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第14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话说马二先生在酒店里同差人商议要替蘧公孙赎枕箱。差人道:「这奴才手里拿着一张首呈,就像拾到了有利的票子。银子少了,他怎肯就把这钦赃放出来?极少也要三二百银子。还要我去拿话吓他:『这事弄破了,一来,与你无益;二来钦案官司,过司由院,一路衙门,你都要跟着走。你自己算计,可有这些闲钱陪着打这样的恶官司?』是这样吓他。他又见了几个冲心的钱,这事才得了。我是一片本心,特地来报信。我也只愿得无事,落得『河水不洗船』 ;但做事也要『打蛇打七寸』才妙。你先生请上裁。」马二先生摇头道:「二三百两是不能。不要说他现今不在家,是我替他设法,就是他在家里,虽然他家太爷做了几任官,而今也家道中落,哪里一时拿得许多银子出来?」差人道:「既然没有银子,他本人又不见面,我们不要耽误他的事,把呈子丢还他,随他去闹罢了。」马二先生道:「不是这 说。你同他是个淡交,我同他是深交,眼睁睁看他有事,不能替他掩下来,这就不成个朋友了。但是要做得来。」差人道:「可又来!你要做得来,我也要做得来!」马二先生道:「头翁,我和你从长商议,实不相瞒,在此选书,东家包我几个月,有几两银子束修,我还要留着些用。他这一件事,劳你去和宦成说,我这里将就垫二三十两银子把与他,他也只当是拾到的,解了这个冤家罢。」差人恼了道:「这个正合着古语,『瞒天讨价,就地还钱!』我说二三百银子,你就说二三十两!『戴着斗笠亲嘴,差着一帽子』!怪不得人说你们『诗云子曰』的人难讲话!这样看来,你好像『老鼠尾巴上害疖子,出脓也不多』!倒是我多事,不该来惹这婆子口舌!」说罢,站起身来谢了扰,辞别就往外走。

  马二先生拉住道:「请坐再说,急怎的?我方才这些话,你道我不出本心么?他其实不在家,我又不是先知了风声,把他藏起,和你讲价钱。况且你们一块土的人,彼此是知道的。蘧公孙是什么慷慨脚色,这宗银子知道他认不认,几时还我。只是由著他弄出事来,后日懊悔迟了。总之,这件事,我也是个傍人。你也是个傍人,我如今认些晦气,你也要极力帮些,一个出力,一个出钱,也算积下一个莫大的阴功。若是我两人先参差着,就不是共事的道理了。」差人道:「马老先生,而今这银子我也不问是你出,是他出,你们原是『毡袜裹脚靴』。但须要我效劳的来。老实一句,『打开板壁讲亮话』,这事一些半些,几十两银子的话,横竖做不来,没有三百,也要二百两银子,才有商议。我又不要你十两五两,没来由把难题目把你做怎的?」马二先生 他这话说顶了真,心里着急道:「头翁,我的束修其实只得一百两银子,这些时用掉了几两,还要留两把作盘费到杭州去。挤的干干净净,抖了包,只挤得出九十二两银子来,一厘也不得多。你若不信,我同你到下处去拿与你看。此外行李箱子内,听凭你搜。若搜出一钱银子来,你把我不当人。就是这个意思,你替我维持去。如断然不能,我也就没法了,他也只好怨他的命。」差人道:「先生,像你这样血心为朋友,难道我们当差的心不是肉做的?自古山水尚有相逢之日,岂可人不留个相与?只是这行瘟的奴才头高,不知可说得下去?」又想一想道:「我还有个主意,又合着古语说『秀才人情纸半张。』现今丫头已是他拐到手了,又有这些事,料想要不回来,不如趁此就写一张婚书,上写收了他身价银一百两。合着你这九十多,不将有二百之数 这分明是有名无实的,却塞得住这小厮的嘴。这个计较何如?」马二先生道:「这也罢了,只要你做得来。这一张纸何难?我就可以做主。」

  当下说定了,店里会了账,马二先生回到下处候着。差人假作去会宦成,去了半日,回到文海楼。马二先生接到楼上。差人道:「为这件事,不知费了多少唇舌!那小奴才就像我求他的,定要一千八百的乱说,说他家值多少就该给他多少。落后我急了,要带他回官,说:『先问了你这奸拐的罪,回过老爷,把你纳在监里,看你到哪里去出首!』他才慌了,依着我说。我把他枕箱先赚了来,现放在楼下店里。先生快写起婚书来,把银子兑清,我再打一个禀帖,销了案,打发这奴才走清秋大路,免得又生出枝叶来。」马二先生道:「你这赚法甚好。婚书已经写下了。」随即同银子交与差人。差人打开看,足足九十二两,把箱子拿上楼来交与马二先生,拿着婚书、银子,去了。回到家中,把婚书藏起,另外开了一篇细账,借贷吃用,衙门使费,共开出七十多两,只剩了十几两银子递与宦成。宦成嫌少,被他一顿骂道:「你奸拐了人家使女,犯著官法,若不是我替你遮盖,怕老爷不会打折你的狗腿!我倒替你白白的骗一个老婆,又骗了许多银子,不讨你一声知感,反问我找银子!来!我如今带你去回老爷,先把你这奸情事打几十板子,丫头便传蘧家领去,叫你吃不了的苦,兜着走!」宦成被他骂得闭口无言,忙收了银子,千恩万谢,领着双红,往他州外府寻生意去了。

  蘧公孙从坟上回来,正要去问差人,催着回官;只见马二先生来候,请在书房坐下,问了些坟上的事务,慢慢说到这件事上来。蘧公孙初时还含糊。马二先生道:「长兄,你这事还要瞒我么?你的枕箱现在我下处楼上。」公孙听见枕箱,脸便飞红了。马二先生遂把差人怎样来说,我怎样商议,后来怎样怎样:「我把选书的九十几两银子给了他,才买回这个东西来,而今幸得平安无事。就是我这一项银子,也是为朋友上一时激于意气,难道就要你还?但不得不告诉你一遍。明日叫人到我那里把箱子拿来,或是劈开了,或是竟烧化了,不可再留着惹事。」公孙听罢,大惊,忙取一把椅子放在中间,把马二先生捺了坐下,倒身拜了四拜。请他坐在书房里,自走进去,如此这般,把方才这些话说与乃眷鲁小姐,又道:「像这样的才是斯文骨肉朋友,有意气!有肝胆!相与了这样正人君子,也不枉了!像我娄家表叔结交了多少人,一个个出乖露丑,若听见这样话,岂不羞死!」鲁小姐也着实感激,备饭留马二先生吃过,叫人跟去将箱子取来毁了。

  次日,马二先生来辞别,要往杭州。公孙道:「长兄先生,才得相聚,为什么便要去?」马二先生道:「我原在杭州选书。因这文海楼请我来选这一部书,今已选完,在此就没事了。」公孙道:「选书已完,何不搬来我小斋住着,早晚请教?」马二先生道:「你此时还不是养客的时候。况且杭州各书店里等着我选考卷,还有些未了的事,没奈何,只得要去。倒是先生得闲来西湖上走走。那西湖山光水色,颇可以添文思。」公孙不能相强,要留他办酒席饯行。马二先生道:「还要到别的朋友家告别。」说罢,去了。公孙送了出来。到次日,公孙封了二两银子,备了些薰肉小菜,亲自到文海楼来送行,要了两部新选的墨卷回去。

  马二先生上船,一直来到断河头,问文瀚楼的书坊,乃是文海楼一家,到那里去住。住了几日,没有什么文章选,腰里带了几个钱,要到西湖上走走。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且不说那灵隐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这出了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中间是金沙港,转过去就望见雷峰塔,到了净慈寺,有十多里路,真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那些卖酒的青帘高扬,卖茶的红炭满炉,士女游人,络绎不绝,真不数「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营弦楼」。

  马二先生独自一个,带了几个钱,步出钱塘门,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楼跟前坐下。见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来烧香的,都梳着挑鬓头,也有穿蓝的,也有穿青绿衣裳的,年纪小的都穿些红紬单裙子;也有模样生的好些的,都是一个大团白脸,两个大高颧骨;也有许多疤、麻、疥、癞的。一顿饭时,就来了有五六船。那些女人后面都跟着自己的汉子,掮着一把伞,手里拿着一个衣包,上了岸,散往各庙里去了。马二先生看了一遍,不在意里,起来又走了里把多路。望着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台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喉咙里咽唾沫,只得走进一个面店,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饱,又走到间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处片嚼嚼,倒觉得有些滋味。吃完了出来,看见西湖沿上柳阴下系着两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一个脱去元色外套,换了一件水田披风;一个脱去天青外套,换了一件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个中年的脱去宝蓝缎衫,换了一件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那些跟从的女客,十几个人,也都换了衣裳。这三位女客,一位跟前一个丫鬟,手持黑纱团香扇替他遮着日头,缓步上岸。那头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远,裙上环珮,叮叮当当的向。马二先生低着头走了过去,不曾仰视。往前走过了六桥,转个弯,便像些村乡地方,又有人家的棺材厝基,中间走了一二里多路,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

  马二先生欲待回家,遇着一走路的,问道:「前面可还有好玩的所在?」那人道:「转过去便是净慈、雷峰,怎么不好玩?」马二先生又往前走。走到半里路,见一座楼台盖在水中间,隔着一道板桥。马二先生从桥上走过去,门口也是个茶室,吃了一碗茶。里面的门锁着。马二先生要进去看,管门的问他要了一个钱,开了门,放进去。里面是三间大楼。楼上供的是仁宗皇帝的御书。马二先生吓了一跳,慌忙整一整头巾,理一理宝蓝直裰,在靴桶内拿出一把扇子来当了笏板,恭恭敬敬,朝着楼上扬尘舞蹈,拜了五拜。拜毕起来,定一定神,照旧在茶桌子上坐下。傍边有个花园,卖茶的人说是布政司房里的人在此请客,不好进去。那厨房却在外面。那热汤汤的燕窝、海参,一碗碗在跟前捧过去。马二先生又羡慕了一番。出来过了雷峰,远远望见高高下下,许多房子,盖着琉璃瓦,曲曲折折,无数的朱红栏杆。马二先生走到跟前,看见一个极高的山门,一个直匾,金字,上写着:「敕赐净慈禅寺」。山门傍边一个小门。马二先生走了进去,一个大宽展的院落,地下都是水磨的砖。才进二道山门,两边廊上都是几十层极高的阶级。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队,里里外外,来往不绝,都穿的是锦绣衣服。风吹起来,身上的香一阵阵的扑人鼻子。马二先生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巾,一幅乌黑的脸,捵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跑,只管在人窝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又出来坐在那茶亭内,上面一个横匾,金书「南屏」两字,吃了一碗茶。柜上摆着许多碟子: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不论好歹,吃了一饱。马二先生也倦了,直着脚,跑进清波门。到了下处,关门睡了。因为走多了路,在下处睡了一天。

  第三日起来,要到城隍山走走。城隍山就是吴山,就在城中。马二先生走不多远,已到了山脚下。望着几十层阶级,走了上去,横过来又是几十层阶级,马二先生一气走上,不觉气喘。看见一个大庙门前卖茶,吃了一碗。进去见是吴相国伍公之庙。马二先生作了个揖,逐细的把匾联看了一遍。又走上去,就像没有路的一般。左边一个门,门上钉着一个匾,匾上「片石居」三个字,里面也想是个花园,有些楼阁。马二先生步了进去,看见窗棂关着。马二先生在门外望里张了一张,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摆着一座香炉,众人围着,像是请仙的意思。马二先生想道:「这是他们请仙判断功名大事,我也进去问一问。」站了一会,望见那人磕头起来。傍边人道:「请了一个才女来了。」马二先生听了暗笑。又一会,一个问道:「可是李清照?」又一个问道:「可是苏若兰?」又一个拍手道:「原来是朱淑贞!」马二先生道:「这些什么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罢。」又转过两个弯,上了几层阶级,只见平坦的一条大街。左边靠着山,一路有几个庙宇。右边一路,一间一间的房子,都有两进。屋后一进,窗子大开着,空空阔阔,一眼隐隐望得见钱塘江。那房子:也有卖酒的,也有卖耍货的,也有卖饺儿的,也有卖面的,也有卖茶的,也有测字算命的。庙门口都摆的是茶桌子,这一条街,单是卖茶就有三十多处,十分热闹。

  马二先生正走着,见茶铺子里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招呼他吃茶。马二先生别转头来就走,到间壁一个茶室泡了一碗茶。看见有卖的蓑衣饼,叫打了十二个钱的饼吃了,略觉有些意思。走上去,一个大庙,甚是巍峨,便是城隍庙。他便一直走进去,瞻仰了一番。过了城隍庙,又是一个弯,又是一条小街。街上酒楼、面店都有,还有几个簇新的书店。店里帖着报单,上写:「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程墨持运》于此发卖。」马二先生见了欢喜,走进书店坐坐,取过一本来看,问个价钱,又问:「这书可还行?」书店人道:「墨卷只行得一时,哪里比得古书。」马二先生起身出来,因略歇了一歇脚,就又往上走。过这一条街,上面无房子了,是极高的个山冈。一步步去走到山冈上,左边望着钱塘江,明明白白。那日江上无风,水平如镜。过江的船,船上有轿子,都看得明白。再走上些,右边又看得见西湖。雷峰一带、湖心亭都望见。那西湖里打鱼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马二先生心旷神怡,只管走了上去,又看见一个大庙门前摆着茶桌子卖茶。马二先生两脚酸了,且坐吃茶。吃着,两边一望,一边是江,一边是湖,又有那山色一转围着,又遥见隔江的山,高高低低,忽隐忽现。马二先生叹道:「真乃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吃了两碗茶,肚里正饿,思量要回去路上吃饭。恰好一个乡里人捧着许多荡面薄饼来卖,又有一篮子煮熟的牛肉。马二先生大喜,买了几十文饼和牛肉,就在茶桌子上尽兴一吃。吃得饱了,自思趁着饱再上去。

  走上一箭多路,只见左边一条小径,莽榛蔓草,两边拥塞。马二先生照着这条路走去,见那玲珑怪石,千奇万状。钻进一个石罅,见石壁上多少名人题咏,马二先生也不看他。过了一个小石桥,照着那极窄的石磴走上去,又是一座大庙。又有一座石桥,甚不好走。马二先生攀藤附葛,走过桥去,见是个小小的祠宇,上有匾额,写着:「丁仙之祠」。马二先生走进去,见中间塑一个仙人,左边一个仙鹤,右边竖着一座二十个字的碑。马二先生见有签筒,思量:「我困在此处,何不求个签问问吉凶?」正要上前展拜,只听得背后一人道:「若要发财,何不问我?」马二先生回头一看,见祠门口立着一个人,身长八尺,头戴方巾,身穿茧紬直裰,左手自理着腰里丝绦,右手拄着龙头拐杖,一部大白须,直垂过脐,飘飘有神仙之表。

  只因遇着这个人,有分教:慷慨仗义,银钱去而复来;广结交游,人物久而愈盛。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3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话说娄府两公子将五百两银子送了侠客,与他报谢恩人,把革囊人头放在家里。两公子虽系相府,不怕有意外之事,但血淋淋一个人头丢在内房阶下,未免有些焦心。四公子向三公子道:「张铁臂,他做侠客的人,断不肯失信于我。我们却不可做俗人。我们竟办几席酒,把几位知己朋友都请到了,等他来时开了革囊,果然用药化为水,也是不容易看见之事。我们就同诸友做一个『人头会』,有何不可?」三公子听了,到天明,吩咐办下酒席,把牛布衣、陈和甫、蘧公孙都请到;家里住的三个客是不消说。只说小饮,且不必言其所以然,直待张铁臂来时,施行出来,好让众位都吃一惊。

  众客到齐,彼此说些闲话。等了三四个时辰,不见来;直等到日中,还不见来。三公子悄悄向四公子道:「这事就有些古怪了。」四公子道:「想他在别处又有耽搁了。他革囊现在我家,断无不来之理。」看看等到下晚,总不来了。厨下酒席已齐,只得请众客上坐。这日天气甚暖。两公子心里焦躁:「此人若竟不来,这人头却往何处发放?」直到天晚,革囊臭了出来。家里太太闻见,不放心,打发人出来请两位老爷去看。二位老爷没奈何,才硬着胆开了革囊,一看,哪里是什么人头,只有六七斤一个猪头在里面!两公子面面相觑,不则一声,立刻叫把猪头拿到厨下赏与家人们去吃。两公子悄悄相商,这事不必使一人知道,仍旧出来陪客饮酒。心里正在纳闷,看门的人进来禀道:「乌程县有个差人,持了县里老爷的帖,同萧山县来的两个差人叩见老爷,有话面禀。」三公子道:「这又奇了。有什么话说?」留四公子陪着客,自己走到厅上,传他们进来。那差人进来磕了头,说道:「本官老爷请安。」随呈上一张票子和一角关文。三公子叫取烛来看,见那关文上写着:

  「萧山县正堂吴。为地棍奸拐事:案据兰若庵僧慧远,具控伊徒尼僧心远,被地棍权勿用奸拐霸占在家一案。查本犯未曾发觉之先,已自潜迹逃往贵治,为此移关,烦贵县查点来文事理,遣役协同来差访该犯潜踪何处,擒获解还敝县,以便审理究治。望速!望速! 」

  看过,差人禀道:「小的本官上覆三老爷,知道这人在府内,因老爷这里不知他这些事,所以留他。而今求老爷把他交与小的,他本县的差人现在外伺候,交与他带去。休使他知觉逃走了,不好回文。」三公子道:「我知道了,你在外面候着。」差人应诺出去了,在门房里坐着。

  三公子满心惭愧,叫请了四老爷和杨老爷出来。二位一齐来到,看了关文和本县拿人的票子。四公子也觉不好意思。杨执中道:「三先生、四先生。自古道:『蜂虿人怀,解衣去赶。』他既弄出这样事来,先生们庇护他不得了。如今我去向他说,把他交与差人,等他自己料理去。」两公子没奈何。杨执中走进书房席上,一五一十说了。权勿用红着脸道:「真是真,假是假!我就同他去,怕什么!」两公子走进来,不肯改常,说了些不平的话;又奉了两杯别酒,取出两封银子送作盘程。两公子送出大门,叫仆人替他拿了行李,打躬而别。那两个差人见他出了娄府,两公子已经进府,就把他一条链子锁去了。

  两公子因这两番事后,觉得意兴稍减,吩咐看门的:「但有生人相访,且回他到京去了。」自此,闭门整理家务。不多几日,蘧公孙来辞,说蘧太守有病,要回嘉兴去侍疾。两公子听见,便同公孙去侯姑丈。及到嘉兴,蘧太守已是病得重了,看来是个不起之病。公孙传着太守之命,托两公子替他接了鲁小姐回家。两公子写信来家,打发婢子去说。鲁夫人不肯。小姐明于大义,和母亲说了,要去侍疾。此时采苹已嫁人去了,只有双红一个丫头做了赠嫁。叫两只大船,全副妆奁都搬在船上。来嘉兴,太守已去世了。公孙承重。鲁小姐上侍孀姑,下理家政,井井有条,亲戚无不称羡。娄府两公子候治丧已过,也回湖州去了。

  公孙居丧三载,因看见两个表叔半世豪举,落得一场扫兴,因把这做名的心也看淡了,诗话也不刷印送人了。服阕之后,鲁小姐头胎生的个小儿子,已有四岁了。小姐每日拘着他在房里讲《四书》,读文章。公孙也在傍指点。却也心里想在学校中相与几个考高等的朋友谈谈举业,无奈嘉兴的朋友都知道公孙是个作诗的名士,不来亲近他。公孙觉得没趣。那日打从街上走过,见一个新书店里贴着一张整红纸的报帖,上写道:「木坊敦请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乡会墨程。凡有同门录及殊卷赐顾者,幸认嘉兴府大街文海楼书坊不误。」

  公孙心里想道:「这原来是个选家,何不来拜他一拜?……」急到家换了衣服,写个「同学教弟」的帖子,来到书坊,问道:「这里是马先生下处?」店里人道:「马先生在楼上。」因喊一声道:「马二先生,有客来拜。」楼上应道:「来了。」于是走下楼来。公孙看那马二先生时,身长八尺,形容甚伟,头带方巾,身穿蓝直裰,脚下粉底皂靴,面皮深黑,不多几根胡子。相见作揖让坐。马二先生看了帖子,说道:「尊名向在诗上见过,久仰,久仰!」公孙道:「先生来操选政,乃文章山斗,小弟仰慕,晋谒已迟。」店里捧出茶来吃了。公孙又道:「先生便是处州学?想是高补过的?」马二先生道:「小弟补廪二十四年,蒙历任宗师的青目,共考过六七个案首,只是科场不利,不胜惭愧!」公孙道:「遇合有时,下科一定是抡元无疑的了。」说了一会,公孙告别。马二先生问明了住处,明日就来回拜。公孙回家向鲁小姐说:「马二先生明日来拜。他是个举业当行,要备个饭留他。」小姐欣然备下。

  次早,马二先生换了大衣服,写了回帖,来到蘧府。公孙迎接进来,说道:「我两人神交已久,不比泛常。今蒙赐顾,宽坐一坐,小弟备个家常饭,休嫌轻慢。」马二先生听罢欣然。公孙问道:「尊选程墨,是哪一种文章为主?」马二先生道:「文章总以理法为主,任他风气变,理法总是不变。所以本朝洪、永是一变,成、宏又是一变,细看来,理法总是一般。大约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带注疏气不过失之于少文采,带词赋气便有碍于圣贤口气。所以词赋气尤在所忌。」公孙道:「这是作文章;请问批文章是怎样个道理?」马二先生道:「也全是不可带词赋气。小弟每常见前辈批语,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被那些后生们看见,便要想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便要坏了心术。古人说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著得的么?所以小弟批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间》上的精语。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 才为有益。将来拙选告成,送来细细请教。」说着,里面捧出饭来。果是家常肴馔:一碗炖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煨的稀烂的猪肉。马二先生食量颇高,举起箸来向公孙道:「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这鱼且不必动,倒是肉好。」当下吃了四碗饭,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里面听见,又添出一碗来;连汤都吃完了。抬开桌子。啜茗清谈。

  马二先生问道:「先生名门,又这般大才,久已该高发了,因甚困守在此?」公孙道:「小弟因先君见背的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务,所以不曾致力于举业。」马二先生道:「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作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 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哪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一席话,说得蘧公孙如梦方醒。又留他吃了晚饭,结为性命之交,相别而去。自此,日日往来。

  那日在文海楼,彼此会着,看见刻的墨卷上目录摆在桌上,上写着「历科墨卷持运」,下面一行刻着「处州马静纯上氏评选」。蘧公孙笑着向他说道:「请教先生,不知尊选上面可好添上小弟一个名字,与先生同选,以附骥尾?」马二先生正色道:「这个是有个道理的。站封面亦非容易之事。就是小弟,全亏几十年考校的高,有些虚名,所以他们来请。难道先生这样大名还站不得封面?只是你我两个,只可独站,不可合站。其中有个缘故。」蘧公孙道:「是何缘故?」马二先生道:「这事不过是名利二者。小弟一不肯自己坏了名,自认做趋利。假若把你先生写在第二名,那些世俗人就疑惑刻资出自先生,小弟岂不是个利徒了?若把先生写在第一名,小弟这数十年虚名,岂不都是假的了?还有个反面文章是如此算计。先生自想,也是这样算计。」说着,坊里捧出先生的饭来,一碗熝青菜,两个小菜碟。马二先生道:「这没菜的饭,不好留先生用,奈何?」蘧公孙道:「这个何妨?但我晓得长兄先生也是吃不惯素饭的,我这里带的有银子。」忙取出一块来,叫店主人家的二汉买了一碗熟肉来。

  两人同吃了,公孙别去;在家里,每晚同鲁小姐课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着那小儿子书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责他念到天亮,倒先打发公孙到书房里去睡。双红这小丫头在傍递茶递水,极其小心。他会念诗,常拿些诗来求讲。公孙也略替他讲讲,因心里喜他殷勤,就把收的王观察的个旧枕箱,把与他盛花儿针线,又无意中把遇见王观察这一件事向他说了。不想宦成这奴才小时同他有约,竟大胆走到嘉兴,把这丫头拐了去。公孙知道,大怒,报了秀水县,出批文拿了回来。两口子看守在差人家,央人来求公孙,情愿出几十两银子与公孙做丫头的身价,求赏与他做老婆。公孙断然不依。差人要带着宦成回官,少不得打一顿板子,把丫头断了回来;一回两回诈他的银子。

  宦成的银子使完,衣服都当尽了。那晚在差人家,两口子商议,要把这个旧枕箱拿出去卖几十个钱来买饭吃。双红是个丫头家,不知人事,向宦成说道:「这箱子是一位做大官的老爷的,想是值的银子多。几十个钱卖了,岂不可惜?」宦成问: 「是蘧老爷的?是鲁老爷的?」丫头道:「都不是。说这官比蘧太爷的官大多著哩。我也是听见姑爷说:这是一位王太爷,就接蘧太爷南昌的任。后来这位王太爷做了不知多大的官,就和宁王相与。宁王日夜要想杀皇帝,皇帝先把宁王杀了,又要杀这王太爷。王太爷走到浙江来,不知怎的,又说皇帝要他这个箱子。王太爷不敢带在身边走,恐怕搜出来,就交与姑爷。姑爷放在家里闲着,借与我盛些花,不晓得我带了出来。我想皇帝都想要的东西,不知是值多少钱?你不见箱子里还有王太爷写的字在上?」宦成道:「皇帝也未必是要他这个箱子,必有别的缘故。这箱子能值几文!」那差人一脚把门踢开,走进来骂道:你这倒运鬼!放着这样大财不发,还在这里受瘟罪!」宦成道:「老爷,我有什么财发?」差人道:「你这痴孩子!我要传授了,便宜你的狠哩!老婆白白送你,还可以发得几百银子财!你须要大大的请我,将来银子同我平分,我才和你说。」宦成道:「只要有银子。平分是罢了,请是请不起的;除非明日卖了枕箱子请老爷。」差人道:「卖箱子?还了得!就没戏唱了!你没有钱我借钱给你。不但今日晚里的酒钱,从明日起,要用同我商量。我替你设法了来,总要加倍还我。」又道:「我竟在里面扣除,怕你拗到哪里去!」差人即时拿出二百文,买酒买肉,同宦成两口子吃,算是借与宦成的,记一笔账在那里。吃着,宦成问道:「老爹说我有什么财发?」差人道:「今日且吃酒,明日再说。」当夜猜三划五,吃了半夜,把二百文都吃完了。

  宦成这奴才吃了个尽醉,两口子睡到日中还不起来。差人已是清晨出门去了,寻了一个老练的差人商议,告诉他如此这般:「事还是竟弄破了好;还是『开弓不放箭』,大家弄几个钱有益?」被老差人一口大啐道:「这个事都讲破!破了还有个大风?如今只是闷着同他讲,不怕他不拿出钱来!还亏你当了这几十年的门户!利害也不晓得!遇着这样事还要讲破!破你娘的头!」骂的这差人又羞又喜,慌跑回来。见宦成还不曾起来,说道:「好快活!这一会像两个狗恋着!快起来和你说话!」宦成慌忙起来,出了房门。差人道:「和你到外边去说话。」两人拉着手,到街上一个僻静茶室里坐下。差人道:「你这呆孩子,只晓得吃酒吃饭,要同女人睡觉!放着这样一主大财不会发,岂不是『如入宝山空手回』?」宦成道:「老爹指教便是。」差人道:「我指点你,你却不要『过了庙不下雨』。」说着,一个人在门首过,叫了差人一声「老爹」,走过去了。差人见那人出神,叫宦成坐着,自己悄悄尾了那人去。只听得那人口里抱怨道:「白白给他打了一顿,却是没有伤,喊不得冤,待要自己做出伤来,官府又会验的出。」差人悄悄的拾了一块砖头,凶神的走上去把头一打,打了一个大洞,那鲜血直流出来。那人吓了一跳,问差人道:「这是怎的?」差人道:「你方才说没有伤,这不是伤么?又不是自己弄出来的!不怕老爷会验!还不快去喊冤哩!」那人到着实感激,谢了他,把那血用手一抹,涂成一个血脸,往县前喊冤去了。宦成站在茶室门口望,听见这些话,又学了一个乖。差人回来坐下,说道:「我昨晚听见你当家的说,枕箱是那王太爷的。王太爷降了宁王,又逃走了,是个钦犯,这箱子便是个钦赃。他家里交结钦犯,藏着钦赃,若还首出来,就是杀头充军的罪,他还敢怎样你!」宦成听了他这一席话,如梦方醒,说道:「老爹,我而今就写呈去首。」差人道:「呆兄弟,这又没主意了。你首了,就把他一家杀个精光,与你也无益,弄不着他一个钱。况你又同他无雠。如今只消串出个人来吓他一吓,吓出几百两银子来,把丫头白白送你做老婆,不要身价,这事就罢了。」宦成道:「多谢老爹费心。如今只求老爹替我做主。」差人道:「你且莫慌。」当下还了茶钱,同走出来。差人嘱付道:「这话到家,在丫头跟前,不可露出一字。」宦成应诺了。从此,差人借了银子,宦成大酒大肉,且落得快活。

  蘧公孙催着回官,差人只腾挪着混他,今日就说明日,明日就说后日,后日又说再迟三五日。公孙急了,要写呈子告差人。差人向宦成道:「这事却要动手了!」因问:「蘧小相平日可有一个相厚的人?」宦成道:「这却不知道。」回去问丫头。丫头道:「他在湖州相与的人多,这里却不曾见。我只听得有个书店里姓马的来往了几次。」宦成将这话告诉差人。差人道:「这就容易了。」便去寻代书写下一张出首叛逆的呈子,带在身边,到大街上一路书店问去。问到文海楼,一直进去请马先生说话。马二先生见是县里人,不知何事,只得邀他上楼坐下。差人道:「先生一向可同做南昌府的蘧家蘧小相儿相与?」马二先生道:「这是我极好的弟兄。头翁,你问他怎的?」差人两边一望道:「这里没有外人么?」马二先生道:「没有。」把座子移近跟前,拿出这张呈子来与马二先生看,道:「他家竟有这件事。我们公门里好修行,所以通个信给他,早为料理,怎肯坏这个良心?」马二先生看完,面如土色,又问了备细,向差人道:「这事断断破不得。既承头翁好心,千万将呈子捺下。他却不在家,到坟上修理去了,等他来时商议。」差人道:「他今日就要递。这是犯关节的事,谁人敢捺?」马二先生慌了道:「这个如何了得!」差人道:「先生,你一个『子曰行』的人,怎这样没主意?自古『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只要破些银子,把这枕箱买了回来,这事便罢了,」马二先生拍子道:「好主 !」当下锁了楼门,同差人到酒店里,马二先生做东,大盘大碗请差人吃着,商议此事。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通都大邑,来了几位选家;僻壤穷乡,出了一尊名士。毕竟差人要多少银子赎这枕箱,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2回 名士大宴莺脰湖 侠客虚设人头会

  话说杨执中向两公子说:「三先生、四先生如此好士,似小弟的车载斗量,何足为重!我有一个朋友,姓权,名勿用,字潜斋,是萧山县人,住在山里。此人若招致而来,与二位先生一谈,才见出他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此乃是当时第一等人。」三公子大惊道: 「既有这等高贤,我们为何不去拜访?」四公子道:「何不约定杨先生,明日就买舟同去?」说着,只见看门人拿着红帖,飞跑进来说道:「新任街道厅魏老爷上门请二位老爷的安!在京带有大老爷的家书,说要见二位老爷,有话面禀。」两公子向蘧公孙道:「贤姪陪杨先生坐着,我们去会一会就来。」便进去换了衣服,走出厅上。那街道厅冠带着进来,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

  两公子问道:「老父台几时出京?荣任还不曾奉贺,倒劳先施。」魏厅官道:「不敢。晚生是前月初三日在京领凭,当面叩见大老爷,带有府报在此,敬来请三老爷、四老爷台安。」便将家书双手呈送过来。三公子接过来,拆开看了,将书递与四公子,向厅官道:「原来是为丈量的事。老父台初到任就要办这丈量公事么?」厅官道:「正是,晚生今早接到上宪谕票,催促星速丈量。晚生所以今日先来面禀二位老爷,求将先太保大人墓道地基开示明白,晚生不日到那里叩过了头,便要传齐地保细细查看。恐有无知小民在左近樵采作践,晚生还要出示晓谕。」四公子道:「父台就去的么。」厅官道:「晚生便在三四日内禀明上宪,各处丈量。」三公子道:「既如此,明日屈老父台舍下一饭。丈量到荒山时,弟辈自然到山中奉陪。」说着,换过三遍茶,那厅官打了躬又打躬,作别去了。

  两公子送了回来,脱去衣服,到书房里踌躇道:「偏有这许多不巧的事!我们正要去访权先生,却遇着这厅官来讲丈量,明日要待他一饭;丈量到先太保墓道,愚弟兄却要自走一遭;须有几时耽搁,不得到萧山去,为之奈何?」杨执中道:「二位先生可谓求贤若渴了。若是急于要会权先生,或者也不必定须亲往。二位先生竟写一书,小弟也附一札,差一位盛使到山中面致潜斋,邀他来府一晤,他自当忻然命驾。 」四公子道:「惟恐权先生见怪弟等傲慢。」杨执中道:「若不如此,府上公事是有的,过了此一事,又有事来,何日才得分身?岂不常悬此一段想思,终不能遂其愿?」蘧公孙道:「也罢。表叔要会权先生,得间之日,却未可必。如今写书差的当人去,况又有杨先生的手书,那权先生也未必见外。」当下商议定了,备几色礼物,差家人晋爵 儿子宦成,收拾行李,带了书札、礼物往萧山。

  这宦成奉着主命,上了杭州的船。船家见他行李齐整,人物雅致,请在中舱里坐。中舱先有两个戴方巾的坐着。他拱一拱手,同着坐下。当晚吃了饭,各铺行李睡下。次日,行船无事,彼此闲谈。宦成听见那两个戴方巾的说的都是些萧山县的话,下路船上,不论什么人,彼此都称为「客人」。因开口问道:「客人,贵处是萧山?」那一个胡子客人道:「是萧山。」宦成道:「萧山有位权老爷,客人可认得?」那一个少年客人道:「我那里不听见有个什么权老爷。」宦成道:「听见说,号叫做潜斋的。」那少年道:「那个什么潜斋?我们学里不见这个人。」那胡子道:「是他么?可笑的紧!」向那少年道:「你不知道他的故事,我说与你听。他在山里住,祖代都是务农的人,到他父亲手里,挣起几个钱来,把他送在村学里读书。读到十七八岁,那乡里先生没良心,就作成他出来应考。落后他父亲死了,他是个不中用的货,又不会种田,又不会作生意,坐吃山崩,把些田地都弄的精光。足足考了三十多年,一回县考的覆试也不曾取。他从来肚里也莫有通过,借在个土地庙里训了几个蒙童。每年应考,混着过也罢了;不想他又倒运;那年遇 湖州新市镇上盐店里一个伙计,姓杨的杨老头子来讨账,住在庙里,呆头呆脑,口里说什么天文地理,经纶匡济的混话。他听见就像神附着的发了疯,从此不应考了,要做个高人。自从高人一做,这几个学生也不来了;在家穷的要不的,只在村坊上骗人过日子,口里动不动说: 『我和你至交相爱,分什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这几句话,便是他的歌诀。」那少年的道:「只管骗人,那有这许多人骗?」那胡子道:「他那一件不是骗来的!同在乡里之间,我也不便细说。」因向宦成道:「你这位客人,却问这个人怎的?」宦成道:「不怎的,我问一声儿。」口里答应,心里自忖说:「我家二位老爷也可笑,多少大官大府来拜往,还怕不够相与,没来由,老远的路来寻这样混账人家去做什么?」正思忖着,只见对面来了一只船,船 坐着两个姑娘,好像鲁老爷家采苹姊妹两个,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头来看,原来不相干。那两人也就不同他谈了。

  不多几日,换船来到萧山,招寻了半日,招到一个山凹里,几间坏草屋,门上贴着白,敲门进去。权勿用穿着一身白,头上戴着高白夏布孝帽,问了来意,留宦成在后面一间屋里,开个稻草铺,晚间拿些牛肉、白酒,与他吃了。次早写了一封回书,向宦成道:「多谢你家老爷厚爱。但我热孝在身,不便出门。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二位老爷和杨老爷。厚礼权且收下。再过二十多天,我家老太太百日满过,我定到老爷们府上来会。管家,实是多慢了你。这两分银子,权且为酒赀。」将一个小纸包递与宦成。宦成接了道:「多谢权老爷。到那日,权老爷是必到府里来,免得小的主人盼望。」权勿用道:「这个自然。」送了宦成出门。宦成依旧搭船,带了书子,回湖州回覆两公子。两公子不胜怅怅;因把书房后一个大轩敞不过的亭子上换了一匾,匾上写作「潜亭」,以示等权潜斋来住的意思;就把杨执中留在亭后一间房里住。杨执中老年痰火疾,夜里要人作伴,把第二个蠢儿子老六叫了来同住,每晚一醉,是不消说。

  将及一月,杨执中又写了一个字去催权勿用,权勿用见了这字,收拾搭船来湖州。在城外上了岸,衣服也不换一件,左手掮着个被套,右手把个大布袖子晃荡晃荡,在街上脚高步低的撞。撞过了城门外的吊桥,那路上却挤。他也不知道出城该走左首,进城该走右手,方不碍路,他一味横着膀子乱摇,恰好有个乡里人在城里卖完了柴出来,肩头上横掮着一根尖匾担,对面一头撞将去,将他的个高孝帽子横挑在匾担尖上。乡里人低着头走,也不知道,掮着去了。他吃了一惊,摸摸头上,不见了孝帽子。望见在那人匾担上,他就把手乱招,口里喊道:「那是我的帽子!」乡里人走的快,又听不见。他本来不会走城里的路,这时着了急,七首八脚的乱跑,眼睛又不看着前面;跑了一箭多路,一头撞到一顶轿子上,把那轿子里的官几乎撞了跌下来。那官大怒,问是什么人,叫前面两个夜役一条链子锁起来。他又不服气,向着官指手画脚的乱吵。那官落下轿子,要将他审问,夜役喝着叫他跪,他睁着眼不肯跪。

  这时街上围了六七十人,齐铺铺的看。内中走出一个人来,头戴一顶武士巾,身穿一件青绢箭衣,几根黄胡子,两只大眼睛,走近前,向那官说道:「老爷,且请息怒。这个人是娄府请来的上客。虽然冲撞了老爷,若是处了他,恐娄府知道不好看相。」那官便是街道厅老魏,听见这话,将就盖个喧,抬起轿子去了。权勿用看那人时,便是他旧相识侠客张铁臂。张铁臂让他到一个茶室里坐下,叫他喘息定了,吃过茶,向他说道:「我前日到你家作吊,你家人说道,已是娄府中请了去了。今日为什么独自一个在城门口间撞?权勿用道:「娄公子请我久了,我却是今日才要到他家去。不想撞着这官,闹了一场,亏你解了这结。我今便同你一齐到娄府去。」

  当下两人一同来到娄府门上,看门的看见他穿着一身的白,头上又不戴帽子,后面领着一个雄赳赳的人,口口声声要会三老爷、四老爷。门上人问他姓名,他死不肯说,只说:「你家老爷已知道久了。」看门的不肯传,他就在门上大嚷大叫。闹了一会,说:「你把杨执中老爹请出来罢!」看门的没奈何,请出杨执中来。杨执中看见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愁着眉道:「你怎的连帽子都弄不见了!」叫他权了坐在大门板凳上,慌忙走进去,取出一顶旧方中来与他戴了,便问:「此位壮士是谁?」权勿用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说的有名的张铁臂。」杨执中道:「久仰,久仰。」三个人一路进来,就告诉方才城门口这一番相闹的话。杨执中摇手道:「少停见了公子,这话不必提起了。」这日两公子都不在家,两人跟着杨执中竟到书房里,洗脸吃饭,自有家人管待。

  晚间,两公子赴宴回家,来书房相会,彼此恨相见之晚,指着潜亭与他看了,道出钦慕之意。又见他带了一个侠客来,更觉举动不同于众,又重新摆出酒来。权勿用首席,杨执中、张铁臂对席,两公子主位。席间问起这号「铁臂」的缘故,张铁臂道:「晚生小时,有几斤力气,那些朋友们和我赌赛,叫我睡在街心里,把膀子伸着,等那车来,有心不起来让他。那牛车走行了,来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车毂恰好打从膀子上过,压着膀子了,那时晚生把膀子一挣,吉丁的一声,那车就过去了几十步远。看看膀子上,白迹也没有一个,所以众人就加了我这一个绰号。」三公子鼓掌道:「听了这快事,足可消酒一斗!各位都斟上大杯来。」权勿用辞说:「居丧不饮酒。」杨执中道:「古人云:『老不拘礼,病不拘礼。』我方才看见肴馔也还用些,或者酒略饮两杯,不致沉醉,也还不妨。」权勿用道:「先生,你这话又欠考核了。古人所谓五荤者,葱、韭、蒝荽之类。怎么不戒?酒是断不可饮的。」四公子道:「这自然不敢相强。」忙叫取茶来斟上。张铁臂道:「晚生的武艺尽多,马上十八,马下十八,鞭、镧、鐹、锤、刀、枪、剑、戟,都还略有些讲究。只是一生性气不好,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汉。银钱到手,又最喜帮助穷人。所以落得四海无家,而今流落在贵地。」四公子道:「只才是英雄本色。」权勿用道:「张兄方才所说武艺,他舞剑的身段,尤其可观,诸先生何不当面请教?」

  两公子大喜,即刻叫人家里取出一柄松文古剑来,递与铁臂。铁臂灯下拔开,光芒闪烁,即便脱了上盖的箭衣,束一束腰,手持宝剑,走出天井,众客都一拥出来。两公子叫:「且住!快吩咐点起烛来。」一声说罢,十几个管家小厮,每人手里执着一个烛奴,明晃晃点着蜡烛,摆列天井两边。张铁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舞出许多身分来,舞到那酣畅的时候,只见冷森森一片寒光,如万道银蛇乱掣,并不见个人在那里,但觉阴风袭人,令看者毛发皆竖。权勿用又在几上取了一个铜盘,叫管家满贮了水,用于蘸着洒,一点也不得入。须臾,大叫一声,寒光陡散,还是一柄剑执在手里。看铁臂时,面上不红,心头不跳。众人称赞一番,直饮到四更方散,都留在书房里歇。自此,权勿用、张铁臂,都是相府的上客。

  一日,三公子来向诸位道:「不日要设一个大会,遍请宾客游莺脰湖。」此时天气渐暖,权勿用身上那一件大粗白布衣服太厚,穿着热了,思量当几钱银子去买些蓝布,缝一件单直裰,好穿了做游莺脰湖的上客。自心里算计已定,瞒着公子,托张铁臂去当了五百文钱来,放在床上枕头边。日间在潜亭上眺望,晚里归房宿歇,摸一摸,床头间五百文,一个也不见了。思量房里没有别人,只是杨执中的蠢儿子在那里混,因一直寻到大门门房里,见他正坐在那里说呆话,便叫道:「老六,和你说话。」老六已是吃得烂醉了,问道:「老叔,叫我做什么?」权勿用道:「我枕头边的五百钱,你可曾看见?」老六道:「看见的。」权勿用道:「那里去了?」老六道:「是下午时候,我拿出去赌钱输了。还剩有十来个在钞袋里,留着少刻买烧酒吃。」权勿用道:「老六!这也奇了!我的钱,你怎么拿去赌输了?」老六道:「老叔,你我原是一个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什么彼此? 」说罢,把头一掉,就几步跨出去了。把个权勿用气的眼睁睁,敢怒而不敢言,真是说不出来的苦。自此,权勿用与杨执中彼此不合,权勿用说杨执中是个呆子;杨执中说权勿用是个疯子。三公子见他没有衣服,却又取出一件浅蓝紬直裰送他。

  两公子请遍了各位宾客,叫下两只大船,厨役备办酒席,和司茶酒的人另在一个船上;一班唱清曲打粗细十番的,又在一船。此时正值四月中旬,天气清和,各人都换了单裌衣服,手执纨扇。这一次虽算不得大会,却也聚了许多人。在会的是:娄玉亭三公子、娄瑟亭四公子、蘧公孙駪夫、牛高士布衣、杨司训执中、权高士潜斋、张侠客铁臂、陈山人和甫,鲁编修请了不曾到。席间八位名士,带挈杨执中的蠢儿子杨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数。当下牛布衣吟诗,张铁臂击剑,陈和甫打哄说笑,伴着两公子的雍容尔雅,蘧公孙的俊俏风流,杨执中古貌古心,权勿用怪模怪样:真乃一时胜会。两边船窗四启,小船上奏着细乐,慢慢游到莺脰湖。酒席齐备,十几个阔衣高帽的管家,在船头上更番斟酒上菜,那食品之精洁,茶酒之清香,不消细说。饮到月上时分,两只船上点起五六十盏羊角灯,映着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乐声大作,在空阔处更觉得响亮,声闻十余里。两边岸上的人,望若神仙,谁人不羡?游了一整夜,次早回来,蘧公孙去见鲁编修。编修公道:「令表叔在家,只该闭户做些举业,以继家声,怎么只管结交这样一班人?如此招摇豪横,恐怕亦非所宜。」

