要出恭。不要这样出了。像这布垫在被窝里,出的也不自在。况每日要洗这布,娘也怕薰的慌,不要薰伤了胃气。」太公道:「我站得起来出恭倒好了,这也是没奈何!」匡超人道:「不要站起来。我有道理。」连忙走到厨下端了一个瓦盆,盛上一瓦盆的灰,拿进去放在床面前,就端了一条板凳,放在瓦盆外边,自己扒上床,把太公扶了横过来,两只脚放在板凳上,屁股紧对着瓦盆的灰。他自己钻在中间,双膝跪下,把太公两条腿捧着肩上,让太公睡的安安稳稳,自在出过恭;把太公两腿扶上床,仍旧直过来。又出的畅快,被窝里又没有臭气。他把板凳端开,瓦盆拿出去倒了,旧进来坐着。

  到晚,又扶太公坐起来吃了晚饭。坐一会,伏侍太公睡下,盖好了被,他便把省里带来的一个大铁灯盏,装满了油,坐在太公傍边,拿出文章来念。太公睡不着,夜里要吐痰、吃茶,一直到四更鼓,他就读到四更鼓。太公叫一声,就在跟前。太公夜里要出恭,从前没人服侍,就要忍到天亮,今番有儿子在傍伺侯,夜里要出就出。晚饭也放心多吃几口。匡超人每夜四鼓才睡,只睡一个更头,便要起来杀猪,磨豆腐。

  过了四五日,他哥在集上回家的早,集上带了一个小鸡子在嫂子房里煮着;又买了一壶酒,要替兄弟接风,说道:「这事不必告诉老爹罢。」匡超人不肯,把鸡先盛了一碗送与父母;剩下的,兄弟两人在堂里吃着。恰好三房的阿叔过来催房子,匡超人丢下酒,向阿叔作揖下跪。阿叔道:「好呀!老二回来了?穿的恁厚厚敦敦的棉袄!又在外边学得恁知礼,会打躬作揖!」匡超人道:「我到家几日,事忙,还不曾来看得阿叔,就请坐下吃杯便酒罢。」阿叔坐下吃了几杯酒,便提到出房子的话。匡超人道:「阿叔莫要性急。放着弟兄两人在此,怎敢白赖阿叔的房子住?就是没钱典房子,租也租两间出去住了,把房子让阿叔。只是而今我父亲病着,人家说,病人移了床,不得就好。如今我弟兄着急请先生替父亲医,若是父亲好了,作速的让房子与阿叔;就算父亲是长病,不得就好,我们也说不得料理寻房子搬去;只管占着阿叔的,不但阿叔要催,就是我父母两个老人家,住的也不安。」阿叔见他这番话说的中听,又婉委,又爽快,倒也没的说了,只说道:「一个自家人,不是我只管要来催,因为要一总拆了修理。既是你恁说,再耽带些日子罢。」匡超人道:「多谢阿叔!阿叔但请放心,这事也不得过迟。」那阿叔应诺了要去。他哥道:「阿叔再吃一杯酒。」阿叔道:「我不吃了。」便辞了过去。

  自此以后,匡超人的肉和豆腐都卖的生意又燥,不到日中就卖完了,把钱拿来家伴着父亲。算计那日赚的钱多,便在集上买个鸡鸭,或是鱼,来家与父亲吃饭。因太公是个痰症,不十分宜吃大荤,所以要买这些东西。或是猪腰子,或是猪肚子,倒也不断;医药是不消说。太公日子过得称心,每日每夜出恭都是儿子照顾定了,出恭一定是匡超人跪在跟前,把腿捧在肩头上。太公的病渐渐好了许多,也和两个儿子商议要寻房子搬家。倒是匡超人说:「父亲的病才好些,索性等再好几分,扶着起来走得,再搬家也不迟。」那边人来催,都是匡超人支吾过去。

