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秦腔

  山川不同,便风俗区别,风俗区别,便戏剧存异;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剧不同腔;京,豫,晋,越,黄梅,二黄,四川高腔,几十种品类;或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曰:秦腔也。正如长处和短处一样突出便见其风格,对待秦腔,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长江流域的纤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撼;评论说得婉转的是:唱得有劲;说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于是,便有柔弱女子,常在戏台下以绒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训某人:你要不怎么怎么样,今晚让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惩罚的代名词。所以,别的剧种可以各省走动,唯秦腔则如秦人一样,死不离窝;严重的乡土观念,也使其离不了窝:可能还在西北几个地方变腔走调的有些市场,却绝对冲不出往东南而去的潼关呢。

  但是,几百年来,秦腔却没有被淘汰,被沉沦,这使多少人在大惑而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陕西这块土地上。如果是一个南方人,坐车轰轰隆隆往北走,渡过黄河,进入西岸,八百里秦川大地,原来竟是:一抹黄褐的平原;辽阔的地平线上,一处一处用木椽夹打成一尺多宽墙的土屋,粗笨而庄重;冲天而起的白杨、苦楝、紫槐,枝干粗壮如桶,叶却小似铜钱,迎风正反翻覆……你立即就会明白了:这里的地理构造竟与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的一统!再去接触一下秦人吧,活脱脱的一群秦始皇兵马俑的复出:高个,浓眉,眼和眼间隔略远,手和脚一样粗大,上身又稍稍见长于下身。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状的犁铧,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式的秦川公牛,端着脑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卧的石磙子碌碡上吃着牛肉泡馍,你不禁又要改变起世界观了:啊,这是块多么空旷而实在的土地,在这块土地挖爬滚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众!那晚霞烧起的黄昏里,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高音喇叭里传播的秦腔互相交织、冲撞,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啊!于此,你不渐渐感觉到了南方戏剧的秀而无骨吗?不深深地懂得秦腔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却时间、空间的位置吗?

  八百里秦川,以西安为界,咸阳,兴平,武功,周至,凤翔,长武,岐山,宝鸡,两个专区几十个县为西府;三原,泾阳,高陵,户县,合阳,大荔,韩城,白水,一个专区十几个县为东府。秦腔,就源于西府。在西府,民性敦厚,说话多用去声,一律咬字沉重,对话如吵架一样,哭丧又一呼三叹。呼喊远人更是特殊:前声拖十二分的长,末了方极快地道出内容。声韵的发展,使会远道喊人的人都从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辈的能唱,小一辈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体面的事,任何一个乡下男女,只有唱秦腔,才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的,是个人才的,哪一个何曾未登过台,起码不能吼一阵乱弹呢?

  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老牛木犁疙瘩绳,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秦腔与他们,要和“西凤”白酒、长线辣子、大叶卷烟、牛肉泡馍一样成为生命的五大要素。若与那些年长的农民聊起来,他们想象的伟大的共产主义生活,首先便是这五大要素。他们有的是吃不完的粮食,他们缺的是高超的艺术享受,他们教育自己的子女,不会是那些文豪们讲的,幼年不是祖母讲着动人的美丽的童话,而是一字一板传授着秦腔。他们大都不识字,但却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诵出剧本,虽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从那一圈胡子的嘴里吐出来十分别扭。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像被烈性炸药爆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美给了别人的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当他们在收获时节的土场上,在月在中天的庄院里大吼大叫唱起来的时候,那种难以想象的狂喜、激动、雄壮,与那些献身于诗歌的文人,与那些有吃有穿却总感空虚的都市人相比,常说的什么伟大的永恒的爱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虚弱啊!

  我曾经在西府走动了两个秋冬,所到之处,村村都有戏班,人人都会清唱。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分,一个人独独地到田野里去,远远看着天幕下一个一个山包一样隆起的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细细辨认着田埂上、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汉唐时期石碑上的残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飘出一阵冗长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秦腔叫板,我就痴呆了,感觉到那村口的土尘里,一头叫驴的打滚是那么有力,猛然发现了自己心胸中一股强硬的气魄随同着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产生了。

  每到农闲的夜里,村里就常听到几声锣响:戏班排演开始了。演员们都集合起来,到那古寺庙里去。吹,拉,弹,奏,翻,打,念,唱,提袍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庙成了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导演是老一辈演员,享有绝对权威,演员是一家几口,夫妻同台,父子同台,公公儿媳也同台。按秦川的风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爷和孙却可以无道,弟与哥嫂可以嬉闹无常,兄与弟媳则无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台上,秦腔面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为帅为将,子可以将老父绳绑索捆。寺庙里有窗无扇,屋梁上蛛丝结网,夏天蚊虫飞来,成团成团在头上旋转,薰蚊草就墙角燃起,一声唱腔一声咳嗽。冬天里四面透风,柳木疙瘩火当中架起,一出场一脸正经,一下场凑近火堆,热了前怀,凉了后背。排演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都有观众,有抱着二尺长的烟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高趴满窗台的孩子。庙里一个跟头未翻起,窗外就哇的一声叫倒好,演员出来骂一声:谁说不好的滚蛋!他们抓住窗台死不滚去,倒要连声讨好: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来偷拿了红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给演员作夜餐,赚得进屋里有一个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鸡叫,月儿偏西,演员们散了,孩子们还围了火堆弯腰踢腿,学那一招一式。

  一出戏排成了,一人传出,全村振奋,扳着指头盼那上演日期。一年十二个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龙抬头,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日过端午,六月六日晒丝绸,七月过半,八月中秋,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腊月五豆”,腊八,二十三……月月有节,三月一会,那戏必是上演的。戏台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业,宁肯少吃少穿也要筹资集款,买上好的木石,请高强的工匠来修筑。村子富不富,就比这戏台阔不阔。一演出,半下午人就找凳子去占地位了,未等戏开,台下坐的、站的人头攒拥,台两边阶上立的卧的是一群顽童。那锣鼓就叮叮咣咣地闹台,似乎整个世界要天翻地覆了。各类小吃趁机摆开,一个食摊上一盏马灯,花生,瓜子,糖果,烟卷,油茶,麻花,烧鸡,煎饼,长一声短一声叫卖不绝。锣鼓还在一声儿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员偶尔从幕边往下望望,下边就喊:开演呀,场子都满了!幕布放下,只说就要出场了,却又叮叮咣咣不停。台下就乱了,后边的喊前边的坐下,前边的喊后边的为什么不说最前边的立着;场外的大声叫着亲朋子女名字,问有坐处没有,场内的锐声回应快进来;有要吃煎饼的喊熟人去买一个,熟人买了站在场外一扬手,“日”的一声隔人头甩去,不偏不倚目标正好;左边的喊右边的踩了他的脚,右边的叫左边的挤了他的腰,一个说:狗年快完了,你还叫啥哩?一个说:猪年还没到,你便拱开了!言语伤人,动了手脚;外边的乘机而入,一时四边向里挤,里边向外扛,人的旋涡涌起,如四月的麦田起风,根儿不动,头身一会儿倒西,一会儿倒东,喊声,骂声,哭声一片;有拼命挤将出来的,一出来方觉世界偌大,身体胖肿,但差不多却光了脚,乱了头发。大幕又一挑,站出戏班头儿,大声叫喊要维持秩序;立即就跳出一个两个所谓“二干子”人物来。这类人物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却十二分忠诚于秦腔,此时便拿了树条儿,哪里人挤,哪里打去,如凶神恶煞一般。人人恨骂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这些人,叫他们是秦腔宪兵,宪兵者越发忠于职责,虽然彻夜不得看戏,但大家一夜满足了,他们也就满足了一夜。

  终于台上锣鼓停了,大幕拉开,角色出场。但不管男的女的,出来偏不面对观众,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后移,水上漂一样,台下就叫:瞧那腰身,那肩头,一身的戏哟!是男的就摇那帽翎,一会双摇,一会单摇,一边上下飞闪,一边纹丝不动,台下便叫:绝了,绝了!等到那角色儿猛一转身,头一高扬,一声高叫,声如炸雷豁啷啷直从人们头顶碾过,全场一个冷颤,从头到脚,每一个手指尖儿,每一根头发梢儿都麻酥酥的了。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台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蹲下去了,全场人头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慧娘站起来了,全场人的脖子也全拉长了起来。他们不喜欢看生戏,最欢迎看熟戏,那一腔一调都晓得,哪个演员唱得好,就摇头晃脑跟着唱,哪个演员走了调,台下就有人要纠正。说穿了,看秦腔不为求新鲜,他们只图过过瘾。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面对着这样的观众,秦腔是最逞能的,它的艺术的享受,是和拥挤而存在,是有力气而获得的。如果是冬天,那风在刮着,像刀子一样,如果是夏天,人窝里热得如蒸笼一般,但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台下的人是不肯撤场的。最可贵的是那些老一辈的秦腔迷,他们没有力气挤在台下,也没有好眼力看清演员,却一溜一排地蹲在戏台两侧的墙根,吸着草烟,慢慢将唱腔品赏。一声叫板,便可以使他们坠入艺术之宫,“听了秦腔,肉酒不香”,他们是体会得最深。那些大一点的,脾性野一点的孩子,却占领了戏场周围所有的高空,杨树上,柳树上,槐树上,一个枝杈一个人。他们常常乐而忘了险境,双手鼓掌时竟从树杈上掉下来,掉下来自不会损伤,因为树下是无数的人头,只是招致一顿臭骂罢了。更有一些爬在了场边的麦秸积上,夏天四面来风,好不凉快,冬日就扒个草洞,将身子缩进去,露一个脑袋。也正是有闲阶级享受不了秦腔吧,他们常就瞌睡了,一觉醒来,月在西天,戏毕人散,只好苦笑一声悄然没声儿地溜下来回家敲门去了。

  当然,一次秦腔演出,是一次演员亮相,也是一次演员受村人评论的考场。每每角色一出场,台下就一片嘁嘁喳喳:这是谁的儿子,谁的女子,谁家的媳妇,娘家何处?于是乎,谁有出息,谁没能耐,一下子就有了定论。有好多外村的人来提亲说媒,总是就在这个时候进行。据说有一媒人将一女子引到台下,相亲台上一个男演员,事先夸口这男的如何俊样,如何能干,但戏演了过半,那男的还未出场,后来终于出来,是个国民党的伪兵,还持枪未走到中台,扮游击队长的演员挥枪一指,“叭”的一声,那伪兵就倒地而死,爬着钻进了后幕。那女子当下哼一声,闭了嘴,一场亲事自然了了。这是喜中之悲一例。据说还有一例,一个老头在脖子上架了孙孙去看戏,孙孙吵着要回家,老头好说好劝只是不忍半场而去,便破费买了半斤花生,他眼盯着台上,手在下边剥花生,然后一颗一颗扬手喂到孙孙嘴里,但喂着喂着,竟将一颗塞进孙孙鼻孔,吐不出,咽不下,口鼻出血,连夜送到医院动手术,花去了七十元钱。但是,以秦腔引喜的事却不计其数。每个村里,总会有那么个老汉,夜里看戏,第二天必是头一个起床往戏台下跑。戏台下一片石头、砖头,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纸,烟屁股,他掀掀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少不了要捡到一角两角甚至三元四元钱币来,或者一只鞋,或者一条手帕。这是村里钻刁人干的营生,而馋嘴的孩子们有的则夜里趁各家锁门之机,去地里摘那香瓜来吃,去谁家院里将桃杏装在背心兜里回来分红。自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龄的少男少女,则往往在台下混乱之中眼送秋波,或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黑的渠畔树林子里去了……

  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凡是到这些村庄去下乡,到这些人家去做客,他们最高级的接待是陪着看一场秦腔,实在不逢年过节,他们就会要合家唱一会乱弹,你只能点头称好,不能耻笑,甚至不能有一点不入神的表示。他们一生最崇敬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国家领导人,一是当地的秦腔名角。即是在任何地方,这些名角没有在场,只要发现了名角的父母,去商店买油是不必排队的,进饭馆吃饭是会有座位的,就是在半路上挡车,只要喊一声:我是某某的什么,司机也便要嘎地停车。但是,谁要侮辱一下秦腔,他们要争死争活地和你论理,以致大打出手,永远使你记住教训。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的,生儿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这个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生、旦、净、丑,才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善的凸现其美,善的使他们获得美的教育,恶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艺术。

  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民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


商州又录

小序

  去年两次回到商州,我写了《商州初录》。拿在《钟山》杂志上刊了,社会上议论纷纷,尤其在商州,《钟山》被一抢而空,上至专员,下至社员,能识字的差不多都看了,或褒或贬,或抑或扬。无论如何,外边的世界知道了商州,商州的人知道了自己,我心中就无限欣慰。但同时悔之《初录》太是粗糙,有的地名太真,所写不正之风的,易被读者对号入座;有的字句太拙,所旨的以奇反正之意,又易被一些人误解。这次到商州,我是同画家王军强一块旅行的,他是有天才的,彩墨对印的画无笔而妙趣天成。文字毕竟不如彩墨了,我只仅仅录了这十一篇。录完一读,比《初录》少多了,且结构不同,行文不同,地也无名,人也无姓,只具备了时间和空间,我更不知道这算什么样文体,匆匆又拿来求读者鉴定了。

  商州这块地方,大有意思,出山出水出人出物,亦出文章。面对这块地方,细细作一个考察,看中国山地的人情风俗,世时变化,考察者没有不长了许多知识,清醒了许多疑难,但要表现出来实在是笔不能胜任的。之所以我还能初录了又录,全凭着一颗拳拳之心。我甚至有一个小小的野心:将这种记录连续写下去。这两录重在山光水色、人情风俗上,往后的就更要写到建国以来各个时期的政治、经济诸方面的变迁在这里的折光。否则,我真于故乡“不肖”,大有“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愧了。

  最耐得寂寞的,是冬天的山,褪了红,褪了绿,清清奇奇的瘦,像是从皇宫里走到民间的女子,沦落或许是沦落了,却还原了本来的面目。石头裸裸地显露,依稀在草木之间。草木并没有摧折,枯死的是软弱,枝柯僵硬,风里在铜韵一般的颤响。冬天是骨的季节吗?是力的季节吗?

  三个月的企望,一轮嫩嫩的太阳在头顶上出现了。

  风开始暖暖地吹,其实那不应该算作风,是气,肉眼儿眯着,是丝丝缕缕的捉不住拉不直的模样。石头似乎要发酥呢,菊花般的苔藓亮了许多。说不定在什么时候,满山竟有了一层绿气,但细察每一根草、每一枝柯,却又绝对没有。两只鹿,一只有角的和一只初生的,初生的在试验腿力,一跑,跑在一片新开垦的田地上,清新的气息使它撑了四蹄,呆呆的,然后一声锐叫,寻它的父亲的时候,满山树的枝柯,使它分不清哪一丛是老鹿的角。

  山民挑着担子从沟底走来,棉袄已经脱了,垫在肩上,光光的脊梁上滚着有油质的汗珠。路是顽皮的,时断时续,因为没有浮尘,也没有他的脚印;水只是从山上往下流,人只是牵着路往上走。

  山顶的窝洼里,有了一簇屋舍。一个小妞儿刚刚从鸡窝里取出新生的热蛋,眯了一只眼儿对着太阳耀。

  这个冬天里,雪总是下着。雪的故乡在天上,是自由的纯洁的王国;落在地上,地也披上一件平和的外衣了。洼后的山,本来也没有长出什么大树,现在就浑圆圆的,太阳并没有出来,却似乎添了一层光的虚晕,慈慈祥祥的像一位梦中的老人。洼里的林梢全覆盖了,幻想是陡然涌满了凝固的云,偶尔的风间或使某一处承受不了压力,陷进一个黑色的坑,却也是风,又将别的地方的雪扫来补裰了。只有一直走到洼下的河沿,往里一看,云雪下是黑黝黝的树干,但立即感觉那不是黑黝黝,是蓝色的,有莹莹的青光。

  河面上没有雪,是冰。冰层好像已经裂了多次,每一次分裂又被冻住,明显着纵纵横横的银白的线。

  一棵很丑的柳树下,竟有了一个冰的窟窿,望得见下面的水,是黑的,幽幽的神秘。这是山民凿的,从柳树上吊下一条绳索,系了竹筐在里边,随时来提提,里边就会收获几尾银亮亮的鱼。于是,窟窿周围的冰层被水冲击,薄亮透明,如玻璃罩儿一般。

  山民是一整天也没有来提竹筐了吧?冬天是他们享受人伦之乐的季节,任阳沟的雪一直涌到后墙的檐下去,四世同堂,只是守着那火塘。或许,火上的吊罐里,咕嘟嘟煮着熏肉,热灰里的洋芋也熟得冒起白气。那老爷子兴许喝下三碗柿子烧酒,醉了。孙子却偷偷拿了老人的猎枪,拉开了门,门外半人高的雪扑进来,然后在雪窝子里拔着腿,无声地消失了。

  一切都是安宁的。

  黄昏的时候,一只褐色的狐狸出现了。它一边走着,一边用尾巴扫着身后的脚印,悄没声地伏在一个雪堆上。雪堆上站着一只山鸡,这是最俏的小动物了,翘着赤红色的长尾,欣喜不已。远远的另一个雪堆上,老爷子的孙子同时卧倒了,伸出黑黑的枪口,右眼和准星已经同狐狸在一条线上……

  西风一吹,柴门就掩了。

  女人坐在炕上,炕上铺满着四六席;满满当当的,是女人的世界。火塘的出口和炕门接在一起,连炕沿子上的红椿木板都烙腾腾的。女人舍不得这份热,把粮食磨子都搬上来,盘腿正坐,摇那磨拐儿,两块凿着纹路的石头,就动起来,呼噜噜一匝,呼噜噜一匝,“毛儿,毛儿。”她叫着小儿子,小儿子刚会打能能,对娘的召唤并不理睬;打开了炕角的一个包袱,翻弄着五颜六色的、方的圆的长的短的碎布头儿。玩腻了,就来扑着娘的脊背抓。女人将儿子抱在从梁上吊下来的一个竹筐子里,一边摇一匝磨拐儿,一边推一下竹筐儿。有节奏的晃动,和有节奏的响声,使小儿子就迷糊了。女人的右手也乏疲了,两只手夹一个六十度的角,一匝匝继续摇磨拐儿。

  风天里,太阳走得快,过了屋脊,下了台阶,在厦屋的山墙上磨蚀了一片,很快就要从西山峁上滚下去了。太阳是地球的一个磨眼吧,它转动一圈,把白天就从磨眼里磨下去,天就要黑了?

  女人从窗子里往外看,对面的山头上,孩子的爹正在那里犁地。一排儿五个山头上,山头上都是地;已经犁了四个山头,犁沟全是由外往里转,转得像是指印的斗纹,五个山头就是一个手掌。女人看不到手掌外的天地。

  女人想:这日子真有趣,外边人在地里转圈圈,屋里人在炕上摇圈圈;春天过去了,夏天就来;夏天过去了,秋天就来;秋天过去了,冬天就来。一年四季,四个季节完了,又是一年。

  天很快就黑了,女人溜下炕生火做饭。饭熟了,她一边等着男人回来,一边在手心唾口唾沫,抹抹头发。女人最爱的是晚上,她知道,太阳在白日散尽了热,晚上就要变成柔柔情情的月亮的。

  小儿子就醒了,女人抱了她的儿子,倚在柴门上指着山上下来的男人,说:“毛儿爹——叫你娃哟!——哟——哟——”

  “哟——哟——”,却是叫那没尾巴的狗的,因为小儿子屎拉下来了,要狗儿来舐屎的。

  初春的早晨,没有雪的时候就有着雾。雾很浓,像扯不开的棉絮,高高的山就没有了吓人的巉石,山弯下的土塬上,林梢也没有了黝黝的黑光。河水在流着,响得清喧喧的。

  河对岸的一家人,门拉开的声很脆,走出一个女儿,接着又牵出一头毛驴走下来。她穿着一件大红袄儿,像天上的那个太阳,晕了一团,毛驴只显出一个长耳朵的头,四个蹄腿被雾裹着。她是下到河里打水的。

  这地面只有这一家人,屋舍偏偏建得高,原本那是山嘴,山嘴也原本是一个囫囵的石头,石头上裂了一条缝,缝里长出一棵花栗木树。用碎石在四周帮砌上来,便做了屋舍的基础。门前的石头面上可以织布,也可以晒粮食。这女儿是独生女,二十出头,一表人才。方圆几十里的后生都来对面的山上,山下的梢林里,割龙须草,拾毛栗子,给她唱花鼓。

  她牵着毛驴一步步走下来,往四周看看,四周什么却看不清,心想:今日倒清静了!无声地笑笑,却又感到一种空落。河上边的木板桥上,有一鸡爪子厚的霜,没有一个人的脚印。

  在河边,她蹴下了,卸下了毛驴背上的木桶,一拎,水就满了,但却不急着往驴背上挂,大了胆儿往河那边的山上、塬上看。看见了河水割开的十几丈高的岸壁,吃水线在雾里时隐时现。有一棵树,她认得是冬青木的,斜斜地在壁上长着。这是一棵几百年的古木,个儿虽并不粗高,却是岸上塬头上的梢林的祖爷子。那些梢林长出一代,砍伐了一代,这冬青还是青青地长着,又孕了米粒大的籽儿。

  她突然心里作想:这冬青,长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却活得那么安全呢。

  于是,也就想起了那些唱给她的花鼓曲儿。水桶挂在毛驴背上,赶着往回走,走一步,回头看一下,走一步,再回过头来。雾还没有退。桥面上的霜还白白的。上斜坡的时候,路仄仄的拐“之”字形,她却唱起一首花鼓曲了:

  后院里有棵苦李子啊,小郎儿哟,
  未曾开花,亲人哪,
  谁敢尝哎,哥呀嗳!

  秋天里,什么都成熟了;成熟了的东西是受不得用手摸的,一摸就要掉呢。四个女子,欢乐得像风里的旗,在一棵柿树上吃蛋柿。洼地里路纵纵横横,似一张大网,这树就在网底,像伏着的一只大蜘蛛。果实很繁,将枝股都弯弯地坠下来,用不着上树,寻着一个目标,那嘴轻轻咬开那红软了的尖儿,一吸,甜的香的软的光的就全到了肚子里。只需再送一口气去,那蛋柿壳儿就又复圆了。末了,最高的枝儿上还有一颗,她们拿石子掷打,打一次没有打中,再打一次,还是不中。

  树后的洼地里,呜哇哇有了唢呐声,一支队伍便走过来了。这是迎亲的;一家在这边的山上,一家在那边的山上,家与家都能看见,路却要深入到这洼地,半天才能走到。洼地里长满了黄蒿,也长满了石头,迎亲的队伍便时隐时现,好像不是在走,是浮着漂着来的。前面两杆唢呐,三尺长的铜杆,一个碗大的口孔,拉长了喉咙,扩大了嘴地吹。后边是两架花轿,轿简易却奇特,是两根红桑碾杆,用红布裹了,上边缚一个座椅,也是铺了红布的,一走一颠,一颠一闪;新郎便坐了一架,新娘便坐了一架。再后边,是未婚的后生抬了柜,抬了箱,被子,单子,盒子,镜子。再后边,是一群老幼。女人们衣服都浆得硬硬的,头上抹了油,一边交头接耳,一边拿崭新的印花手帕撩撩,赶那些追着油香飞的蜂。

  吃蛋柿的女人忙隐身在树后,睁一只眼儿看,看见了那红桑木碾杆上的新娘,从头到脚穿得严严实实,眼睛却红红的,像是流过泪。吹唢呐的回头看一眼,故意生动着变形的脸面,新娘扑地笑了,但立即就噤住,脸红得烧了火炭。

  一生都在山路上走,只有这一次竟不走路啊。被抬着,娘生她在这个山头上,长大了又要到那个山头上去生去养了。

  树后的女子都觉得有趣,细嚼起来,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们很快被迎亲的队伍发现了,都拿眼光往这里瞅。四个女子羞羞的,却一起仰起头儿盯那高枝儿上的蛋柿。她们没有用石子去打,蛋柿也没有掉下来。

  迎亲队伍没有停,过去了。他们走过了一条小路,柿树下同时放射出的,通往四面八方山头的小路上,便都有了唢呐的余音。

  高高的山挑着月亮在旋转,旋转得太快了,看着便感觉没有动,只有月亮的周围是一圈一圈不规则的晕,先是黑的,再是黄的,再灰,再紫,再青,再白。洼地里全模糊了,看不见地头那个草庵子,庵后那一片桃林,桃林全修剪了,出地像无数的五指向上分开的手。桃林过去,是拴驴的地方,三个碌碡,还有一根木桩;现在看不见了,剪了尾巴的狗在那里叫。河里,桥空无人,白花花的水。

  一个男人,蹲在屋后阳沟的泉上,拿一个杆杖在水里搅,搅得月亮碎了,星星也碎了,一泉的烂银,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就摸起横在泉口的竹管。这竹管是打通了节的,一头接在泉里,一头是通过墙眼到屋里的锅台上。他却不得进屋去。他已经从门口走过来,又走到门口去,心里痒痒的,腿却软得像抽了筋,末了就使劲敲门。屋里有骂他的声音。

  骂他的是一个婆子,婆子正在搬弄着他的女人;女人正在为他生着儿子。他要看看儿子是怎样生出来的,婆子却总是把他关门外。

  “这是人生人呢!”

  “我是男子汉;死都不怕呢!”

  “不怕死,却怕生呢。”

  他不明白,人生人还这么可怕。当女人在屋里一阵阵惨叫起来,他着实是害怕了。他搅着泉水祈祷,他想跑过那桃林,一个人到河面的桥上去喊,他却没了力气,倒在木桩篱笆下,直眼儿只看着月亮,认作那是风火轮子,是一股旋风,是黑黑的夜空上的一个白洞。

  一更过去,二更已尽,已经是三更,鸡儿都叫了。女人还在屋里嘶叫。他认为他的儿子糊涂:来到这个世界竟这么为难。山洼里多好,虽然有狼,但只要在猪圈上画白灰圈圈,它就不敢来咬猪了。这里山高,再高的山也在人的脚下。太阳每天出来,怕什么?只要脊背背了它从东山到西山,它就成月亮了。晚上不是还有疙瘩柴火烤吗?还有洋芋糊汤呢。你会有媳妇,还有酒,柿子可以烧,苞谷也可以烧,喝醉了,唱花鼓。

  女人一声锐叫,不言语了。接替女人叫的是一阵尖而脆的哇哇啼声。

  门打开了,接生的婆子喊着男人:“你儿子生下了,生下了!”催他进去烧水,打鸡蛋,泡馍。男人却稀软得立不起来。天上的月亮没有了,星星亮起来,他觉得星星是多了一颗。

  “又一个山里人。”他说。

  路到山上去,盘十八道弯,山顶上一棵栗木树下一口泉,趴下喝了,再从那边绕十八道弯下去。山的两面再没有长别的树,石头也很分散,却生满了刺玫,全拉着长条儿覆衍石上,又互相交织在一起。花儿却嫩得噙出水儿,一律白色,惹得蝴蝶款款地飞。

  十八道弯口,独独一户人家,住着个寡妇,寡妇年轻,穿着一双白布蒙了尖儿的鞋;开了店卖饭。

  公路上往来的司机都认识她,她也认识司机,迟早在店里窗内坐着,对着奔跑的汽车一抬手,车就停了。方圆三十里的山民,都称她是“车闸”。

  山里人出到山外去,或者从山外回到山里来,都在店里歇脚。谁也不惹她,谁也没理由敢惹她。她认了好多亲家,当然,干儿子干女儿有几十,有本乡本土的,有山外城里的。为了讨好她,送给她狗的人很多;为了讨好她,一走到店前就唤狗儿喂东西吃。十几条狗都没有剪尾巴,肥得油光水亮。

  八月里,店里店外堆满了柿子、核桃、黄蜡、生漆、桐油;山民们都把山货背来交给她。她一宗一宗转卖给山外来的汽车。店里说话的人多,吃饭的人少。营业的时间长,获取的利润短。她不是为了钱,钱在城乡流通着,使她有了不是寡妇的活泼。活泼,使一些外地来人都知道了她是寡妇。她不害羞,穿了那双有白布的鞋儿,整头平脸,拿光光的眼睛看人,外地来人也就把她这个寡妇知道了,也讨好地掰了干粮给那狗儿吃,也只有给狗儿吃。

  满山的刺玫都开了,白得宣净,一直繁衍到了店的周围。因为刺在花里,谁也不敢糟蹋花,因为花围了店屋,店里人总是不断。忽一日,深山跑来一只美丽的麝,从那边十八道弯里跑上,从这边十八道弯里跑下,又在山梁上跑。山里的一切猎手都不去打。他们一起坐在店里往山头上看,说那麝来回跑得那么快,是为它自身的香气兴奋呢。

  你毕竟是看见了,仲夏的山上并不是一种纯绿,有黄的颜色,有蓝的颜色,主体则是灰黑的,次之为白,那是枸子和狼牙刺的花了。你走进去,你就是你梦中的人,感觉到了渺小。却常常会不辨路径,坐下来看那峡谷,两壁的梢林交错着,你不知道谷深到何处,成团成团的云雾往外涌,疑心是神鬼在那里出没。偶然间一棵干枯的树站在那里,满身却是肉肉的木耳。有蛇,黑藤一样地缠在树上。气球大的一个土葫芦,团结了一群细腰黄蜂。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只松鼠就在路中摇头洗脸了。这小玩意儿,招之即来,上了身却不被抓住,从右袖筒钻进去了,又从左袖筒钻出去了。同时有一声怪叫,嘎喇喇地,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如厉鬼狞笑。

  你终于禁不住了寂寞,唱起来;一旦唱起来,就不敢停下,想要使所有的东西都听见,来提醒它们:你是有力量的,是强者。但唱得声越来越颤了。惊恐驱使着你突然跑动,越跑越紧,像是梦中一样,力不从心。后来就滚下去,什么也不可能得知了。

  人昏了,权当是睡着了;但醒来,却是忍不住的苦痛;腿上的血还在流呢。

  一位老者,正抱着你,你只看见那下巴上一窝银须,在动,不见那嘴,末了,胡子中吐一团烂粥般的草,是蓖蓖芽。敷在腿上的伤口,于是血凝固,亦不再疼。你不知道他是谁,哪儿来的。

  “采药的。”他说。

  “采药的?就在这山上,成年采吗?”

  他点点头,孤独已经使他不愿再多说话吗?扶着你站起来,他就走了。

  你是该下山了,但你不愿意;想陪陪他,心里在说:山上是太苦了。正是太苦,才长出了这苦口的草药吗?采药的人成年就是挖着这苦,也正是挖着了这草药的苦,才医治了世上人的一生中所遇到的苦痛吗?

  你一定得意了你这话里的哲理,回头再寻那采药人,云雾又从那一丛黑柏下涌过来了,什么也没有了响动,你听见的是你的呼吸声。

  一座山竟是一块完整的石头,这石头好像曾经受了高温,稀软着往下墩,显出一层一层下墩的纹线。在左边,有一角似乎支持不住,往下滴溜,上边的拉出一个向下的奶头状,下边的向上壅一个蘑菇状,快要接连了,突然却凝固,使完整的石头又生出了许多灵巧,倒疑心此山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

  河水就绕着这山的半圆走,水很深,是黑的液体,只有盛在桶里,才知道它是清白的,清白到了没有。沿着河边的石砭,人家就筑起屋舍,屋舍并不需起基础,前墙根紧挨着石砭沿,屋下的水面,什么地方在石砭上凿出坑儿,立栽上石条,然后再用石头斜斜垒起来,算作是台阶。水涨了,台阶就缩短,水落了,台阶就拉长。水也是长了脚的,竟也一年走到门槛下,鸡儿站在门墩上能喝水。

  现在,水平平地伏在台阶下,那里是码头,柏木解成了一溜长排,被拴在石嘴上。船儿从峡谷里并没有回来,女人们就蹲在那里捶打一种树皮。这树皮在水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用棒槌砸着,砸出麻一样的丝来,晒干了可以拧绳纳鞋底。四只五只鸭子在那里浮,看着一个什么就钻下去啄,其实那不是鱼,是天上落下的还没有消失的残月。

  一只很大的木排撑下来,靠近了对面的山根,几十人开始抬一个棺材往山上去,唢呐咿咿呜呜的。这是河湾上一个汉子要走了,他是在上游砍荆条,然后扎排运到下游去卖,已经砍了许多,往山下扛的时候,滚了坡。在外的人横死了,尸首不能进家门。棺材上就缚了一只雄鸡,一直要运到河那边山头的坟地去。熟人死了一个,新鬼多了一名。孝子婆娘在唢呐声中哭,有板有眼。这边砸树皮的女人都站起来,说那汉子的好话,看着那儿子在河里摔了孝子盆,就拿一块手帕,捂了鼻子嘴的流眼泪。

  在水里钻了一生,死了却都要到山顶上去,女人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或许山上有荆条,有龙须草,有桐子,有土漆,河里只是运往的路吧。唢呐吹得这么响,唢呐是人生的乐器呢,上世的时候,吹过一阵,结婚的时候,吹过一阵,下世的时候,还是这么吹。

  一个女人突然觉得肚子疼,她想了想,才六个月,还不是坐炕的日子呀?就怀疑是那汉子的阴魂要作孽了,吓得脸色苍白。夜里,女人的男人偷偷从门前石阶上下去,坐船到了对岸山上,浇了一壶酒,将削好的四个桃木橛子钉在坟头,说:“你不要勾了我的儿子,让他满满月月生下来,咱山上河里总盼着一个劳力啊!”