  次日,蘧公孙向两表叔略述一二。三公子大笑道:「我亦不解你令外舅就俗到这个地位!……」不曾说完,门上人进来禀说:「鲁大老爷开坊,升了侍读,朝命已下,京报适才到了,老爷们须要去道喜。」蘧公孙听了这话,慌忙先去道喜。到了晚间,公孙打发家人飞跑来说:「不好了!鲁大老爷接着朝命,正在合家欢喜,打点摆酒庆贺;不想痰病大发,登时中了脏,已不省人事了。快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听了,轿也等不得,忙走去看;到了鲁宅,进门听得一片哭声,知是已不在了。众亲戚已到,商量在本族亲房立了一个儿子过来,然后大殓治丧。蘧公孙哀毁骨立,极尽半子之谊。

  又忙了几日,娄通政有家信到,两公子同在内书房商议写信到京。此乃二十四五,月色未上。两公子秉了一枝烛,对坐商议。到了二更半后,忽听房上瓦一片声的响,一个人从屋檐上掉下来,满身血污,手里提了一个革囊。两公子烛下一看,便是张铁臂。两公子大惊道:「张兄,你怎么半夜里走进我的内室?是何缘故?这革囊里是什么物件?」张铁臂道:「二位老爷请坐,容我细禀:我生平一个恩人,一个仇人。这仇人已衔恨十年,无从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首级在此。这革囊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但我那恩人已在这十里之外,须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自今以后,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为知己者用了。我想可以措办此事,只有二位老爷。外此,那有此等胸襟?所以冒昧黑夜来求。如不蒙相救,即从此远遁,不能再相见矣。」遂提了革囊要走。两公子此时已吓得心胆皆碎,忙拦住道:「张兄且休慌。五百金小事,何足介意?但此物作何处置?」张铁臂笑道:「这有何难!我略施剑术,即灭其迹。但仓卒不能施行,候将五百金付去之后,我不过两个时辰,即便回来,取出囊中之物,加上我的药末,顷刻化为水,毛发不存矣。二位老爷可备了筵席,广招宾客,看我施为此事。」两公子听罢,大是骇然。弟兄忙到内里取出五百两银子付与张铁臂。铁臂将革囊放在阶下,银子拴束在身,叫一声多谢,腾身而起,上了房檐,行步如飞,只听得一片瓦响,无影无踪去了。当夜万籁俱寂,月色初上,照着阶下革囊里血淋淋的人头。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豪华公子,闭门休问世情;名士文人,改行访求举业。不知这人头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1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士

  话说蘧公孙招赘鲁府,见小姐十分美貌,已是醉心,还不知小姐又是个才女。且他这个才女,又比寻常的才女不同。鲁编修因无公子,就把女儿当作儿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课,同男子一样。这小姐资性又高,记心又好;到此时,王、唐、瞿、薛,以及诸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自己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鲁编修每常叹道:「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闲居无事,便和女儿谈说:「八股文章若作得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小姐听了父亲的教训,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家里虽有几本什么千家诗,解学士诗,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与伴读的侍女采苹、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诌几句诗,以为笑话。

  此番招赘进蘧公孙来,门户又相称,才貌又相当,真个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料想公孙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赘进门来十多日,香房里满架都是文章,公孙却全不在意。小姐心里道:「这些自然都是他烂熟于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尔,正贪欢笑,还理论不到这事上。」又过了几日,见公孙赴宴回房,袖里笼了一本诗来灯下吟哦,也拉着小姐并坐同看。小姐此时还害羞,不好问他,只得强勉看了一个时辰,彼此睡下。到次日,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孙坐在前边书房里,即取红纸一条,写下一行题目,是「身修而后家齐」,叫采苹过来,说道:「你去送与姑爷,说是老爷要请教一篇文字的。」公孙接了,付之一笑,回说道:「我于此事不甚在行。况到尊府未经满月,要做两件雅事;这样俗事,还不耐烦做哩。」公孙心里只道说,向才女说这样话是极雅的了,不想正犯著忌讳。

  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小姐,只见愁眉泪眼,长吁短叹。养娘道:「小姐,你才恭喜,招赘了这样好姑爷,有何心事,做出这等模样?」小姐把日里的事告诉了一遍,说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养娘劝了一回。公孙进来,待他词色就有些不善。公孙自知惭愧,彼此也不便明言。从此啾啾唧唧,小姐心里纳闷。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小姐俗气。小姐越发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夫人知道,走来劝女儿道:「我儿,你不要恁般呆气。我看新姑爷人物已是十分了;况你爹原爱他是个少年名士。」小姐道:「母亲,自古及今,几曾看见不会中进士的人可以叫做个名士的?」说着,越要恼怒起来。夫人和养娘道:「这个是你终身大事,不要如此。况且现放着两家鼎盛,就算姑爷不中进士,做官,难道这一生还少了你用的?」小姐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依孩儿的意思,总是自挣的功名好,靠着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夫人道:「就是如此,也只好慢慢劝他。这是急不得的。」养娘道:「当真姑爷不得中,你将来生出小公子来,自小依你的教训,不要学他父亲,家里放着你恁个好先生,怕教不出个状元来?就替你争口气。你这封诰是稳的。」说着,和夫人一齐笑起来。小姐叹了一口气,也就罢了。落后鲁编修听见这些话,也出了两个题请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像《离骚》,又有两句「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因此,心里也闷,说不出来。却全亏夫人疼爱这女婿,如同心头一块肉。

  看看过了残冬。新年正月,公孙回家拜祖父、母亲的年回来。正月十二日,娄府两公子请吃春酒。公孙到了。两公子接在书房里坐,问了蘧太守在家的安,说道:「今日也并无外客;因是令节,约贤姪到来,家宴三杯。」刚才坐下,看门人进来禀:「看坟的邹吉甫来了。」两公子自从岁内为蘧公孙毕姻之事,忙了月余,又乱着度岁,把那杨执中的话已丢在九霄云外;今见邹吉甫来,又忽然想起,叫请进来。

  两公子同蘧公孙都走出厅上,见他头上戴着新毡帽,身穿一件青布厚棉道袍,脚下踏着暖鞋。他儿子小二,手里拿着个布口袋,装了许多炒米、豆腐干,进来放下。两公子和他施礼,说道:「吉甫,你自恁空身来走走罢了,为什么带将礼来?我们又不好不收你的。」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说这笑话,可不把我羞死了。乡下物件,带来与老爷赏人。」两公子吩咐将礼收进去,邹二哥请在外边坐,将邹吉甫让进书房来。吉甫问了,知道是蘧小公子,又问蘧姑老爷的安,因说道:「还是那年我家太老爷下葬,会着姑老爷的。整整二十七年了,叫我们怎的不老!姑老爷胡子也全白了么?」公孙道:「全白了三四年了。」邹吉甫不肯僭公孙的坐,三公子道:「他是我们表姪,你老人家年尊,老实坐罢。」吉甫遵命坐下,先吃过饭,重新摆下碟子,斟上酒来。两公子说起两番访杨执中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邹吉甫道:「他自然不晓得。这个却因我这几个月住在东庄,不曾去到新市镇,所以这些话没人向杨先生说。杨先生是个忠厚不过的人,难道会装身分,故意躲着不见?他又是个极肯相与人的;听得二位少老爷访他,他巴不得连夜来会哩。明日我回去向他说了,同他来见二位少老爷。 」四公子道:「你且住过了灯节,到十五日那日,同我这表姪往街坊上去看看灯,索性到十七八间,我们叫一只船,同你到杨先生家。还是先去拜他才是。」吉甫道:「这更好了。」

  当夜吃完了酒,送蘧公孙回鲁宅去,就留邹吉甫在书房歇宿。次日乃试灯之期,娄府正厅上悬挂一对大珠灯,乃是武英殿之物,宪宗皇帝御赐的。那灯是内府制造,十分精巧。邹吉甫叫他的儿子邹二来看,也给他见见广大。到十四日,先打发他下乡去,说道:「我过了灯节,要同老爷们到新市镇,顺便到你姐姐家,要到二十外才家里去。你先去罢。 」邹二应诺去了。

  到十五晚上,蘧公孙正在鲁宅同夫人、小姐家宴。宴罢,娄府情来吃酒,同在街上游玩。湖州府太守衙前扎着一座鳌山灯。其余各庙,社火扮会,锣鼓喧天。人家士女,都出来看灯踏月。真乃金吾不禁,闹了半夜。次早,邹吉甫向两公子说,要先到新市镇女儿家去,约定两公子十八日下乡,同到杨家。两公子依了,送他出门。搭了个便船到新市镇。女儿接着,新年磕了老子的头,收拾酒饭吃了。

  到十八日,邹吉甫要先到杨家去候两公子。自心里想:「杨先生是个穷极的人,公子们到,却将什么管待?」因问女儿要了一只鸡,数钱去镇上打了三斤一方肉,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类,向邻居家借了一只小船,把这酒和鸡、肉,都放在船舱里,自己棹着,来到杨家门口,将船泊在岸傍,上去敲开了门。杨执中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炉,拿一方帕子在那里用力的擦;见是邹吉甫,丢下炉唱诺。彼此见过节,邹吉甫把那些东西搬了进来。杨执中看见,吓了一跳道:「哎哟!邹老爹!你为什么带这些酒肉来?我从前破费你的还少哩,你怎的又这样多情?」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进去。我今日虽是这些须村俗东西,却不是为你;要在你这里等两位贵人。你且把这鸡和肉向你太太说,整治好了,我好同你说这两个人。」杨执中把两手袖着笑道:「邹老爹,却是告诉不得你。我自从去年在县里出来,家下一无所有,常日只好吃一餐粥。直到除夕那晚,我这镇上开小押的汪家店里,想着我这座心爱的炉,出二十四两银子,分明是算定我节下没有些柴米。要来讨这巧。我说:『要我这个炉,须是三百两现银子,少一厘也成不的。就是当在那里,过半年,也要一百两。像你这几两银子,还不够我烧炉买炭的钱哩! ,那人将银子拿了回去。这一晚到底没有柴米,我和老妻两个,点了一枝 烛,把这炉摩弄了一夜,就过了年。」因将炉取在手内,指与邹吉甫看,道:「你看这上面包浆,好颜色!今日又恰好没有早饭米,所以方才在此摩弄这炉,消遣日子。不想遇着你来。这些酒和菜,都有了,只是不得有饭。」邹吉甫道:「原来如此,这便怎么样?」在腰间打开钞袋一寻,寻出二钱多银子,递与杨执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去买几升米来,才好坐了说话。」杨执中将这银子,唤出老妪,拿个家伙到镇上籴米。不多时,老妪籴米回来,往厨下烧饭去了。

  杨执中关了门来,坐下问道:「你说是今日那两个什么贵人来?」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为盐店里的事累在县里,却是怎样得出来的? 」杨执中道:「正是,我也不知。那日县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来,我在县门口问,说是个姓晋的具保状保我出来。我自己细想,不曾认得这位姓晋的老爹。你到得在那里知道些影子的?」邹吉甫道:「那里是什么姓晋的!这人叫做晋爵,就是娄太师府里三少老爷的管家。少老爷弟兄两位因在我这里听见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家就将自己银子兑出七百两上了库,叫家人晋爵具保状。这些事,先生回家之后,两位少老爷亲自到府上访了两次,先生难道不知道么?」杨执中恍然醒悟道:「是了!是了!这事被我这个老妪所误!我头一次看打鱼回来,老妪向我说『城里有一个姓柳的。』我疑惑是前日那个姓柳的原差,就有些 会他。后一次又是晚上回家,他说『那姓柳的今日又来,是我回他去了』。说着,也就罢了。如今想来,柳者,娄也。我那里猜得到是娄府,只疑惑是县里原差。」邹吉甫道:「你老人家因打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三年前被毒蛇咬了,如今梦见一条绳子也是害怕。』只是心中疑惑是差人。这也罢了。因前日十二我在娄府叩节,两位少老爷说到这话,约我今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时没有备办,所以带这点东西来替你做个主人。好么?」杨执中道:「既是两公错爱,我便该先到城里去会他,何以又劳他来?」邹吉甫道:「既已说来,不消先去,候他来会便了。」

  坐了一会,杨执中烹出茶来吃了,听得叩门声,邹吉甫道:「是少老爷来了,快去开门。」才开了门,只见一个稀醉的醉汉闯将进来,进门就跌了一交,扒起来,摸一摸头,向内里直跑。杨执中定睛看时,便是他第二个儿子杨老六,在镇上赌输了,又吃了几杯烧酒,吃的烂醉,想着来家问母亲要钱再去赌,一直往里跑。杨执中道:「畜生!那里去!还不过来见了邹老爹的礼!」那老六跌跌撞撞,作了个揖,就到厨下去了。看见锅里煮的鸡和肉喷鼻香,又闷着一锅好饭,房里又放着一瓶酒,不知是那里来的;不由分说,揭开锅就要捞了吃。他娘劈手把锅盖盖了。杨执中骂道:「你又不害馋劳病!这是别人拿来的东西,还要等着请客!」他那里肯依,醉的东倒西歪,只是抢了吃。杨执中骂他,他还睁着醉眼混回嘴。杨执中急了,拿火叉赶着一直打了出来。邹老爹且扯劝了一回,说道:「酒菜是候娄府两位少爷的。」那杨老六虽是蠢,又是酒后,但听见娄府,也就不敢胡闹了。他娘见他酒略醒些,撕了一只鸡腿,盛了一大碗饭,泡上些汤,瞒着老子递与他吃。吃罢,扒上床,挺觉去了。

  两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孙也同了来。邹吉甫、杨执中迎了出去。两公子同蘧公孙进来,见是一间客座,两边放着六张旧竹椅子,中间一张书案;壁上悬的画是楷书《朱子治家格言》;两边一幅笺纸的联,上写着:「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上面贴了一个报帖,上写:「捷报贵府老爷杨讳允,钦选应天淮安府沐阳县儒学正堂。京报……」不曾看完,杨执中上来行礼奉坐,自己进去取盘子捧出茶来,献与各位。茶罢,彼此说了些闻声相思的话。三公子指着报帖,问道:「这荣选是近来的信么?」杨执中道:「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祸的时候有此事。只为当初无意中补得一个廪,乡试过十六七次,并不能挂名榜末;垂老得这一个教官,又要去递手本,行庭参,自觉得腰胯硬了,做不来这样的事。当初力辞了患病不去,又要经地方官验病出结,费了许多周折!那知辞官未久,被了这一场横祸,受小人驵侩之欺!那时懊恼不如竟到沐阳,也免得与狱吏为伍。若非三先生、四先生相赏于风尘之外,以大力垂手相援,则小弟这几根老骨头,只好瘐死囹圄之中矣!此恩此德,何日得报!」三公子道:「些须小事,何必挂怀。今听先生辞官一节,更足仰品高德重。」四公子道:「朋友原有通财之义,何足挂齿。小弟们还恨得知此事已迟,未能早为先生洗脱,心切不安,」杨执中听了这番话,更加钦敬,和蘧公孙寒暄了几句。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和蘧少爷来路远,想是饥了?」杨执中道:「腐饭已经停当,请到后面坐。」

  当下请在一间草屋内,是杨执中修葺的一个小小的书屋,面着一方小天井,有几树梅花,这几日天暖,开了两三枝。书房内满壁诗画,中间一幅笺纸联,上写道:「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俛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姿而舞。」两公子看了,不胜叹息,此身飘飘如游仙境。杨执中捧出鸡肉酒饭。当下吃了几杯酒,用过饭,不吃了,撤了过去,烹茗清谈。谈到两次相访,被聋老妪误传的话,彼此大笑。两公子要邀杨执中到家盘桓几日。杨执中说:「新年略有俗务,三四日后,自当敬造高斋,为平原十日之饮。」谈到起更时候,一庭月色,照满书窗,梅花一枝枝如画在上面相似,两公子留连不忍相别。杨执中道:「本该留三先生、四先生草榻,奈乡下蜗居,二位先生恐不甚便。」于是执手踏着月影,把两公子同蘧公孙送到船上,自同邹吉甫回去了。

  两公子同蘧公孙才到家,看门的禀道:「鲁大老爷有要紧事,请蘧少爷回去,来过三次人了。」蘧公孙慌回去,见了鲁夫人。夫人告诉说,编修公因女婿不肯做举业,心里着气,商量要娶一个如君,早养出一个儿子来教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夫人说年纪大了,劝他不必,他就着了重气。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小姐在傍泪眼汪汪,只是叹气。公孙也无奈何,忙走到书房去问候。陈和甫正在那里切脉。切了脉,陈和甫道:「老先生这脉息,右寸略见弦滑。肺为气之主,滑乃痰之征。总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悬魏阙,故尔忧愁抑郁,现出此症。治法当先以顺气祛痰为主。晚生每见近日医家嫌半夏燥,一过痰症,就改用贝母;不知用贝母疗湿痰,反为不美。老先生此症,当用四君子,加入二陈,饭前温服。只消两三剂,使其肾气常和,虚火不致妄动,这病就退了。」于是写立药方。一连吃了四五剂,口不歪了,只是舌根还有些强。陈和甫又看过了脉,改用一个丸剂的方子,加入几味祛风的药,渐渐见效。

  蘧公孙一连陪伴了十多日,并不得闲。那日值编修公午睡,偷空走到娄府,进了书房门,听见杨执中在内咶咶而谈,知道是他已来了,进去作揖,同坐下。杨执中接着说道:「我方才说的,二位先生这样礼贤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个朋友,在萧山县山里住,这人真有经天纬地之才,空古绝今之学,真乃『处则不失为真儒,出则可以为王佐』,三先生、四先生如何不要结识他?」两公子惊问:「那里有这样一位高人?」杨执中叠着指头,说出这个人来。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相府延宾,又聚几多英杰;名邦胜会,能消无限壮心。不知杨执中说出什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10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蘧公孙富室招亲

  话说娄家两位公子在船上,后面一只大官船赶来,叫拢了船,一个人上船来请。两公子认得是同乡鲁编修家里的管家,问道:「你老爷是几时来家的?」管家道:「告假回家,尚未曾到。」三公子道:「如今在哪里?」管家道:「现在大船上,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走过船来,看见贴着「翰林院」的封条,编修公已是方巾便服,出来站在舱门口。编修原是太保的门生,当下见了,笑道:「我方才远远看见船头上站的是四世兄,我心里正疑惑你们怎得在这小船上,不想三世兄也在这里。有趣的紧。请进舱里去。」让进舱内,彼此拜见过了坐下。三公子道:「京师拜别,不觉又是半载。世老先生因何告假回府?」鲁编修道:「老世兄,做穷翰林的人,只望着几回差事。现今肥美的差都被别人钻谋去了,白白坐在京里,赔钱度日。况且弟年将五十,又无子息,只有一个小女,还不曾许字人家,思量不如告假返舍,料理些家务,再作道理。二位世兄,为何驾着一只小船在河里?从人也不带一个,却做什么事?」四公子道:「小弟总是闲着无事的人,因见天气睛暖,同家兄出来闲游,也没什么事。」鲁编修道:「弟今早在那边镇上去看一个故人,他要留我一饭。我因匆匆要返舍,就苦辞了他,他却将一席酒肴送在我船上。今喜遇着二位世兄,正好把酒话旧。」因问从人道:「二号船可曾到?」船家答应道:「不曾到,还离得远哩。」鲁编修道:「这也罢了。」叫家人:「把二位老爷行李搬上大 来,那船叫他回去罢。」吩咐摆了酒席,斟上酒来同饮,说了些京师里各衙门的细话。鲁编修又问问故乡的年岁,又问近来可有几个有名望的人。三公子因他问这一句话,就说出杨执中这一个人可以算得极高的品行,就把这一张诗拿出来送与鲁编修看。鲁编修看罢,愁着眉道:「老世兄,似你这等所为,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贤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过如此。但这样的人,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我老实说:他若果有学问,为什么不中了去?只作这两句诗,当得什么?就如老世兄这样屈尊好士,也算这位杨兄一生第一个好遭际了;两回躲着不敢见面,其中就可想而知。依愚见,这样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罢了。」两公子听了这 话,默然不语。又吃了半日酒,讲了些闲话,已到城里。鲁编修定要送两位公子回家,然后自己回去。

  两公子进了家门,看门的禀道:「蘧小少爷来了,在太太房里坐着哩。」两公子走进内堂,见蘧公孙在那里,三太太陪着,公孙见了表叔来,慌忙见礼。两公子扶住,邀到书房。蘧公孙呈上乃祖的书札并带了来的礼物,所刻的诗话,每位一本。两公子将此书略翻了几页,称赞道:「贤姪少年如此大才,我等俱要退避三舍矣。」蘧公孙道:「小子无知妄作,要求表叔指点。」两公子欢喜不已,当夜设席接风,留在书房歇息。

  次早起来,会过蘧公孙,就换了衣服,叫家人持帖,坐轿子去拜鲁编修。拜罢回家,即吩咐厨役备席,发帖请编修公,明日接风。走到书房内,向公孙笑着说道:「我们明日请一位客,劳贤姪陪一陪。」蘧公孙问是哪一位。三公子道:「就是我这同乡鲁编修,也是先太保做会试总裁取中的。」四公子道:「究竟也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却因我们和他世兄弟,又前日船上遇着就先扰他一席酒,所以明日邀他来坐坐。」说着,看门的人进来禀说:「绍兴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在外候二位老爷。」三公子道:「快请厅上坐。」蘧公孙道:「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东范学台幕中的?」三公子道:「正是。你怎得知?」蘧公孙道:「曾和先父同事,小姪所以知道。」四公子道:「我们倒忘了尊公是在那里的。」随即出去会了牛布衣。谈之良久,便同牛布衣走进书房。蘧公孙上前拜见。牛布衣说道:「适才会见令表叔,才知尊大人已谢宾客,使我不胜伤感。今幸见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称嗣续有人,又要破涕为笑。」因问:「令祖老先生康健么?」蘧公孙答道:「托庇粗安。家祖每常也时时想念老伯。」牛布衣又说起:「范学台幕中查一个童生卷子,尊公说出伺景明的一段话,真乃:『谈言微中,名士风流。』」因将那一席话又述了一遍。两公子同蘧公孙都笑了。三公子道:「牛先生,你我数十年故交,凡事忘形。今又喜得舍表姪得接大教,竟在此坐到晚去。」少顷,摆出酒席,四位樽酒论文。直吃到日暮,牛布衣告别。两公子问明寓处,送了出去。

  次早,遣家人去邀请鲁编修,直到日中才来,头戴纱帽,身穿蟒衣,进了厅事,就要进去拜老师神主。两公子再三辞过,然后宽衣坐下,献茶。茶罢,蘧公孙出来拜见。三公子道:「这是舍表姪,南昌太守家姑丈之孙。」鲁编修道:「久慕,久慕。」彼此谦让坐下,寒暄已毕,摆上两席酒来。鲁编修道:「老世兄,这个就不是了。你我世交,知已间何必做这些客套?依弟愚见,这厅事也太阔落,意欲借尊斋,只须一席酒,我四人促膝谈心,方才畅快。」两公子见这般说,竟不违命,当下让到书房里。鲁编修见瓶花罏几,位置得宜,不觉怡悦。奉席坐了,公子吩咐一声叫:「焚香。」只见一个头发齐眉的童子,在几上捧了一个古铜香炉出去,随即两个管家进来放下暖帘,就出去了。足有一个时辰,酒斟三巡,那两个管家又进来把暖帘卷上。但见书房两边墙壁上,板缝里,都喷出香气来,满座异香袭人。鲁编修觉飘飘有凌云之思。三公子向鲁编修道:「香必要如此烧,方不觉得有烟气。」编修赞叹了一回,同蘧公子谈及江西的事,问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便是王讳惠的了?」蘧公孙道:「正是。」鲁编修道:「这位王道尊却是了不得,而今朝廷捕获得他甚紧。」三公子道:「他是降了宁王的。 」鲁编修道:「他是江西保荐第一能员,及期就是他先降顺了。」四公子道:「他这降,到底也不是。」鲁编修道:「古语道得好:『无兵无粮,因甚不降?』只是各伪官也逃脱了许多,只有他领着南赣数郡一齐归降,所以朝廷尤把他罪状的狠,悬赏捕拿。」公孙听了这话,那从前的事,一字也不敢提。鲁编修又说起他请仙这一段故事,两公子不知。鲁编修细说这件事,把《西江月》念了一遍,后来的事逐句讲解出来,又道:「仙乩也古怪,只说道他归降,此后再不判了。还是吉凶未定。」四公子道:「『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时动乎其机。说是有神仙,又说有灵鬼的,都不相干。」换过了席,两公子把蘧公孙的诗和他刻的诗话请教,极夸少年美才。鲁编修叹赏了许久,便向两公子问道:「令表姪贵庚?」三公子道:「十七。」鲁编修道:「悬弧之庆,在于何日?」三公子转问蘧公孙。公孙道:「小姪是 三月十六亥时生的。」鲁编修点了一点头,记在心里。到晚席散,两公子送了客,各自安歇。

  又过了数日,蘧公孙辞别回嘉兴去,两公子又留了一日。这日,三公子在内书房写回覆蘧太守的书。才写着,书童进来道:「看门的禀事。」三公子道:「着他进来。」看门的道:「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求见二位老爷。」三公子道:「你回他我们不在家,留下了帖罢。」看门的道:「他没有帖子,问着他名姓,也不肯说,只说要面会二位老爷谈谈。」三公子道: 「那先生是怎样一个人?」看门的道:「他有五六十岁,头上也戴的是方巾,穿的件茧紬直裰,像个斯文人。」三公子惊道:「想是杨执中来了。」忙丢了书子,请出四公子来,告诉他如此这般,似乎杨执中的行径;因叫门上的:「去请在厅上坐,我们就出来会。」看门的应诺去了,请了那人到厅上坐下。两公子出来相见,礼毕,奉坐。那人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无缘,不曾拜识。」三公子道:「先生贵姓,台甫?」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和甫,一向在京师行道。昨同翰苑鲁老先生来游贵乡,今得瞻二位老爷丰采。三老爷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四老爷土星明亮,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两公子听罢,才晓得不是杨执中,问道:「先生精于风鉴?」陈和甫道:「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箓,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向在京师,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门的老先生请个不歇,经晚生许过他升迁的,无不神验。不瞒二位老爷说,晚生只是个直言,并不肯阿谀趋奉,所以这些当道大人,俱蒙相爱。前日正同鲁老先生笑说,自离江西,今年到贵省,屈指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说罢,哈哈大笑。左右捧上茶来吃了。四公子问道:「今番是和鲁老先生同船来的?愚弟兄那日在路遇见鲁老先生,在船上盘恒了一日,却不曾会见。」陈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号船上,到晚,才知道二位老爷在彼。这是晚生无缘,迟这几日,才得拜见。」三公子道:「先生言论轩爽,愚兄弟也觉得恨相见之晚。」陈和甫道:「鲁老先生有句话托晚生来面致二位老爷,可借尊斋一话。」两公子道:「最好。」

  当下让到书房里。陈和甫举眼四面一看,见院宇深沉,琴书潇洒,说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说毕,将椅子移近跟前道:「鲁老先生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知道的。这位小姐,德性温良,才貌出众。鲁老先生和夫人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珠,许多人家求亲,只是不允。昨在尊府会见南昌蘧太爷的公孙,着实爱他才华,所以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事?」三公子道:「这便是舍表姪,却还不曾毕姻。极承鲁老先生相爱,只不知他这位小姐贵庚多少?年命可相妨碍?」陈和甫笑道:「这个倒不消虑。令表姪八字,鲁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经问明在心里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替他两人合婚。小姐少公孙一岁,今年十六岁了。天生一对好夫妻。年、月、日、时,无一不相合。将来福寿绵长,子孙众多,一些也没有破绽的。」四公子向 公子道:「怪道他前日在席间谆谆问表姪生的年月。我道是因什么,原来那时已有意在那里。」三公子道:「如此极好。鲁老先生错爱,又蒙陈先生你来作伐,我们即刻写书与家姑丈,择吉央媒到府奉求。」陈和甫作别道:「容日再来请教,今暂告别,回鲁老先生话去。」两公子送过陈和甫,回来将这话说与蘧公孙道:「贤姪既有此事,却且休要就回嘉兴。我们写书与太爷,打发盛从回去取了回音来,再作道理。」蘧公孙依命住下。

  家人去了十余日,领着蘧太守的回书来见两公子道:「太老爷听了这话,甚是欢喜,向小人吩咐说:自己不能远来,这事总央烦二位老爷做主。央媒拜允,一是二应老爷拣择;或娶过去,或招在这里,也是二位老爷斟酌。呈上回书并白银五百两,以为聘礼之用,大相公也不必回家,住在这里办这喜事。太老爷身体是康强的,一切放心。」两公子收了回书、银子,择个吉日,央请陈和甫为媒。这边添上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当日两位月老,齐到娄府。设席款待过,二位坐上轿子,管家持帖,去鲁编修家求亲。鲁编修那里也设席相留,回了允帖,并带了庚帖过来。到第三日,娄府办齐金银珠翠首饰,装蟒刻丝紬缎绫罗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几十抬,行过礼去。又备了谢媒之礼,陈、牛二位,每位代衣帽银十二两,代果酒银四两,俱各欢喜。两公子就托陈和甫选定花烛之期。陈和甫选在十二月初八日不将大吉,送过吉期去。鲁编修说:只得一个女儿,舍不得嫁出门,要蘧公孙入赘。娄府也应允了。

  到十二月初八,娄府张灯结彩,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日。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这时天气初晴,浮云尚不曾退尽,灯上都用绿紬雨帷罩着,引着四人大轿。蘧公孙端坐在内。后面四乘轿子,便是娄府两公子、陈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孙入赘。到了鲁宅门口,开门钱送了几封,只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四位先下轿进去。两公子穿着公服,两山人也穿着吉服。鲁编修纱帽蟒袍,缎靴金带,迎了出来,揖让升阶。才是一班细乐,八对绛纱灯,引着蘧公孙,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进来。到了厅事,先奠了雁,然后拜见鲁编修。编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两公子、两山人和鲁编修,两列相陪。献过三遍茶,摆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鲁编修先奉了公孙的席。公孙也回奉了。下面奏着细乐。鲁编修去奉众位的席。蘧公孙偷眼看时,是个旧旧的三间厅古老房子;此时点几十枝大蜡烛,却极其辉煌。

  须臾,送定了席,乐声止了。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两山人平行了礼,入席坐了。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这时下了两天雨才住,地下还不甚干。戏子穿着新靴,都从廊下板上大宽转走了上来。唱完三出出,副末执着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公孙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碗脍燕窝来上在桌上。管家叫一声「免」,副末立起,呈上戏单。忽然乒乓一声响,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众人都失了色,忙将这碗撤去,桌子打抹干净,又取一件员领与公孙换了。公孙再三谦让,不肯点戏。商议了半日,点了「三代荣」。副末领单下去。

  须臾,酒过数巡,食供两套,厨下捧上汤来。那厨役雇的是个乡下小使。他靸了一双钉鞋,捧着六碗粉汤,站在丹墀里,尖着眼睛看戏。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还有两碗不曾端,他捧着看戏,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只道粉汤碗已是端完了,把盘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盘子里的汤脚,却叮当一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时慌了,弯下腰去抓那粉汤,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的,来抢那地下的粉汤吃。他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气力,跷起一只脚来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着,力太用猛了,把一只钉鞋踢脱了,踢起有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的第一席。席上上了两盘点心,一盘猪肉心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烘烘摆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宝攒汤。正待举起箸来到嘴,忽然席口一个乌黑的东西,的溜溜的滚了来,乒乓一声,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陈和甫吓了一惊,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满坐上都觉得诧异。鲁编修自觉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恼了一回,又不好说;随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骂了几句,说:「你们都做什么?却叫这样人捧盘,可恶之极!过了喜事,一个个都要重责!」乱着,戏子正本做完。众家人掌了花烛,把蘧公孙送进新房。厅上众客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

  次日,蘧公孙上厅谢亲,设席饮酒。席终,归到新房里,重新摆酒,夫妻举案齐眉。此时鲁小姐卸了浓装,换几伴雅淡衣服。蘧公孙举眼细看,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三四个丫鬟养娘,轮流侍奉。又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做采苹,一个叫做双红,都是袅娜轻盈,十分颜色。此时蘧公孙恍如身游阆苑蓬莱,巫山洛浦。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闺阁继家声,有若名师之教;草茅隐贤土,又招好客之踪。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9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闲步,忽见屋角头走过一个人来,纳头便拜。两公子慌忙扶起,说道:「足下是谁?我不认得。」那人道:「两位少老爷认不得小人了么?」两公子道:「正是面善,一会儿想不起。」那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两公子大惊道:「你却如何在此处?」邹三道:「自少老爷们都进京之后,小的老子看着坟山,着实兴旺,门口又置了几块田地。那旧房子就不彀住了,我家就另买了房子搬到东村,那房子让与小的叔子住。后来小的家弟兄几个又娶了亲,东村房子,只彀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小的有个姐姐,嫁在新市镇。姐夫没了,姐姐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这里来住,小的就跟了来的。」两公子道:「原来如此。我家坟山,没有人来作践么?」邹三道:「这是哪个敢?府县老爷们,太凡往从那里过,都要进来磕头,一茎草也没人动。」两公子道:你父亲、母亲而今在哪里?」邹三道:「就在市稍尽头姐姐家住着,不多几步。小的老子时常想念二位少爷的恩德,不能见面。」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邹吉甫这老人家,我们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远,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四公子道:「最好。」带了邹三回到岸上,叫跟随的吩咐过了船家。邹三引着路,一径走到市稍头。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两扇蓠笆门,半开半掩。邹三走去叫​​道:「阿爷,三少老爷、四少老爷在此。」邹吉甫里面应道:「是哪个?」拄着拐杖出来。望见两位公子,不觉喜从天降;让两公子走进堂屋,丢了拐杖,便要倒身下拜。

  两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这个礼。」两公子扯他同坐下。邹三捧出茶来,邹吉甫亲自接了,送与两公子吃着。三公子道:「我们从京里出来,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坟上扫墓,算计着会你老人家。却因绕道在嘉兴看蘧姑老爷,无意中走这条路,不想撞见你儿子,说你老人家在这里,得以会着。相别十几年,你老人家越发康健了。方才听见说,你那两个令郎都娶了媳妇,曾添了几个孙子了么?你的老伴也同在这里?」说着,那老婆婆白发齐眉,出来向两公子道了万福。两公子也还了礼。邹吉甫道:「你快进去向女孩儿说,整治起饭来,留两位少老爷坐坐。」婆婆进去了。邹吉甫道:「我夫妻两个,感激太老爷少老爷的恩典,一时也不能忘。我这老婆子,每日在这房檐下烧一柱香,保祝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爷想也是大轿子?」四公子道:「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有什好处到你老人家?却说这样的话,越说得我们心里不安。」三公子道:「况且坟山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们方且知感不尽,怎说这话?」邹吉甫道:「蘧姑老爷已是告老回乡了,他少爷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长成人了么?」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岁,资性倒也还聪明的。」邹三捧出饭来,鸡、鱼、肉、鸭,齐齐整整,还有几样蔬菜,摆在桌上,请两位公子坐下。邹吉甫不敢来陪,两公子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来,邹吉甫道:「乡下的水酒,少老爷们恐吃不惯。」四公子道:「这酒也还有些身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而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说:『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的出十五六斤酒来。』像我这酒是扣着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三公子道: 「我们酒量也不大,只这个酒十分好了。」邹吉甫吃着酒,说道:「不瞒老爷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怜见,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

  四公子听了,望着三公子笑。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三公子笑道:「你乡下一个老实人,哪里得知这些话?这话毕竟是谁向你说的?」邹吉甫道:「我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因我这镇上有个盐店,盐店一位管事先生,闲常无事,就来到我们这稻场上,或是柳荫树下坐着,说的这些话,所以我常听见他。」两公子惊道:「这先生姓什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直不过;又好看的是个书,要便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着,拿出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先生,却是再不能得!」公子道:「这先生往哪里去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帐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帘看书,凭 这伙计胡三。所以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以托他总管;后来听见这些呆事,本东自己下店,把帐一盘,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着:又没处开消;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东家恼了,一张呈子送在德清县里。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点到奉承,把这先生拿到监里坐着追比。而今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三公子道:「他家可有什么产业可以赔偿?」吉甫道:「有倒好了。他家就住在村口外四里多路,两个儿子都是蠢人,既不做生意,又不读书,还靠着老官养活,却将什么赔偿?」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却被守钱奴如此凌虐,足令人怒发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他不过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令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替他把这几两债负 清了就是。这有何难!」四公子道:「这最有理。我两人明日到家,就去办这件事。」邹吉甫道:「阿弥陀佛!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想着从前已往,不知拔济了多少人。如今若救出杨先生来,这一镇的人,谁不感仰。」三公子道:「吉甫,这句话你在镇上且不要说出来,待我们去相机而动。」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体做的来与做不来,说出来就没趣了。」于是不用酒了,取饭来吃过,匆匆回船。邹吉甫拄着拐杖,送到船上说:「少老爷们恭喜回府,小老迟日再来城里府内候安。」又叫邹三捧着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与二位少老爷消夜。看着开船,方才回去了。

  两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务,应酬了几天客事,顺便唤了一个办事家人晋爵,叫他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亏空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没功名,都查明白了来说。晋爵领命,来到县衙。户房书办原是晋爵拜盟的弟兄,见他来查,连忙将案寻出,用纸誊写一通,递与他,拿了回来回覆两公子。只见上面写着:「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此云云。但查本人系廪生挨贡,不便追比。合详情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示,然后勒限等情。」

  四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廪生挨贡,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追比,是何道理!」三公子道: 「你问明了他并无别情么?」晋爵道:「小的问明了,并无别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十两替他上库;再写我两人的名帖,向德清县说:『这杨贡生是家老爷们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你作速去办理。」四公子道:「晋爵,这事你就去办,不可怠慢。那杨贡生出监来,你也不必同他说什么,他自然到我这里来相会。」晋爵应诺去了。晋爵只带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把这银子送与书办,说道:「杨贡生的事,我和你商议个主意。」书办道:「既是太师老爷府里发的有帖子,这事何难?」随即打个禀帖,说:「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发了帖,现有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且娄府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此事乞老爷上裁。」

  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心下着慌,却又回不得盐商;传进书办去细细商酌,只得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准了晋爵保状,即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也不用发落,释放去了。那七百多两银子都是晋爵笑纳,把放来的话都回覆了公子。公子知道他出了监,自然就要来谢。哪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县前问人,说是一个姓晋的晋爵保了他去。他自心里想,生平并不认得这姓晋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干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到家,老妻接着,喜从天降。两个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半夜也不归家。只有一个老妪,又痴又聋,在家烧火做饭,听候门户。杨执中次日在镇上各家相熟处走走,邹吉甫因是第二个儿子养了孙子,接在东庄去住,不曾会着;所以娄公子这一番义举,做梦也不得知道。

  娄公子过了月余,弟兄在家,不胜诧异;想到越石甫故事,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更加可敬。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杨执中至今并不来谢,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论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该先到他家相见订交。定要望他来报谢,这不是俗情了么?」三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但岂不闻『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之说。我们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自明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见之时,原不要提起。朋友闻声相思,命驾相访,也是常事。难道因有了这些缘故,倒反隔绝了,相与不得的?」三公子道:「这话极是有理。」当下商议已定,又道:「我们须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尽日之谈。」

  于是叫了一只小船,不带从者,下午下船,走了几十里。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昼短夜长,河里有些朦胧的月色。这小船乘着月色,摇着橹走。那河里各家运租米船,挨挤不开,这船却小,只在船傍边擦过去。看看二更多天气,两公子将次睡下,忽听一片声,打得河路响,这小船却没有灯,舱门又关着。四公子在板缝里张一张,见上流头一只大船,明晃晃点着两对大高灯;一对灯上字是「相府」,一对是「通政司大堂」;船上站着几个如狼似虎的仆人,手拿鞭子,打那挤河路的船。四公子吓了一跳,低低叫「三哥,你过来看看。这是哪个?」三公子来看了一看:「这仆人却不是我家的!」说着,那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这小船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条河路,你走就走罢了,行凶打怎的?」船上那些人道:「狗攮的奴才!你睁开驴眼看看灯笼上的字!船是哪家的船! 」船家道:「你灯上挂着相府,我知道你是哪个宰相家!」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娄府还有第二个宰相!」船家道:「娄府!─ ─罢了,是哪一位老爷?」那船上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谁人不晓得!这狗攮的,再回嘴,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明日回过三老爷,拿帖子送到县里,且打几十板子再讲!」船家道:「娄三老爷现在我船上,你哪里又有个娄三老爷出来了?」

  两公子听着暗笑。船家开了舱板,请三老爷出来给他们认一认。三公子走在船头上,此时月尚未落,映着那边的灯光,照得亮。三公子问道:「你们是我家哪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却认得三公子,一齐都慌了,齐跪下道:「小人们的主人却不是老爷一家,小人们的主人刘老爷曾做过守府。因​​从庄上运些租米,怕河路里挤,大胆借了老爷府里官衔,不想就冲撞了三老爷的船,小的们该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虽不是我本家,却也同在乡里,借个官衔灯笼何妨?但你们在河道里行凶打人,却使不得。你们说是我家,岂不要坏了我家的声名?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家从没有人敢做这样事。你们起来,就回去见了你们主人,也不必说在河里遇着我的这一番话。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难道我还计较你们不成?」众人应诺,谢了三老爷的恩典,磕头起来,忙把两副高灯登时吹息,将船溜到河边上歇息去了。三公子进舱来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究竟也不该说出我家三老爷在船上,又请出给他看。使他们扫这一场大兴,是何意思?」船家道:「不说,他把我船板都要打通了!好不凶恶!这一会才现出原形来了!」说罢,两公子解衣就寝。

  小船摇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两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点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两人走上岸,来到市稍尽头邹吉甫女儿家,见关着门。敲门问了一问,才知道老邹夫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也不曾坐。两人出了镇市,沿着大路去走有四里多路,遇着一个挑柴的樵夫,问他:「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哪里?」樵夫用手指着:「远望着一片红的便是他家屋后,你们打从这小路穿过去。」两位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人家,几间茅屋。屋后有两棵大枫树,经霜后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两公子过得桥来,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着。见人走到,那狗便吠起来。三公子自来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身上衣服甚是破烂。两公子近前问道:「你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么?」问了两遍,方才点头道:「便是,你是哪里来的?」两公子道:「我弟兄两个姓娄,在城里住。特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那老妪又听不明白,说道:「是姓刘么?」两公子道:「姓娄。你只向老爷说是大学士娄家便知道了。」老妪道:「老爷不在家里。从昨日出门看他们打鱼,并不曾回来,你们有什么说话,改日再来罢。」说罢,也不晓得请进去请坐吃茶,竟自关了门,回去了。两公子不胜怅怅,立了一会,只得仍旧过桥,依着原路,回到船上,进城去了。

  杨执中这老呆直到晚里才回家来。老妪告诉他道:「早上城里有两个什么姓『柳』的来寻老爹,说他在什么『大觉寺』里住。」杨执中道:「你怎么回他去的?」老妪道:「我说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来罢。」杨执中自心里想:「哪个什么姓柳的?……」忽然想起当初盐商告他,打官司,县里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这差人要来找钱。因把老妪骂了几句道:「你这老不死,老蠢虫!这样人来寻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罢了,又叫他改日来怎的,你就这样没用!」老妪又不服,回他的嘴。杨执中恼了,把老妪打了几个嘴巴,踢了几脚。自此之后,恐怕差人又来寻他,从清早就出门闲混,直到晚上才归家。

  不想娄府两公子放心不下,过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镇上,仍旧步到门首敲门。老妪开门,看见还是这两个人,惹起一肚子气,发作道:「老爹不在家里!你们只管来找寻怎的!」两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说我们是大学士娄府? 」老妪道:「还说什么!为你这两个人,带累我一顿拳打脚踢!今日又来做什么!老爹不在家!还有些日子不来家哩!我不得工夫!要去烧锅做饭!」说着,不由两人再问,把门关上,就进去了,再也敲不应。两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又好恼,又好笑,立了一会,料想叫不应了,只得再回船来。

  船家摇着行了有几里路。见一个卖菱的船,船上一个小孩子摇近船来。那孩子手扶着船窗,口里说道:「买菱那!买菱那!」船家把绳子拴了船,且秤菱角。两公子在船窗内伏着问那小孩子道:「你是哪村里住?」那小孩子道:「我就在这新市镇上。」四公子道:「你这里个有杨执中老爹,你认得他么?」那小孩子道:「怎么不认得?这个老先生是个和气不过的人。前日趁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戏,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纸卷子,写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哪里?」那小孩子道:「在舱底下不是?」三公子道:「取过来我们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递过来,接了船家买菱的钱,摇着去了。两公子打开看,是一幅素纸,上面写着一首七言绝句诗道:「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芦。」后面一行写「枫林拙叟杨允草」。两公子看罢,不胜叹息,说道:「这先生襟怀冲淡,其实可敬!只是我两人怎么这般难会?……」

  这日虽霜枫凄紧,却喜得天气晴明。四公子在船头上看见山光水色,徘徊眺望,只见后面一只大船,赶将上来。船头上一个人叫道:「娄四老爷,请拢了船,家老爷在此。」船家忙把船拢过去。那人跳过船来,磕了头,看见舱里道:「原来三老爷也在此。」

  只因遇着这只船,有分教:少年名士,豪门喜结丝萝;相府儒生,胜地广招俊杰。』毕竟这船是哪一位贵人?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8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话说王员外才到京开假,早见长班领报录人进来叩喜。王员外问是何喜事。报录人叩过头,呈上报单。上写道:「江抚王一本。为要地须才事:南昌知府员缺,此乃沿江重地,须才能干济之员;特本请旨,于部属内拣选一员。奉旨:南昌府知府员缺,着工部员外王惠补授。钦此!」