  这匡超人精神最足:早半日做生意,夜晚伴父亲,念文章,辛苦已极;中上得闲,还溜到门首同邻居们下象棋。那日正是早饭过后,他看着太公吃了饭;出门无事,正和一个本家放牛的,在打稻场上将一个稻箩翻过来做了桌子,放着一个象棋盘对着。只见一个白胡老者,背剪着手来看,看了半日,在傍边说道:「喂!老兄这一盘输了!」匡超人抬头一看,认得便是本村大柳庄保正潘老爹;因立起身来叫了他一声,作了个揖。潘保正道:「我道是谁,方才几乎不认得了。你是匡太公家匡二相公。你从前年出门,是几时回来了的?你老爹病在家里?」匡超人道:「不瞒老爹说,我来家已是有半年了。因为无事,不敢来上门上户,惊动老爹。我家父病在床上,近来也略觉好些,多谢老爹记念。请老爹到舍下奉茶。」潘保正道:「不消取扰。」因走近前替他把帽子升一升,又拿他的手来细细看了,说道:「二相公,不是我奉承你。我自小学得些麻衣神相法。你这骨格是个贵相。将来只到二十七八岁,就交上好的运气。妻、财、子、禄,都是有的,现今印堂颜色有些发黄,不日就有个贵人星照命。」又把耳朵边掯着看看,道:「却也还有个虚惊,不大碍事,此后运气一年好似一年哩。」匡超人道:「老爹,我做这小生意,只望着不折了本,每日寻得几个钱养活父母,便谢天地 萨了。哪里想什么富贵轮到我身上。」潘保正摇手道:「不相干。这样事哪里是你做的。」说罢,各自散了。

  三房里催出房子,一日紧似一日。匡超人支吾不过,只得同他硬撑了几句。那里急了,发狠说:「过三日再不出,叫人来摘门下瓦!」匡超人心里着急,又不肯向父亲说出。过了三日,天色晚了,正伏侍太公出了恭起来,太公睡下,他把那铁灯盏点在傍边念文章。忽然听得门外一声响亮,有几十人声一齐吆喝起来。他心里疑惑是三房里叫多少人来下瓦摘门。顷刻,几百人声,一齐喊起,一派红光,把窗纸照得通红。他叫一声:「不好了!」忙开出去看,原来是本村失火。一家人一齐跑出来说道:「不好了!快些搬!」他哥睡的梦梦铳铳,扒了起来,只顾得他一副上集的担子。担子里面的东西又零碎:芝麻糖、豆腐干、腐皮、泥人,小孩子吹的萧、打的叮当,女人戴的锡簪子,挝着了这一件,掉了那一件。那糖和泥人,断的断了,碎的碎了,弄了一身臭汗,才一总捧起来朝外跑。那火头已是望见有丈把高,一个一个的火团子往天井里滚。嫂子抢了一包被褥、衣裳、鞋脚,抱着哭哭啼啼,反往后走。老奶奶吓得两脚软了,一步也挪不动。那火光照耀得四处通红,两边喊声大震。匡超人想,别的都不打紧,忙进房去抢了一床被在手内,从床上把太公扶起,背在身上,把两只手搂得紧紧的,且不顾母亲,把太公背在门外空处坐着;又飞跑进来,一把拉了嫂子,指与他门外走;又把母亲扶了,背在身上。才得出门,那时火已到门口,几乎没有出路。匡超人道:「好了!父母都救出来了!」且在空地下把太公放了睡下,用被盖好。母亲和嫂子坐在跟前。再寻他哥时,已不知吓得躲在哪里去了。

  那火轰轰烈烈,熚熚烞烞,一派红光,如金龙乱舞。乡间失火,又不知救法,水次又远,足足烧了半夜,方才渐渐熄了。稻场上都是烟煤,兀自有焰腾腾的火气。一村人家房子都烧成空地。匡超人没奈何,无处存身;望见庄南头大路上一个和尚庵,且把太公背到庵里,叫嫂子扶着母亲,一步一挨,挨到庵门口。和尚出来问了,不肯收留,说道:「本村失了火,凡被烧的都没有房子住。一个个搬到我这庵里时,再盖两进屋也住不下。况且你又有个病人,哪里方便呢?」只见庵内走出一个老翁来,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就是潘保正。匡超人上前作了揖;如此这般:「被了回禄。」潘保正道:「匡二相公,原来昨晚的火,你家也在内!可怜!」匡超人又把要借和尚庵住,和尚不肯,说了一遍。潘保正道:「师父,你不知道,匡太公是我们村上有名的忠厚人。况且这小二相公好个相貌,将来一定发达。你出家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权一间屋与他住两天,他自然就搬了去。香钱我送与你。」和尚听见保正老爹吩咐,不敢违拗,才请他一家进去,让出一间房子来。匡超人把太公背进庵里去睡下。潘保正进来问候太公,太公谢了保正。和尚烧了一壶茶来与众位吃。保正回家去了,一会又送了些饭和菜来与他压惊。直到下午,他哥才寻了来,反怪兄弟不帮他抢东西。