  一切很安静。住人家的那块完整石头的山上,月亮小小的,水落了,门下斜斜的台阶,长长的,月亮水影照着像一条光光的链条。

  一群乌鸦在天上旋转,方向不固定的,末了,就落下来;黑夜也在翅膀上驮下来了。九沟十八岔的人,都到河湾的村里来,村里正演电影。三天前消息就传开,人来得太多,场畔的每一棵苦楝子树,枝枝丫丫上都坐满了,从上面看,净是头,像冰糖葫芦,从下面看,尽是脚,长的短的,布底的,胶底的。后生们都是二十出头,永不安静在一个地方,灰暗里,用眼睛寻着眼睛说话。

  早先地在一起,他们常被组织着,去修台田,去狩猎,去护秋,男男女女在一起说话,嬉闹,大声笑。现在各在各家地里,秋麦二料忙清了,袖着手总觉得要做什么,却不知道做什么,肚子饱饱的,却空空的饥饿。只看见推完磨碾后的驴,在尘土里打滚,自己的精神泄不出去,力气也恢复不来。

  场畔不远,就是河,河并不宽,却深深的水。两岸都密长了杂木,又一层儿相对向河面斜,两边的树枝就复交纠缠了。河面常被这种纠缠覆盖,时隐时现。一只木排,被八个女子撑着,咿咿呀呀漂下来。树分开的时候,河是银银的,钻树的防空洞了,看不见了树身上的蛇一样裹绕的葛条,也看不见葛条上生出茸茸的小叶的苔藓。木排泊在场畔下,八个女子互相照看了头发,假装抹脸,手心儿将香脂就又一次在脸上擦了,大声说笑着跳上场畔。

  后生们立即就发现了。但却正经起来,两只眼儿都睁着,一只看银幕,一只看着场畔。

  八个女子,三个已经结了婚,勾肩搭背的,往人窝里去了,她们不停地笑,笑是给同伴听的,笑也是给前后的人听的。前后有了后生,也大声说话,说是说明电影上的事,话也是给他人说明自己的能耐的。都知道是为了什么,都不说是为了什么。

  五个女子是没有订婚的,五个女子却并不站在一起,又不到人窝去,全分散在场畔边上,离卖醪糟的小贩摊,不远不近,小贩摊上的马灯照在身上,不暗不明。有后生就匆匆走过去,又匆匆走过来,忙乱中瞅一眼,或者站在前边,偏踩在一块圆石头上,身子老不得平衡,每一次从石头上歪下来,后看一眼,不经意的。女子就哧哧地笑,后生一转身笑声便噤,身再一转,嗤嗤又响。目光碰在一起了,目光就说了话,后生便勇敢了,要么搭讪一句,要么,挪过步来,女子倒忽地冷了脸,骂一声“流氓!”热热的又冷冷了,后生无趣地走了。女子却无限后悔,望着星星,星星蒙蒙的,像滴流着水儿。再换过地方,站在卖醪糟的那边,一只手儿托着下巴,食指咬在牙里。

  一场电影完了,看了银幕上的人,也看了看银幕上的人的人,也被人看了。八个女子集合在场畔,唱了一段花鼓,却说:别唱了,那些没皮脸的净往这儿看呢!就爆一阵笑声,上了木排,从水面上划走了。木排在河里,一河的星星都在身下,她们数起来,都争着说哪颗星星是她的,但星星老数不清。说:“这电影真好!”奋力划桨。

  木排上行到五里外的湾里,八个女子跳下去,各自问一句“几时还演电影呢?”各自走进八个岸边的山洼。已经听见狗在家门口汪着了,一时间,脚腿却沉重起来,没了一丝儿力气……

十一

  冬天里沟深,山便高,月便小,逆着一条河水走,水下是沙,沙下是水,突然水就没有了,沙干白得像漂了粉,疑惑水干枯了,再走一段,水又出现,如此忽隐忽现。一个源头,倒分地上地下两条河流。山在转弯的时候,出现一片栲树,树里是三间房,房没有木架,硬打硬搁,两边山墙上却用砖砌了四个“吉”字。栲树叶子都枯了,只是不脱落,静得没声没息。门前一溜石板下去,是一处场面,左边新竹,每一片细叶都亮亮的,像打了蜡光。竹子下是石磙子碾子,碾盘上卧着一条狗,碾杆上挂着一副牛的暗眼套。右边是十三个坟墓,坟墓前边都有一个砖砌的灯盏窝。这是百十年里这屋里的主人。十三个主人都死去了,这屋还没有倒,新的主人正坐在炕上。

  这是个老婆子,七十多岁了,牙口还好,在灯下捏针纳扣门儿,续线的时候,线头却穿不到针眼,就叹口气坐着,起身从锅台上抱了猫儿上来。猫是妖媚的玩物,她离不得它,它也离不得她,她就在嘴里嚼馍花,嚼得烂烂的了,拿在手里喂它吃。

  孙子还没有回来。黄昏时到下边人家喝酒去了。孙子是儿子的一条根,儿子死了,媳妇也死了,她盼着这孙子好生守住这个家。孙子却总是在家里坐不住,他喜欢看电影,十里外的地方演也去,回来就呆呆痴几天。他不愿留光头。衣服上不钉扣门儿。两年前就不和她一个炕上睡,嫌她脚臭。早晚还刷牙呢。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一起说话,笑,她听不懂。

  她总觉得这孙子有一对翅膀,有一天会飞了。

  灯光幽幽的,照在墙角一口棺木上,这是她将来睡的地方,儿子活着的时候就做的,但儿子死了,她还活着;每一年就用土漆在上边刷一次,已经刷过八次了。她也奇怪自己命长。是没有尽到活着的责任吗?洋芋糊汤疙瘩火,这么好的生活,她不愿离去,倒还收不住她的心呢!

  心想:现在的人,怎么就不像前几年的人了,一天不像一天了。她疑心是她没在门框上挂一个镜儿。上辈人常是家里有灾有祸了,要挂一块镜子的。她爬起来,将镜子就挂上了,企望一切邪事不要勾了孙子的魂,把外界的诱惑都用镜收住吧。

  半夜里,门外有了脚步声,有人在敲门。老婆子从窗子看出去,三个人背着孙子回来了,打着松油节子火把,说是孙子喝醉了。白日听说县上要修一条柏油公路到这里来,他们庆贺,酒就喝得多了。老婆子窸窸窣窣下来开门,嘟囔道:“越来越不像山里人了!”

  门框上的镜亮亮的,在坟头上照下一点白;天上的月亮分外明,照得满山满谷里的光辉。


黄土高原

  沟是不深的,也不会有着水流;缓缓地涌上来了,缓缓地又伏下去;群山像无数偌大的蒙古包,呆呆地在排列。八月天里,秋收过了种麦,每一座山都被犁过了,犁沟随着山势往上旋转,愈旋愈小,愈旋愈圆。天上是指纹形的云,地上是指纹形的田,它们平行着,中间是一轮太阳;光芒把任何地方也照得见了,一切都亮亮堂堂。缓缓地向那圆底走去,心就重重地往下沉;山洼里便有了人家。并没有几棵树的,窑门开着,是一个半圆形的窟窿,它正好是山形的缩小,似乎从这里进去,山的内部世界就都在里边。山便再不是圆圈的叠合了,无数的抛物线突然间地凝固,天的弧线囊括了山的弧线,山的弧线囊括了门窗的弧线。一地都是那么寂静了,驴没有叫,狗是三只四只地躺在窟背,太阳独独地在空中照着。

  路如绳子一般地缠起来了:山垭上,热热闹闹的人群曾走去赶过庙会。路却永远不能踏出一条大道来,凌乱的一堆细绳突然地扔了过来,立即就分散开去,在洼底的草皮地上纵纵横横了。这似乎是一张巨大的网,由山垭哗地撒落下去,从此就老想要打捞起什么了。但是,草皮地里能有什么呢?树木是没有的,花朵是没有的,除了荆棘、蒿草,几乎连一块石头也不易见到。人走在上边,脚用不着高抬,身用不着深弯,双手直棍一般地相反叉在背后,千次万次地看那羊群漫过,粪蛋儿如急雨落下,嘭嘭地飞溅着黑点儿。起风了,每一条路上都在冒着土的尘烟,簌簌的,一时如燃起了无数的导火索,竟使人很有了几分骇怕呢。一座山和一座山,一个村和一个村,就是这么被无数的网罩起来了。走到任何地方,每一块都被开垦着,每处被开垦的坡下,都会突然地住着人家,几十里内,甚至几百里内,谁不知道哪条沟里住着哪户人家呢?一听口音,就攀谈开来,说不定又是转弯抹角的亲戚。他们一生在这个地方,就一刻也不愿离开这个地方,有的一辈子也没有去过县城,甚至连一条山沟也不曾走了出去;他们用自己的脚踏出了这无数的网,他们却永远走不出这无数的网。但是,他们最乐趣的是在二三月,山沟里的山鸡成群在崖畔晒日头,几十人集合起来,分站在两个山头,大声叫喊,山鸡子从这边山上飞到那边山上,又从那边山上飞到这边山上,人们的呐喊,使它们不能安宁,它们没有鹰的翅膀,可以飞过更多的山沟,三四个来回,就立即在空中方向不定地旋转,猛地石子一样垂直跌下,气绝而死了。

  土是沙质的,奇怪的是靠崖凿一个洞去,竟百年千年不会倒坍,或许筑一堵墙吧,用不着去苫瓦,东来的雨打,西去的风吹,那墙再也不会垮掉,反倒生出一层厚厚的绿苔,春天里发绿,绿嫩得可爱,夏天里发黑,黑得浓郁,秋天里生出茸绒,冬天里却都消失了,印出梅花一般的白斑。日月东西,四季交替,它们在希冀着什么,这么更换着苔衣?默默的信念全然塑造成那枣树了,河滩上,沟畔里,在窗前的石磙子碾盘前,在山与山弧形的接壤处,突然间就发现它了。它似乎长得毫无目的,太随便了,太缓慢了,春天里开一层淡淡的花,秋天里就挂一身红果。这是最懂得了贫困,才表现着极大的丰富吗?是因为最懂得了干旱,那糖汁一样的水分才凝固在枝头吗?

  冬天里,逢个好日头,吃早饭的时候,村里人就都圪蹴在窗前石碾盘上,呼呼噜噜吃饭了。饭是荞麦面,汤是羊肉汤,海碗端起来,颤悠悠的,比脑袋还要大呢。半尺长的线线辣角,就夹在二拇指中,如山东人夹大葱一样,蘸了盐,一口一截,鼻尖上,嘴唇上,汗就咕咕噜噜地流下来了。他们蹲着,竭力把一切都往里收,身子几乎要成一个球形了,随时便要弹跳而起,爆炸开去。但随之,就都沉默了,一言不发,像一疙瘩一疙瘩苔石,和那碾盘上的石磙子一样,凝重而粗笨了。窗内,窗眼里有一束阳光在浮射,婆姨们正磨着黄豆,磨的上扇压着磨的下扇,两块凿着花纹的石头顿挫着,黄豆成了白浆在浸流。整个冬天,婆姨们要待在窑里干这种工作,如果这磨盘是生活的时钟,这婆姨的左胳膊和右胳膊,就该是搅动白天和黑夜的时针和分针了。

  山峁下的小路上,一月半月里,就会起了唢呐声的。唢呐的声音使这里的人们精神最激动,他们会立即放下一切活计,站在那里张望。唢呐队悠悠地上来了,是一支小小的迎亲队,前边四支唢呐,吹鼓手全是粗壮汉子,眼球凸鼓,腮帮满圆,三尺长的唢呐吹天吹地,满山沟沟都是一种带韵的吼声了。农人不会作诗,但他们都有唢呐,红白喜事,哭哭笑笑,唢呐扩大了他们的嘴。后边,是一头肥嘟嘟的毛驴,耸着耳朵,喷着响鼻,额头上,脖子上,红红绿绿系满彩绸。套杆后就是一辆架子车,车头坐着一位新娘,花一样娟美,小白菜一样鲜嫩,她盯着车下的土路,脸上似笑,又未笑,欲哭,却未哭,失去知觉了一般的麻麻木木。但人们最喜欢看这一张脸了,这一张脸,使整个高原以此明亮起来。后边的那辆车,是两个花枝招展的陪娘坐着,咧着嘴憨笑,狼狼狈狈地紧抱着陪箱,陪被,枕头,镜子。再后边便是骑着毛驴的新郎,一脸的得意,抬胳膊动腿地常要忘形。每过一个村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在怀里兜了枣儿祝贺,吃一颗枣儿,道一声谢谢,道一声谢谢,说一番吉祥,唢呐就越发热闹,声浪似乎要把人们全部抛上天空,轰然粉碎了去呢。

  最逗人情思的是那村头小店:几乎每一个村庄,路畔里就有了那么一家人,老汉是肉肉的模样,婆姨是瘦瘦的精干,人到老年,弯腰驼背的,却出养个万般水灵的女儿来。女儿一天天长大,使整个村庄自豪,也使这个村庄从此不能安宁。父母懂得人生的美好,也懂得女儿的价值,他们开起店来,果然生意兴隆。就有了那么个后生,他到远远的黄河东岸去驮铁锅去了,一去三天三夜,这女子老听见驴子哇儿哇儿地响,站在窗前的枣树下,往东看得脖子都硬了。她恨死了后生,恨得揉面,捏了他的小面人儿,捏了便揉,揉了又捏。就在她去后洼洼拔萝卜的时候,那后生却赶回来,坐在窑里吃饭,说一声:“这面怎么没味?”回道:“我们胳膊没劲,巧巧不在。”“啊达去了?”人家不理睬,他便脸通红,末了出了门,一步三回头。老人家送客送到窑背背,女子正赶回藏在山峁峁,瞧见爹娘在,想下去说句话,又怕老人嫌,待在那里,灰不沓沓。只待得爹娘转脚回去了,一阵风从峁上卷下来:“等一等!”踉踉跄跄跑近了,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却从怀里掏出个青杏儿来。

  可怜这地面老是干旱,半年半年不曾落下一滴雨。但是,一落雨就没完没了,沟也满了,河也满了。住在这儿,圪[土+劳]里的人家,一下雨人人都在关心着门前那条公路了。公路是新开的,路一开,外面的人就都来过,大卡车也有,小卧车也有,国家干部来家说一席漂亮的京腔,录一段他们的歌谣,他们会轻狂地把什么好东西都翻出来让人家吃。客人走过,窑背上的皮鞋印就不许被扫了去,娃娃们却从此学得要刷牙,要剪发……如今雨地里路垮了,全村人心都揪起来,一个人背了镢头去修,全村人都跟了去干。小卧车嘟嘟地开过来,停在那边,他们急得骂天骂地骂自己,眼泪都要掉下来。公家的事看得重,他们的力气瞧得轻。路修通了,车开过了,车一响,哗地人们都向两边靠,脸是笑笑的,十二分的虔诚和得宠,肥大的狗汪汪地叫着要去撵,几个人拉住绳儿不敢丢手。

  走遍了十八县,一样的地形,一样的颜色,见屋有人让歇,遇饭有人让吃。饭是除了羊肉、荞面,就是黄澄澄的小米:小米稀作米汤,稠作干饭,吃罢饭,坐下来,大人小孩立即就熟了。女人都白脸子,细腰身,穿窄窄的小袄,蓄长长的辫,多情多意,给你纯净的笑;男的却边塞将士一般的强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上了酒席,又有人醉倒方止。但是,广漠的团块状的高原,花朵在山洼里悄悄地开了,悄悄地败了,只是在地下土中肿着块茎;牛一般的力气呢,也硬是在一把老镢头下慢慢地消耗了,只是加厚着活土层的尺寸。春到夏,秋到冬,或许有过五彩斑斓,但黄却在这里统一,人愈走完他的一生,愈归复于黄土的颜色。每到初春里,大批大批的城里画家都来写生了,站在山洼随便一望,四面的山峁上,弧线的起伏处,犁地的人和牛就衬在天幕。顺路走近去,或许正在用力,牛向前倾着,人向前倾着,角度似乎要和土地平行了,无形的力变成了有形的套绳了。深深的犁沟,像绳索一般,一圈一圈地往紧里套,他们似乎要冲出这个愈来愈小的圈,但留给他们活动的地方愈来愈小,末了,就停驻在山峁顶上。他们该休息了。只有小儿们,停止了在地边玩耍,一步步爬过来,扑进娘的怀里,眨着眼,吃着奶……


五味巷

  长安城内有一条巷:北边为头,南边为尾,千百米长短;五丈一棵小柳,十丈一棵大柳。那柳都长得老高,一直突出两层木楼,巷面就全阴了,如进了深谷峡底;天只剩下一带,又尽被柳条割成一道儿的,一溜儿的。路灯就藏在树中,远看隐隐约约,羞涩像云中半露的明月,近看光芒成束,乍长乍短在绿缝里激射。在巷头一抬脚起步,巷尾就有了响动,背着灯往巷里走,身影比人长,越走越长,人还在半巷,身影已到巷尾去了。巷中并无别的建筑,一堵侧墙下,孤零零站一竿铁管,安有龙头,那便是水站了;水站常常断水,家家少不了备有水瓮、水桶、水盆儿,水站来了水,一个才会说话的孩子喊一声“水来了!”全巷便被调动起来。缺水时节,地震时期,巷里是一个神经,每一个人都可以当将军。买高档商品,是要去西大街、南大街,但生活日用,却极方便:巷北口就有了四间门面,一间卖醋,一间卖椒,一间卖盐,一间卖碱;巷南口又有一大铺,专售甘蔗,最受孩子喜爱,每天门口拥集很多,来了就赶,赶了又来。巷本无名,借得巷头巷尾酸辣苦咸甜,便“五味,五味”,从此命名叫开了。

  这巷子,离大街是最远的了,车从未从这里路过,或许就最保守着古老,也因保守的成分最多,便一直未被人注意过、改造过。但居民却看重这地方,住户越来越多,门窗越安越稠。东边木楼,从北向南,一百二十户,西边木楼,从南向北,一百零三户。门上窗上,挂竹帘的、吊门帘的、搭凉棚的、遮雨布的,一入巷口,各人一眼就可以看见自己门窗的标志。楼下的房子,没有一间不阴暗,楼上的房子,没有一间不裂缝;白天人人在巷里忙活,夜里就到每一个门窗去,门窗杂乱无章,却谁也不曾走错过。房间里,布幔拉开三道,三代界限划开;一张木床,妻子,儿子,香甜了一个家庭,屋外再吵再闹,也彻夜酣眠不醒了。

  城内大街是少栽柳的,这巷里柳就觉得稀奇。冬天过去,春天几时到来,城里没有山河草林,唯有这巷子最知道。忽有一日,从远远的地方向巷中一望,一巷迷迷的黄绿,忍不住叫一声“春来了!”巷里人倒觉得来得突然,近看那柳枝,却不见一片绿叶,以为是迷了眼儿。再从远处看,那黄黄的、绿绿的,又弥漫在巷中。这奇观儿曾惹得好多人来,看了就叹,叹了就折,巷中人就有了制度:君子动眼不动手。只有远道的客人难得来了,才折一枝二枝送去瓶插。瓶要瓷瓶,水要净水,在茶桌几案上置了,一夜便皮儿全绿,一天便嫩芽暴绽,三天吐出几片绿叶,一直可以长出五指长短,不肯脱落,娟秀如美人的长眉。

  到了夏日,柳树全挂了叶子,枝条柔软修长如长发,数十缕一撮,数十撮一道,在空中吊了绿帘,巷面上看不见楼上窗,楼窗里却看清巷道人。只是天愈来愈热,家家门窗对门窗,火炉对火炉,巷里热气散不出去,人就全到了巷道。天一擦黑,男的一律裤头,女的一律裙子,老人孩子无顾忌,便赤着上身,将那竹床、竹椅、竹席、竹凳,巷道两边摆严,用水哗地泼了,侧身躺着卧着上去,茶一碗一碗喝,扇一时一刻摇,旁边还放盆凉水,一刻钟去擦一次。有月,白花花一片,无月,烟火头点点,一直到了夜阑,打鼾的、低谈的、坐的、躺的,横七竖八,如到了青岛的海滩。

  若是秋天,这里便最潮湿,砖块铺成的路面上,人脚踏出坑凹,每一个砖缝都长出野草,又长不出砖面,就嵌满了砖缝,自然分出一块一块的绿的方格儿。房基都很潮,外面的砖墙上印着泛潮后一片一片的白渍,内屋脚地,湿湿虫繁生,半夜小解一拉灯,满地湿湿虫乱跑,使人毛骨悚然,正待要捉,却霎时无影。难得的却有了鸣叫的蛐蛐,水泥大楼上,柏油街道上都有着蛐蛐,这砖缝、木隙里却是它们的家园。孩子们喜爱,大人也不去捕杀,夜里懒散地坐在家中,倒听出一种生命之歌,欢乐之歌。三天,五天,秋雨就落一场,风一起,—巷乒乒乓乓,门窗皆响,索索瑟瑟,枯叶乱飞。雨丝接着斜斜下来,和柳丝一同飘落,一会拂到东边窗下,一会拂到西边窗下。末了,雨戛然而止,太阳又出来,复照玻璃窗上,这儿一闪,那儿一亮,两边人家的动静,各自又对映在玻璃上,如演电影,自有了天然之趣。

  孩子们是最盼着冬天的了。天上下了雪,在楼上窗口伸手一抓,便抓回几朵雪花,五角形的,七角形的,十分好看,凑近鼻子闻闻有没有香气,却倏忽就没了。等雪在柳树下积得厚厚的了,看见有相识的打下边过,动手一扯那柳枝,雪块就哗地砸下,并不生疼,却吃一大惊,楼上楼下就乐得大呼小叫。逢着一个好日头,家家就忙着打水洗衣,木盆都放在门口,女的揉,男的涂,花花彩彩的衣服全在楼窗前用竹竿挑起,层层叠叠,如办展销。凡翻动处,常露出姑娘俊俏俏白脸,立即又不见了,唱几句细声细气的电影插曲,逗起过路人好多遐想。偶尔就又有顽童恶作剧,手握一小圆镜,对巷下人一照,看时,头儿早缩了,在木楼里哧哧痴笑。

  这里每一个家里,都在体现着矛盾的统一:人都肥胖,而楼梯皆瘦,两个人不能并排,提水桶必须双手在前;房间都小,而立柜皆大,向高空发展,乱七八糟东西一股脑全塞进去;工资都少,而开销皆多,上养老,下育小,两个钱顶一个钱花,自由市场的鲜菜吃不起,只好跑远道去国营菜场排队;地位都低,而心性皆高,家家看重孩子学习,巷内有一位老教师,人人器重。当然没有高干、中干住在这里,小车不会来的,也就从不见交通警察,也不见一次戒严。他们在外从不管教别人,在家也不受人教管:夫妻平等,男回来早男做饭,女回来早女做饭。他们也谈论别人住水泥楼上的单元,但末了就数说那单元房住了憋气:一进房,门“砰”地关了,一座楼分成几十个世界。也谈论那些后有后院、前有篱笆花园的人家,但末了就又数说那平房住不惯:邻人相见,而不能相逾。他们害怕那种隔离,就越发维护着亲近,有生人找一家,家家都说得清楚:走哪个门,上哪个梯,拐哪个角,穿哪个廊。谁家娶媳妇,鞭炮一响,两边楼上楼下伸头去看,乐事的剪一把彩纸屑,撒下新郎新娘一头喜,夜里去看闹新房,吃一颗喜糖,说十句吉祥话。谁还说不出谁家大人的小名,谁家小孩的脾性呢?

  他们没有两家是乡党的,汉,回,满,各种风俗。也没有说一种方言的,北京,上海,河南,陕西,南腔北调。人最杂,语言丰富,孩子从小就会说几种话,各家都会炒几种风味菜,除了外国人,哪儿来的人都能交谈,哪儿来的剧团,都要去看。坐在巷中,眼不能看四方,耳却能听八面,城内哪个商场办展销,哪个工厂办技术夜校,哪个书店卖高考复习资料,只要一家知道,家家便知道。北京开了什么会,他们要议论,某个球队出国得了冠军,他们要欢呼,哪个干部搞走私,他们要咒骂。议完了,笑完了,咒完了,就各自回家去安排各家的事情,因为房小钱少,夫妻也有吵的,孩子也有哭的。但一阵雷鸣电闪,立即便风平浪静,妻子依旧是乳,丈夫依旧是水,水乳交融,谁都是谁的俘虏;一个不笑,一个不走,两个笑了,孩子就乐,出来给人说:爸叫妈是冤家,妈叫爸是对头。

  早上,是这个巷子最忙的时候。男的去买菜,排了豆腐队,又排萝卜队,女的给孩子穿衣喂奶,去炉子上烧水做饭。一家人匆匆吃了,但收拾打扮却费老长时间:女的头发要油光松软,裤子要线棱不倒,男子要领齐帽端,鞋光袜净,夫妻各自是对方的镜子,一切满意了,一溜一行自行车扛下楼,一声叮铃,千声呼应,头尾相接,出巷去了。中午巷中人少,孩子可以隔巷道打羽毛球。黄昏来了,巷中就一派悠闲:老头去喂鸟儿,小伙去养鱼,女人最喜育花。鸟笼就挂满楼窗和柳丫上,鱼缸是放在走廊、台阶上,花盆却苦于没处放,就用铁丝木板在窗外凌空吊一个凉台。这里的姑娘和月季,突然被发现,立即成了长安城内之最,五年之中,姑娘被各剧团吸收了十人,月季被植物园专家参观了五次。

  就是这么个巷子,开始有了声名,参观者愈来愈多了。1981年冬,我由郊外移居城内,天天上下班,都要路过这巷子,总是带了油盐酱醋瓶,去那巷头四间门面捎带,吃醋椒是酸辣,尝盐碱是咸苦。进了巷口,一直往南走,短短小巷,却用去我好多时间,走一步,看一步,想一步,千缕思绪,万般感想。出了南巷口,见孩子们又拥集在甘蔗铺前啃甘蔗,吃得有滋有味,小孩吃,大人也吃。我便不禁两耳下陷坑,满口生津,走去也买一根,果然水分最多,糖分最浓,且甜味最长。


白浪街

  丹江流经竹林关,向东南而去,便进入了商南县境。一百十一里到徐家店,九十里到梳洗楼,五里到月亮湾,再一十八里拐出沿江第四个大湾川到荆紫关、淅川、内乡、均县、老河口。汪汪洋洋九百九十里水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船只是不少的,都窄小窄小,又极少有桅杆竖立,偶尔有的,也从不见有帆扯起来。因为水流湍急,顺江而下,只需把舵,不用划桨,便半天一晌,“轻舟已过万重山”了。假若从龙驹寨到河南西峡,走的是旱路,处处古关驿站,至今那些地方旧名依故,仍是武关、大岭关、双石关、马家驿、林河驿等等。而老河口至龙驹寨,则水滩甚多,险峻而可名的竟达一百三十多处!江边石崖上,低头便见纤绳磨出的石渠和纤夫脚踩的石窝。虽然山根石皮上的一座座镇河神塔都差不多坍了半截,或只留有一堆砖石,那夕阳里依稀可见苍苔缀满了那石壁上的“远源长流”字样。一条江上,上有一座“平浪宫”在龙驹寨,下有一座“平浪宫”在荆紫关,一样的纯木结构,一样的雕梁藏栋。破除迷信了,虽然再也看不到船供养着小白蛇,进“平浪宫”去供香火,三磕六拜,但在弄潮人的心上,龙驹寨、荆紫关是最神圣的地方。那些上了年纪的船公,每每摸弄着五趾分开的大脚,就夸说:“想当年,我和你爷从龙驹寨运苍术、五倍子、木耳、漆油到荆紫关,从荆紫关运火纸、黄表、白糖、苏木到龙驹寨,那是什么情景!你到过龙驹寨吗?到过荆紫关吗?荆紫关到了商州的边缘,可是繁华地面呢!”

  荆紫关确是商州的边缘,确是繁华的地面。似乎这一切全是为商州天造地设的,一闪进关,江面十分开阔。黄昏中平川地里虽不大见孤烟直长的景象,落日在长河里却是异常地圆。初来乍到,认识为之改变:商州有这么大平地!但江东荆紫关,关内关外住满河南人,江西村村相连,管道纵横,却是河南、湖北口音,唯有到了山根下一条叫白浪的小河南岸街上,才略略听到一些秦腔呢。

  这街叫白浪街,小极小极的。这头看不到那头,走过去,似乎并不感觉这是条街道,只是两排屋舍对面开门,门一律装板门罢了。这里最崇尚的颜色是黑白:门窗用土漆刷黑,凝重、锃亮,俨然如铁门钢窗,家里的一切家什,大到柜子、箱子,小到罐子、盆子,土漆使其光明如镜,到了正午,你一人在家,家里四面八方都是你。日子富裕的,墙壁要用白灰搪抹,即使再贫再寒,那屋脊一定是白灰抹的,这是江边人对小白蛇(白龙)信奉的象征。每每太阳升起,空间一片迷离之时,远远看那山根,村舍不甚清楚,那错错落落的屋脊就明显出对等的白直线段。烧柴不足是这里致命的弱点,节柴灶就风云全街,每一家一进门就是一个砖砌的双锅灶,粗大的烟囱,如“人”字立在灶上,灶门是黑,烟囱是白。黑白在这里和谐统一,黑白使这里显示亮色。即使白浪河,其实并无波浪,更非白色,只是人们对这一条浅浅的满河黑色碎石的沙河的理想而已。

  街面十分单薄,两排房子,北边的沿河堤筑起,南边的房后就一片田地,一直到山根。数来数去,组成这街的是四十二间房子,一分为二,北二十一间,南二十一间,北边的斜着而上,南边的斜着而下。街道三步宽,中间却要流一道溪水,一半有石条棚,一半没有棚,清清亮亮,无声无息,夜里也听不到响动,只是一道星月。街里九棵柳树,弯腰扭身,一副媚态。风一吹,万千柔枝,一会打在北边木板门上,一会刷在南边方格窗上,东西南北风向,在街上是无法以树判断的。九棵柳中,位置最中的,身腰最弯的,年龄最古老而空了心的是一棵垂柳。典型的粗和细的结合体,桩如桶,枝如发。树下就仄卧着一块无规无则之怪石。既伤于观赏,又碍于街面,但谁也不能去动它。那简直是这条街的街徽。重大的集会,这石上是主席台,重要的布告,这石上的树身是张贴栏,就是民事纠纷,起咒发誓,也只能站在石前。

  就是这条白浪街,陕西、河南、湖北三省在这里相交,三省交界,界碑就是这一块仄石。小小的仄石竟如泰山一样举足轻重,神圣不可侵犯。以这怪石东西直线上下,南边的是湖北地面,以这怪石南北直线上下,北边的街上是陕西,下是河南。因为街道不直,所以街西头一家,三间上屋属湖北,院子却属陕西,据说解放以前,地界清楚,人居杂乱,湖北人住在陕西地上,年年给陕西纳粮,陕西人住在河南地上,年年给河南纳粮。如今人随地走,那世世代代杂居的人就只得改其籍贯了。但若查起籍贯,陕西的为白浪大队,河南的为白浪大队,湖北的也为白浪大队,大凡找白浪某某之人,一定需要强调某某省名方可。

  一条街上分为三省,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容貌,三省人是三省人的语言,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商店。如此不到半里路的街面,商店三座,座座都是楼房。人有竞争的禀性,所以各显其能,各表其功。先是陕西商店推倒土屋,一砖到顶修起十多间一座商厅;后就是河南弃旧翻新堆起两层木石结构楼房;再就是湖北人,一下子发奋起四层水泥建筑。货物也一家胜筹一家,比来比去,各有长短,陕西的棉纺织品最为赢,湖北以百货齐全取胜,河南挖空心思,则常常以供应短缺品压倒一切。地势造成了竞争的局面,竞争促进了地势的繁荣,就是这弹丸之地,成了这偌大的平川地带最热闹的地方。每天这里人打着旋涡,四十二户人家,家家都做生意,门窗全然打开,办有饭店、旅店、酒店、肉店、烟店。那些附近的生意人也就担筐背篓,也来摆摊,天不明就来占却地点,天黑严才收摊而回,有的则以石围圈,或夜不归宿,披被守地。别处买不到的东西,到这里可以买,别处见不到的东西,到这里可以见。“小香港”的名声就不胫而走了。

  三省人在这里混居,他们都是炎黄的子孙,都受共产党的领导,但是,每一省都不愿意丢失自己的省风省俗,顽强地表现各自的特点。他们有他们不同于别人的长处,他们也有他们不同于别人的短处。

  湖北人在这里人数最多。“天有九头鸟,地有湖北佬”,他们待人和气,处事机灵。所开的饭店餐具干净,桌椅整洁,即使家境再穷,那男人卫生帽一定是雪白雪白,那女人的头上一定是纹丝不乱。若是有客稍稍在门口向里一张望,就热情出迎,介绍饭菜,帮拿行李,你不得不进去吃喝,似乎你不是来给他“送”钱的,倒是来享他的福的。在一张八仙桌前坐下,先喝茶,再吸烟,问起这白浪街的历史,他一边叮叮咣咣刀随案板响,一边说了三朝,道了五代。又问起这街上人家,他会说了东头李家是几口男几口女,讲了西头刘家有几只鸡几头猪,忍不住又自夸这里男人义气,女人好看。或许一声呐喊,对门的窗子里就探出一个俊脸儿,说是其姐在县上剧团,其妹的照片在县照相馆橱窗里放大了尺二,说这姑娘好不,应声好,就说这姑娘从不刷牙,牙比玉白,长年下田,腰身细软。要问起这儿特产,那更是天花乱坠,说这里的火纸,吃水烟一吹就着;说这里的瓷盘从汉口运来,光洁如玻璃片,结实得落地不碎,就是碎了,碎片儿刮汗毛比刀子还利;说这里的老鼠药特有功效,小老鼠吃了顺地倒,大老鼠吃了跳三跳,末了还是顺地倒。说的时候就拿出货来,当场推销。一顿饭毕,客饱肚满载而去,桌面上就留下七元八元的,主人一边端着残茶出来顺门泼了,一边低头还在说:照看不好,包涵包涵。他们的生意竟扩张起来,丹江对岸的荆紫关码头街上有他们的“租地”,虽然仍是小摊生意,天才的演说使他们大获暴利,似乎他们的大力丸,轻可以治痒,重可以防癌,人吃了有牛的力气,牛吃了有猪的肥膘,似乎那代售的避孕片,只要和在水里,人喝了不再多生,狗喝了不再下崽,浇麦麦不结穗,浇树树不开花。一张嘴使他们财源茂盛,财源茂盛使他们的嘴从不受亏,常常三个指头高擎饭碗,将面条高挑过鼻,沿街吸吸溜溜地吃。他们是三省之中最富有的公民。

  河南人则以能干闻名,他们勤苦而不恋家,强悍却又狡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人小孩没有不会水性的。每三日五日,结伙成群,背了七八个汽车内胎逆江而上,在五十里、六十里的地方去买柴买油桐籽。柴是一分钱二斤,油桐籽是四角钱一斤。收齐了,就在江边啃了干粮,喝了生水。憋足力气吹圆内胎,便扎柴排顺江漂下。一整天里,柴排上就是他们的家,丈夫坐在排头,妻子坐在排尾,孩子坐在中间。夏天里江水暴溢,大浪滔滔,那柴排可接连三个、四个,一家几口全只穿短裤,一身紫铜色的颜色,在阳光下闪亮,柴排忽上忽下,好一个气派!到了春天,江水平缓,过姚家湾、梁家湾、马家堡、界牌滩,看两岸静峰峭峭,赏山峰林木森森,江心的浪花雪白,崖下的深潭黝黑。遇见浅滩,就跳下水去连推带拉,排下湍流,又手忙脚乱,偶尔排撞在礁石上,将孩子弹落水中,父母并不惊慌,排依然在走,孩子眨眼间冒出水来,又跳上排。到了最平稳之处,轻风徐来,水波不兴,一家人就仰躺排上,看天上水纹一样的云,看地上云纹一样的水,醒悟云和水是一个东西,只是一个有鸟一个有鱼而区别天和地了。每天一湾,湾里都有人家,江边有洗衣的女人,免不了评头论足,唱起野蛮而优美的歌子,惹得江边女子掷石大骂,他们倒乐得快活,从怀里掏出酒来,大声猜拳,有喝到六成七成,自觉高级干部的轿车也未必柴排平稳,自觉天上神仙也未必他们自在。每到一个大湾的渡口,那里总停有渡船,无人过渡,船公在那里翻衣捉虱,就喊一声:“别让一个溜掉!”满江笑声。月到江心,柴排靠岸,连夜去荆紫关拍卖了,柴是一斤二分,油桐籽五角一斤;三天辛苦,挣得一大把票子,酒也有了,肉也有了,过一个时期“吃饱了,喝胀了”的富豪日子。一等家里又空了,就又逆江进山。他们的口福永远不能受损,他们的力气也是永远使用不竭。精打细算与他们无缘,钱来得快去得快,大起大落的性格,使他们的生活大喜大悲。

  陕西人,固有的风格使他们永远处于一种中不溜的地位。勤劳是他们的本分,保守是他们的性格。拙于口才,做生意总是亏本,出远门不习惯,只有小打小闹。对于河南、湖北人的大吃大喝,他们并不眼馋,看见河南、湖北人的大苦大累反倒相讥。他们是真正的安分农民,长年在土坷垃里劳作。土地包产到户后,地里的活一旦做完,油盐酱醋的零花钱来源就靠打些麻绳了。走进每一家,门道里都安有拧绳车子,婆娘们盘腿而坐,一手摇车把,一手加草,一抖一抖的,车轮转的是一个虚的圆团,车轴杆的单股草绳就发疯似的肿大。再就是男子们在院子里开始合绳:十股八股单绳拉直,两边一起上劲,长绳就抖得眼花缭乱,白天里,日光在上边跳,夜晚里,月光在上边碎,然后四股合一条,如长蛇一样扔满了一地。一条绳交给国家收购站,钱是赚不了几分,但他们个个身宽体胖,又年高寿长。河南人、湖北人请教养身之道,回答是:不研究行情,夜里睡得香,心便宽;不心重赚钱,茶饭不好,却吃得及时,便自然体胖。河南、湖北人自然看不上这养身之道,但却极愿意与陕西人相处,因为他们极其厚道,街前街后的树多是他们栽植,道路多是他们修铺,他们注意文化,晚辈里多有高中毕业,能画中堂上的老虎,能写门框上的对联,清夜月下,悠悠有吹箫弹琴的,又是陕西人氏。“宁叫人亏我,不叫我亏人”,因而多少年来,公安人员的摩托始终未在陕西人家的门前停过。