  王员外赏了报喜人酒饭,谢恩过,整理行装,去江西到任。非止一日,到了江西省城。南昌府前任蘧太守,浙江嘉兴府人,由进士出身,年老告病,已经出了衙门,印务是通判署着。王太守到任,升了公座,各属都禀见过了,便是蘧太守来拜。王惠也回拜过了。为这交盘的事,彼此参差着,王太守不肯就接。

  一日,蘧太守差人来禀说:「太爷年老多病,耳朵听话又不甚明白。交盘的事,本该自己来领王太爷的教;因是如此,明日打发少爷过来,当面相恳,一切事都要仗托王太爷担代。」王惠应诺了,衙里整治酒饭,候蘧公子。直到早饭过后,一乘小轿,一副红全帖,上写「眷晚生蘧景玉拜」。王太守开了宅门,叫请少爷进来。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举动不群。彼此施了礼,让位坐下。王太守道:「前晤尊公大人,幸瞻丰采。今日却闻得略有些贵恙?」蘧公子道:「家君年老,常患肺病,不耐劳烦,兼之两耳重听。多承老先生记念。」王太守道:「不敢。老世台今年多少尊庚了?」蘧公子道:「晚生三十七岁。」王太守道:「一向总随尊大人任所的? 」蘧公子道:「家君做县令时,晚生尚幼,相随敝门伯范老先生在山东督学幕中读书,也帮他看看卷子。直到升任南昌,署内无人办事,这数年总在这里的。」王太守道:「尊大人精神正旺,何以就这般急流勇退了?」蘧公子道:「家君常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况做秀才的时候,原有几亩薄产,可供饘粥;先人敝庐,可蔽风雨;就是琴、樽、罏、几,药栏、花榭,都也还有几处,可以消遣;所以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而今却可赋『遂初』了。」王太守道:自古道:『休官莫问子。』看老世台这等襟怀高旷,尊大人所以得畅然挂冠。」笑着说道:「将来,不日高科鼎甲,老先生正好做封翁享福了。」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贤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只愿家君早归田里,得以菽水承欢,这是人生至乐之事。」王太守道:「如此,更加可敬了。」

  说着,换了三遍茶,宽去大衣服,坐下。说到交代一事,王太守着实作难。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过费清心。家君在此数年,布衣蔬食,不过仍旧是儒生行径,历年所积俸余,约有二千余金。如此地仓谷、马匹、杂项之类,有什么缺少不敷处,悉将此项送与老先生任意填补。家君知道老先生数任京官,官囊清苦,决不有累。」王太守见他说得大方、爽快,满心欢喜。

  须臾,摆上酒来,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问道:「地方人情,可还有什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什么通融?」蘧公子道:「南昌人情,鄙野有余,巧诈不足。若说地方出产及词讼之事,家君在此,准的词讼甚少;若非纲常伦纪大事,其余户婚田土,都批到县里去,务在安辑,与民休息。至于处处利薮,也绝不耐烦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知!但只问着晚生,便是『问道于盲』了。」王太守笑道:「可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话,而今也不甚确了。」当下酒过数巡,蘧公子见他问的都是些鄙陋不过的话,因又说起:「家君在这里无他好处,只落得个讼简刑清;所以这些幕宾先生,在衙门里,都也吟啸自若。还记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说道:『闻得贵府衙门里有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哪三样?」蘧公子道:「是吟诗声,下碁声,唱曲声。」王太守大笑道:「这三 声息却也有趣的紧。」蘧公子道:「将来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换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哪三样?」蘧公子道:「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王太守并不知这话是讥诮他,正容答道:「而今你我替朝廷办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认真。」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饮,彼此传杯换盏,直吃到日西时分;将交代的事当面言明,王太守许定出结,作别去了。过了几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项银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结。蘧太守带着公子家眷,装着半船书画,回嘉兴去了。

  王太守送到城外回来,果然听了蘧公子的话,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头号板子。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较了一轻一重,都写了暗号在上面。出来坐堂之时,吩咐叫用大板,皂隶若取那轻的,就知他得了钱了,就取那重板子打皂隶。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全城的人,无一个不知道太爷的利害,睡梦里也是怕的。因此,各上司访闻,都道是江西第一个能员。做到两年多些,各处荐了。

  适值江西宁王反乱,各路戒严,朝廷就把他推升了南赣道,催趱军需。王太守接了羽檄文书,星速赴南赣到任。到任未久,出门查看台站,大车驷马,在路晓行夜宿。那日到了一个地方,落在公馆。公馆是个旧人家一所大房子。走进去举头一看,正厅上悬着一块匾,匾上贴着红纸,上面四个大字是『骅骝开道」。王道台看见,吃了一惊。到厅升座,属员衙役参见过了,掩门用饭。忽见一阵大风,把那片红纸吹在地下,里面现出绿底金字,四个大字是『天府夔龙』。王道台心里不胜骇异,才晓得关圣帝君判断的话,直到今日才验。那所判「两日黄堂」,便是南昌府的个「昌」字。可见万事分定。一宿无话,查毕公事回衙。

  次年,宁王统兵破了南赣官军,百姓开了城门,抱头鼠窜,四散乱走。王道台也抵当不住,叫了一只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着宁王百十只艨艟战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万火把,照见小船,叫一声:「拿!」几十个兵卒跳上船来,走进中舱,把王道台反剪了手,捉上大船。那些从人、船家,杀的杀了,还有怕杀的,跳在水里死了。王道台吓得撒抖抖的颤,灯烛影里,望见宁王坐在上面;不敢抬头。宁王见了,慌走下来,亲手替他解了缚,叫取衣裳穿了,说道:「孤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诛君侧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员,降顺了孤家,少不得升授你的官爵。」王道台颤抖抖的叩头道:「情愿降顺。」宁王道:「既然愿降,待孤家亲赐一杯酒。」此时王道台被缚得心口十分疼痛,跪着接酒在手,一饮而尽,心便不疼了,又磕头谢了。王爷即赏与江西按察司之职,自此随在宁王军中。听见左右的人说,宁王在玉牒中是第八个王子,方才悟了关圣帝君所判「琴瑟琵琶」,头上是八个「王」字,到此无一句不验了。

  宁王闹了两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阵杀败,束手就擒。那些伪官,杀的杀,逃的逃了。王道台在衙门并不曾收拾得一件东西,只取了一个枕箱,里面几本残书和几两银子,换了青衣小帽,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择路,赶了几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乌镇地方。

  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吃点心。王惠也拿了几个钱上岸。那点心店里都坐满了,只有一个少年独自据了一桌。王惠见那少年仿佛有些认得,却想不起。开店的道:「客人,你来同这位客人一席坐罢。」王惠便去坐在对席。少年立起身来同他坐下。王惠忍不住问道:「请教客人贵处?」那少年道:「嘉兴。」王惠道:「尊姓?」那少年道:「姓蘧。」王惠道:「向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过南昌太守,可与足下一家?」那少年惊道:「便是家祖。老客何以见问?」王惠道:「原来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孙,失敬了。」那少年道:「却是不曾拜问贵姓仙乡。」王惠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宝舟在哪边?」蘧公孙道?「就在岸边。」当下会了帐,两人相携着下了船坐下。王惠道:「当日在南昌相会的少爷,台讳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孙道:「这便是先君。」王惠惊道:「原来便是尊翁,怪道面貌相似。却如何这般称呼?难道已仙游了么?」蘧公孙道:「家祖那年南昌解组,次年即不幸先君见背。」

  王惠听罢,流下泪来,说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谊,今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贵庚多少了?」蘧公孙道:「虚度十七岁。到底不曾请教贵姓仙乡。」王惠道:「盛从同船家都不在此么?」蘧公孙道:「他们都上岸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后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孙大惊道:「闻得老先生已荣升南赣道,如何改装独自到此?」王惠道:「只为宁王反叛,弟便挂印而逃;却为围城之中,不曾取出盘费。 」蘧公孙道:「如今却将何往?」王惠道:「穷途流落,哪有定所!」就不曾把降顺宁王的话说了出来。蘧公孙道:「老先生既边疆不守,今日却不便出来自呈。只是茫茫四海,盘费缺少,如何使得?晚学生此番却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亲处讨取一椿银子,现在舟中;今且赠与老先生以为路费,去寻一个僻静所在安身为妙。」说罢,即取出四封银子递与王惠,共二百两。王惠极其称谢,因说道:「两边船上都要赶路,不可久迟,只得告别。周济之情,不死当以厚报。」双膝跪了下去。蘧公孙慌忙跪下同拜了几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枕箱,内有残书几本。此时潜踪在外,虽这一点物件,也恐被人识认,惹起是非。如今也拿将来交与世兄,我轻身更好逃窜了。」蘧公孙应诺。他即刻过船取来交代,彼此洒泪分手。王惠道:「敬问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见,来生犬马相报便了。」分别去后,王惠另觅了船入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削发披缁去了。

  蘧公孙回到嘉兴,见了祖父,说起路上遇见王太守的话。蘧太守大惊道:「他是降顺了宁王的。」公孙道:「这却不曾说明,只说是挂印逃走,并不曾带得一点盘缠。」蘧太守道:「他虽犯罪朝廷,却与我是个故交。何不就将你讨来的银子送他盘费?」公孙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孙道:「只取得二百两银子,尽数送与他了。」蘧太守不胜欢喜道:「你真可谓汝父之肖子。」就将当日公子交代的事又告诉了一遍。公孙见过乃祖,进房去见母亲刘氏,母亲问了些路上的话,慰劳了一番,进房歇息。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说道:「王太守枕箱内还有几本书。」取出来送与乃祖看。蘧太守看了,都是钞本;其他也还没要紧,只内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诗话,有一百多纸,就是青邱亲笔缮写,甚是精工。蘧太守道:「这本书多年藏之大内,数十年来,多少才人求见一面不能,天下并没有第二本。你今无心得了此书,真乃天幸。须是收藏好了,不可轻易被人看见。」蘧公孙听了,心里想道:「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竟将他缮写成帙,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做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来,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旬駪夫氏补辑」刻毕,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了,赏玩不忍释手。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说,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同诸名士赠答。

  一日,门上人进来禀道:「娄府两位少老爷到了。」蘧太守叫公孙:「你娄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请进来。」公孙领命,慌出去迎。这二位乃是娄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余年,甍逝之后,赐了祭葬,谥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长子现任通政司大堂。这位三公子,讳琫,字玉亭,是个孝廉;四公子讳瓒,字瑟亭,在监读书。是蘧太守的亲内姪。公孙随着两位进来,蘧太守欢喜,亲自接出厅外檐下。两人进来,请姑丈转上,拜了下去。蘧太守亲手扶起,叫公孙过来拜见了表叔,请坐奉茶。二位娄公子道:「自拜别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载。小姪们在京,闻知姑丈挂冠归里,无人不拜服高见。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须鬓皓然,可见有司官是劳苦的。」蘧太守道:「我本无宦情。南昌待罪数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业,虚糜朝廷爵禄,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载,小儿亡化了,越觉得胸怀冰冷。细想来,只怕还是做官的报应。」娄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谁想享年不永。幸得表姪已长成人,侍奉姑丈膝下,还可借此自宽。」娄四公子道:「便是小姪们闻了表兄讣音,思量总角交好,不想中路分离,临终也不能一别,同三兄悲痛过深,几乎发了狂疾。大家兄念着,也终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令兄宦况也还觉得高兴么?」二位道:「通政司是个清淡衙门,家兄在那里浮沉着,绝不曾有什么建白,却是事也不多。所以小姪们在 师转觉无聊,商议不如返舍为是。」

  坐了一会,换去衣服,二位又进去拜见了表嫂。公孙陪奉出来,请在书房里。面前一个小花圃,琴、樽、炉、几、竹、石、禽、鱼,萧然可爱。蘧太守也换了葛巾野服,挂着天台藤杖,出来陪坐。摆出饭来,用过饭,烹茗清谈,说起江西宁王反叛的话:「多亏新建伯神明独运,建了这件大功,除了这番大难。」娄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为难得。」四公子道:「据小姪看来,宁王此番举动,也与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为虏。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蘧太守道:「成败论人,固是庸人之见;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须要谨慎。」四公子不敢再说了。哪知这两位公子,因科名蹭蹬,未能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骚不平,每常只说:「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每到酒酣耳热,更要发这一种议论。娄通政也是听不过,恐怕惹出事来,所以劝他回浙江。

  当下又谈了一会闲话,两位问道:「表姪学业,近来造就何如?却还不曾恭喜毕过姻事?」太守道:「不瞒二位贤姪说,我只得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了。我每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什么学问,一味妆模做样,动不动就是打骂。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的紧,所以不曾著他去从时下先生。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读些经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怜惜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举业也不曾十分讲究。近来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便了。」二位公子道:「这个更是姑丈高见。俗语说得好:『与其出一个斲削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骘的通儒。』这个是得紧。」蘧太守便叫公孙把平日作的诗取几首来与二位表叔看。二位看了,称赞不已。一连留住盘桓了四五日,二位辞别要行,蘧太守治酒饯别,席间说起公孙姻事:「这里大户人家,也有央着来说的;我是个穷官,怕他们争行财下礼,所以耽迟着。贤姪在湖州,若是老亲旧戚人家,为我留意。贫穷些也不妨。」二位应诺了,当日席终。

  次早,叫了船只,先发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孙亲送上船,自己出来厅事上作别,说到:「老夫因至亲,在此数日,家常相待,休怪怠慢。二位贤姪回府,到令先太保公及尊公文恪公墓上,提着我的名字,说我蘧佑年迈龙钟,不能亲自再来拜谒墓道了。」两公子听了,悚然起敬,拜别了姑丈。蘧太守执手送出大门。公孙先在船上,候二位到时,拜别了表叔,看着开了船,方才回来。两公子坐着一只小船,萧然行李,仍是寒素。看见两岸桑阴稠密,禽鸟飞鸣。不到半里多路,便是小港,里边撑出船来,卖些菱、藕。两弟兄在船内道:「我们几年京华尘土中,哪得见这样幽雅景致?宋人词说得好:『算计只有归来是。』果然!果然!」看看天色晚了。到了一镇人家,桑阴里射出灯光来,直到河里。两公子道:「叫船家泊下船。此处有人家,上面沽些酒来消此良夜,就在这里宿了罢。」船家应诺,泊了船。两弟兄凭舷痛饮,谈说古今的事。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饭,两兄弟上岸闲步,只见屋角头走过一个人来,见了二位,纳头便拜下去,说道:「娄少老爷,认得小人么?」

  只因遇着这个人,有分教:公子好客,结多少硕彦名儒;相府开筵,常聚些布衣苇带。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7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话说严贡生因立嗣兴讼,府、县都告输了,司里又不理,只得飞奔到京,想冒认周学台的亲戚,到部里告状。一直来到京师,周学道已升做国子监司业了。大着胆,竟写一个「眷姻晚生」的帖,门上去投。长班传进帖,周司业心里疑惑,并没有这个亲戚。正在沉吟,长班又送进一个手本,光头名字,没有称呼,上面写着「范进」。周司业知道是广东拔取的,如今中了,来京会试,便叫快请进来。范进进来,口称恩师,叩谢不已。周司业双手扶起,让他坐下,开口就问:「贤契同乡,有个什么姓严的贡生么?他方才拿姻家帖子来拜学生,长班问他,说是广东人。学生却不曾有这门亲戚。」范进道:「方才门人见过,他是高要县人,同敝处周老先生是亲戚。只不知老师可是一家?」周司业道:「虽是同姓,却不曾序过。这等看起来,不相干了。」即传长班进来吩咐道:「你去向那严贡生说,衙门有公事,不便请见,尊帖也带了回去罢。」长班应诺回去了。

  周司业然后与范举人话旧,道:「学生前科看广东榜,知道贤契高发,满望来京相晤,不想何以迟至今科?」范进把丁母忧的事说了一遍。周司业不胜叹息,说道:「贤契绩学有素,虽然耽迟几年,这次南宫一定入选。况学生已把你的大名常在当道大老面前荐扬,人人都欲致之门下。你只在寓静坐,揣摩精熟。若有些须缺少费用,学生这里还可相帮。」范进道:「门生终身皆顶戴老师高厚栽培。」又说了许多话,留着吃了饭,相别去了。

  会试已毕,范进果然中了进士。授职部属,考选御史。数年之后,钦点山东学道,命下之日,范学道即来叩见周司业。周司业道:「山东虽是我故乡,我却也没有什事相烦;只心里记得训蒙的时候,乡下有个学生,叫做荀玫,那时才得七岁,这又过了十多年,想也长成人了。他是个务农的人家,不知可读得成书,若是还在应考,贤契留意看看。果有一线之明,推情拔了他,也了我一番心愿。」范进听了,专记在心,去往山东到任。考事行了大半年,才按临兖州府,生童共是三棚,就把这件事忘断了。直到第二日要发童生案,头一晚才想起来,说道:「你看我办的是什么事!老师托我汶上县荀玫,我怎么并不照应?大意极了!」慌忙先在生员等第卷子内一查,全然没有。随即在各幕客房里把童生落卷取来,对著名字、坐号,一个一个的细查。查遍了六百多卷子,并不见有个荀玫的卷子。学道心里烦闷道:「难道他不曾考?」又虑着:「若是有在里面,我查不到,将来怎样见老师?还要细查,就是明日不出案也罢。」一会同幕客们吃酒,心里只将这件事委决不下。众幕宾也替疑猜不定。

  内中一个少年幕客蘧景玉说道:「老先生,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数年前,有一位老先生点了四川学差,在何景明先生寓处吃酒。景明先生醉后大声道:『四川如苏轼的文章,是该考六等的了。』这位老先生记在心里,到后典了三年学差回来,再会见何老先生,说:『学生在四川三年,到处细查,并不见苏轼来考。想是临场规避了。』」说罢,将袖子掩了口笑;又道:「不知这荀玫是贵老师怎么样向老先生说的?」范学道是个老实人,也不晓得他说的是笑话,只​​愁着眉道:「苏轼既文章不好,查不着也罢了,这荀玫是老师要提拔的人,查不着,不好意思的。」一个年老的幕客牛布衣道:「是汶上县?何不在已取中入学的十几卷内查一查?或者文字好,前日已取了,也不可知。」学道道:「有理,有理。」忙把已取的十几卷取了对一对号簿,头一 就是荀玫。学道看罢,不觉喜逐颜开,一天愁都没有了。

  次早发出案来,传齐生童发落。先是生员。一等、二等、三等都发落过了,傅进四等来。汶上县学四等第一名上来是梅玖,跪着阅过卷。学道作色道:「做秀才的人,文章是本业,怎么荒谬到这样地步!平日不守本分,多事可知!本该考居极等,姑且从宽,取过戒饬来,照例责罚!」梅玖告道:「生员那一日有病,故此文字糊涂。求大老爷格外开恩!」学道道:「朝廷功令,本道也做不得主。左右!将他扯上凳去,照例责罚!」说着,学里面一个门斗已将他拖在凳上。梅玖急了,哀告道:「大老爷!看生员的先生面上开恩罢!」学道道:「你先生是那一个?」梅玖道:「现任国子监司业周蒉轩先生,讳进的,便是生员的业师。」范学道道:「你原来是我周老师的门生;也罢,权且免打。」门斗把他放起来,上来跪下。学道吩咐道:「你既出周老师门下,更该用心读书。像你做出这样文章,岂不有玷门墙桃李!此后须要洗心改过。本道来科考时,访知你若再如此,断不能恕了!」喝声:「赶将出去!」

  传进新进儒童来。到汶上县,头一名点着荀玫,人丛里一个清秀少年上来接卷,学道问道:「你和方才这梅玖是同门么?」荀玫不懂这句话,答应不出来。学道又道:「你可是周蒉轩老师的门生?」荀玫道:「这是童生开蒙的师父。」学道道:「是了,本道也在周老师门下。因出京之时,老师吩咐来查你卷子,不想暗中摸索,你已经取在第一。似这少年才俊,不枉了老师一番栽培。此后用心读书,颇可上进。」荀玫跪下谢了。候众人阅过卷,鼓吹送了出去,学道退堂掩门。

  荀玫才走出来,恰好遇着梅玖还站在辕门外,荀玫忍不住问道:「梅先生,你几时从过我们周先生读书?」梅玖道:「你后生家那里知道?想着我从先生时,你还不曾出世!先生那日在城里教书,教的都是县门口房科家的馆。后来下乡来,你们上学,我已是进过了,所以你不晓得。先生最喜欢我的,说是我的文章有才气,就是有些不合规矩。方才学台批我的卷子上也是这话,可见会看文章的都是这个讲究,一丝也不得差。你可知道,学台何难把俺考在三等中间,只是不得发落,不能见面了;特地把我考在这名次,以便当堂发落,说出周先生的话,明卖个情。所以把你进个案首,也是为此。俺们做文章的人,凡事要看出人的细心,不可忽略过了。」两人说着闲话,到了下处。次日送过宗师,雇牲口,一同回汶上县薛家集。

  此时荀老爹已经没了,只有母亲在堂。荀玫拜见母亲,母亲欢喜道:「自你爹去世,年岁不好,家里田地,渐渐也花费了;而今得你进个学,将来可以教书过日子。」申祥甫也老了,拄着拐杖来贺喜,就同梅三相商议,集上约会分子,替荀玫贺学,凑了二三十吊钱。荀家管待众人,就借这观音庵里摆酒。

  那日早晨,梅玖、荀玫先到,和尚接着。两人先拜了佛,同和尚施礼。和尚道:「恭喜荀小相公,而今挣了这一顶头巾,不枉了荀老爹一生忠厚,做多少佛面上的事,广积阴功。那咱你在这里上学时还小哩,头上扎着抓角儿。」又指与二位道:「这里不是周大老爷的长生牌?」二人看时,一张供桌、香罏、烛台,供着个金字牌位,上写道:「赐进士出身,广东提学御史,今升国子监司业周大老爷长生禄位」。左边一行小字,写:「公讳进,字蒉轩,邑人」;右边一行小字:「薛家集里人,观音庵僧人,同供奉」。两人见是老师的位,恭恭敬敬,同拜了几拜。又同和尚走到后边屋里,周先生当年设帐的所在,见两扇门开着,临了水次,那对过河滩塌了几尺,这边长出些来。看那三间屋,用芦席隔着,而今不做学堂了。左边一间,住着一个江西先生,门口贴着「江右陈和甫仙乩神数」。那江西先生不在家,房门关着。只有堂屋中间墙上还是周先生写的联对,红纸都久已贴白了,上面十个字是:「正身以俟时;守己而律物。」梅玖指着向和尚道:「还是周大老爷的亲笔,你不该贴在这里,拿些水喷了,揭下来裱一裱,收着才是。」和尚应诺,连忙用水揭下。弄了一会,申祥甫领着众人到齐了。吃了一日酒才散。

  荀家把这几十吊钱赎了几票当,买了几石米;剩下的,留与荀玫做乡试盘费。次年录科,又取了第一。果然英雄出于少年,到省试,高高中了。忙到布政司衙门里领了杯、盘、衣帽、旗匾、盘程,匆匆进京会试,又中了第三名进士。明朝的体统:举人报中了进士,即刻在下处摆起公座来升座,长班参堂磕头。这日正磕着头,外边传呼接帖,说:「同年同乡王老爷来拜。」荀进士叫长班抬开公座,自己迎了出去。只见王惠须发皓白,走进门,一把拉着手,说道:「年长兄,我同你是『天作之合』,不比寻常同年弟兄。」两人平磕了头,坐着,就说起昔年这一梦:「可见你我都是天榜有名。将来同寅协恭,多少事业都要同做。」荀玫自小也依稀记得听见过这句话,只是记不清了,今日听他说来,方才明白;因说道:「小弟年幼,叨幸年老先生榜末,又是同乡,诸事全望指教。」王进士道:「这下处是年长兄自己赁的?」荀进士道:「正是。」王进士道:「这甚窄,况且离朝纲又远,这里住着不便。不瞒年长兄说,弟还有一碗饭吃,京里房子也是我自己买的。年长兄竟搬到我那里去住;将来殿试,一切事都便宜些。」说罢,又坐了一会,去了。次日,竟叫人来把荀进士的行李搬在江米巷自己下处同住。传胪那日,荀玫殿在二甲,王惠殿在三甲,都授了工部主事。俸满,一齐转了员外。

  一日,两位正在寓处闲坐,只见长班传进一个红全帖来,上写「晚生陈礼顿首拜」。全帖里面夹着一个单帖,上写着:「江西南昌县陈礼,字和甫,素善乩仙神数,曾在汶上县薛家集观音庵内行道」。王员外道:「长兄,这人你认得么?」荀员外道:「是有这个人。他请仙判的最妙,何不唤他进来请仙,问问功名的事?」忙叫:「请。」只见那陈和甫走了进来,头戴瓦楞帽,身穿茧紬直裰,腰系丝绦;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见了二位,躬身唱诺,说:「请二位老先生台座,好让山人拜见。」二人再三谦让,同他行了礼,让他首位坐下。荀员外道:「向日道兄在敝乡观音庵时,弟却无缘,不曾会见。」陈礼躬身道:「那日晚生晓得老先生到庵;因前三日,纯阳老祖师降坛,乩上写着这日午时三刻有一位贵人来到。那时老先生尚不曾高发,天机不可泄漏,所以晚生就预先回避了。」王员外道:「道兄请仙之法,是何人传授?还是耑专请纯阳祖师,还是各位仙人都可启请?」陈礼道:「各位仙人都可请。就是帝王、师相、圣贤、豪杰,都可启请。不瞒二位老先生说,晚生数十年以来,并不在江湖上行道,总在王爷府里和诸部院大老爷衙门交往。切记先帝宏治十三年,晚生在工部大堂刘大老爷家扶乩,刘大老爷因李梦阳老爷参张国舅的事下狱,请仙问其吉凶。那知乩上就降下周公老祖来,批了『七日来复』四个大字。到七日上,李老爷果然奉旨出狱,只罚了三个月的俸。后来李老爷又 晚生去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得动。后来忽然大动起来,写了一首诗,后来两句说道:『梦到江南省宗庙,不知谁是旧京人?』那些看的老爷都不知道是谁,只有李老爷懂得诗词,连忙焚了香,伏在地下,敬问是那一位君王。那乩又如飞的写了几个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众位都吓的跪在地下朝拜了。所以晚生说是帝王、圣贤都是请得来的。」王员外道:「道兄如此高明,不知我们终身官爵的事可断得出来?」陈礼道:「怎么断不出来?凡人富贵、穷通、贫贱、寿夭,都从乩上判下来,无不奇验。」两位见他说得热闹,便道:「我两人要请教,问一问升迁的事。」那陈礼道:「老爷请焚起香来。」二位道:「且慢,侯吃过便饭。」

  当下留着吃了饭,叫长班到他下处把沙盘、乩笔,都取了来摆下。陈礼道:「二位老爷自己默祝。」二位祝罢,将乩笔安好。陈礼又自己拜了,烧了一道降坛的符,便请二位老爷两边扶着乩笔;又念了一遍咒语,烧了一道启请的符,只见那乩渐渐动起来了。那陈礼叫长班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跪献上去。那乩笔先画了几个圈子,便不动了。陈礼又焚了一道符,叫众人都息静。长班、家人站在外边去了。

  又过了一顿饭时,那乩扶得动了,写出四个大字:「王公听判。」王员外慌忙丢了乩笔,下来拜了四拜,问道:「不知大仙尊姓大名? 」问罢,又去扶乩。那乩旋转如飞,写下一行道:「吾乃伏魔大帝关圣帝君是也。」陈礼吓得在下面磕头如捣蒜,说道:「今日二位老爷心诚,请得夫子降坛,这是轻易不得的事!总是二位老爷大福。须要十分诚敬,若有些须怠慢,山人就担戴不起!」二位也觉悚然,毛发皆竖;丢着乩笔,下来又拜了四拜,再上去扶。陈礼道:「且住;沙盘小,恐怕夫子指示言语多,写不下,且拿一副纸笔来,待山人在旁记下同看。」于是拿了一副纸笔,递与陈礼在傍钞写,两位仍旧扶着。那乩运笔如飞,写道:

  羡尔功名夏后,一枝高折鲜红。大江烟浪杳无踪,两日黄堂坐拥。
  只道骅骝开道,原来天府夔龙。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盏醇醪心痛!

  写毕,又判出五个大字:「调寄《西江月》。」三个人都不解其意。王员外道:「只有头一句明白。『功名夏后』是『夏后氏五十而贡』;我恰是五十岁登科的,这句验了。此下的话,全然不解。」陈礼道:「夫子是从不误人的,老爷收着,后日必有神验。况这诗上说『天府夔龙』,想是老爷升任直到宰相之职。」王员外被他说破,也觉得心里欢喜。说罢,荀员外下来拜了,求夫子判断。那乩笔半日不动,求的急了,运笔判下一个「服」字。陈礼把沙摊平了求判,又判了一个「服」字。一连平了三回沙,判了三个「服」字,再不动了。陈礼道:「想是夫子龙驾已经回天,不可再亵渎了。」又焚了一道退送的符,将乩笔、香炉、沙盘撤去,重新坐下。二位官府封了五钱银子,又写了一封荐书,荐在那新升通政司范大人家。陈山人拜谢去了。

  到晚,长班进来说:「荀老爷家有人到。」只见荀家家人挂着一身的孝,飞跑进来磕了头,跪着禀道:「家里老太太已于前月二十一日归天。」荀员外听了这话,哭倒在地。王员外扶了半日,救醒转来;就要到堂上递呈丁忧。王员外道:「年长兄,这事且再商议。现今考选科道在即,你我的资格,都是有指望的。若是报明了丁忧家去,再迟三年,如何了得?不如且将这事瞒下,候考选过了再处。」荀员外道:「年老先生极是相爱之意,但这件事恐瞒不下。」王员外道:「快吩咐来的家人把孝服作速换了,这事不许通知外面人知道,明早我自有道理。」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请了吏部掌案的金东崖来商议。金东崖道:「做官的人,匿丧的事是行不得的,只可说是能员,要留部在任守制,这个不妨。但须是大人们保举,我们无从用力。若是发来部议,我自然效劳,是不消说了。」两位重托了金东崖去。到晚,荀员外自换了青衣小帽,悄悄去求周司业、范通政两位老师,求个保举。两位都说:「可以酌量而行。」

  又过了两三日,都回复了来说:「官小,与夺情之例不合。这夺情,须是宰辅或九卿班上的官;倒是外官在边疆重地的亦可。若工部员外,是个闲曹,不便保举夺情。」荀员外只得递呈丁忧。王员外道:「年长兄,你此番丧葬需费。你又是个寒士,如伺支持得来?况我看见你不喜理这烦剧的事,怎生是好?如今也罢,我也告一个假,同你回去,丧葬之费数百金,也在我家里替你应用,这事才好。」荀员外道:「我是该的了,为何因我又误了年老先生的考选?」王员外道:「考选还在明年。你要等除服,所以担误。我这告假,多则半年,少只三个月,还赶的著。」

  当下荀员外拗不过,只得听他告了假,一同来家,替太夫人治丧。一连开了七日吊,司、道、府、县,都来吊纸。此时哄动薛家集。百十里路外的人,男男女女、都来看荀老爷家的丧事。集上申祥甫已是死了,他儿子申文卿袭了丈人夏总甲的缺,拿手本来磕头,看门效力。整正闹了两个月,丧事已毕。王员外共借了上千两的银子与荀家,作辞回京。荀员外送出境外,谢了又谢。王员外一路无话,到京才开了假,早见长班领着一个报录的人进来叩喜。

  不因这一报,有分教:贞臣良佐,忽为悖逆之人;郡守部曹,竟作逋逃之客。未知所报王员外是何喜事,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6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话说严监生临死之时,伸着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几个姪儿和些家人都来讧乱着问,有说为两个人的,有说为两件事的,有说为两处田地的,纷纷不一;只管摇头不是。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合家大口号哭起来,准备入殓,将灵柩停在第三层中堂内。

  次早着几个家人小厮满城去报丧。族长严振先,领着合族一班人来吊孝,都留着吃酒饭,领了孝布回去。赵氏有个兄弟赵老二在米店里做生意,姪子赵老汉在银匠店扯银炉,这时也公备个祭礼来上门。僧道挂起长幡,念经追荐。赵氏领着小儿子,早晚在柩前举哀。伙计、仆从、丫鬟、养娘,人人挂孝,门口一片都是白。

  看看闹过头七,王德、王仁科举回来了,齐来吊孝,留着过了一日去。又过了三四日,严大老官也从省里科举了回来。几个儿子都在这边丧堂里。大老爹卸了行李,正和浑家坐着,打点拿水来洗脸;早见二房里一个奶妈,领着一个小厮,手里捧着端盒和一个毡包,走进来道:「二奶奶顶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爹来家了,热孝在身,不好过来拜见。这两套衣服和这银子,是二爷临终时说下的,送与大老爹做个遗念。就请大老爹过去。

  严贡生打开看了,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齐臻臻的二百两银子,满心欢喜,随向浑家封了八分银子赏封,递与奶妈,说道:「上覆二奶奶,多谢,我即刻就过来。」打发奶妈和小厮去了,将衣裳和银子收好,又细问浑家,知道和儿子们都得了他些别敬,这是单留与大老官的。问毕,换了孝巾,系了一条白布的腰绖。走过那边来。到柩前叫声「老二」干号了几声,下了两拜。赵氏穿着重孝,出来拜谢;又叫儿子磕伯伯的头,哭着说道:「我们苦命!他爷半路里丢了去了,全靠大爷替我们做主!」严贡生道:「二奶奶,人生各禀的寿数。我老二已是归天去了,你现今有恁个好儿子,慢慢的带着他过活,焦怎的?」赵氏又谢了,请在书房,摆饭请两位舅爷来陪。

  须臾,舅爷到了,作揖坐下。王德道:「令弟平日身体壮盛,怎么忽然一病就不能起?我们至亲的也不曾当面别一别,甚是惨然。」严贡生道:「岂但二位亲翁,就是我们弟兄一场,临危也不得见一面。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我们科场是朝廷大典,你我为朝廷办事,就是不顾私亲,也还觉得于心无愧。」王德道:「大先生在省,将有大半年了?」严贡生道:「正是。因前任学台周老师举了弟的优行,又替弟考出了贡。他有个本家在这省里住,是做过应天巢县的,所以到省去会会他。不想一见如故,就留着住了几个月,又要同我结亲,再三把他第二个令爱许与二小儿了。 」王仁道:「在省就住在他家的么?」严贡生道:「住在张静斋家。他也是做过县令,是汤父母的世姪;因在汤父母衙门里同席吃酒认得,相与起来。周亲家家,就是静斋先生执柯作伐。」王仁道 「可是那年同一位姓范的孝廉同来的?」严贡生道:「正是。」王仁递个眼色与乃兄道:「大哥,可记得就是惹出回子那一番事来的了。」王德冷笑了一声。

  一会摆上酒来,吃着又谈。王德道:「今岁汤父母不曾入帘?」王仁道:「大哥,你不知道么?因汤父母前次入帘,都取中了些陈猫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时目,所以这次不曾来聘。今科十几位帘官,都是少年进士,专取有才气的文章。」严贡生道:「这倒不然。才气也须是有法则。假若不照题位,乱写些热闹话,难道也算有才气不成?就如我这周老师,极是法眼,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则的老手。今科少不得还在这几个人内中。」严贡生说此话,因他弟兄两个在周宗师手里都考的是二等。二人听这话,心里明白,不讲考校的事了。酒席将阑,又谈到前日这一场官事:「汤父母着实动怒,多亏令弟看的破,息下来了。」严贡生道:「这是亡弟不济。若是我在家,和汤父母说了,把王小二、黄梦统这两个奴才,腿也砍折了!一个乡绅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王仁道:「凡事这是厚道些好。」严贡生把脸红了一阵,又彼此劝了几杯酒。奶妈抱着哥子出来道:「奶奶叫问大老爹,二爷几时开丧?又不知今年山向可利,祖茔里可以葬得,还是要寻地?费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爷商议。」严贡生道:「你向奶奶说,我在家不多时耽搁,就要同二相公到省里去周府招亲。你爷的事,托在二位舅爷就是。祖茔葬不得,要另寻地。等我回来斟酌。」说罢,叫了扰,起身过去。二位也散了。

  过了几日,大老爷果然带着第二个儿子往省里去了。赵氏在家掌管家务,真个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童仆成群,牛马成行,享福度日。不想皇天无眼,不佑善人,那小孩子出起天花来,发了一天热,医生来看,说是个险症,药里用了犀角、黄连、人牙,不能灌浆,把赵氏急的到处求神许愿,都是无益。到七日上,把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赵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并且比不得哭二爷,直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打发孩子出去。叫家人请了两位舅爷来商量,要立大房里第五个姪子承嗣。二位舅爷踌躇道:「这件事,我们做不得主。况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儿子是他的,须是要他自己情愿,我们如何硬做主?」赵氏道:「哥哥,你妹夫有这几两银子的家俬,如今把个正经主儿去了,这些家人小厮都没个投奔,这立嗣的事是缓不得的。知道他伯伯几时回来?间壁第五个姪子才十一二岁,立过来,还怕我不会疼热他,教导他?他伯娘听见这个话,恨不得双手送过来。就是他伯伯回来,也没得说。你做舅舅的人,怎的做不得主?」王德道:「也罢,我们过去替他说一说罢。」王仁道:「大哥,这是哪里话?宗嗣大事,我们外姓如何做得主?如今姑奶奶若是急得很,只好我弟兄两人公写一字,他这里叫一个家人连夜到省里请了大先生回来商议。」王德道:「这话最好,料想大先生回来也没得说。」王仁摇着头笑道: 「大哥,这话也且再看。是不得不如此做。」赵氏听了这话,摸头不着,只得依着言语,写了一封字,遣家人来富连夜赴省接大老爹。

  来富来到省城,问着大老爹的下处在高底街。到了寓处门口,只见四个戴红黑帽子的,手里拿着鞭子,站在门口;吓了一跳,不敢进去。站了一会,看见跟大老爹的四斗子出来,才叫他领了他进去。看见敞厅上,中间摆着一乘彩轿,彩轿傍边竖着一把遮阳,遮阳上帖着「即补县正堂」。四斗子进去请了大老爹出来,头戴纱帽,身穿圆领补服,脚下粉底皂靴。来富上前磕了头,递上书信。大老爹接着看了,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这里伺候。」来富下来,到厨房里,看见厨子在那里办席。新人房在楼上,张见摆的红红绿绿的,来富不敢上去。直到日头平西,不见一个吹手来。二相公戴着新方巾,披着红,簪着花,前前后后走着着急,问吹手怎的不来。大老爹在厅上嚷成一片声,叫四斗子快传吹打的!四斗子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八钱银子一班叫吹手还叫不动。老爹给了他二钱四分低银子,又还扣了他二分戥头,又叫张府里押着他来;他不知今日应承了几家,他这个时候怎得来?」大老爹发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来迟了,连你一顿嘴巴!」四斗子骨都着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说道:「从早上到此刻,一碗饭也不给人吃,偏生有这些臭排场!」说罢,去了。

  直到上灯时候,连四斗子也不见回来。抬新人的轿夫和那些戴红黑帽子的又催得狠。厅上的客说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时已到,且去迎亲罢。」将掌扇掮起来,四个戴红黑帽子的开道,来富跟着轿,一直来到周家。那周家敞厅甚大,虽然点着几盏灯烛,天井里却是不亮。这里又没有个吹打的,只得四个戴红黑帽子的,一递一声,在黑天井里喝道,喝个不了。来富看见,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喝了。周家里面有人吩咐道:「拜上严老爷,有吹打的就发轿,没吹打的不发轿。」正吵闹着,四斗子领了两个吹手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打打的,总不成个腔调。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周家闹了一会,没奈何,只得把新人轿发来了。新人进门,不必细说。

  过了十朝,叫来富同四斗子去写了两只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县的人。两只大船,银十二两,立契到高要付银。一只装的新郎、新娘,一只严贡生自坐。择了吉日,辞别亲家,借了一副「巢县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肃静」、「回避」的白粉牌,四根门枪,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开锣掌伞,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惧,小心伏侍。一路无话。

  那日将到高要县,不过二三十里路了,严贡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哕出许多清痰来。来富同四斗子,一边一个,架着膊子,只是要跌。严贡生口里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丢了去烧起一壶开水来。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声不倒一声的哼。四斗子慌忙同船家烧了开水,拿进舱来。严贡生将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方云片糕来,约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剥着吃了几片,将肚子揉着,放了两个大屁,登时好了。剩下几片云片糕,阁在后鹅口板上,半日也不来查点。那掌舵驾长害馋痨,左手扶着舵,右手拈来,一片片的送在嘴里了。严贡生只作不看见。

  少刻,船拢了马头。严贡生叫来富速叫他两乘轿子来,摆齐执事,将二相公同新娘先送了家里去;又叫些马头上人来把箱笼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来讨喜钱。严贡生转身走进舱来,眼张失落的,四面看了一遭,问四斗子道:「我的药往哪里去了?」四斗子道:「何曾有什药?」严贡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药?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刚才船板上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胆就吃了。」严贡生道:「吃了好贱的云片糕!你晓得我这里头是些什么东西?」掌舵的道:「云片糕无过是些瓜仁、核桃、洋糖、面粉做成的了,有什么东西?」严贡生发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你这奴才!『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说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这几片,不要说值几十两银子,『半夜里不见了枪头子,攮到贼肚里』;只是我将来再发了晕病,却拿甚 药来医?你这奴才,害我不浅!」叫四斗子开拜匣,写帖子:「送这奴才到汤老爷衙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讲!」掌舵的吓了,陪着笑脸道:「小的刚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药,只说是云片糕。」严贡生道:「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

  说着,已把帖子写了,递给四斗子。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帮船家拦着。两只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齐道:「严老爷,而今是他不是,不该错吃了严老爷的药;但他是个穷人,就是连船都卖了,也不能赔老爷这几十两银子。若是送到县里,他哪里耽得住?如今只是求严老爷开恩,高抬贵手,恕过他罢。」​​严贡生越发恼得暴躁如雷。搬行李的脚子走过几个到船上来道:「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如是著紧的问严老爷要喜钱、酒钱,严老爷已经上轿去了。都是你们拦住那严老爷,才查到这个药。如今自知理亏,还不过来向严老爷跟前磕头讨饶!难道你们不赔严老爷的药,严老爷还有些贴与你不成?」众人一齐捺着掌舵的磕了几个头。严贡生转弯道:「既然你众人说,我又喜事匆匆,且放着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帐!不怕他飞上天去!」骂毕,扬长上了轿,行李和小厮跟着,一哄去了。船家眼睁睁看着他走去了。

  严贡生回家,忙领了儿子和媳妇拜家堂;又忙的请奶奶来一同受拜。他浑家正在房里抬东抬西,闹得乱哄哄的。严贡生走来道:「你忙什么?」他浑家道:「你难道不知道家里房子窄鳖鳖?统共只得这一间上房,媳妇新新的,又是大家子姑娘,你不挪与他住?」严贡生道:「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二房里高房大厦的,不好住?」他浑家道:「他有房子,为什的与你的儿子住?」严贡生道:「他二房无子,不要立嗣的?」浑家道:「这不成,他要继我们第五个哩。」严贡生道:「这都由他么?他算是个什么东西!我替二房立嗣,与他什么相干?」他浑家听了这话,正摸不着头脑。只见赵氏著人来说:「二奶奶听见大老爷回家,叫请大老爷说话。我们二位舅老爷,也在那边。」严贡生便走过来,见了王德、王仁,之乎也者了一顿,便叫过几个管事家人来吩咐:「将正宅打扫出来,明日二相公同二娘来住。」赵氏听得,还认他把第二个儿子来过继,便请舅爷,说道:「哥哥,大爷方才怎样说?媳妇过来,自然在后一层;我照常住在前面,才好早晚照顾。怎倒叫我搬到那边去?媳妇住着正屋,婆婆倒住着厢房,天地世间,也没有这个道理!」王仁道:「你且不要慌,随他说着,自然有个商议。」说罢,走出去了。彼此谈了两句淡话,又吃了一杯茶。王家小厮走来说:「同学朋友候著作文会。」二位作别去了。

  严贡生送了回来,拉一把椅子坐下,将十几个管事的家人都叫了来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过来承继了,是你们的新主人,须要小心伺候。赵新娘是没有儿女的,二相公只认得他是父妾,他也没有还占着正屋的。吩咐你们媳妇子把群屋打扫两间,替他搬过东西去;腾出正屋来,好让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个嫌疑:二相公称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爷』、『二奶奶』。再过几日,二娘来了,是赵新娘先过来拜见,然后二相公过去作揖。我们乡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差错不得的。你们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账目,都连夜攒造清完,先送与我逐细看过,好交与二相公查点。比不得二老爹在日,小老婆当家,凭着你们这些奴才朦胧作弊!此后若有一点欺隐,我把你这些奴才,三十板一个,还要送到汤老爷衙门里追工本饭米哩!」众人 诺下去,大老爹过那边去了。

  这些家人、媳妇,领了大老爹的言语,来催赵氏搬房;被赵氏一顿臭骂,又不敢就搬。平日嫌赵氏装尊作威作福,这时偏要领了一班人来房里说:「大老爹吩咐的话,我们怎敢违拗?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他若认真动了气,我们怎样了得?」赵氏号天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足足闹了一夜。次日,一乘轿子,抬到县门口,正值汤知县坐早堂,就喊了冤。知县叫补进词来,次日发出「仰族亲处覆。」