  匡超人见不是事,托保正就在庵傍大路口替他租了间半屋,搬去住下。幸得那晚原不曾睡下,本钱还带在身边,依旧杀猪、磨豆腐过日子,晚间点灯念文章。太公却因着了这一吓,病更添得重了。匡超人虽是忧愁,读书还不歇。那日读到二更多天,正读得高兴,忽听窗外锣响,许多火把簇拥着一乘官桥过去,后面马蹄一片声音,自然是本县知县过,他也不曾住声,由著他过去了。不想这知县这一晚就在庄上住下了公馆,心中叹息:「这样乡村地面,夜深时分,还有人苦功读书,实为可敬!只不知这人是秀才是童生?何不传保正来问一问?」当下传了潘保正来,问道:「庄南头庙门傍那一家,夜里念文章的是个什么人?」保正知道就是匡家,悉把如此这般:「被火烧了。租在这里住。这念文章的是他第二个儿子匡迥,每日念到三四更鼓。不是个秀才,也不是个童生,只是个小本生意人。」知县听罢惨然,吩咐道:「我这里发一个帖子,你明日拿出去致意这匡迥,说我此时也不便约他来会,现今考试在即,叫他报名来应考,如果文章会作,我提拔他。」保正领命下来。

  次日清早,知县进城回衙去了。保正叩送了回来,飞跑走到匡家,敲开了门,说道:「恭喜!」匡超人问道:「何事?」保正帽子里取出一个单帖来递与他。上写:「侍生李本瑛拜。」匡超人看见是本县县主的帖子,吓了一跳,忙问:「老爹,这帖是拜哪个的?」保正悉把如此这般:「老爷在你这里过,听见你念文章,传我去问;我就说你如此穷苦,如何行孝,都禀明了老爷。老爷发这帖子与你,说不日考校,叫你去应考,是要抬举你的意思。我前日说你气色好,主有个贵人星照命,今日何如?」匡超人喜从天降,捧了这个帖子去向父亲说了,太公也欢喜。到晚,他哥回来,看见帖子,又把这话向他哥说了。他哥不肯信。

  过了几天时,县里果然出告示考童生。匡超人买卷子去应考。考过了,发出团案来,取了;覆试,匡超人又买卷伺候。知县坐了堂,头一个点名就是他。知县叫住道:「今年多少年纪了?」匡超人道:「童生今年二十二岁。」知县道:「你文字是会作的。这回复试,更要用心,我少不得照顾你。」匡超人磕头谢了,领卷下去。覆试过两次,出了长案,竟取了第一名案首。报到乡里去,匡超人拿手本上来谢。知县传进宅门去见了,问其家里这些苦楚,便封出二两银子来送他:「这是我分俸些须,你拿去奉养父母。到家并发奋加意用功。府考、院考的时候,你再来见我,我还资助你的盘费。」匡超人谢了出来,回家把银子拿与父亲,把官说的这些话告诉了一遍。太公着实感激,捧着银子在枕上望空磕头,谢了本县老爷。到此时他哥才信了。乡下眼界浅,见匡超人取了案首,县里老爷又传进去见过,也就在庄上,大家约着送过贺分到他家来。太公吩咐借间壁庵里请了一天酒。

  这时残冬已过,开印后宗师按临温州。匡超人叩辞别知县,知县又送了二两银子。他到府,府考过,接着院考。考了出来,恰好知县上辕门见学道,在学道前下了一跪,说:「卑职这取的案首匡迥,是孤寒之士,且是孝子。」就把他行孝的事细细说了。学道道:「『士先器识而后辞章』,果然内行克敦,文辞都是末艺。但昨看匡迥的文字,理法虽略有末清,才气是极好的。贵县请回,领教便了。」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婚姻缔就,孝便衰于二亲;科第取来,心只系乎两榜。未知匡超人这一考得进学否,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5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