  三省人如此不同,但却和谐地统一在这条街上。地域的限制,使他们不可能分裂仇恨,他们各自保持着本省的尊严,但团结友爱却是他们共同的追求。街中的一条溪水,利用起来,在街东头修起闸门,水分三股,三股水打起三个水轮,一是湖北人用来带动轧面机,一是河南人用来带动轧花机,一是陕西人用来带动磨面机。每到夏天傍晚,当街那棵垂柳下就安起一张小桌打扑克,一张桌坐了三省,代表各是两人,轮换交替,围着观看的却是三省的老老少少,当然有输有赢,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月月有节,正月十五,二月初二,五月端午,八月中秋,再是腊月初八,大年三十,陕西商店给所有人供应鸡蛋,湖北商店给所有人供应白糖,河南商店就又是粉条,又是烟酒。票证在这里无用,后门在这里失去环境。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各省枪声炮声一片,这条街上风平浪静:陕西境内一乱,陕西人就跑到湖北境内,湖北境内一乱,湖北人就跑到河南境内。他们各是各的避风港,各是各的保护人。各家妇女,最拿手的是各省的烹调,但又能做得三省的饭菜。孩子们地道的是本省语言,却又能精通三省的方言土语。任何一家盖房子,所有人都来“送菜”,送菜者,并不仅仅送菜,有肉的拿肉,有酒的提酒,来者对于主人都是帮工,主人对于帮工都待如至客。一间新房便将三省人扭合在一起了。一家姑娘出嫁,三省人来送“汤”,一家儿子结婚,新娘子三省沿家磕头作拜。街中有一家陕西人,姓荆,六十三岁,长身长脸,女儿八个,八个女儿三个嫁河南,三个嫁湖北,两个留陕西,人称“三省总督”。老荆五十八岁开始过寿日,寿日时女儿、女婿都来,一家人南腔北调语音不同,酸辣咸甜口味有别,一家热闹,三省快乐。

  一条白浪街,成为三省边街,三省的省长他们没有见过,三县的县长也从未到过这里,但他们各自不仅熟知本省,更熟知别省。街上有三份报纸,流传阅读,一家报上登了不正之风的罪恶,秦人骂“瞎[插图]”,楚人骂“操蛋”,豫人骂“狗球”;一家报上刊了振兴新闻,秦人说“燎”,楚人叫“美”,豫人喊“中”。山高皇帝远,报纸却使他们离政策近。只是可惜他们很少有戏看,陕西人首先搭起戏班人,湖北人也参加,河南人也参加,演秦腔,演豫剧,演汉调。条件差,一把二胡演过《血泪仇》,广告色涂脸演过《梁秋燕》,以豆腐包披肩演过《智取威虎山》,越闹越大,《于无声处》的现代戏也演,《春草闯堂》的古典戏也演。那戏台就在白浪河边,看的人人山人海。一时间,演员成了这里头面人物,每每过年,这里兴送对联,大家联合给演员家送对联,送的人庄重,被送的人更珍贵,对联就一直保存一年,完好无缺。那戏台两边的对联,字字斗般大小,先是以红纸贴成,后就以红漆直接在门框上书写,一边是“丹江有船三日过五县”,一边是“白浪无波一石踏三省”,横额是“天时地利人和”。


在米脂

  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的灯,
  挂上那铃儿哇哇的声。
  白脖子的哈巴朝南咬,
  赶牲灵的人儿过来了;
  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

  在米脂县南的杏子村里,黎明的时候,我去河里洗脸,听到有人唱这支小调。一时间,山谷空洞起来,什么声音也不再响动;河水柔柔的更可爱了,如何不能掬得在手;山也不见了分明,生了烟雾,淡淡地化去了,只留下那一抛山脊的弧线。我仄在石头上,醉眼蒙眬,看残星在水里点点,明灭长短的光波。我不知这是谁唱的。三年前,我听过这首小调的唱片,但那是说京腔的人唱的,毕竟是太洋了;后来又在西安大剧院听人唱过,又觉得抒扬有余,神韵不足。如今在这么一个边远的山村,一个欲明未明的清晨,唱起来了,在它适应的空间里,味儿有了,韵儿有了。

  歌唱的,是一位村姑。在上岸的柳树根下,她背向而坐;伸手去折一枝柳梢,一片柳叶落在水里,打个旋儿,悠悠地漂下去了。

  这是极俏的人,一头淡黄的头发披着,风动便飘忽起来,浮动得似水中的云影,轻而细腻,倏忽要离头而去。耳朵一半埋在发里,一半白得像出了乌云的月亮。她微微地斜着身子,微微地低了头,肩削削的,后背浑圆,一件蓝布衫子,窈窕地显着腰段。她神态温柔、甜美,我不敢弄出一点响动,一任儿小曲摄了魂去。

  这是一首古老的小调,描绘的是一个迷人的童话。可以想象到,有那么一个村子,是陕北极普遍的村子。村后是山,没有一块石头,浑圆得像一个馒头,山上有一二株柳,也是浑圆的,是一个绿绒球。山坡下是一孔一孔窑洞,窑里放着油得光亮的门箱,窑窗上贴着花鸟剪纸,窑门上吊着印花布帘,羊儿在崖畔上啃草,鸡儿在场埝上觅食。从门前小路上下去,一拐一拐,到了河里,河水很清,里边有印着丝纹的石子,有银鳞的小鱼,还有蝌蚪,黑得像眼珠子。少妇们来洗衣,一块石板,是她们一席福地。衣服艳极了,晾在草地上,于是,这条河沟就全照亮了。

  有那么一个姑娘,该叫什么名字呢?她是村里佼佼者。父母守她一个,村里人爱她,见过她的人都爱她。她家在大路口开了个饭店,生意兴旺。进店的,为了吃饭,也为着见她。她却最是端庄,清高得很,对谁也不肯一笑。

  姑娘有姑娘的意中人,眼波只属于清风,只属于他。他是后山的后生,十八或者二十岁,每天要从这里路过去县上赶脚。进得店来,看见她,粗茶淡饭也香,喝口凉水也甜,常常饥着而来,待会便走,不吃不喝也就饱了。她给他擀面,擀得白纸一张,切面,刀案齐响,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一窝丝。她一回头,他正看她,给她一笑,她想回他个笑,但她却变了脸。他低了头,连脖子都红了,却看见了桌布下她露出的两只鞋尖。她看出他的意思了,却更冷了脸儿,饭端上来,偏不拿筷子。他问;她说:“在筷笼,你没长手?”他凉了心,吃得没味,出去了。她得意地笑,终又恨他,骂他“孱头”。

  他几天竟不来了,她坐在家里等。等得久了,头也懒得梳,她说:“不来了,好!”但却哭了。

  天天却听见门外树上的喜鹊叫。她走出来,却是他在用石子打那鸟儿。她愣了,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瞧着她喜欢,向她走来,她却又上了气:“为什么打鸟?”“我恨!”“恨鸟儿?”“它住在这里。”“那碍你什么了?”“也恨我。”“恨你?”“恨我不是鸟儿!”她想了想,突然笑了。他一看她,她立即面壁不语。他向她走近来,她却又走了,一直走到窑里。只想他会一挑帘儿进来,回头一看,他没有进来,走出窑看时,他却走了,边走边抹着眼泪。

  她盼他再来。再盼他来。他却再也没来。每天赶脚人从门口来往,三头五头的骡子,头上缠着红绸,绸上系着铜铃,铜铃一响,她出门就看,骡子身上架着竹筐,一边是小米、南瓜、土豆,一边是土布、羊皮、麻线,他领头前边走,乜她一眼,鞭儿甩得“叭叭”地响,走过去了。

  一次,两次,眼睁睁看他过去了,她恨自己委屈了他,又更恨那个他!夜里拿被子堆一个他,指着又骂又捶又咬,末了抱住流眼泪。等着他又路过了,她看着他的身影,又急切切盼着他能回过头来,向她招一招手……

  小调停了,我却叹息起来,千般万般儿猜想,那后生是招了招手呢,还是在走他的路?一抬头,却见岸那边走来一个年轻人,白生生赶了一群羊,正向那唱小调的村姑摇手。村姑走了过去,双双走到了岩那边的洼地,坐在深深的茅草丛中去了。茅草在动着,羊鞭插在那里,是他们的卫兵。

  我悄悄退走了,明白这边远的米脂,这贫瘠的山沟,仍然是纯朴爱情的乐土,是农家自有其乐的地方。


清涧的石板

  车在陕北高原上颠簸,旅人已经十分地懒意了。从车窗里乜眼儿看去,两边尽是黄褐色的土峁,扑沓一堆的样子,又一个不连贯一个;顶上被开垦了,中腰修了梯田:活脱脱的秃头皱额老人呢。先还觉得有趣,慢慢便十分无聊,车上人差不多都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去了。

  但是,突然睁开眼来,却发现有了异样:山峁不再是重重暮气的老人了,它已经站起来,峭峭地有了崖,草木极盛;再往远看,山势一时生动,合时主峰兀现,开时脉络分明;随之便也听见了哗哗声,似流水,又不见水。车再往前开,便发现路正在石川里,石是青峥峥的,却并不浑然,分明看得见是一层一层叠压起来的,石川几米来宽,中间裂一窄缝,哗哗声便显得更大了。司机停下车来,说要给机器加水,提了桶下去,往那石缝里一跃一跳,立即就不见了。旅人都好奇起来,下车近去,原来河就在石缝里边,水流颇大,竟在里边拐来捣去,淘出四五尺宽的穴窟、渊潭;石岸更有了层次,越发杂乱;水是清极亮极的,看得见有一种鱼样的东西就趴在水下的石上,静静的,如何不曾冲去。

  有人叫道:这便到了清涧县了。

  陕北高原上,黄褐色的土里,突然有了青的石层,这便使人耳目一新,又有这么一道清水,立即就活泼泼地叫人爱怜了。

  车继续往前走,石川越发幽深,常常转弯抹角,便闪出一个开阔地来。村庄也多起来了,全簇在山根,身后的石层,一道一道脉络,舒长而起伏,像是海的曲线,沉浮着山村人家。人家都是窑洞,却不是凿的土窑,也不是拱的砖窑,全然用着石板,那窑墙满是碎片立砌,一层斜左,一层斜右,像针织着的花纹,窑檐一摆儿用石板压起,如帽檐一般好看。间或就有了房子,房瓦是石板相接。有一人家正在修筑屋顶,房上站满了人,旁边的斜梯架上,匠人赤膀子背着石板,一步一挪,一步一挪;太阳在膀子上闪着油光,在石板上泛着青光,终于站在房上了,弓着腰,石板朝上,云幕的衬托下,像是背着一块青天。

  河岸上,有人在叮叮当当凿着,然后是举着钢钎,弯着了身子,努力地撬动,咯咯噌噌的脆响,是分木裂帛的声音,一页页石板揭了起来,小的桌面大,大的席片小。装在毛驴车上被拉走了,老头仰八叉睡在石板上吸烟,小儿却坐在车辕杆上赶驴,驴是不消赶的,他只是在车帮上吊一串小石板,用木棍敲着,叮叮当当,音亮而韵远。

  旅人们再也不觉寂寞了,眉飞色舞,感叹起这天地造物的奇妙了:如果整个陕北是个秃头皱额的老人,这里该就是个灵光秀气的女子了,如果黄土高原是件光面羊皮大袄,清涧该是大袄上的一枚晶亮的玉扣了。清涧,是黄水的沉淀,是黄土的结晶,它是为着旅人的性情而形成的,还是为着改变黄土高原的概念而存在呢?

  傍晚到了县城。县城不大,却依半山而筑,黑黝黝的一圈城墙,一色石板堆成,使人沉重而隐隐逼迫着一股寒气。走进城街,街巷极窄,两边建筑皆是石板所筑,虽然这里一天前才下过雨,路却无尘无泥。有人从小巷深处走来,满巷一片响声,放开喉咙歌唱一阵,音嗡嗡而有韵,久久不散。市民衣着华丽,习俗却还古旧,家家老小在门前石板桌前坐了喝茶,或是在石板棋盘上对弈。虽有自来水,女子们不愿在家洗涤,全抱了衣服在城边的河里,赤脚下水,在那青石板上擂着棒槌。

  天黑下来了,旅人并没有睡意,依然在街上溜达,去量量城墙上石板的尺寸,去摸摸街面上石板的光滑。末了,长久地看着夜空,做一个遐想:夜空青蓝蓝的,那也是一张大石板吗,那星星就是石板上的银钉吗?

  天明起来,旅人们兴趣毫无减退,打问着石板的趣闻。旁人建议到城外乡村里走走吧。到了乡村,几乎就都要惊呼不已了,觉得到了一个神话的世界。那一切建筑,似乎从来没有了砖和瓦的概念:墙是石板砌的,顶是石板盖的,门框是石板拱的,窗台是石板压的,那厕所,那台阶,那院地,那篱笆,全是石板的。走进任何一家去,炕面是石板的,灶台是石板的,桌子是石板的,凳子是石板的,柜子是石板的,锅盖是石板的,炕围是石板的。色也多彩,青,黄,绿,蓝,紫。主人都极诚恳,忙招呼在门前的树下,那树下就有一张支起的石板,用一桶凉水泼了,坐上去,透心地凉快。主妇就又抱出西瓜来,刀在石板磨石上磨了,嚓地切开,籽是黑籽,瓤是沙瓤。正吃着,便见孩子们从学校回来了,个个背一个书包,书包上系一片小薄石板,那是他们写字的黑板。一见有了生人,忽地跑开,兀自去一边玩起乒乓球。球案纯是一张石板,抽、杀、推、挡,球起球落,声声如珠落入玉盘。

  终于在一所石板房里,遇见了一个石匠。老人已经六十二岁了,留半头白发,向后梳着,戴一副硬脚圆片镜,正眯了眼在那里刻一面石碑。碑面光腻,字迹凝重,每刻一刀,眉眼一凑,皱纹就爬满了鼻梁。我们攀谈起来,老人话短而气硬。他说,天下的石板,要数清涧,早年这个村里,地土缺贵,十家养不起一头牛,一家却出几个好石匠,打石板为生,卖石板吃饭,亏得这石板一层一层揭不尽,养活了一代一代清涧人。为了纪念这石板的功劳,他们祖传下来的待客的油旋,也就仿制成石板的模样,那么一层一层的,好吃耐看。他说,当年陕北闹红,这个村的石匠都当了红军,出没在石板沟,用石板做石雷,用石板烙面饼,硬是没被敌人消灭,却沉重地打击了敌人。他说,他的叔父,一个游击队的政委,不幸被敌人抓去,受尽了酷刑,不肯屈服,被敌人杀了头,挂在县城的石板城门上,使他们又连夜攻城,取下头颅,以石匠最体面的葬礼,做了一合石板棺材掩埋了。结果,游击队并没有垮掉,反倒又一批石匠参加了游击队……

  老人说着,慷慨而激奋,末了就又低头刻起碑文了,那一笔一画,入石三分。旅人都哑然了,觉得老人的话,像碑文一样刻在心上,他们不再是一种入了异境的好奇,而是如走进佛殿一般的虔诚,读哲学大典一般的庄重,静静地作各人的思索了,问起这里的生活,问起这里的风俗,末了,最感兴趣的是这里的人。

  “到山上走走吧,你们会得到答案的。”老人指着河对面的山上说。

  走到山上,什么也没有,却是一片墓地。每一个墓前不论大小新旧,出奇地都立着一块石板——一面刻字的石碑,形成一片石板林。近前看看,有死于战争时期的,有死于建设岁月的,每一块碑上,都有着生平。旅人们面对着这一面面碑的石板,慢慢领悟了老人的话:是的,清涧的人,民性就是强硬,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一面朴实无华的石板,锤錾下去,会冒出一串火花,他们死去了,石板却又要在墓前竖起来。他们或许是个将领,或许是个士兵,或许是个农民,或许是个村儒,但他们的碑子却冲天而起,直指天空,那是性格的象征,力量的象征,不屈的象征。


走三边

  往陕北远行,三千里路,云升云降,月圆月缺,旅途是辛苦的。过了金锁关,山便显得愈小,羊便见得更多,风头一日比似一日强硬,一日比似一日的思亲情绪全然涌上心头了。当黄昏里,一个人独独地走在沟壑梁上,东来西往的风扯锯般地吹,当月在中天,只身儿卧在小店床上听柴扉外蛐蛐儿忽鸣忽噤,便要翻那本边塞古诗,以为知音,是体会得最深最深的了。但我仍继续北上。三边,这是个多么逗人情思的神秘的地方啊。我知道,愈是好地方,愈是不容易去得,愈是去的人少了,愈值得去一趟呢。

  穿过延安,车进入榆林地区,两天里,在沟底里钻,七拐八拐的,光看见那黄天冷漠,黄原发呆,车像是一只小爬虫儿,似乎永远也不可能钻出这黄的颜色了。第三天,偶尔看见山头上有了树,是绿的,或者是黄的,或者是红的,高高地衬在云天,像天地间突然涌出了一轮太阳,像战地上蓦地打起了一发信号弹,猜想水土异地,三边该是到了,但车又走了半天,还不肯停。杨树倒是多起来,陕南的杨树长在河边,这里的杨树却高高在上,这便称奇。九月天里,树叶全都泛黄,黄得又不纯,透了红的,属黄红,透了绿的,属黄绿,天生的颜色,天工的浓淡,这又是奇了。且那山的幅度明显大起来,沟却深极深极,三两步的宽窄,一直二十丈三十丈地下去,底里就是一指宽的水条子,亮亮的。路边偶尔就有人家了,独户一院,三户一簇,前墙单薄,山墙单薄,顶上微斜,不砖不瓦,用泥抹了,活脱脱一个个放大的火柴匣子呢。路边的土壁,用镢头一下下挖成,表面再凿成鱼鳞的纹,“人”字形的纹,全然发黑,纹里生苔,千年万年而不倒了。有村子就有饭店,除了羊肉还是羊肉,常瞧见有人捧着一个煮熟的羊头,啃得嘴上是油,脸上是油。老头子披了羊皮袄袄,摇摇晃晃,提一副羊肠子,沿沟畔下到河边去洗,三四丈长的下水玩意儿在胳膊上像框线一样打着结。五只六只的肥狗竟无聊得围了车子撒欢,汪汪叫,四山一片空音。

  三边还没到吗?山头变得更小了,也更矮了,末了就缓缓平伏了,像瘫了软了下去。几天几夜的山的压抑,使人几乎缩小了许多,猛一出山,车在路上快得蹦跶,人在车上也乐得蹦跳,但很快风大起来,沾身就起一层鸡皮疙瘩。这是个什么地方呢?这么开阔,天看不到边,地看不到沿,一满黄沙;这儿,那儿,起落着无数的小洼小包,可以说是哗啦铺下的一张大毯,并未实确,似乎往包上踩踩,包就下去,洼就起来了。草很少,树更没有,天和地是一个颜色,并行向前延伸着是两张黏合的胶布,车的行驶才将它们分开。路端端的,却软得厉害,风一过,就蹿一条尘烟,远远看去,如燃起了一条长长的导火索。只是风沙旋转着往车上打,关了车窗,仍听见沙石在玻璃上叮叮咣咣作响。

  到了定边,天已擦黑,城外三里,便进了绿的世界,要不是赶驴人提醒,谁能想到这不是树林子而是县城呢?于是得知,在这三边,有一丛树,便有一户人家,有一片树,便是一个村庄,有一座树林,就该是镇子或者县城了:原来天和地平行,树和人同长,这便是三边的特点了。林子里的路,已铺了柏油,无风无沙,落叶满地,在路边的沙窝子里积着堆儿,扫柴人一抓一把,动作犹如舞蹈。两边渐渐有了屋舍,虽也是火柴匣子的形状,但毕竟清洁可爱,门窗直对屋顶,更为讲究,格棂漆蓝,贴纸黄、红、绿、白,上有窗花,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千姿百态。窗子是房子的眼,透眼一看,主人的家景、主人的心境便楚楚了然了。街道出奇地宽,家家院落大能做球场,这使善于拥挤的大城市的人如何能想象,假设有盲人来到这里,用不着探路棍儿,也不会撞了壁的。从街面往每一条巷道望去,青瓦瓦一色,再一留神,才发现全县城每一块地面,沙土全不裸露,一律被青砖铺了。正是这些有根系之树,这些有重量之砖,才在沙原上镇守住了这个县城吗?街上路灯已亮,人走动得极多,几天来很少见到人影,原来人都集中到这儿了吧。男人差不多都戴了卫生帽,脸是黑的,帽是白的,黑白反衬;女人却全束着长发,瘦脸光洁,发是黑的,脸是白的,也是黑白反衬,似乎这里一切都十分安逸、平静。外地人一来,立即就被所有人发觉了,女人们全要妩媚而大胆地瞅着,在灯影下指指点点地议论,你刚一注意,便噤了口舌,才一掉头,就又戛然大笑。茫茫边塞,漠漠沙原,竟有这么个城,城里有城墙,有门洞,有钟楼,有鼓楼,城里的人又水色,又风雅,爽而不野,媚而不俗,一时使外人如进了天上仙地、温柔之乡,竟忘了去投宿,也不卸行囊,便沿街乐而漫游了。

  走到十字街心,人头攒涌,路塞而不能前行,原来一家戏院正散了戏,问声:“什么戏?”答曰:“秦腔。”一句秦腔,备感亲切,一时大梦初醒,才知这里并非异地,走来走去,还在陕西。我有一癖性,大凡到了一地,总喜欢听听本地戏文,因为本地戏剧最易于表现当地风土人情。但听听别的戏文,仅仅是了解罢了,秦腔却使我立即缩短了陌地陌人的距离。便当街立着,与他人攀谈,三边人竟男音雄而有禅,女音秀而有骨,三言两语,熟若知己。说话间,见无数只狗沿街窜钻,吓得不敢走动,旁有解释说:这里家家养狗,体肥性凶,但一般却不伤人;晚上主人看戏,狗尾随而来,故街上到处可见了。

  我先到西南郊的白于山区去,河流下切的河槽上、陡崖上,砂岩露出,这便是整个三边出石头的地方了。除此以外,到处是黄土、黄土,除了黄土还是黄土。站在沟壑处,便见山峰连续,站在坡上,却原来一切都被洪水切裂了,一眼望去,浑圆的丘峰,混混的、沌沌的,重叠交错。千沟万壑又显得支离破碎,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地面,这便是有了涧、川、塬、梁、峁、岔、坪、台吗?正是这残存的塬、台、梁上,高粱火红,糜子金黄。此时正逢收获,可惜这里不比关中平原,庄稼茂密如森林,农民是跑着收割,收一把,夹在肘下,跑一垄,肘下夹一捆,广种薄收,偌大一块地,末了在地中只堆起五堆六堆,这便是好年景了呢。再往南走,那山更有了特点,多是土山戴沙,其气脉从沙迹而来,势颇平缓,亦有负石而出的,其势则峻急了。但那石头已不是坚硬的青色,而是赤褐,脚踢便松散,像未烧熟的砖坯。那人家就沿沟而居,掏室穴处,或在石崖、河底凿出石板架屋代瓦。衣裤穿那羊皮,烧柴山上砍蒿,饮水却到崖畔上去,那里是一个一个小窟,小如灯盏一般,水自盏出,渊渊声如鼓,水虽不大,聚潭清澈可见底,味甘纯如露,最宜于烹茶,冬饮能暖肚,夏喝而祛暑。更有趣的是山壁上多有打儿窝:窝小小的,高高在上,立崖下往上丢石,石进之求子辄应。我在那里住了一夜,主人十分好客,做了荞面疙瘩,熬了羊肉腥汤,彻夜一家老少盘脚坐炕,喝酒儿,唱曲儿。天明要走,特去那打儿窝丢石,可连丢五次未中,主人倒很难堪,不住地替我安慰,我虽求儿不至,但以此而乐,已是十二分的满足了。告别主人回返,行至十里,正是腹饥口渴,忽听哪儿有唢呐,声声远韵。循声寻去,沟洼有了人家娶亲,新人正拜堂,院中十二支唢呐吹天吹地。见我路过,一哇声喊着,邀到上席,说是省城客人,正好添喜,于是主人敬酒,新郎敬酒,新娘敬酒,每敬必三杯,杯杯底干。

  走了丘壑地,又上牧草滩。这里比不得前日的艰辛,一马平川,便租得自行车,终日走乡串村落得自在。早上,草原日出,比海上日出更为可观,直奔红日驶去,偶一侧头,便见蜿蜒长城,长城那边沙丘连绵,免不了感叹:难得一道长城,昔日挡敌寇,今日拒风沙。间或还会遇见一些河流的,但都可怜见的,流程短,又愈流愈小,末了就积水于穴洼,不涸者为湖,涸了的为坑。车上稍走个神儿,就骑进草里,车倒了,人也倒了,软软的不疼。站起来,草没了膝盖,远远看着有了羊群,白云似的飘,却忽然不见了,等到风起,草木倒伏,那羊群又复出现。羊是百十头,头羊领着,时而散开,时而集中。我觉得好玩,便去捉那长角头羊耍玩,只说羊是世上最温顺的动物,没想竟发怒起来,直向我抵。牧童叫要就地睡倒,我照办了,那头羊倒以为我已死,便昂首得意而去。问牧童:这里的羊这么凶恶?他冲我一笑,只是领我又走了一段,遇见另一群羊,一声吆喝,两群羊就肃然对阵,头羊出场,怒目而视,良久,几乎同时各自后退十多米远,猛地冲去,砰,两头相撞,角也折了,皮也破了,仍争斗不已。我不禁胆战心惊,庆幸刚才装死,要不哪是羊的对手呢?这么得了教训,再遇见羊,不敢妄动。但有一日,又看见好大两群羊在那里啃草,却无论不见牧羊人。正要呼叫,远远飘来嘻嘻笑声,左右看时,前边的一丛沙柳,无风而摇得厉害,便见有了两个人影,一个蓝衣,一个红衣,相依相偎。我知道这是一对恋人了,爱情最忌外人,就悄然退走,走出二里地,终忍不住回头一望,那少男少女已经分开,各站在白云似的羊群中,招手对笑,接着就对唱起来了:

  大红果果剥皮皮,
  大家都说我和你,
  其实咱们没有那回事,
  好人担了个赖名誉。

  道是无情却有情。爱情是这么热烈,又是这么纯朴。遥想那大城市中的公园,一张石凳紧坐三对恋人,话不敢高说,笑不敢放纵,那情、那景,如何有这里的浪漫情趣呢?我一时激动,使劲蹬动车子,骑到了莽草中的一个平坝子上,坝子上草是浅了,但绿却来得嫩,花也开得艳,实在是一个天然的大足球场,又想起大城市为了办足球场,移土填面,松地植草,原来是那么地可怜而可笑了。越想越乐,车如奔马,似乎觉得自行车前轮如日,后轮如月,威威乎、当当乎,该是世上见识最广、气派最大的人物了。

  但是,乐极生悲,天近黄昏,竟迷了方向,又一时风声大作。草木皆伏,我大声呼喊,嘴一张,风便灌满,喊声连自己也听不到。惊恐之际,蓦地远处有了灯光,落魂失魄地赶去,果然有了人家。进去讨了吃喝,一打问,这里竟是盐场。盐场?我反复问了几句,主人讲,这里的盐场可大了,年产几十万吨,况且类似这么大的盐场,三边共有十多处,他们这一带人,人人会捞盐,每年二三月开捞,至八九月止,如今捞盐时令已过,他们就放牧,或是采甘草。说着,就送我一捆甘草,其茎粗,其根长,为我从未见过,嚼之,甜赛甘蔗。其中有一种叫“铁心甘草”的,全株竟是朱红,折之,质坚如木,也还有一种叫“大榔头”的,直径甚至达一寸五分,一株便一斤三两。这一夜真可谓乐极生悲,又否极泰来,虽然未能去看看那盐场,但得了甘草,又得了知识,美哉乐哉。天明要走,主人又杀了羔羊,这羔羊十四五斤,浑身雪白,顺着将毛儿用手一撮,四指不见头,吹吹,其毛根根九道曲弯。这就是中外有名的“二毛皮”了,此等皮毛,以往只听说过,至今见到,爱不释手,实想买一张,又难以开口,但却开了口福,羔羊肉鲜美异常,大海碗的羊肉泡馍馍,一连吃过三碗,生日忘了,命儿忘了,心想神仙日子,也莫过如此了。

  在安边待了几日,就新结识了几位伙伴,他们视我如兄弟,主动提出做我的向导,要往北边沙漠里去走走。“一定要去看看,那又是另一个世界呢!”兴趣撩拨,就三人越过了长城,徒步北行。沙地上行走委实更艰难了,太阳曝热,阳光反射在地上,白花花的,直刺得眼睛发疼。脚下越走越沉,正应了走一步退半步之说,立时浑身就汗水淋淋。沙丘皆是东西坐向,带状排列,望之如海中浪涛,其波峰波谷,起起伏伏,似有了节奏。每一沙碛,低者三米,高者八米十米不限,沙细如面,掬之便从指缝流漏。沙丘过去,又是成片的盐碱地,树木是不长的,只可怜巴巴生些盐蒿。一棵蒿守住一抔土,渐渐便成了一个小包,均匀得像种的蔬菜。再往后却又是沙丘,但已经植了树:水柳、红柳、小叶杨、沙枣。生态竟是这么平衡:沙盖了盐碱,树又守住了流沙。

  再往沙地深处去,已不知走了多少里,树林子便越发密了。叶子全金黄了,透过金黄色过去,便看见里边又是白亮亮的沙丘。谁知刚刚走了二十分钟,前边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伙伴们才哄地笑了,笑得诡谑,也笑得得意。便去捡柴舀水,做起野餐来。我兀自到湖边去看,湖水没源无口,我不知这沙地里水是从哪儿来的,又怎么没在沙中漏掉。掬一口尝尝,甘甜清凉,立时腋下津津生风。静观水面,就有了唼喋鱼声,但湖水绿得沉重,终未看见那鱼的模样。倏忽又有了啾啾鸟鸣,才醒悟这一整天来,还未见过鸟影,原来沙地的鸟全快活在水边树丛中了。忽然,那鸟惊起,满天撒了黑点,瞬间无影无踪,才是四只五只鹞子飞来,黑色影子一般地四处出击。我不禁恨起这些鹞子了,无论到什么地方,有良善,就必然要有了凶恶呢?一个人再往湖后沙丘上爬去,那里有几株沙枣,枣子成熟,用脚一蹬树,枣子就哗哗落下,并不红的,有沙一样的颜色,吃之,没汁,质如栗子,嚼嚼方酸味隐隐显有了。大多的沙丘已经被固定,圆墩墩的,压了道道沙柳,那沙纹便像女人头上的发罩,均匀地网着。

  三天过后,我们又信步走到一个镇落里,这个镇落显得很大,有回民,有汉民,分两片屋舍:一处汉民,建筑分散中但有联络,一处回民,建筑对仗里却见变化。伙伴讲,再往北去不远,还有蒙民哩。汉、回见得多了,蒙民还未见过,我便想改日往北边去,夜里在镇中小学借宿,和一老教师说起蒙民,那老教师原来在那北边干过事,给我一个手抄本,上有关于蒙俗的描述,那上边记载极多,现在依稀记得这么一段:

  三边地区蒙民,性刚强而心巧,专事畜牧,羊只尚少,马牛最多。当地亦产盐,每三二人驱牛数头,鞍驮其盐,载布帐锅碗往来。昼意干糇,晚就道旁,有水草处卸鞍驮,撑帐支锅,取野薪自炊,其牛纵食原野,人披裘轮卧起,以犬护之,不花一钱。汉民亦有效之。

  读此书,方知三边地域竟是这么广大,民族竟是这么亲善,在远离省城,更远离京都的边塞,保持了这般宝地,多么令人感慨啊!但是,就在我们动身去蒙民居住的区域的时候,意外又得到消息:这个镇子在两日之后,便是汉、回、蒙一年一度的盛大交易会,便只好暂时取消北上计划,只好把蒙区访问作成千般儿万般儿美好的想象罢了。

  交易会,其场面可谓之热闹,有北京王府井的拥挤,却比王府井更气势,有上海南京路的嘈杂,却比南京路更疯野。那一排一摆小吃,荞面拉条,豆面丢片,黄米干饭,羊肉粉汤,酸、辣、煎,五味俱全;那菜市上一筐一车,二尺长的白菜,淡黄的萝卜,乌紫的土豆,半人高的青葱,六色尽有;那农具市上的铜的挂铃、铁的镢、钢的锨,叮、咣、铿、锵,七音齐响。还有那骡马市上,千头万头高脚牲口,黄乎乎、黑压压偌大一片,蒙民在这里最为荣耀,骡马全头戴红缨,脖系铃铛,背披红毡,人声喧嚣,骡马鸣叫,气浪浮动得几里外便可听见。在羊肉市上,近乎一里长的木架上,羊肉整条挂着。更有买卖活羊的,卖主用两只腿夹住羊头,大声与买主议价。汉、回、蒙民都似乎极富有,买肉就买整条,买果就买整筐。末了就都拥进那菜馆酒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直要闹到月上中天方散。第二天坐车要离开,车已开动,有几个蒙民却挡住了车头,要我下来,我不知何事,倒吓了一跳。他们竟是从怀中掏出一瓶“西凤”,他们不服,特赶来要我喝。我哈哈一笑,感其豪爽,当场喝下两口,他们叫好,称我“朋友”,几番握手,互留地址,方放车通行。

  半个月匆匆过去了,临走前两天,正好是阴历八月十五,夜里在长城根下一个村子吃了月饼、香梨,喝了花茶、葡萄酒,看了一阵房东大娘剪的窗花,兴致还未尽,便同房东的小儿子一起登长城望高,月光下,沙海泛亮,草原迷离,高高低低的长城,从脚下一头伸向天的东头,一头伸向天的西头,这伟大的建筑,从远古的时候,一坐落在这里,沙再没有埋住,风再没有刮走,它给了沙漠之骨,沙漠也给了它雄壮。如今烽火台没有了狼烟传递,但每一座台下,都住了人家,牛羊互往,亲戚走动。生者,在这沙漠上添着活气;死了,隆起沙堆,又生起一堆绿色。一道长城,是连接千家万户的一条线,流动着不屈不挠的生命和新型的人与人关系的情感。玩到天明,晨曦里看见天地相接的地方,柳树林子长得好茂,那树都是树干粗壮,一人多高,就截了顶,聚出密密的嫩枝,枝形呈圆,叶子全红了,像无数偌大的灯笼高高举着,似乎这天之光明,完全是这些灯笼照耀的。树林子前面,端端一柱白烟长上来了,走近去,是放蜂人燃的。这里还能放蜂,犹如春天里一个童话!相坐攀谈,放蜂人来自江南,年年都来,来数月方去,他说,外人以为三边无色无香,其实那是错了。“你瞧,绿的沙柳,红的盐蒿,粉的牛儿草,白的盐,黄的沙,这三边的土地是最有五颜六色,是最有香有甜的。”尝尝那蜜,果然上品,荔枝蜜没有它香醇,槐花蜜没有它味长。

  告辞了放蜂人,突然之间,几天来混混沌沌的思想,沉淀的沉淀了,清亮的清亮了,一时觉得有角度来做我的文章了。往回边走边构思,眼光偏又盯住了一片一片不知名的荆棘,开着丸子一般大的白绒花团,顺枝而上的,如挂纸钱串,就地而生的,又如围起的花环。哦,我明白了,这类花的开放,是对三边荒凉的送葬吗?是对三边的富有和美丽的礼赞吗?天黑回到村子,房东已为我准备好了送别酒菜,菜饱酒足,席上拉起了二胡。二胡的清韵,又勾起了我思亲的幽情,仰望在上明月,不知今夜亲人们如何思念着我,可他们哪会知道今夕我在这里是这么欢乐啊!一时情起,书下一信,告诉说:明日我又要继续往北而去,只盼望什么时候了,我要和我的亲人、更多的朋友能一块再走走三边,那该又是何等美事呢。


龙年说龙

  中国人有许多崇拜,除了日月山河水光雷电外,也崇拜动物,认为自己的今世都是前世的动物托生,于是年年出生的人就有了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的属相。这些动物轮流当值,十二年一轮回,每到当值就称本命年。但是,任何当值都是有权在握,主宰一切的,偏偏本命年里该属相者则惶恐,因为一辈人一辈人传下来的经验教训,本命年这一年里顺者一顺再顺,不顺者百事不顺,是一道关口,一个门槛,便得系红腰带,摆酒席,若有好事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数,若有不好的事就分为一半,大而化小,小而化了。我是属龙的,世纪的钟声一过,当值的就是辰龙,而且这一个本命年,四十九岁,百岁之间最厉害的一个,所以,前几日见到几位朋友,都说:今年得给你过过生日了!他们说着,要去商店买个好的红线编成腰带送我,也已商量着我在什么豪华酒店里请他们的客。朋友这么一闹,我蓦地醒悟了:本命年对于当事者并不是有可能出现坎的事,而绝对只是好事,之所以系红腰带,这是在宣言这一年我的命神要当值了,是升堂,是扶上正位,最起码也是像是球场上的队长要戴上袖标一样的。以中国的儒家观点,当值也就是做了官,做官威风了得,但做官也就有了社会责任心,不能张狂,不可妄行,是大人还得小心,是圣贤仍要庸行,如此才是公仆,为人民服务,这当然你得鞠躬尽瘁,每事慎其三思了。再者,之所以要设宴摆席,掏着口袋请客,一是众人捧场起哄,以示祝贺,二是你做官了就得安抚众人,这是钱宜散不宜聚的道理嘛!