  赵氏备了几席酒,请来家里。族长严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乡约,平日最怕的是严大老官,今虽坐在这里,只说道:「我虽是族长,但这事以亲房为主。老爷批处,我也只好拿这话回老爷。」那两位舅爷,王德、王仁,坐着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总不置一个可否。那开米店的赵老二、扯银炉的赵老汉,本来上不得台盘;才要开口说话,被严贡生睁开眼睛,喝了一声,又不敢言语了。两个人自心里也裁划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儿两个,把我们不偢不睬;我们没来由,今日为他得罪严老大,『老虎头上扑苍蝇』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把个赵氏在屏风后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见众人都不说话,自己隔着屏风请教大爷,数说这些从前已往的话。数了又哭,哭了又数;捶胸趺脚,号做一片。严贡生听着,不耐烦道:「像这泼妇,真是小家子出身!我们乡绅人家,哪有这样规矩!不要恼犯了我的性子,揪着头发,臭打一顿,登时叫媒人来领出发嫁!」赵氏越发哭喊起来,喊的半天云里都听见,要奔出来揪他,撕他,是几个家人媳妇劝住了。众人见不是事,也把严贡生扯了回去。当下各自散了。

  次日,商议写覆呈。王德、王仁说:「身在黉宫,片纸不入公门。」不肯列名。严振先只得混帐覆了几句话,说:「赵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的;据严贡生说与律例不合,不肯叫儿子认做母亲,也是有的。总候大老爷天断。」那汤知县也是妾生的儿子,见了覆呈道:「『律设大法,理顺人情』,这贡生也忒多事了!」就批了个极长的批语,说: 「赵氏既扶过正,不应只管说是妾。如严贡生不愿将儿子承继,听赵氏自行拣择,立贤立爱可也。」严贡生看了这批,那头上的火直冒了有十几丈,随即写呈到府里去告。府尊也是有妾的,看着觉得多事,仰高要县查案。知县查上案去,批了个「如详缴」。严贡生更急了,到省赴按察司一状。司批:「细故赴府县控理。」严贡生没法了,回不得头。想道:「周学道是亲家一族,赶到京里,求了周学道在部里告下状来,务必要正名分!」

  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多年名宿,今番又掇高科;英俊少年,一举便登上第。不知严贡生告状得准否,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5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话说众回子因汤知县枷死了老师夫,闹将起来,将县衙门围的水泄不通,口口声声只要揪出张静斋来打死。知县大惊,细细在衙门里追问,才晓得是门子透风。知县道:「我至不济,到底是一县之主,他敢怎地我?设或闹了进来,看见张世兄,就有些开交不得了。如今须是设法先把张世兄弄出去,离了这个地方上才好。」忙唤了几个心腹的衙役进来商议。幸得衙门后身紧靠着北城,几个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绳子把张、范二位系了出去。换了蓝布衣服、草帽、草鞋,寻一条小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连夜找路回省城去了。

  这里学师、典史,俱出来安民,说了许多好话,众回子渐渐的散了。汤知县把这情由细细写了个禀帖,禀知按察司。按察司行文书檄了知县去。汤奉见了按察司,摘去纱帽,只管磕头。按察司道:「论起来,这件事你汤老爷也忒孟浪了些。不过枷责就罢了,何必将牛肉堆在枷上?这个成何刑法?但此刁风也不可长,我这里少不得拿几个为头的来尽法处置。你且回衙门去办事。凡事须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汤知县又磕头说道:「这事是卑职不是。蒙大老爷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后知过必改。但大老爷审断明白了,这几个为头的人,还求大老爷发下卑县发落,赏卑职一个脸面。」按察司也应承了。知县叩谢出来,回到高要。过了些时,果然把五个为头的回子问成奸民挟制官府,依律枷责,发来本县发落。知县看了来文,挂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摇大摆出堂,将回子发落了。

  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过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押着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与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子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你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哪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知县喝过一边,带那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什么名字?」那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写立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走上街来,遇着个乡里的亲眷,他说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问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当时拿回借约,好让他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驴和米同稍袋 叫人短了家去,还不发出纸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太老爷做主!」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其实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须不好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卷卷行李,一溜烟走急到省城去了。

  知县准了状子,发房出了差,来到严家,严贡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会严二老官。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有十多万银子。严致和见差人来说了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子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忙着小厮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

  他两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府学廪膳生员;一个叫王仁,是县乐廪膳生员。都做着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听见妹丈请,一齐走来。严致和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现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样料理?」王仁笑道:「你令兄平日常说同汤公相与的,怎地这一点事就吓走了?」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了;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这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外去寻他?他也不肯回来。」王仁道:「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不与你相干。」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他们做事,只拣有头发的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如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央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了,众人递个拦词,便歇了。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央人,就是我们愚兄弟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也还与王家,再折些须银子给他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一天的事,都 有了。」严致和道:「老舅怕不说的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人,几个舍姪,就像生狼一般,一总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你令嫂、令姪拗着,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王姓的;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纸笔与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落台,才得耳跟清静。」

  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得停妥。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过了几日,整治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拿班做势,在馆里又不肯来。严致和吩咐小厮去说:「奶奶这些时心里有些不好。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严致和即迎进厅上。吃过茶,叫小厮进去说了。丫鬟出来请二位舅爷。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粟子,办围碟。见他哥哥进来,丢了过来拜见。奶妈抱着妾出的小儿子,年方三岁,带着银项圈,穿着红衣服,来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个丫鬟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舅爷。」二位连忙道:「不劳罢。」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上席。

  叙些闲话,又提起严致中的话来。王仁笑着问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大老那宗笔下,怎得会补起廪来的?」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来,本是个吏员出身,知道什么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发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在他家扰过一席。」王德愁着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什么模样。」严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 ,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的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花梨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来。」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行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个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几十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的重将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并不见效。看看卧床不起,生儿子的妾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着哭泣,哭了几回。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痴了,各人的寿数,哪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什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自古说: 『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着眼泪,日逐煨药煨粥,寸步不离。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鬟道:「赵家的哪里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次日晚间,赵氏又哭着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

  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议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着,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声令妹。」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着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掉下泪来道:「你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与二位老舅做个遗念。」因把小厮都叫出去,开了一张橱,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与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遗念。」交毕,仍旧出来坐着。外边有人来候,严致和去陪客去了,回来见两位舅爷哭得眼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忽忽,疑惑不清,枉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着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作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都请到了,趁舍妹眼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交与,二位义形于色去了。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姪子,一个也不到。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严监生戴着方巾,穿着青衫,被了红紬;赵氏穿着大红,戴了赤金冠子,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恳切。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鬟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丈、妹子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磕了主人、主母的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姐姐,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行礼已毕,大听、二厅、书房、内堂屋官客并堂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听陪着客,奶妈慌忙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了气了。」严监生哭着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着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着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散发,满地打滚,哭的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管家都在厅上,堂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起哥子来。拿一搭麻替他披着。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天才亮了。灵柩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进来参了灵,各自散了。

  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戴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议礼已定,报出丧去。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

  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一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

  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奶妈带着哥子坐在底下。吃了几杯酒,严监生掉下泪来,指着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铺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姐姐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与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赵氏道:「你也莫要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哪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把人吃;穿不成的,也要把人穿。这些银子,彀做什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费用掉了,到开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好事,剩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是送与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该的。」严监生听着他说。桌子底下一个猫就扒在他腿上,严监生一靴头子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里房内去,跑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一块,上面掉下一个大篾篓子来。近前看时,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篾篓横睡着。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着。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哪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聚积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哪里去了!」一回哭着,叫人扫了地。把那个干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着灵床子,又哭了一场。

  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着,每晚算帐,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不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哪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米汤,卧床不起。及到天气和暖,又强勉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后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着萧萧落叶打的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鬟扶起来勉强坐着。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就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着赵氏说道:「这到是他的意思,说姐姐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与二位老舅添着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会得着了?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二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着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的安慰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不回头。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姪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已后,医生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上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姪子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姪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哪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妈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记念。」他听了这话,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

  只因这一句话,有分教:争田夺产,又从骨肉起戈矛;继嗣延宗,齐向官司进词讼。不知赵氏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4回 荐亡斋和尚吃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话说老太太见这些家伙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觉欢喜,痰迷心窍,昏绝于地。家人、媳妇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请老爷进来。范举人三步作一步走来看时,连叫母亲不应,忙将老太太抬放床上,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老太太这病是中了脏,不可治了。」连请了几个医生,都是如此说,范举人越发慌了。夫妻两个,守着哭泣,一面制备后事。挨到黄昏时分,老太太奄奄一息,归天去了。合家忙了一夜。

  次日,请将阴阳徐先生来写了七单,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该请僧人追荐。大门上挂了白布球;新贴的厅联都用白纸糊了。合城绅衿都来吊唁。请了同案的魏好古,穿着衣巾,在前厅陪客,胡老爹上不得台盘,只好在厨房里,或女儿房里,帮着量白布、秤肉,乱窜。

  到得二七过了,范举人念旧,拿了几两银子,交与胡屠户,托他仍旧到集上庵里请平日相与的和尚做揽头,请大寺八众僧人来念经,拜「梁皇忏」,放焰口,追荐老太太生天。屠户拿着银子,一直走到集上庵里滕和尚家。恰好大寺里僧官慧敏也在那里坐着。僧官因有田在左近,所以常在这庵里起坐。滕和尚请屠户坐下,言及:「前日新中的范老爷得病在小庵里,那日贫僧不在家,不曾候得;多亏门口卖药的陈先生烧了些茶水,替我做个主人。」胡屠户道:「正是,我也多谢他的膏药。今日不在这里?」滕和尚道:「今日不曾来。」又问道:「范老爷那病随即就好了,却不想又有老太太这一变。胡老爹这几十天想总是在哪里忙?不见来集上做生意。」胡屠户道:「可不是么?自从亲家母不幸去世,合城乡绅,哪一个不到他家来?就是我主顾张老爷、周老爷,在那里司宾,大长日子,坐着无聊,只拉着我说闲话,陪着吃酒吃饭;见了客来,又要打躬作揖,累个不了。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耐烦作这些事!欲待躲着些,难道是怕小婿怪!惹绅衿老爷们看乔了,说道:『要至亲做什么呢?』」说罢,又如此这般把请僧人做斋的话说了。和尚听了,屁滚尿流,慌忙烧茶,下面;就在胡老爹面前转托僧官去约僧众,并备香、烛、纸马、写法等事。胡屠户吃过面去。

  僧官接了银子,才待进城,走不到一里多路,只听得后边一个人叫道:「慧老爷,为什么这些时不到庄上来走走?」僧官忙回过头来看时,是佃户何美之。何美之道:「你老人家这些时这等财忙!因甚事总不来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来,只因城里张大房里想我屋后那一块田,又不肯出价钱,我几次回断了他。若到庄上来,他家那佃户又走过来嘴嘴舌舌,缠个不清。我在寺里,他有人来寻我,只回他出门去了。」何美之道:「这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无事,且到庄上去坐坐。况且老爷前日煮过的那半只火腿,吊在灶上,已经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消缴了他罢。今日就在庄上歇了去,怕怎的?」和尚被他说的口里流涎,那脚由不得自己,跟着他走到庄上。何美之叫浑家煮了一只母鸡,把火腿切了,酒舀出来荡着。和尚走热了,坐在天井内,把衣服脱了一件,敞着怀,腆着个肚子,走出黑津津一头一脸的肥油。

  须臾,整理停当,何美之捧出盘子,浑家拎着酒,放在桌子上摆下。和尚上坐,浑家下陪,何美之打横,把酒来斟。吃着,说起三五日内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斋。何美之浑家说道:「范家老奶奶,我们自小看见他的,是个和气不过的老人家;只有他媳妇儿,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那日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夏天靸着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来,听见说做了夫人,好不体面。你说哪里看人去!」正吃得兴头,听得外面敲门甚凶,何美之道:「是谁?」和尚道:「美之,你去看一看。」何美之才开了门,七八个人一齐拥了进来。看见女人、和尚一桌子坐着,齐说道:「好快活,和尚、妇人,大青天白日调情!好僧官老爷!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胡说!这是我田主人!」众人一顿骂道:「田主人?连你婆子都有主儿了!」不由分说,拿条草绳,把和尚精赤条条,同妇人一绳捆了,将个杠子,穿心抬着,连何美之也带了。来到南海县前一个关帝庙前戏台底下,和尚同妇人拴做一处。候知县出堂报状。众人押着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报与范府。

  范举人因母亲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忍耐不得,随即拿帖子向知县说了。知县差班头将和尚解放,女人着交美之领了家去;一班光棍带着,明日早堂发落。众人慌了,求张乡绅帖子在知县处说情,知县准了,早堂带进,骂了几句,扯一个淡,赶了出去。和尚同众人倒在衙门口用了几十两银子。僧官先去范府谢了,次日方带领僧众来铺结坛场,挂佛像,两边十殿阎君。吃了开经面,打动铙钹、叮当,念了一卷经,摆上早斋来。八众僧人,连司宾的魏相公,共九位,坐了两席。才吃着,长班报:「有客到!」魏相公丢了碗出去迎接进来,便是张、周两位乡绅,乌纱帽,浅色员领,粉底皂靴。魏相公陪着一直拱到灵前去了。内中一个和尚向僧官道:「方才进去的,就是张大房里静斋老爷。他和你是田邻,你也该过去问讯一声才是。」僧官道:「也罢了!张家是什么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这一番是非,哪里是什么光棍?就是他的佃户。商议定了,做鬼做神,来弄送我;不过要簸掉我几两银子,好把屋后的那一块田卖与他!使心用心,反害了自身!落后县里老爷要打他庄户,一般也慌了,腆着脸,拿帖子去说,惹的县主不喜欢!」又道:「他没脊骨的事多哩!就像周三房里,做过巢县家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儿。三房里曾托我说媒,我替他讲西乡里封大户家,好不有钱。张家硬主张着许与方才这穷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进个学,又说他会作个什么诗词。前日替这里作了一个荐亡的疏,我拿了给人看,说是倒别了三个字。像这都是作孽!眼见得二姑娘也要许人家了,不知撮弄与个什么人!」说着,听见靴底响,众和尚挤挤眼,僧官就不言语了。两位乡绅出来,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众和尚吃完了斋,洗了脸和手,吹打拜忏,行香放灯,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闹了三昼夜,方才散了。光阴弹指,七七之期已过,范举人出门谢了孝。

  一日,张静斋来候问,还有话说。范举人叫请在灵前一个小书房里坐下,穿着衰绖,出来相见,先谢了丧事里诸凡相助的话。张静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们做子姪的理应效劳。想老伯母这样大寿归天,也罢了;只是误了世先生此番会试。看来,想是祖茔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范举人道:「今年山向不利,只好来秋举行。但费用尚在不敷。」张静斋屈指一算:「铭旌是用周学台的衔。墓志托魏朋友将就做一篇,却是用谁的名?其余殡仪、桌席、执事、吹打,以及杂用、饭食、破土、谢风水之类,须三百多银子。」正算着,捧出饭来吃了。张静斋又道:「三载居庐,自是正理;但世先生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边设法使用,似乎不必拘拘。现今高发之后,并不曾到贵老师处一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秋风一二。弟意也要去候敝世叔,何不相约同行?一路上车舟之费,弟自当措办,不须世先生费心。」范举人道:「极承老先生厚爱,只不知大礼上可行得?」张静斋道:「礼有经,亦有权,想没有什么行不得处。」范举人又谢了。

  张静斋约定日期,雇齐夫马,带了从人,取路往高要县进发。于路上商量说:「此来,一者见老师;二来,老太夫人墓志,就要借汤公的官衔名字。」不一日,进了高要城。那日知县下乡相验去了,二位不好进衙门,只得在一个关帝庙里坐下,那庙正修大殿,有县里工房在内监工。工房听见县主的相与到了,慌忙迎到里面客位内坐着,摆上九个茶盘来。工房坐在下席,执壶斟茶。吃了一回,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方巾阔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落腮胡子。那人一进了门,就叫把茶盘子撤了;然后与二位叙礼坐下。动问哪一位是张老先生,哪一位是范老先生。二人各自道了姓名。那人道:「贱姓严,舍下就在咫尺。去岁宗师案临,幸叨岁荐,与我这汤父母是极好的相与。二位老先生想都是年家故旧?」二位各道了年谊师生,严贡生不胜钦敬。工房告过失陪,那边去了。

  严家家人掇了一个食盒来,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开盒盖,九个盘子,都是鸡、鸭、糟鱼、火腿之类。严贡生请二位老先生上席,斟酒奉过来,说道:「本该请二位老先生降临寒舍。一来蜗居恐怕亵尊;二来就要进衙门去,恐怕关防有碍。故此备个粗碟,就在此处谈谈,休嫌轻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谒,倒先取扰。」严贡生道:「不敢,不敢。」立着要候干一杯。二位恐怕脸红,不敢多用,吃了半杯放下。严贡生道:「汤父母为人廉静慈祥,真乃一县之福。」张静斋道:「是;敝世叔也还有些善政么?」严贡生道:「老先生,人生万事,都是个缘法,真个勉强不来的。汤父母到任的那日,敝处阖县绅衿,公搭了一个彩棚,在十里牌迎接。弟站在彩棚门口。须臾,锣、旗、伞、扇、吹手、夜役,一队一队,都过去了。轿子将近,远远望见老父母两朵高眉毛,一个大鼻梁,方面大耳,我心里就晓得是一位凯弟君子。却又出奇:几十人在那里同接,老父母轿子里两只眼只看着小弟一个人。那时有个朋友,同小弟并站着,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问我:『先年可曾认得这位父母?』小弟从实说:『不曾认得。』他就痴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抢上几步,意思要老父母问他什么。不想老父母下了轿,同众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别处,才 得从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要不的。次日,小弟到衙门去谒见,老父母方才下学回来,诸事忙作一团,却连忙丢了,叫请小弟进去,换了两遍茶,就像相与过几十年的一般。」张乡绅道:「总因你先生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来自然时时请教。」严贡生道:「后来倒也不常进去。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汤父母容易不大喜会客,却也凡事心照。就如前月县考,把二小儿取在第十名,叫了进去,细细问他从的先生是哪个,又问他可曾定过亲事,着实关切!」范举人道:「我这老师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赏鉴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贺。」严贡生道:「岂敢,岂敢。」又道:「我这高要,是广东出名县分。一岁之中,钱粮、耗羡,花、布、牛、驴、渔船、田房 ,不下万金。」又自拿手在桌上画着,低声说道:「像汤父母这个作法,不过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时节,实有万金。他还有些枝叶,还用着我们几个要紧的人。」说着,恐怕有人听见,把头别转来望着门外。一个蓬头赤足的小使走了进来,望着他道:「老爷,家里请你回去。」严贡生道:「回去做什么?」小厮道:「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严贡生道:「他要猪,拿钱来!」小厮道:「他说猪是他的。」严贡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罢。我就来。」那小厮又不肯去。张、范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竟请回罢。」严贡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这口猪原是舍下的……」才说得一句,听见锣响,一齐立起身来说道:「回衙了。」

  二位整一整衣帽。叫管家拿着帖子。向贡生谢了扰。一直来到宅门口,投进帖子去。知县汤奉接了帖子,一个写「世侄张师陆」,一个写「门生范进」,自心里沉吟道:「张世兄屡次来打秋风,甚是可厌;但这回同我新中的门生来见,不好回他。」吩咐快请。两人进来,先是静斋见过,范进上来叙师生之礼。汤知县再三谦让,奉坐吃茶,同静斋叙了些阔别的话;又把范进的文章称赞了一番,问道:「因何不去会试?」范进方才说道:「先母见背,遵制丁忧。」汤知县大惊,忙叫换去了吉服;拱进后堂,摆上酒来。席上燕窝、鸡、鸭,此外就是广东出的柔鱼、苦瓜,也做两碗。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县不解其故。静斋笑说:「世先生因尊制,想是不用这个杯箸。」知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箸来。范进又不肯举。静斋道:「这个箸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竹子的来,方才罢了。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曾备办。后来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元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因说道:「却是得罪的紧。我这敝教,酒席没有什么吃得,只这几样小菜,权且用个便饭。敝教只是个牛羊肉,又恐贵教老爷们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现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来牌票甚紧,衙门里都也莫得吃。」掌上烛来,将牌拿出来看着。一个贴身的小厮在知县耳跟前悄悄说了几句话,知县起身向二位道:「外边有个书办回话,弟去一去就来。」

  去了一时,只听得吩咐道:「且放在那里。」回来又入席坐下,说了失陪;向张静斋道:「张世兄,你是做过官的,这件事正该商之于你,就是断牛肉的话。方才有几个教亲,共备了五十斤牛肉,请出一位老师夫来求我,说是要断尽了,他们就没有饭吃,求我略松宽些,叫做『瞒上不瞒下』,送五十斤牛肉在这里与我。却是受得受不得?」张静斋道:「老世叔,这句话断断使不得的了。你我做官的人,只知有皇上,哪知有教亲?想起洪武年间,刘老先生……」汤知县道:「哪个刘老先生?」静斋道:「讳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进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静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读过的。后来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访普』的一般。恰好江南张王送了他一坛小菜,当面打开 ,都是些瓜子金。洪武圣上恼了,说道:『他以为天下事都靠着你们书生!』到第二日,把刘老先生贬为青田县知县,又用毒药摆死了。这个如何了得!」知县见他说的口若悬河,又是本朝确切典故,不由得不信;问道:「这事如何处置?」张静斋道:「依小侄愚见,世叔就在这事上出个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将这老师夫拿进来,打他几十个板子,取一面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张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胆之处。上司访知,见世叔一丝不苟,升迁就在指日。」知县点头道:「十分有理。」当下席终,留二位在书房住了。

  次日早堂,头一起带进来是一个偷鸡的积贼。知县怒道:「你这奴才,在我手里犯过几次,总不改业!打也不怕,今日如何是好!」因取过朱笔来,在他脸上写了「偷鸡贼」三个字,取一面枷枷了,把他偷的鸡,头向后,尾向前,捆在他头上,枷了出去。才出得县门,那鸡屁股里唰喇的一声,痾出一抛稀屎来,从头颅上淌到鼻子上,胡子沾成一片,滴到枷上。两边看的人都笑。第二起叫将老师夫上来,大骂一顿「大胆狗奴」,重责三十板,取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脸和颈子箍的紧紧的,只剩得两个眼睛,在县前示众。天气又热,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呜呼死了。众回子心里不伏,一时聚众数百人,鸣锣罢市,闹到县前来,说道:「我们就是不该送牛肉来,也不该有死罪!这都是南海县的光棍张师陆的主意!我们闹进衙门去,揪他出来,一顿打死,派出一个人来偿命!」

  只因这一闹,有分教:贡生兴讼,潜踪来到省城;乡绅结亲,谒贵竟游京国。未知众回子吵闹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3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众人多慌了,只道一时中了恶。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阴气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恶。」金有余道:「贤东,我扶着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里借口开水来灌他一灌。」行主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着,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众人道:「好了。」扶着立了起来。周进看着号板,又是一头撞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着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死了人,为什么这『号淘痛』,也是的?」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

  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膀子。他哪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在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什心事?为什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却是哭得利害。」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见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自因这一句话道着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为什么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那客人道:「监生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进场?中了,也不枉了今日这一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哪里有这一注银子?」此时周进哭的住了。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着我这几个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做官,哪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哪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什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又吃了几碗茶,周进再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余包办。周进又谢了众人和金有余。行主人替周进备一席酒,请了众位。金有余将着银子,上了藩库,讨出库收来。正直宗师来省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觉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里。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众人各各欢喜,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学师,典史。那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敛了分子,买了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欢团之类,亲自上县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荀老爹贺礼是不消说了。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设处。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在三甲,授了部属。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

  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蓝缕破烂的。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数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什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又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什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什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傍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

  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出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着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

  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我覆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着。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着,直望见门枪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着,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

  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什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荡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妆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俬,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什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什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怕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什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地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人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上子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什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这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什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跳驼子」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哪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他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复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彀你赏人!」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员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生,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范进道:「晚生徼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

  范进即将这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即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揝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 「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今日果 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着银丝鬏髻;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着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裙;督率着家人、媳妇、丫鬟,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哪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 」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鬟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个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人事。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会试举人,变作秋风之客;多事贡生,长为兴讼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第02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这集上有百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一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着水次。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个和尚住。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这庵里来同议。

  那时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齐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之事。到了早饭时候,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来与诸位见节,都还过了礼。申祥甫发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岁,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阿弥陀佛!受了十方的钱钞,也要消受。」又叫「诸位都来看看:这琉璃灯内,只得半琉璃油!」指着内中一个穿齐整些的老翁,说道:「不论别人,只这一位荀老爹,三十晚里还送了五十斤油与你。白白给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着小心,等他发作过了,拿一把铅壶,撮了一把苦丁茶叶,倒满了水,在火上燎得滚热,送与众位吃。

  荀老爹先开口道:「今年龙灯上庙,我们户下各家,须出多少银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亲家来一同商议。」正说着,外边走进一个人来,两只红眼边,一副锅铁脸,几根黄胡子,歪戴着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着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旧年新参的总甲。夏总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驴牵在后园槽上,卸了鞍子,将些草喂的饱饱的。我议完了事,还要到县门口黄老爹家吃年酒去哩。」吩咐过了和尚,把腿跷起一只来,自己拿拳头在腰上只管捶。捶着,说道:「俺如今倒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想这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哪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日骑着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亡人在路上打个前失,把我跌了下来,跌的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夏总甲道:「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爹,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黄老爹,我听见说,他从年里头就是老爷差出去了。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夏总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爹请。李老爹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爹家大厅上。」

  说了半日,才讲到龙灯上。夏总甲道:「这样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从前年年是我做头,众人写了功德,赖着不拿出来,不知累俺赔了多少。况今年老爷衙门里,头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兴龙灯,我料想看个不了,哪得功夫来看乡里这条把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得搭个分子,任凭你们哪一位做头。像这荀老爹,田地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分子派,这事就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当下捺着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派了,共二三两银子,写在纸上。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干、栗子、杂色糖,摆了两桌。尊夏老爹坐在首席,斟上茶来。

  申祥甫又说:「孩子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是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众人道:「俺们也有好几家孩子要上学。只这申老爹的令郎,就是夏老爹的令婿;夏老爹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也要人认得字。只是这个先生,须是要城里去请才好。」夏总甲道:「先生倒有一个。你道是谁?就是咱衙门里户总科提控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纪六十多岁。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他家顾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学,和咱镇上梅三相一齐中的。那日从学里师爷家迎了回来,小舍人头上戴着方巾,身上披着​​大红紬,骑着老爷棚子里的马,大吹大打,来到家门口。俺合衙门的人都拦着街递酒。落后请将周先生来,顾老相公亲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点了一本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 顾老相公为这戏,心里还不大喜欢,落后戏文内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发兆,方才喜了。你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众人都说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箸牛肉面吃了,各自散讫。

  次日,夏总甲果然替周先生说了,每年馆金十二两银子,每日二分银子在和尚家代饭,约定灯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

  到了十六日,众人将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备酒饭,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着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时候,周先生才来。听得门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进来。众人看周进时,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元色紬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紬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进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来和他相见。周进就问:「此位相公是谁?」众人道:「这是我们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进听了,谦让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进再三不肯。众人道:「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老实些罢」。梅玖回顾头来向众人道:「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就如女儿嫁人的:嫁时称为「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

  闲话休题。周进因他说这样话,倒不同他让了,竟僭着他作了揖。众人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摆两张桌子杯箸,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人谢了扰,一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箸,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时,一箸也不曾下。申祥甫道:「今日先生为什么不用肴馔?却不是上门怪人?」拣好的递了过来。周进拦住道:「实不相瞒,我学生是长斋。」众人道:「这个倒失于打点。却不知先生因甚吃斋。」周进道:「只因当年先母病中,在观音菩萨位下许的,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箸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着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着!」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一齐笑起来。周进不好意思。申祥甫连忙斟一杯酒道:「梅三相该敬一杯。顾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该罚不该罚!但这个话不是为周长兄,他说明了是个秀才。但这吃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进了学,老师送了丁祭的胙肉来,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计较了:大则降灾,小则害病。』只得就开了斋。俺这周长兄,只到今年秋祭,少不得有胙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众人说他发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厨下捧出汤点来,一大盘实心馒头,一盘油煎的扛子火烧。众人道:「这点心是素的,先生用几个。」周进怕汤不洁净,讨了茶来吃点心。

  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今日在哪里?何不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爹家吃酒去了。」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着实跑起来了,怕不一年要寻千把银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当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这几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盖的像天宫一般,好不热闹。」荀老爹向申祥甫道:「你亲家自从当了门户,时运也算走顺风。再过两年,只怕也要弄到黄老爹的意思哩。」申祥甫道:「他也要算停当的了。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怕还有做几年的梦。」梅相公正吃着火烧,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因问周进道:「长兄这些年考校,可曾得个什么梦兆?」周进道:「倒也没有。」梅玖道:「就是徼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 了下来,压在我头上,惊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彼时不知什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于是点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灯时候,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歇宿;向和尚说定,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

  直到开馆那日,申祥甫同着众人领了学生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众人各自散了。周进上位教书。晚间学生家去,把各家贽见拆开来看:只见荀家是一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代茶;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彀一个月饭食。周进一总包了,交与和尚收​​着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毬,每日淘气不了。周进只得捺定性子,坐着教导。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渐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河沿上望望。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也有几树桃花、柳树,红红绿绿,间杂好看。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雨下将起来。周进见下雨,转入门内,望着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这雨越下越大。却见上流头一只船冒雨而来。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篷,所以怕雨。将近河岸,看时,中舱坐着一个人,船尾坐着两个从人,船头上放着一担食盒。将到岸边,那人连呼船家泊船,带领从人,走上岸来。周进看那人时,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自己口里说道:「原来是个学堂。」周进跟了进来作揖。那人还了个半礼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进道:「正是。」那人问从者道:「和尚怎的不见?」说着,和尚忙走了出来道:「原来是王大爷。请坐。僧人去烹茶来。」向着周进道:「这王大爷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着,我去拿茶。」

  那王举人也不谦让,从人摆了一条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进下面相陪。王举人道:「你这位先生贵姓?」周进知他是个举人,便自称道:「晚生姓周。」王举人道:「去年在谁家作馆?」周进道:「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王举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首的?说这几年在顾二哥家做馆,不差不差。」周进道:「俺这顾东家,老先生也是相与的?」王举人道:「顾二哥是俺户下册书,又是拜盟的好弟兄。」须臾,和尚献上茶来吃了。周进道:「老先生的朱卷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进道:「老先生又过谦了。却是谁作的呢?」王举人道:「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日,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说:『我平日笔下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磕睡上来,伏着号板打一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里拿着一枝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帘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那时弟吓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这话回禀过大主考座师,座师就道弟该有鼎元之分。」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周进叫他阁着。王举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别的事。」周进只得上位批仿。王举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船家叫他伺候着,明日早走。」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着雨,耽搁一夜。」说着,就猛然回头,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觉就吃了一惊。一会儿咂嘴弄唇的,脸上做出许多怪物像。周进又不好问他,批完了仿,依旧陪他坐着。他就问道:「方才这小学生几岁了?」周进道:「他才七岁。」王举人道:「是今年才开蒙?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开蒙的时候,他父亲央及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发发兆,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

  王举人笑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弟今年正月初一日梦见看会试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说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县里没有这一个姓荀的孝廉,谁知竟同着这个小学生的名字。难道和他同榜不成!」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道:「可见梦作不得准!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哪里有什么鬼神!」周进道:「老先生,梦也竟有准的。前日晚生初来,会着集上梅朋友,他说也是正月初一日,梦见一个大红日头落在他头上;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王举人道:「这话更不作得准了。比如他进个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发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着的了?」彼此说着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自己坐着吃了,收下碗去。落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叫了安置,各自歇宿。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

  自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传为笑话。这些同学的孩子赶着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听见这话,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太老爷。把个荀老爹气得有口难分。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哪里是王举人亲口说这番话。这就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他个逢时遇节,他家多送两个盒子。俺前日听见说,荀家抄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又送了几回馒头、火烧。就是这些原故了!」众人都不喜欢,以此周进安身不牢;因是碍着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他,将就混了一年。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由著众人把周进辞了来家。

  那年却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一日,他姊丈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老舅,莫怪我说你。这读书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难了。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卖,差一个记帐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伙内,还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进听了这话,自己想:「『瘫子掉在井里,捞起也是坐。』有什亏负我?」随即应允了。

  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周进无事闲着,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晚间向姊夫说,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领着。行主人走进头门,用了钱的并无拦阻。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的门了。」进去两边号房门,行主人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进去看看。」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号板摆得齐齐整整,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

  只因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际会风云;终岁凄凉,竟得高悬月旦。未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


作者:﹝清 ‧ 吴敬梓 著﹞。五十五回版本。

《儒林外史》,是一部描绘知识分子群像的长篇讽刺小说。作品描写了深受八股毒害的儒生的种种荒诞与虚伪行为。贬抑、讽刺了假儒士和假名士,批判了当时败坏的世俗风气;塑造了少数远离功名、追求自由的真儒士和真名士形象,其中寄寓了作者的理想。《儒林外史》是中国古代讽刺文学的典范,开以小说直接评价现实生活之先河。可与薄伽丘、塞万提斯、巴尔扎克、狄更斯等人的作品相提并论,对世界现代文学也有深远影响,堪称世界文学名著。

阅读全文 »


卷40 ‧ 附:宋公明闹元宵杂剧

《贵耳集》、《瓮天脞语》纪事 即空观填词

第一折 提纲

  (末上)

  〔青玉案〕东风未放花千树,早吹陨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靥盈盈暗香去。众里寻香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李师师手破新橙,周待制惨赋离情。
  小旋风簪花禁苑,及时雨元夜观灯。


第二折 破橙

  (生扮周美成上 用支思韵)

  〔仙吕引子〕〔紫苏丸〕穷秀才学问不中使,是门庭那堪投止!甚因缘得逗女娇姿?总君王禁不住相思死。

  〔忆秦娥〕香馥馥,樽前有个人如玉。人如玉,翠翘金凤,内家装束。娇羞爱把眉儿蹙,逢人只唱相思曲。相思曲,一声声是,怨红愁绿。自家周邦彦,字美成,钱塘人氏。才学拟扬云,曾献《汴都》之赋;风流欺柳七,同传乐府之名。典册高文,不晓是翰墨林中大手;淫词艳曲,多认做繁华队里当家。只得混俗和光,偷闲寄傲。见作开封监税,权为吏隐金门。此间有个上厅行首李师师,乃是当今道君皇帝所幸。此女风情不凡,委是烟花魁首,亦且善能赏鉴,钟爱文人。小生蒙彼不弃,忝在相知。今日天气寒冷,料想官家不出来了,不免步至他家,取醉一回则个。(行介)

  〔仙吕过曲〕〔醉扶归〕他九重兀自关情事,我三生结下小缘儿,两字温柔是证明师。尽树起莺花帜,任奇葩开暖向南枝,这芳香自惹蜂蝶恣。

  (旦扮李师师上)

  〔前腔〕舞裙歌扇烟花市,便珠宫蕊殿,有甚参差?谁许轻来觑罘罳,须不是闲阶址!花衚衚排下个海神祠,破题儿先把君王试。

  奴家李师师是也。谁人在客堂中?上前看去。(相见介)呀!元来是周官人,甚风吹得到此?(生)小生心绪无聊,愿与贤卿一谈。想今日天气严寒,官家不出,故尔造访。(旦)既如此,小妹暖酒,与官人敌寒清话。丫鬟,取酒过来!

  (丑扮丫鬟持酒上)有酒。(旦送介)

  〔桂枝香〕高贤来至,撩人清思。俺这家门户呵!假饶终日喧阗,只算做黄昏独自。论知心有几?论知心有几?多情相视,甘当陪侍。

  (合)意孜孜,最是疼人处,吹灯带笑时。

  (生)

  〔前腔〕迂疏寒士,馋穷酸子。谢娘行眼底种情,早赏识胸中奇字。论知音有几?论知音有几?这般怜才谁似?办取志诚无二。(合前)(小生扮宋道君,道服带二内侍上)

  〔赚〕美玉于斯,微服潜行有所之。风流事,谁知王者必无私?(内侍喝)驾到!(生旦慌介)(旦)忙趋俟。(生)书生俏胆无双翅,(躲床下介)且向床阴作伏雌。(小生)听宣示,从容只对无迁次。(旦拜介)妾当万死,妾当万死!

  (小生)赐卿平身。(旦)愿官家万岁!(小生)爱卿坐了讲话。(旦谢恩介)圣驾光临,龙体劳顿,臣妾敢奉卮酒上寿。(内作乐,旦送酒介)(小生)朕有新物,可以下酒。(袖出橙介)(旦)芳香酷烈,此地所未有也。(小生)此江南初进到,与卿同之。(旦)容臣妾手破,以刀作虀,配盐下酒。(小生进酒介)

  〔棹角儿序〕这新橙芳香正滋,驿传来江南初至。须不是一骑红尘,也烦着几多星使。试看他下并刀,醮吴盐,胜金虀,同玉脍,手似凝脂。(吹笙合唱)寒威方肆,兽烟袅丝。笑欣欣调笙坐对,醉眼迷眵。

  (小生)酒兴已阑,朕将还宫矣。(旦)臣妾有一言,向官家敢道么?(小生)恕卿无罪。(旦附耳,作低唱)

  〔前腔〕问今宵谁行侍私?(小生笑介)不要管他。(旦)这些时犹烦唇齿。听严城鼓已三挝,六街中少人行止。试看他露霜浓,骑马滑;到不如休,回去,着甚嗟咨?(合前)

  (小生)爱卿爱朕,言之有理。传与内侍,明早还宫。(搂旦肩介)

  〔尾声〕留侬此处欢情恣,抵多少昭阳殿里梦回时。(合)怎知道,行雨行云在别一司。(同下)

  (生作床下出介)奇哉,奇哉!吓杀我也!侥幸杀我也!你看他剖橙而食,促膝而谈,欲去欲留,相调相谑。若中史官在旁,也该载入起居注了。小臣何缘,得以亲见亲闻?不免将一时光景,作一新词,以记其事。(词寄《少年游》念介)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词已写完,明日与师师看了,以博一笑。

  〔皂罗袍〕偶到阳台左次,遇东皇雨露,正洒旁枝。新橙剖出傲霜姿,玉笙按就纤纤指。低声厮诨,含娇带嗤。不如休去,殷勤致辞,怕官家不押个鸳鸯字?未许流莺过院墙,天家于此赋《高唐》。

  大鹏飞在梧桐上,自有旁人说短长。


第三折 讯灯

  (外扮宋公明领从人上 用江阳韵)

  〔中吕引子〕〔粉蝶儿〕四海无人,谁知俺满怀忠壮!这些时且自埋藏,借山东烟水寨,三关兴旺。问谁当?这横行一时无两。

  一水洼中能出令,万山深处自鸣金。包身义胆奇男子,也自称名在绿林。我乃山东宋江,表字公明。现为梁山寨主,替天行道。人多称我为及时雨。目下天气严寒,不知山下有甚事体。且待众兄弟到来,试问则个。(众扮梁山泊好汉,净扮李逵,照常上场诗,通姓名,相见介)(外)众兄弟,山下有甚事来?(众)启哥哥得知,朱贵酒店里拿得一班莱州府灯匠,往东京进灯的。未敢擅便,押在关前听令。(外)休得要惊吓他,押上堂来我问咱。(众)得令。(杂扮灯匠挑灯上)朝为田舍郎,献灯忠义堂。寨主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众)灯匠当面。

  (外)

  〔中吕过曲〕〔尾犯序〕率土戴君王。岂是吾侪,不晓伦常?诌佞盈朝,致闾阎尽荒。灯匠,无非是繁华景物,才显出精工伎俩。争知道,脂膏尽处,黄雀觑螳螂!(杂叩头介)

  〔前腔换头〕应当,灯铺乃官行。里甲排门,痛比钱粮。今年官家大张灯火,庆赏元宵,着落本州解造五架好灯。这灯呵!妙手雕镂,号玲珑玉光。(外)我多取了你的,你待如何?(杂)惊惶!若还是山中尽取,难销破京师业帐。(作悲介)从何处,重寻儿女,更一度哭爹娘!

  (外)听之可伤!我逗你耍来。若取了你的,恐怕你吃苦,不当稳便。只取你小的一架,值多少价钱?(杂)本钱二十两。大王跟前,不敢说价。(外)就与你二十两。其余的你们自解官。(杂)多谢大王。双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下)(外)众兄弟,据灯匠所言,京师十分好灯,我欲往看一遭。

  〔前腔换头〕京华靡丽乡。少长山东,未得徜徉。改换规模,到天边日旁。

  (众)斟量,若还遇风波竞险,须难免干戈闹嚷。分明是,龙居浅地,索是要提防。

  (外)我日间只在客店里藏身,夜晚入城看灯,不足为虑。且听我分拨:我与柴进、戴宗、燕青一路,史进与穆弘一路,鲁智深与武松一路,朱仝与刘唐一路。只此四路人,暗地相随,缓急策应。其余兄弟,尽数在家守寨。(净李逵云)说东京好灯,我也要去走一遭。(外)你如何去得?(净)我如何去不得?(外)你生性不善,面庞丑恶。(净)几曾见我那里吓杀了别人家大的小的?若不带我去,我独自一个先赶到东京,杀他一场,大家看不安稳。(外)既然要去,只打扮做伴当,跟随着我,不许惹事便了。

  〔前腔〕王都本上邦。须胜似军州,马壮人强。此去私游,要行踪敛藏。(众)须仗,一队队分行布摆,一步步回头顾望。从今日,长安梦里,搅起是非场。

  (外)明日黄道吉日,就此起行。(众)得令。

  且解征袍脱茜巾,洛阳如锦旧知闻。
  相逢何用通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

  (众调阵下)


第四折 词忤

  (旦扮李师师上 用庚青韵)

  〔南吕过曲〕〔一江风〕是生来落得排场胜,那个曾红定?但相逢便有姻缘,暮雨朝云,暂主巫山令。嫦娥不恁撑,君王取次行。是风流占尽无余剩。妾身李师师。前日正与周美成饮笑,恰遇官家到来,仓忙避在床下。后来官家语言动止,尽为美成所见。美成填作一词,眼前说话,尽作词中佳料。似此才人,真堪爱敬。今日无事在此,且把此词展玩一遍则个。(小生道服,扮道君上)

  〔前腔〕离宫闱喜踏闲花径,种下风流性。但相从可意冤家,别样温柔,反似多侥幸。知他是怎生?拚倾若个城。任朝端絮不了穷三圣。

  已到师师家了。师师那里?(旦迎驾介)臣妾候迎圣驾,愿官家万岁!(小生)赐卿平身。爱卿,朕因元宵将近,暂息万机。乘此清闲,访卿夜话。(旦)臣妾洁除几席,专候驾临。(小生看案上介)爱卿在此看些甚么?(见词介)原来是一首词。(念前词介)此乃前日与卿晚夕的光景,何人隐括入词?(旦)不敢隐瞒,实出周邦彦之笔。(小生)周邦彦为何知得这等亲切,似目见耳闻的一般?(旦)臣妾万死。前日偶与周邦彦在此闲话,适遇驾到,邦彦无处躲避,窜伏床下。故彼时官家与臣妾举动言语,悉被窥见,作此词以纪其事。(小生怒介)轻薄如此,可恨!可恨!

  〔锁寒窗〕是何方劣相酸丁,混入花丛举止轻!看论黄数黑,画景描形。机关逗处,唇枪厮逞。怎当他风狂行径!(合)思量直恁不相应,便早遣离神京。

  (旦跪介)邦彦之罪,皆臣妾之罪也。望天恩宽宥!(起介)

  〔前腔〕念他们白面书生,得见天颜喜倍增。任一时风欠,写就新声。知他那是,违条干令?总歌讴太平时境。(合)思量有恁不相应,便早遣离神京?