  话说马二先生在丁仙祠正要跪下求签,后面一人叫一声马二先生,马二先生回头一看,那人像个神仙,慌忙上前施礼道:「学生不知先生到此,有失迎接。但与先生素昧平生,何以便知学生姓马?」那人道:「『天下何人不识君?先生既遇着老夫,不必求签了,且同到敝寓谈谈。」马二先生道: 「尊寓在哪里?」那人指道:「就在此处,不远。」当下携了马二先生的手,走出丁仙祠,却是一条平坦大路,一块石头也没有。未及一刻功夫,已到了伍相国庙门口。马二先生心里疑惑:「原来有这近路!我方才走错了。」又疑惑:「恐是神仙缩地腾云之法也不可知。……」来到庙门口,那人道:「这便是敝寓,请进去坐。」哪知这伍相国殿后有极大的地方,又有花园,园里有五间大楼,四面窗子望江望湖。那人就住在这楼上,邀马二先生上楼,施礼坐下。那人四个长随,齐齐整整,都穿着紬缎衣服,每人脚下一双新靴,上来小心献茶。那人吩咐备饭,一齐应诺下去了。马二先生举眼一看,楼中间挂着一张匹纸,上写水盘大的二十八个大字一首绝句诗道:

  南渡年来此地游,而今不比旧风流。湖光山色浑无赖,挥手清吟过十洲。

  后面一行写「天台洪憨仙题」。马二先生看过《纲鉴》,知道「南渡」是宋高宗的事,屈指一算,已是三百多年,而今还在,一定是个神仙无疑。因问道:「这佳作是老先生的?」那仙人道:「憨仙便是贱号。偶尔遣兴之作,颇不足观。先生若爱看诗句,前时在此,有同抚台、藩台及诸位当事在湖上唱和的一卷诗,取来请教。」便拿出一个手卷来。马二先生放开一看,都是各当事的亲笔,一递一首,都是七言律诗,咏的西湖上的景,图书新鲜,着实赞了一回,收递过去。捧上饭来,一大盘稀烂的羊肉,一盘糟鸭,一大碗火腿虾圆杂脍,又是一碗清汤。虽是便饭,却也这般热闹。马二先生腹中尚饱,不好辜负了仙人的意思,又尽力的吃了一餐,撤下家伙去。

  洪憨仙道:「先生久享大名,书坊敦请不歇,今日因甚闲暇到这祠里来求签?」马二先生道:「不瞒老先生说,晚学今年在嘉兴选了一部文章,送了几十金,却为一个朋友的事垫用去了。如今来到此处,虽住在书坊里,却没有什么文章选。寓处盘费已尽,心里纳闷,出来闲走走。要在这仙祠里求个签,问问可有发财机会。谁想遇着老先生,已经说破晚生心事,这签也不必求了。」洪憨仙道:「发财也不难;但大财须缓一步。自今权且发个小财,好么?」马二先生道:「只要发财,哪论大小!只不知老先生是什么道理?」洪憨仙沉吟了一会,说道:「也罢,我如今将些须物件送与先生。你拿到下处去试一试,如果有效验,再来问我取讨;如不相干,别作商议。」因走进房内,床头边摸出一个包子来打开,里面有几块黑煤,递与马二先生道:「你将这 西拿到下处,烧起一炉火来,取个罐子把他顿在上面,看成些什么东西,再来和我说。」

  马二先生接着,别了憨仙,回到下处。晚间果然烧起一炉火来,把罐子顿上。那火吱吱的响了一阵,取罐倾了出来,竟是一锭细丝纹银。马二先生喜出望外,一连倾了六七罐,倒出六七锭大纹银。马二先生疑惑不知可用得,当夜睡了。次日清早,上街到钱店里去看,钱店都说是十足纹银,随即换了几千钱,拿回下处来。马二先生把钱收了,赶到洪憨仙下处来谢。憨仙已迎出门来道:「昨晚之事如何?」马二先生道:「果是仙家妙用!」如此这般,告诉憨仙倾出多少纹银。憨仙道:「早哩,我这里还有些,先生再拿去试试。」又取出一个包子来,比前有三四倍,送与马二先生。又留着吃过饭。别了回来。马二先生一连在下处住了六七日,每日烧倾炉,银子,把那些黑煤都倾完了,上戥子一秤,足有八九十两重。马二先生欢喜无限,一包一包收在那里。