  龙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历来都是至高无上,每个皇帝总以真龙天子自尊,民间里也是以属龙相得意。美国运动员将国旗做成裤头穿在身上自豪的时候,我们都在唱着《龙的传人》,那么,新纪元首先轮到辰龙当值,这是多大的吉祥,这是天意哇,国家该要复兴了!北京就修了个中华世纪坛,江泽民率领中央各大班子文臣武将全部在寒夜时出席典礼,场面盛大如历史上的祀泰山,而举国上下到处在张灯结彩,摆龙台,舞龙灯,能怎么表现就怎么表现。据报载,竟在几个省有书法家在广场巨笔写百平方米的龙字。看到这种场面,属龙相的人当然喜之不禁,各个年龄层的龙子龙孙们,都视作普天之下的盛典全是在为我们祝寿哩。

  十二个属相中,为什么选中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而不是狮子老熊大象,我一直弄不明白。但十一个属相都是具体的动物,唯独龙是虚拟的。中国人崇拜动物,而崇拜到图腾地步的只有龙,龙又是综合众多动物的形象而想象出来的,这就说明中国人其实宗教的意识并不浓重,他们的思维注整体,重象征,缺乏穷极物理。这种思维当然就决定了中国的哲学和艺术的特点,从庄子逍遥游到老子的大象无形,以及音乐、绘画、医学、武术、棋艺、园林莫不如是,即便是文学作品,也讲究的是生活流程的演义,悠然见南山的意境,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形式美感,它虽不如西方悲剧的强烈而使读者为之震撼,但宽博幽远的韵味绵长在清明祥和中使灵魂得以了提升。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人人都在口头上说着,在当今全球风靡美国文化的背景下,却有更多的人,尤其那些时髦的学者,偏拿西方的东西诋毁中国的东西,拿西方人的奶油比中国人的白菜,殊不知肉食动物虽比草食动物高大强壮,但虼蚤专吸腥血仍是小,大象吃草大象却是庞然大物。说到这里,又有一个问题出现了,龙是中国人综合诸多动物而想象出来的,那么,综合性的东西若作为图腾是非常美好的,充满了大气和庄严,可现实的动物界里,是老虎你就长你的老虎,是狮子你就长你的狮子,而既要像这样又要像那样,就只会沦落到蜥蜴、鸡、壁虎、四脚虫那样的丑陋和弱小。任何借鉴都只能是精神的吸取,而不是能达到吃了牛肉就长牛肉的。我们的祖先创造了龙的形象后,不幸的是他们的后代也就有了以龙的形象组合原理而企图生硬拼凑的习性,使我们在多个领域里发生着失误,以至于今日常常听到一种哀叹:明明是龙种为什么就生下了跳蚤呢?

  龙在中国产生的年代已经够古老的了,但给我们的印象,清代的龙是绣在国旗上的,民间又是铺天盖地的到处是龙。时下之国人,动辄说是民族传统,精神的源头不是溯之而上下的,只是目光短浅到王气衰微的明清时代,以致今日庆典龙年,凡是舞龙耍狮者,凡敲锣击鼓者,所穿服装不是汉唐之衣,亦不是中山装西服,皆色彩式样恶俗不堪的明清时打扮,只差一点要再拖个油乎乎的脏辫子了。还可以看看,现在充斥我们生活中的龙的形象是那么小气和萎缩!原本龙是虚拟之物,但画龙的、做龙的人全把龙弄得越来越具体化,似乎天底下果真有了个龙的活物,如他们炕头上的猫和门后站着的狗。我是欣赏古人对龙的刻画,它综合着鱼、虎、马、蛇、鹿和猪的,西周战国时期出土的玉器上、铜鼎上、兵器上的龙的形象是最简练而充满张力,它往往在具体的物件上随势赋形,充满了非凡的想象力。可怜如今龙被庸俗了,将蛇称龙,将猪称龙,想象力枯竭,创造力丧失,民族精神的图腾一日复一日地削弱了它伟大的气质,这是龙之国度的人要浩叹的,连属龙相的我也恨恨不平了。

  前几日,一位善戏谑的朋友见我,他先前叫我小贾,数年后叫我老贾,现在开口叫我先生:“先生,该你腾云驾雾的时候了!”我说:“是吗?可你比我大,你该是先生的。”他说:“那怎么称谓你?”我说互称大人吧。大人虽是古称谓,但这称谓好,大人对着小人,从年龄上是对年长的尊重,从品德上是对君子的美誉。他说:“这好啊,贾大人,瞧你这气色,明年龙当值,你若发达了,别忘了让我们也鸡犬升天哟!”我说:“但愿如此,但我要告诉你,世上还有一个鬼,它的名字叫日弄!”

  说是说笑着,但我回来还是数次翻阅了字典中关于龙的词条,感觉属龙的似乎也真有了龙性,臭皮囊也成了龙体,本来在医院挂了床号,每日去那里挂几瓶点滴的,就立即决定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必然停止注射,让病留在前一个世纪里去吧!在前一个世纪的后近三十年里,我一直是文坛上的著名病人,躯体上、心灵上的病使我活得太难太累,如果近三十年里,尤其十二年里一直在无奈而知趣地隐着,伏着,新的一年里就该升腾显现,去呼风唤雨,去翻江倒海啊。今夜里满西安城里鼓乐喧天,人们如蜂如蚁拥向街头欢庆着新的千年,我和几位同样属龙相的朋友在家中小聚,我书写了“受命于天,寿而永昌”八个大字,这是公元前二百年时秦王嬴政统一了中国所制的玺文,我说:“哇,时间过了二千年,原来这玺文是给我们刻铸的哟!”


玩物铭

  我不是一个收藏家,也反感那些收者藏者:或迷醉得变态异化;或营营逐利,以聚钱财;或装饰门面,以显高雅。我的那些东西,纯系玩儿的。值钱的不一定就陈列在文博柜里,不值钱的也不一定胡掷乱扔。它们作用于我,完全是玩赏的。古人曰:玩物丧志。我也是常在检点我的堕落的,但我确实没有。且慢慢倒悟到一些道理:玩风筝的是得不到心身自由的一种宣泄吧,玩猫的是寂寞孤独的一种慰藉吧,玩花的是年老力衰而对性的一种崇拜补充吧。我在我的书房里塞满这些玩物,便旨在创造一个心绪愉快的环境,而让我少一点俗气,多一点艺术灵感。为什么不去写些重大题材的“严肃”的作品而为玩物志铭呢?这也或许是害怕来客翻动这些东西而表示反对的声明,也或许是为家人所写,因为家人总以房间杂乱而几次将这些东西扔进过垃圾箱,也或许是弄文的人的无聊了。

一、汉罐

  这确实是个汉罐。陶质的,高二十七厘米,长颈胖肚。肚的上部有一圈图案,似麒麟又非麒麟,据说是龙的子孙的一种,但名字我还未查出。

  七八年前的时候,一位女子与我关系尚好,她去关中乾县下乡,回来与我谈乡间生活,说,那里修“大寨田”挖了许多墓,墓里有无数的罐,农民将完整的带回做了尿盆,破坏的大片苫了院墙头,小片的就堆在茅房角供拉屎后揩屁眼儿(揩过屁眼儿的肮脏罐片,经雨淋后又复干净,再可揩用,以至长此以往,这罐片就老堆在茅房角)。当时,城里还没有重视地下文物风气,乡下更不知这瓦罐的好处,且关中黄土之下埋有十三个帝王墓陵,王公贵戚的坟丘更不计其数,随时老牛拉犁就会翻出一些古时的东西来。这种不稀也便不罕的现象,如同在海南一带,谁还觉得橘子香蕉是老年病人和幼儿才能享受的仙品呢?我那时也不知它的价值,只想象其本质本色的一定好玩,就说:“你再去,拣一个完整的给我抱回来。”她果然就抱回一个了。

  罐子从此就一直放在我的书架上。

  有一位识货的人到我这里,要我给他写一幅字。我说我的字不好,只要肯要就写吧。他很高兴,说一定要裱的,要珍藏的,末了要走时,却叮咛我:“你得好好写文章啊,将来一定要当个大作家!”我说:“我是卖文换烟抽的,或许明日就搁笔了。”他严肃地说:“那怎么行?那我收藏你的字分文也不值了!”我好生气。就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往我书房一望,看见了这瓦罐,他眼光就直了,叫道:“哈,你有汉罐!哪儿弄到的?这可是值钱东西啊!要是地震,你什么家具也不要抢,抢这个罐什么都有了。有机会到香港去,你瞧着吧,房子、财产、靓女……”我把他推出门,心里说:我刚才给你写的那幅字权当上大街让小偷窃去了五角钱!

  也从那次起,我知道了我的瓦罐是个汉货。汉代距今是古远的了,它确确实实是件文物啊。在深夜人静,一个人伏案写作,很熬煎了,就常常看着这罐,不知怎么,它就给我一种力的感悟,当有人送我一个景泰蓝也放在那儿,这种感悟就十分强烈。它简拙而大度,景泰蓝于它太小气,三彩马于它太华贵,以至后来到霍去病的墓前看了石雕,我是认识了什么是汉代,也认识到民族文学艺术的精华是汉而不是唐,也多少怀疑起今人强调“时代精神”,而时代精神并不是强调所致,恰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文化现象啊。也应该说,我的文章也是以这瓦罐而由阴柔纤巧渐变为古拙旷达了。

  但遗憾的是,那位曾经与我关系友好的女子,因为别人的一篇特写的文章而与我反目起来。那特写里曾涉及过这个瓦罐,她断然否认了,且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干了许多伤情的事,甚至要控告我到法庭。我一直在缄默,忍受这种人心变异的痛苦,也准备到了法庭上示出这瓦罐的证据。这却使我十分作难,人去物在,这瓦罐已与我有深厚感情啊,万一在法庭以它示证,那女子竟要物归原主该如何是好?故我打消了示证的念头,宁愿承受一切法律制裁了。

二、绥州拓片

  “山环水匝古绥州,一片晴空碧树秋,□□□□□□落,寒炯淡月当悠悠,彳亍西塞拄节龙,半灯明处横远峰……五百年前乘鹤到,文屏依旧白云封。”

  这是一面石刻,我看到的时候,是在绥德古城文化馆的展室里。前几年,碑子就已经破裂成三块,还一直在一座倒塌的庙宇泥土中埋着,偶尔农民拉土挖了出来,才发现是一面失落已久而多年搜寻的珍品。

  碑文字迹了了,为明朝大书法家张三丰所写。张氏,世称仙人,一生放荡不羁,多留题咏于名山胜迹,曾漫游至绥州,路经天宁寺山门楼壁,一时书兴大发,便截此二句题于楼墙之西。据说当时无笔无墨,仙人随地拾起一片西瓜皮,信手写来。故笔锋没有毫墨圆润,但字态生动,意境深远,每字刚强洒脱,全句布局得当,今观之情随字出,笔笔令人赞绝。多少后人学者临摹,要不笔画滞涩,要不布局失例,虽有相似者,其势其韵相去甚远矣。

  鸡年七月三十日,我去绥德,一见此碑,愈看愈醉,不可移步,便拓片而成,带回置于书房。然而深为遗憾的是第三句字迹失落,不曾拓出,哀叹长年失落没人修复,使这珍品不能复还原状了。

  后,于书房揣玩,发觉碑文下文,有一片幽幽字迹,因极小模糊不清,一直未能细辨,经多日考究,方知是立碑论文。原来此碑竟还有一段来历。立碑记上写道:“天宁寺门楼建于乾隆十三年,于今不过二十余年,且寺近城郭,游人累累,不闻有见之者。癸未仲夏予尝登斯楼而观剧,亦未听之或睹也。丙戌北上后即客游吴楚六七载,其间尝一归省,犹无谈及者,辛卯春复自南而北与乡人同集燕台,酒阑夜话,始闻其略,余心奇之而来,未能目击为憾。昨岁潦倒归里,几急急忘之。今春友人招饮寺中,乃共登楼而快睹之,其诗词字法真仙笔也。但首章第三语已为漏痕侵蚀数字没……”

  读完碑记,方知此碑奇而又奇,许多思绪,久之想之,多少不解,又多少意会,又多少不能言出。感激这断句精美,实为绥州写照,亏得张仙人以瓜皮留下,又感激立碑人将这诗词字法摹勒,而永留于世,却也惆怅这诗词若不被张仙人字书,何以得之?这字书若无立碑人摹勒,何以得之?这石碑若无文化馆人发掘,何以得之?

  又后,绥德文化馆一友到我书房,他学识渊博,对考古颇有研究,我们又谈起这石碑拓片,我提疑问道:“张三丰是明人,立碑记上讲,此天宁寺楼建于乾隆,那字怎么会写在西墙?”

  友人说:“要不怎么是仙迹呢?它得仙于在天,寄身于尘世,所以谁也不知此字写于何年何月。而立碑人所以购砾石勒于其上,是恐神物通灵,寻当破楼壁飞去,才摹而存之,以为山水之一助也。”

  我说:“竟会破楼壁飞去?”

  友人说:“可不就飞去了第三语!大凡杰人圣事,世上不可多得,稍不留意,或许就埋没,或许就糟蹋了,这如同你们作文的灵感一闪即逝啊!”

  我说:“既要摹而存之,那第三语已为漏痕,何不拟而补之,岂不更好吗?”

  友人说:“不然,西北东南天地且有缺陷,仙迹所遗得毋类是也。”

  我觉得说得极是,深深感到自己浅薄了。遂在这拓片背面贴一纸条,上面书写了这一对话。末了又写道:世上万物,既然能存在,必有赖以存在之价值。河中石片,有的可雕香炉,置于案头香火缭绕,有的则做茅房垫石,供肮脏臭气熏蒸。各有用处,用处不同,但不分高下,其本质都是一样呢。虽璞中有玉不纯,但无璞则玉无所依。满月为月,缺月亦为月。如果因玉在璞中而弃则便不可得玉,缺月而否定是月,则每月只有一夜明朗。如此推论,人为万物之首,为何不是如此呢?

三、铜镜

  乙丑岁末,我回了三天老家。第一夜同村人拥火炉闲谈,问起本家的一个远房侄子状况,旁边人说:“那小子发了,该他正走运的!”我说:“走什么运就发了?”回答说:“盖了三间房,够可以了吧!可偏偏挖房基时挖出一个银镜来,听说有三两半呢,这就值钱了。”我当时也很惊奇,说:“什么样,好玩吗?”那人说:“他不让外人看的,好多的银货贩子缠他呢。”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侄子的新屋找他。新屋是造在小河桥的西头,坐北朝南,其时太阳才出,屋前的土场上一片光亮。这地方原是我家的饲料地,我在家的时候在上边耕种过七年。从未记忆过那里有什么坟茔,也曾翻过好深的土层,怎么他就会挖出银镜呢?我站在那里,瞧见他们的门还关着,正待叫喊,隔壁的一位嫂子说:“你要找××吗?昨日夜里,小两口吵到鸡叫,怕是乏了,要睡到中午才开门吧!”我只好耸耸肩走开,想下午再去看镜。

  下午去,这侄子却出门了。他媳妇倒热情,但说起银镜一事,却全然推说不知。我明白她是怕我索去银镜,而又是本家不好要钱。我声明说:“我来看一看,若觉得好玩,我掏钱买,你要多少钱我给多少钱!”那媳妇就笑了,说:“是有这个东西,可××自个儿保存着。几个银匠和贩银货的来买,一两出三十三元的,我是不愿意卖的,得给孩子留个传家宝啊!”我笑了笑,也说:“那好吧,××回来了,就说我来过,让他到我家来一趟。”就走了。

  直到晚上,××没有来。

  第二天清早,我耐不住又去找他,他刚刚起来,正端了尿盆往门前的一丛葱根上浇,老远就说:“昨儿半夜我才回来,我才说要去看你的!”我说:“你怕是不愿意让我看那银镜吧?”他说:“哪里,今儿原本带银镜去镇上的,说是你要看的,我就不去了。”他告诉我,他准备去镇上,是和一个银匠约好的。“你回来得真及时,要不就脱手了!”接着就朝屋里喊:“把那东西拿出来,让大大看看!”媳妇过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我打趣说:“昨儿你不是说××自个保存着吗?”媳妇很窘,但立即笑着说:“大大要作践我了!”红布包打开,里边果然是一块银镜,茶碗口大的,面上微微突凸,背后有一系绳的小疙瘩,围着小疙瘩有一图案,八角形,有四角为蝙蝠状,有四角一为“[图案]”,一为“[图案]”,一为“[图案]”,一为“[图案]”,不知所云。而正反两面除了绿锈外,银光闪闪,抚之腻而如肤脂。我在古书上曾读过银镜一说,也知道古代战袍上的护心镜,遂大感兴趣,说:“卖给我吧,要什么价?”侄子很为难,先是不肯出售,后就说:“你真想要,你说呢?”我说银匠和贩银货的给多少,我比他们多十元怎样?侄子就同意了。

  一手交钱,一手拿货,这银镜就装在我口袋里了。我问起是怎么发现的,他说他挖房基,一镢头下去,咣的一声,以为碰上石头上,再一挖,却挖出个罐子来。“罐子里有十五枚铜钱,还有这个银镜。别的什么都没有。”我忙问:“那罐子呢?”他说:“乡政府一人说他养花没有盆,拿去养花了。”“铜钱呢?”“县文化馆一人买了去,一枚给了二角钱。”我连声叫苦,也暗暗庆幸这次回家回得是时候。

  这银镜便挂在我书屋的东墙上。

  一般来人,都喜欢观赏我的玩物的,初见这银镜都极感兴趣。很快外边说我得了一件宝贝,如何光可鉴人,如何价值连城。于是,我的张狂也就来了,一来客就指着夸显,又只能看不能动,然后大讲获得它的结果,竟说:这件文物若说是我买来的,不如说是它一直等待着我的。又以搞创作的虚构性描叙这镜如何辟邪,挂在墙上,犹如老家人的门框上嵌块玻璃一样,有半年未得病疾,夜里未做噩梦,文章也写得清丽了。

  三个月后,一个文物鉴赏家突然到我家,说是欣赏欣赏那银镜的。正当我眉飞色舞讲述时,他大声说:“这是民国初年的铜镜!”我大惊,问何以见得?他说:“镜面生绿锈,这便是铜,只是镀以银色罢了,镜背面有螺旋纹,是机械加工痕迹。”我便用锥子狠戳银面,果然下面尽是黄色。

  这镜当然还挂在书房墙上,但来了客我再不嚣张了。

四、古琵琶

  我叫它是古琵琶,其实是一块朽榆木根。我这么称号着,已经使许多人信以为真。因为它太像一柄琵琶,即使还未能装上丝弦,便叩之它的任何一个部位,皆声响清脆,悠悠长韵。

  丙寅年初,我去周游至仙游寺,其山曲水曲之地,曲到极致,便形成了一块四分之三临水的孤岛,岛上就是仙游寺。寺院已废,唯有一塔上大下小,岌岌可危。据史载,唐白居易写《长恨歌》就在此处。我去后,临风抚塔,万端感慨,就踽踽踏沙滩而行,遥想当年悲歌一曲的情景,不想就碰着这朽榆木根了,遂大叫:琵琶!后就在村子里将所买的一袋红薯扔掉,把这琵琶带回来了。

  琵琶在我的书房里,一直是平放在桌子上的。我曾设计过为它装三道丝弦,是六颗钉子拉三条铁丝,但后来又否定了,什么也不装,我叫它是无弦琴。这一年,我有许多困扰的烦恼,活得实在累了,星期天就邀一些文友来以茶代酒,听琴赏乐。酒不醉乐醉,乐不醉人醉,一直默坐半晌,皆说:好酒,好乐。妻进来笑骂:皇帝新衣,自欺欺人!遂将无弦琴扔在地上。不想裂出一道缝来,竟从缝里掉下一块赭石,酷似心形。原是这琴把里嵌着一河石,我以前却未发现。自此这琴再也听不出什么韶乐来了,而石头则放在书架上,我起名为“心石”。

五、砚台

  我有四个砚台,一是洮砚,两个“活眼”;一是五台砚,牛形的;一个是蓝田砚;一个是大理砚。来人皆把玩不已,稍识书法的,不免磨墨试用。这个时候,我是默默示出一块砖砚的。这砖砚十分粗糙,无雕刻,亦无匣盒,砚池也是用刀子随意挖凿的。可来人都不肯用它,以为丑陋。我将墨在每一个砚台里磨了,待到饭后大家再作书时,别的砚台墨汁凝固,唯砖砚依然如故,才刮目相看这砖砚了。我说:“以形取物,这便是人的错误。也正是如此,这砚台才久经辗转到我手里啊!”

  十年前,一个朋友见我爱字,便送给我这个砚台。说是其姨家的。姨父在世时用过,姨父死后,家人就弃在屋角的杂货筐里了。又二年,我同这位朋友去他的姨家,扯起砚台,姨母说:那砖砚是姨父到李家村下乡,瞧见是用着垫菜罐底的就拿回来了。李家村住有我一位亲戚,少儿时常在那村里玩,也大致知道早年村中出了一个私塾先生。在我的记忆中,依稀想起他的模样,个头很高,很瘦,有一撮淡黄的胡子,每一个春节,村人要拿上香烟托他写对联,写中堂,家有老人临终时,就背了二斗苞谷的褡裢去请他写铭旌。由此揣测,这砖砚一定是他家的了。果然前三年夏天,这亲戚到我处来,我问起那私塾先生,亲戚说,人早在“文化大革命”中死了,当时红卫兵抄家,抄走了好多砚台和书本,在他家门口当众砸毁和焚烧了。私塾先生无后人,死后房屋做了生产队公房,一些不值钱的幺小零碎也尽被村人拿光。想来,这砖砚肯定也是私塾先生的用物了,可能粗糙丑陋,未被红卫兵看中,故在砸砚焚书中免遭了大难。

  今将砖砚细细察看,可见背面是一种布纹状,石下方有一深槽,其中刻有“官近张”的字样,“张”字只有一半,下边还有什么字,不可得知。查询了一些人,认为这可能是一页什么人的墓砖,而砖发现时已破裂,是用锯取开来的。这推断是否正确,事实是不是如此,我不敢妄下结论。既然这样,这砚是别人从墓中挖出制成送给私塾先生的呢,还是私塾先生自己挖掘所制?

  无论如何,这砖砚现在是我极珍贵的玩物了,我以刀子在上面刻了“不眠斋”。

六、酒壶

  得到这把酒壶时,同时还得了一个水烟袋、一个葫芦。水烟袋是白铜的,工艺极其精致,在我所见过的水烟袋里,属叹为观止之物。大前年父亲六十寿辰,我送给他老人家了。据父亲讲,那烟袋在村里甚为轰动,家里每日都有人吸用的。为了让村中老人都能享受一番“饭后一锅烟,活似做神仙”,每月家中要多买五斤兰州板烟丝的。葫芦是小到极点的一个玩意儿,上凸下凸,中间瘦细,上有一硬把儿,弯曲到了恰好。看上去,色黄中透白,如骨质,敲之叮叮作响。我从未将它启开,它始终给我的是一个神秘的“成语”:“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酒壶呢,几乎和葫芦一般大小,属宜兴壶一类。放它在案几上,有时瞧着,极像一个风度翩翩的电影大导演,因为它那弯把儿的壶盖,确像一顶导演帽。有时瞧着,像是一位肥乎乎的小媳妇,一手叉了腰,一手指点着什么,因为很肥胖,本来一种很讨人嫌的恶媳妇的形象却使人产生一种十分滑稽的效果而可爱了。

  我是一个嗜酒好厉害的人,家里有几套酒具。平日来人,我们是用大酒壶的,而独自一人时,我就在这小酒壶里盛了酒,一边写文章,一边端起酒壶抿一口,一个中午四个小时过去,一篇文章草成,那酒壶里的酒就喝四个小时。因为心思迷醉于文章上,也从未注意过这小小酒壶怎么能喝够四小时。后有一位久年不见的朋友来,我们用起这小酒壶,喝过半晌,朋友就疑惑地看起这酒壶来,说:“壶里怎么还有?”我当时也吃惊了。遂想起古戏上有美人盅,一喝酒就能见盅里美人舞蹈;有蝴蝶杯,一对饮四季有蝴蝶飞来,就笑着说:“喝吧,这是‘海壶’!”

  于是,我家有“海壶”之说就传开来,但凡朋友来喝酒,一定嚷着用“海壶”盛酒,果然都喝得十分尽兴。但一旦说:“完了!”那酒真个也就没有了。这怕是天机不可泄漏吧。

  一日,大人都上班了,小女儿从幼儿园回来,冰柜里放有酸梅汤,她怕不够喝,就将酸梅汤倒在小酒壶里独饮。没想手未捉紧,酒壶倒在桌上,壶盖在面上旋了几下,掉在地上就一碎两块了。这酸梅汤,小女儿不但没有多喝,反倒少喝也没有喝上,而我以后盛酒,再也没有奇迹出现了。

  这酒壶如今在几案,于我也是一个瓮的闷葫芦了。

七、壁画

  我小学的六年,是在老家的一座古庙里度过的,我常常想到那里的一切。那时,教室里一切十分简朴,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荒凉了。寺院的窗子原本是雕刻得十分讲究的木格窗,但窗格全断了,用芦苇秆儿扎着,糊着一层毛糙糙的麻纸,桌子是没有,每一排用土坯砌四个墩,上面架一个极宽极长的木板。寺房很高,没有天花板,我们做学生的上山挖了白土,涂刷了下面的一半,上面的一半刷不到,便全是画着奇奇怪怪的画,十分可怕。冬天里,学校的铃响得早,我们就在村里招喊每一家的同学,一边吹着一个小火盆,一边相厮着往学校去。除了一个书包,一个火盆,每人还要提一个小凳,因为学校里的凳子是自备的。我家那时人多,共有七个不同年级的学生,我就没有凳子可带,腋下便夹一个大劈柴,去了要在前后的土坯墩上横搭了坐的。推开教室门,没有灯,我们也不点灯,我们也不点火,就开始闭了眼睛背唱课文。不睁眼睛是我们害怕那屋墙上端露出的那些画;一哇声地背唱下去,是想在一种歌咏旋律中迷醉而忘却冬天的寒冷,也忘却那一份对墙上端画的恐惧。

  这样的生活度过了六年,我的语文和算术的成绩非常好,但墙上端的画却使我的神经从此受到了刺激,后来一直十多年里,到任何寺庙里去,一见壁画就觉得头皮麻酥酥的。

  小学毕业以后,我二十年里再没有去过那个学校,更没有去过那个教室。因为搞创作的缘故,我回老家搜集当地的民间传说,才知道小学所在的寺院古名为法性寺,是早年从村子前的丹江南岸搬移来的。丹江南岸的寺原名叫寄花寺,据说是王母娘娘经过这里,将头上的一枝插花寄存在这里而形成的。后来,丹江南移,危及寺院,方迁到北岸的高地。但为什么在南岸是寄花寺,迁北岸则成法性寺,县志上也对此莫能其解。这寺院搬迁于何时?据说和村中的老爷庙、二郎庙几乎同时。老爷庙、二郎庙属陕西省重点文物而保护的,查县志知是金人入侵时,朝廷割让大片土地,以此庙作为分界线建筑的。由此推论,这寺院也该是极远古的建筑了。

  乙丑年八月,我再一次回到老家,路过小学校时,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小学校一切都拆除了,偌大的一片高地上,新房已经一院一院建起,唯独我当年上课的那个教室还立在那儿。我急忙跑进去,教室门窗已被挖掉,里边塞满了稻草,一进去,腿上就沾了十几个跳蚤,顿时肌起疙瘩,奇痒难受。我问旁边人:学校怎么能拆除?回答是:这学校太破烂了,已经在塬上新盖了一所,这地方就卖给了村民,差不多都拆旧建新了。再问:这个教室怎么还在?再回答:已经卖给一家人了,很快就要拆掉的。我立在那里,喟然良久,一边为家乡终于有了一所新学校而高兴,一边也为竟将寺院全然拆除而惋惜。不觉以留恋的心情细细看起这给我启蒙的教室。突然,我目光触到了墙上端的画,那三面墙皮已掉,唯在西墙最上边的一角竟还存有一幅画。看着那画,我不觉笑了,那曾经使我毛骨悚然的画并不是非人非鬼非兽的东西,而是一幅小儿领路于老人的素描画。我立即到近旁人家借了一个长梯,爬上去小心翼翼将这幅画揭下来了。

  这画装在一个相框里,就悬挂在我的书房了。

  细观此画笔墨颜色,可以说,并不像是宋时所作。那老头十分富态,小儿十分活泼,小儿遥指什么,眉眼斜竖,老头凝目而视,眉眼不分,整幅画十分简括,笔画了了,意境高古。有一画家来看了,说可能是民国初年的作品,我是不服气的,但又不懂鉴别,无力论争。故专此又于丙寅三月回老家一趟,去找证据。回去时,那房已经全然拆除,幸好有一截木料还未搬走,正是中梁,上边用墨写着“乾隆十二年复修”的字样。这收获使我颇为激动,这壁画虽不是宋时作品,清代作品也是够有意思了。

  这幅壁画挂在书房,它使我常常回忆起童年,我更珍惜起今日我读书习文的环境,更奋发起今后著书立说的自强精神。达摩画壁十年修成正果,我也企望面对这幅画使我的事业成功。

八、老子讲经石

  这是一块石头,但确实是老子在讲经,或许是他坐得太久了,才化作这一尊缩小了几十倍的石头。

  丙寅年五月,我在镇安县米粮乡的一条小河滩上走,走着走着,一低头就看见他了。我站在他的身边,凝视了极久,然后在河水里洗净了手,将他捧起来,虔诚地带回我的书房。

  说他缩小了几十倍,这我不敢亵渎他,他高七指,宽五指,呈三角形。这三角形实在太好,三角点正是他坐在那里微微翘起的石膝,他是盘脚在坐着讲经,左膝安妥在下,长衫臃肿,似有褶皱。他坐得这么生动,传神的更是上边的那个三角点了。那是他的头部,头顶圆而饱满,面部稍凹,有无数皱纹,出奇的皆是白色,这白色沿着三角的两边线而下是两绺白胡须,头部正下则白色愈浓,蔓延下去,于胸部吧,胸部略高些,又款款再下,竟分散成六撮七撮直垂底部。石头的别的部位便全是蓝色。这不是老子是谁呢?说是齐白石也可,但齐白石没有这般高古;说是泰戈尔也可,但泰戈尔没有这般飘逸,且我一看见他就心神虔诚庄重,这就只是老子!