  (小生)这个断难饶他。明日分付开封府,逐他出城便了。

  (旦)一曲新词话不投,(小生)明朝谪遣向边州。

  (合)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第五折 闯禁

  (末儒巾扮柴进,贴小帽扮燕青,同上 用齐微韵)

  (末)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则俺是梁山泊上第十位头领,小旋风柴进。这个兄弟,是第三十六位头领,浪子燕青。随俺哥哥宋公明下山,到东京看灯。哥哥在城外住下,俺和这个兄弟先进城来探听光景,做一番细作。早已入城来了也。

  〔北正宫〕〔端正好〕却离了水云乡,早来到繁华地。路旁人不索猜疑,满朝中不及俺那山间位,衠一味怀忠义。

  (贴)哥哥,来到东华门外。你看,街上的人好不多也!(末)

  〔滚绣球〕景色奇,士女齐。满街衢游人如蚁,大多来肉眼愚眉。(手指介)兄弟,你看那戴翠花,着锦衣,一班儿纷纷济济,走将来别是容仪。多管是堂中珠履三千客,须不似山上兜鍪八面威,煞有跷蹊。

  兄弟,俺到酒坊中坐下。你去看那锦衣花帽的,与我赚将一个来者。(贴)理会得。(丑扮王班直上)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俺乃穿宫班直老王的便是。方才宫中承应出来,且到街上走一走。(贴迎揖介)观察,小人声喏!(丑作不认介)你是何人?咱不认得。(贴)小人的东人和观察是旧交,特使小人来相请。观察莫不姓张?(丑)俺自姓王。(贴)小人贪慌失措了。正是叫小人请王观察。(丑)你主人是谁?(贴)观察同小人去,见面就晓得。(丑)而今在那里?(贴)在这阁儿里。(走到介,对末云)请到王观察来了。(末迎介)

  〔倘秀才〕见说着良朋遇值,(揖介)忙举手当前拜礼。(丑还礼介)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愿求大名。(末笑介)俺是恁二十年前一旧知。这些时离别久,往来稀,今朝厮会。

  (丑想介)其实一时想不起。(末)小弟且不说,等兄长再想。想不出时,只是罚酒。(杂送酒肴上,末送酒介)

  〔滚绣球〕俺这里殷勤待举觞,尊兄且莫推。谁教你贵人忘记?辞不得罚盏淋漓。(丑)在下吃不得急酒,醉了须误了点名。(末)正要问兄长,头上为何戴这朵翠花?(丑)官家庆赏元宵,我们左右内外,共有二十四班,每班二百四十人,通共五千七百六十人。每人皆赐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个,凿着“与民同乐”四字,因此每日在这里点视,如有宫花锦袄,便能够入内里去。(末)小弟却不省得。元来是打扮乔,入内直。便饮一醉不妨。总无过随行逐队,料非关违误了军机。小的每,镟一杯热酒来,奉敬兄长者。(贴取酒下药介,末奉酒介)兄长饮此一杯,小弟敢告姓名。(丑)在下实想不起,愿求大名。(末灌酒介,丑饮介)(末)你早忘眼底人千里,且尽尊前酒一杯,则交我含笑微微。

  (丑作醉倒介)(末)早已麻倒了也!且脱他锦衣花帽下来,待俺穿戴了,充做入直的,到内里看一遭去。(换衣帽介)兄弟,你扶他去床上睡着。酒保来问时,只说这观察醉了,那官人出去未回。好生支吾者。(贴)不必分付,自有道理。(扶丑下)(末)俺如此服色进内去,料没挡拦也呵。(行介)

  〔倘秀才〕本是个水浒中魔君下世,权做了皇城内当筵傀儡。抵多少壮士还家尽锦衣。从此去,到宫闱,没些儿回避。

  呀,你看禁门上并无阻碍,一直到了紫宸殿。殿门上多有金锁锁着,进去不得。且转过凝晖殿。殿旁有路,转将入去,原来又是一个偏殿,牌上金书“睿思殿”三字。侧首一扇朱红槅子,且喜开着,不免闪将入去。

  〔滚绣球〕幸逢着殿宇开,闯入个锦绣堆。耀人睛帘垂翡翠,看不迭案满珠玑。则见架上签,尽典籍。奚超墨龙文象笔,薛涛笺子石端溪。御屏上山河一统皆图画,比及俺水泊三关也在范围。这的是帝王宏规。

  转过御屏后边,元来这是素面,却有几个大字在上,待我看者。(念介)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呀,好不利害也!

  〔叨叨令〕御屏上写得淋淋侵侵地,多是些绿林中一派参参差差讳。列两行墨印分分明明配,俺哥哥早占了高高强强位。(拔刀介)俺待取下来也么哥,俺待取下来也么哥!(作挖下走介)急抽身,且自慌慌忙忙退。

  已把四字挖下,急走出殿门回去者。

  〔滚绣球〕这事儿好骇惊,这事儿忒罕希。到那帝王家一同儿戏,俏一似出函关夜度鸣鸡。(贴上接介)哥哥来了也。看得如何?(末)且禁声,莫笑嘻,干着的一桩机密,免教他姓字高题。(将字与贴看介)略施万丈深潭计,已在骊龙颔下归。落得便宜。

  (贴)请问哥哥,这是甚么意思?(末)此处耳目较近,不便细说,到下处见了大哥,自知明白。且脱下衣帽咱。(换衣帽介)(贴)这人还未醒,把衣服交与店家罢。(叫介)酒保!(酒保上)官人有何分付?(末)俺和这王观察是兄弟,恰才他醉了,俺替他去内里点名了回来。他还未醒,俺却在城外住,恐怕误了城门。剩下的酒钱,多赏了你。他的服色号衣,多在这里,你等他醒来,交付还他。俺们自去了。(酒保)官人但请放心,男女自会伏侍。(笑介)这样好主顾,剩钱多赏了我。明日再来下顾一下顾。若要号衣用时,我在戏房中借一付与你。(下)(末)

  〔尾声〕俺入宫的俏冥冥已将望帝春心递,那醉酒的黑魆魆兀自庄周晓梦迷。却不道他是何人我是谁,借得宫花压帽低,天子门庭去复回,御墨鲜妍满袖携。少不得惊动官家心下疑,索尽宫中甚处追?空对屏儿三叹息,怎知俺小旋风爷爷亲身来看过了你?

  (同下)(丑吊场上)一觉好睡也。酒保,方才请我的官人那里去了?(内应)他见你醉了,替你去点了名回来,你还未醒。恐怕误了城门,他出城去了,留下号衣在此还你。(丑)好没来由!又不知姓张姓李,说是我的故人,请我吃得酩酊,敢是拐我当酒吃的?酒保,他会钞过不曾?(内)会钞过了。(丑)奇怪!酒钱又不欠,衣服又在此,他拐我甚么?我不是落得吃的了?看来我是个刷子,他也是个痴人。诗云:有人请吃酒,问着不开口。灌我醺醺醉,他自往外走。这样好主人,十番撞着九。好造化!好造化!(笑下)


第六折 折柳

  (生扮周美成上 用先天韵)

  〔双调引子〕〔捣练子〕愁脉脉,意悬悬,夺去微官不值的钱。只恨元宵将近矣,嫦娥从此隔天边。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下官周美成,只因今上微行妓馆,偶得窃窥,度一新词,致触圣怒。宣示蔡京丞相,着落开封府,要按发我课税不登。府尹说:“惟有此官,课额增羡。”蔡京道:“圣意如此,只索迁就屈坐。”劾上一本,随传圣旨:“周邦彦职事废弛,日下押出国门。”好不冤枉也!我想一官甚轻,不做也罢。只是元宵在即,良辰美景,万民同乐,独我一人不得与观。这也犹可,怎生撇得下心上李师师呵!他着人来说,要到十里长亭送我起程,敢待来也?(旦上)

  〔海棠春〕何处是离筵?举步心如箭。

  呀,美成已在此了。(相见介)(旦)官人,风波忽起,离别须臾。无限衷情,特来面语。(生)贤卿远至,足感深情。只是我事出无端,非意所料,这分别好难割舍呵!(旦)小妹聊具一杯,与君话别。(生)生受你。想小生呵!

  〔仙吕入双调过曲〕〔园林好〕书生命,随方受邅;书生态,无人见怜。投至得娘行缱绻,徯幸煞并香肩,平白地降灾愆。(旦)

  〔前腔〕遇君王,承恩最偏;遇多才,钟情更专。强消受皇躬垂眷,一谜里慕英贤,怎知道事相牵!(生)想那日呵!

  〔江儿水〕寒夜挑灯话,炉中火正燃。君王蓦地来游宴,躲避慌忙身还颤,眼睁睁馋口涎空咽,刬地芳心思展。(合)一曲新词,倒做了《阳关》三转。(旦)

  〔前腔〕当日心中事,君前不敢言。谁知魆地龙颜变,判案些时无情面。笑啼两下恩成怨,教我如何过遣!(合前)(生)

  〔五供养〕穷神活现,一个新橙,剖出冤缠。开封遵圣意,不论羡余钱。官评坐贬,端只为床头铨选。一霎分离去,怎俄延!(合)何日归来,旧家庭院?(旦)

  〔前腔〕君王不辨,扫煞风光,当甚传宣?知心从避地,无计可回天。奴身命蹇,禁不住泪痕如线。愁看元宵月,两地自为圆。(合前)

  (旦)君家以词得名,以词得罪。今日之别,岂可无词?(生)小生试吟一首,以纪折柳之情。(词寄《兰陵王》)(念介)“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惜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吹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玉交枝〕题词一遍,谢承他举贤荐贤。而今再把词来显,真个是旧病难痊。鸳鸯拆开为短篇,长吟只怕还重谴。(合)拚今宵孤身自眠,又何妨重重写怨!(旦)

  〔前腔〕心中生羡,看词章风流似前。虽经折挫留余喘,尚兀自挥洒联翩。本是连枝并头铁石坚,到做了伯劳东去西飞燕。(合前)

  (生)俺和你就此拜别。(拜介)(生)

  〔川拨棹〕辞卿面,记平时相燕婉。再不能整宿停眠,再不能整宿停眠。立斯须三生有缘。(合)怎教人着去鞭?任从他足不前。(旦)〔前腔换头〕诉不了离愁只自煎,揾不了啼妆只自湮。从此去度日如年,从此去度日如年,愿君家长途保全。(合前)(生)

  〔尾声〕临行执手还相恋,归向君王一句言,道床下人儿今去的远。

  一番清话又成空,满纸离愁曲未终。
  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第七折 赐环

  (贴扮燕青上 用齐微入声韵)

  〔商调引子〕〔绕地游〕来游上国,到处无人识,向章台寻消问息。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清风引出来。俺浪子燕青,前日随着柴大官人进城探路。被柴大官人计入禁苑,挖出御屏上四字。俺宋公明哥哥晓得官家时刻不忘,思量寻个关节,讨个招安。那角妓李师师,与官家打得最熟。今欲到他家饮一巡儿酒,看取机会,着我先去送贽见之礼。来到此间,不免扯个谎哄他。里面有人么?(丑扮妈妈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那个?(贴拜介)是我。(丑)小哥高姓?(贴)老娘忘了?小人是张乙的儿子张闲便是。从小在外,今日方归。老娘怎不认识了?(丑想介)你不是太平桥下的小张闲么?(贴)正是。(丑)你那里去了?许多时不见。(贴)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来看老娘。如今伏侍个山东梁客人,是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的财主,来此间做买卖。一者就赏元宵,二者要求娘子一面。怎敢说在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饮,称心满意。先送一百两金子为进见之礼,与娘子打些头面器皿。若得往来往来,还有罕物相送。(出礼物介)(丑看,伸舌介)好赤金也,火块一般的!只一件,我女儿今日为送周监税,出城去了,却不在家,怎么是好?(贴)少不得回来的,小人便闲坐一坐,等个回音。(小生上)

  〔绕地游后〕和风丽日,忆娇姿来相探觅,是光阴怎生闲得?

  自家道君皇帝便是。前日睿思殿上,失去了“山东宋江”四字,想城中必有奸细,已分付盘诘去了。心下好生不快,且与师师闲话去。(内喝)驾到!(丑慌介)官家来了,怎么好!女儿不在,谁人接待?张小乙哥,便与我支应一番则个。(贴)我正要认一认官家,借此机会上前答应去。(叩头介)男女万死,叩头陛下,愿陛下万岁!(小生)师师怎么不见?(贴)师师城外去了。(小生)你是何人?(贴)男女是师师中表兄弟,一向出外,今日回来。(小生)抬起头来我看。(贴抬头介)(小生)怪道也一般俊秀的。你既是师师兄弟,必有技艺。(贴)男女吹弹歌舞,多晓得些。(小生)赐卿平身,唱曲奉酒。(贴送酒。随意唱时曲一只介)(小生)此时已是更余,师师还未见到,可恼!可恼!(旦愁妆上)

  〔忆秦娥〕愁如织,归来别泪还频滴。还频滴,翠帏春梦,江南行客。(见介)(贴暗下)(小生)更余兀守方岑寂,何来俏脸添悲戚?添悲戚,向时淹润,这番狼藉。

  (怒介)你看啼痕满面,憔悴不胜。适自何来,意态如此?(旦)臣妾万死!臣妾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此,接待不及,臣妾罪当万死!(小生冷笑介)痴妮子!只是与那酸子相厚。这酸子轻口薄舌,专会做词。今日你去送别,曾有词否?从实奏来。(旦)有《兰陵王》调一词。(小生)你起来唱一遍看。(旦)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词为官家寿。(小生)使得。(旦送酒介)

  〔商调过曲〕〔二郎神〕柳阴直,在烟中丝丝弄碧。曾见隋堤凡几历,飘绵拂水,从来专送行色。无奈登临望故国,谁怜惜京华倦客!算长亭,年来岁去,柔条折过千尺。

  〔集贤宾〕闲寻旧日踪与迹,趁哀弦灯照离席。榆火梨花知在即,一霎时催了寒食。风高箭急,待回首,迢遥多驿。人在北,怎生不恨情堆积!〔琥珀猫儿坠〕萦回别浦,津堠已岑寂,冉冉斜阳春景极。念相携素手露桥笛。凄恻,前事沉思,暗泪空滴!

  (小生笑介)好词,好词!关情之处,令人泪落,真一时名手!怪不得他咬文嚼字。明日元宵佳节,正须好词,不免赦其罪犯,召他转来为大晟乐正,供应词章。传旨与两府施行去。(旦叩头介)如此,多谢天恩。(小生笑介)连你也欢喜了。

  〔尾声〕道一声赦也欢交集,词去词来还则是词上力。(旦)可正是成败萧何一笑值。

  (旦)新词动听不争多,成也萧何败也何。

  (小生)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下)

  (旦吊场)(丑引贴见旦介)小乙哥,过来见了姐姐。(旦)我正要问,这是那一个?(丑)儿,这是太平桥张小乙哥。他引了一个大财主,是山东梁员外,送了一百两金子为见礼,要与你吃一杯儿酒。因你未回,留他在此。恰遇圣驾到来,无人接待,亏得他认做了你的中表兄弟,支持答应,俄延这一会,等得你回来。也是个道地人儿!(贴)小人有幸,得瞻天表,且候着了娘子。小人回去回复员外,还着他几时来?(旦)明日是元宵,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却请员外过来少叙便是。(贴)小人理会得。正是:

  嫦娥曾有约,(丑、旦)明夜早些来。(同下)


第八折 狎游

  (外宋江上 用萧豪韵)

  〔双调引子〕〔梅花引〕留连客舍已元宵,谁能识恁根苗?(末柴进上)凭是宫庭,鱼服曾行到。(合)宿卫重重成底事?待看尽莺花春色饶。

  (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差之一时,失之千里。俺宋江不到东京看灯,怎晓得御屏上写下名字?亏得俺柴进兄弟取了出来。这两日闻得城门上堤防甚紧,却是人山人海,谁识得破?俺一来要进去观灯,二来要与当今打得热的李师师往来一番,觑个机会。昨日燕青兄弟已到他家,约定了今日,又兼得见了官家回来。俺想若得我宋江遇见,可不将胸中之事,表白一遍?讨得个招安,也不见得。(末)哥哥,招安也不是这样容易讨的。借这机会通些消息,或者有用,也未可知。目今且落得去游耍一番。(贴燕青上)欲赴天边约,须教月下来。哥哥,此时正好进城了。(外)我与柴大官人做伴,同去走遭。戴宗、李逵两个兄弟,扮做伴当,远远跟着便了。(同行介)

  〔仙吕入双调过曲〕〔六么令〕官街乱嘈,趁着人多,早过城壕。无人认识大英豪。齐胡混,醉酕醄。镇闻满市皆喧笑,镇闻满市皆喧笑。

  (贴)从此小街进去,便是李家瓦子了。(众行介)

  〔前腔〕笙歌院落,煞是撩人,一曲魂消。君王外宅贮多娇。灯光映,月轮高。画栏十二珠帘悄,画栏十二珠帘悄。(旦同鸨、女童上)〔前腔〕游人似潮,明日相期,佳客游遨。此时月色上花梢。(贴)近前去,把门敲。(旦出见,迎外、末介)(外、末)慕名特地来相造,慕名特地来相造。

  (相见礼介)(贴向旦指外介)这位就是员外。(旦)昨日张闲多谈大雅,又蒙厚赐;今辱左顾,绮阁生光。(外)山僻之客,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愿足。(旦)这位官人,是员外何人?(外)是表弟华巡简。(旦)多是贵客。夙世有缘,得遇二君,草草杯盘,以奉长者。(外)在下山乡,未曾见此富贵。花魁娘子,名播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何况促膝笑谈,亲赐杯酒?(旦)员外奖誉太过,何敢当此?丫鬟,将酒过来!

  〔二犯江儿水〕〔五马江儿水〕逢霁色,皇都春早,融和雪正消。看争驰玉勒,竞睹金鳌,赛蓬莱结就的岛。迤逦御香飘,群仙不待邀。楼接层霄,铁锁星桥,大家来看一个饱。〔朝原歌〕幸遇着风流俊髦,厮觑了轩昂仪表。〔一机锦〕不枉了,两相辉灯月交。

  (外)多蒙厚款。美酒佳肴,清歌妙舞,鄙人遇此,如在天上。不胜酒狂,意欲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末)哥哥,花魁美情,正当请教。(外)待不才先诉心事呵!

  〔前腔〕问何处堪容狂啸?天南地北遥。借山东烟水,暂买春宵,凤城中春正好。薄幸怎生消?神仙体态娇。(起介)想汀蓼洲蒿,皓月空高,雁行飞,三匝绕。(做裸袖揎拳势介)谁识我忠肝共包!只等待金鸡消耗。(拍桌介)愁万种,醉乡中两鬓萧。

  (末)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旦)酒以合欢,何拘于礼?只是员外言语含糊,有许多不明处。(外)借纸笔来,写出请教。(旦)取笔砚过来,向员外告珠玉。(外写介,词寄《念奴娇》,念介)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旦)细观此词,员外是何等之人?心中有甚不平之事?奴家文义浅薄,解不出来,求员外明言。(外欲语介)(内叫)圣驾到后门了!(旦慌介)不能相陪,望乞恕罪!(急下)(外对末、贴介)我正要诉出心事,却又去接驾了。我们且未可去,躲在暗处瞧一回。(末、贴)大哥有些酒意了,小心些则个。(外)晓得。

  始信桃源有路通,这回陡遇主人翁。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各虚下)


第九折 闹灯

  (净扮李逵,大帽青衣,内抹额束腰。杂扮戴宗随上。用东钟韵)

  (净)浩气冲天冠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俺黑旋风李逵便是。俺大哥好没来由,看灯看灯,竟与柴大官人、燕小乙哥走入衒衏人家吃酒去了。却教我与戴院长扮做伴当,跟随在门外坐守。这可是俺耐烦的?不要恼起俺杀人放火的性子来,把这家子来杀个罄尽!(做势介)(戴)哥哥怎生对你说来?(净)只怕大哥又说我生事,俺且权忍片时也呵。

  〔北双调〕〔新水令〕看长安灯火照天红,似俺这老苍头也大家来胡哄。恕面生也花世界,少拜识也锦胡同。偌大英雄,偌大英雄,替他每守门阑,太知重!(虚下)(小生、旦上)

  〔南仙吕入双调过曲〕〔步步娇〕三五良宵冰轮涌,帝辇宸游动。(旦)今日该驾幸上清宫,欢情那处浓?(小生)朕今日幸上清宫方回,教太子在宣德殿赐万民御酒,御弟在千步廊买市,约下杨太尉同到卿家。久等不至,只得自来。(旦)不道馀恩,又得陪从。(小生)今日佳辰,宜有佳词。传旨宣周邦彦。(旦)斟酒泛金钟,这些时值得佳词供。(生上)

  小臣周邦彦。闻得陛下在此,特来献元宵新词。(小生)念与朕听。(生念介)(词寄《解语花》)“风销焰蜡,露浥烘垆,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澹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门如画,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小生)好词!好词!得景得情。才子佳人,俱在朕前。可喜,可喜。周邦彦升为大晟乐府待制,赐与御酒三杯。(生饮酒谢恩介)(同唱)斟酒泛金钟,这些时值得佳词供。(同下)(净上、戴随上)(净)

  〔北折桂令〕渐更阑古寺声钟。等的人心热肠鸣,坐的来背曲腰躬。须知俺兄弟排连,尽多是江湖志量,怎走入花月樊笼?一壁厢主人情重,那堪俺坐客心慵。折倒威风,做哑妆聋。这的是黑爹爹性格温柔,今日里学得个举止从容。(下)(外、末、贴上)

  〔南江儿水〕万里君门远,乘舆蓦地逢,天颜有喜亲承奉。(外)何不急趁樽前无拦纵,把一生忠义多相控?(末、贴)这个使不得。便亲写下招安何用?打破沙锅,少不得受那奸邪搬弄。(下)(净、戴上)(净)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俺则待向章台猛去冲,(戴)这里头没你的勾当。(净)莽儿郎认不得鸾和凤。俺则待踏长街独自游,(戴)我不与你去,你须失了队。(净)急忙里认不出桃源洞。因此上权做个不惺憁,酩子里且包笼。困腾腾眼底生春梦,实丕丕心头拽闷弓。难容,无明火浑身迸!宋公明也!尊兄,这桩儿也算不公!

  (坐场上介)(丑扮杨太尉上)

  〔南侥侥令〕君王曾有约,游戏晚来同。(作走进门,戴走避,净坐不理介)(丑)是何处儿郎真懵懂,见我贵人来,不敛踪!

  (问净介)你是那里的狗弟子孩儿?见了俺杨太尉,站也不站起来。从人拿住者!(净大喊,脱衣帽,露内戎装介)

  〔北收江南〕呀,要知咱名姓呵,须教认得黑旋风!(将丑打倒介)一拳儿打个倒栽葱。(丑跌介,戴劝介)使不得,使不得!(净)方才泄俺气填胸。(放火介)不是俺性凶,不是俺性凶,只教你今朝风月两无功。

  (净大喊介)梁山泊好汉全伙方在此!(外、末、贴急上)

  〔南园林好〕听喧闹鱼游釜中,急奔脱鸟飞出笼。浑一似山崩潮涌,你看官家也从地道走了。惊凤辇,离花丛。回首处,隔巫峰。

  (内喊介)休教走了黑旋风!(外)燕小乙哥,黑厮性发了,只怕有失,你是他降手,快去接了他出城!(净舞介)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谁人来犯俺锋?谁人来犯俺锋?(贴扑净跌介)(净看贴起笑介)元来是旧降手又相逢。(贴)不要生事,随哥哥去罢。(净随众走介)恁道是保护哥哥第一功,顿金锁,走蛟龙。须知是做郎君要担怕恐。(扮高俅追败下)(五虎将上接介)(净同众唱)看明晃晃旌旗簇拥,雄纠纠貔虎相从。宋公明翠乡一梦,杨太尉伤司告讼。俺呵,一班儿弟兄逞雄,脱离着祸丛。呀,这的是闹东京一场传诵。

  〔北清江引〕宋三郎岂是柔情种?只要把机关送。惹起黑天蓬,好事成虚哄,则落得闹元宵一会儿哄。

  周美成盖世逞词豪,宋公明一曲《念奴娇》。
  李师师两世传佳话,合编成妆点《闹元宵》。


End



卷39 ‧ 神偷寄兴一枝梅 侠盗惯行三昧戏

  诗曰:

  剧贼从未有贼智,其间妙巧亦无穷。
  若能收作公家用,何必疆场不立功?

  自古说孟尝君养食客三千,鸡鸣狗盗的多收拾在门下。后来被秦王拘留,无计得脱。秦王有个爱姬传语道:“闻得孟尝君有领狐白裘,价值千金。若将来送了我,我替他讨个人情,放他归去。”孟尝君当时只有一领狐白裘,已送上秦王,收藏内库,那得再有?其时狗盗的便献计道:“臣善狗偷,往内库去偷将出来便是。”你道何为狗偷?乃是此人善做狗嗥。就假做了狗,爬墙越壁,快捷如飞,果然把狐白裘偷了出来。送与秦宫爱姬,才得善言放脱,连夜行到函谷关。孟尝君恐怕秦王有悔,后面追来,急要出关。当得关上直等鸣鸣才开。孟尝君着了急,那时食客道:“臣善鸡鸣,此时正用得着。”就曳起声音,学作鸡啼起来,果然与真无二。啼得两三声,四下群鸡皆啼,关吏听得,把关开了,孟尝君才得脱去。孟尝君平时养了许多客,今脱秦难,却得此两小人之力,可见天下寸长尺技,俱有用处。而今世上只重着科目,非此出身,纵有奢遮的,一概不用。所以有奇巧智谋之人,没处设施,多赶去做了为非作歹的勾当。若是善用人材的,收抬将来,随宜酌用,未必不得他气力,且省得他流在盗贼里头去了。

  且如宋朝临安有个剧盗,叫做“我来也”,不知姓甚名谁,但是他到人家偷盗了物事,一些踪影不露出来,只是临行时壁上写着“我来也”三个大字。第二日人家看见了字,方才简点家中,晓得失了贼。若无此字,竞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煞好手段!临安中受他蒿恼不过,纷纷告状。府尹责着缉捕使臣,严行挨查,要获着真正写“我来也”三字的贼人。却是没个姓名,知是张三、李四?拿着那个才肯认帐?使臣人等受那比较不过,只得用心体访。元来随你巧贼,须瞒不过公人,占风望气,定然知道的。只因拿得甚紧,毕竟不知怎的缉看了他的真身,解到临安府里来。府尹升堂,使臣禀说缉着了真正“我来也”,虽不晓得姓名,却正是写这三字的。府尹道:“何以见得?”使臣道:“小人们体访甚真,一些不差。”那个人道:“小人是良民,并不是甚么‘我来也’。公人们比较不过,拿小人来冒充的。”使臣道:“的是真正的,贼口听他不得!”府尹只是疑心。使臣们禀道:“小人们费了多少心机,才访得着。若被他花言巧语脱了出去,后来小人们再没处拿了。”府尹欲待要放,见使臣们如此说,又怕是真的,万一放去了,难以寻他,再不好比较缉捕的了,只得权发下监中收监。

  那人一到监中,便好言对狱卒道:“进监的旧例,该有使费,我身边之物,尽被做公的搜去。我有一主银两,在岳庙里神座破砖之下,送与哥哥做拜见钱。哥哥只做去烧香,取了来。”狱卒似信不信,免不得跑去一看,果然得了一包东西,约有二十余两。狱卒大喜,遂把那人好好看待,渐加亲密。一日,那人又对狱卒道:“小人承蒙哥哥盛情,十分看待得好。小人无可报效,还有一主东西,在某外桥垛之下,哥哥去取了,也见小人一点敬意。”狱卒道:“这个所在,是往来之所,人眼极多,如何取得?”那人道:“哥哥将个筐篮盛着衣服,到那河里去洗,摸来放在篮中,就把衣服盖好,却不拿将来了?”狱卒依言,如法取了来,没人知觉。简简物事,约有百金之外。狱卒一发喜谢不尽,爱厚那人,如同骨肉。晚间买酒请他。酒中那人对狱卒道:“今夜三更,我要到家里去看一看,五更即来,哥哥可放我出去一遭。”狱卒思量道:“我受了他许多东西,他要出去,做难不得。万一不来了怎么处?”那人见狱卒迟疑,便道:“哥哥不必疑心,小人被做公的冒认做我来也送在此间,既无真名,又无实迹,须问不得小人的罪。小人少不得辨出去,一世也不私逃的。但请哥哥放心,只消的个更次,小人仍旧在此了。”狱卒见他说得有理,想道:“一个不曾问罪的犯人,就是失了,没甚大事。他现与了我许多银两,拚得与他使用些,好歹糊涂得过,况他未必不来的。”就依允放了他。那人不繇狱门,竟在屋檐上跳了去。屋瓦无声,早已不见。

  到得天未大明,狱卒宿酒未醒,尚在朦胧,那人已从屋檐跳下。摇起狱卒道:“来了,来了。”狱卒惊醒,看了一看道:“有这等信人!”那人道:“小人怎敢不来,有累哥哥?多谢哥哥放了我去,已有小小谢意,留在哥哥家里,哥哥快去收拾了来。小人就要别了哥哥,当官出监去了。”狱卒不解其意,急回到家中。家中妻子说:“有件事,正要你回来得知。昨夜更鼓尽时,不知梁上甚么响,忽地掉下一个包来。解开看时,尽是金银器物,敢是天锡我们的?”狱卒情知是那人的缘故,急摇手道:“不要露声!快收拾好了,慢慢受用。”狱卒急转到监中,又谢了那人。须臾,府尹升堂,放告牌出。只见纷纷来告盗情事,共有六七纸。多是昨夜失了盗,墙壁上俱写得有“我来也”三字,恳求着落缉捕。府尹道:“我元疑心前日监的,未必是真我来也,果然另有这个人在那里,那监的岂不冤枉?”即叫狱卒分付快把前日监的那人放了。另行责着缉捕使臣,定要访个真正我来也解官,立限比较。岂知真的却在眼前放去了?只有狱卒心里明白,伏他神机妙用,受过重贿,再也不敢说破。

  看官,你道如此贼人智巧,可不是有用得着他的去处么?这是旧话,不必说。只是我朝嘉靖年间,苏州有个神偷懒龙,事迹颇多。虽是个贼,煞是有义气,兼带着戏耍,说来有许多好笑好听处。有诗为证:

  谁道偷无道?神偷事每奇。
  更看多慷慨,不是俗偷儿。

  话说苏州亚字城东玄妙观前第一巷有一个人,不晓得他的姓名。后来他自号懒龙,人只称呼他是懒龙。其母村居,偶然走路遇着天雨,走到一所枯庙中避着,却是草鞋三郎庙。其母坐久,雨尚不住,昏昏睡去。梦见神道与他交感,归来有妊。满了十月,生下这个懒龙来。懒龙生得身材小巧,胆气壮猛,心机灵变,度量慨慷。且说他的身体行径:

  柔若无骨,轻若御风。大则登屋跳梁,小则扪墙摸壁。随机应变,看景生情。摄口则为鸡犬狸鼠之声;拍手则作萧鼓弦素之弄。饮琢有方,律吕相应。无弗酷肖,可使乱真。出没如鬼神,去来如风雨。果然天下无双手,真是人间第一偷。

  懒龙不但伎俩巧妙,又有几件希奇本事,诧异性格。自小就会着了靴在壁上走,又会说十三省乡谈,夜间可以连宵不睡,日间可以连睡几日,不茶不饭,象陈抟一般。有时放置一吃,酒数斗饭数升,不彀一饱。有时不吃起来,便动几日不饿。鞋底中用稻草灰做衬,走步绝无声响。与人相扑,掉臂往来,倏忽如风。想来《剑侠传》中白猿公,《水浒传》中鼓上蚤,其矫捷不过如此。

  自古道,“性之所近”,懒龙既有这一番奢遮,便自藏埋不住,好与少年无赖的人往来,习成偷儿行径。一时偷儿中高手有:

  芦茄茄(骨瘦如青芦枝,探丸白打最胜);
  刺毛鹰(见人辄隐伏,形如虿 [范+虫],能宿梁壁上);
  白搭膊(以素练为腰缠,角上挂大铁钩,以钩向上抛掷,遇椽挂便攀缘腰缠上升;欲下亦借钩力,梯其腰缠,翩然而落)。

  这数个多是吴中高手,见了懒龙手段,尽管心伏,自以为不及。懒龙原没甚家缘家计,今一发弃了,到处为家,人都不晓得他歇在那一个所在。白日行都市中,或闪入人家,但见其影,不见其形。暗夜便窃入大户朱门寻宿处:玳瑁梁间,鸳鸯楼下,绣屏之内,画阁之中,缩做刺猥一团,没一处不是他睡场。得便就做他一手。因是终日会睡,变幻不测如龙,所以人叫他懒龙。所到之处,但得了手,就画一枝梅花在壁上,在黑处将粉写白字,在粉墙将煤写黑字,再不空过,所以人又叫他做一枝梅。

  嘉靖初年,洞庭两山出蛟,太湖边山崖崩塌,露出一古冢朱漆棺。宝物无数,尽被人盗去无遗。有人传说到城,懒龙偶同亲友泛湖,因到其处。看见藤蔓缠棺,已被斩断。开发棺中,惟枯骸一具,家旁有断碑模糊。懒龙道是古来王公之墓,不觉恻然,就与他掩蔽了。即时出些银两,雇本处土人聚土埋藏好了,把酒浇奠。

  奠毕将行,懒龙见草中一物碍脚,俯首取起,乃是古铜镜一面。急藏袜中,不与人见。及到城中,将往僻处,刷净泥滓。细看那镜,小小只有四五寸。面上精光闪烁,背上鼻钮四傍,隐起穷奇、饕餮、鱼龙、波浪之形,满身青绿,尽蚀朱砂、水银之色。试敲一下,其声泠然。晓得是件宝贝,将来佩带身边。到得晚间,将来一照,暗处皆明,雪白如昼。懒龙得了此镜,出入不离,夜行更不用火,一发添了一助。别人怕黑时节,他竟同日里行走,偷法愈便。

  却是懒龙虽是偷儿行径,却有几件好处:不肯淫人家妇女,不入良善与患难之家,说了人说话,再不失信。亦且仗义疏财,偷来东西随手散与贫穷负极之人。最要薅恼那悭吝财主、无义富人,逢场作戏,做出笑话。因此到所在,人多倚草附木,成行逐队来皈依他,义声赫然。懒龙笑道:“吾无父母妻子可养,借这些世间余财聊救贫人。正所谓损有余补不足,天道当然,非关吾的好义也。”

  一日,有人传说一个大商下千金在织人周甲家,懒龙要去取他的。酒后错认了所在,误入了一个人家。其家乃是个贫人,房内止有一张大几。四下一看,别无长物。既已进了房中,一时不好出去,只得伏在几下。看见贫家夫妻对食,盘餐萧瑟。夫满面愁容,对妻道:“欠了客债要紧,别无头脑可还,我不如死了罢!”妻子道:“怎便寻死?不如把我卖了,还好将钱营生。”说罢,夫妻泪如雨下。

  懒龙忽然跳将出来,夫妻慌怕。懒龙道:“你两个不必怕我,我乃懒龙也。偶听人言,来寻一个商客,错走至此。今见你每生计可怜,我当送二百金与你,助你经营,快不可别寻道路,如此苦楚!”夫妻素闻其名,拜道:“若得义士如此厚恩,吾夫妻死里得生了!”懒龙出了门去,一个更次,门内铿然一响。夫妻走起来看时,果然一个布囊,有银二百两在内,乃是懒龙是夜取得商人之物。夫妻喜跃非常,写个懒龙牌位,奉事终身。

  有一贫儿,少时与懒龙游狎,后来消乏。与懒龙途中相遇,身上褴褛,自觉羞惭,引扇掩面而过。懒龙掣住其衣,问道:“你不是某舍么?”贫儿跼蹐道:“惶恐,惶恐。”懒龙道:“你一贫至此,明日当同你入一大家,取些来付你,勿得妄言!”贫儿晓得懒龙手段,又是不哄人的。明日傍晚来寻懒龙。懒龙与他共至一所,乃是士夫家池馆。但见:

  暮鸦撩乱,碧树蒙笼。
  万簌凄清,四隅寂静。

  懒龙吩咐贫儿止住在外,自己竦身攀树逾垣而入,许久不出。贫儿屏气吞声,蹲踞墙外。又被群犬嚎吠,赶来咋啮,贫儿绕墙走避。微听得墙内水响,修有一物如没水鸬鹚,从林影中堕地。仔细看看,却是懒龙,浑身沾湿,状甚狼狈。对贫儿道:“吾为你几乎送了性命。里面黄金无数,可以斗量。我已取到了手,因为外边犬吠得紧,惊醒里面的人,追将出来。只得丢弃道旁,轻身走脱,此乃子之命也。”贫儿道:“老龙平日手到拿来,今日如此,是我命薄!”叹息不胜。懒龙道:“不必烦恼!改日别作道理。”贫儿怏怏而去。

  过了一个多月,懒龙路上又遇着他,哀告道:“我穷得不耐烦了,今日去卜问一卦,遇着上上大吉,财爻发动。先生说当有一场飞来富贵,是别人作成的。我想不是老龙,还那里指望?”懒龙笑道:“吾几乎忘了。前日那家金银一箱,已到手了。若竟把来与你,恐那家发觉,你藏不过,做出事来。所以权放在那家水池内,再看动静,今已个月期程,不见声息,想那家不思量追访了。可以取之无碍,晚间当再去走遭。”贫儿等到薄暮,来约懒龙同往。懒龙一到彼处,但见:

  度柳穿花,捷若飞鸟。
  驰彼溅沫,矫似游龙。

  须臾之间,背负一箱而出。急到僻处开看,将着身带宝镜一照,里头尽是金银。懒龙分文不取,也不问多少,尽数与了贫儿。分付道:“这些财物,可勾你一世了,好好将去用度。不要学我懒龙混帐半生,不做人家。”贫儿感激谢教,将着做本钱,后来竟成富家。懒龙所行之事,每多如此。

  说话的,懒龙固然手段高强,难道只这等游行无碍,再没有失手时节?看官听说,他也有遇着不巧,受了窘迫,却会得逢急智生,脱身溜撒。曾有一日走到人家,见衣橱开着,急向里头藏身,要取橱中衣服。不匡这家子临上床时,将衣厨关好,上了大锁,竟把懒龙锁在橱内了。懒龙出来不得,心生一计,把橱内衣饰紧缠在身,又另包下一大包,俱挨着橱门。口里就做鼠咬衣裳之声。主人听得,叫起老妪来道:“为何把老鼠关在橱内了?可不咬坏了衣服?快开了橱赶了出来!”

  老妪取火开橱,才开得门,那挨着门一包儿,先滚了下地。说时迟,那时快,懒龙就这包滚下来,头里一同滚将出来,就势扑灭了老妪手中之火。老妪吃惊大叫一声。懒龙恐怕人起难脱,急取了那个包,随将老妪要处一拨,扑的跌倒在地,望外便走。房中有人走起,地上踏着老妪,只说是贼,拳脚乱下。老妪喊叫连天,房外人听得房里嚷乱,尽奔将来,点起火一照,见是自家人厮打,方喊得住,懒龙不知已去过几时了。

  有一织纺人家,客人将银子定下绸罗若干。其家夫妻收银箱内,放在床里边。夫妻同寝在床,夜夜小心谨守。懒龙知道,要取他的,闪进房去,一脚踏了床沿,挽手进床内掇那箱子。妇人惊醒,觉得床沿上有物,暗中一摸,晓得是只人脚。急用手抱住不放,忙叫丈夫道:“快起来,吾捉住贼脚在这里了!”懒龙即将其夫之脚,用手抱住一掐。其夫负痛忙喊道:“是我的脚,是我的脚。”妇人认是错拿了夫脚,即时把手放开。懒龙便掇了箱子如飞出房。夫妻两人还争个不清,妻道:“分明拿的是贼脚,你却教放了。”夫道:“现今我脚掐得生疼,那里是贼脚?”妻道:“你脚在里床,我拿的在外床,况且吾不曾掐着。”夫道“这等,是贼掐我的脚,你只不要放那只脚便是。”妻道:“我听你喊将起来,慌忙之中认是错了,不觉把手放松,他便抽得去了,着了他贼见识,定是不好了。”摸摸里床,箱子果是不见。夫妻两个我道你错,你道我差,互相埋怨不了。

  懒龙又走在一个买衣服的铺里,寻着他衣库。正要拣好的卷他,黑暗难认,却把身边宝境来照。有道是:隔墙须有耳,门外岂无人?谁想隔邻人家,有人在楼上做房。楼窗看见间壁衣库亮光一闪,如闪电一般,情知有些尴尬,忙敲楼窗向铺里叫道:“隔壁仔细,家中敢有小人了?”铺中人惊起,口喊“捉贼!”懒龙听得在先,看见庭中有一只大酱缸,上盖蓬筸,懒龙慌忙揭起,蹲在缸中,仍复反手盖好。那家人提着灯各处一照,不见影响,寻到后边去了。懒龙在缸里想道:“方才只有缸内不曾开看,今后头寻不见,此番必来。我不如往看过的所在躲去。”又思身上衣已染酱,淋漓开来,掩不得踪迹。便把衣服卸在缸内,赤身脱出来。把脚踪印些酱迹在地下,一路到门,把门开了,自己翻身进来,仍入衣库中藏着。那家人后头寻了一转,又将火到前边来。果然把酱缸盖揭开看时,却有一套衣服在内,认得不是家里的。多道这分明是贼的衣掌了。又见地下脚迹,自缸边直到门边,门己洞开。尽管道:“贼见我们寻,慌躲在酱缸里面。我们后边去寻时,他却脱下衣服逃走了。可惜看得迟了些个,不然此时已被我们拿住。”店主人家道:“赶得他去世罢了,关好了门歇息罢。”一家尽道贼去无事,又历碌了一会,放倒了头,大家酣睡。讵知贼还在家里?懒龙安然住在锦绣丛中,把上好衣服绕身系束得紧峭,把一领青旧衣外面盖着。又把细软好物,装在一条布被里面打做个包儿。弄了大半夜,寂寂负了从屋檐上跳出,这家子没一人知觉。

  跳到街上正走时,天尚黎明,有三四一起早行的人,前来撞着。见懒龙独自一个负着重囊,侵早行走。疑他来路不正气,遮住道:“你是甚么人?在那里来?说个明白,方放你走。”懒龙口不答应,伸手在肘后摸出一包,团团如球,抛在地下就走。那几个人多来抢看,见上面牢卷密扎,道他必是好物,争先来解。解了一层又有一层,就象剥笑壳一般。且是层层捆得紧,剥了一尺多,里头还不尽。剩有拳头大一块,疑道:“不知裹着甚么?”众人不肯住手,还要夺来历看。那先前解下的多是敝衣破絮,零零落落,堆得满地。正在闹嚷之际,只见一伙人赶来道:“你们偷了我家铺里衣服,在此分赃么?”不由分说,拿起器械蛮打将来。众人呼喝不住,见不是头,各跑散了。

  中间拿住一个老头儿,天色骚黑之中,也不来认面庞,一步一棍,直打到铺里。老头儿一里乱叫乱喊道:“不要打,不要打,你们错了。”众人多是兴头上,人住马不住,那里听他?看看天色大明,店主人仔细一看,乃是自家亲家翁,在乡里住的。连忙喝住众人,已此打得头虚面肿。店主人忙陪不是,置酒请罪。因说失贼之事,老头儿方诉出来道:“适才同两三个乡里人作伴到此,天未明亮,因见一人背驮一大囊行走,正拦住盘问,不匡他丢下一件包裹,多来夺看,他乘闹走了。谁想一层一层多是破衣败絮,我们被他哄了,不拿得他。却被这里人不分皂白,混打这番,把同伴人惊散。便宜那贼骨头,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众人听见这话,大家惊侮。邻里闻知某家捉贼,错打了亲家公,传为笑话。元来那个球,就是懒龙在衣橱里把闲工结成,带在身边,防人尾追,把此抛下做缓兵之计的。这多是他临危急智脱身巧妙之处,有诗为证:

  巧技承蜩与弄丸,当前卖弄许多般。
  虽然贼态何堪述,也要临时猝智难。

  懒龙神偷之名,四处布闻。卫中巡捕张指挥访知,叫巡军拿去。指挥见了问道:“你是个贼的头儿么?”懒龙道:“小人不曾做贼,怎说是贼的头儿?小人不曾有一毫赃私犯在公庭,亦不曾见有窃盗贼伙板及小人,小人只为有些小智巧,与亲戚朋友作耍之事,间或有之。爷爷不要见罪小人,或者有时用得小人着,水里火里,小人不辞。”指挥见他身材小巧,语言爽快,想道无赃无证,难以罪他。又见说肯出力,思量这样人有用处,便没有难为的意思。

  正说话间,有个阊门陆小闲将一只红嘴绿鹦哥来献与指挥。指挥教把锁镫挂在檐下,笑对懒龙道:“闻你手段通神,你虽说戏耍无赃,偷人的必也不少。今且权恕你罪,我只要看你手段。你今晚若能偷得我这鹦哥去,明日送来还我,凡事不计较你了。”懒龙道:“这个不难,容小人出去,明早送来。”懒龙叩头而出。

  指挥当下吩咐两个守夜军人,小心看守架上鹦哥,倘有疏失,重加贵治。两个军人听命,守宿在檐下,一步不敢走离。虽是眼皮压将下来,只得勉强支持。一阵盹睡,闻声惊醒,甚是苦楚。

  夜已五鼓,懒龙走在指挥书房屋脊上,挖开椽子,溜将下来。只见衣架上有一件沉香色潞绸披风,几上有一顶华阳中,壁上挂一盏小行灯,上写着“苏州卫堂”四字。懒龙心思有计,登时把衣中来穿戴了,袖中拿出火种,吹起烛煤,点了行灯,提在手里,装着老张指挥声音步履,仪容气度,无一不像。走到中堂壁门边,把门猛然开了。远远放住行灯,踱出廊檐下来。此时月色蒙龙,天色昏惨,两个军人大盹小盹,方在困倦之际。懒龙轻轻剔他一下道:“天色渐明,不必守了,出去罢。”一头说,一头伸手去提了鹦哥锁镫,望中门里面摇摆了进去。两个军人闭眉刷眼,正不耐烦,听得发放,犹如九重天上的赦书来了,那里还管甚么好歹?一道烟去了。

  须臾天明,张指挥走将出来,鹦哥不见在檐下。急唤军人问他,两个多不在了。忙叫拿来,军人还是残梦未醒。指挥喝道:“叫你们看守鹦哥,鹦哥在那里?你们倒在外边来!”军人道:“五更时,恩主亲自出来取了鹦哥进去,发放小人们归去的,怎么反问小人要鹦哥?”指挥道:“胡说!我何曾出来?你们见鬼了。”军人道:“分明是恩主亲自出来,我们两个人同在那里,难道一齐眼花了不成?”指挥情知尴尬,走到书房,仰见屋椽有孔道,想必在这里着手去了。正持疑间,外报懒龙将鹦哥送到。指挥含笑出来,问他何由偷得出去,懒龙把昨夜着衣戴巾、假装主人取进鹦哥之事,说了一遍。指挥惊喜,大加亲幸。懒龙也时常有些小孝顺,指挥一发心腹相托,懒龙一发安然无事了。普天下巡捕官偏会养贼,从来如此。有诗为证:

  猫鼠何当一处眠?总因有味要垂涎。
  由来捕盗皆为盗,贼党安能不炽然?