  一日,憨仙来请说话。马二先生走来。憨仙道:「先生,你是处州,我是台州,相近原要算桑里。今日有个客来拜我,我和你要认作中表弟兄。将来自有一番交际,断不可误。 」马二先生道:「请问这位尊客是谁?」憨仙道:「便是这城里胡尚书家三公子,名缜,字密之。尚书公遗下宦囊不少,这位公子却有钱癖,思量多多益善,要学我这『烧银』之法;眼下可以拿出万金来,以为炉火药物之费。但此事须一居间之人。先生大名,他是知道的;况在书坊操选,是有踪迹可寻的人,他更可以放心。如今相会过,订了此事,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成了『银母』,凡一切铜锡之物,点着即成黄金,岂止数十百万。我是用他不着,那时告别还山,先生得这『银母』,家道自此也可小康了,」马二先生见他这般神术,有什么不信,坐在下处,等了胡三公子来。三公子同憨仙施礼,便请问马二先生:「贵乡贵姓?」憨仙道:「这是舍弟。各书坊所贴处州马纯上先生选《三科墨程》的便是。」胡三公子改容相接,施礼坐下。三公子举眼一看,见憨仙人物轩昂,行李华丽,四个长随轮流献茶,又有选家马先生是至戚,欢喜放心之极,坐了一会,去了。

  次日,憨仙同马二先生坐轿子回拜胡府。马二先生又送了一部新选的墨卷。三公子留着谈了半日,回到下处。顷刻,胡家管家来下请帖,两副:一副写洪太爷,一副写马老爷。帖子上是:「明日湖亭一卮小集,候教!胡缜拜订。」持帖人说道:「家老爷拜上太爷,席设在西湖花港御书楼旁园子里,请太爷和马老爷明日早些。」憨仙收下帖子。次日。两人坐轿来到花港,园门大开,胡三公子先在那里等候。两席酒,一本戏,吃了一日。马二先生坐在席上,想起前日独自一个看着别人吃酒席,今日恰好人请我也在这里。当下极丰盛的酒馔点心,马二先生用了一饱,胡三公子约定三五日再请到家写立合同,央马二先生居间,然后打扫家里花园,以为丹室;先兑出一万银子,托憨仙制药物,请到丹室内住下。三人说定,到晚席散,马二先生坐轿竟回文瀚楼。

  一连四天,不见憨仙有人来请,便走去看他。一进了门,见那几个长随不胜慌张。问其所以,憨仙病倒了,症候甚重,医生说脉息不好,已是不肯下药。马二先生大惊,急上楼进房内去看,已是奄奄一息,头也抬不起来。马二先生心好,就在这里相伴,晚间也不回去。挨过两日多,那憨仙寿数已尽,断气身亡。那四个人慌了手脚,寓处掳一掳,只得四五件紬缎衣服还当得几两银子,其余一无所有,几个箱子都是空的。这几个人也并非长随,是一个儿子,两个姪儿,一个女婿。这时都说出来。马二先生听在肚里,替他着急。此时棺材也不够买。马二先生有良心,赶着下处去取了十两银子来,与他们料理。儿子守着哭泣,姪子上街买棺材,女婿无事,同马二先生到间壁茶馆里谈谈。