  这尊老子讲经石,已经使所有到我这里的文友惊奇不已,皆要拿最珍贵的东西交换。我是不肯的。也常想,现在文坛,大家都热起老子了,而别人不可得我得,是我发现了老子呢还是老子发现了我?三四年前,文坛上有一股“清除精神污染”风,因我读过几本老庄的书,便沸沸扬扬论我的不是。现在老庄红火,当年论我不是的先生也言之谈老庄了。这种怪人怪事怪风,人类有时是糊涂的,而老子既已做仙做神,神仙心中自会清楚。但是,老子使我得了老子讲经石,我也但愿我不至于是好龙式的叶公吧。

  我遂将楼观台老子讲经处的一副对联记下,来做长久的解释:

  “玉炉烧炼延年药,正道行修益寿丹”。


End



看人

  最好的风景是在街头上看人。嚼了口香糖,悠然悠然从一个商店门口踱到另一个商店门口,要买东西又似乎没多带钱,或衔一根烟的,立于电车站牌下要等一个朋友的,等得抓耳挠腮,火烧火烤。——遇得人交谈便掏出采访本来记的不是好记者,在口袋里插一支钢笔的是小学生,插两支的是中学生,插得更多了,就不再是更大的知识分子,是小贩,修理钢笔的。若故作了一种观察的姿势,且不说显出村相,街头立即会有诸多人驻下脚同你看一个方向,交通堵塞,警察就要举着警棒过来了。——知非诗诗,未为奇奇(这是书上写着的),把一切的有意都无意着,你真可潇洒一回,自由地看那好的风景了。

  街头上的人接踵往过走,少小时候,大人们所讲的过队伍莫非如此?可这谁家的队伍没完没了,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地理学家十次八次在报纸上惊呼:河流越来越干涸了。城市是什么?城市是一堆水泥,水泥堆中的人流却这般汹涌!于是你做一次孔子,吟“逝者如斯夫”,自觉立于岸上的胸襟,但瞬间的灿烂带来的是一种悲哀:这么多的人你一个也不认识呀,他们也没一个认识你,你原本多么自傲,主体意识如何高扬,而还是作为同类,知道你的只是你的父母和你的妻子儿女,熟人也不过三五数。乡间的葬礼上常唱一段孝歌,说“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说一句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现在你真正体会到要出眼泪了。

  姑且把悲苦抛开吧,你毕竟是来看人的风景的。你首先看到的是人脸,世上的树叶没存两片相同,人脸更如此。有的俊,有的丑,俊有不同的俊,丑有不同的丑,但怎么个就俊了丑了?你看着看着,竟不知道人到底是什么,怀疑你看到的是不是人。这如同面对了一个熟悉的汉字,看得久了就不像了那个汉字。勾下头,理性地想想,人怎么细细的一个脖子,顶一个圆的骨质的脑袋,脑袋上七个洞孔,且那么长的四肢,四肢长到梢末竟又分开叉来,形象多么可怕!更不敢想,人的不停地一吸一呼,其劳累是怎样地妨碍着吃饭、说话和工作啊!是的,人是有诸多的奇妙,却使作为具体的人时不易察觉而疏忽了。在平常的经验里,以为声音在幽静时听见,殊不知嚣杂之中更是清晰,不说街头的脚步声、说话声和车子声(这些声音往往是嗡嗡一团),你只需闭上眼睛,立即就坠入一种奇异的境界,听得到脖子扭动的声、头发飘逸的声、衣服的磨蹭声,这声音不仅来自你耳朵的听觉,似乎是来自你全身的皮肤,由此,你有了种种思想,乜斜了每个人的形形色色的服饰,深感到人在服饰上花费的精力是不是太多了呢,为什么不赤裸最美好的人的身体呢,若人群真赤裸了身体,街头又会是什么样的秩序呢?据说人是曾有过三只眼的,甚至双乳也作目用,什么原因又让其日渐退化消亡?小时候四条腿,长大了两条腿,到老了三条腿,人的生存就是这么越来越尴尬。谁也知道那漂亮的衣服里有皱的肚皮,肚皮里有嚼烂的食物和食物沦变的粪尿,不说破就是文明,说穿就是粗野。小孩无顾忌,街头上可以当众掀了裤裆,无知者无畏,有畏就是有知吗?树上有十只鸟,用枪打下一只鸟,树上是剩有九只鸟还是一只鸟也没有,这问题永远是大人测验小孩的试题,大人们又能怎样地给自己出类似的关于自身的考问呢?突然间,你有了一种醒悟,熊掌的雄壮之美是熊的生存需要而产生的,鹤足的健拔之美是鹤的生存需要而自然形成,人的异化是人的创造的文明所致。人是病了,人真的是病了,你静静地听着,街头的人差不多都在不断地咳嗽。

  人行道的,那一边的,人都是脸和肚子朝前地走过来,这一边的,人又是屁股和脑勺在后地走过去。正面来的,可以见到美的傲的扬头的女子,看到低着脑门的深沉的男人。从每一个人的表情上,或严肃的,或微笑的,或笑不动容的,或有笑容无声的,你立即知道他们的职业是公安人员还是在宾馆做招待的。看多了那些西装革履、夹着小皮包、露着凸凸的小肚的公司的大采购和个体的小老板,看多了额上密密皱纹、对上司是谦谦后生、待下级是大呼小叫的机关干部,看多了抬脚迈步正经规矩又彬彬有礼的教师,长发如狮的画家,碎步吊臀的戏曲艺人,即便是服饰上没有明显标志,姿态上又缺乏特点,你只要侧耳听一听他们正说着的笑话,也便分辨出这是社会上的哪一类人了。中国人的笑话总是包含着性的成分,社会地位低的,从事简单劳动的总是围绕了性的实在的操作而衍义,知识分子却津津乐道于一种感觉,而见面不能交心又不能说话不亲近,就只讲同伙中的某某怎么对儿媳倒洗脚水呀,熬鸡汤买乳罩呀的,那百分之百是我们的有着相当权力的领导。好了,在山川看风景,有人喜欢丑石,有人喜欢枯木,但更多的人愿意欣赏芳草艳花,在街头看人的风景,你当然赏心悦目的是女人,当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那些并排走的,大声地说话,笑,表现了无限纯情的女孩子,她们步伐跳跃,如有弹簧,秀发飘动,如云如焰,你惊羡青春的气息,但气息表现在哪儿,你又说不清,却完全体会到了贾宝玉的“女儿是水做的”感觉。最妖娆的是那些少妇了,她们有极大方的,也有好腼腆的,年龄正当,阴阳互补,恰是长熟时期,其态媚人,如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你为她们担心,街头的男人总是看她们,如果看一眼,眼珠就在被视物上留有痕迹,那么,她们的衣服上是一层又一层的眼痕,晚上回家脱衣一抖,满地都是能踩泡儿的眼珠子了。中午的太阳照着,她们的身影拖得很长,步行的或骑车的男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总是要踩住她们的影子,企求合二为一,影子如果有感觉,影子无时无刻不在疼痛着。对于男人们的高度注意,当然你可以看出她们是乐意接受呢还是厌恶。乐意的恐怕百分之百,即使面对了很狠、很馋的目光,说一声“讨厌!”那也说得十分得意。由此可想,法律若能按人的心理而定,那么要惩治一个少妇人,什么刑具也不要,只让世上的男人都不看她,不理她,这个女人就完了。作为一个女人,完全知道自己的美的价值,只是怎样利用这种价值而区别了她们的品格。吊膀女人是吊膀女人的神气,温顺女人是温顺女人的神气,因美而贵,因贵而傲的女人,她们常常表现出目空一切,其实她们的内心最龙腾虎跃,她们只是有好的眼角余光,搭眼一扫便知道了每个男人的优劣和对她们的态度。她们最看不起那些小殷勤的男人,却会调动这些小殷勤而安全自处,她们更清楚对她们不献小殷勤的男人反倒深爱着她们,这不是老谋深算,也便是有心没胆,瞧,瞧,她们在以毒攻毒了,以同样的冷漠来增加自己的神秘和魅力,或是培养鼓动起胆怯者的大勇,偏要看到沉默的火山口喷发岩浆。想一想,到那时,她们刚的一面还有吗?其如水之柔情反倒是使任何温顺的女人都黯然失色了。

  街头这边的人行道上,不可能看到走过去的脸面,但是,识人最好的是识脸面,脸面却不是唯一的。戏曲舞台上,演员登场常有背身而出,那肩臂的一高一低,那屁股的一抖一动,都有戏,便明白这是一个什么角色。赌博桌上,仅看着一双双参赌人的手,也就知道了这一个赌徒是多么迫不及待,那一个赌徒却早胸有成竹了。现在,看着前面卷着一个髻儿的,一脚端正,一脚外撇的水蛇腰的女人,你不妨张开你想象的翅膀吧(有趣的是,这种想象十有八次与事实相符):她是在商场工作吗?她坐在柜台的里边,鞋总是有意无意就脱了,口里在暗唱着一支歌,脚的趾头就十趾高下动着节奏,那指甲一定染过红的。发型盘那么个髻儿,脖子却黑瘦,她是在脸上涂了厚的脂粉却忘记了脖子和耳根,精美的小提包鼓囊囊的,是装着钱,还是一堆化妆品,甚或什么都没有,是一包卫生纸。这女人长在前边的眼睛一定在滴溜溜四处张望了,随时要对着一个熟人大声尖叫,她会跑过每一个橱窗前从玻璃里看自己形象,遇着一个整齐的男人心会怦然跳动,手不自觉地再理一下头发,会在她家的巷口与人挤眉弄眼地说谁家媳妇是骚狐子,进了门却踢蹬了高跟鞋就歪在沙发上喊累死我了,开始骂丈夫什么时候了,饭没做好!你看过了独个的人,也不妨看看一伙两个三个的人,那走势和说话的神态,能判断出这是夫妻,夫妻是结发夫妻,还是两副旧家具的一对新人,关系是亲是疏,家境是贫是富。或压根不是夫妻,是同志,是邻居,甚或是情人,这情人是才有了关系还是偷情了数年?你注意到了吗?立于人行道的这边,看男人对女人的回头率是最好的角度了。男人的禀性永远是看着别的女人好,他们即使在家里有美貌的妻子,即使与妻子和睦亲爱,他们不分老少丑美,但凡在街头见着漂亮的女人,没有不投一眼过去的。有原本慢悠慢悠骑车而行的,猛地发现了前后有可观的,或故意减速,让那女的前行,看了后影又忍不住要看脸面,疾驶前行,在那平行的瞬间,头就扭动了。这一瞥的惊美,或是永留记忆,常忆常新,引无限冲动,或是一小时、几分钟后淡然忘却,或是看了后影,期望值太高,再看脸面甚是失望,这就要无声地自己嘲弄自己了。你常会发现那些与漂亮女人保持距离的男人,身子弓下去,头却仰扬着,这男人一定是在做一种祈祷:这女人如果能进前边的一个巷子去,这女人或这类女人是与我有缘的,以后便能接触。所以,这样的男人就要在一个巷口把头耷拉下来,因为那女子并没有进他所企望的巷口,而提前拐进了另一个巷口,或者如愿以偿,这便是街头常有男人突然哼了歌子的原因。男人的这种禀性若认作是卑鄙,世上就全是流氓,不,他们是在表现着爱美。这个时候,你就觉得人生是多么好,男人是多么好,如果一个男人见到漂亮的女人不愉悦,那这男人干什么事情还有激情、有创造力呢?男人是创造世界的,女人是征服男人的,事情就是这样。当然了,街头上仍是有淫邪的男人的目光,年轻而从未有接待过女人经验的,夫妻感情破裂,长期分居的,干脆就是色鬼流氓,知其肉不知灵的,他们百无聊赖,就蹲于街房墙根,斜眼上瞧,专看那女人走过的刹那胸部位的耸动,然后低下头去,用手使劲地捻一下无可奈何的一张僵脸,响响地咽一口唾沫了。或者一只脚踏在栏杆的铁链上,胳膊又撑在膝盖上顶着一颗脑袋,一边看一边摇晃铁链,他们哀叹美女如云,怎么自己的老婆那么丑呢?能解脱的想,河里的鱼再好,没碗里的鱼好,哪一个女人娶到家来都会变丑的吧。解脱不了的,就骂:世上的好女人都是让狗×着!

  在街头看人的风景,你实在是百看不厌,初入城市的乡民怎样于路心张望,而茫然不知往哪里走,警察的指手画脚,小偷制造拥挤,什么是悠闲,什么是匆忙,盲人行走,不舍昼夜,醉汉说话,唯其独醒。你一时犯愁了,这些人都在街头干什么,天黑了都会到哪儿去,怎么就没有走错地方而回到自己家里?如果这时候一声令下,一切停止,凝固的将是怎样的姿势和怎样的表情?突然发生地震,又都会怎样地各自逃命?每个人都是有他的父亲和母亲的,街头的人流,几十年前,同样流过的是这些人的父母吗?几十年后,流过的又是这些人的儿女吗?如若不是这样,人死了会变成鬼,鬼仍活在这个世上,那么一代代人死去仍在,活着的继续生出,街头该是多么的水泄不通啊!世界上有什么比街头丰富呢,有什么比街头更让你玄思妙想呢?在地铁入口,在立交桥头,人的脑袋如开水锅冒出的水泡,咕噜咕噜地全涌上来;圪蹴下来,平视着街面,各式各样的鞋脚在起落。人的脑袋的冒出,你疑惑了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秘,鞋脚起落,你恐怖了他们来在这个世界要走出什么样的方阵。芸芸众生,众生芸芸,这其中有多少伟人、科学家、哲学家、艺术家、文学家,到底哪一个是,哪一个将来是?你就对所有人敬畏了,于是自然而然想起了佛教上的法门之说,认识到将军也好,小偷也好,哲学家也好,暗娼也好,他们都是以各自的生存方式在体验人生,你就一时消灭了等级差别,丑美界限,而静虚平和地对待一切了。

  进入到这样的境界,你突然笑起来了:我怎么就在这里看人呢?那街头的别人不是也在看我吗?于是,你看着正看你的人,你们会心点头,甚或有了羞涩,都仰头看天,竟会看到天上正有一个看着你我的上帝。上帝无言,冷眼看世上忙人。到了这时,你境界再次升华,恍惚间你就是上帝在看这一切,你醒悟到人活着是多么无聊又多么有意义,人世间是多么简单又多么复杂。这样,在街头上看一回人的风景,犹如读一本历史,一本哲学,你从此看问题、办事情,心胸就不那么窄了,目光就不那么短了,不会为蝇头小利去钩心斗角,不会因一时荣辱而狂妄和消沉,人既然如蚂蚁一样来到世上,忽生忽死,忽聚忽散,短短数十年里,该自在就自在吧,该潇洒就潇洒吧,各自完满自己的一段生命,这就是生存的全部意义了。


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社会上有了闲人。

  闲人总是笑笑的。“喂,哥儿们!”他一跳一跃地迈雀步过来了,还趿着鞋,光身子穿一件褂子,也不扣,或者是正儿八经的西服领带——总之,他们在着装上走极端,却要表现一种风度。他们看不起黑呢中山服里的衬衣很脏的人,耻笑西服的纽扣紧扣却穿一双布鞋的人。但他们戴起了鸭舌帽,许多学者从此便不戴了,他们将墨镜挂在衣扣上,许多演员从此便不挂了——“几时不见哥儿们了,能请吃一顿吗?”喊着要吃,却没乞相,扔过来的是一根高档的烟。弹一根自个吸了,开始说某某熟人活得太累,脸始终是思考状,好像杞人忧天,又取笑某某熟人见面总是老人还好,孩子还乖。末了就谈论天气,那一根烟在说话的嘴上左右移动,间或喷出一个极大的烟圈,而拖鞋里的小拇趾头一开一合地动。

  闲人的相貌不一定俊,其实他们是忌恨小白脸,但体格却非常好,有一手握破鸡蛋之力。和你握手的时候,暗中使劲令你生痛,据说其父亲要教训,动手来打,做闲人的儿子会一下子将老子端起来,然后放到床上去,不说一句话,老子便知道儿子的存在了。他要请客,裹胁你去羊肉串摊,说一声吃吧,自己就先吃开,看见他一气吃下一百二十串羊肉,喝下十瓶啤酒,你目瞪口呆,“我有一个好胃!”他向你夸耀,还介绍他还能饿,常常一天到黑只吃一顿饭,却不减膘,仍有力气。他说:“你行吗?”你不行。

  闲人的钱并不多,这如同时髦女子的精致的小提兜里总塞着卫生纸一样,可闲人不珍贵钱,所以显得总有钱。他们口袋里绝不会装两种不同质量的烟,从没有摸索半天才从口袋里捏出一根自个吸,嘶啦一声,一包高档烟盒横着就撕开了,分给所有在场的人,没有烟了,却圪蹴在屋角刨寻垃圾中的烟头。钱是人身上垢痂,这理论多达观,所以出门就招出租车,也往豪华宾馆里去住一夜两夜。逢着骑自行车,那几乎是表演杂技,于人窝里穿来拐去,快则飞快,慢则立定,姿势是头缩下去,腰弓着,腿圈成圆形,用脚跟不停地倒转脚踏板。

  闲人的朋友最多,没有贵贱老幼之分,三句话能说得来,咱们就是朋友了,“为朋友两肋插刀”,让我办事就是看得起我呀!闲人的有些朋友是在厕所撒尿时就交上了。当然,这些朋友有的交往时间长,有的交往时间短,但走了旧的来了新的,闲人没有“世上难逢一知己”之苦。若有什么紧俏东西买不到,寻闲人去,闲人很快就买来了,而且比一般价格还便宜。要搬家,寻闲人去,闲人一个人会扛件大衣柜上楼的。不幸的是家中失盗,你长吁短叹,闲人骂一顿娘就出去了,等回来,说:“我问过一个贼头了,他说你们家这一片不属于他管,我告诉了他,不属于他的地盘就查查是谁的地盘。”闲人不偷人,但偷人的贼是不敢得罪闲人的。

  闲人真瞧不起小偷、流氓,甚至那些嫖客、暗娼和拦路强奸者,觉得没意思、恶心,也害怕艾滋病。但闲人谈女人的头发、鼻子,他们相信男人的成熟和人生的圆满是需要有一个醉心的女人,甚至公开讥笑自己的从事文艺工作的父亲之所以事业不辉煌是因为只守了一个自己的母亲,他们有意地留神看街上来往的女人,张口闭口阐述花朵是花草的生殖器什么的,到后来,闲人们分别是有了姑娘,姑娘自然很漂亮,他们就会同骑一辆车子招摇过市,姑娘分腿骑在后座上,腿长而圆,像两个大白萝卜。闲人待姑娘好时,好得你吃饱了还要往你嘴里塞油饼,不好了,就吼一声:“滚!”但姑娘不滚,十分忠诚。

  闲人爱姑娘,但最感痛快的并不是姑娘,因为闲人们都年轻,又都练过拳脚,至少家里有一把四十斤重的石锁。路过树下,忍不住要跳起来抓那树枝,抓住了要一把拉断下来,杀鸡就剁鸡头,偏再放开让没头的鸡瞎走一阵,将那桃花一般的血印在雪地上。街上有人打架了,闲人会立即前去围观,是几个男的为了一个女子在恶斗,女子娇嫩艳丽,他看着谁个有理,谁个弱者,便上去打抱不平了,混战中男的一尽逃散,人们都在说闲人是为了那个女子,闲人上前却要扇女子一个巴掌,骂一声“没志气”而去。艳丽的女子当然使闲人也感悦目,但女子在挨过巴掌之后嘴角淌下血来更使闲人觉得奇艳无比!在回家的路上乃至回家之后,闲人还在激动不已,眼前尽是女子嘴角的血道红蚯蚓般的顺下巴和脖子涎流而下的图像,甚至想象到乱交情人的女子如果被人剖开了腔腹,倒地痉挛,样子又是何等壮观!但闲人这时候忽觉手疼,看时,右手的无名指却没有了,知道一定是混乱中被男的刀砍了,他赶忙跑回现场,沙土地果然有一截手指,遗憾是没有见到手指初断时的蹦跳。

  闲人是个直肠人,但闲人偏不自认,因为在一些年里,闲人最讨厌那些拍胸膛说“咱是粗人”的人,“粗人”本是自贱,却成了一种美饰。所以,谁家夫妇闹矛盾,闹得厉害,他不会“见婚姻说合”,“过不成就换班子”!他总是这么说:“我给你物色一个!”闲人不食言,果然物色一个又一个。有的家庭后来是散了,有的家庭闹过又好了,又好的家庭少不得男方将闲人的话说知女方,闲人就恶下了这家的主妇,闲人见面仍叫“嫂子”!嫂子不理,不理了拉倒。

  闲人的眼里才没有什么权威的,孔圣人不就是那个老孔吗?剧院里看戏,戏不好,“换节目!换节目!”领导作报告又是官话套话空话,闲人就头一歪睡着了。闲人顶熟悉的是体育明星,次之是通俗歌星,当然也有想一睹风采而去听一位外地来的大名人的专场报告,回来了就打开录音机模仿名人的声调也演说,但演说的内容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省××市伟大的政治家、杰出的哲学家、天才的艺术家×××先生……这位先生的名字一定是他的名字。录毕就放,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随之也就将让名人签名的纸展示众人,然后让某一位去上厕所用。

  闲人却并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角色,可以说,都极聪慧,他们都有文化,且喜欢买书,只是从不读完每一本书。但学问已经足够了,知道弗洛伊德,知道后羿,知道孟子、荷马、毕加索和阿Q。当穿着牛仔裤并让它拖在地上在夜街上转悠,闲人差不多会碰着闲人,他们就会一起走到某一个闲人家去,在狼藉不堪的小屋中拒绝筷子而用手抓食着卤肉和鸡腿,就谈论天文、地理、玄学、哲学、经济,由女人说到了造人的女娲,由官倒说到了戈多,最多的说人生,说人生说到地球旋转,那么每一个人都是倒挂在地球上的,就不免说一句每次都说的“上帝死了”,然后有人出门就尿,有人将一口痰就吐在桌子下,咒骂“地球太小了”!有人推开了窗户看着城市的夜的风景,伤心了,有人庄严地去厕所,蹲下拉屎,有人抓过一本书要读,却又压在了屁股下。这一夜他们门窗洞开着,让酒醉到天明。天明,洗脸,刷牙,弹掉衣服上的灰尘,道貌岸然地出去各干各的事了。

  闲人不怕苦,不怕死,满世界里唯有两怕。一怕结婚。虽然不断地有姑娘相伴,但闲人已经是老大年龄了仍未结婚。他们总希望有一个美丽的,既温柔又风野、能吸烟能喝酒能跳舞能谈人生能打麻将的老婆,遗憾的是众条件总不能集中于一身。二怕寂寞。寂寞如狼怕火,寂寞如鬼怕唾。他们预防着某一日任何人任何力量治不倒他们而要将他们寂寞独处的残酷,于是就幻想着真有那么一日,他们要爬上城中的报话大楼的顶尖上,然后用一条绳索一头系在楼顶尖一头套在脖子上纵身一跳,吊在半空了。因为吊在城中的最高点,全城的人都看得见,而且报话的大钟是每一小时要长鸣一次。

  说闲人是一个阶段,这肯定有人要批评用词不准,那么,是一些人,是阶层,是……反正闲人在社会上多了。据闻在一次高级的会上,天文学家说,因为天上的太阳的黑子增多才有了这些闲人;地理学家说,因为地上的草木减少才有了这些闲人;人类学家却一口咬定是人太多的缘故,南瓜葫芦一条蔓上花开得太多必然是有谎花的。会议上的这些争论当然闲人不可能听到,听到的是平日周围的人喊其“闲人”,闲人就甚是不悦,回一句:哼,我们才是忙人哩!


弈人

  在中国,十有六七的人识得棋理,随便于何时何地,偷得一闲,就人列对方,汉楚分界,相士守城保帅,车马冲锋陷阵,小小棋盘之上,人皆成为符号,一场厮杀就开始了。

  一般人下棋,下下也就罢了,而十有三四者为棋迷。一日不下瘾发,二日不下手痒,三日不下肉酒无味,四五日不下则坐卧不宁。所以以单位组织的比赛项目居多,以个人名义邀请的更多。还有更多的是以棋会友,夜半三更辗转不眠,提了棋袋去敲某某门的。于是被访者披衣而起,挑灯夜战。若那家妇人贤惠,便可怜得彻夜被当当棋子惊动,被腾腾香烟毒雾熏蒸;若是泼悍角色,弈者就到厨房去,或圪蹴或趴,一边落子一边点烟,有将胡子烧焦了的,有将烟拿反,火红的烟头塞入口里的。相传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有一对弈者,因言论反动双双划为右派遣返原籍,自此沦落天涯。二十四年后,甲平反回城,得悉乙也平反回城,甲便提了棋袋去乙家拜见,相见就对弈一个通宵。

  对弈者也还罢了,最不可理解的是观弈的,在城市,如北京、上海,何等的大世界,或如西宁、拉萨,夜一降临,街上行人稀少,那路灯杆下必有一摊一摊围观下棋的。他们是些有家不归之人,亲善妻子儿女不如亲善棋盘棋子,借公家的不掏电费的路灯,借夜晚不扣工资的时间,大摆擂台。围观的一律伸长脖子,(所以中国长脖子的人多!)双目圆睁,嘶声叫嚷着自己的见解。弈者每走一步妙着,锐声叫好,若一步走坏,懊丧连天,都企图垂帘听政。但往往弈者仰头看看,看见的都是长脖颈上的大喉结,没有不上下活动的,大小红嘴白牙,皆在开合,唾沫就乱雨飞溅,于是笑笑,坚不听从。不听则骂:臭棋!骂臭棋,弈者不应,大将风范,应者则是别的观弈人,双方就各持己见,否定,否定之否定,最后变脸失色,口出秽言,大打出手。西安有一中年人,夜里孩子有病,妇人让去医院开药,路过棋摊,心里说:不看不看,脚却将至,不禁看了一眼,恰棋正走到难处,他就开始指点,但指点不被采纳反被观弈者所讥,双双打了起来,口鼻出血。结果,医院是去了,看病的不是儿子而是他。

  在乡下,农人每每在田里劳作累了,赤脚出来,就于埂头对弈。那赫赫红日当顶,头上各覆荷叶,杀一盘,甲赢乙输,乙输了乙不服,甲赢了欲再赢,这棋就杀得一盘未了又复一盘。家中妇人儿女见爹不归,以为还在辛劳,提饭罐前去三声四声喊不动,妇人说:“吃!”男人说:“能吃个球!有马在守着怎么吃?”孩子们最怕爹下棋,赢了会搂在怀里用胡楂扎脸,输了则脸面黑封,动辄擂拳头。以至流传一个笑话,说是一孩子在家做作业,解释“孔子曰……而已”,遂去问爹:“而已是什么?”爹下棋正输了,一挥手说:“你娘的脚!”孩子就在作业本上写了:“孔子曰……你娘的脚!”

  不论城市乡村,常见有一职业性之人,腰带上吊一棋袋,白长发须,一脸刁钻古怪,在某处显眼地方,摆一残局。摆残局者,必是高手。来应战者,走一步两步若路数不对,设主便道:“小子,你走吧,别下不了台!”败走的,自然要在人家的一面白布上留下红指印,设主就抖着满是红指印的白布四处张扬,以显其威。若来者一步两步对着路数,设主则一手牵了对方到一旁,说:“师傅教我几手吧!”两人进酒铺坐喝,从此结为挚友。

  能与这些设主成挚友的,大致有两种人,一类是小车司机。中国的小车坐的都是官员,官员又不开车,常常开会或会友,一出车门,将车留下,将司机也留下,或许这会开得没完没了,或许会友就在友人家用膳,酒醉半天不醒,这司机就一直在车上等着,也便就有了时间潜心读棋书,看棋局了。一类是退休的干部。在台上时日子万般红火,退休后冷落无比,就从此不饲奸贼猫咪,宠养走狗,喜欢棋道,这棋艺就出奇地长进。

  中国号称礼仪之邦,人们做什么事都谦谦相让,你说他好,他偏说“不行”,但偏有两处撕去虚伪,露了真相。一是喝酒,皆口言善饮,李太白的“唯有饮者留其名”没有不记得的,分明醉如烂泥,口里还说:“我没有醉……没醉……”倒在酒桌下了还是:“没……醉……醉!”另外就是下棋,从来没有听过谁说自己棋艺不高,言论某某高手,必是:“他那臭棋篓子呗!”所以老者对少者输了,会说:“我怎么去赢小子?”男的输了女的,是“男不跟女斗嘛”,找上门的赢了,主人要说:“你是客人呣!”年龄相仿,地位等同的,那又是:“好汉不赢头三盘呀!”

  象棋属于国粹,但象棋远没围棋早,围棋渐渐成为高层次的人的雅事,象棋却贵贱咸宜,老幼咸宜,这似乎是个谜。围棋是不分名称的,棋子就是棋子,一子就是一人,人可左右占位,围住就行,象棋有帅有车,有相有卒,等级分明,各有限制。而中国的象棋代代不衰,恐怕是中国人太爱政治的缘故吧?他们喜欢自己做将做帅,调车调马,贵人者,以再一次施展自己的治国平天下的策略,平民者则作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以至词典上有了“眼观全局,胸有韬略”之句。于是也就常有“××他能当官,让我去当,比他有强不差”!中国人现在皆浮躁,劣根全在于此。古时有清谈之士,现在也到处有不干实事、夸夸其谈之人,是否是那些古今存在的观弈人呢?所以善弈者有了经验:越是观者多,越不能听观者指点;一人是一套路数,或许一人是雕龙大略,三人则主见不一,互相抵消为雕虫小技了。

  虽然人们在棋盘上变相过政治之瘾,但中国人毕竟是中国人,他们对实力不如自己的,其势凶猛,不可一世,故常有“我让出你两个马吧!”“我用半边兵力杀你吧!”若对方不要施舍,则在胜时偏不一下子致死,故意玩弄,行猫对鼠的伎俩,又或以吃掉对方所有棋子为快,结果棋盘上仅剩下一个帅子,成孤家寡人。而一旦遇着强手,那便“心理压力太大”,缩手缩脚,举棋不定,方寸大乱,失了水准。真怀疑中国足球队的教练和队员都是会走象棋的。

  这样,弈坛上就经常出现怪异现象:大凡大小领导,在本单位棋艺均高。他们也往往产生错觉,以为真个“拳打少林,脚踢武当”了。当然便有一些初生牛犊以棋对话,警告顶头上司,他们的战法既不用车,也不架炮,专事小卒。小卒虽在本地受重重限制,但硬是冲过河界,勇敢前进,竟直捣对方城池擒了主帅老儿。

  ×州便有一单位,春天里开展棋赛,是一英武青年与几位领导下盲棋。一间厅子,青年坐其中,领导分四方,青年皓齿明眸,同时以进卒向四位对手攻击,四位领导皆十分艰难,面色由黑变红变白,搔首抓耳。青年却一会儿去上厕所,一会儿去倒水沏荼,自己端一杯,又给四位领导各端一杯。冷丁对方叫出一字,他就脱口接应走出一步。结果全胜。这青年这一年当选了单位的人大代表。


牌玩

  如果今日得空,就玩麻将牌去。

  不用在怀里揣了攘子,都是熟人,吃喝花用不论你我,场面上闹不起黑脸白眼。也用不着带身份证,玩的是五分钱一角钱的注儿,公安局的摩托车不会突然地出现在门前。要带就带上愁苦烦恼和一揽子的百无聊赖,拿几个零钱去买个痛快吧。

  茶泡好了,烟也叼上,哗啦,哗啦,哗哗啦啦;当兵的双手能打枪,咱十个指头一齐动,各摆九摞,砰地一合,随手又丢去一垒,这动作多风流潇洒,若要幽默,咱就称这是义务修长城吧,或者叫作“学习164号文件”吧。各人将各人的零票子已经点清了放在旁边,请注意这不是要赌而重在搏,“人生难得几回搏”,运动场上这么说,牌场上为什么不能这么说?运动场为国争光的之所以是金牌而不是铁牌或泥牌,牌场上当然要以钱论输赢了。钱是好东西,倘若少一分,你纵然在商店给售货员笑个没死没活,那货品你只能看,你不能拿。美国竞选总统,竞选者是不敢有情妇的,你对你的妻子都不忠诚,你会对国人忠诚吗?法国人交朋友,绝不交铤而走险的,你连你的生命都不珍惜,你能珍惜朋友吗?那么在中国的时下,你连钱都不爱,你还会爱什么?爱钱不可耻。但不能唯此为大,那么,就宣布钱票子一律装在鞋里踩在脚下吧,踩,人永远主宰它,它永远不主宰人!

  好了,好了,别耽搁时间,八只手在桌面上都急得抖起来了。瞧多激动的手,一个一个指头涨得通红,指头与指头相互认得的,上次输了的,这次一心要东山再起,上次赢了的,风光了一次还要风光。有的开始在试验摸某一张牌了,上下反复搓,如赛前的运动员在做各种预备动作,有的慢慢地一次搓上去,一副哲学家的老谋深算,更多的手指头稳在那里,指甲像一面面盾牌,你能感觉到盾牌之后的眈眈视眼。反正,红布即将出现在斗牛面前,气氛紧张到极点,幸亏指头不长心,否则全犯心肌梗死了。

  抓牌开始,开始了反倒一切平静。玩牌人没有打过仗,但枪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能在战壕里掏出女人的照片亲一口,能在间隙中打个盹或是下一盘棋,这景况咱们是体验了,理解了。大家开始说戏谑的话,夸奖谁是“刀子手”,刀子虽然曾剜过自己的肉,还大度地恭维;又作践谁是“老送”,虽然人家输给了你,却仍竭尽嘲笑和鄙视。残酷的竞争在这种友好的气氛里悄悄进展,戏谑之语遂渐停止,因为有人一盘不和,又一盘还不和,虽然是“千刀万剐不和第一把”,虽然是“好汉不赢前三盘”,但已经一圈两圈下来了仍未有和,细细的汗珠就在鼻尖沁现了。高潮一旦产生,有的在虚张声势,连呼好牌,有的干脆按倒了,挽起袖子大幅度做自摸的动作,胆小的浑身燥热,稳健的不动声色,有的将打出的牌偏要放在某一位面前让其和。突然有人自摸到手了,迅雷不及掩耳地两声爆响,一声是将夹张的二饼重重地砸磕在桌面上,但牌已断裂,看的是一个一饼,另一声则是飞起的那半截到了水泥楼顶上,飞丢的是另一个一饼。这响声如广岛的原子弹爆炸,巨大的欢乐使一个人的心神粉碎到了半空,巨大的沮丧同时使三个人一下子推乱了牌摞,脸灰得如摔了土袋。

  好吧,看下一盘吧,盯着自己的牌,更盯着桌上的牌,下家打出个六万,我也打六万,留着白板拆副儿打,我宁肯不和你也别和。做最精细的计算,捕捉突然的感觉,分析整个局势,这里需要的是浑身的解数:看他的眼神,尤其是眉宇间一闪即逝的东西,看他手的下意识的动向,别瞧他轻松地哼曲或者旁若无事地不停地调整牌的位置。声东击西,瞒天过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三十六计全然使得。你盯我,他盯你,周而复始,恶性循环,四个人谁都是谁的坟墓。如此这般沉沉浮浮,牌技方得提高,似乎明白了官场上的一切奥秘,只是那种斗争上升到了一种艺术吧。遂作想,一个兵由班长到排长到连长营长团长直到军长那真正是战场上的军人,而一个人由生产队长到村长到乡长到县长直到专员则必是踩着了多少人的肩膀上的政客,于是扬扬自得,凭咱这一套牌技也可以去当当什么领导了!但是,这想法玩牌人只是偶然闪动,最多是那么会心一笑而已,因为官场上仍还凭靠山后门,牌场上的机会却永远是人人平等。你的牌再好,有时却就是不和,你的牌有时糟到了极点,几乎完全丧失了信心,终了却是和了。世界是神秘的,麻将牌更神秘,有神使和鬼差,使每个人都诚惶诚恐了。牌再坏,不能骂牌,骂的是自己的手臭,骂的是自己坐错了方位,骂的是自己尿憋了没有去“放毒水”,如果想啥来啥,则要将牌放在嘴上亲一口了。当然也要自我宽慰,“牌场上失意,情场上得意”啊,这么说着,还是一个劲地输,则疑惑“我是摸了女子的×了”!好也是女人,坏也是女人,牌场上女人总是被骂的对象,这如同农人耕地不休止地骂牛一样。为了能赢,最后的手法是自己作践自己了,打出的牌又摸回来,少不得自己打自己的脸,要上庄,希望能连坐,宁肯说要坐个“母猪庄”。运气,运气,人人都在这神秘面前无可奈何;玩牌是人生,人生即游戏,试试近期的凶吉顺逆,玩牌是最好的征兆,绝对地胜过了庙堂里的抽签打卦。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玩牌人进入了又一个境界,输赢已不在乎,赢了说一声“实在不好意思了”,输了的更豁达,说:“拿去花吧,权当我赞助了!”狗皮裤子没反正,肉烂了在锅里,肥水没有外流,重要的不是输赢而是参与,友谊第一,痛快第一嘛,戏谑之声又甚嚣尘上。大家开始大讲玩牌之乐了,有的说牌场是观察人的好去处,谁个鸡肠小肚一输就喋喋不休,谁个轻佻浅薄;输了面如土色,赢了忘乎所以,谁个聪明反被聪明误,谁个输钱不输人,谁个大愚者其实大智。可笑诸葛亮知人善用凭的是出问题让下人回答,日本老板接收职员要查血型,如今组织部考察干部要翻档案,为什么不到牌场上一目即了然呢!有的说玩牌能享乐到自由,十三张牌就是你的兵马,要留哪个留哪个,要开销哪个便开销,不考虑人际关系,不牵涉上下矛盾,不受外界影响,一切由我,我就是领导,我就是统帅,我就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有的说玩牌是最好的心身放松,可以忘记单位领导的小鞋,可以忘记事业上的失败,可以忘记孩子的待业,可以忘记嘟嘟囔囔的老婆,工资调级,物价上涨,住房,税收,情人,性病,去他妈的全都忘了!

  牌场终于结束了,痛快并未消退,接着的是吃。赢了的,反正是平白赢的,吃;输了的,能输起自己还吃不起?吃。数瓶的啤酒和一只烧鸡下肚了。饱嗝儿打过,吸一根烟吧,深深地吸下肚,长长地又吐了出来,突然间感到了一切都是空的,都是无聊,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新的太阳即将出来,烦恼的明日还得烦恼,愁苦的明日还得愁苦,即使在这天欲明未明之际回家去,那老婆会给开门吗?

  来时带上了愁苦烦恼和一揽子的百无聊赖要埋葬在牌场上,如今丢光了零钱又背上了愁苦烦恼和一揽子的百无聊赖该回走了。回走了,满地的是被嘴唇遗弃的烟头,心里想着这是人玩了牌还是牌玩了人,口里却说:喂,几时得空,再玩吧。


吃烟

  吃烟是只吃不屙,属艺术的食品和艺术的行为,应该为少数人享用,如皇宫寝室中的黄色被褥,警察的电棒,失眠者的安定片。现在吃烟的人却太多,所以得禁止。

  禁止哮喘病患者吃烟,哮喘本来痰多,吃烟咳咳咔咔的,坏烟的名节。禁止女人吃烟,烟性为火,女性为水,水火生来不相容的。禁止医生吃烟,烟是火之因,医是病之因,同都是因,犯忌讳。禁止兔唇人吃烟,他们噙不住香烟。禁止长胡须的人吃烟,烟囱上从来不长草的。

  留下了吃烟的少部分人,他们就与菩萨同在,因为菩萨像前的香炉里终日香烟袅袅,菩萨也是吃烟的。与黄鼠狼子同舞,黄鼠狼子在洞里,烟一熏就出来了。与龟同默,龟吃烟吃得盖壳都焦黄焦黄。还可以与驴同嚎,瞧呀,驴这老烟鬼将多么大的烟袋锅儿别在腰里!