  虽如此说,懒龙果然与人作戏的事体多。曾有一个博徒在赌场得了采,背负千钱回家,路上撞见懒龙。博徒指着钱戏懒龙道:“我今夜把此钱放在枕头底下,你若取得去,明日我输东道。若取不去,你请我吃东道。”懒龙笑道:“使得,使得。”博徒归家中对妻子说:“今日得了采,把钱藏在枕下了。”妻子心里欢喜,杀一只鸡烫酒共吃。鸡吃不完,还剩下一半,收拾在厨中,上床同睡。又说了与懒龙打赌赛之事。夫妻相戒,大家醒觉些个。岂知懒龙此时已在窗下,一一听得。见他夫妇惺憁,难以下手,心生一计。便走去灶下,拾根麻骨放在口中,嚼得毕剥有声,竟似猫儿吃鸡之状。妇人惊起道:“还有老大半只鸡,明日好吃一餐,不要被这亡人抱了去。”连忙走下床来,去开厨来看。懒龙闪入天井中,将一块石抛下井里“洞”的一声响。博徒听得惊道:“不要为这点小小口腹,失脚落在井中了,不是耍处。”急出门来看时,懒龙已隐身入房,在枕下挖钱去了。夫妇两人黑暗里叫唤相应,方知无事,挽手归房。到得床里,只见枕头移开,摸那钱时,早已不见。夫妻互相怨怅道:“清清白白,两个人又不曾睡着,却被他当面作弄了去,也倒好笑。”到得天明,懒龙将钱来还了,来索东道。博徒大笑,就勒下几百放在袖里,与懒龙前到酒店中,买酒请他。两个饮酒中间,细说昨日光景,拍掌大笑。

  酒家翁听见,来问其故,与他说了。酒家翁道:“一向闻知手段高强,果然如此。”指着桌上锡酒壶道:“今夜若能取得此壶去,我明日也输一个东道。”懒龙笑道:“这也不难。”酒家翁道:“我不许你毁门坏户,只在此桌上,凭你如何取去。”懒龙道:“使得,使得。”起身相别而去。酒家翁到晚分付牢关门户,自家把灯四处照了,料道进来不得。想道:“我停灯在桌上了,拼得坐着守定这壶,看他那里下手?”酒家翁果然坐到夜分,绝无影响。意思有些不耐烦了,倦急起来,磕睡到了。起初还着实勉强,支撑不过,就斜靠在桌上睡去,不觉大鼾。懒龙早已在门外听得,就悄悄的扒上屋脊,揭开屋瓦,将一猪脬紧扎在细竹管上。竹管是打通中节的,徐徐放下,插入酒壶口中。酒店里的壶,多是肚宽颈窄的。懒龙在上边把一口气从竹管里吹出去,那猪脬在壶内涨将开来,已满壶中。懒龙就掐住竹管上眼,便把酒壶提将起来。仍旧盖好屋瓦,不动分毫。酒家翁一觉醒来,桌上灯还未灭,酒壶已失。急起四下看时,窗户安然,毫无漏处,竟不知甚么神通摄得去了。

  又一日,与二三少年同立在北潼子门酒家。河下船中有个福建公子,令从人将衣被在船头上晒曝,锦绣璨烂,观者无不啧啧。内中有一条被,乃是西洋异锦,更为奇特。众人见他如此炫耀,戏道:“我们用甚法取了他的,以博一笑才好?”尽推懒龙道:“此时懒龙不逞技俩,更待何时?”懒龙笑道:“今夜让我弄了他来,明日大家送还他,要他赏钱,同诸公取醉。”懒龙说罢,先到混堂把身上洗得洁净,再来到船边看相动静。守到更点二声,公子与众客尽带酣意,潦倒模糊。打一个混同铺,吹正了灯,一齐藉地而寝。懒龙倏忽闪烁,已杂入众客铺内,挨入被中。说着闽中乡谈,故意在被中挨来挤去。众客睡不象意,口里和啰埋怨。懒龙也作闽音说睡话,趁着挨挤杂闹中,扯了那条异锦被,卷作一束。就作睡起要泻溺的声音,公然拽开舱门,走出泻溺,径跳上岸去了,船中诸人一些不觉。及到天明,船中不见锦被,满舱闹嚷。公子甚是叹惜,与众客商量,要告官又不直得,要住了又不舍得。只得许下赏钱一千,招人追寻踪迹。懒龙同了昨日一千人下船中,对公子道:“船上所失锦被,我们已见在一个所在,公子发出赏钱,与我们弟兄买酒吃,包管寻来奉还。”公子立教取出千钱来放着,待被到手即发。懒龙道:“可叫管家随我们去取。”公子分付亲随家人同了一伙人走到徽州当内,认得锦被,正是元物。亲随便问道:“这是我船上东西,为何在此?”当内道:“早间一人拿此被来当。我们看见此锦,不是这里出的,有些疑心,不肯当钱与他。那个人道:‘你每若放不下时,我去寻个熟人来,保着秤银子去就是。’我们说这个使得。那人一去竟不来了。我元道必是来历不明的,既是尊舟之物,拿去便了。等那个人来取时,小当还要捉住了他,送到船上来。”众人将了锦被去还了公子,就说当中说话。公子道:“我们客边的人,但得元物不失罢了,还要寻那贼人怎的?”就将出千钱,送与懒龙等一伙报事的人。众人收受,俱到酒店里破除了。元来当里去的人,也是懒龙央出来,把锦被卸脱在那里,好来请赏的。如此作戏之事,不一而足。正是:

  胪传能发冢,穿窬何足薄?
  若托大儒言,是名善戏谑。

  懒龙固然好戏,若是他心中不快意的,就连真带耍,必要扰他。有一伙小偷置酒邀懒龙游虎丘。船控山塘,暂停米店门口河下。穿出店中买柴沽酒,米店中人嫌他停泊在此出入搅扰,厉声推逐,不许系缆。众偷不平争嚷。懒龙丢个眼色道:“此间不容借走,我们移船下去些,别寻好上岸处罢了,何必动气?”遂教把船放开,众人还忿忿。懒龙道:“不须角口,今夜我自有处置他所在。”众人请问,懒龙道:“你们去寻一只站船来,今夜留一樽酒。一个榼及暖酒家火薪炭之类,多安放船中。我要归途一路赏月色到天明。你们明日便知,眼下不要说破。”是夜虎丘席罢,众人散去。懒龙约他明日早会。止留得一个善饮的为伴,一个会行船的持篙,下在站船中回来。经过米店河头,店中已扁闭得严密。其时河中赏月归舟欢唱过往的甚多。米店里头人安心熟睡。懒龙把船贴米店板门住下。日间看在眼里,有十一囤在店角落中,正临水次近板之处。懒龙袖出小刀,看板上有节处一挖,那块木节囫图的落了出来,板上老大一孔。懒龙腰间摸出竹管一个,两头削如藕披,将一头在板孔中插入米囤,略摆一摆,只见囤内米簌簌的从管里泻将下来,就如注水一般。懒龙一边对月举杯,酣呼跳笑,与泻米之声相杂,来往船上多不知觉。那家子在里面睡的,一发梦想不到了。看看斗转参横,管中没得泻下,想来囤中已空,看那船舱也满了。便叫解开船缆,慢慢的放了船去,到一僻处,众偷皆来。懒龙说与缘故,尽皆抚拿大笑。懒龙拱手道:“聊奉列位众分,以答昨夜盛情。”竟自一无所取。那米店直到开囤,才知其中已空,再不晓得是几时失去,怎么样失了的。

  苏州新兴百柱帽,少年浮浪的无不戴着装幌。南园侧东道堂白云房一起道士,多私下置一顶,以备出去游耍,好装俗家。一日夏月天气,商量游虎丘,已叫下酒船。百个纱王三,乃是王织纱第三个儿子,平日与众道士相好,常合伴打平火。众道士嫌他惯讨便宜,且又使酒难堪,这番务要瞒着了他。不想纱王三已知道此事,恨那道士不来约他,却寻懒龙商量,要怎生败他游兴。懒龙应允,即闪到白云房将众道常戴板巾尽取了来。纱王三道:“何不取了他新帽,要他板巾何用?”懒龙道:“若他失去了新帽,明日不来游山了,有何趣味?你不要管,看我明日消遣他。”纱王三终是不解其意,只得由他。明日,一伙道士轻衫短帽,装束做少年子弟,登舟放浪。懒龙青衣相随下船,蹲坐舵楼。众道只道是船上人,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开得船时,众道解衣脱帽,纵酒欢呼。懒龙看个空处,将几顶新帽卷在袖里,腰头摸出昨日所取几顶板巾,放在其处。行到斟酌桥边,拢船近岸,懒龙已望岸上跳将去了。一伙道士正要着衣帽登岸潇洒,寻帽不见,但有常戴的纱罗板巾,压揩整齐,安放做一堆在那里。众道大嚷道“怪哉!圣哉!我们的帽子多在那里去了?”船家道:“你们自收拾,怎么问我?船不漏针,料没失处。”众道又各寻了一遍,不见踪影,问船家道:“方才你船上有个穿青的瘦小汉子,走上岸去,叫来问他一声,敢是他见在那里?”船家道:“我船上那有这人?是跟随你们下来的。”众道嚷道:“我们几曾有人跟来?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我们帽子几两一顶结的,决不与你干休!”扭住船家不放。船家不伏,大声嚷乱。岸上聚起无数人来,蜂拥争看。

  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子弟,扑的跳下船来道:“为甚么喧闹?”众道与船家各各告诉一番。众道认得那人,道是决帮他的。不匡那人正色起来,反责众道道:“列位多是羽流,自然只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里再有甚么百柱帽?分明是诬诈船家了。”看的人听见,才晓得是一伙道士,板巾见在,反要诈船上赔帽子,发起喊来,就有那地方游手好闲几个揽事的光棍来出尖,伸拳掳手道:“果是贼道无理,我们打他一顿,拿来送官。”那人在船里摇手指住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等他们去了罢。”那人忙跳上岸。众道怕惹出是非来。叫快开了船。一来没了帽子,二来被人看破,装幌不得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枉费了一番东道,落得扫兴。你道跳下船来这人是谁?正是纱王三。懒龙把板巾换了帽子,知会了他,趁扰壤之际,特来证实道土本相,扫他这一场。道士回去,还缠住船家不歇。纱王三叫人将几顶帽子送将来还他,上复道:“已后做东道要洒浪那帽子时,千万通知一声。”众道才晓得是纱王三耍他,又曾闻懒龙之名,晓得纱王三平日与他来往,多是懒龙的做作了。

  其时邻境无锡有个知县,贪婪异常,秽声狼藉。有人来对懒龙道:“无锡县官衙中金宝山积,无非是不义之财。何不去取他些来,分惠贫人也好?”懒龙听在肚里,即往无锡地方,晚间潜入官舍中,观看动静。那衙里果然富贵,但见:

  连箱锦绮,累架珍奇。元宝不用纸包,叠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摆满金银。大象口中牙,蠢婢将来揭火;犀牛头上角,小儿拿去盛汤。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几多骨肉;更兼苞苴混滥,卷了地方到处皮毛。费尽心要传家里子孙,腆着面且认民之父母。

  懒龙看不尽许多箸华,想道:“重门深锁,外边梆铃之声不绝,难以多取。”看见一个小匣,十分沉重,料必是精金白银,溜在身边。心里想道:“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乱猜,屈了无干的人。”摸出笔来,在他箱架边墙上,画着一技梅花,然后轻轻的从屋搪下望衙后出去了。

  过了两三日,知县简点宦囊。不见一个专放金子的小匣儿,约有二百余两金子在内,价值一千多两银子。各处寻看,只见旁边画着一枝梅,墨迹尚新。知县吃惊道:“这分明不是我衙里人了,卧房中谁人来得,却又从容画梅为记?此不是个寻常之盗。必要查他出来。”遂唤取一班眼明手快的应捕,进衙来看贼迹。众应捕见了壁上之画,吃惊道:“覆官人,这贼小的们晓得了,却是拿不得的。此乃苏州城中神偷,名曰懒龙。身到之处,必写一枝梅在失主家为认号。其人非比等闲手段,出有入无,更兼义气过人,死党极多。寻他要紧,怕生出别事来。失去金银还是小事,不如放舍罢了,不可轻易惹他。”知县大怒道:“你看这班奴才,既晓得了这人名字,岂有拿不得的?你们专惯与贼通同,故意把这等话党庇他,多打一顿大板才好!今要你们拿贼,且寄下在那里。十日之内,不拿来见我,多是一个死!”应捕不敢回答。知县即唤书房写下捕盗批文,差下捕头两人,又写下关子,关会长、吴二县,必要拿那懒龙到官。

  应捕无奈,只得到苏州来走一遭。正进阊门,看见懒龙立在门口,应捕把他肩甲拍一拍道:“老龙,你取了我家官人东西罢了,卖弄甚么手段画着梅花?今立限与我们,必要拿你到官,却是如何?”懒龙不慌不忙道:“不劳二位费心,且到店中坐坐细讲。”懒龙拉了两个应捕一同到店里来,占副座头吃酒。懒龙道:“我与两位商量,你家县主果然要得我紧,怎么好累得两位?只要从容一日,待我送个信与他,等他自然收了牌票,不敢问两位要我,何如?”应捕道:“这个虽好,只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他说多是金子,怎么肯住手?我们不同得你去,必要为你受亏了。”懒龙道:“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没有了。”应捕道:“在那里了?”懒龙道:“当下就与两位分了。”应捕道:“老龙不要取笑!这样话当官不是耍处。”懒龙道:“我平时不曾说诳语,原不取笑。两位到宅上去一看便见。”扯着两个人耳朵说道:“只在家里瓦沟中去寻就有。”应捕晓得他手段,忖道:“万一当官这样说起来,真个有赃在我家里,岂不反受他累?”遂商量道:“我们不敢要老龙去了,而今老龙待怎么分付?”懒龙道:“两位请先到家,我当随至。包管知县官人不敢提起,决不相累就罢了。”腰间摸出一包金子,约有二两重,送与两人道:“权当盘费。”从来说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两个应捕看见赤艳艳的黄金,怎不动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就是本县之物,一发不敢要他同去了,两下别过。

  懒龙连夜起身,早到无锡,晚来已闪入县令衙中。县官有大、小孺人,这晚在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独自在帐中,懒龙揭起帐来,伸手进去一摸,摸着顶上青丝髻,真如盘龙一般。懒龙将剪子轻轻剪下,再去寻着印箱,将来撬开,把一盘发髻塞在箱内,仍与他关好了。又在壁上画下一枝梅。别样不动分毫,轻身脱走。次日,小孺人起来,忽然头发纷披,觉得异样。将手一模,顶髻俱无,大叫起来。合衙惊怪,多跑将来问缘故。小孺人哭道:“谁人使促掐,把我的头发剪去了?”忙报知县来看。知县见帐里坐着一个头陀,不知那里作怪起?想若平日绿云委地,好不可爱!今却如此模样,心里又痛又惊道:“前番金子失去,尚在严捉未到,今番又有歹人进衙了。别件犹可,县印要紧。”函取印箱来看,看见封皮完好,锁钥俱在。随即开来看时,印章在上格不动,心里略放宽些。又见有头发缠绕,掇起上格,底下一堆发髻,散在箱里。再简点别件,不动分毫。又见壁上画着一枝梅,连前凑做一对了。知县吓得目睁口呆,道:“元来又是前番这人,见我追得急了,他弄这神通出来报信与我。剪去头发,分明说可以割得头去,放在印箱里,分明说可以盗得印去。这贼直如此利害!前日应捕们劝我不要惹他,元来果是这等。若不住手,必遭大害。金子是小事,拼得再做几个富户不着,便好补填了,不要追究的是。”连忙掣签去唤前日差往苏州下关文的应捕来销牌。

  两个应捕自那日与懒龙别后,来到家中。依他说话,各自家里屋瓦中寻,果然各有一包金子。上写着日月封记,正是前日县间失贼的日子。不知懒龙几时送来藏下的。应捕老大心惊,噙指头道:“早是不拿他来见官,他一口招出搜了赃去,浑身口洗不清。只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话?”叫了伙计,正自商量踌躇,忽见县里差签来到。只道是拿违限的,心里慌张,谁知却是来叫销牌的!应捕问其缘故,来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说了,道:“官人此时好不惊怕,还敢拿人?”应捕方知懒龙果不失信,已到这里弄了神通了,委实好手段!

  嘉靖末年,吴江一个知县治行贪秽,心术狡狠。忽差心腹公人,赍了聘礼到苏城求访懒龙,要他到县相见。懒龙应聘而来,见了知县禀道:“不知相公呼唤小人那厢使用?”知县道:“一向闻得你名,有一机密事要你做去。”懒龙道:“小人是市井无赖,既蒙相公青目,要干何事,小人水火不避。”知县屏退左右,密与懒龙商量道:“叵耐巡按御史到我县中,只管来寻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院衙里偷了他印信出来,处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我心!你成了事,我与你百金之赏。”懒龙道:“管取手到拿来,不负台旨。”果然去了半夜,把一颗察院印信弄将出来,双手递与知县。知县大喜道:“果然妙手,虽红线盗金盒,不过如此神通罢了。”急取百金赏了懒龙,分付他快些出境,不要留在地方。懒龙道:“我谢相公厚赐,只是相公要此印怎么?”知县笑道:“此印已在我手,料他奈何我不得了。”懒龙道:“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说。”知县道:“怎么?”懒龙道:“小人躲在察院梁上半夜,偷看巡按爷烛下批详文书,运笔如飞,处置极当。这人敏捷聪察,瞒他不过的。相公明白不如竟将印信送还,只说是夜巡所获,贼已逃去。御史爷纵然不能无疑,却是又感又怕,自然不敢与相公异同了。”县令道:“还了他的,却不依旧让他行事去?岂有此理!你自走你的路,不要管我!”懒龙不敢再言,潜踪去了。

  却说明日察院在私衙中开印来用,只剩得空匣。叫内班人等遍处寻觅,不见踪迹。察院心里道:“再没处去,那个知县晓得我有些不像意他,此间是他地方,奸细必多,叫人来设法过了,我自有处。”分付众人不得把这事泄漏出去,仍把印匣封锁如常,推说有病,不开门坐堂。一应文移,权发巡捕官收贮。一连几日,知县晓得这是他心病发了,暗暗笑着,却不得不去问安。察院见传报知县来到,即开小门请进。直请到内衙床前,欢然谈笑。说着民风土俗、钱粮政务,无一不剖胆倾心,津津不已。一茶未了,又是一茶。知县见察院如此肝膈相待,反觉跼蹐,不晓是甚么缘故。正絮话间,忽报厨房发火,内班门皂厨役纷纷赶进,只叫“烧将来了!爷爷快走!”察院变色,急走起来,手取封好的印匣亲付与知县道:“烦贤令与我护持了出去,收在县库,就拨人夫快来救火。”知县慌忙失错,又不好推得,只得抱了空匣出来。此时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灭,只烧得厨房两间,公廨无事。察院分付把门关了。这个计较,乃是失印之后察院预先分付下的。知县回去思量道:“他把这空匣交在我手,若仍旧如此送还,他开来不见印信,我这干系须推不去。”展转无计,只得润开封皮,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中,封锁如旧。明日升堂,抱匣送还。察院就留住知县,当堂开验印信,印了许多前日未发放的公文。就于是日发牌起马,离却吴江。却把此话告诉了巡抚都堂。两个会同把这知县不法之事,参奏一本,论了他去。知县临去时,对衙门人道“懒龙这人是有见识的,我悔不用其言,以至于此。”正是:

  枉使心机,自作之孽,
  无梁不成,反输一贴。

  懒龙名既流传太广,未免别处贼情也有疑猜着他的,时时有些株连着身上。适遇苏州府库失去元宝十来锭,做公的私自议论道:“这失去得没影响,莫非是懒龙?”懒龙却其实不曾偷,见人错疑了他,反要打听明白此事。他心疑是库吏知情,夜藏府中公廨黑处,走到库吏房中静听。忽听库吏对其妻道:“吾取了库银,外人多疑心懒龙,我落得造化了。却是懒龙怎肯应承?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贼的事迹,墓成一本送与府主,不怕不拿他来做顶缸。”懒龙听见,心里思量道:“不好,不好。本是与我无干,今库吏自盗,他要卸罪,官面前暗栽着我。官吏一心,我又不是没一点黑迹的,怎辨得明白?不如逃去了为上着,免受无端的拷打。”连夜起身,竟走南京。诈妆了双盲的,在街上卖卦。苏州府太仓夷亭有个张小舍,是个有名极会识贼的魁首。偶到南京街上撞见了,道:“这盲子来得蹊跷!”仔细一相,认得是懒龙诈妆的,一把扯住,引他到僻静处道:“你偷了库中元宝,官府正追捕,你却遁来这里妆此模样躲闪么?你怎生瞒得我这双眼过?”懒龙挽了小舍的手道:“你是晓得我的,该替我分剖这件事,怎么也如此说?那库里银子是库吏自盗了。我曾听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语,甚是的确。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暗在官府处下手。我恐怕官府信他说话,故逃亡至此。你若到官府处把此事首明,不但得了府中赏钱,亦且辨明了我事,我自当有薄意孝敬你。今不要在此处破我的道路!”

  小舍原受府委要访这事的,今得此的信,遂放了懒龙,走回苏州出首。果然在库吏处,一追便见,与懒龙并无干涉。张小舍首盗得实,受了官赏。过了几时,又到南京。撞见懒龙,仍妆着盲子在街上行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苏州事已明,前日说话的怎么忘了?”懒龙道:“我不曾忘,你到家里灰堆中去看,便晓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老龙自来不掉谎的。”别了回去,到得家里,便到灰中一寻。果然一包金银同着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里。小舍伸舌道:“这个狠贼!他怕我只管缠他,故虽把东西谢我,却又把刀来吓我。不知几时放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

  懒龙自小舍第二番遇见回他苏州事明,晓得无碍了。恐怕终久有人算他,此后收拾起手段,再不试用。实实卖卜度日,栖迟长于寺中数年,竟得善终。虽然做了一世剧贼,并不曾犯官刑、刺臂字。到今苏州人还说他狡狯耍笑事体不尽。似这等人,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侠了。反比那面是背非、临财苟得、见利忘义一班峨冠傅带的不同。况兼这番神技,若用去偷营劫寨,为间作谍,那里不干些事业?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时,只好小用伎俩,供人话柄而已。正是:

  世上于今半是君,犹然说得未均匀。
  懒龙事迹从头看,岂必穿窬是小人!


End



卷38 ‧ 两错认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杨二郎正本

  诗云:

  李代桃僵,羊易牛死。
  世上冤情,最不易理。

  话说宋时南安府大庾县有个吏典黄节,娶妻李四娘。四娘为人心性风月,好结识个把风流子弟,私下往来。向与黄节生下一子,已是三岁了,不肯收心,只是贪淫。一日黄节因有公事,住在衙门中了十来日。四娘与一个不知姓名的奸夫说通了,带了这三岁儿子一同逃去。出城门不多路,那儿子见眼前光景生疏,啼哭不止。四娘好生不便,竟把儿子丢弃在草中,自同奸夫去了。大庾县中有个手力人李三,到乡间行公事,才出城门,只听得草地里有小儿啼哭之声,急往前一看,见是一个小儿眠在草里,擂天倒地价哭。李三看了心中好生不忍,又不见一个人来睬他,不知父母在那里去了。李三走去抱扶着他,那小儿半日不见了人,心中虚怯,哭得不耐烦,今见个人来偎傍,虽是面生些,也倒忍住了哭,任凭他抱了起来。元来这李三不曾有儿女,看见欢喜。也是合当有事,道是天赐与他小儿,一径的抱了回家。家人见孩子生得清秀,尽多快活,养在家里,认做是自家的了。

  这边黄节衙门中出来,回到家里,只见房闼寂静,妻子多不见了。骇问邻舍,多道是“押司出去不多日,娘子即抱着小哥,不知那里去了,关得门户寂悄悄的。我们只道到那里亲眷家去,不晓得备细。”黄节情知妻四娘有些毛病的,着了忙,各处亲眷家问,并无下落。黄节只得写下了招子,各处访寻,情愿出十贯钱做报信的谢礼。

  一日,偶然出城数里,恰恰经过李三门首。那李三正抱着这拾来的儿子,在那里与他作耍。黄节仔细一看,认得是自家的儿子,喝问李三道:“这是我的儿子,你却如何抱在此间!我家娘子那里去了?”李三道:“这儿子吾自在草地上拾来的,那晓得甚么娘子?”黄节道:“我妻子失去,遍贴招示,谁不知道!今儿子既在你处,必然是你作奸犯科,诱藏了我娘子,有甚么得解说?”李三道“我自是拾得的,那知这些事?”黄节扭住李三,叫起屈来,惊动地方邻里,多走将拢来。黄节告诉其事,众人道:“李三元不曾有儿子,抱来时节实是有些来历不明,却不知是押司的。”黄节道:“儿子在他处了,还有我娘子不见,是他一同拐了来的。”众人道:“这个我们不知道。”李三发极道:“我那见甚么娘子?那日草地上,只见得这个孩子在那里哭,我抱了回家。今既是押司的,我认了悔气,还你罢了,怎的还要赖我甚么娘子!”黄节道:“放你娘的屁!是我赖你?我现有招贴在外的,你这个奸徒,我当官与你说话!”对众人道:“有烦列位与我带一带,带到县里来。事关着拐骗良家子女,是你地方邻里的干系,不要走了人!”李三道:“我没甚欺心事,随你去见官,自有明白,一世也不走。”

  黄节随同了众人押了李三,抱了儿子,一直到县里来。黄节写了纸状词,把上项事一一禀告县官。县官审问李三。李三只说路遇孩子抱了归来是实,并不知别项情由。县官道:“胡说!他家不见了两个人,一个在你家了,这一个又在那里?这样奸诈,不打不招。”遂把李三上起刑法来,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只不肯招。那县里有与黄节的一般吏典二十多个,多护着吏典行里体面,一齐来跪禀县官,求他严行根究。县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李三当不过,只得屈招道“因为家中无子,见黄节妻抱了儿子在那里,把来杀了,盗了他儿子回来,今被捉获,情愿就死。”县官又问“尸首今在何处?”李三道:“恐怕人看见,抛在江中了。”县官录了口词,取了供状,问成罪名,下在死囚牢中了,分付当案孔目做成招状,只等写完文卷,就行解府定夺。孔目又为着黄节,把李三狱情做得没些漏洞。其时乃是绍兴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已完,狱中取出李三解府,系是杀人重犯,上了镣时,戴了木枷,跪在庭下,专听点名起解。

  忽然阴云四合,空中雷电交加,李三身上枷钮尽行脱落。霹雳声,掌案孔目震死在堂上,二十多个吏典头上吏中,皆被雷风掣去。县官惊得浑身打颤,须臾性定,叫把孔目身尸验看,背上有朱红写的“李三狱冤”四个篆字。县官便叫李三问时,李三兀自痴痴地立着,一似失了魂的,听得呼叫,然后答应出来。县官问道:“你身上枷钮,适才怎么样解了的?”李三道:“小人眼前昏黑,犹如梦里一般,更不知一些甚么,不晓得身上枷钮怎地脱了。”

  县官明知此事有冤,遂问李三道:“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的?”李三道:“实实不知谁人遗下,在草地上啼哭,小人不忍,抱了回家。至于黄节夫妻之事,小人并不知道,是受刑不过屈招的。”县官此时又惊又悔道:“今日看起来,果然与你无干。”当时遂把李三释放,叫黄节与同差人别行寻缉李四娘下落。后来毕竟在别处地方寻获,方知天下事,专在疑似之间冤枉了人。这个李三,若非雷神显灵,险些儿没辨白处了。

  而今说着国朝一个人,也为妻子随人走了,冤着一个邻舍往来的,几乎累死,后来却得明白,与大庾这件事有些仿佛。待小子慢慢说来,便知端的。

  佳期误泄桑中约,好事讹牵月下绳。
  只解推原平日状,岂知局外有翻更?

  话说北直张家湾有个居民,姓徐名德,本身在城上做长班。有妻莫大姐,生得大有容色,且是兴高好酒,醉后就要趁着风势撩拨男子汉,说话勾搭。邻舍有个杨二郎,也是风月场中人,年少风流,闲荡游耍过日,没甚根基。与莫大姐终日调情,你贪我爱,弄上了手,外边人无不知道。虽是莫大姐平日也还有个把梯己人往来,总不如与杨二郎过得恩爱。况且徐德在衙门里走动,常有个月期程不在家里,杨二郎一发便当,竟象夫妻一般过日。后来徐德挣得家事从容了,衙门中寻了替身,不消得日日出去,每有时节歇息在家里,渐渐把杨二郎与莫大姐光景看了些出来。细访邻里街访,也多有三三两两说话。徐德一日对莫大姐道:“咱辛辛苦苦了半世,挣得有碗饭吃了,也要装些体面,不要被外人笑话便好。”莫大姐道:“有甚笑话?”徐德道:“钟不扣不鸣,鼓不打不响,欲人不知,莫若不为。你做的事,外边那一个不说的?你瞒咱则甚?咱叫你今后仔细些罢了。”莫大姐被丈夫道着海底眼,虽然撒娇撒痴,说了几句支吾门面说话,却自想平日忒做得渗濑,晓得瞒不过了,不好十分强辨得。暗地忖道:“我与杨二郎交好,情同夫妻,时刻也闲不得的。今被丈夫知道,必然防备得紧,怎得象意?不如私下与他商量,卷了些家财,同他逃了去他州外府,自由自在的快活,岂不是好!”藏在心中。

  一日看见徐德出去,便约了杨二郎密商此事。杨二郎道:“我此间又没甚牵带,大姐肯同我去,要走就走。只是到外边去,须要有些本钱,才好养得口活。”莫大姐道:“我把家里细软尽数卷了去,怕不也过几时?等住定身子,慢慢生发做活就是。”杨二郎道:“这个就好了。一面收拾起来,得便再商量走道儿罢了。”莫大姐道:“说与你了,待我看着机会,拣个日子,悄悄约你走路。你不要走漏了消息。”杨二郎道:“知道。”两个趁空处又做了一点点事,千分万付而去。

  徐德归来几日,看见莫大姐神思撩乱,心不在焉的光景,又访知杨二郎仍来走动,恨着道:“等我一时撞着了,怕不斲他做两段!”莫大姐听见,私下教人递信与杨二郎,目下切不要到门前来露影。自此杨二郎不敢到徐家方近来。莫大姐切切在心,只思量和他那里去了便好,已此心不在徐家,只碍着丈夫一个是眼中钉了。大凡女人心一野,自然七颠八倒,如痴如呆,有头没脑,说着东边,认着西边,没情没绪的。况且杨二郎又不得来,茶里饭里多是他,想也想痴了。因是闷得不耐烦,问了丈夫,同了邻舍两三个妇女们约了要到岳庙里烧一位香。此时徐德晓得这婆娘不长进,不该放他出去才是。却是北人直性,心里道:“这几时拘系得紧了,看他恍恍惚惚,莫不生出病来。便等他外边去散散。”北方风俗,女人出去,只是自行,男子自有勾当,不大肯跟随走的。当下莫大姐自同一伙女伴带了纸马酒盒,抬着轿,飘飘逸逸的出门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

  闰中佚女,竟留烟月之场;枕上情人,险作囹固之鬼。直待海清终见底,方令盆覆得还光。

  且说齐化门外有一个倬峭的子房,姓郁名盛。生性淫荡,立心刁钻,专一不守本分,勾搭良家妇女,又喜讨人便宜,做那昧心短行的事。他与莫大姐是姑勇之亲,一向往来,两下多有些意思,只是不曾得便,未上得手。郁盛心里道是一桩欠事,时常记念的。一日在自己门前闲立,只见几乘女轿抬过,他窥头探脑去看那轿里抬的女眷,恰好轿帘隙处,认得是徐家的莫大姐。看了轿上挂着纸钱,晓得是岳庙进香,又有闲的挑着盒担,乃是女眷们游耍吃酒的。想道:“我若厮赶着他们去,闲荡一番,不过插得些寡趣,落得个眼饱,没有实味。况有别人家女眷在里头,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不若我整治些酒馔在此等莫大姐转来。我是亲眷人家,邀他进来,打个中火,没人说得。亦且莫大姐尽是贪杯高兴,十分有情的,必不推拒。那时趁着酒兴营勾他,不怕他不成这事。好计,好计!”即时奔往闹热胡同,只拣可口的鱼肉荤肴、榛松细果,买了偌多,撮弄得齐齐整整。正是:

  安排扑鼻芳香饵,专等鲸鲵来上钩。

  却说莫大姐同了一班女伴到庙里烧过了香,各处去游耍,挑了酒盒,野地上随着好坐处,即便摆着吃酒。女眷们多不十分大饮,无非吃下三数杯,晓得莫大姐量好,多来劝他。莫大姐并不推辞,拿起杯来就吃就干,把带来的酒吃得磬尽,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天色将晚,然后收拾家火上轿抬回。回至郁家门前,郁盛瞧见,忙至莫大姐轿前施礼道:“此是小人家下,大姐途中口渴了,可进里面告奉一茶。”莫大姐醉眼朦胧,见了郁盛是表亲,又是平日调得情惯的,忙叫住轿,走出轿来与郁盛万福道:“原来哥哥住在这里。”郁盛笑容满面道:“请大姐里面坐一坐去。”莫大姐带着酒意,踉踉跄跄的跟了进门。别家女轿晓得徐家轿子有亲眷留住,各自先去了,徐家的轿夫住在门口等候。

  莫大姐进得门来,郁盛邀至一间房中,只见酒果肴馔,摆得满桌。莫大姐道:“什么道理要哥哥这们价费心?”郁盛道:“难得大姐在此经过,一杯淡酒,聊表寸心而已。”郁盛是有意的,特地不令一个人来代侍,只是一身陪着,自己斟酒,极尽殷勤相劝。正是:

  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莫大姐本是已有酒的,更加郁盛慢橹摇船捉醉鱼,腼腆着面庞央求不过,又吃了许多。酒力发作,乜斜了双眼,淫兴勃然,倒来丢眼色,说风话。郁盛挨在身边同坐了,将着一杯酒你呷半口,我呷半口。又噙了一口勾着脖子度将过去,莫大姐接来咽下去了,就把舌头伸过口来,郁盛咂了一回。彼此春心荡漾,偎抱到床中,褪下小衣,弄将起来。

  一个醉后掀腾,一个醒中摩弄。醉的如迷花之梦蝶,醒的似采蕊之狂峰。醉的一味兴浓,担承愈勇;醒的半兼趣胜,玩视偏真。此贪彼爱不同情,你醉我醒皆妙境。

  两人战到间深之处,莫大姐不胜乐畅,口里哼哼的道:“我二哥,亲亲的肉,我一心待你,只要同你一处去快活了罢!我家天杀的不知趣,又来拘管人,怎如得二哥这等亲热有趣?”说罢,将腰下乱颠乱耸,紧紧抱住郁盛不放,口里只叫“二哥亲亲”。原来莫大姐醉得极了,但知快活异常,神思昏迷,忘其所以,真个醉里醒时言,又道是酒道真性,平时心上恋恋的是杨二郎,恍恍惚惚,竟把郁盛错认。

  干事的是郁盛,说的话多是对杨二郎的话。郁盛原晓得杨二郎与他相厚的,明明是醉里认差了。郁盛道:“叵耐这浪淫妇,你只记得心上人,我且将计就计,餂他说话,看他说甚么来?”就接口道:“我怎生得同你一处去快活?”莫大姐道:“我前日与你说的,收拾了些家私,和你别处去过活,一向不得空便。今秋分之日,那天杀的进城上去,有那衙门里勾当,我与你趁那晚走了罢。”郁盛道:“走不脱却怎么?”莫大姐道:“你端正下船儿,一搬下船,连夜摇了去。等他城上出来知得,已此赶不着了。”郁盛道:“夜晚间把甚么为暗号?”莫大姐道:“你只在门外拍拍手掌,我里头自接应你。我打点停当好几时了,你不要错过。”口里糊糊涂涂,又说好些,总不过肉麻说话,郁盛只拣那几句要紧的,记得明明白白在心。

  须臾云收雨散,莫大姐整一整头髻,头眩眼花的走下床来。郁盛先此已把酒饭与轿夫吃过了,叫他来打着轿,挽扶着莫大姐上轿去了。郁盛回来,道是占了采头,心中欢喜,却又得了他心腹里的话,笑道:“诧异,诧异,那知他要与杨二郎逃走,尽把相约的事对我说了。又认我做了杨二郎,你道好笑么?我如今将错就错,雇下了船,到那晚剪他这绺,落得载他娘在别处受用几时,有何不可?”郁盛是个不学好的人,正挠着的痒处,以为得计。一面料理船只,只等到期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莫大姐归家,次日病了一日酒,昨日到郁家之事,犹如梦里,多不十分记得,只依稀影响,认做已约定杨二郎日子过了,收拾停当,只待起身。岂知杨二郎处虽曾说过两番,晓得有这个意思,反不曾精细叮咛得,不做整备的。

  到了秋分这夜,夜已二鼓,莫大姐在家里等候消息。只听得外边拍手响,莫大姐心照,也拍拍手开门出去。黑影中见一个人在那里拍手,心里道是杨二郎了。急回身进去,将衣囊箱笼,逐件递出,那人一件件接了,安顿在船中。莫大姐恐怕有人瞧见,不敢用火,将房中灯打灭了,虚锁了房门,黑里走出。那人扶了上船,如飞把船开了。船中两个多是低声细语,况是慌张之际,莫大姐只认是杨二郎,急切辨不出来。莫大姐失张失志,历碌了一日,下得船才心安。倦将起来,不及做甚么事,说得一两句话,那人又不十分回答。莫大姐放倒头,和衣就睡着了去。

  比及天明,已在潞河,离家有百十里了。撑开眼来看那舱里同坐的人,不是杨二郎,却正是齐化门外的郁盛。莫大姐吃了一惊道:“如何却是你?”郁盛笑道:“那日大姐在岳庙归来途中,到家下小酌,承大姐不弃,赐与欢会。是大姐亲口约下我的,如何倒吃惊起来?”

  莫大姐呆了一回,仔细一想,才省起前日在他家吃酒,酒中淫媾之事,后来想是错认,把真话告诉了出来。醒来记差,只说是约下杨二郎了,岂知错约了他?今事已至此,说不得了,只得随他去。只是怎生发付杨二郎呵?因问道:“而今随着哥哥到那里去才好?”郁盛道:“临清是个大马头去处,我有个主人在那里,我与你那边去住了,寻生意做。我两个一窝儿作伴,岂不快活?”莫大姐道:“我衣囊里尽有些本钱,哥哥要营运时,足可生发度日的。”郁盛道:“这个最好。”从此莫大姐竟同郁盛到临清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徐德衙门公事已毕,回到家里,家里悄没一人,箱笼什物皆已搬空。徐德骂道:“这歪刺姑一定跟得奸夫走了!”问一问邻舍,邻舍道:“小娘子一个夜里不知去向。第二日我们看见门是锁的了,不晓得里面虚实。你老人家自想着,无过是平日有往来的人约的去。”徐德道:“有甚么难见处?料只在杨二郎家里。”邻舍道:“这猜得着,我们也是这般说。”徐德道:“小人平日家丑须瞒列位不得。今日做出事来,眼见得是杨二郎的缘故。这事少不得要经官,有烦两位做一敝见证。而今小人先到杨家去问一问下落,与他闹一场则个。”邻舍道:“这事情那一个不知道的?到官时,我们自然讲出公道来。”徐德道:“有劳,有劳。”当下一忿之气,奔到杨二郎家里。

  恰好杨二郎走出来,徐德一把扭住道:“你把我家媳妇子拐在那里去藏过了?”杨二郎虽不曾做这事,却是曾有这话关着心的,骤然闻得,老大吃惊,口里嚷道:“我那知这事,却来赚我!”徐德道:“街访上那一个不晓得你营勾了我媳妇子?你还要赖哩!我与你见官去,还我人来!”杨二郎道:“不知你家嫂子几时不见了,我好耽耽在家里,却来问我要人,就见官,我不相干!”徐德那听他分说,只是拖住了交付与地方,一同送到城上兵马司来。

  徐德衙门情熟,为他的多,兵马司先把杨二郎下在铺里。次日,徐德就将奸拐事情,在巡城察院衙门告将下来,批与兵马司严究。兵马审问杨二郎,杨二郎初时只推无干。徐德拉同地方,众一证他有好,兵马喝叫加上刑法。杨二郎熬不过,只得招出平日通奸往来是实。兵马道:“奸情既真,自然是你拐藏了。”杨二郎道:“只是平日有好,逃去一事,委实与小的无涉。”兵马又唤地方与徐德问道:“他妻子莫氏还有别个奸夫么?”徐德道:“并无别人,只有杨二郎好稔是真。”地方也说道:“邻里中也只晓杨二郎是奸夫,别一个不见说起。”兵马喝杨二郎道:“这等还要强辨!你实说拐来藏在那里?”杨二郎道:“其实不在小的处,小的知他在那里?”

  兵马大怒,喝叫重重夹起,必要他说。杨二郎只得又招道:“曾与小的商量要一同逃去,这说话是有的。小的不曾应承,故此未约得定,而今却不知怎的不见了。”兵马道:“既然曾商量同逃,而今走了,自然知情。他无非私下藏过,只图混赖一时,背地里却去奸宿。我如今收在监中,三日五日一比,看你藏得到底不成!”遂把杨二郎监下,隔几日就带出鞫问一番。杨二郎只是一般说话,招不出人来。徐德又时时来催禀,不过做杨二郎屁股不着,打得些屈棒,毫无头绪。杨二郎正是俗语所云:

  从前作事,没兴齐来,
  乌狗吃食,白狗当灾。

  杨二郎当不过屈打,也将霹诬枉禁事情在上司告下来,提到别衙门去问。却是徐德家里实实没了人,奸情又招是真的。不好出脱得他。有矜疑他的,教他出了招贴,许下赏钱,募人缉访。然是十个人内倒有九个说杨二郎藏过了是真的,那个说一声其中有冤枉?此亦是杨二郎淫人妻女应受的果报。

  女色从来是祸胎,奸淫谁不惹非灾?
  虽然逃去浑无涉,亦岂无端受枉来?