  马二先生道:「你令岳是个活神仙,今年活了三百多岁,怎么忽然又死起来?」女婿道:「笑话!他老人家今年只得六十六岁,哪里有什么三百岁!想着他老人家,也就是个不守本分,惯弄玄虚。寻了钱又混用掉了,而今落得这一个收场。不瞒者先生说,我们都是买卖人,丢着生意,同他做这虚头事。他而今直脚去了,累我们讨饭回乡,哪里说起!」马二先生道:「他老人家床头间有那一包一包的『黑煤』,烧起炉来,一倾就是纹银。」女婿道:「哪里是什么『黑煤』!那就是银子,用煤煤黑了的!一下了炉,银子本色就现出来了。那原是个做出来哄人的。用完了那些,就没的用了。」马二先生道:「还有一说:他若不是神仙,怎的在丁仙祠初见我的时候,并不曾认得我,就知我姓马?」女婿道:「你又差了。他那日在片石居扶乩出来,看见你坐 书店看书,书店问你尊姓,你说,我就是书面上马什么,他听了知道的。世间哪里来的神仙!」马二先生恍然大悟:「他原来结交我是要借我骗胡三公子!幸得胡家时运高,不得上算。」又想道:「他亏负了我什么?我到底该感激他。」当下回来,候着他装殓,算还庙里房钱,叫脚子抬到清波门外厝着。马二先生备个牲醴纸钱,送到厝所,看着用砖砌好了。剩的银子,那四个人做盘程,谢别去了。

  马二先生送殡回来,依旧到城隍山吃茶。忽见茶室傍边添了一张小桌子,一个少年坐着拆字。那少年虽则瘦小,却还有些精神。却又古怪,面前摆着字盘笔砚,手里却拿着一本书看。马二先生心里诧异,假作要拆字,走近前一看,原来就是他新选的《三科程墨持运》。马二先生竟走到桌傍板凳上坐下。那少年丢下文章,问道:「是要拆字的?」马二先生道:「我走倒了,借此坐坐。」那少年道:「请坐,我去取茶来。」即向茶室里开了一碗茶,送在马二先生跟前,陪着坐下。马二先生见他乖觉,问道:「长兄,你贵姓?可就是这本城人?」那少年又看见他戴着方巾,知道是学里朋友,便道:「晚生姓匡,不是本城人。晚生在温州府乐清县住。」马二先生见他戴顶破帽,身穿一件单布衣服,甚是蓝缕,因说道:「长兄,你离家数百里,来省做这件道路?这事是寻不出大钱来的,连糊口也不足。你今年多少尊庚?家下可有父母妻子?我看你这般勤学,想也是个读书人?」那少年道: 「晚生今年二十二岁,还不曾娶过妻子。家里父母俱存。自小也上过几年学。因是家寒无力,读不成了。去年跟着一个卖柴的客人来省城,在柴行里记帐。不想客人消折了本钱,不得回家,我就流落在此。前日一个家乡人来,说我父亲在家有病,于今不知个存亡,是这般苦楚。」说着,那眼泪如豆子大掉了下来。马二先生着实恻然,说道:「你且不要伤心。你尊讳尊字是什么?」那少年收泪道:「晚生叫匡迥,号超人。还不曾请问先生仙乡贵姓。」马二先生道:「这不必问。你方才看的文章,封面上马纯上就是我了。」匡超人听了这话,慌忙作揖,磕下头去,说道:「晚生真乃有眼不识泰山! 」马二先生忙还了礼,说道:「快不要如此。我和你萍水相逢,斯文骨肉。这拆字到晚也有限了,长兄何不收了,同我到下处谈谈?」匡超人道: 「这个最好。先生请坐,等我把东西收了。」当下将笔砚纸盘收了,做一包背着,同桌凳寄在对门庙里,跟马二先生到文瀚楼。

  马二先生到文瀚楼开了房门坐下。马二先生问道:「长兄,你此时心里可还想着读书上进?还想着家去看看尊公么?」匡超人见问这话,又落下泪来道:「先生,我现今衣食缺少,还拿什么本钱想读书上进?这是不能的了。只是父亲在家患病,我为人子的,不能回去奉侍,禽兽也不如。所以几回自心里恨极,不如早寻一个死处!」马二先生劝道:「快不要如此。只你一点孝思,就是天地也感格的动了。你且坐下,我收拾饭与你吃。」当下留他吃了晚饭,又问道:「比如长兄你如今要回家去,须得多少盘程?」匡超人道:「先生,我哪里还讲多少?只这几天水路搭船。到了旱路上,我难道还想坐山轿不成?背了行李走,就是饭食少两餐,也罢。我只要到父亲跟前,死也瞑目!」马二先生道:「这也使得。你今晚且在我这里住一夜,慢慢商量。」到晚,马二先生又问道:「你当时读过 年书?文章可曾成过篇?」匡超人道:「成过篇的。」马二先生笑着向他说:「我如今大胆出个题目,你作一篇,我看看你笔下可望得进学。这个使得么?」匡超人道:「正要请教先生,只是不通,先生休笑。」马二先生道:「说哪里话?我出一题,你明日作。」说罢,出了题,送他在那边睡。