  我是吃烟的,属相上为龙,云要从龙,才吃烟吞吐烟雾要做云的。我吃烟的原则是吃时不把烟分散给他人,宁肯给他人钱,钱宜散不宜聚,烟是自焚身亡的忠义之士,却不能让与的。而且我坚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中国人就吃中国烟,是本地人就吃本地烟,如我数年里只吃“猴王”。

  杭州的一个寺里有副门联,是:“是命也是运也,缓缓而行;为名乎为利乎,坐坐再去。”忙忙人生,坐下来干啥,坐下来吃烟。


饮者

  古汉语中对“者”字运用很雅:奉使命办事的叫使者,未剃度的出家人叫行者,有节奏地扭动身体的叫舞者。饮者,为喝酒的人,可能是古时除了一般地喝喝,还有专门陪别人喝酒的,成一种职业。风是元明一路遗下来,悠悠,现在有在家宴请某某人了,要请几个伴席劝酒的,有什么领导去出席宴会,秘书要一旁保护,出来代酒的。在乡下,农民喝酒通宵达旦,媳妇们常要来照顾自己的丈夫,但不能入席,只坐在门首聊天,待到屋里的喊一声××, ××就进去把丈夫已不能喝下的酒喝下,然后又坐回门首。饮者多不富有,两袖清风,一肚酒精,鼻子和耳垂子总是红红的。他们在街巷走,微风里立即能闻出前边有了一家酒馆,开坛的是清香型呢还是酱香型。

  喝酒的理由很多,来贵客了要喝,没有贵客来一帮赖朋友也要喝,心情高兴了要喝,心情不高兴了也要喝,天气好了要喝,天气不好也要喝。喝酒也就没有了理由。——没有理由也是个理由嘛,喝!于是买一壶来,有菜就下菜,没菜干喝。北方人没见过大海,凡是大一点的都称海,这是一场海喝。令拳当然要划的,赢了的不饮输了的饮,真正的饮者,其实都是想办法少喝的人。在四川我见过一对逃犯,或许他们是饮者,正饮着酒,公安干警来抓了,他们沿着江边的小路一边跑,一边还挥着手划拳——输赢是要见分晓的。

  人体的各个器官,都需要一种刺激,酒是水,性却是火,这水火的煎熬,使酒成了口舌的体育运动。球迷中的最狂热分子到球场,他并不在乎球怎么踢,九十分钟里竟一直在看台上跑动、呐喊,或面对着观众指挥叫号。饮者又都善于吹嘘——吹嘘是不犯法的——李白的诗与其说浪漫,不如说是将喝酒的吹嘘毛病引进了写诗里,他的诗有了名,他却说“唯有饮者留其名”,这就又是吹嘘。

  饮者一般都彬彬有礼,酒席上差不多经历三个境界,先轻声细语,再高声粗语,最后无声无语。酒毕竟是浊物,即使高人逸士,饮酒享受的都不是清福。现实中饮者会给人许多难堪,如酒后失态,如呕吐狼藉,如啰唆不已,但古今所有的文学作品中饮者都是些可敬可叹可爱之人。这或许是文人差不多都能喝酒的缘故。西安城里有一个饮者,文是高手,酒是海量,人称瘦马快刀型。他每日都喝酒,喝酒的时候屋梁上的老鼠就聚在那里闻酒香,久而久之,老鼠也有了酒瘾。一次出差七天,老鼠酒瘾发作,在屋梁上乱跑乱叫,一个个从梁上跌下来死了。

  如果让饮者论说酒的好处,那是能写一本书的。姑且认同酒和英雄是分不开的,那么英雄和美女又是分不开的,典型的如项羽。人的灵魂是存寄于身子之中的——伟大的灵魂存寄的身子或许很丑陋,伟岸的身子或许存寄着很卑微的灵魂——平时是两者难以分离。风中的竹,竹在动着,你看不见风,但有风了竹才有动态,竹的动态也就是风之形。酒和美女的作用是人的灵魂受醉,所以饮和性与身子无关。大街上我们看见饮者打着饱嗝儿醺醺而过,饮者在与分离开的灵魂飘然自在,那身子只是一个“走酒”。十年前我喝酒的时候,一次是醉了,走出巷口遇见一只狗来咬,我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我的灵魂在身子之前三米远的地方,瞧见了狗用嘴咬住了我身子的左腿,还觉得好玩,说:“疼不?疼不?”

  酒有时为他人而喝,酒更多的是为自己喝。阳光和空气是大家共同的,酒是用不着培养和维系的朋友,可以当歌。除了自饮,对饮却要双方酒量相当,与酒量太小的人喝着无趣,与酒量大但不醉的人喝也无趣,有的女人酒到喉咙就变成水了,那也对饮不得,她糟蹋了酒。

  人醉酒,也醉茶醉饭,醉他人,也醉自己。社会总是新的,饮者依然古老。


名人

  世事真闹不明白,你忽然浪成了一个名人。起初间是你无意做了一件事,或偶然说了一席话,你的三朋和四友对某一位人说了,正投合某人的情怀,他又说给另一位人,也恰投合,再说给别人去;中国的长舌妇和长舌男并不仅仅热心身边的私事,他们在厕所里也常常争论联合国是一个国家还是一座大楼,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都以自己的情怀加工修改,众口由此成碑。再循环过来,传到你的三朋和四友耳中,他们似乎觉得这出源于他们之口,但又不全是出源于他们,不信便觉得这么多人都信那就有信的道理,遂也就信。末了又反馈到你,“我真是这样吗?”你怀疑了,向崇尚你的人开始解释,可越解释你越有“谦虚”,谦虚恰好是名人的风度,你最后不得不考虑,你是没有认识到你的价值吗?“哦,我还真行!”这样,你就完全是名人了。

  你现在明白“造就”的厉害吧?你娘生你时她并没有给你起个响亮的名字,血辣辣的孩子堕在草炕,门后的鸡正下了蛋,红着冠嘎嘎直叫,你娘在这叫声中想起一个字做了你的名,这名儿连你在上学时老师一念点名册你就脸红。三年前去游大雁塔,人都在塔身上刻字留名,你呢,一是塔身被刻写得没有地方,二是你也羞于将自己名字刻写上去遭人奚落,但你总得留个名吧,名字就刻写在那个狗熊形的垃圾桶上。可现在,你用不着请客送礼,用不着卧薪尝胆,也用不着脱光衣服跑上大街或拿一颗炸弹当众爆炸,你就出名了。

  你成了名人,你的一切都令人们刮目相看,你本来是很丑的,但总有人在你的丑貌里寻出美的部分,比如你的眼睛没有双眼皮,缺乏光彩,总是灰浊,而“单眼皮是人类进化的特征呀”,灰浊是你熬夜的结果呀!那些风流女子的眼睛漂亮吗?那么把它剜下来放在桌上谁还能分得清是人目还是猪眼?于是你又有了通宵工作的佳话,甚至还会有那长河中的轮船以你那长夜不熄的窗灯做航示灯的故事。你实在是邋遢,头发乱如茅草,胡子不刮,衣服发皱,但现在你是名人,名人的不修边幅是别一种的潇洒呀!最遗憾的是你个子太矮,若是别人,任何征婚启事都永远没有你“二等残废”的应征可能,但因为你是名人,相书上不是有破相者大相之说法吗?总之,名人怎么能用一般人的标准去套用呢?你丑而大象无形,你口拙而大音希声,你啬吝而大盈若冲。你不喜食肉,自称“草食动物”,因而素食营养最高的理论产生致使许多人形如饿鬼,你在闷热的夏夜卷席到街道去睡,四周高楼的居民纷纷离楼,传出“要地震了”的噩讯。

  你的成名为你增加了灵光,且越来越发挥了社会的作用。住家附近常常闻到狗吠,居委会主任给公安局写信,要求居民签名,你是最后一个签的,但你的名字却排在了第一名。单位所在的那条巷公共厕所坏了,单位起草给公用事业局的报告里,也是以你为第一事例,说你如此的名人,一日十次的大小解,每每手里要提一块砖垫那臭水肆流的地板。你已经有了许多头衔,尤其是名目繁多的学会的顾问,什么会也请你,在主持人提高了声调介绍后的一片掌声里你得慌乱地讲几句话。所以你的好友和你开玩笑,一页的来信里总要半页写满你的头衔,称你“名人先生”。更多的是有人生了儿子要你起名,有人丧父,要你题碑文,你的案头上得永远放一本《新华字典》。你的字恶劣不堪,但你的字被裱糊了高悬相当多的人家的正堂上。你根本不会写文章,却有写书的人求你作序(其实你常常只在写书人自写的序文后写上你的手写大名就罢了)。远在千里的你的家乡人,闻讯而来缠你办事,大到来告状来买汽车来调动工作来要超生指标,小到来治鸡眼来要去结识某人来看戏来住旅社来配眼镜,以为你什么人都认识,你一句话值千金,顶一张公文,顶一枚政府图章,你说你不认识这些部门,“可你说出你的名来,天下谁人不识君呢?”

  在多少多少人的眼里,你活得多荣光自在,有多少女子恨不能在你未结婚前结识你而长生相伴,也有多少女子希望能得到你婚后的一份青睐而终身不嫁相思到老,但是,你给我说,你活得太累,你已经是名第一,人第二。我慢慢是对你的话理解了。你曾经在公共车上听见旁边有人正谈论你,立即有一个人拍着腔子说你是他的好得没了反正的朋友,说你酒量如海,小腿腹有一片肉能大颗出汗,所以你大喝而不醉,说你下巴上有一个痣,痣上有三根毛。但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甚至还拍着你的肩头说:“你不相信?也难怪,名人的事情你怎么会理解呢?”你去医院看病,划价的是一个美艳的少妇,她看了你的处方单惊叫着,你就是名人×××? !你说是的。她把头从极小的窗口里探出来看你,看你的脚,看你的头,看得你不知所措。少妇说:“你真是名人×××? ”你不好意思了,她却以为你心虚,“不可能,名人×××怎么会是你这样呢?他是多高大的块头,风度不凡,出口成章,怎么会是你呢?”你被怀疑是同名同姓或者是冒名顶替,你成了骗子,有了糟践名人形象的罪恶而被愤怒的人群殴打。你只好说:“我不是×××,再不敢了!”众人饶了你,吼一声“滚!”你滚了。当你在正式的场合被认定就是名人×××了,你总被许多人围住照相,照了一张又一张,换了一人又一人,你得始终站在那里,你成了风景,道具,装饰物。你记不清你到底照过多少照片,但寄给你的寥寥无几。当你去旅游点看见那些披了彩带的马被男男女女骑上去留影时,你说你先世就是这马变的,这马将来转世,也将会是名人。我亲身经历了一次与你同去一个集合场面,几百人围上去让你签名,你的面前竖满了持日记本的手的森林,你的身子随着人的海潮而波动不已,你无法写字,而外边的人还在挤,结果人群大乱,胡抓一气,最后谁也分不清哪个是签名的人了,我急得大叫,害怕你被纸片一样地撕碎,幸亏你终于爬出来了,你是从人群的腿缝下爬出来的,一爬出没有再看一眼那一堆还在拥挤拼抢的人就逃去了厕所。也就在那一次,你的西服领口破了,眼镜丢了一条腿儿,扣子少了三颗。

  你不止一次地向我抱怨,说你家的茶叶最费,因为来客不断,沏一壶茶喝不了几口,再来人再沏新茶,茶叶十分之八是糟蹋了。烟更是飘雪花似的发散,别人家的排气扇若在厨房,你家却装在会客室,但墙还是被熏黄,花还是被呛死。再敲门你想躺着不开,来客却要守在门口,估摸你总得回家吧,你只好在屋里不能走动,不能咳嗽,索性还是把门打开了。你的自行车很旧,你喜欢骑这样的车子,随地可放,不怕贼偷,可你经过十字路口时被交警挡住了,他朝你走来,你紧张了,分辩说你没有违犯交通规则,交警却咵地向你行礼,说:“×××先生,很荣幸你走我管理的路口!”你一场虚惊,甚至觉得他在恶作剧,但这张脸是那样真诚,他突然看见你的车子而惊叫:“你怎么骑这样的车子呢?”立即招手挡住一辆面包车,连人带车把你捎走了。甚至你突然收到法院的传票,不去吧,法律是严酷的,你害怕那警车到来,去吧,犯了什么罪呢?你忐忑不安了。一进法院,接待你的人激动不已,视你为座上客,说:“我们想见见你,你是名人,平时我们是不容易见到的,只好用这种办法了,望你原谅!”你原谅了,你能不原谅吗?外边开始在议论你的私事了,包括你的爱人,你的孩子,你的身体状况饮食嗜好作息时间,如此发展,就说到你有了情人,有了除现妻之外的前妻和预备的将来的后妻,这竟使十几年未见面的一位朋友来见到你的妻子说起你有多少风流韵事时,诚恳地安慰道:“其实这有什么呢?你不必伤心,名人都是这样嘛!”使你的妻子哭不得笑不得,无法对他说话。闲话让他说去吧,可闲话一多就成了事实,你托人去街道办事处为孩子办独生子女证,办事员看见了你的大名,为难了,说:“哦,是咱们名人的孩子,这孩子长得一定漂亮了!我个人是完全愿意为名人办事的,但计划生育是国策,他和前妻有过孩子,这个虽是续妻生的,却不能算独生子女啊!”你天大的冤枉,只好让单位出证明说你是名人,可还没有那么快就换了班子呀!

  唉,你就这么受名人的荣誉,也就这么受名人的苦处。

  可是,又该怎么说呢?你不愿别人以名人对待你,你又毕竟意识到自己是名人而又处处以名人来限制自己。在公众场合,你不敢信口开河,在拥挤的小饭馆里,你不敢端了一碗面条蹴在墙角吃。你不能在买菜时与小贩高一声低一声地讨价还价,你不能在街上看见秀色可餐的女子而骑车经过时斜看一眼。社会要的是你的名,你也在为名活着!当你来到有人举办的关于搜集了你的签名和书法的展览馆门口而掏出和别人一样的价钱买门票时,我突然想象到如果有哪一天,有人写了你的传记电影在挑选演员,你如果也去应选,结果会怎样呢?或许导演会看中你的相貌与名人×××相似而选中,可一定会因你演不好名人×××而被导演臭骂一顿轰出摄影棚。

  你说,你简直受不了了,“我不要这个名,我要活人!”你甚至想象到有一天你在人头攒涌的场合走着走着,突然身子发生质变,变成泥塑木雕,永远停在那里供人去观赏和礼拜,而你的真人逃走多好!或者更简单,你获得了一件古代传说中的隐身衣……但这毕竟是想象呀,你只有不断地向前来使你不能安静的人说:“别把我当名人,我其实一文不值!”

  是的,你一文不值,在你和你的妻子的吵闹中她不止十次地这么对你吼过。她知道你是多么平凡的一个人,知道你哪枚牙上有着虫洞,哪只鞋子夹了指头,还有痔疮,且三个外痔经常磨破,弄得满裤头的腥血,知道你有三天不刷牙的劣习,有吃饭时放屁的毛病。就是这样的一位妻子,你却是那样地感激她,热爱她,你在她的欢笑中耍娇,在她的叹息中计划米面油盐酱醋的开销,在她的唠唠不休的嘟囔中发怒。当每一个夜晚来临,你关了窗子,收了晾着的孩子的尿布,封了火炉,取了便盆,关门熄灯,将帽子大衣鞋子袜子和裤头一齐丢在沙发上然后溜进那个热烘烘的被窝去时,你说,我现在不是名人了,亲爱的……


朋友

  朋友是磁石吸来的铁片儿、钉子、螺丝帽和小别针,只要愿意,从俗世上的任何尘土里都能吸来。现在,街上的小青年有江湖义气,喜欢把朋友的关系叫“铁哥们”,第一次听到这么说,以为是铁焊了那种牢不可破,但一想,磁石吸的就是关于铁的东西呀。这些东西,有的用力甩甩就掉了,有的怎么也甩不掉,可你没了磁性它们就全没有喽!昨天夜里,端了盆热水在凉台上洗脚,天上一个月亮,盆水里也有一个月亮,突然想到这就是朋友吗。

  我在乡下的时候,有过许多朋友,至今二十年过去,来往的还有一二,八九皆已记不起姓名,却时常怀念一位已经死去的朋友。我个子低,打篮球时他肯传球给我,我们就成了朋友,数年间形影不离。后来分手,是为着从树上摘下一堆桑葚,说好一人吃一半的,我去洗手时他吃了他的一半,又吃了我的一半的一半。那时人穷,吃是第一重要的。现在是过城里人的日子,人与人见面再不问“吃过了吗”的话。在名与利的奋斗中,我又有了相当多的朋友,但也在奋斗名与利的过程中,我的朋友变换如四季。……走的走,来的来,你面前总有几张板凳,板凳总没空过。我做过大概的统计,有危难时护佑过我的朋友,有贫困时周济过我的朋友,有帮我处理过鸡零狗碎事的朋友,有利用过我又反过来踹我一脚的朋友,有诬陷过我的朋友,有加盐加醋传播过我不该传播的隐私而给我制造了巨大的麻烦的朋友。成我事的是我的朋友,坏我事的也是我的朋友。有的人认为我没有用了不再前来,有些人我看着恶心了主动与他断交,但难处理的是那些帮我忙越帮越乱的人,是那些对我有过恩却又没完没了地向我讨人情的人。地球上人类最多,但你一生的交往最多的却不外乎方圆几里或十几里,朋友的圈子其实就是你人生的世界,你为名为利的奋斗历程就是朋友的好与恶的历史。有人说,我是最能交朋友的,殊不知我的相当多的时间却是被铁朋友占有,常常感觉里我是一条端上饭桌的鱼,你来捣一筷子,他来挖一勺子,我被他们吃剩下一副骨架。当我一个人坐在厕所的马桶上独自享受清静的时候,我想象坐监狱是美好的,当然是坐单人号子。但有一次我独自化名去住了医院,只和戴了口罩的大夫护士见面,病床的号码就是我的一切,我却再也熬不下一个月,第二十七天里翻院墙回家给所有的朋友打电话。也就有人说啦:你最大的不幸就是不会交友。这我便不同意了,我的朋友中是有相当一些人令我吃尽了苦头,但更多的朋友是让我欣慰和自豪的。过去的一个故事讲,有人得了病去看医生,正好两个医生一条街住着,他看见一家医生门前鬼特别多,认为这医生必是医术不高,把那么多人医死了,就去门前只有两个鬼的另一位医生家看病,结果病没有治好。旁边人推荐他去鬼多的那家医生看病,他说那家门口鬼多这家门口鬼少,旁边人说,那家医生看过万人病,死鬼五十个,这家医生在你之前就只看过两个病人呀!我想,我恐怕是门前鬼多的那个医生。根据我的性情、职业、地位和环境,我的朋友可以归两大类:一类是生活关照型。人家给我办过事,比如买了煤,把煤一块一块搬上楼,家人病了找车去医院,介绍孩子入托。我当然也给人家办过事,写一幅字让他去巴结他的领导,画一张画让他去银行打通贷款的关节,出席他岳父的寿宴。或许人家帮我的多,或许我帮人家的多,但只要相互诚实,谁吃亏谁占便宜就无所谓,我们就是长朋友,久朋友。一类是精神交流型。具体事都干不来,只有一张八哥嘴,或是我慕他才,或是他慕我才,在一块谈文道艺,吃茶聊天。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把我的朋友看得非常重要,为此冷落了我的亲戚,甚至我的父母和妻子儿女,可我渐渐发现,一个人活着其实仅仅是一个人的事,生活关照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身上的每一个痣,不一定了解我的心,精神交流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的心,却又常常拂我的意。快乐来了,最快乐的是自己,苦难来了,最苦难的也是自己。

  然而我还是交朋友,朋友多多益善,孤独的灵魂在空荡的天空中游戈,但人之所以是人,有灵魂同时有身躯的皮囊,要生活就不能没有朋友,因为出了门,门外的路泥泞,树丛和墙根又有狗吠。

  西班牙有个毕加索,一生才大名大,朋友是很多的,有许多朋友似乎天生就是来扶助他的,但他经常换女人也换朋友。这样的人我们效法不来,而他说过一句话:朋友是走了的好。我对于曾经是我朋友后断交或疏远的那些人,时常想起来寒心,也时常想到他们的好处。如今倒坦然多了,因为当时寒心,是把朋友看成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殊不知朋友毕竟是朋友,朋友是春天的花,冬天就都没有了,朋友不一定是知己,知己不一定是朋友,知己也不一定总是人,他既然吃我,耗我,毁我,那又算得了什么呢?皇帝能养一国之众,我能给几个人好处呢?这么想想,就想到他们的好处了。

  今天上午,我又结识了一个新朋友,他向我诉苦说他的老婆工作在城郊外县,家人十多年不能团聚,让我写几幅字,他去贡献给人事部门的掌权人。我立即写了,他留下一罐清茶一条特级烟。待他一走,我就拨电话邀三四位旧的朋友来有福同享。这时候,我的朋友正骑了车子向我这儿赶来,我等等他们,却小小私心勃动,先自己沏一杯喝起,燃一支吸起,便忽然体会了真朋友是无言的牺牲,如这茶这烟,于是站在门口迎接喧哗到来的朋友而仰天嗬嗬大笑了。


说奉承

  奉承领袖是喊万岁,奉承女人是说漂亮,一般的人,称作同志的,老师的,师傅的,夸他是雷锋,这雷锋就帮你干许多你懒得干的琐碎杂事。人需要奉承,鬼也奠祀着安宁,打麻将不能怨牌臭,论形势今年要比去年好,给牛弹琴,牛都多下奶,渴了望梅,望梅果然止渴。

  每个人少不了有奉承,再是英雄,多么正直,最少他在恋爱时有奉承行为。一首歌词,是写少年追求一个牧羊女的,说:“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在拥挤的电车上看到有的乘客不慎踩了别的乘客的脚,如果是男人踩了男人的脚那就不得了,是丑女人踩了男人的脚那也不得了,但是个漂亮的女子踩的,被踩的男人反倒客气了:对不起,我把你的脚垫疼了!世上的女人如小贩筐里的桃子,被挑到底,也被卖到完,所以,女人是最多彩的风景,大到开天辟地,产生了人类,发生了战争,小到男人们有了羞耻去盖厕所。女人已敏感于奉承,也习惯了奉承,对女人最大的残酷不是服苦役,坐大牢,而是所有的男人都不去奉承。

  对于女人的奉承——我们可以继续说奉承话吧——并不是错误,它发乎于天性,出自于真诚的热爱美好。最多是我们听到那些奉承的话,看到那些奉承的事,背过身去轻轻窃笑。而不能忍受的,浑身要起鸡皮疙瘩,发麻的,是对一些并不发乎于真诚的奉承。有一位熟人,他不止一次地向我发过牢骚,批评他的领导未在位之前,是不学无术的,“他老婆都瞧不起他”,他说,“连老婆都瞧不起的男人,谁还瞧得起他呢?”可这样的人阴差阳错到了位上,却什么都懂了,任何门科的业务会议上,他都讲话,讲了话你就得记录,贯彻执行!以至于他们同伴之间讥讽,也是“你别精能得像咱领导!”可是,偏是这样的领导,我的那位熟人,在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上来奉承了:“我给咱头儿提个意见吧:你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你的身体难道是你个人的吗?不,是大家的,是集体的!”

  我曾参加过许多全国性的会议,出席者胸前都要戴贴着照片的证牌的,我偶然一次往一位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的证牌上看了一眼,看到的照片是四五十年前的她,于是留心,竟发现所有的老太太们的照片没一张是现时的。照片当然是自己提供的,老太太们都是名人,年轻时又都是美人,不愿意退出美的舞台是可以理解的,但已经鸡皮鹤首了还戴二三十岁的照片,这实在也太奉承自己了。也就在这次会上,我与一位写书的领导住隔壁,墙不隔音,我每天都能听到来访者对领导的头发、西服以及领导所著的叫《××××》的一本书的奉承。我静静地听,不敢笑,也不敢咳嗽,评价着奉承的高明与低下。大多是智商不高,唯有一日出现个口吃的声音,先是寒暄了一会儿,接着就沉默,接着就是要打破沉默的“啃儿”“啃儿”的笑,接着说:“我给你说件真真,真实的事。昨天我上,上街,两个人打打打架了,一个把一个打倒在地,在地上的要往起扑,头头一扬,一扬的。那人打了三三三拳,头往上扬,扬的,再用脚踢,头还是扬的,那人在地上摸摸砖,还是扬,正好旁边有个书书摊,捡了本书去头上一、一、一拍,头不扬了!你知道那是什什么书?是《××××》!”

  奉承是要得法的,会奉承的人都是语言大师。见秃头说聪明绝顶,坏一只眼是一目了然。某人长相像一个名人,要奉承,说你真像××,不如说××真像你。工会的主席姓王,王姓好呀,正写倒写都是王,如果说:你这王主席,长个小尾巴就好了!王字长了小尾巴成毛字。瞧这话说得多有水平!有人奉承就不得法,人总是要死的,你却不能祝寿时说,哎呀,离死又近了一年。领导去基层,可以说你亲自去考察呀!领导上厕所,怎么也不该说你亲自去尿呀!我害病住过院,有人来探视,说:听说你病了,我好难过,路上心里想,自古才子命短……他虽然称我是才子,可我正怕死,他说命短,我怎么高兴?有一度关于我的谣言颇多,甚至有了我的桃色新闻,一个人来安慰我,说:你那些事我听说了,真让我生气!名人嘛,有几个女人是应该的嘛,你千万不要往心上去!他这不是肯定了我的桃色新闻?!

  每一个生命之所以为生命,是有其自信和自尊的,一旦宁肯牺牲自己的自信与自尊去奉承,那就有了企图。企图可以硬取,刺刀见红,企图也可以软赚,奉承为事。寓言里的狐狸奉承乌鸦的嗓音好,是想得到乌鸦叼着的一块肉,说“站惯了”的奴才贾桂,是想早日做坐下的主子。善奉承的眼光雪亮,他决不肯奉承比他位低的,势小的。科长只能奉承处长,处长只能奉承局长,一级撵一级,只要有官之阶,人就往高处走。委屈者求的是全,忍小事者为的是大谋。人的生活中是需要一些虚幻的精神的,有人疼痛,相信止痛针,给注射些蒸馏水,就说是止痛药,那疼痛也就不疼痛了,被奉承的为了荣誉、利益乐于让他人奉承,待发觉给鸡送来了饲料却拿走了鸡蛋时,被奉承者才明白了奉承。

  当然,话有三说,巧说为妙,巧说不一定就是奉承,灶王爷之所以是人间普遍喜爱的神,是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也正因为灶王爷是没私利地言好事,降吉祥,灶王爷永远是灶王爷。看多了世间的奉承者和接受奉承者,有许多激愤,想想,人本身有私欲,社会又注重权与势,哪里又能消灭奉承者和接受奉承者?奉承换句话说是献媚,献媚就是送上女之色,是妓的行为,那么,既然有了妓,妓使许多人变成了嫖客,嫖客得性病就让他自受去吧。


说请客

  请客半日忙。大包小袋地从街上买着东西回来了,就操心自己的手艺,能否把一桌饭菜烹饪得有形有色有味,再是操心要请的客人会不会到来。今日真是个好日子!一切该按心愿的都按心愿进行了,送走客人,满屋狼藉,心身仍是不累的,立在房门口要给邻居家诉说:“他是×××呀!”×××总是有权有势或者有名的人。如果是男娶女嫁,孩子满月,老人过寿,以及分到了房子,评上了职称,请客是熟人来,把一个欢乐扩大成十个欢乐。可×××是何等人物,席好摆,客难请的。于是,请过了客的夫妇在这个晚上吃残汤剩水时,一个在说:“我真怕他不来的。”一个在说:“他总算是吃过咱们的了!”拿上等的饭菜给人家吃了,似乎那饭菜是多余的,像门口的垃圾,垃圾车来拉走了,就得感谢呀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坐轿的就有抬轿的,有想瞌睡的就有递枕头的,有人请吃,有人吃请,这如同狗吃得那么多狗不下蛋,鸡虽然刨着吃,蛋却一天一个,鸡就是下蛋的品种嘛!请吃和吃请,都是一个吃字,人活着当然不是为了吃,但吃是活着的一个过程,人乐趣于所有事情的过程。在西方,社会靠金钱和法律维系,中国有时候讲究权势和人情,一切又都表现在吃。最早的握手起源于人与人的不信任,在普遍没有吃的时候,你冒着生命危险捕获到食物让我吃,这岂能不让我感动?当我们看见母鸡辛辛苦苦啄死了一条蜈蚣,锐声叫唤着小鸡来吃,就想到最初请客也就是这样吧。

  最初的请客是一种抚养或贡献,而现在的请客有些则沦落到一种公关,除了给神像,再也没有贡献,抚养自己孩子也为着防老,雷锋没有了,虽然那个雷锋还有厚厚的日记要记下一切。请客就请吧,帖子越来越精美,言语越说越诚恳,几乎如善男信女朝山拜佛,如面对了现场发功的气功大师,闭目屏息,迎掌端坐。但是,十分讲究虔诚的信徒们其实是何等自私的人们,他们虔诚的目的只是索取!请客者大多是有求于别人,或者在求人前,或者在求人后,深谋的还有个早些渗渠,短见的只要个立竿见影,吃一次饭当然是送蝇头以图牛头。我们常常会看到有不得不请客的人家请过客了,仍一脸无声的笑,拉拉扯扯地,一边送客走,一边要说:哎呀,天还早的,多坐会儿嘛!心里想的是“客走主人安,跳蚤蹦了狗喜欢”。若请吃了事未办成,吃过这一次再不会有第二次,这一次也是“权当喂了狗啦!”吃请的呢,有帮了你的,就等着你有什么表示,连一顿饭也不请吗?或许也知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他家里并不缺一顿吃的,吃请是一种身份和荣誉呀。有的人却是吃请吃烦了,饭菜是人家的,肠胃是自己的,花时间,穷应酬,说免了免了,会给帮忙的。但不吃人家不相信,这饭是一种凭证,吃吧,实在是把自己做了人质,把肚子做了坟墓,一股脑儿地埋葬那些鸡鱼猪羊的尸体了。

  一个多么会吃的民族,并且自诩吃出了一种灿烂的文化,可请吃的和吃请的哪里又会明白,人是离不得吃的,吃食的不同却要改变人的品种的。秃隼之所以形容恶丑、性情暴戾,秃隼的食物是腐肉,凤凰吃的是洁莲之果,清竹之实,凤凰才气质高贵,美丽绝伦。人对食品有好有恶,和尚没有不高古的,酒鬼没有不丧德的,湖南人吃辣多革命,山西人吃醋少铺张,请吃者什么都让你吃,吃请者有什么吃什么,凡是胃囊什么食物都能盛的,少悟性,乏技艺,只能平庸,只能什么也干不了,去干一般的官儿,只能肥头大耳。肥头大耳又容易是什么呢?鱼就是为了吃,吃下了钓钩,狐狸就是为了皮毛美丽的那点荣誉,死亡于猎人的枪口。

  说请客,社会上相当多的聪明能干之人其实是善请客而已,而被请者又有哪一个是讨妇乞儿?为请客如何费尽心机,赴吃请又怎样丑态百出,这其中生动的例子,随便在任何地方稍加留意,就能看到和听到,令人捧腹一笑。笑过了却一想,在目下的中国,如同城市人每人都有一辆自行车一样,我们每一个人,或许没有被吃请过,却谁是没有请吃过呢?笑别人就笑自己吧,骂别人就骂自己吧。那么,我们会说,我们这算什么呀?吃请还不是大吃请,请吃还不是大请吃,全中国最有名的吃请者只有一个,他就是那个钟馗。

  是的,是钟馗。请吃就请钟馗,吃请就吃小鬼。


说花钱

  中国传统的文化里,有一路子是善于吹的,如某些中医大夫,如气功师,街头摆摊卜卦的,酒桌上的饮者,路灯下拥簇着的一堆博弈人和观弈人,一分的本事吹成了十二分的能耐,连破棉袄里扪出一颗虱来,也是珍养的,有双眼皮的俊。依我们的经验,凡是太显山露水的,都不足怕,一个小孩子在街上说他是×××大人物,由他说去,谁信呢?人不信,鬼也不信。先前的年里,戴口罩很卫生,很文明,许多人脖子上吊着白系儿,口罩却掖在衣服里,就为着露出那白系儿。后来又兴墨镜,也并不戴的,或者高高架在脑门上,或者将一只镜腿儿挂在胸前衣扣上。而现在却是行立坐卧什么也不带的,带大哥大,越是人多广众,越是大呼小叫地对讲。——这些都是要显示身份的,显示有钱的,却也暴露了轻薄和贫相。金口玉言的只能是皇帝而不是补了金牙的人,浑身上下皆是名牌的服饰的没有一个是名家贵族,领兵打仗了大半生的毛泽东主席从不带一刀一枪,亿万富翁大概也不会有个精美的钱夹装在身上。

  越不是艺术家的人,其做派越像艺术家;越是没钱的人,越是要做出是有钱的主儿。说句好话,钱是不能说就证明一切,但也不能说钱就不是一种价值的证明,说难听点,还是怕旁人看不起。过日子的秉性是,过不好,受耻笑,过好了,遭嫉妒。豪华宾馆的门口总竖着牌子写着:“衣着不整,不得入内”,所谓不整者,其实是不华丽的衣着,虽然世上有凡人的邋遢是肮脏、名流的邋遢是不修边幅之说,但常常有不修边幅的名流在旁人说出名姓后接待者的脸面方由冷清到生动。于是,那些不失漂亮的女子,精致的手袋里塞满了卫生纸,她们不敢进澡堂,剥了华丽的外套,得缩身捂住破旧不堪的内衣,锃亮的高跟皮鞋不能脱,袜子被脚趾捅出个洞。她们得赶快谈恋爱,谈恋爱了,去花男朋友的钱,或者不结婚,或者结了婚搞婚外恋,傍大款,今天猎住这个,明日瞄准了那位,藤缠树,树有多高,藤有多高,男人们“下海”在水里扑腾,她们“下海”了,在男人的船上。社会越来越发展到以法律和金钱维系,有定数的钱就在世上流通,聚聚散散,来来往往,人就在钱上穷富沉浮。若将每一张钞票当一部小说来读,都有一段传奇的吧。

  如果平静地来讲,现在可爱的倒不是那些年轻的女子了,老太太更显得真实、本质,做小市民有小市民的味:头梳得油光光的去菜市,问过了这一摊位的价格,又去问那一摊位的价格,仰头看天,低首数钱,为一分两分与摊主争吵,要揭发呀要告状呀地瞧摊主的秤星秤锤,剥菜叶子,掐葱根,末了要走了还随手捏去几棵豆芽。年轻的女子在市民里仍有个“小”字,行为做事却要充大。越是小,越怕人说小,如日本偏自称大日本帝国,一个长江口上的滩城偏要叫作大上海。

  依一般的家庭,能花钱的都是女人,女人在家庭有没有地位就看是否掌握花钱的权力,如今的“气管炎”日益增多,是丈夫们越来越多地失去了经济的独立。事实是,真正的男人是不花钱的。日本的一位首相说过,好男人出门在外身上只装十元钱。他有能力去挣钱,挣了钱就让女人去花吧,看着女人去花钱,是把烦琐的家庭日常安排之任交她去完成了。即使女人们将钱花在衣着上、脸面上,那更是男人的快乐,试想,一个人被他救过命又救过另外人的命,他是从内心深处不愿常见到恩人而企望被救过的那人常出现在他面前的。不管如何地否认和掩饰,今日的社会还是以男人为中心的社会,女人——如张爱玲所说——即使往前奔跑,前面遇到的还是男人。所以,有了自己钱的,做了强人的女人,实指望一切要主动,却一切皆不主动,尤其是爱情。

  钱的属性既然是流通的,钱就如人身上的垢痂,人又是泥捏的,洗了生,生了洗。李白说,千金散去还复来。守财奴全是没钱的。人没钱不行,而有人挣得钱多,有人挣得钱少,表面上似乎是能力的大小,实则是人的品种所致。蚂蚁中有配种的蚁王,有工蚁,也有兵蚁;狗不下蛋,鸡却下蛋,不让鸡下蛋鸡就憋死。百行百业,人生来各归其位,生命是不分贵贱和轻微的。钱对于我们来说,来者不拒,去者不惜,花多花少皆不受累,何况每个人不会穷到没有一分钱(没有一分钱的是死了的人),每个人更不会聚积所有的钱。钱过多了,钱就不属于自己,钱如空气如水,人只长着两个鼻孔一张嘴的。如果这样了,我们就可以笑那些穷得只剩下钱的人,笑那些没钱而猴急的人,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去完成各自生存的意义了。古人讲“安贫乐道”,并不是一种无奈后的放达和贫穷的幽默,“安贫”实在是对钱产生出的浮躁之所戒,“乐道”则更是对满园生命的伟大呼唤。


长舌男

一、说车

  小时在乡下什么都不怕的,怕狼——炎天晌候有狼就坐在麦田埂上嚎,嚎如哭妇,诱吃过好多人——以至于夏夜在场畔睡凉席,胖的嫩的孩子全被大人们围着。过去了三十年,狼却没有了,这简直是个奇怪的现象!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上,我碰着了从乡下进城来的一个小儿要求着他的爷爷去动物园(爷爷脸上有一道难看的疤,一看就曾是狼挖脸),小儿说:我要看狼!爷爷说:看狼去,几十年我也没见过了,怪……

  有狼的时候,人有危机,人不寂寞,突然间发觉没有了狼,人倒活得不重要了似的。

  一老一少肯定没有修炼过气功,若是开发了天眼,就会发现,狼其实仍是存在,而且越来越多地集中到了城里。街面上一辆接一辆呼啸往来的汽车,不是全附着了狼的灵魂,每天都有人被“吃”掉的吗?试想想,如果说现在芸芸众生中的许多人穿上了各类皮革的衣服,这许多人是牛羊猪鸡托生上世,那么更有人在拥有了公配的或自购的汽车,这便为随着牛羊猪鸡而来的狼了。可是,有多少人知道我们在城市里生活着是与狼共舞,倒很多很多的人还一心热羡着奋斗着有一辆供享的汽车来显示自己的价值!