  且不说这边杨二郎受累,累年不决的事。再表郁盛自那日载了莫大姐到了临清地方,赁间闲房住下,两人行其淫乐,混过了几时。莫大姐终久有这杨二郎在心里,身子虽现随着郁盛,毕竟是勉强的,终日价没心没想,哀声叹气。郁盛起初绸缪相处了两个月,看看两下里各有些嫌憎,不自在起来。郁盛自想道:“我目下用他的,带来的东西须有尽时,我又不会做生意,日后怎生结果?况且是别人的妻小,留在身边,到底怕露将出来,不是长便。我也要到自家里去的,那里守得定在这里?我不如寻个主儿卖了他。他模样尽好,到也还值得百十两银子。我得他这些身与他身边带来的许多东西,也尽勾受用了。”打听得临清渡口驿前乐户魏妈妈家里养许多粉头,是个兴头的鸨儿,要的是女人。寻个人去与他说了。魏妈只做访亲来相探望,看过了人物,还出了八十两价钱,交兑明白,只要抬人去。郁盛哄着莫大姐道:“这魏妈妈是我家外亲,极是好情分。你我在此异乡,图得与他做个相识,往来也不寂寞。魏妈妈前日来望过了你,你今日也去还拜他一拜才是。”莫大姐女眷心性,巴不得寻个头脑外边去走走的。见说了,即便梳妆起来。

  郁盛就去雇了一乘轿,把莫大姐竟抬到魏妈家里。莫大姐看见魏妈妈笑嘻嘻相头相脚,只是上下看觑,大刺刺的不十分接待。又见许多粉头在面前,心里道:“甚么外亲?看来是个行院人家了。”吃了一杯茶,告别起身。魏妈妈笑道:“你还要到那里去?”莫大姐道:“家去。”魏妈妈道:“还有甚么家里?你已是此间人了。”莫大姐吃一惊道:“这怎么说?”魏妈妈道:“你家郁官儿得了我八十两银子,把你卖与我家了。”莫大姐道:“那有此话!我身子是自家的,谁卖得我!”魏妈妈道:“甚么自家不自家?银子已拿得去了,我那管你!”莫大姐道:“等我去和那天杀的说个明白!”魏妈妈道:“此时他跑自家的道儿,敢走过七八里路了,你那里寻他去?我这里好道路,你安心住下了罢,不要讨我杀威棒儿吃!”莫大姐情知被郁盛所赚,叫起撞天屈来,大哭了一场。魏妈妈喝住只说要打,众粉头做好做歉的来劝住。莫大姐原是立不得贞节牌坊的,到此地位,落了圈套,没计奈何,只得和光同尘,随着做娼妓罢了。此亦是莫大姐做妇女不学好应受的果报。

  妇女何当有异图?贪淫只欲闪亲夫。
  今朝更被他人闪,天报昭昭不可诬。

  莫大姐自从落娼之后,心里常自想道:“我只图与杨二郎逃出来快活,谁道醉后错记,却被郁盛天杀的赚来,卖我在此。而今不知杨二郎怎地在那里,我家里不见了人,又不知怎样光景?”时常切切于心。有时接着相投的孤老,也略把这些前因说说,只好感伤流泪,那里有人管他这些唠叨?光阴如箭,不觉已是四五个年头。一日,有一个客人来嫖宿饮酒,见了莫大姐,目不停瞬,只管上下瞧觑。莫大姐也觉有些面染,两下疑惑。莫大姐开口问道:“客官贵处?”那客人道:“小子姓幸名逢,住居在张家湾。”莫大姐见说:“张家湾”三字,不觉潸然泪下,道:“既在张家湾,可晓得长班徐德家里么?”幸客惊道:“徐德是我邻人,他家里失去了嫂子几年。适见小娘子面庞有些厮象,莫不正是徐嫂子么?”莫大姐道:“奴正是徐家媳妇,被人拐来坑陷在此。方才见客人面庞,奴家道有些认得,岂知却是日前邻舍幸官儿。”元来幸逢也是风月中人,向时看见莫大姐有些话头,也曾咽着干唾的,故此一见就认得。幸客道:“小娘子你在此不打紧,却害得一个人好苦。”莫大姐道:“是那个?”幸客道:“你家告了杨二郎,累了几年官司,打也不知打了多少,至今还在监里,未得明白。”莫大姐见说,好不伤心,轻轻对幸客道:“日里不好尽言,晚上留在此间,有句说话奉告。”

  幸客是晚就与莫大姐同宿了。莫大姐悄悄告诉他,说委实与杨二郎有交,被郁盛冒充了杨二郎拐来卖在这里,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又与他道:“客人可看平日邻舍面上,到家说知此事,一来救了奴家出去;二来说清了杨二郎,也是明功;三来吃了郁盛这厮这样大亏,等得见了天日,咬也咬他几口!”幸客道:“我去说,我去说。杨二郎、徐长班多是我一块土上人,况且贴得有赏单。今我得实,怎不去报?郁盛这厮有名刁钻,天理不容,也该败了。”莫大姐道:“须得密些才好。若漏了风,怕这家又把我藏过了。”幸客道:“只你知我知,而今见人再不要提起。我一到彼就出首便是。”两人商约已定。幸客竟自回转张家湾来见徐德道:“你家嫂子已有下落,我亲眼见了。”徐德道:“见在那里?”幸逢道:“我替你同到官面前,还你的明白。”

  徐德遂同了幸逢齐到兵马司来。幸逢当官递上一纸首状,状云:“首状人幸逢,系张家湾民,为举首略卖事。本湾徐德夫妻莫氏,告官未获。今逢目见本妇身在临清乐户魏鸨家,倚门卖奸。本妇称系市棍郁盛略卖在彼是的,贩良为娼,理合举首。所首是实。”兵马即将首状判准在案。一面申文察院,一面密差兵番拿获郁盛到官刑鞫。郁盛抵赖不过,供吐前情明白。当下收在监中,侯莫氏到时,质证定罪。随即奉察院批发明文,押了原首人幸逢与本夫徐德,行关到临清州,眼同认拘莫氏及买良为娼乐户魏鸨,到司审问,原差守提,临清州里即忙添差公人,一同行拘。一千人到魏家,好似——瓮中捉查,手到拿来。临情州点齐了,发了批回,押解到兵马司来。杨二郎彼时还在监中,得知这事,连忙写了诉状,称是“与己无干,今日幸见天日”等情投递。兵马司准了,等候一同发落。

  其时人犯齐到听审,兵马先唤莫大姐问他。莫大姐将郁盛如何骗他到临清,如何哄他卖娼家,一一说了备细。又唤魏鸨儿问道:“你如何买了良人之妇?”魏妈妈道:“小妇人是个乐户,靠那取讨娼妓为生。郁盛称说自己妻子愿卖,小妇人见了是本夫做主的,与他讨了,岂知他是拐来的?”徐德走上来道:“当时妻子失去,还带了家里许多箱笼资财去。今人既被获,还望追出赃私,给还小人。”莫大姐道:“郁盛哄我到魏家,我只走得一身去,就卖绝在那里。一应所有,多被郁盛得了,与魏家无干。”

  兵马拍桌道:“那郁盛这样可恶!既拐了人去奸宿了,又卖了他身了,又没了他资财,有这等没天理的!”喝叫重打。郁盛辨道:“卖他在娼家,是小人不是,甘认其罪。至于逃去,是他自跟了小人走的,非干小人拐他。”兵马问莫大姐道:“你当时为何跟了他走?不实说出来,讨拶!”莫大姐只得把与杨二郎有好认错了郁盛的事,一一招了。

  兵马笑道:“怪道你丈夫徐德告着杨二郎。杨二郎虽然屈坐了监几年,徐德不为全诬。莫氏虽然认错,郁盛乘机盗拐,岂得推故?”喝教把郁盛打了四十大板,问略贩良人军罪,押追带去赃物给还徐德。莫氏身价八十两,追出入官。魏妈买良,系不知情,问个不应罪名,出过身价,有几年卖奸得利,不必偿还。杨二郎先有奸情,后虽无干,也问杖赎释放宁家。幸逢首事得实,量行给赏。判断已明,将莫大姐发与原夫徐德收领。徐德道:“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了几年,又落在娼家了,小人还要这滥淫妇做甚么!情愿当官休了,等他别嫁个人罢。”兵马道:“这个由你。且保领出去,自寻人嫁了他,再与你立案罢了。”

  一干人众各到家里。杨二郎自思“别人拐去了,却冤了我坐了几年监,更待干罢。”告诉邻里,要与徐德厮闹。徐德也有些心怯,过不去,转央邻里和解。领里商量调停这事,议道:“总是徐德不与莫大姐完聚了。现在寻人别嫁,何不让与杨二郎娶了,消释两家冤仇?”与徐德说了。徐德也道负累了他,便依议也罢。杨二郎闻知,一发正中下怀,笑道:“若肯如此,便多坐了几时,我也永不提起了。”邻里把此意三面约同,当官禀明。兵马备知杨二郎顶缸坐监,有些屈衣里头,依地方处分,准徐德立了婚书让与杨二郎为妻,莫大姐称心象意,得嫁了旧时相识。因为吃过了这些时苦,也自收心学好,不似前时惹骚招祸,竟与杨二郎到了底。这莫非是杨二郎的前缘,然也为他吃苦不少了,不为美事。后人当以此为鉴。

  枉坐囹固已数年,而今方得保蝉娟。
  何如自守家常饭,不害官司不损钱?


End



卷37 ‧ 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

  诗曰:

  窈渺神奇事,文人多寓言。
  其间应有实,岂必尽虚玄?

  话说世间稗官野史中,多有纪载那遇神遇仙、遇鬼遇怪情欲相感之事。其间多有偶因所感撰造出来的,如牛僧孺《周秦行纪》道是僧孺落第时,遇着薄太后,见了许多异代本朝妃嫔美人,如戚夫人、齐潘妃、杨贵妃、昭君、绿珠,诗词唱和,又得昭君伴寝许多怪诞的话。却乃是李德裕与牛僧孺有不解之仇,教门客韦瓘作此记诬着他。只说是他自己做的,中怀不臣之心,妄言污蔑妃后,要坐他族灭之罪。这个记中事体,可不是一些影也没有的了?又有那《后土夫人传》,说是韦安道遇着后土之神,到家做了新妇,被父母疑心是妖魁,请明崇俨行五雷天心正法,遣他不去。后来父母教安道自央他去,只得去了,却要安道随行。安道到他去处,看见五岳四渎之神多来朝他。又召天后之灵,嘱他予安道官职钱钞。安道归来,果见天后传令洛阳城中访韦安道,与他做魏王府长史,赐钱五百万,说得百枝有叶。元来也是借此讥着天后的。后来宋太宗好文,太平兴国年间,命史官编集从来小说,以类分载,名为《太平广记》不论真的假的,一总收拾在内。议论的道:“上自神祇仙子,下及昆虫草木,无不受了淫亵污点。”道是其中之事,大略是不可信的。不知天下的事,才有假,便有真。那神仙鬼怪,固然有假托的,也原自有真实的。未可执了一个见识,道总是虚妄的事。只看《太平广记》以后许多记载之书,中间尽多遇神遇鬼的,说得的的确确,难道尽是假托出来不成?

  只是我朝嘉靖年间,蔡林屋所记《辽阳海神》一节,乃是千真万真的。盖是林屋先在京师,京师与辽阳相近,就闻得人说有个商人遇着海神的说话,半疑半信。后见辽东一个佥宪、一个总兵到京师来,两人一样说话,说得详细,方信其实。也还只晓得在辽的事,以后的事不明白。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院孔目,撞着这人来游雨花台。林屋知道了,着人邀请他来相会,特问这话,方说得始末根由,备备细细。林屋叙述他觌面自己说的话,作成此传,无一句不真的。方知从古来有这样事的,不尽是虚诞了。说话的,毕竟那个人是甚么人?那个事怎么样起?看官听小子据着传义,敷演出来。正是:

  怪事难拘理,明神亦赋情。
  不知精爽质,向以恋凡生?

  话说徽州商人姓程名宰,表字士贤,是彼处渔村大姓,世代儒门,少时多曾习读诗书。却是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正德初年,与兄程寀将了数千金,到辽阳地方为商,贩卖人参、松子、貂皮、东珠之类。往来数年,但到处必定失了便宜,耗折了资本,再没一番做得着。徽人因是专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归家,外而宗族朋友,内而妻妾家属,只看你所得归来的利息多少为重轻。得利多的,尽皆爱敬趋奉。得利少的,尽皆轻薄鄙笑。犹如读书求名的中与不中归来的光景一般。程宰弟兄两人因是做折了本钱,怕归来受人笑话,羞惭惨沮,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思量还乡去了。

  那徽州有一般做大商贾的,在辽阳开着大铺子,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惯做商的,熟于帐目出入,盘算本利,这些本事,是商贾家最用得着的。他兄弟自无本钱,就有人出些束脩,请下了他专掌帐目,徽州人称为二朝奉。兄弟两人,日里只在铺内掌帐,晚间却在自赁下处歇宿。那下处一带两间,兄弟各驻一间,只隔得中间一垛板壁,住在里头,就象客店一般湫隘,有甚快活?也是没奈何了,勉强度日。

  如此过了数年,那年是戊寅年秋间了。边方地土,天气早寒,一日晚间风雨暴作。程宰与兄各自在一间房中,拥被在床,想要就枕。因是寒气逼人,程宰不能成寐,翻来覆去,不觉思念家乡起来。只得重复穿了衣服,坐在床里浩叹数声,自想如此凄凉情状,不如早死了到干净。此时灯烛已灭,又无月光,正在黑暗中苦挨着寒冷。忽地一室之中,豁然明朗,照耀如同白日。室中器物之类,纤毫皆见。程宰心里疑惑,又觉异香扑鼻,氤氲满室,毫无风雨之声,顿然和暖,如江南二三月的气候起来,程宰越加惊愕,自想道:“莫非在梦境中了?”不免走出外边,看是如何。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亟跳下床来,走到门边开出去看,只见外边阴黑风雨,寒冷得不可当。慌忙奔了进来,才把门关上,又是先前光景,满室明朗,别是一般境界。程宰道:“此必是怪异。”心里慌怕,不敢动脚步,只在床上高声大叫。其兄程止隔得一层壁,随你喊破了喉胧,莫想答应一声。

  程宰着了急,没奈何了,只得钻在被里,把被连头盖了,撒得紧紧,向里壁睡着,图得个眼睛不看见,凭他怎么样了。却是心里明白,耳朵里听得出的,远远的似有车马喧阗之声,空中管弦金石音乐迭奏,自东南方而来,看看相近,须臾间,已进房中。程宰轻轻放开被角,露出眼睛偷看,只见三个美妇人,朱颜绿鬓,明眸皓齿,冠帷盛饰,有像世间图画上后妃的打扮,浑身上下,金翠珠玉,光采夺目;容色风度,一个个如天上仙人,绝不似凡间模样,年纪多只可二十余岁光景。前后侍女无数,尽皆韶丽非常,各有执事,自分行列。但见:

  或提炉,或挥扇;或张盖,或带剑;或持节;或捧琴;或秉烛花;或挟图书;或列宝玩,或葆荷幢;或拥衾褥;或执巾;或奉盘匜,或挈如意;或举殽核,或陈屏障;或布几筵,或陈音乐。虽然纷纭杂沓,仍自严肃整齐,只此一室之中,随从何止数百?

  说话的,你错了,这一间空房,能有多大,容得这几百人?若一个个在这扇房门里走将进来,走也走他一两个更次,挤也要挤坍了。看官,不是这话,列位曾见《维摩经》上的说话么?那维摩居士止方丈之室,乃有诸天皆在室内,又容得十万八千狮子坐,难道是地方着得去?无非是法相神通。今程宰一室有限,有光明境界无尽。譬如一面镜子能有多大?内中也着了无尽物像。这只是个现相,所以容得数百个人,一时齐在面前,原不是从门里一个两个进来的。

  闲话休絮,且表正事。那三个美人内中一个更觉齐整些的,走到床边,将程宰身上抚摩一过,随即开莺声吐燕语,微微笑道:“果然睡熟了么?吾非是有害于人的,与郎君有夙缘,特来相就,不必见疑。且吾已到此,万无去理,郎君便高声大叫,必无人听见,枉自苦耳。不如作速起来,与吾相见。”

  程宰听罢,心里想道:“这等灵变光景,非是神仙,即是鬼怪。他若要摆布着我,我便不起来,这被头里岂是躲得过的?他既说是有夙缘,或者无害,也不见得。我且起来见他,看是怎地。”遂一毂辘跳将起来,走下卧床,整一整衣襟,跪在地下道:“程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临,有失迎迓,罪合万死,伏乞哀怜。”

  美人急将纤纤玉手一把拽将起来道:“你休俱怕,且与我同坐着。”挽着程宰之手,双双南面坐下。那两个美人,一个向西,一个向东,相对侍坐。坐定,东西两美人道:“今夕之会,数非偶然,不要自生疑虑。即命侍女设酒进撰,品物珍美,生平目中所未曾睹。才一举箸,心胸顿爽。美人又命取红玉莲花后进酒。后形绝大,可容酒一升。”程宰素不善酌,竭力推辞不饮。美人笑道:“郎怕醉么?此非人间麹蘖所酝,不是吃了迷性的,多饮不妨。”手举一后,亲奉程宰。程宰不过意,只得接了到口,那酒味甘芳,却又爽滑清冽,毫不粘滞,虽要醴泉甘露的滋味有所不及。程宰觉得好吃,不觉一后俱尽。美人又笑道:“郎信吾否?”一连又进数卮,三美人皆陪饮。程宰越吃越清爽,精神顿开,略无醉意。每进一卮,侍女们八音齐秦,音调清和,令人有超凡遗世之想。

  酒阑,东西二美人起身道:“夜已向深,郎与夫人可以就寝矣。”随起身褰帷拂枕,叠被辅床,向南面坐的美人告去,其余侍女一同随散。眼前凡百具器、霎时不见,门户皆闭,又不知打从那里去了。当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个,挽着程宰道:“众人已散,我与郎解衣睡罢。”

  程宰私自想道:“我这床上布衾草褥,怎么好与这样美人同睡的?”举眼一看,只见枕衾帐褥,尽皆换过,锦绣珍奇,一些也不是旧时的了。程宰虽是有些惊惶,却已神魂飞越,心里不知如何才好,只得一同解衣登床。美人卸了簪珥,徐徐解开髻发绺辫,总绾起一窝丝来。那发又长又黑,光明可鉴。脱下里衣,肌肤莹洁,滑若凝脂,侧身相就,程宰汤着,遍体酥麻了。真个是:

  丰若有余,柔若无骨。云雨初交,流丹浃藉。若远若近,宛转娇怯。俨如处子,含苞初坼。

  程宰客中荒凉,不意得了此味,真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实出望外,喜之如在。美人也自爱着程宰,枕上对他道:“世间花月之妖,飞走之怪,往往害人,所以世上说着便怕,惹人僧恶。我非此类,郎慎勿疑。我得与郎相遇,虽不能大有益于郎,亦可使郎身体康健,资用丰足。倘有患难之处,亦可出小力周全,但不可漏泄风声。就是至亲如兄,亦慎勿使知道。能守吾戒,自今以后便当恒奉枕席,不敢有废;若有一漏言,不要说我不能来,就有大祸临身,吾也救不得你了。慎之!慎之!”

  程宰闻言甚喜,合掌罚誓道:“某本凡贱,误蒙真仙厚德,虽粉身碎骨,不能为报!既承法旨,敢不铭心?倘违所言,九死无悔!”誓毕,美人大喜,将手来勾着程宰之颈说道:“我不是仙人,实海神也。与郎有夙缘甚久,故来相就耳。”语话缠绵,恩爱万状。不觉邻鸡已报晓二次。

  美人揽衣起道:“吾今去了,夜当复来。郎君自爱。”说罢,又见昨夜东西坐的两个美人与众侍女,齐到床前,口里多称“贺喜夫人郎君!”美人走下床来,就有捧家火的侍女,各将梳洗应有的物件,伏侍梳洗罢。仍带簪珥冠帔,一如昨夜光景。美人执着程宰之手,叮咛再四不可泄漏,徘徊眷恋,不忍舍去。众女簇拥而行,尚回顾不止,人间夫妇,无此爱厚。

  程宰也下了床,穿了衣服,立细看,如痴似呆,欢喜依恋之态,不能自禁。转眼间室中寂然,一无所见。看那门窗,还是昨日关得好好的。回头再看看房内,但见:

  土坑上铺一带荆筐,芦席中拖一条布被。欹颓墙角,堆零星几块煤烟,坍塌地垆,摆缺绽一行瓶罐。浑如古庙无香火,一似牢房不洁清。

  程宰恍然自失道:“莫非是做梦么?”定睛一想,想那饮食笑语以及交合之状,盟誓之言,历历有据,绝非是梦寐之境,肚里又喜又疑。

  顷刻间天已大明,程宰思量道:“吾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莫非夜来事体,他有些听得么?”走到间壁,叫声“阿哥!”程案正在床上起来,看见了程宰,大惊道:“你今日面上神彩异常,不似平日光景,甚么缘故?”程宰心里踌躇,道:“莫非果有些甚么怪样,惹他们疑心?”只得假意说道:“我与你时乖运塞,失张失志,落魄在此,归家无期。昨夜暴冷,愁苦的当不得,展转悲叹,一夜不曾合眼,阿哥必然听见的。有甚么好处,却说我神彩异常起来?”程案道:“我也苦冷,又想着家乡,通夕不寐,听你房中静悄悄地不闻一些声响,我怪道你这样睡得熟。何曾有愁叹之声,却说这个话!”程宰见哥哥说了,晓得哥哥不曾听见夜来的事了,心中放下了疙瘩,等程案梳洗了,一同到铺里来。

  那铺里的人见了程宰,没一个不吃惊道:“怎地今日程宰哥面上,这等光彩?”程案对兄弟笑道:“我说么?”程宰只做不晓得,不来接口。却心里也自觉神思清爽,肌肉润泽,比平日不同,暗暗快活,惟恐他不再来了。

  是日频视晷影,恨不速移。刚才傍晚,就回到下处,托言腹痛,把门扁闭,静坐虔想,等待消息。到得街鼓初动,房内忽然明亮起来,一如昨夜的光景。程宰顾盼间,但见一对香炉前导,美人已到面前。侍女止是数人,仪从之类稀少,连那旁坐的两个美人也不来了。美人见程宰嘿坐相等,笑道:“郎果有心如此,但须始终如一方好。”即命侍女设撰进酒,欢虐笑谈,更比昨日熟分亲热了许多。须臾彻席就寝,侍女俱散。顾看床褥,并不曾见有人去铺设,又复锦绣重叠。程宰心忖道:“床上虽然如此,地下尘埃秽污,且看是怎么样的?”才一起念,只见满地多是锦茵铺衬,毫无寸隙了。是夜两人绸缪好合,愈加亲狎。依旧鸡鸣两度,起来梳妆而去。

  此后人定即来,鸡鸣即去,率以为常,竟无虚夕。每来必言语喧闹,音乐悭锵,兄房只隔层壁,到底影响不闻,也不知是何法术如此。自此情爱愈驾。程宰心里想要甚么物件,即刻就有,极其神速。一日,偶思闽中鲜荔枝,即有带叶百余颗,香味珍美,颜色新鲜,恰象树上摘下的;又说此味只有江南杨梅可以相匹,便有杨梅一枝,坠于面前,枝上有二万余颗,甘美异常。此时已是深冬,况此二物皆不是北地所产,不知何自得来。又一夕谈及鹦鹉,程宰道:“闻得说有白的,惜不曾见。”才说罢,更有几只鹦鹉飞舞将来,白的、五色的多有,或诵佛经,或歌诗赋,多是中土官话。

  一日,程宰在市上看见大商将宝石二颗来卖,名为硬红,色若桃花,大似拇指,索价百金。程宰夜间与美人说起,口中啧啧称为罕见。美人抚拿大笑道:“郎君如此眼光浅,真是夏虫不可语冰,我教你看看。”说罢,异宝满室;珊瑚有高丈余的,明珠有如鸡卵的,五色宝石有大如栲栳的,光艳夺目,不可正视。程宰左顾右盼,应接不暇。须臾之间,尽皆不见。程宰自思:“我夜间无欲不遂,如此受用,日里仍是人家佣工,美人那知我心事来!”遂把往年贸易耗折了数千金,以致流落于此告诉一遍,不胜嗟叹。

  美人又抚拿大笑道:“正在欢会时,忽然想着这样俗事来,何乃不脱洒如此!虽然,这是郎的本业,也不要怪你。我再教你看一个光景。”说罢,金银满前,从地上直堆至屋梁边,不计其数。美人指着问程宰道:“你可要么?”程宰是个做商人的,见了诺多金银,怎不动火。心热一馋,支手舞脚,却待要取。美人将箸去撰碗内夹肉一块,掷程宰面上道:“此肉粘得在你面上么?”程宰道:“此是他肉,怎么粘得在吾面上?”美人指金银道:“此亦是他物,岂可取为己有?若目前取了些,也无不可。只是非分之物,得了反要生祸。世人为取了不该得的东西,后来加倍丧去的,或连身子不保的,何止一人一事?我岂忍以此误你!你若要金银,你可自去经营,吾当指点路径,暗暗助你,这便使得。”程宰道:“只这样也好了。”

  其时是己卯初夏,有贩药材到辽东的,诸药多卖尽,独有黄柏、大黄两味卖不去,各剩下千来斤,此是贱物,所值不多。那卖药的见无人买,只思量丢下去了。美人对程宰道:“你可去买了他的,有大利钱在里头”程宰去问一问价钱,那卖的巴不得脱手,略得些就罢了。程宰深信美人之言,料必不差,身边积有佣工银十来两,尽数买了他的,归来搬到下处。

  哥子程案看见,櫐櫐堆堆偌多东西,却是两味草药。问知是十多两银子买的,大骂道:“你敢失心疯了!将了有用的银子,置这样无用的东西。虽然买得贱,这诺多几时脱得手去,讨得本利到手?有这样失算的事!”

  谁知隔不多日,辽东疫疠盛作,二药各铺多卖缺了,一时价钱腾贵起来,程宰所有多得了好价,卖得磬尽,共卖了五百余两。程案不知就里,只说是兄弟偶然造化到了,做着了这一桩生意,大加欣羡道:“幸不可屡侥,今既有了本钱,该图些傍实的利息,不可造次了。”程宰自有主意,只不说破。

  过了几日,有个荆州商人贩彩缎到辽东的,途中遭雨塺黪,多发了斑点,一匹也没有颜色完好的。荆商日夜啼哭,惟恐卖不去了,只要有捉手便可成交,价钱甚是将就。美人又对程宰道:“这个又该做了。”程宰磬将前日所得五百两银子,买了他五百匹,荆商大喜而去。程案见了道:“我说你福薄,前日不意中得了些非分之财,今日就倒灶了。这些彩缎,全靠颜色,颜色好时,头二两一匹还有便宜;而今斑斑点点,那个要他?这五百两不撩在水里了?似此做生意,几时能勾挣得好日回家?”说罢大恸。

  众商伙中知得这事,也有惜他的,也有笑他的。谁知时运到了,自然生出巧来。程宰顿放彩缎,不上一月,江西宁王宸濠造反,杀了巡抚孙公。副使许公,谋要顺流而下,破安庆,取南京,僭宝位,东南一时震动。朝廷急调辽兵南讨,飞檄到来,急如星火。军中戎装旗帜之类,多要整齐,限在顷刻,这个边地上那里立地有这许多缎匹,一时间价钱腾贵起来,只买得有就是,好歹不论,程宰所买这些斑斑点点的尽多得了三倍的好价钱。这一番除了本钱五百两,分外足足撰了千金。

  庚辰秋间,又有苏州商人贩布三万匹到辽阳,陆续卖去,已有二万三四千匹了。剩下粗些的,还有六千多匹,忽然家信到来,母亲死了,急要奔丧回去。美人又对程宰道:“这件事又该做了。”程宰两番得利,心知灵验,急急去寻他讲价。那苏商先卖去的,得利己多了。今止是余剩,况归心已急,只要一伙卖,便照原来价钱也罢。程宰遂把千金尽数买了他这六千多匹回来。明年辛已三月,武宗皇帝驾崩,天下人多要戴着国丧。辽东远在塞外,地不产布,人人要件白衣,一时那讨得许多布来?一匹粗布,就卖得七八钱银子,程宰这六千匹,又卖了三四千两。如此事体,逢着便做,做来便希奇古怪,得利非常,记不得许多。四五年间,展转弄了五七万两,比昔年所折的,倒多了几十倍了。正是:

  人弃我堪取,奇嬴自可居。
  虽然神暗助,不得浪贪图。

  且说辽东起初闻得江西宁王反时,人心危骇,流传讹言,纷纷不一。有的说在南京登基了,有的说兵过两谁了,有的说过了临清到德州了。一日几番说话,也不知那句是真,那句是假。程宰心念家乡切近,颇不自安。私下问美人道:“那反叛的到底如何?”美人微笑道:“真天子自在湖、湘之间,与他甚么相干!他自要讨死吃,故如此猖狂,不日就擒了,不足为虑!”此是七月下旬的说,再过月余,报到,果然被南赣巡抚王阳明擒了解京。程宰见美人说天子在湖、湘,恐怕江南又有战争之事,心中仍旧俱怕,再问美人。美人道:“不妨,不妨。国家庆祚灵长,天下方享太平之福,只在一二年了。”后来嘉靖自湖广兴藩,入继大统,海内安宁,悉如美人之言。

  到嘉靖甲申年间,美人与程宰往来,已是七载,两情缱绻,犹如一日。程宰囊中幸已丰富,未免思念故乡起来。一夕,对美人道:“某离家已二十年了,一向因本钱耗折,回去不得。今蒙大造,囊资丰饶,已过所望。意欲暂与家兄归到乡里,一见妻子,便当即来,多不过一年之期,就好到此永奉欢笑,不知可否?”美人听罢,不觉惊叹道:“数年之好,止于此乎?郎宜自爱,勉图后福。我不能伏侍左右了。”欷歔泣下,悲不自胜。

  程宰大骇道:“某暂时归省,必当速回,以图后会,岂敢有负恩私?夫人乃说此断头话。”美人哭道:“大数当然,彼此做不得主。郎适发此言,便是数当永诀了。”言犹未已,前日初次来的东西二美人,及诸侍女仪从之类,一时皆集。音乐竞奏,盛设酒筵。美人自起酌酒相劝,追叙往时初会与数年情爱,每说一句,哽咽难胜。程宰大声号恸,自悔失言,恨不得将身投地,将头撞壁,两情依依,不能相舍。诸女前来禀白道:“大数已终,法驾齐备,速请夫人登途,不必过伤了。”美人执着程宰之手,一头垂泪,一头分付道:“你有三大难,今将近了,时时宜自警省,至期吾自来相救。过了此后,终身吉利,寿至九九,吾当在蓬莱三岛等你来续前缘。你自宜居心清净,力行善事,以副吾望。吾与你身虽隔远,你一举一动吾必晓得,万一做了歹事,以致堕落,犯了天条,吾也无可周全了。后会迢遥,勉之!勉之!”叮宁了又叮宁,何止十来番?程宰此时神志俱丧,说不出一句话,只好唯唯应承,苏苏落泪而已。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会离。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限期。

  须臾邻鸡群唱,侍女催促,诀别启行。美人还回头顾盼了三四番,方才寂然一无所见。但有:

  蟋蟀悲鸣,孤灯半灭;凄风萧飒,铁马玎铛。
  曙星东升,银河西转。顷刻之间,已如隔世。

  程宰不胜哀痛,望着空中禁不住的号哭起来。才发得声,哥子程寀隔房早已听见,不像前番随你间壁翻天覆地总不知道的。哥子闻得兄弟哭声,慌忙起来问其缘故。程宰支吾道:“无过是思想家乡。”口里强说,声音还是凄咽的。程寀道:“一向流落,归去不得。今这几年来生意做得着,手头饶裕,要归不难,为何反哭得这等悲切起来?从来不曾见你如此,想必有甚伤心之事,休得瞒我!”程宰被哥子说破,晓得瞒不住,只得把昔年遇合美人夜夜的受用,及生意所以做得着以致丰富,皆出美人之助,从头至尾述了一遍。程案惊异不已,望空礼拜。

  明日与客商伴里说了,辽阳城内外没一个不传说程士贤遇海神的奇话。程宰自此终日郁郁不乐,犹如丧偶一般,与哥子商量收拾南归。其时有个叔父在大同做卫经历,程宰有好几时不相见了,想道:“今番归家,不知几时又到得北边。须趁此便打那边走一遭,看叔叔一看去。”先打发行李资囊付托哥子程寀监押,从潞河下在船内,沿途等候着他。

  他自己却雇了一个牲口,由京师出居庸关,到大同地方见了叔父,一家骨肉,久别相聚,未免留连几日,不得动身。晚上睡去,梦见美人定来催促道:“祸事到了,还不快走!”程宰记得临别之言,慌忙向叔父告行。叔父又留他饯别,直到将晚方出得大同城门。时已天黑,程宰道总是前途赶不上多少路罢了,不如就在城外且安宿了一晚,明日早行。

  睡到三鼓,梦中美人又来催道:“快走!快走!大难就到,略迟脱不去了!”程宰当时惊醒,不管天早天晚,骑了牲口忙赶了四五里路,只听得炮声连响,回头看那城外时,火光烛天,照耀如同白日,原来是大同军变。且道如何是大同军变?大同参将贾鉴不给军士行粮,军士鼓噪,杀了贾鉴。巡抚都御史张文锦出榜招安,方得平静。张文锦密访了几个为头的,要行正法,正差人出来擒拿。军士重番鼓噪起来,索性把张巡抚也杀了,据了大同,谋反朝廷。要搜寻内外壮丁一同叛逆,故此点了火把出城,凡是饭店经商,尽被拘刷了转去,收在伙内,无一得脱。若是程宰迟了些个,一定也拿将去了。此是海神来救了第一遭大难了。

  程宰得脱,兼程到了居庸,夜宿关外,又梦见美人来催道:“趁早过关,略迟一步就有牢狱之灾了。”程宰又惊将起来,店内同宿的多不曾起身。他独自一个急到关前,挨门而进。行得数里,忽然宜府军门行将文书来,因为大同反乱,恐有奸细混入京师,凡是在大同来进关者,不是公差吏人有官文照验在身者,尽收入监内,盘诘明白,方准释放。是夜与程宰同宿的人,多被留住下在狱中。后来有到半年方得放出的,也有染了病竟死在狱中的。程宰若非文书未到之前先走脱了,便干净无事,也得耐烦坐他五七月的监。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二遭的大难了。

  程宰赶上了潞河船只,见了哥子,备述一路遇难,因梦中报信得脱之故,两人感念不已。一路无话,已到了谁安府高邮湖中,忽然:

  黑云密布,狂风怒号。水底老龙惊,半空猛虎啸。左掀右荡,浑如落在簸茸中;前跷后颠,宛似滚起饭锅内。双桅折断,一舵飘零。等闲要见阎王,立地须游水府。

  正在危急之中,程宰忽闻异香满船,风势顿息。须臾黑雾四散,中有彩云一片,正当船上。云中现出美人模样来,上半身毫发分明,下半身霞光拥蔽,不可细辨。程宰明知是海神又来救他,况且别过多时,不能厮见,悲感之极,涕泗交下。对着云中只是磕头礼拜,美人也在云端举手答礼,容色恋恋,良久方隐。船上人多不见些甚么,但见程宰与空中施礼之状,惊疑来问。程宰备说缘故如此,尽皆瞻仰。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三遭的大难,此后再不见影响了。

  后来程宰年过六十,在南京遇着蔡林屋时,容颜只象四十来岁的,可见是遇着异人无疑。若依着美人蓬莱三岛之约,他日必登仙路也。但不知程宰无过是个经商俗人,有何缘分得有此一段奇遇?说来也不信,却这事是实实行的。可见神仙鬼怪之事,未必尽无,有诗为证:

  流落边关一俗商,却逢神眷不寻常。
  宁知钟爱缘何许?谈罢令人欲断肠。


End



卷36 ‧ 王渔翁舍镜崇三宝 白水僧盗物丧双生

  诗云:

  资财自有分定,贪谋枉费踌躇。
  假使取非其物,定为神鬼揶揄!

  话说宋时淳熙年间,临安府市民沈一,以卖酒营生,家居官巷口,开着一个大酒访。又见西湖上生意好,在钱塘门外丰楼买了一所库房,开着一个大酒店。楼上临湖玩景,游客往来不绝。沈一日里在店里监着酒工卖酒,傍晚方回家去。日逐营营,算计利息,好不兴头。

  一日正值春尽夏初,店里吃酒的甚多,到晚未歇,收拾不及,不回家去,就在店里宿了。将及二鼓时分,忽地湖中有一大船,泊将拢岸,鼓吹喧阗,丝管交沸。有五个贵公子各戴花帽,锦袍玉带,挟同姬妾十数辈,径到楼下。唤酒工过来问道:“店主人何在?”酒工道:“主人沈一今日不回家去,正在此间。”五客多喜道:“主人在此更好,快请相见。”沈一出来见过了。五客道:“有好酒,只管拿出来,我每不亏你。”沈一道:“小店酒颇有,但凭开量洪饮,请到楼上去坐。”五客拥了歌童舞女,一齐登楼,畅饮更余。店中百来坛酒吃个磬尽。算还酒钱,多是雪花白银。沈一是个乖觉的人,见了光景想道:“世间那有一样打扮的五个贵人?况他容止飘然,多有仙气,只这用了无数的酒,决不是凡人了,必是五通神道无疑。既到我店,不可错过了。”一点贪心,忍不住向前跪拜道:“小人一生辛苦经纪,赶趁些微末利钱,只勾度日。不道十二分天幸,得遇尊神,真是夙世前缘,有此遭际,愿求赐一场小富贵。”五客多笑道:“要与你些富贵也不难,只是你所求何等事?”沈一叩头道:“小人市并小辈,别不指望,只求多赐些金银便了。”五客多笑着点头道:“使得,使得。”即叫一个黄巾力士听使用,力士向前声喏。五客内中一个为首的唤到近前,附耳低言,不知分付了些甚么,领命去了。须臾回复,背上负一大布囊来掷于地。五客教沈一来,与他道:“此一囊金银器皿,尽以赏汝。然须到家始看,此处不可泄露!”沈一伸手去隔囊捏一捏,捏得囊里块块累累,其声铿锵,大喜过望,叫头称谢不止。俄顷鸡鸣,五客率领姬妾上马,笼烛夹道。其去如飞。

  沈一心里快活,不去再睡,要驼回到家开看。虑恐入城之际,囊里狼犺,被城门上盘诘。拿一个大锤,隔囊锤击,再加蹴踏匾了,使不闻声。然后背在肩上,急到家里。妻子还在床上睡着未起,沈一连声喊道:“快起来!快起来!我得一主横财在这里了,寻秤来与我秤秤看。”妻子道:“甚么横财!昨夜家中柜里头异常响声,疑心有贼,只得起来照看,不见甚么。为此一夜睡不着,至今未起。你且先去看看柜里着,再来寻秤不迟。”沈一走去取了钥匙,开柜一看,那里头空空的了。元来沈一城内城外两处酒访所用铜锡器皿家伙与妻子金银首饰,但是值钱的多收拾在柜内,而今一件也不见了。惊异道:“奇怪!若是贼偷了去,为何锁都不开的!”妻子见说柜里空了,大哭起来道:“罢了!罢了!一生辛苦,多没有了!”沈一道:“不妨,且将神道昨夜所赐来看看,尽勾受用哩!”慌忙打开布袋来看时,沈一惊得呆了。说也好笑,一件件拿出来看,多是自家柜里东西。只可惜被夜来那一顿锤踏,多弄得歪的歪,匾的匾,不成一件家伙了。沈一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被这伙泼毛神作弄了。”妻子问其缘故。乃说:“昨夜遇着五通神道,求他赏赐金银,他与我这一布囊。谁知多是自家屋里东西,叫个小鬼来搬去的。”妻子道:“为何多打坏了?”沈一道:“这却是我怕东西狼,撞着城门上盘诘,故此多敲打实落了。那知有这样,自家害着自家了?”沈一夫妻多气得不耐烦,重新唤了匠人,逐件置造过,反费了好些工食。不指望横财,倒折了本。传闻开去,做了笑话。沈一好些时不敢出来见人。只因一念贪痴,妄想非分之得,故受神道侮弄如此。可见世上不是自家东西,不要欺心贪他的。小子说一个欺心贪别人东西不得受用,反受显报的一段话,与看官听一听。冷一冷这些欺心要人的肚肠。有诗为证:

  异宝归人定夙缘,岂容旁睨得垂涎!
  试看欺隐皆成祸,始信冥冥自有权。

  话说宋朝隆兴年间,蜀中嘉州地方有一个渔翁,姓王名甲。家住岷江之旁,世代以捕鱼为业。每日与同妻子棹着小舟,往来江上撒网施罟。一日所得,恰好供给一家。这个渔翁虽然行业落在这里头了,却一心好善敬佛。每将鱼虾市上去卖,若勾了一日食用,便肯将来布施与乞丐,或是寺院里打斋化饭,禅堂中募化腐菜,他不拘一文二文,常自喜舍不吝。他妻子见惯了的,况是女流,愈加信佛,也自与他一心一意,虽是生意浅薄,不多大事,没有一日不舍两文的。

  一日,正在江中棹舟,忽然看见水底一物,荡漾不定。恰象是个日头的影一般,火采闪烁,射人眼目。王甲对妻子道:“你看见么,此下必有奇异,我和你设法取他起来,看是何物?”遂教妻子理网,搜的一声撒将下去。不多时,掉转船头牵将起来,看那网中光亮异常。笑道:“是甚么好物事呵?”取上手看,却元来是面古镜。周围有八寸大小,雕镂着龙凤之文,又有篆书许多字,字形象符箓一般样,识不出的。王甲与妻子看了道:“闻得古镜值钱,这个镜虽不知值多少,必然也是件好东西。我和你且拿到家里藏好,看有识者,才取出来与他看看,不要等闲亵渎了。”

  看官听说,原来这镜果是有来历之物,乃是轩辕黄帝所造,采着日精月华,接着奇门遁甲,拣取年月日时,下炉开铸。上有金章宝篆,多是秘笈灵符。但此镜所在之处,金银财宝多来聚会,名为“聚宝之镜”。只为王甲夫妻好善,也是夙与前缘,合该兴旺。故此物出现却得取了回家。自得此镜之后,财物不求而至。在家里扫地也扫出金屑来,垦田也垦出银窖来,船上去撒网,也牵起珍宝来;剖蚌,也剖出明珠来。

  一日在江边捕鱼,只见滩上有两件小白东西,赶来赶去,盘旋数番。急跳上岸,将衣襟兜住,却似莲子大两块小石子,生得明净莹洁,光彩射人,甚是可爱。藏在袖里,带回家来放在匣中。是夜即梦见两个白衣美女,自言是姊妹二人,特来随侍。醒来想道:“必是二石子的精灵,可见是宝贝了。”把来包好,结在衣带上。

  隔得几日,有一个波斯胡人特来寻问。见了王甲道:“君身上有宝物,愿求一看。”王甲推道:“没甚宝物。”胡人道:“我远望宝气在江边,跟寻到此,知在君家。及见君走出,宝气却在身上,千万求看一看,不必瞒我!”王甲晓得是个识宝的,身上取出与他看。胡人看了喷喷道:“有缘得遇此宝,况是一双,尤为难得。不知可肯卖否?”王甲道:“我要他无用,得价也就卖了。”胡人见说肯卖,不胜之喜道:“此宝本没有定价,今我行囊止有三万缗,尽数与君买了去罢。”王甲道:“吾无心得来,不识何物。价钱既不轻了,不敢论量,只求指明要此物何用。”胡人道:“此名澄水石,放在水中,随你浊水皆清。带此泛海,即海水皆同湖水,淡而可食。”王甲道:“只如此,怎就值得许多?”胡人道:“吾本国有宝池,内多奇宝,只是淤泥浊水,水中有毒,人下去的,起来无不即死。所以要取宝的,必用重价募着舍性命的下水。那人死了,还要养瞻他一家。如今有了此石,只须带在身边,水多澄清如同凡水,任从取宝总无妨了。岂不值钱?”王甲道:“这等,只买一颗去勾了,何必两颗多要?便等我留下一颗也好。”胡人道:“有个缘故,此宝形虽两颗,气实相联。彼此相逐,才是活物,可以长久。若折开两处,用不多时就枯槁无用,所以分不得的。”王甲想胡人识货,就取出前日的古镜出来求他赏识。胡人见了,合掌顶礼道:“此非凡间之宝,其妙无量,连咱也不能尽知其用,必是世间大有福的人方得有此。咱就有钱,也不敢买,只买此二宝去也勾了。此镜好好藏着,不可轻觑了他!”王甲依言,把镜来藏好,遂与胡人成了交易,果将三万缗买了二白石去。

  王甲一时富足起来,然还未舍渔船生活。一日天晚,遇着风雨,掉船归家。望见江南火把明亮,有人唤船求渡,其声甚急。王甲料此时没有别舟,若不得渡,这些人须吃了苦。急急冒着风掉过去载他。元来是两个道士,一个穿黄衣,一个穿白衣,下在船里了,摇过对岸。道上对王甲道:“如今夜黑雨大,没处投宿。得到宅上权歇一宵,实为万幸。”王甲是个行善的人,便道:“家里虽蜗窄,尚有草榻可以安寝,师父每不妨下顾的。”遂把船拴好,同了两道士到家里来,分付妻子安排斋饭。两道士苦辞道:“不必赐餐,只求一宿。”果然茶水多不吃,径到一张竹床上,一铺睡了。王甲夫妻夜里睡觉,只听得竹床栗喇有声,扑的一响,像似甚重物跌下地来的光景。王甲夫妻请道:“莫不是客人跌下床来?然是人跌没有得这样响声。”王甲疑心,暗里走出来,听两道士宿处,寂然没一些声息,愈加奇怪。走转房里,寻出火种点起个灯来,出外一照,叫声“阿也!”元来竹床压破,两道士俱落在床底下,直挺挺的眠着。伸手去一模,吓得舌头伸了出去,半个时辰缩不进来。你道怎么?但见这两个道士:

  冰一般冷,石一样坚。俨焉两个皮囊,块然一双宝体。黄黄白白,世间无此不成人:重重痴痴,路上非斯难算客。

  王甲叫妻子起来道:“说也希罕,两个客人不是生人,多变得硬硬的了。”妻子道:“变了何物?”王甲道:“火光之下,看不明白,不知是铜是锡,是金是银,直待天明才知分晓。”妻子道:“这等会作怪通灵的,料不是铜锡东西。”王甲道:“也是。”渐渐天明,仔细一看,果然那穿黄的是个金人,那穿白的是一个银人,约重有千百来斤。王甲夫妻惊喜非常,道此是天赐,只恐这等会变化的,必要走了那里去。急急去买了一二十篓山炭,归家炽煽起来,把来销熔了。但见黄的是精金,白的是纹银。王甲前此日逐有意外之得,已是渐饶。又卖了二石子,得了一大主钱。今又有了这许多金银,一发瓶满瓮满,几间破屋没放处了。

  王甲夫妻是本分的人,虽然有了许多东西,也不想去起造房屋,也不想去置买田产。但把渔家之事阁起不去弄了,只是安守过日,尚且无时无刻没有横财到手,又不消去做得生意。两年之间,富得当不得。却只是夫妻两口,要这些家私竟没用处。自己反觉多得不耐烦起来,心里有些惶惧不安。与妻子商量道:“我家自从祖上到今,只是以渔钓为生计。一日所得,极多有了百钱,再没去处了。今我每自得了这宝镜,动不动上千上万不消经求,凭空飞到,梦里也是不打点的。我每且自思量着,我与你本是何等之人?骤然有这等非常富贵,只恐怕天理不容。况我每粗衣淡饭便自过日,便这许多来何用?今若留着这宝镜在家,只有得增添起来。我想天地之宝,不该久留在身边,自取罪业。不如拿到峨眉山白水禅院,舍在圣像上,做了圆光,永做了佛家供养。也尽了我每一片心,也结了我每一个缘,岂不为美?”妻子道:“这是佛天面上好看的事,况我每知时识务,正该如此。”

  于是两个志志诚诚吃了十来日斋,同到寺里献此宝镜。寺里住持僧法轮问知来意,不胜赞叹道:“此乃檀越大福田事!”王甲央他写成意旨,就使邀集合寺僧众,做一个三日夜的道场。办斋粮,施衬钱,费过了数十两银钱。道场已毕,王甲即将宝镜交付住持法轮,作别而归。法轮久已知得王甲家里此镜聚宝,乃谦词推托道:“这件物事,天下至宝,神明所惜。檀越肯将来施作佛供,自是檀越结缘,吾僧家何敢与其事?檀越自奉着置在三宝之前,顶礼而去就是了。贫僧不去沾手。”王甲夫妻依言,亲自把宝镜安放佛顶后面停当,拜了四拜,别了法轮,自回去了。

  谁知这个法轮是个奸狡有余的僧人,明知道镜是至宝,王甲巨富皆因于此。见说肯舍在佛寺,已有心贪他的了。又恐怕日后番悔,原来取去,所以故意说个“不敢沾手”,他日好赖。王甲去后,就取将下来,密唤一个绝巧的铸镜匠人,照着形模,另铸起一面来。铸成与这面宝镜分毫无异,随你识货的人也分别不出的。法轮重谢了匠人,教他谨言。随将新铸之镜装在佛座,将真的换去藏好了。那法轮自得此镜之后,金银财物不求自至。悉如王甲这两年的光景,以致衣钵充实,买祠部度碟度的僮奴,多至三百余人。寺刹兴旺,富不可言。

  王甲回去,却便一日衰败一日起来。元来人家要穷,是不打紧的。不消得盗劫火烧,只消有出无进,七颠八倒,做事不着,算计不就,不知不觉的渐渐消耗了。况且王甲起初财物原是来得容易的,慷慨用费,不在心上,好似没底的吊桶一般,只管漏了出去。不想宝镜不在手里,更没有得来路,一用一空。只勾有两年光景,把一个大财主仍旧弄做个渔翁身分,一些也没有了。

  俗语说得好: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王甲拨天家事,弄得精光。思量道:“我当初本是穷人,只为得了宝镜,以致日遇横财,如此富厚。若是好端端放在家中,自然日长夜大,那里得个穷来?无福消受,却没要紧的,舍在白水寺中了。而今这寺里好生兴旺,却教我仍受贫穷,这是那里说起的事?”夫妻两个,互相埋怨道:“当初是甚主意,怎不阻当一声?”王甲道:“而今也好处,我每又不是卖绝与他,是白白舍去供养的。今把实情告诉住持长老,原取了来家。这须是我家的旧物,他也不肯不得。若怕佛天面上不好看,等我每照旧丰富之后,多出些布施,庄严三宝起来,也不为失信行了。”妻子道:“说得极是,为甚么睁着眼看别人富贵,自己受穷?作急去取了来,不可迟。”

  商议已定,明日王甲径到峨眉山白水禅院中来。

  昔日轻施重宝,是个慷慨有量之人;今朝重想旧踪,无非穷促无聊之计。一般檀越,贫富不曰总是登临,音乐顿别。

  且说王甲见了住持法轮,说起为舍镜倾家,目前无奈只得来求还原物。王甲一里虽说,还怕法轮有些甚么推故。不匡法轮见说,毫无难色,欣然道:“此原是君家之物,今日来取,理之当然。小僧前日所以毫不与事,正为后来必有重取之日,小僧何苦又在里头经手?小僧出家人,只这个色身,尚非我有,何况外物乎?但恐早晚之间,有些不测,或被小人偷盗去了,难为檀越好情,见不得檀越金面。今得物归其主,小僧睡梦也安,何敢吝惜!”遂分付香积厨中办斋,管待了王甲已毕,却令王甲自上佛座,取了宝镜下来。王甲捧在手中,反复仔细转看,认得旧物宛然,一些也无疑心。拿回家里来,与妻子看过,十分珍重收藏起了。

  指望一似前日,财物水一般涌来。岂知一些也不灵验,依然贫困,时常拿出镜子来看看,光彩如旧,毫不济事。叹道:“敢是我福气已过,连宝镜也不灵了?”梦里也不道是假的,有改字陈朝驸马诗为证:

  镜与财俱去,镜归财不归。
  无复珍奇影,空留明月辉。

  王甲虽然宝藏镜子,仍旧贫穷。那白水禅院只管一日兴似一日。外人闻得的,尽疑心道:“必然原镜还在僧处,所以如此。”起先那铸镜匠人打造时节,只说寺中住持无非看样造镜,不知其中就里。今见人议论。说出王家有镜聚宝,舍在寺中被寺僧偷过,致得王家贫穷寺中丰富一段缘由,匠人才省得前日的事,未免对人告诉出来。闻知的越恨那和尚欺心了。却是王甲有了一镜,虽知是假,那从证辨?不好再向寺中争论得,只得吞声忍气,自恨命薄。妻子叫神叫佛,冤屈无伸,没计奈何。法轮自谓得计,道是没有尽藏的,安然享用了。

  看官,你道若是如此做人落得欺心,到反便宜,没个公道了。怎知:

  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亦深!