  次日,马二先生才起来;他文章已是停停当当,送了过来。马二先生喜道:「又勤学,又敏捷,可敬!可敬!」把那文章看了一遍,道:「文章才气是有,只是理法欠些。」将文章按在桌上,拿笔点着,从头至尾,讲了许多虚实反正、吞吐含蓄之法与他。他作揖谢了要去。马二先生道:「休慌。你在此终不是个长策,我送你盘费回去。」匡超人道:「若蒙资助,只借出一两银子就好了。」马二先生道:「不然,你这一到家,也要些须有个本钱奉养父母,才得有功夫读书。我这里竟拿十两银子与你。你回去做些生意,请医生看你尊翁的病。」当下开箱子取出十两一封银子,又寻了一件旧棉袄、一双鞋,都递与他,道:「这银子,你拿家去;这鞋和衣服,恐怕路上冷,早晚穿穿。」匡超人接了衣裳、银子,两泪交流道:「蒙先生这般相爱,我匡迥何以为报!意欲拜为盟兄,将来诸事还要照顾。只是大胆,不知长兄可肯容纳?」

  马二先生大喜,当下受了他两拜,又同他拜了两拜,结为兄弟。留他在楼上,收拾菜蔬,替他饯行。吃着,向他说道:「贤弟,你听我说。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语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什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贤弟,你回去奉养父母,总以做举业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养不周,也不必介意,总以作文章为主。那害病的父亲,睡在床上,没有东西吃,果然听见你念文章的声气,他心花开了,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这便是曾子的『养志』。假如时运不好,终身不得中举,一个廪生是挣得来的。到后来,做任教官,替父母请一道封诰。我是百无一能,年纪又大了。贤弟,你少年英敏,可细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宦途相见。」说罢,又到自己书架上,细细检了几部文章,塞在他棉袄里卷着,说道:「这都是好的,你拿去读下。」匡超人依依不舍,又急于要家去看父亲,只得洒泪告辞。马二先生携着手,同他到城隍山旧下处取了铺盖,又送他出清波门,一直送到江船上,看着上了船,马二先生辞别,进城去了。

  匡超人过了钱塘江,要搭温州的船。看见一只船正走着,他就问:「可带人?」船家道:「我们是抚院大人差上郑老爹的船,不带人的。」匡超人背着行李正待走,船窗里一个白须老者道:「驾长,单身客人,带着也罢了,添着你买酒吃。」船家道:「既然老爹吩咐,客人你上来罢。」把船撑到岸边,让他下了船。匡超人放下行李,向老爹作了揖,看见舱里三个人:中间郑老爹坐着,他儿子坐在旁边,这边坐着一外府的客人。郑老爹还了礼,叫他坐下。匡超人为人乖巧,在船上不拿强拿,不动强动,一口一声,只叫「老爹」。那郑老爹甚是欢喜,有饭​​叫他同吃。饭后行船无事,郑老爹说起:「而今人情浇薄,读书的人,都不孝父母。这温州姓张的弟兄三个都是秀才,两个疑惑老子把家俬偏了小儿子,在家打吵,吵的父亲急了,出首到官。他两弟兄在府、县都用了钱,倒替他父亲做了假哀怜的呈子,把这事销了案。亏得学里一位老师爷持正不依,详了我们大人衙门,大人准了,差了我到温州提这一干人犯去。」那客人道:「这一提了来审实,府、县的老爷不都有碍? 」郑老爹道:「审出真情,一总都是要参的!」匡超人听见这话,自心里叹息:「有钱的不孝父母,像我这穷人,要孝父母又不能,真乃不平之事!」过了两日,上岸起旱,谢了郑老爹。郑老爹饭钱一个也不问他要。他又谢了。一路晓行夜宿,来到自己村庄,望见家门。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敦伦修行,终受当事之知;实至名归,反作终身之玷。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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