  这是一种可哀的事,也是上帝冥冥之中安排着生态平衡。狼始终在威胁着人。现代城市越来越发展,狼的灵魂不仅附在了汽车上,而且人本身就存在着几分狼气。

  我告诉那老少爷孙不必去动物园的,动物园的狼已经不是狼了。小儿问我为什么。这傻孩子,他还不懂城市,孩子你见过城市的猫吗,不逮老鼠的猫还算是猫吗?

二、说铃

  晓平告诉我:凡是城里人,没有不配有一辆自行车的,每一辆自行车没有不装有一颗铃的。对,这铃就是每个人的声。铃都在街上响,响着说:让路,让路!都要求让路,结果都在路上拥挤。人人都想有自己的声,声混浮起来,无字无节,成了噪音。

  经常有人把铃就丢了。丢了铃就丢了声。

  似乎丢铃的人很多。

  冷静一想,我的铃突然不见了,我怎么能没有声呢?我于是在停车处摘下你的铃装在我的车上,你的铃不见了,你又摘下他的铃,摘来摘去,又摘去摘来,其实整个城里只是丢失了一颗铃。

  或许,最初丢失的那颗铃是一个孩子干的,孩子偶然好奇,摘下来在里面和尿泥玩,玩毕了,一扬手扔到城河壕的污水里去了。

三、说你

  我哪里还是我?虽然没有移植过别人的心肺脾肾,甚至也没有换皮美容,却吃过了多少猪肉、牛肉、羊肉、鸡肉,吃啥补啥,我常常怀疑胳膊上的那片肉是猪的了,脚上的那张皮是鸡的了。尤其患过了多年的病,曾经输过血,喝过成十个胎盘制成的糊状饮品,我就感觉我不是一个人,是合众体,从太阳光下走过,总恍惚着影子也是重叠了。每天晚上,梦是特别地多,境界中人都无序,忽而将至,忽而即逝,情节繁复,转换自如,醒来就发怔,我所有的灵魂一起在做梦了?周围的人开始在议论我,说我变了,性格越来越怪异,行为已无法捉摸,原本某件事我完全可以干得了的,可我干不了,怎样努力也干不了,而某件事大家都认为我干不了的,我却轻而易举地干了!谨慎时,树影子落在地上,我都要跳过去,以为那是个坑;狂放了,肆无忌惮,得意忘形。突然见谁都怕,婴儿当道也退避三舍,突然明明知道手里拿着鸡蛋,却和石头去碰,家里人也唠叨了,在外有说有笑,一进门怎么就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这怪我吗,我还是我吗?我不是了我,我还说什么,能说得清吗?我连我也无法把握,人是一呼一吸而生存的,怎么吃饭说话时不感觉我还在呼吸?我一天天长高了,什么时候长的?夜里躺在床上,是哪一时哪一刻在睡着了?坐在那里,其实在走着,因为地球在动。太阳出来了,昨天的太阳绝不是今天的太阳。练什么气功,谁不就在大气层里?土是黄的,为什么长出的辣子是红、菠菜是绿?思维一会升到天上,一会又坠到深渊,想念无数的人,却没有具体的眉眼,如对着坍废的墙根,看腐蚀斑驳的痕迹,出现了各种景象各色人等。常常口里叼着烟斗到处寻找烟斗,正朗诵“给我一个杠杆吧,我会撬起地球”,而走到自家门口,拿了钥匙去开锁,才懊丧在偌大的世界里能拨动的仅仅是自己家锁的一个小孔。我不得不让我变,而且继续会变下去,更多的人不认识我了,我自己也难以认识我,苦恼的是名字依旧。我悔我吃过各种草的种子,如麦如稻如谷,吃过猪牛羊鸡,甚至蛇、蝎、龟和螃蟹,恨我患什么病呀,输他人的血,喝他人的胎盘,如果我是纯粹的我,我忠诚若狗,温媚如猫,愿意受人的正常的幸福和烦恼,可现在,我人非人,兽非兽,物非物!我的眼里溢满了委屈和哀伤的泪水,我只有这样活下去了。所以,我说,谁也不要理我,让我的乌合之众的灵魂去放逐吧,如果要认识我,等过三十年、四十年,某一日我死了,或许火化,高高的炼尸炉的烟囱里会冒出各种颜色的烟来,有一股清正之气,那才是我;或许土埋,坟墓上会长出许多花来,有一株散发幽香的,那才是我。而现在,我不是了真我,怨恨就怨恨吧,责怪就责怪吧,怨恨和责怪的是猪,是牛,是羊,是鸡。还有,悄悄地说吧,我输过的血保不准正是你卖出的血,喝过的胎盘饮品保不准也正是你的。


关于父子

  一个儿子酷像他的父亲,旁人看起来很滑稽,做父亲的就要得意了,世界上有了一个小小的自己的复制品,时时对着欣赏,如镜中的花水中的月,这无疑比仅仅是个儿子自豪得多。我们常遇到这样的事,一个朋友已经去世几十年了,忽一日早上又见着了他,忍不住就叫了他的名字,当然知道这是他的儿子,但能不由此而企羡起这一种生生不灭永存于世的境界吗?

  做父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儿子像蛇蜕皮一样的始终是自己,但儿子却相当多的愿意蝉在蜕壳时的裂变。一个朋友给我说,他的儿子小时候最高兴的是让他牵了逛大街,现在才读小学三年级,就不愿意同他一块出门了,因为嫌他胖得难看。如果父亲是一个官员或者名人,即就不是官员和名人却模样英俊,虽然不会发生像我的朋友那样的悲剧,但做儿子的绝不会爱自己的父亲,就是爱,爱里亲的成分则少,属的成分要多。

  中国的传统里,有“严父慈母”之说,所以在初为人父时可以对任何事情宽容放任,对儿子却一派严厉,少言语,多板脸,动辄就吼叫挥拳,我们在每一个家庭都能听到对儿子以“匪”字来下评语和“小心熟了你的皮”的警告。他们常要把在外边的怄气回家来发泄到儿子身上,如受了领导的压制,挨了同事的排挤,甚至丢了一把钥匙,输了一盘棋。儿子在那时没力气回打,又没多少词汇能骂,经济不独立,逃出家去更得饿死,除了承接打骂外唯独是哭,但常常还是不准哭,也就不敢再哭。偶尔对儿子亲热了,原因还多是自己有了什么喜事,要把一个喜事让儿子酝酿扩大成两个喜事。在整个的少年,儿子能随便呼喊国家主席的小名,却不敢悄声说出父亲的大号的,我的邻居名叫“张有余”,他的儿子就从不说出“鱼”来,饭桌上吃鱼就只好说“吃蛤蟆”,于是小儿骂仗,只要说出对方父亲的名字就算是恶毒的大骂了。可是每一个人的经验里,却都在记忆的深处牢记着一次父亲严打的历史,耿耿于怀,到晚年说出来,仍愤愤不平的。所以在乡下,甚至在目下的城市,儿子从来不愿同父亲待在一起,他们往往是相对无言。我们总是发现着父亲对儿子的评价不准,差不多是“呆”“痴相”,以至儿子成就了事业甚或是名人,他还是惊疑不信。

  儿子稍稍独立,儿子与父亲的意见就不统一了,愈是与父亲相悖,这儿子就愈是优秀人物。许多史书上已经记载了儿子为了皇位囚禁和弑杀了父亲的事实,即是一个最贫贱的乡里穷儿子,对父亲于某种利益上也“大逆不道”起来了。我曾在一个山村看见过一个儿子哭父亲丧的场面,他泪水汪洋地哭:“大(爸)呀,谁再和你娃争嘴呀?不吃饭咱们是父子,一吃饭咱们就是对头啊!”儿子这么痛哭当然也算个孝子,但他说的哪一句又不是实话呢?

  可以说,儿子与父亲的矛盾是从儿子一出世就有了,他首先是父亲的妻子的爱心转移,再就是向你讨吃讨喝以至意见相悖惹你生气,最后又亲手将父亲埋葬。有这样个笑话,说是一个老父在哄孙子吃奶时竟把媳妇的奶头示范性地吮了一口,儿子大为不满,与老父论理,可见儿子是不让其父的,但老父呢,更有一腔积愤,说:“你吮了我老婆三年奶头,我还没寻你事哩,我吮你老婆一口奶头你就凶了?”古语讲男当十二替父志,儿子从十二岁起父亲就慢慢衰退了,所以做父亲的从小严打儿子,这恐怕是冥冥之中的一种人之生命本源里的嫉妒意识。若以此推想,女人的伟大就在于从中调和父与子的矛盾了,世界上如果只有大男人和小男人,其实就是凶残的野兽,上帝将女人分为老女人和小女人派下来就是要掌管这些男人的。

  只有在儿子开始做了父亲,这父亲才有觉悟对自己的父亲好起来,可以与父亲在一条凳子上坐下,可以跷二郎腿,共同地吸一锅烟,共同拔下巴上的胡须。但是,做父亲的在已经丧失了一个男人在家中的真正权势后,对于儿子的能促膝相谈的态度却很有了几分苦楚,或许明白这如同一个得胜的将军盛情款待一个败将只能显得人家的宽大为怀一样,儿子的恭敬即使出自真诚,父亲在本能的潜意识里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于是他开始钟爱起孙子了。这种转变皆是不经意的,不易被清醒察觉的,这似乎像北方人阳气重而喜食状若阴器的麦子,南方人阴气盛而喜食形若阳具的大米一样。也不妨走访一下,家有美妻艳女的人家谁个善于经营花卉盆景吗?有养猫癖的男人哪一个又是满意着他的家妻呢?父亲钟爱起了孙子,便与孙子没有辈分,嬉闹无序,孙子可以嘲笑他的爱吃爆豆却没牙咬动的嘴,在厕所比试谁尿得远,自然是爷爷尿湿了鞋而被孙子拔一根胡子来惩罚了。他们同辈人在一块,如同婆婆们在一块数说儿媳一样数说儿子的不是,完全变成了长舌男,只有孙子来,最喜欢的也最能表现亲近的是动手去摸孙子的“小雀雀”。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且不说这里边有多少人生的深沉的感慨、失望和向往,但现在一见孩子就要去摸简直是唯一的逗乐了。有时手伸了过去时才发现是个女孩,手忙停住,又不能暴露尴尬窘相,手就从下而上画了一弧,变成一种理头发的动作,最后摸到了自己后脑勺上,在这一瞬间感叹自己老了,头发全稀落殆尽了。这样的场面,往往使做儿子的感到了悲凉,在孙子不成体统地与爷爷戏谑中就要打发自己的儿子,但父亲却在这一刻里凶如老狼,开始无以复加地骂儿子,把积聚于肚子里的所所有有的不满全要骂出来,直骂个天昏地暗。

  但爷爷对孙子不论怎样地好,孙子却是不记恩的。孙子在初为人儿时实在也是贱物,他放着是爷爷的心肝不领情而偏要做父亲的扁桃体,于父亲是多余的一丸肉,又替父亲抵抗着身上的病毒。孙子没有一个永远记着他的爷爷的,由此,有人强调要生男孩能延续家脉的学说就值得可笑了。试问,谁能记得他的先人是什么模样又叫什么名字呢?最了不得的是四世同堂能知道他的爷爷、老爷爷罢了,那么,既然后人连老老爷爷都不知何人,那老老爷爷的那一辈人一个有男孩传脉,一个没男孩传脉,价值不是一样的吗?话又说回来,要你传种接脉你明白这其中的玄秘吗?这正如吃饭是繁重的活计,不但要吃,吃的要耕要种要收要磨,吃时要咬要嚼要消化要拉泄,要你完成这一系列任务就生一个食之欲给你,生育是繁苦的劳作,要性交要怀胎要生产要养活,要你完成这一系列任务就生一个性之欲给你,原来上帝在造人时玩的是让人占小利吃大亏的伎俩!而生育比吃饭更繁重辛劳,故有了一种欲之快乐后还要再加一种不能断香火的意识,于是,人就这么傻乎乎地自鸣其乐地繁衍着。唉唉,这话让我该怎么个说呀,还是只说关于父子的话吧。

  我说,作为男人的一生,是儿子也是父亲,前半生儿子是父亲的影子,后半生父亲是儿子的影子。前半生儿子对父亲不满,后半生父亲对儿子不满,这如婆婆和媳妇的关系,一代一代的媳妇都在埋怨婆婆,你也是媳妇你也是婆婆你埋怨你自己。我有时想,为什么上帝不让父亲永远是父亲,儿子永远是儿子,人数永远是固定着,儿子那就甘为人儿地永远安分了呢?但上帝偏不这样,一定是认为这样一直不死地下去虽父子没了矛盾而父与父的矛盾就又太多了,所以就要重换一层人,可是人换一层还是不好又换,就反反复复换了下来。那么,换来换去还是这些人了!可不是吗,如果不停生人死人,人死后灵魂据说又不灭,那这个世界里到处该是幽魂了,我们抬脚动手就要碰撞他们或者他们碰撞了我们。不是的,绝不是这样的,一定还是那些有数的人在换着而重新排列罢了。记得有一个理论是说世上的有些东西并不存在着什么优劣,而质量的秘诀全在于秩序排列,石墨和金刚石其构成的分子相同,而排列的秩序不一,质量截然两样。聪明人和蠢笨人之所以聪明蠢笨也在于细胞排列的秩序不同。哦,不是有许多英雄和盗匪在被枪杀时大叫“二十年又一个×××”吗?这英雄和盗匪可能是看透了人的玄机的。所以我认为一代一代的人是上帝在一次次重新排列了推到世界上来的,如果认为那怎么现在比过去人多,也一定是仅仅将原有的人分劈开来,各占性格的一个侧面一个特点罢了,那么你曾经是我的父亲,我的儿子何尝又不会是你,父亲和儿子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明白了这一点多好呀,现时为人父的你还能再专制你的儿子吗?现时为人儿的你还能再怨恨现时你的父亲吗?不,不,还是民主、和平、仁爱地活着这一世人的为好,好!


说孩子

  和女人在一起,最好不要提起她的孩子——一个家庭组合十年,爱情就老了,剩下的只是日子,日子里只是孩子,把鸡毛当令箭,不该激动的事激动,别人不夸自家夸。——她会全不顾你的厌烦和疲劳,没句号地要说下去。人的心是一辈一辈往下疼的,如摆砖溜儿,一块砖撞倒一块砖,不停地撞下去。我曾经问过许多人,你知道你娘的名字吗?回答是必然的。知道你奶奶的名字吗?一半人点头。知道你老奶奶的名字吗?几乎无人肯定。我就想,真可怜,人过四代,就不清楚根在何处,世上多少夫妇为“续香火”费了天大周折,实际上是毫无意义!全然地拒绝生育,当然是对人类的不负责任,但除过那些一定要生儿生女,一定要生儿不生女的人外,现代社会里的夫妇要孩子纯粹是一种精神的需要,有个乐趣,如饲猫饲狗,或许为了维系家庭。一个女人曾对我说,夫妻是衣服的两片襟,没有孩子就没有纽扣啊!

  有了孩子,谁都希望孩子小时候乖,长大了有出息。结婚生育,原来是极自然的事,瓜熟蒂落,草大结籽,现在把生儿育女看得不得了了,照仪器呀,吃保胎药呀,听音乐看画报胎教呀,提前去医院,羊水未破就呼天喊地,结果十个有八个难产,八个有七个产后无奶。十三年前我在乡下,隔壁的女人有三个孩子,又有了第四个,是从田地里回来坐在灶前烧火,觉得要生了,孩子生在灶前麦草里。待到婴儿啼哭,四邻的老太太赶去,孩子已收拾了在炕上,饭也煮熟,那女人说:“这有啥?生娃像大便一样的嘛!”孩子生多了,生一个是养,生两个三个也是养,不见得痴与呆,脑子里进了水,反倒难产的,做了剖宫产的孩子,性情古怪暴戾,人是胎生的,人出世就要走“人门”,不走“人门”,上帝是不管后果的。

  我长久地生活在北方,最愤慨的是有相当多的人为一个小小的官位尔虞我诈,钩心斗角,到位上了,又腐败无能,敷衍下级,巴结上司,没有起码的谋政道德,后来去南方了几趟,接触了许多官员,他们在位一心想干一番事业,结果也都干得有声有色。究其原因,他们说,不怕丢官,丢了官我就去做生意,收入比现在还强哩!这是体制和社会环境所致。如今对儿女的教育何尝有点不像北方干部对待官职的态度呢?人口越来越多,传统的就业观念又十分严重,做父母的全盼望孩子出人头地,就闹出许多畸形的事体来。有人以教孩子背唐诗为荣耀,家有客人,就呼出小儿,一首一首闭了眼睛往下背。但我从没见过小时能背十首唐诗的“神童”长大成了有作为的人。有人省吃俭用地买钢琴呀,买绘画的颜料笔纸呀,用金钱加拳头要培养个音乐家和画家,结果只能培养出一大批挣便宜钱的半通不通的“辅导”。社会是各色人等组成的,是什么神就归什么位,父母生育儿女,生下来、养活到大,施之于正常的教育就完成了责任,而硬要是河不让流,盛方缸里让成方,装圆盆中让成圆,没有不徒劳的,如果人人都是撒切尔夫人,人人都是艺术家,这个世界将是多么可怕!接触这样的大人们多了,就会发现,愈是这般强烈地要培养儿女的人,这人愈是活得平庸。他自己活得没有自信了,就将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这行为应该是自私和残酷,是转嫁灾难。试想,你自己都是那样,还苛刻地要求儿女,儿女会怎么看你?儿女的生命是属于儿女的,不必担心没有你的设计儿女就一事无成,相反,生命是不能承受过轻和过重的,教给了他做人的起码道德和奋斗的精神,有正规的学校传授知识和技能,更有社会的大学校传授人生的经验,每一个生命自然而然地会发出自己灿烂的光芒的。

  如果是作小说,作家们懂得所谓的情节是人物性格的发展,而活人,性格就是命运。曾经流行过一种测验法,即让你随口说出三个动物来,每个动物又以最少三个词来比喻,第一个动物的比喻词便是你的自我感觉,第二个动物的比喻词是别人对你的看法,第三个动物的比喻词是原本的你。我测过百余人,发觉自我感觉不管如何变化,总超不出两类,一是良好,如龙,是飞腾的龙,威严的龙,美丽的龙;一是喋喋抱怨,如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的牛,一生辛勤的牛,为人耕作的牛。可以说,人是很难认识自己的,这如眼睛看不见眼睛一样。但认识自己,设计自己却是人至关重要的事!天才不是三百年才出现一个两个的,天才是每个人都存在的,关键是是否发现自己身上的天才。遗憾的是很多很多的人至死没有发现和发展自己的天才潜能,所以,伟大的人物总是少,众生才芸芸。

  我也是一个父亲,我也为我的独生女儿焦虑过,生气过,甚至责骂过;也曾想,我的孩子如果一生下来就有我当时的思维和见解多好啊。为什么我从一学起,好容易学些文化了,我却一天天老起来,我的孩子又是从一学起?!但当我慢慢产生了我的观点后,我不再以我的意志去塑造孩子,只要求她有坚忍不拔的精神,只强调和引导她从小干什么事情都必须有兴趣,譬如踢沙包,你就尽情地去踢,画图画,你就随心所欲地画。我反对要去做什么“家”,你首先做人,做普通的人。继承了我的秉性,孩子胆小,我的亲戚们让孩子在外要刚硬,谁敢打你你就打他。我说,社会毕竟不是整日打架的社会,学得那么刚硬还像个女孩子吗?小不忍到底要坏大谋的。

  我对待儿女的观点,是会被相当多的人反对的,或许将永远落下不称职的父亲的声名。我虽然常常看着小学生、中学生不分昼夜地在书桌前用功,心中充满了悲哀——大人们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消极怠工,却把恶果转嫁于孩子——但我也得让女儿去做作业,去复习,去拿回考试的高分。我现在唯一能做到的,是不能忍受着一些女人向我讲述她为孩子设想的伟大而美丽的前景,她不停地在说,使用着连续的逗号,好不容易出现一个句号了,我得赶紧就说:“哎呀,差点忘了,××要我回个电话的!”我得逃避,我终于学会了逃避。


说房子

  人活在世上需要房子,人死了也需要房子,乡下的要做棺、拱墓,城里的有骨灰盒。其实,人是从泥土里来的,最后又化为泥土,任何形式的房子,生前死后,装什么呢?

  有一个字,囚,是人被四周围住了。房子是囚人的,人寻房子,自己把自己囚起来,这有点像投案自首。

  过去的地主富农,买房买地,现在一般的农民省吃俭用,第一个建设就是盖房,活着没有盖所房子,好像一个总统没有治理好国家一样,很丢人的。时下的房地产很热,大款们也是广置房产,都要囚,囚了自己,还要给子子孙孙都有囚的地方。

  为了房子,人间闹了多少悲剧:因没房女朋友告吹了;三代同室,以帘相隔,夫妻不能早睡,睡下不敢发声,生出性的冷淡和阳痿;单位里,一年盖楼,三年分楼,好同事成了乌眼鸡似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与分房不公的领导鱼死网破。

  人为什么都要自个儿寻囚呢?没有可以关了门、掩了窗,与相好谈恋爱的房子,那么到树林子去,在山坡上,在洁净鹅卵石的河滩,上有明月,近有清风,水波不兴,野花幽香,这么好的环境只有放肆了爱才不辜负。可是,没有个房子,哪里都是你的,哪里又岂能是你的?雁过长空无痕,春梦醒来没影,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属于你,就是这房子里的空间归你。砰地推开,砰地关上,可以在里边四脚拉叉地躺着抽烟,可以伏在沙发上喘息;沏一壶茶品品清寂,没有书记和警察,叱责老婆和孩子。和尚没有家,也还有个庙。

  人就是有这么个坏毛病,自由的时候想着囚,囚了又想到自由。现在有些人房子有几幢数套,一套里有多厨多厕,却向往没墙没顶的大自然,十天半月就去山地野外游览,穿宽鞋,过草地,吃大锅,放响屁,放浪一下形骸。没房子的,走到公共厕所都在暗暗设计:这房子若归我了,床放在哪儿好,灶安在哪儿好。人都被上帝分配在地球上,地球又有引力,否则,在某个早晨,人都会突然飞掉。

  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房子的,是一室的或者两室三室的——人什么都不怕,人是怕人,所以用房子隔开,家是一人或数人被房子囚起来。一个村寨有村寨墙,一个城有城墙。人生的日子整齐分割为四季一年,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每人每家的居住就如同将一把草药塞进药铺药柜的一个格屉一个格屉里,有门牌号码,以数字固定了——《易经》就是这么研究人的,产生了定数之说。人逃不出为自己规定的数字的。

  有了房子,如鸟停在了枝头,即使四处漂泊,即使心还去流浪,那口锅有地方,床有地方,心里吃了秤锤般地实在。因此不论是乡下还是闹市,没有人走错过家门,最要看重的是他家的钥匙。有家就有了私产和私心,以前有些农民出门在外,要拉屎都要憋着跑回去,拉在他家的茅坑里,憋不住的,拉下来也用石头溅飞,不能让别人捡拾去。而工厂的工人,也有人有了每天要带些厂里的幺小零碎回家的瘾,如钳子呀,铁丝呀,钉子呀,实在想不出拿什么了,吃过饭的饭盒里也要装些水泥灰。房间里,随心所欲地布置了,在外做什么职业,在内就表现什么风格,或者在外得不到的,在内就要补上。官人们的座椅大,躺椅长,桌上有两副眼镜,看报纸一副,看人一副,墙上要有大的地图,书架里有领袖的装帧豪华的文集。款人们的房间里英文字母最多,以钱币叠成的菠萝挂在墙上,有一个壁橱是供了财神的,通有电光,遥感能发“财源茂盛”之声,想做艺术家的布置出了比艺术家还艺术家的氛围,有完整的盘羊头骨,有偌大的插画轴瓷缸,书不上架堆在桌上,纸烟拆开用烟斗来吸。那些自己做苦工偏要培养儿女做音乐家的,钢琴摆在窗下。病恹恹的,常年卧床的,挂龙泉剑在床头。而实在的人,过平常日子,家具是逐步添办的,色调不一,米袋子同浴盆、凉鞋、舍不得丢的吃过饼干的盒子塞在床下,醋瓶子、蒜瓣和《新华字典》共放于缝纫机面板上,墙上是全家照片镜框和孩子的三好学生奖状,他们今天把桌子移靠窗,明天床又东西向变为南北向,常变要出新,再折腾还是拥挤。

  书上写着的是:家是避风港,家是安乐窝。有房子当然不能算家,有妻子儿女却没有房,也不算有家。家是在广大的空间里把自己囚住的一根桩。有趣的是,越是贪恋,越是经营,心灵的空间越小,其对社会的逃避性越大。家真是船能避风吗,有窝就有安与乐吗?人生是烦恼的人生,没做官的有想做做不上的烦恼,做了官有不想做不做不行的烦恼。有牙往往没有锅盔(一种硬饼),有了锅盔又往往没了牙齿。所以,房间如何布置,家庭如何经营都不重要,睡草铺如果能起鼾声,绝对比睡在席梦思沙发床上辗转不眠为好。用不着热羡和嫉妒他人的千般好,用不着哀叹和怨恨自己的万般苦,也用不着耻笑和贱看别人不如自己,生命的快活并不在于穷与富、贵与贱。

  奋斗,赚钱,总算有满意的房子了,总算布置得满意了,人囚在家里达到人初衷了吧?人的毛病就来了!人又要冲出这个囚地,“情人”一词越来越公开使用;许多男人都在说,最大的快乐是妻子回了娘家;普遍流行起“能买来床,买不来睡眠,能买来食物,买不来胃口,能买来学位,买不来学问”……蚕是以自吐的丝囚了自己的,蚕又要出来,变个蝴蝶也要出来。人不能圆满,圆满就要缺,求缺着才平安,才持静守神。

  世上的事,认真不对,不认真更不对,执着不对,一切视作空也不对,平平常常,自自然然,如上山拜佛,见佛像了就磕头,磕了头,佛像还是佛像,你还是你——生活之累就该少下来了。


关于女人

  如果作理性的分析,一个女人,既然是仅属于女性的人,其形象的美与丑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但实际的情况是,每一个男人,包括最理性者,见到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漂亮的女人,没有不产生异样感觉的。成语词典里,美女人被比作花,比作月;贾宝玉感慨女人是清水做的,我们或许嘲笑这是情种们的言论,但沈从文说过,女人是天使和魔鬼合作的产物,甚至胡适先生谈佛的戒色,主张见到美女人就立即想她老了的形象,想她死后的一副骷髅,这岂不暴露了美女人仍对他们有着强大的诱惑,只是无可奈何地逃避罢了。真正有点不注重了女人美丑的是那些偏僻乡间的贫困的老大不小的光棍汉,“尾巴一揭是个女的”。他们认为,只要能娶来在他的土坑上就行了。他们对于美的女人有不属于自己的潜层意识。如同我们身为机关科员,平日眼盯着科长、处长的位子,而从来没有要当国家主席的念头,即使去了一趟中南海,也不至于流连忘返,夜不成寐。可这些身子很饥渴的光棍汉毕竟还要说:“什么美的丑的,灯一拉还不都一样吗?”他们在婚后也就至死不点了灯行房事,可见对女人之美的愉悦是男人共有的,对美女的追求只阻于穷,穷不择妻。

  可以说,社会发展到今天,妇女解放的口号呐喊了几个世纪,但世界还根子里是男人的。任何男人,不管说与不说,还是以外表的感觉首先对一个初识女人采取对待的态度,恋爱中的“一见钟情”被歌颂得十分美妙,一见钟情的当然是外貌。每个男人都希望自己的老婆长得漂亮,诚然漂亮的标准异人异样,且人人都是那么择着,最后没有剩下的,如挑到底卖到完的桃子。而女人呢,也习惯了拿自己的漂亮去取悦男人,“为知己者容”,瞧,说得似乎高尚,其实一把辛酸。一个不引起男人注意的、不被男人围绕着殷勤的女人,这女人要么自杀,要么永不出户,要么发誓与命运抗争,刻苦磨炼一种技艺而活着。哪个女人不企图提高街头上的回头率呢?即使遇上了太馋的目光,场面难堪,骂一句“流氓!”那骂声里也含几分得意。现在社会上的商店,几乎全是为女人开设,出售着大量的衣服和化妆品,百分之八十的杂志封面刊登的是女人的头像,好像这个世界是女人的,其实这正是男人世界的反映。男人们的观念里,女人到世上来就是贡献美的,这观念女人常常不说,女人却是这么做的。这个观念发展到极致,就是男人对于女人的美的享受出现异化,具体到一对夫妇,是男人尽力为女人服务,于是,一些蠢笨的男人就误认为现在是阴盛阳衰了。三十年代有个很有名的军人叫冯玉祥的,他在婚娶时问他的女人为什么嫁他,女人说:是上帝派我来管理你的。这话让许多人赞叹。但想一想,这话的背后又隐含了什么呢?说穿了,说得明白些,就是男人是征服世界而存在的,女人是征服男人而存在的,而征服男人的是女人的美,美是男人对女人的作用的限定而甘愿受征服的。懂得这层意思的,就是伟大的男人,若是武人就要演“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故事,若是文人就有“身死花架下,做鬼也风流”的诗句。而不懂这层意思,便有了流氓,有了挨枪子的强奸罪犯。

  明白了这个世界仍是男人的,女人也明白了自己的美的作用,又不被美而被动了自己的人格,又使美能长长久久为自己产生效力,女人该怎样地去活呢?上帝创造万物原本公正平衡,古有杞人忧天,天是永远不会塌下来的,即使地球爆炸了,仍有供人生存的星球。过去我们以木取火,眼看着山上的树木被砍了回家烧饭,树砍光了,连树根也刨了,就害怕某一日用什么来烧饭呢,但后来就有了能燃烧的叫煤的石头,叫煤的石头挖尽了,又有了电,或许将来没有了电,烧饭的燃料就会出现别的。男女既为人类的两半,从来没有男为多半,女为少半,两半同中有异,异而相吸,谁也离不得谁。相吸的是以性为磁的,性是人类同吃同喝一样重要的一种欲,性欲的刺激是以人之外貌美好为点,而欲是创造世界的原动力,这也正是上帝造人之所以分为男女的秘诀所在。对于性这种欲的冲动,人类在有了文明后带有两种说法,一是称作爱情,给以无以复加的歌颂,作为所有艺术的永恒专题;一是斥为色情,给以严厉的诋毁和鞭挞。可是,谁能说清爱情是什么呢,色情又是什么呢?它们都是精神的活动,由精神又转化为身体的行动,都一样有个“情”字,能说是爱情是色情的过滤,或者说,不及的性就是爱情,性的过之就是色情吗?不管怎么说,它们原是没区别的。女人大约有分为几个型的,如贤妻良母型和轻佻放荡型,等等,又有以别的角度分为两大类的,即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这种种类型,实质是男人的目光所见。好多男人喜欢的是轻佻的女人,希望招之,女人就会来之,在一起说,笑,打情骂俏,但他们常常不愿这样的女人成为他们的妻子,对于妻子,却要求永远忠于他们,视丈夫以外的男人为石头木头,女人们到底将要全部作为妇人的。如果都对自己的妻子严格限制,天下哪儿又有供自己风流的女人呢?这就是男人最矛盾的地方,所以男人在某种意义上讲是最自私和丑恶的动物。女人之所以要做真正的女人,首先要懂得男人的秉性:男人是朝三暮四的,是喜新厌旧的,是吃了碗里看在锅里的,不胡思乱想的男人不是男人,所谓的在性上的高尚与卑下的男人之分是克制的力量强弱,是环境的允许与限制,是文化重负下的犹豫和果断。孔子说女人和小人难养,远之不行,近之不行,男人更是这样,常常有男人以占有过众多女人为荣耀,以致到最后,乐道的只是数字而无法记忆起某个女人的名姓和形象;也有男人家有美妻仍立于街头感慨美女如云,觉得每一个都胜过家中的那位,若他真的又娶了街头最美的一个,不久又会觉得此不如彼。爱是得不到的为爱,可望而不可即,女人如果是一条总在手指间滑脱而去的泥鳅,男人就有了苍蝇一样的勇敢。于是,聪明的女人要使自己永远被男人看重,做了妻子永远要获得丈夫的宠爱,她应追求的不是让男人占有,也不占有男人,和让男人占有,也占有男人,转换这种关系的是一种平等,一种自我的独立。以自我而活,活有个性,活有热情,这就常活常新,正是这种常活常新,恰好符合了男人的那份易于疲倦的贱的秉性,使他们有了新鲜感,有了被吸引力。这结局虽然同讨好男人要企图达到的目的一样,但质发生了变异。可惜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许多的女人不知道了怎样做女人,长得美固然是一份资本,但形象之美能从小保持到老吗?以美色之貌满足男人,美色之祸男人必然厌恶,且世上美貌有各式各样的美貌型,以其之一怎能囊括全部而统治男人的吃了五味想六味呢?以轻佻放荡取悦,轻看了自己,什么样的男人都要轻看你。太爱听赞美的话,就易使男人阴谋得逞,顺竿而爬。太善良,对男人太好,又会使男人产生错觉,膨胀一份贼胆。漂亮是美的表,端庄是美的质,我们敬奉菩萨,首先是我们喜欢菩萨的漂亮,而菩萨庄重,再淫荡的男人也没有产生过要强奸她的邪念,但任何男人谁没有跪倒在菩萨脚下呢?