  法轮用了心机,藏了别人的宝镜自发了家,天理不容,自然生出事端来。汉嘉来了一个提点刑狱使者,姓浑名耀,是个大贪之人。闻得白水寺僧十分富厚,已自动了顽涎。后来察听闻知有镜聚宝之说,想道:“一个僧家要他上万上千,不为难事。只是万千也有尽时,况且动人眼目。何如要了他这镜,这些财富尽跟了我走,岂不是无穷之利?亦且只是一件物事,甚为稳便。”当下差了一个心腹吏典,叫得宋喜,特来白水禅院问住持要借宝镜一看。只一句话,正中了法轮的心病,如何应承得?回吏典道:“好交提控得知,几年前有个施主,曾将古镜一面舍在佛顶上,久已讨回去了。小寺中那得有甚么宝镜?万望提控回言一声。”宋喜道:“提点相公坐名要问这宝镜,必是知道些甚么来历的,今如何回得他?”法轮道:“委实没有,叫小僧如何生得出来?”宋喜道:“就是恁地时,在下也不敢回话,须讨喧怪!”法轮晓得他作难,寺里有的是银子,将出十两来送与吏典道:“是必有烦提控回一回,些小薄意,勿嫌轻鲜!”宋喜见了银子,千欢万喜道:“既承盛情,好歹替你回一回去。”

  法轮送吏典出了门,回身转来与亲信的一个行者真空商量道:“此镜乃我寺发迹之本,岂可轻易露白,放得在别人家去的?不见王家的样么?况是官府来借,他不还了没处叫得撞天屈,又是瞒着别人家的东西,明白告诉人不得的事。如今只是紧紧藏着,推个没有,随地要得急时,做些银子不着,买求罢了。”真空道:“这个自然,怎么好轻与得他?随他要了多少物事去,只要留得这宝贝在,不愁他的。”师徒两个愈加谨密不题。

  且说吏典宋喜去回浑提点相公的话,提点大怒道:“僧家直惩无状!吾上司官取一物,辄敢抗拒不肯?”宋喜道:“他不是不肯,说道原不曾有。”提点道:“胡说!吾访得真实在这里,是一个姓王的富人舍与寺中,他却将来换过,把假的还了本人,真的还在他处。怎说没有?必定你受了他贿赂,替他解说。如取不来,连你也是一顿好打!”宋喜慌了道:“待吏典再去与他说,必要取来就是。”提点道:“快去!快去!没有镜子,不要思量来见我!”

  宋喜唯唯而出,又到白水禅院来见住持,说:“提点相公必要镜子,连在下也被他焦燥得不耐烦。而今没有镜子,莫想去见得他!”法轮道:“前日已奉告过,委实还了施主家了。而今还那里再有?”宋喜道:“相公说得丁一卯二的,道有姓王的施主舍在寺中,以后来取,你把假的还了他,真的自藏了。不知那里访问在肚里的,怎好把此话回得他?”法轮道:“此皆左近之人见小寺有两贯浮财,气苦眼热,造出些无端说话。”宋喜道:“而今说不得了,他起了风,少不得要下些雨。既没有镜子,须得送些甚么与他,才熄得这火。”法轮道:“除了镜子,随分要多少,敝寺也还出得起。小僧不敢吝,凭提控怎么分付。”宋喜道:“若要周全这事,依在下见识,须得与他千金才打得他倒。”法轮道:“千金也好处,只是如何送去?”宋喜道:“这多在我,我自有送进的门路方法。”法轮道:“只求停妥得,不来再要便好。”即命行者真空在箱内取出千金,交与宋喜明白,又与三十两另谢了宋喜。

  宋喜将的去又藏起了二百,止将八百送进提点衙内。禀道:“僧家实无此镜,备些镜价在此。”宋喜心里道:“量便是宝镜,也未必值得许多,可出罢了。”提点见了银子,虽然也动火的,却想道:“有了聚宝的东西,这七八百两只当毫毛,有甚希罕!叵耐这贼秃你总是欺心赖别人的,怎在你手里了,就不舍得拿出来?而今只是推说没有,又不好奈何得!”心生一计道:“我须是刑狱重情衙门,我只把这几百两银做了赃物,坐他一个私通贿赂、夤缘刑狱污蔑官府的罪名,拿他来敲打,不怕不敲打得出来。”当下将银八百两封贮库内,即差下两个公人,竟到白水禅院拿犯法住持僧人法轮。

  法轮见了公人来到,晓得别无他事,不过宝镜一桩前件未妥。分付行者真空道:“提点衙门来拿我,我别无词讼干连,料没甚事。他无非生端,诈取宝镜,我只索去见一见。看他怎么说话,我也讲个明白。他住了手,也不见得。前日来提控送了这些去,想是嫌少。拼得再添上两倍,量也有数。你须把那话藏好些,一发露形不得了!”真空道:“师父放心!师父到衙门要取甚使用,只管来取。至于那话,我一面将来藏在人寻不到的去处,随你甚么人来,只不认帐罢了。”法轮道:“就是指了我名来要,你也决不可说是有的。”两下约定好,管待两个公人,又重谢了差使钱了,两个公人各各欢喜。法轮自恃有钱,不怕官府,挺身同了公人竟到提点衙门来。

  浑提点升堂见了法轮,变起脸来拍案大怒道:“我是生死衙门,你这秃贼,怎么将着重贿,营谋甚事?见获赃银在库,中间必有隐情,快快招来!”法轮道:“是相公差吏典要取镜子,小寺没有镜子,吏典教小僧把银子来准的。”提点道:“多是一划胡说!那有这个道理?必是买嘱私情,不打不招!”喝叫皂隶拖番,将法轮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收在监中了,提点私下又教宋喜去把言词哄他,要说镜子的下落。法轮咬定牙关,只说:“没有镜子,宁可要银子,去与我徒弟说,再凑些送他,赎我去罢!”宋喜道:“他只是要镜子,不知可是增些银子完得事体的,待我先讨个消息再商量。”

  宋喜把和尚的口语回了提点。提点道:“与他熟商量,料不肯拿出来,就是敲打他也无益。我想他这镜子,无非只在寺中。我如今密地差人把寺围了,只说查取犯法赃物,把他家资尽数抄将出来,简验一过,那怕镜子不在里头!”就分付吏典宋喜监押着四个公差,速行此事。宋喜受过和尚好处的,便暗把此意通知法轮,法轮心里思量道:“来时曾嘱付行者,行者说把镜子藏在密处,料必搜寻不着,家资也不好尽抄没了我的。”遂对宋喜道:“镜子原是没有,任凭箱匣中搜索也不妨,只求提控照管一二,有小徒在彼,不要把家计东西乘机散失了,便是提控周全处。小僧出去,禅院另有厚报。”宋喜道:“这个当得效力。”别了法轮,一同公差到白水禅院中来,不在话下。

  且说白水禅院行者真空,原是个少年风流淫浪的僧人,又且本房饶富,尽可凭他撒漫,只是一向碍着住持师父,自家像不得意。目前见师父官提下去,正中下怀,好不自由自在。俗语云:“偷得爷钱没使处。”平日结识的私情、相交的婊子,没一处不把东西来乱塞乱用,费掉了好些过了。又偷将来各处寄顿下,自做私房,不计其数。猛地思量道:“师父一时出来,须要查算,却不决撒?况且根究镜子起来,我未免不也缠在里头。目下趁师父不在,何不卷掳了这诺多家财,连镜子多带在身边了,星夜逃去他州外府,养起头发来做了俗人,快活他下半世,岂不是好?”算计已定,连夜把箱笼中细软值钱的,并叠起来,做了两担。次日,自己挑了一担,顾人挑了一担,众人面前只说到州里救师父去,竟出山门去了。

  去后一日,宋喜才押同四个公差来到,声说要搜简住持僧房之意。寺僧回说本房师父在官,行者也出去了,止有空房在此。公差道:“说不得!我们奉上司明文,搜简违法赃物,那管人在不在?打进去便了!”当即毁门而入,在房内一看,里面止是些觕重家火,椅桌狼犺,空箱空笼,并不见有甚么细软贵重的东西了。就将房里地皮翻了转来,也不见有甚么镜子在那里。

  宋喜道:“住持师父叮嘱我,教不要散失了他的东西。今房里空空,却是怎么呢?”合寺僧众多道:“本房行者不过出去看师父消息,为甚把房中搬得恁空?敢怕是乘机走了!”四个公差见不是头,晓得没甚大生意,且把遗下的破衣旧服乱卷掳在身边了,问众僧要了本房僧人在逃的结状,一同宋喜来回复提点。提点大怒道:“这些秃驴,这等奸猾!分明抗拒我,私下教徒弟逃去了,有甚难见处?”立时提出法轮,又加一顿臭打。那法轮本在深山中做住持,富足受用的僧人,何曾吃过这样苦?今监禁得不耐烦,指望折些银子,早晚得脱。见说徒弟逃走,家私已空,心里已此苦楚,更是一番毒打,真个雪上加霜,怎经得起?到得监中,不胜狼狈,当晚气绝。提点得知死了,方才歇手。眼见得法轮欺心,盗了别人的宝物,受此果报。有诗为证:

  赝镜偷将宝镜充,翻今施主受贫穷。
  今朝财散人离处,四大原来本是室。

  且说行者真空偷窃了住持东西,逃出山门。且不顾师父目前死活,一径打点他方去享用。把目前寄顿在别人家的物事,多讨了拢来,同寺中带出去的放做一处。驾起一辆大车,装载行李,顾个脚夫推了前走。看官,你道住持诺大家私,况且金银体重,岂是一车载得尽的?不知宋时尽行官钞,又叫得纸币,又叫得官会子,一贯止是一张纸,就有十万贯,止是十万张纸,甚是轻便。那住持固然有金银财宝,这个纸钞兀自有了几十万,所以携带不难。行者身边藏有宝镜,押了车辆,穿山越岭,待往黎州而去。

  到得竹公溪头,忽见大雾漫天,寻路不出。一个金甲神人闪将出来:

  躯长丈许,面有威容。身披锁子黄金,手执方天画戟。

  大声喝道:“那里走?还我宝镜来!”惊得那推车的人,丢了车子,跑回旧路。只恨爷娘不生得四只脚,不顾行者死活,一道烟走了。那行者也不及来照管车子,慌了手脚,带着宝镜只是望前乱窜,走入材子深处。忽地起阵狂风,一个斑澜猛虎,跳将出来,照头一扑,把行者拖的去了。眼见得真空欺心,盗了师父的物件,害了师父的性命,受此果报。有诗为证:

  盗窃原为非分财,况兼宝镜鬼神猜。
  早知虎口应难免,何力安心守旧来?

  再说渔翁王甲讨还寺中宝镜,藏在家里,仍旧贫穷。又见寺中日加兴旺,外人纷纷议论,已晓得和尚欺心调换,没处告诉。他是个善人,只自家怨怅命薄,夫妻两个说着宝镜在家时节许多妙处,时时叹恨而已。一日,夫妻两个同得一梦,见一金甲神人分付道:“你家宝镜今在竹公溪头,可去收拾了回家。”两人醒来,各述其梦。王甲道:“此乃我们心里想着,所以做梦。”妻子道:“想着做梦也或有之,不该两个相同。敢是我们还有些造化,故神明有此警报?既有地方的,便到那里去寻一寻看也好。”

  王甲次日问着竹公溪路径,穿川度岭,走到溪头。只见一辆车子倒在地上,内有无数物件,金银钞市,约莫有数十万光景。左右一看,并无人影,想道:“此一套无主之物,莫非是天赐我的么?梦中说宝镜在此,敢怕也在里头?”把车内逐一简过,不见有镜子。又在前后地下草中四处寻遍,也多不见。笑道:“镜子虽不得见,这一套富贵也勾我下半世了。不如趁早取了他去,省得有人来。”整起车来推到路口,顾一脚夫推了,一直到家里来。对妻子道:“多蒙神明指点,去到溪口寻宝镜。宝镜虽不得见,却见这一车物事在那里。等了一会,并没个人来,多管是天赐我的,故取了家来。”妻子当下简看,尽多是金银宝钞,一一收拾,安顿停当。

  夫妻两人不胜之喜。只是疑心道:“梦里原说宝镜,今虽得此横财,不见宝镜影踪,却是何故?还该到那里仔细一寻。”王甲道:“不然,我便明日再去走一遭。”到了晚间,复得一梦,仍旧是个金甲神人来说道:“王甲,你不必痴心!此镜乃神天之宝,因你夫妻好善,故使暂出人间,作成你一段富贵,也是你的前缘,不想两入奸僧之手。今奸僧多已受报,此镜仍归天上去矣,你不要再妄想。昨日一车之物,原即是室镜所聚的东西,所以仍归于你。你只坚心好善就这些也享用不尽了。”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王甲逐句记得明白,一一对妻子说,明知天意,也不去寻镜子了。夫妻享有寺中之物,尽勾丰足,仍旧做了嘉陵富翁,此乃好善之报,亦是他命中应有之财,不可强也。

  休慕他人富贵,命中所有方真。
  若要贪图非分,试看两个僧人。


End



卷35 ‧ 错调情贾母詈女 误告状孙郎得妻

  诗曰:

  妇女轻自缢,就里别贞淫。
  若非能审处,枉自负归阴。

  话说妇人短见,往往没奈何了,便自轻生。所以缢死之事,惟妇人极多。然有死得有用的,有死得没用的。湖广黄州薪水县有一个女子陈氏,年十四岁,嫁与周世文为妻。世文年纪更小似陈氏两岁,未知房室之事。其母马氏是个寡妇,却是好风月淫澜之人。先与奸夫察凤鸣私通,后来索性赘他入室,作做晚夫。欲心未足,还要吃一看二。有个方外僧人性月,善能养龟,广有春方,也与他搭上了。察凤鸣正要学些抽添之法,借些药力帮衬,并不吃醋撚酸,反与僧人一路宣淫,晓夜无度。有那媳妇陈氏在向前走动,一来碍眼,二来也带些羞惭,要一网兜他在里头。况且马氏中年了,那两个奸夫见了少艾女子,分外动火,巴不得到一到手。三人合伴百计来哄诱他,陈氏只是不从。

  婆婆马氏怪他不肯学样,羞他道:“看你独造了贞节牌坊不成!”先是毒骂,渐加痛打。察凤鸣假意旁边相劝,便就捏捏撮撮撩拨他。陈氏一头受打,一头口里乱骂凤鸣道:“由婆婆自打,不干你这野贼事,不要你来劝得!”婆婆道:“不知好歹的贱货!必要打你肯顺随了才住。”陈氏道:“拚得打死,决难从命!”察凤鸣趁势抱住道:“乖乖,偏要你从命,不舍得打你。”马氏也来相帮,扯裤揿腿,强要奸他。怎当得陈氏乱颠乱滚,两个人用力,只好捉得他身子住,那里有闲空凑得着道儿行淫?原来世间强奸之说,元是说不通的。落得马氏费坏了些气力,恨毒不过,狠打了一场才罢。

  陈氏受这一番作践,气忿不过。跑回到自己家里,哭诉父亲陈东阳。那陈东阳是个市井小人,不晓道理的,不指望帮助女儿,反说道:“不该逆着婆婆,凡事随顺些,自不讨打。”陈氏晓得分理不清的,走了转来,一心只要自尽。家里还有一个太婆,年纪八十五了,最是疼他的。陈氏对太婆道:“媳妇做不得这样狗彘的事,寻一条死路罢。不得伏侍你老人家了。却是我决不空死,我决来要两个同去。”太婆道:“我晓得你是个守志的女子,不肯跟他们狐做。却是人身难得,快不要起这样念头!”陈氏主意已定,恐怕太婆老人家婆儿气,又或者来防闲着他,假意道:“既是太婆劝我,我只得且忍着过去。”是夜在房竟自缢死。

  死得两日,马氏晚间取汤操牝,正要上床与察凤鸣快活,忽然一阵冷风过处,见陈氏拖出舌头尺余,当面走来。叫声:“不好了!媳妇来了!”蓦然倒地,叫唤不醒。察凤鸣看见,吓得魂不附体,连夜逃走英山地方,思要躲过。不想心慌不择路,走脱了力。次日发寒发热,口发谵语,不上几日也死了。眼见得必是陈氏活拿了去。此时是六月天气,起初陈氏死时,婆婆恨他,不曾收殓。今见显报如此,邻里喧传,争到周家来看。那陈氏停尸在低檐草屋中,烈日炎蒸,面色如生,毫不变动。说起他死得可怜,无不垂涕。又见恶姑奸夫俱死,又无不拍手称快。有许多好事儒生,为文的为文,作传的作传,备了牲礼,多来祭奠。呈明上司,替他立起祠堂。后来察院子风,奏知朝廷,建旌表为烈妇。果应着马氏独造牌坊之谶。这个缢死,可不是死得有用的了?

  莲花出水,不染泥淤。均之一死,唾骂在姑!

  湖广又有承天府景陵县一个人家,有姑嫂两人。姑未嫁出,嫂也未成房,尚多是女子,共居一个小楼上。楼后有别家房屋一所,被火焚过,余下一块老大空地,积久为人堆聚粪秽之场。因此楼墙后窗,直见街道。二女闲空,就到窗边看街上行人往来光景。有邻家一个学生,朝夕在这街上经过,貌甚韶秀。二女年俱二八,情欲已动,见了多次,未免妄想起来。便两相私语道:“这个标致小官,不知是那一家的。若得与他同宿一晚,死也甘心。”

  正说话间,恰好有个卖糖的小厮,唤做四儿,敲着锣在那里后头走来。姑嫂两人多是与他卖糖厮熟的,楼窗内把手一招,四儿就桃着担走转向前门来,叫道:“姑娘们买糖!”

  姑嫂多走下楼来,与他买了些糖,便对他道:“我问你一句说话,方才在你前头走的小官,是那一家的?”四儿道:“可是那生得齐整的么?”二女道:“正是。”四儿道:“这个是钱朝奉家哥子。”二女道:“为何日日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四儿道:“他到学堂中去读书。姑娘问他怎的?”二女笑道:“不怎的,我们看见问问着。”四儿年纪虽小,到是点头会意的人,晓得二女有些心动,便道:“姑娘喜欢这哥子,我替你们传情,叫他来耍耍何如;”二女有些羞缩,多红了脸。半响方才道:“你怎么叫得他来?”四儿道:“这哥子在书房中,我时常桃担去卖糖,极是熟的。他心性好不风月,说了两位姑娘好情,他巴不得在里头的。只是门前不好来得,却怎么处?”二女笑道:“只他肯来,我自有处。”四儿道:“包管我去约得来。”二女就在汗巾里解下一串钱来,递与四儿道:“与你买果子吃。烦你去约他一约,只叫他在后边粪场上走到楼窗下来,我们在楼上窗里抛下一个布兜,兜他上来就是。”四儿道:“这等,我去说与他知道了,讨了回音来复两位姑娘。”三个多是孩子家,不知甚么利害,欢欢喜喜,各自散去。四儿走到书房来寻钱小官,撞着他不在书房,不曾说得,走来回复。把锣敲得响,二女即出来问,四儿便说未得见他的话。二女苦央他再去一番,千万等个回信。四儿去了一合,又走来道:“偏生今日他不在书房中,待走到他家里去与他说。”二女又千叮万嘱道:“不可忘了。”似此来去了两番。

  对门有个老儿姓程,年纪七十来岁,终日坐在门前一只凳上,朦胧着双眼,看人往来。见那卖糖的四儿在对门这家去了又来,频敲糖锣。那里头两个女子,但是敲锣,就走出来与他交头接耳。想道:“若只是买糖,一次便了,为何这等藤缠?里头必有缘故。”跟着四儿到僻净处,便一把扯住问道:“对门这两个女儿,托你做些甚么私事?你实对我说了,我与你果儿吃。”四儿道:“不做甚么事。”程老儿道:“你不说,我只不放你。”四儿道:“老人家休缠我,我自要去寻钱家小哥。”程老儿道:“想是他两个与那小官有情,故此叫你去么?”四儿被缠不过,只得把实情说了。程老儿带着笑说道:“这等,今夜若来就成事了。”四儿道:“却不怎的。”程老儿笑嘻嘻的扯着四儿道:“好对你说,作成了我罢。”四儿拍手大笑道:“他女儿家,喜欢他小官,要你老人家做甚么?”程老儿道:“我老则老,兴趣还高。我黑夜里坐在布兜内上去了,不怕他们推了我出来,那时临老入花丛,我之愿也。”四儿道:“这是我哄他两个了,我做不得这事。”程老儿道:“你若依着我,我明白与你件衣服穿。若不依我,我去对他家家主说了,还要拿你这小猴子去摆布哩!”四儿有些着忙了,道:“老爹爹果有此意,只要重赏我,我便假说是钱小官,送了你上楼罢。”程老儿便伸手腰间钱袋内,模出一块银子来,约有一钱五六分重,递与四儿道:“你且先拿了这些须去,明日再与你衣服。”四儿千欢万喜,果然不到钱家去。竟制一个谎走来回复二女道:“说与钱小官了,等天黑就来。”二女喜之不胜,停当了布匹等他,一团春兴。

  谁知程老儿老不识死,想要剪绺。四儿走来,回了他话。他就呆呆等着日晚。家里人叫他进去吃晚饭,他回说:“我今夜有夜宵主人,不来吃了。”磕磕撞撞,撞到粪场边来。走至楼窗下面,咳嗽一声。时已天黑不辨色了。两女听得人声,向窗外一看,但见黑魆魆一个人影,料道是那话来了。急把布来每人捏紧了一头,放将中段下去。程老儿见布下来了,即兜在屁股上坐好。楼上见布中已重,知是有人,扯将起去。那程老儿老年的人,身体干枯,苦不甚重。二女趁着兴高,同力一扯,扯到窗边。正要伸手扶他,楼中火光照出窗外,却是一个白头老人,吃了一惊。手臂索软,布扯不牢。一个失手,程老儿早已头轻脚重,跌下去了。二女慌忙把布收进,颤笃笃的关了楼窗,一场扫兴,不在话下。

  次日程老儿家,见家主夜晚不回,又不知在那一家宿了,分头去亲眷家问,没个踪迹。忽见粪场墙边一个人死在那里,认着衣服,正是程翁。报至家里,儿子每来看看,不知其由。只道是老人家脚蹉自跌死了的。一齐哭着,抬回去。一面开丧入硷,家里嚷做一堆。

  那卖糖的四儿还不晓得缘故,指望讨夜来信息,希冀衣服。莽莽走来,听见里面声喧。进去看看,只见程老儿直挺挺的躺在板上,心里明知是昨夜做出来的,不胜伤感,点头叹息。程家人看见了道:“昨夜晚上请吃晚饭时,正见主翁同这个小厮在那里卿哝些甚么,想是牵他到那处去。今日却死在墙边,那厢又不是街路,死得跷蹊。这小厮必定知情。”众人齐来一把拿住道:“你不实说,活活打死你才住!”四儿慌了,只得把昨日的事一一说了,道:“我只晓得这些缘故,以后去到那里,怎么死了,我实不知。”程家儿子听了这话道:“虽是我家老子,老没志气,牵头是你。这条性命,断送在你身上,干休不得!”就把四儿缚住,送到官司告理。四儿到官,把首尾一十一五说了。事情干连着二女,免不得出牌行提。二女见说,晓得要出丑了,双双缢死楼上。只为一时没正经,不曾做得一点事,葬送了三条性命。这个缢死,可不是死得没用的了?

  二美属目,眷眷恋童。
  老翁凤孽,彼此凶终。

  小子而今说一个缢死的,只因一吊,到吊出许多妙事来。正是:

  失马未为祸,其间自有缘。
  不因俱错认,怎得两团圆?

  话说吴淞地方有一个小官人,姓孙,也是儒家子弟。年方十六,姿容甚美。隔邻三四家,有一寡妇姓方。嫁与贾家,先年其夫亡故。止生得一个女儿,名唤闰娘。也是十六岁,貌美出群。只因家无男子,止是娘女两个过活,雇得一个秃小厮使唤。无人少力,免不得出头露面。邻舍家个个看见的,人人称羡。孙小官自是读书之人,又年纪相当,时时撞着。两下眉来眼去,各自有心。只是方妈妈做人刁钻,心性凶暴,不是好惹的人,拘管女儿甚是严紧。日里只在面前,未晚就收拾女儿到房里去了。虽是贾闰娘有这个孙郎在肚里,只好空自咽唾。孙小官恰像经布一般,不时往来他门首。只弄得个眼熟,再无便处下手。幸喜得方妈妈见了孙小官,心里也自爱他一分的,时常留他吃茶,与他闲话。算做通家子弟,还得频来走走,捉空与闰娘说得句把话。闰娘恐怕娘疑心,也不敢十分兜揽。似此多时,孙小官心痒难熬,没个计策。

  一日,贾闰娘穿了淡红褂子在窗前刺绣。孙小官走来看见无人,便又把语言挑他。贾闰娘提防娘瞧着,只不答应。孙小官不离左右的踅了好两次,贾闰娘只怕露出破绽,轻轻的道:“青天白日,只管人面前来晃做甚么?”孙小官听得只得走了去,思量道:“适间所言,甚为有意。教我青天白日不要来晃,敢是要我夜晚些来?或有个机会也不见得。”等到傍晚,又重来贾家门首呆呆立着。见贾家门已闭了,忽听得呀的一响,开将出来。孙小官未知是那个,且略把身子褪后,望把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影影看去,正是着淡红褂子的。孙小官喜得了不得,连忙尾来,只见走入坑厕里去了。孙小官也跳进去,拦腰抱住道:“亲亲姐姐,我被你想杀了!你叫我日里不要来,今已晚了,你怎生打发我?”那个人啐了一口道:“小入娘贼!你认做那个哩?”元来不是贾闰娘,是他母亲方妈妈。为晚了到坑厕上收拾马子。因是女儿换下褂子在那里,他就穿了出来。孙小官一心想着贾闰娘,又见衣服是日里的打扮,娘女们身分必定有些厮象,眼花撩乱认错了。直等听得声音,方知是差讹,打个失惊,不要命的一道烟跑了去。

  方妈妈吃了一场没意思,气得颤抖抖的,提了马子回来。想着道:“适才小猢狲的言语,甚有跷蹊。必是女儿与他做下了,有甚么约会,认错了我,故作此行径,不必说得。”一忿之气,走进房来对女儿道:“孙家小猢狲在外头叫你,快出去!”贾闰娘不知一些清头,说道:“甚么孙家李家,却来叫我?”方妈妈道:“你这臭淫妇约他来的,还要假撇清?”贾闰娘叫起屈来道:“那里说起?我好耽耽坐在这里,却与谁有约来?把这等话赃污我!”方妈妈道:“方才我走出去,那小猢狲急急赶来,一口叫姐姐,不是认做了你这臭淫妇么?做了这样龌龊人,不如死了罢!”贾闰娘没一得分剖,大哭道:“可不是冤杀我,我那知他这些事体来!”方妈妈道:“你浑身是口,也洗不清。平日不调得喉惯,没些事体,他怎敢来动手动脚?”方妈妈平日本是难相处的人,就碎聒得一个不了不休。贾闰娘欲待辨来,往常心里本是有他的,虚心病,说不出强话。欲待不辨来,其实不曾与他有勾当,委是冤屈。思量一转,泪如泉涌,道:“以此一番,防范越严,他走来也无面目,这因缘料不能勾了。况我当不得这擦刮,受不得这腌臜,不如死了,与他结个来生缘罢!”哭了半夜,趁着方妈妈炒骂兴阑,精神疲倦,昏昏熟睡,轻轻床上起来,将束腰的汗巾悬梁高吊。正是:

  未得野鸳交颈,且做羚羊挂角。

  且说方妈妈一觉睡醒,天已大明,口里还唠唠叨叨说昨夜的事,带着骂道“只会引老公招汉子,这时候还不起来,挺着尸做甚么!”一头碎聒,一头穿衣服。静悄悄不见有人声响,嚷道:“索性不见则声,还嫌我做娘的多嘴哩!”夹着气蛊,跳下床来。抬头一看,正见女儿挂着,好似打秋千的模样。叫声“不好了!”连忙解了下来,早已满口白沫,鼻下无气了。方妈妈又惊又苦又懊悔,一面抱来放倒在床上,捶胸跌脚的哭起来。哭了一会,狠的一声道:“这多是孙家那小入娘贼,害了他性命。更待干罢,必要寻他来抵偿,出这口气!”又想道:“若是小入娘贼得知了这个消息,必定躲过我。且趁着未张扬时去赚得他来,留住了,当官告他,不怕他飞到天外去。”忙叫秃小厮来,不与他说明,只教去请孙小官来讲话。

  孙小官正想着昨夜之事,好生没意思。闻知方妈妈请他,一发心里缩缩朒朒起来,道:“怎到反来请我?敢怕要发作我么?”却又是平日往来的,不好推辞得。只得含着些羞惭之色,随着秃小厮来到。见了方妈妈,方妈妈撮起笑容来道:“小哥夜来好莽撞!敢是认做我小女么!”孙小官面孔通红,半响不敢答应。方妈妈道:“吾家与你家,门当户对,你若喜欢着我女儿,只消明对我说,一丝为定,便可成事。何必做那鼠窃狗偷没道理的勾当?”孙小官听了这一片好言,不知是计,喜之不胜道:“多蒙妈妈厚情!待小子备些薄意,央个媒人来说。”方妈妈道:“这个且从容。我既以口许了你,你且进房来,与小女相会一相会,再去央媒也未迟。”孙小官正像尼姑庵里卖卵袋,——巴不得要的。欢天喜地,随了方妈妈进去。方妈妈到得房门边,推他一把道:“在这里头,你自进去。”孙小官冒冒失失,踹脚进了房。方妈妈随把房门拽上了,铿的一声下了锁。隔着板障大声骂道:“孙家小猢狲听着,你害我女儿吊死了,今挺尸在床上,交付你看守着。我到官去告你因奸致死,看你活得成活不成!”孙小官初时见关了门,止有些慌忙,道不知何意。及听得这些说话,方晓得是方妈妈因女儿死了,赚他来讨命。看那床上果有个死人躺着,老大惊惶。却是门儿已锁,要出去又无别路。在里头哀告道:“妈妈,是我不是,且不要经官,放我出来再商量着。”门外悄没人应。元来方妈妈叫秃小厮跟着,已去告诉了地方,到县间递状去了。

  孙小官自是小小年纪,不曾经过甚么事体,见了这个光景,岂不慌怕?思量道:“弄出这人命事来,非同小可!我这番定是死了。”叹口气道:“就死也罢,只是我虽承姐姐顾盼好情,不曾沾得半分实味。今却为我而死,我免不得一死偿他。无端的两条性命,可不是前缘前世欠下的业债么?”看着贾闰娘尸骸,不觉伤心大哭道:“我的姐姐,昨日还是活泼泼与我说话的,怎今日就是这样了,却害着我?”正伤感间,一眼觑那贾闰娘时:

  双眼虽闭,一貌犹生。袅袅腰肢,如不舞的迎风杨柳;亭亭体态,像不动的出水芙蕖。宛然美女独眠时,只少才郎同伴宿。

  孙小官见贾闰娘颜面如生,可怜可爱,将自己的脸偎着他脸上,又把口呜嘬一番,将手去摸摸肌肤,身体还是和软的,不觉兴动起来。心里想道:“生前不曾沾着滋味,今旁无一人,落得任我所为。我且解他的衣服开来,虽是死的,也弄他一下,还此心愿,不枉把性命赔他。”就揭开了外边衫子与裙子,把裤子解了带扭,褪将下来,露出雪白也似两腿。看那牝处,尚自光洁无毛。真是:

  阴沟渥丹,火齐欲吐。

  两腿中间,兀自气腾腾的。孙小官按不住欲心如火,腾的跳上身去,分开两股,将铁一般硬的玉茎,对着牝门,用些唾津润了,弄了进去,抽拽起来。嘴对着嘴,恣意亲咂。只见贾闰娘口鼻中渐渐有些气息,喉中咯咯声响。元来起初放下时,被汗巾勒住了气,一时不得回转,心头温和,原不曾死。方妈妈性子不好,一看见死了,就耐不得,只思报仇害人,一下子奔了出去,不曾仔细解救。今得孙小官在身体上腾那,气便活动,口鼻之间,又接着真阳之气,恹恹的苏醒转来。

  孙小官见有些奇异,反惊得不敢胡动。跳下身来,忙把贾闰娘款款扶起。闰娘得这一起,胸口痰落,忽地叫声“哎呀!”早把双眼朦胧闪开,看见是孙小官扶着他,便道:“我莫不是梦里么?”孙小官道:“姐姐,你险些害杀我也!”闰娘道:“我妈妈在那里了,你到得这用?”孙小官道:“你家妈妈道你死了,哄我到此,反锁着门,当官告我去了。不想姐姐却得重醒转来。而今妈妈未来,房门又锁得好好的,可不是天叫我两个成就好事了?”闰娘道:“昨夜受妈妈吵聒不过,拼着性命。谁知今日重活,又得见哥哥在此,只当另是一世人了!”孙小官抱住要云雨。闰娘羞阻道:“妈妈昨日没些事体,尚且百般丑骂,若今日知道与哥哥有些甚么,一发了不得!”孙小官道:“这是你妈妈自家请我上门的,须怪不得别人。况且姐姐你适才未醒之时,我已先做了点点事了,而今不必推掉得。”闰娘见说,自看身体上,才觉得裙裤俱开,阴中生楚,已知着了他手。况且原是心爱的人,有何不情愿?只算任凭他舞弄。孙小官重整旗枪,两下交战起来:

  一个朦胧初醒,一个热闹重兴。烈火干柴,正是棋逢对手;疾风暴雨,还饶未惯娇姿。不怕隔垣听,喜的是房门静闭;何须牵线合,妙在那觌面成交。两意浓时,好似渴中新得水;一番乐处,真为死去再还魂。

  两人无拘无管、尽情尽意乐了一番。闰娘道:“你道妈妈回家来,见了却怎么?”孙小官道:“我两人已成了事,你妈妈来家,推也推我不出去,怕他怎么?谁叫他锁着你我在这里的?”两人情投意合,亲爱无尽。也只诓妈妈就来,谁知到了天晚,还不见回。闰娘自在房里取着火种,到厨房中做饭与孙小官吃。孙小官也跟着相帮动手,已宛然似夫妻一般。至晚妈妈竟不来家,两人索性放开肚肠,一床一卧,相偎相抱睡了。自不见有这样凑趣帮衬的事,那怕方妈妈住在外边过了年回来,这厢不题。

  且说方妈妈这日哄着孙小官锁禁在房了,一径到县前来叫屈。县官唤进审问。方妈妈口诉因奸致死人命事情。县官不信道:“你们吴中风俗不好,妇女刁泼。必是你女儿病死了,想要图赖邻里的?”方妈妈说:“女儿不从缢死,奸夫现获在家。只求差人押小妇人到家,便可扭来,登堂究问。如有虚诳,情愿受罪。”县官见他说得的确,才叫个吏典将纸笔责了一词,准发该房出牌行拘。方妈妈终是个女流,被衙门中刁难,要长要短的,诈得不耐烦,才与他差得个差人出来。差人又一时不肯起身,藤缠着要钱,羁绊住身子。

  转眼已是两三日,方得同了差人,来到自家门首。方妈妈心里道:“不诓一出门担阁了这些时,那小猢狲不要说急死,饿也该饿得零丁了。”先请公差到堂屋里坐下,一面将了钥匙去开房门。只听得里边笑语声响,心下疑惑道:“这小猢狲在里头却和那个说话?”忙开进去,抬眼看时,只见两个人并肩而坐,正在那里知心知意的商量。方妈妈惊得把双眼一擦,看着女儿道:“你几时又活了?”孙小官笑道:“多承把一个死令爱交我相伴,而今我设法一个活令爱还了。这个人是我的了。”方妈妈呆了半响,开口不得。思量没收场,只得拗曲作直,说道:“谁叫你私下通奸?我已告在官了。”孙小官道:“我不曾通奸,是你锁我在房里的,当官我也不怕。”方妈妈正有些没摆布处,心下踌躇,早忘了支分公差。

  外边公差每焦躁道:“怎么进去不出来了?打发我们回复官人去!”方妈妈只得走出来,把实情告诉公差道:“起初小女实是缢死了,故此告这状。不想小女仍复得活,而今怎生去回得官人便好?”公差变起脸来道:“匾大的天,凭你掇出掇入的?人命重情,告了状又说是不死。你家老子做官也说不通!谁教你告这样谎状?”方妈妈道:“人命不实,奸情是真。我也不虚情,有烦替我带人到官,我自会说。”就把孙小官交付与公差。孙小官道:“我须不是自家走来的,况且人又不曾死,不犯甚么事,要我到官何干?”公差到:“这不是这样说,你牌上有名,有理没理,你自见官分辨,不干我们事。我们来一番,须与我们差使钱去。”孙小官道:“我身子被这里妈妈锁住,饿了几日,而今拼得见官,那里有使用?但凭妈妈怎样罢了!”当下方妈妈反输一帖,只得安排酒饭,款待了公差。公差还要连闰娘带去,方妈妈求免女儿出官。公差道:“起初说是死的,也少不得要相验尸首,而今是个活的,怎好不见得官?”贾闰娘闻知,说道:“果要出丑,我不如仍旧缢死了罢。”方妈妈没奈何,苦苦央及公差。公差做好做歉了一番,又送了东西,公差方肯住手。只带了孙小官同原告方妈妈到官回复。

  县官先叫方妈妈问道:“你且说女儿怎么样死的?”方妈妈因是女儿不曾死,头一句就不好答应。只得说:“爷爷,女儿其实不曾死。”县官道:“不死,怎生就告人因奸致死?”方妈妈道:“起初告状时节是死的,爷爷准得状回去,不想又活了。”县官道:“有这样胡说!原说吴下妇人刁,多是一派虚情,人不曾死,就告人命,好打!”方妈妈道:“人虽不死,奸情实是有的。小妇人现获正身在此。”县官就叫孙小官上去问道:“方氏告你奸情,是怎么说?”孙小官道:“小人委实不曾有奸。”县官道:“你方才是那里拿出来的?”孙小官道:“在贾家房里。”县官道:“可知是行奸被获了。”孙小官道:“小人是方氏骗去,锁在房里,非小人自去的,如何是小人行奸?”县官又问方妈妈道:“你如何骗他到家?”方妈妈道:“他与小妇人女儿有奸,小妇人知道了,骂了女儿一场,女儿当夜缢死。所以小妇人哄他到家锁住了,特来告状。及至小妇人到得家里,不想女儿已活,双双的住在房里了几日,这奸情一发不消说起了。”孙小官道:“小人与贾家女儿邻居,自幼相识,原不曾有一些甚么事。不知方氏与女儿有何话说,却致女儿上吊。道是女儿死了,把小人哄到家里,一把锁锁住,小人并不知其由。及至小人慌了,看看女儿尸首时,女儿忽然睁开双目,依然活在床上。此时小人出来又出来不得,便做小人是柳下惠、鲁男子时,也只索同这女儿住在里头了。不诓一住就是两三日,却来拿小人到官。这不是小人自家走进去住在里头的,须怪小人不得,望爷爷详情。”

  县官见说了,笑将起来道:“这说的是真话。只是女儿今虽不死,起初自缢,必有隐情。”孙小官道:“这是他娘女自有相争,小人却不知道。”县官叫方氏起来问道:“且说你女儿为何自缢?”方妈妈道:“方才说过,是与孙某有奸了。”县官道:“怎见得他有奸?拿奸要双,你曾拿得他着么?”方妈妈道:“他把小妇人认做女儿,赶来把言语调戏,所以疑心他有奸。”县官笑道:“疑心有奸,怎么算得奸?以前反未必有这事,是你疑错了,以后再活转来,同住这两日夜,这就不可知。却是你自锁他在房里成就他的,此莫非是他的姻缘了。况已死得活,世所罕有,当是天意。我看这孩子仪容可观,说话伶俐。你把女儿嫁了他,这些多不消饶舌了。”方妈妈道:“小妇人原与他无仇,只为女儿死了,思量没处出这口气,要摆布他。今女儿不死,小妇人已自悔多告了这状了,只凭爷爷主张。”县官大笑道:“你若不出来告状,女儿与女婿怎能勾先相会这两三日?”遂援笔判道:“孙郎贾女,貌若年当。疑奸非好,认死不死。欲望其钻穴之身,反遂夫同衾之乐。似有天意,非属人为。宜效绸缪,以消怨旷。”

  判毕,令吏典读与方妈妈。孙小官听了,俱各喜欢,两两拜谢而出。孙小官就去择日行礼,与贾闰娘配为夫妇。这段姻缘,分明在这一吊上成的。有诗为证:

  姻缘分定不须忙,自有天公作主张。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End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