  可以说现在有相当多的女人不满男人的世界,却错误地一心要做女强人。常常听到有做母亲的在培养女儿做撒切尔夫人,撒切尔夫人之所以被称为铁女人,那是指政治而言,她们的理解,女人就要风风火火,就要慷慨激昂,好争好斗,如猛虎狮子。男人在主导着这个世界,这已经是人类的不幸,如若某一日女人也主导了这个世界,那同样是人类的不幸。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男人与女人两极发展,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才是上帝造人的原意,男者不男,女者不女,反倒使阳阴世界看似合一,实则不平衡了。

  独立做女人的人格,热情地对待生活,对待自己,为自己而活,活得美好,女人越会对男人产生永久的吸引,这就是平等,与男人平等是真正地活出了女人味。有了这种与男人平等地生存于世上,平等地做夫妻的女人味,或许长得漂亮,或许长得不漂亮,但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你的态。态是古时用语,态无法言说,类似当今人所谈的气质和风度。女人的漂亮不会永驻,女人的态却长伴终生。李渔讲女人有态,三分漂亮可增加到七分,女人无态,七分漂亮可降落到三分,它如火之有焰,如灯之有光,如金银之宝气。态当然有天生具有的,但更多是后来可培养。古时候,有态的女人是声名显赫的妓女,妓女在那时是以男人而活着的附属物,但往往成为了棋琴书画俱佳的高等艺妓,却成了活得与男人平等活着的最自为的人,所以最有了态。现在当然没必要只有牺牲自己,渡过血与泪的深渊而再出生污泥成莲荷,已经是有气质和风度的女人越来越多,这是社会的进步,女人们这么活下去,活着的才是真正的女人。


说美容

  女人是赤裸的,女人却最善藏。藏着的部分以藏显露,如特别讲究服装要体现出线条;露着的那片脸上因为有五官,五官像阿拉伯数字,组合了就是号码,脸还要化妆,亦藏欲更露。

  我们把画画叫美术,爱美,也就是爱画,于是女人将脸当了画布。动物皆有以美羽美纹美声来吸引异性的,说到底,美的实质的东西是性。如果世上没有女人,男人是不会去修建厕所,世上没有了男人,女人也不会去化妆。

  不把真面目示人,这就是女人——见人不化妆,是不尊重对方呀!——性的虚幻下的活动里,男人需要假,女人就制造假。女人假到最后,真作假时假亦真:自己也怀疑了自己。一个女人说她画眉,哪日没有画了,就感觉没长了眉毛。

  化妆的盛行,使女人越来越失去自信。谁还敢素面朝天?“女容为悦”从古代一路喊下来,现在似乎已是生活得越好,物质越丰富,女人的所悦者越少,情爱越难得。因为现代城市的女人就比乡下女人化妆得严重。女人们喜欢比喻月亮,说是明镜,是玉盘,是天灯,是夜之眼,比喻得已不知月亮到底是什么了;女人们都在形容,形容到不知什么身份什么年龄,戏永不散场,演员满街走。

  其实,女人用不着化妆,化妆应为男人的事,如鸟兽中的凤、雄狮、公鸡和鸳。女人的化妆已经是违背了自然规律,轻贱了自己,更不必割这样填那样再做美容手术。人的身体,每一个部位,甚至一颗痣,一条皱纹,都是极其协调地配合在一起的,这如同大自然所形成的山丘、河流、洞涧、树林一样,它有它的风水。人体也有风水,随便去改造,就失去了和谐,也失去了特点和标志。

  上帝既然造了我们,我们应该自信。


说打扮

  打扮唯美。美是生命存在的过程,如林语堂说,鹤足的挺拔之美是逃离危险的结果,熊掌的雄壮之美是捕获食物的结果。性也产生美,性说到底还是生命延续的需要,所以花为了蜂蝶争艳,雄狮为了雌狮长发。人和禽兽的不同,是雄的长得不好看而雌的长得好看,女人比男人好看了,还要在女人之间显出自己更好看,这就有了打扮。

  打扮是以藏和露为技巧的,藏除了真的藏短处,藏重要的还是为了露。在脸上涂各种化妆物是要更表现脸,设计服装讲究线条也是更要展示身材。中国人善于收拾厨房,不大理会厕所,有灶神没有茅房神,这种习惯思维用到身体打扮上,也是打扮(露)进口部位,不打扮(藏)出口部位。如果说羞耻,身体的一头一尾是不能同时盖着或露着,露了头就盖尾,要露尾,用毛巾把头盖了,尾露着也无所谓。

  如一张画布,几种颜料,画就一幅幅画下来,人就是头发、脸、衣裤和鞋袜,翻来覆去在那里经营着,学着动物,也学着植物,把金木水火土全做了材料。人的打扮是为了鲜活人的眼睛,它不取悦于别类,这如同我们在乎于鸡的肥瘦而不是鸡的丑俊,世上如果只有男人或只有女人,世上是不会有厕所的。但打扮毕竟是皮面上的操作,人格和素质如白纸灯笼里的灯泡,灯泡是红色的,灯笼就是红灯笼,灯泡是黄色的,灯笼就是黄灯笼。于是有人艳,有人妖艳,有人清雅,有人清而不雅,警察穿了警服才是警察,老中医先生不背药箱也认得是老中医先生,妓女就给人脏的感觉,闲汉留下的印象是懒。

  不扮不是人,人还是打扮着好,尤其女人。打扮得越有个性、越有风格才是会打扮,有人以为穿高档的、穿时兴的就是美,虽有三分人才七分穿的话,但有人越打扮越美,有人越打扮越丑。见什么都能吃的,吃了什么都觉得香的,并不是美食家,事实是这样的人没有不平庸的,一样的规律,凡是社会上兴什么衣服就穿什么的人都不是美人。

  随着社会的发展,打扮技巧不断提高,服装有了“精品屋”,化妆有了“美容院”,一般人的想法里,邓小平说话是玉言,一定镶了金牙的,但邓小平没有。张艺谋应该穿名牌吧,张艺谋穿的是板儿鞋。过去走到哪儿,见的是演员长得漂亮,穿得鲜艳;现在大小任何城市里,街头上都是流光溢彩,美色如云,芸芸众生很难在脸上看出年龄,在服装上分出穷富。我们看天上的麻雀,几乎都是一个样,分不清这一只不是那一只,人如果都成了美人,其实就没有了美人。过去有个故事,说一个懒婆娘长年不洗脸,有一夜贼入室偷窃,与贼搏斗,贼拿刀照她脑门上砍了一下,她倒在地上只说这下死了,可后来又觉得没死,起来一看,地上两半个脸,原来贼砍开的是垢痂结的脸壳。如今有的人粉越抹越厚,真怀疑也有了个壳,那高级化妆品和垢痂有什么两样?人穿衣是取暖的,讲究到衣服要冻死身子或焐死身子,人最后就成木头了,是挂衣架子。

  人若是一块石头,生了苔藓,一年四季变换颜色,那怎么变来就怎么变去,可人的秉性是得寸而进尺,有了一条好裤带就想配好裤子,有了好裤子得有好上衣,那么帽子呀鞋呀欲望越来越多,思维也变了。打扮一旦成了社会时尚,风气靡丽,必然少了清正之气。过去有一句名言:最容易打扮的是历史和小姑娘。现在呢?没有学问的打扮得更像有学问,不是艺术家的打扮得更像艺术家,戏比生活逼真,谎言比真理流行。

  当一切都在打扮,全没有了真面目示人的时候,最美丽的打扮是不打扮。


说生病

  有一种病,在身上七年八年不愈,要想想,这一定是有原因了。泄露了不该泄露的天的机密?说破了不该说破的人的隐私?上帝的阴谋最多可以意会而不能言传的。那么,这病就特别的有意义,自感是一位先知先觉、勇敢的普罗米修斯,甘受惩罚吧。或许,人是由灵魂和肉体两方结合的,病便是灵魂与天与地与大自然的契合出了问题,灵魂已不能领导了肉体所致,一切都明白了吧,生出难受的病来,原来是灵魂与天地自然在做微调哩。

  真如果这么对待了生病,有病在身就是一种审美。静静地躺在床上,四面的墙涂得素白,定着眼看白墙,墙便不成墙——如盯着一个熟悉的汉字就要怀疑这不是那个汉字——墙幻作驻云,恰有穿白衣白帽白口罩的“天使”女子送了药来。吊针的输液管里晶莹的东西滴滴下注,作想这管子一头在天上,是甘露进入身子。有人来探视,都突然温柔多情,说许多受感动的话,送食品,送鲜花。生了病如立了功,多么富有,该干的事都不干了,不该享受的都享受了,且四肢清闲,指甲疯长,放下一切,心境恬淡,陶渊明追求的也不过这般悠然。

  最妙的是太阳暖和,一片光从窗子里进来跌在地上,正好窗外有一株含苞的梅,梅枝落雪,苞蕾血红,看作是敛羽静立的丹顶鹤,就下床来,一边掖了下坠的衣襟一边在光里捉那鹤影。刚一闷住,鹤影已移,就体会了身上的病是什么形状儿的,如针隙透风,如香炉细烟,如蚕抽丝,慢慢地离你而去的呢。

  暂不要来人的好,人越多越寂寞,摆一架古琴也不必装弦,用心随情随意地弹。直捱到太阳转黑月亮升起,插一盘小电炉来煎中药,把带耳带嘴的砂锅用清水涤了又涤,药浸泡了,香点燃了,选一个八卦中的方位和时分,放上砂锅就听叽叽咕咕的响声吧。药是山上的灵根异草,采来就召来了山川丛林中的钟毓光气,它们叽咕是酝酿着怎么扶助你,是你的神仙和兵卒。煎过头遍,再煎二遍,满屋里浓浓的味,虽然搅药不能用筷子,更不得用双筷——双筷是吃饭的——用一根干桃棍儿慢慢地搅,那透过蘸湿了的蒙在砂锅上的麻纸上蒸气弥漫,你似乎就看到了山之精灵在舞蹈,在歌唱,唱你的生命之曲。

  躺在床上吧,心可以到处流浪,你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从未有过这般的勇敢和伟大,简直可以要作一部类屈原的《离骚》。当你游历了天上地下,前世和来世,熄了灯要睡去了,你不妨再说一些话,给病着的某一部位说话。你告诉它:×呀,你对我太好了,好得使我一直不觉得你的存在。当我知道了你的部位,你却是病了。这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终于明白了在整个身子里你是多么的重要,现在我要依靠你了,要好好保护你了,一切都拜托你了,×!人的身体每一处都会说话,除嘴有声外,各部无音,但所有的部位都能听懂话的,于是感受会告诉心和大脑,那有病的部位精神焕发,有了千军万马的英雄在同病毒战斗。什么“用人不疑”的仁,什么“士为知己者死”的义,瞬间里全体会得真切和深刻。

  生病到这个份儿上,真是人生难得生病,西施那么美,林妹妹那么好,全是生病生出了境界,若活着没生个病,多贫穷而缺憾。佛不在西天和经卷里,佛不在深山寺庙里,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生病只要不死,就要生出个现世的活佛是你的。


说死

  人总是要死的。大人物的死天翻地覆,小人物说死,一闭眼儿,灯灭了,就死了。我常常想,真有意思,我能记得我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但我将死于什么时候却不知道。一觉睡起来,感觉睡着的那阵就是死了吧,睡梦是不是另一个世界的形态呢?我的一个画家朋友,一个月里总要约我见一次,每次都要交我一份遗书,说他死后,眼睛得献给×××医院,心肺得献给×××医院。过些日子,他又约我去,遗书又改了,说×××医院管理混乱,决定把眼睛献给另一个×××医院的。对于死和将死的人见得多了,我倒有个偏见,如果说现在就业十分艰难,看一个孩子待父母孝顺不孝顺就看他能不能考上大学,那么,评价一个人的历史功过就得依此人死后是否还造福于民。秦始皇死了那么多年,现在发掘了个兵马俑坑,使中国赢得了那么大的威名,又赚了那么多旅游参观的钱,这秦始皇就是个好的。

  人怕毛毛虫,据说人是从小爬虫衍变的,人也怕人,人也怕自己,怕自己死。在平日,寿比南山的话我们说得很多,万寿无疆也喊过,是极少以死来恭维的话,死只能是对敌人最痛恨的诅咒,是法典中的极刑。依我的经验,三十岁以前,从来是不思考到死的,人到了中年,下一辈的人拔节似的往上长,老一茬的人接二连三地死去,死的概念动不动冒在心头,几个熟人凑一堆了,瞧,谁怎么没有来?死了,就说半天关于死的话题。凡能说到死的人,其实离死还遥远,真正到了死神立于门边,却从不说死的。我见过许多癌症病人,大都有三个发展阶段,先是害怕自己是癌症,总打问化验检查的结果,观察陪护人的脸色。再是知道了事实,则拒不接受,陪护人谎说是无关紧要的某某部位炎症,他也这么说,老实地配合治疗,相信奇迹的出现。后是治疗无效果,绝望了,什么话也不说了,眼睛也不愿看到一切,只是流泪。人一生下来就预示着死,生的过程就是死的过程,这样的道理每个人在平时都能说一套,甚至还要用这般的话去劝导临死的人,而到了自己将死,却便想不开了。《红楼梦》里的那一段《好了歌》,说的是功名、富贵、声色不能看得通达是人生的弱点,那么,人性里最大的可悲处是不能享受平等。试想,我们作为一个平头百姓,平日里看不惯以权谋私,看不惯不公正的发财,提意见呀闹斗争呀地要平等,可彻底消除贵贱穷富和男女老幼界限的最平等的死到来时,却不肯死,不死不行的,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为什么不肯死,民间的意识里,死是要到阴曹地府去的,那是一个漆黑无比的地方。几乎谁也没见过鬼,但每个人都认为鬼是青面獠牙,血口长舌的。接触过许多死去了又活过来的人,他们都在讲死的时候,觉得自己一直往上飞,越往上飞越觉得舒服,甚至能看到睡在床上的自己的身子,还听得到医生的话和亲属的哭。这情景真实不真实,我没有经验,但凡见过的病死的人最后咽气的时候差不多都呈现出一丝微笑的。我在陕西的镇安县见过一次葬礼,十几人围着死人敲锣打鼓唱孝歌,其中一段在唱:“说一声你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亲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过奈何桥。奈何桥七寸的宽来万丈的高,中间抹着花油胶。大风吹来摇摇摆,小风吹来摆摆地摇。有福的亡人桥上过,无福的亡人被打下桥。亡人过了奈何桥,从此阴间阳间路两条。社会主义这么地好,你为什么要死得这样早!”这是没办法的,谁都要离开这个人世的,如果人世真是这么地好,你总不能老占着地方不让别人来吧。而且死去有死去的好处,基督教徒们不是说死去要到天堂见上帝吗?共产党的干部也常说“将来要去见马克思”。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死了只能去阎王那儿报到,阎王是什么,阎王是监督执行公正平等的长官。

  把生与死看得过分严重是人的禀性,这禀性表现出来就是所谓的感情,其实,这正是上天造人的阴谋处。识破这个阴谋的是那些哲学家、高人、真人,所以他们对死从容不迫。另外,对死没有恐惧的是那些糊里糊涂的人。最要命的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他们最恐惧死,又最关心死,你说人来世上是旅游一趟的,旅游那么一遭就回去了,他就要问人是从哪儿来的又要回到哪儿去。道教来说死是乘云驾鹤去做仙了,佛教来说灵魂不生不死不来不往,死的只是躯体,唯物论来说人来自泥土,最后又归于泥土。芸芸众生还是想不通,诅咒死而歌颂生,并且把产生的地方叫作“子宫”,好像他来人世之前是享受到皇帝的待遇的。

  不管怎样美好地来到人世,又怎样地不愿去死,最后都是死了。这人生的一趟旅游是旅游好了还是旅游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体会。我相信有许多人在这次旅游之后是不想再来了,因为看景常常不如听景。但既然阳世是个旅游胜地,没有来过的还依旧要来的,这就是人类不绝的缘故吧。作为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我还是作我平常人的庸俗见解,孔子有句话,是“朝闻道,夕死可矣”,当我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我特高兴,噢,孔圣人说过了,早上得了道,晚上就应该死了,这不是说凡是死的人都是得了道的吗?那么,这死是多么高贵和幸福,而活得长久的,则是一种蠢笨,不悟道,是罪过,越是拥戴谁万寿无疆,越是在惩罚谁,他万寿了还不得道,他活着只是灾难更多,危害更大。

  海明威有个小说,写的是一个人看见妻子在生产,他承受不了人生人的场面,就割破动脉血管而死了。海明威讲的是生比死可怕。我小时候听水磨坊的老汉说过一个故事,一个人夜里独自在家,有鬼来骚扰,这人不理,鬼很生气,闹得更厉害,以死来威胁,这人说了一句:“我对活着都不怕,我怕死?”这人说得真好,人在世上,是最艰难的事,要吃喝拉撒,要七情六欲,要伤病灾痛,要悲欢离合,活人真不容易的。那些自杀的人,自己能对自己下手,似乎很勇敢,其实是一种自私、逃避和怯弱。

  既然死是人的最后归宿,既然寿的长短是闻道的迟早,既然闻道而死去的时候是一种解脱和幸福,对于死应该坦然。而恐惧的人,不能正确地面对死去,也绝不会正确地面对活着,这样的人即使一时还未死,却错误地理解人生,以为人生就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吃好穿好玩好,要吃好穿好玩好就去掠夺、剥削、欺骗、伤害别人。这样的活着把自己的肚腹变成埋葬山珍海味的坟墓,穿丝挂绸,把身子变成一个蚕,只能是久久得不了道,老而不死,“老而不死是为贼”了。


读山

  在城里待得一久,身子疲倦,心也疲倦了。回一次老家,什么也不去做,什么也不去想,懒懒散散地乐得清静几天。家里人都忙着他们的营生,我便往河上钓几尾鱼了,往田畦里拔几棵菜了,然后空着无事,就坐在窗前看起山来。

  山于我是有缘的。但我十分遗憾,从小长在山里,竟为什么没对山有过多少留意?如今半辈子行将而去了,才突然觉得山是这般活泼泼的新鲜。每天都看着,每天都会看出点内容;久而久之,好像面对着一本大书,读得十分地有滋有味了。

  其实这山来得平常,出门百步,便可蹚着那道崖缝夹出的细水,直嗓子喊出一声,又可以叩得石壁上一片嗡嗡回音。太黑乱,太粗笨了,浑浑沌沌的;无非是崛起的一堆石头:石上有土,土上长树。树一岁一枯荣,它却不显出再高,也不觉得缩小;早晚一推窗子,黑兀兀地就在面前,午后四点,它便将日光逼走,阴影铺了整个村子。但我却不觉得压抑,我说它是憨小子,憨得可恼,更憨得可爱。这么再看看,果然就看出了动人处,那阳面,阴面,一沟,一梁,缓缓陡陡,起起伏伏,似乎是一条偌大的虫,蠕蠕地从远方运动而来了,蓦然就在那里停下,骤然一个节奏的凝固。这个发现,使我大惊,才明白:浑浑沌沌,原来是在表现着大智:强劲的骚动正寓以屑屑的静寂里啊!

  于是,我常常捉摸这种内在的力,寻找着其中贯通流动的气势。但我失望了,终未看出什么规律。一个山峁,一个山峁,见得十分平凡,但怎么就足以动目,抑且历久?一个崖头,一个崖头,连连绵绵地起伏,却分明有种精神在团聚着?我这么想了:一切东西都有规律,山则没有;无为而为,难道无规律正是规律吗?

  最是那方方圆圆的石头生得一任儿自在,满山遍坡的,或者立着,或者倚着,仄,斜,蹲,卧,各有各的形象,纯以天行,极拙极拙了。拙到极处,却便又雅到了极处。我总是在黎明,在黄昏,在日下,雨中,以我的情绪去静观,它们就有了别样形象,愈看愈像,如此却好。如在屋中听院里拉大锯,那音响假设“嘶,嘶,嘶”,便是“嘶”声,假设“沙,沙,沙”,便是“沙”声。真是不可思议。

  有趣的是山上的路那么乱!而且没有一条直着,能从山下走到山顶,能从山顶走到山底,常常就莫名其妙地岔开,或者干脆断去了。山上啃草的羊羔总是迷了方向,在石里,树里,时隐时现。我终未解,那短短的弯路,看得见它的两头,为什么总感觉不到尽头呢?如果将那弯线儿拉直,或许长了,那一定却是感觉短了呢,因为城里的大街,就给人这种效果。这效果太过直白无趣。我懂了:这就是含蓄,丰富吧!

  我早早晚晚是要看一阵山上的云雾的:陡然间,那雾就起身了,一团一团,先是那么翻滚,似乎是在滚着雪球。滚着滚着,满世界白茫茫一片了,偶尔就露出山顶,林木蒙蒙地细腻了,温柔了,脉脉地有着情味。接着山根也出来了。但山腰,还是白的,白得空空的。正感叹着,一眨眼,云雾却倏忽散去,从此不知消失在哪里了。我想这不是别的什么,大概这阅历久久的大山们在显示妩媚和灵怪,也说不定。

  如果是早晨,起来看天的四脚高悬,便等着看太阳出来,山顶就腐蚀了一层红色,折身过山梁,光就有了棱角,谷沟里的石石木木,全然淡化去了,隐隐透出轮廓,倏忽又不复存在,如梦一般。完全的光明和完全的黑暗竟是一样看不清任何东西,使我久久陷入迷惘,至今大惑不解。

  看得清的,要算是下雨天了。自然那雨来得不要太猛,雨扯细线,就如从丝帘里看过去,山就显得妩妩媚媚。渐渐黑黝起来,黑是泼墨地黑,白却白得光亮,那石的阳处,云的空处,天的阔处,树头的虚灵处……一时觉得山是个莹透物了,似乎可以看穿山的那边,有蓄着水的花冠在摇曳,有一只兔子水淋淋地喘着气……很快雨要停了,天朗朗一开,山就像一个点着的灯笼,凸凸凹凹,深深浅浅,就看得清楚:远处是铁青的,中间是黑灰的,近处是碧绿的,看得见的那石头上,一身的苔衣,茸茸的发软发腻,小草在铮泠泠挺着,每一片叶子,像长着一颗眼珠,亮亮地闪光。这时候,漫天的鸟如撕碎纸片的自由,一朵淡淡的云飘在山尖上空了,数它安详。

  我总恨没有一架飞机,能使我从高空看下去山是什么样子,曾站在房檐看院中的一个土堆,上面甲虫在爬,很觉得有趣,但想从天上看下面的山,一定更有好多妙事了。但我却确实在满月的夜里,趴在地上,仰脸儿上瞧过几次山。那是月亮还没有出来,天是一个昏昏的空白,山便觉得富富态态;候月光上来了,但却十分地小,山便又觉得瘦骨嶙峋了。

  到底我不能囫囵囵道出个山来,只觉得它是个谜,几分说得出,几分意会了则不可说,几分压根儿就说不出。天地自然之中,一定是有无穷的神秘,山的存在,就是给人类的一个窥视吗?我趴在窗口,虽然看不出个彻底,但却入味,往往就不知不觉从家里出来,走到山中去了。我走月也在走,我停月也在停。我坐在一堆乱石之中,聚神凝想,夜露就潮起来了,山风森森,竟几次不知了这山中的石头就是我呢,还是我就是这山中的一块石头?


End



幽冥

  “爸爸,是我。你今天怎么样?”

  “牙齿痛。不能吃东西。”

  “有没有出去走路呢?昨晚睡得好不好?”

  你每晚做梦,一样的梦。

  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一片旷野的。天很黑,没有星,辨别不出东西南北。没有任何一点尘世的灯光能让你感觉村子的存在。夜晚的草丛里应该有虫鸣,侧耳听,却是一片死寂。你在等,看是不是会听见一双翅膀的振动,或者蚯蚓的腹部爬过草叶的声,也没有。夜雾凉凉的,试探着伸手往虚空里一抓,只感觉手臂冰冷。

  一般的平原,在尽处总有森林,森林黝黑的棱线在夜空里起伏,和天空就组成有暗示意义的构图,但是今天这旷野静寂得多么蹊跷,声音消失了,线条消失了,天空的黑,像一洼不见底的深潭。范围不知有多大,延伸不知有多远,这旷野,究竟有没有边?

  眼睛熟悉了黑暗,张开眼,看见的还是黑暗。于是把视线收回,开始用其他的感官去探索自己存在的位置。张开皮肤上的汗毛,等风。风,倒真的细细微微过来了。风呼吸你仰起的脸颊。紧闭着眼努力谛听:风是否也吹过远处一片玉米田,那无数的绿色阔叶在风里晃荡翻转,刷刷作响,声音会随着风的波动传来?那么玉米田至少和你同一个世代同一个空间,那么你至少不是无所依附幽荡在虚无大气之中?

  可是一股森森的阴冷从脚边缭绕浮起,你不敢将脚伸出即使是一步——你强烈地感觉自己处在一种倾斜的边缘,深渊的临界,旷野不是平面延伸出去而是陡然削面直下,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甚至退路在哪里,是否在身后,也很怀疑,突然之间,觉得地,在下陷……

  你一震,醒来的时候,仍旧闭着眼,感觉光刺激着眼睑,但是神智恍惚着,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城市,自己是在生命的哪一段——二十岁?四十岁?做什么工作,跟什么人在一起?开始隐约觉得,右边,不远的地方,应该有一条河,是,在一个有河的城里。你慢慢微调自己的知觉,可是,自己住过不止一个有河的城市——河,从哪里来?

  意识,自遥远、遥远处一点一点回来,像一粒星子从光年以外,回来得很——慢。睁开眼睛,向有光的方向望去,看见窗上有防盗铁条,铁条外一株芒果树,上面挂满了青皮的芒果。一只长尾大鸟从窗前掠过,翅膀闪动的声音让你听见,好像默片突然有了配音。

  你认得了。


缴械

  “爸爸,是我。今天怎么样?做了什么?”

  “在写字。礼拜天你回不回来吃饭?”

  “不行呢,我要开会。”

  你说,“爸爸,把钥匙给我吧?”

  他背对着你,好像没听见。抱着一个很大的塑料水壶,水的重量压得他把腰弯下来。几盆芦荟长得肥厚油亮,瘦瘦的香椿长出了茂盛的叶子。

  本来要到花市去买百合的,却看见这株孤零零不起眼的小树,细细的树干上长了几片营养不良的叶子,被放在一大片惊红骇紫的玫瑰和菊花旁边,无人理会。花农在一块硬纸板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两个字,“香椿”。花市喧声鼎沸,人贴着人,你在人流中突然停住脚步,凝视那两个字。小的时候,母亲讲到香椿脸上就有一种特别的光彩,好像整个故乡的回忆都浓缩在一个植物的气味里。原来它就长这样,长得真不怎么样。百合花不买了,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桃园,一路捧着那盆营养不良的香椿。

  “不要再开了吧?”

  他仍旧把背对着你,阳台外强烈的阳光射进来,使他的头发一圈亮,身影却是一片黑,像轮廓剪影。

  他始终弯着身子在浇花。

  八十岁的人,每天开车出去,买菜,看朋友,帮儿子跑腿,到邮局领个挂号包裹。每几个月就兴致勃勃地嚷着要开车带母亲去环岛。动不动就说要开车到台北来看你,你害怕,他却兴高采烈,“走建国高架,没有问题。我是很注意的,你放心好了。”没法放心,你坐他的车,两手紧抓着手环不放,全身紧绷,而且常常闭住气,免得失声惊叫。他确实很小心,整个上半身几乎贴在驾驶盘上,脖子努力往前伸,全神贯注,开得很慢,慢到一个程度,该走时他还在打量前后来车;人家以为他不走了,他却突然往前冲。一冲就撞上前面的摩托车,一个菜篮子摔了下来,番茄滚了一地,被车子碾过,一地烂红。

  再过一阵子,听说是撞上了电线杆。母亲在那头说:“吓死哩人喽。你爸爸把油门当作刹车你相不相信!”车头撞扁了,一修就是八万块。又过了几个月,电话又来了;他的车突然紧急刹车,为了闪避前面的沙石卡车。电话那一头不是“吓死哩人喽”的母亲;母亲已经在医院里——刹车的力道太猛,她的整个手臂给扭断了。

  兄弟们说,“你去,你去办这件事。我们都不敢跟他开口。爸爸只听女儿的话。”

  黄昏的光影透过纱门薄薄洒在木质地板上,客厅的灯没开,室内显得昏暗,如此的安静,你竟然听见墙上电钟行走的声音。

  他坐在那片黄昏的阴影里,一言不发,先递过来汽车钥匙,然后把行车执照放在茶几上,你的面前。

  “要出门就叫出租车,好吗?”你说,“再怎么坐车,也坐不到八万块的。”

  他没说话。

  你把钥匙和行车执照放在一个大信封里,用舌头舔一下,封死。“好吗?”你大声地再问,一定要从他嘴里听到他的承诺。他轻轻地说:“好。”缩进沙发里,不再做声。你走出门的时候,长长舒了口气,对自己有一种满意,好像刚刚让一个骁勇善战又无恶不作的游击队头子和平缴了械。你不知道的是,一辈子节俭、舍不得叫出租车的他,从此不再出门。

  “礼拜天可不可以跟我去开同学会?”他突然在后面大声对你说,隔着正在徐徐关上的铁门。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你想他可能没听见你“没时间”的回答。


年轻过

  “爸爸是我,吃过饭了吗?”

  “吃不下。”

  “不管吃不吃得下,都要吃啊。你瘦了很多。”

  秘书递过来一张小纸条:“议会马上开始,要迟到了。”可是,信箱里有十八岁的儿子的电邮,你急着读:

  妈,我要告诉你今晚发生的事情。

  我今晚开车到了朋友家,大概有十来个好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快毕业了,大家都特别珍惜这最后的半年。我们刚刚看完一个电影,吃了叫来的“披萨”,杯盘狼藉,然后三三两两坐着躺着说笑。这时候,我接到老爸的电话——他劈头就大骂:“他妈的你怎么把车开走了?”

  自从拿到了驾照之后,我就一直在开家里那辆小吉普车,那是我们家多出来的一辆车。我就说,“没人说我不可以开啊。”他就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晚上不准开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经验不足,晚上不准开车?”我就说,“可是我跟朋友的约会在城里,十公里路又没巴士,你要我怎么去?”他就更生气地吼,“把车马上给我开回家。”我很火,我说,“那你自己过来城里把车开回去!”

  他一直在咆哮,我真受不了。

  当然,我必须承认,他会这么生气是因为——我还没告诉过你,两个月前我出了一个小车祸。我倒车的时候擦撞了一辆路旁停着的车,我们赔了几千块钱。他因此就对我很不放心。我本来就很受不了他坐在我旁边看我开车,两个眼睛盯着我每一个动作,没有一个动作他是满意的。现在可好了,我简直一无是处。

  可是我是小心的。我不解的是,奇怪,难道他没经过这个阶段吗?难道他一生下来就会开车上路吗?他年轻的时候甚至还翻过车——车子冲出公路,整个翻过来。他没有年轻过吗?

  我的整个晚上都泡汤了,心情恶劣到极点。我觉得,成年人不记得年轻是怎么回事,他们太自以为是了。

  秘书塞过来第二张纸条:再不出发要彻底迟到了,“后果不堪设想”。你匆忙地键入“回复”:

  孩子,原谅他,凡是出于爱的急切都是可以原谅的。我要赶去议会,晚上再谈。

  议会里,一片硝烟戾气。语言被当作武器来耍,而且都是狼牙棒、重锤铁链之类的凶器。你在抽屉里放一本《心经》,一本《柏拉图谈苏格拉底》,一本《庄子》;你一边闪躲语言的锤击,一边拉开抽屉看经文美丽的字: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生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深呼吸,你深深呼吸,眼睛看这些藏着秘密的美丽的字,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你就可以一苇渡过。可是粗暴的语言、轰炸的音量,像裂开的钢丝对脆弱的神经施以鞭刑。你焦躁不安。

  这时候,电话响起,一把抢过听筒,以为十万火急的数据已经送到,你急促不耐几近凶悍地说“喂”——那一头,却是他悠悠的湖南乡音说:“女儿啊,我是爸爸——”慢条斯理的,是那种要细细跟你聊一整个下午倾诉的语调,你像恶狗一样对着话筒吠出一声短促的“怎么样,有事吗?”

  他被吓了回去,语无伦次地说:“这个——这个礼拜天——可不可以——我是说,可不可以同我去参加宪兵同学会?”

  你停止呼吸片刻——不行,我要精神崩溃了,我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生香味触法——然后把气徐徐吐出,调节一下心跳。好像躲在战壕里注视从头上呼啸而来的炮火,你觉得口喉干裂,说不出话来。

  那一头苍老的声音,怯怯地继续说:“几个老同学,宪兵学校十八期的,我们一年才见一次面。特别希望见到我的女儿,你能不能陪爸爸去吃个饭?”


女人

  “今天好吗?”

  “好啊。”

  “有出门吗?为什么不叫出租车?你可不可以不要省钱?”

  牵着妈妈的手,逛街。她很抗拒。“这么多人——”

  “你就是要习惯跟这么多人挤来挤去,妈妈,你已经窝在家里几年了,见到什么都怕。你要出来练习练习,重新习惯外面的世界。不然,你会老得更快,退缩得更快。”你边说,边意识到,自己愈来愈像个社区辅导员。

  她紧紧抓着你的手。

  地铁站里万人攒动,每个人都在奔忙赶路,她不停地说:“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坐下来喝杯凉茶,你说:“去杭州老家好吗?”

  “不去,”她说,“他们都死了,去干什么呢?”

  “那个表妹也死了吗?”

  “死了。她还比我小三岁。都死了。”

  那个“都”字,包括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包括情同姊妹的丫头,包括扎辫子时的同学,包括所有唤她小名的同代同龄人。

  “那么去看看苏堤白堤,看看桃红柳绿,还可以吃香椿炒蛋,不是很好吗?”

  她淡淡地看着你,眼睛竟然亮得像透明的玻璃珠,“你爸爸走了,这些,你说有什么意思吗?”

  那么我们去香港,去深圳。我们去买衣服?

  你开始留意商店,有没有,专门卖适合八十岁妇人的衣服?有没有,专门想吸引这个年龄层的商店?有没有,在书店里,一整排大字体书,告诉你八十岁的人要如何穿,如何吃,如何运动,如何交友,如何与孤独相处,如何面对失去,如何准备……自己的告别?有没有电影光盘,一整排列出,主题都是八十岁人的悲欢离合,是的,八十岁女性的内心世界,她的情和欲、她的爱和悔、她的时光退不去的缠绵、她和时光的拔河?有没有这样的商店、这样的商品,你可以买回去,晚上和她共享?

  经过鞋店,她停下脚,认真地看着橱窗里的鞋。你鼓励她买双鞋。

  然后发现,她指着一双俏丽的高跟鞋。“妈,你年纪大,有跟的鞋不能穿了,会跌倒。老人家不能跌倒。”

  “喔——”

  她又拿起一只鞋,而且有点不舍地抚摸尖尖的镶着金边的鞋头。

  “妈,”你说,“这也是有跟的,不能啦。”

  她将鞋放下。

  你挑了一双平底圆头软垫的鞋,捧到她面前。

  她坚决地摇头,说,“难看。”那不屑的表情,你很久没看到过了,也因此让你忽然记得,是啊,她曾经多么爱美。皮肤细细白白的杭州姑娘和你并肩立在梳妆镜前,她摸着自己的脸颊,看着自己,看着你,说,“女儿,你看我六十五岁了,还不难看吧?”

  “不难看。你比我还好看呢——老妖精。”

  她像小姑娘一样笑,“女儿,给你买了一样东西。”她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没开封的盒子,放在你手里,“你一定要吃。”

  你看那粉红色的纸盒,画着一个娇娆裸露的女人,脸上一种暧昧的幸福。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正对你眯眯微笑,带着她所有的慈爱。“仙桃丸”,是隆乳的药。

  “你那里太平了嘛!”她说。你想脱口而出“神经病啊你”,突然想到什么转而问,“那你……你吃这个啊?”

  又回到人流里,你开始看人。你在找,这满街的人,有多少是她的同代人?睁大眼睛看,密切地看。没有,走过一百个人也不见得看见一个八十岁的人走在其中。想到自己到西门町的感觉,在那里,五十岁的你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是异类,或者说,满街都是“非我族类”。那么她呢?不只一个西门町,对她,是不是整个世界都已经被陌生人占领,是不是一种江山变色,一种被迫流亡,一种完全无法抵抗的放逐,一种秘密进行的、决绝的众叛亲离?

  “回去吧。”她突然说。

  “不行,”你一直牵着她的手,现在,你转过头来注视她,“一定要给你买到一件你喜欢的衣服和鞋子我们才回去。”

  “都死了。”

  “谁?谁都死了?”

  “我那些同学,还有同乡,周保英,赵淑兰,余叶飞,还有我名字想不起来的……”

  为什么,你问她,为什么,在红尘滚滚的香港闹街上,突然想起这个?

  “没有办法,”她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就是没有办法。”

  一群中学女生叽叽喳喳、推来挤去地闹着,在一个卖串烧的小摊前。一个个头特别高的女生正在统筹,数着谁要吃什么,该付多少钱。有人讲了什么话,引起一阵夸张的爆笑和推挤。你很惊讶:香港竟还有女学生制服是蓝色的阴丹士林旗袍,脚上穿着白袜布鞋。


假牙

  “喂——吃过饭吗?”“听见吗?听见我说话吗?我是你女儿——”“我说,你——吃——过——饭吗?是不是听筒拿倒了你?”“你的假牙呢?”她拿下了假牙,两颊瘪下来,嘴唇缩皱成一团。原来,任何没了牙齿的人,都长得一样:像一个放得太久没吃的苹果,布上一层灰还塌下来皱成一团,愈皱愈缩。而且不管男的女的,牙齿卸下来以后,长像都变得一样。

  她很腼腼地,像一个被发现偷了钱的小孩,将假牙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来摊在手心,让你检查。

  玛丽亚在一旁说,“她用稻子去砍假牙。”你傻了。“她说,‘玛丽亚的国语有印度尼西亚腔,’假牙痛,不俗服,所依就拿剪刀去锉,还拿稻子去砍。假牙不好,她要修假牙。”玛丽亚气气的,有点当面告状的意思。

  你说,“把假牙交给我,我来处理。”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温驯地将假牙放在你手里。“假牙不舒服的话,要医生去修,自己不能动手的。好吗?”她已经走到阳台,兀自坐在白色的铁椅上,面朝着浅蓝色的大海;从室内看出去,她的身影是黑的,阳光照亮了一圈她的头发,像个完美的轮廓剪影。

  她走路那么轻,说话那么弱,对你是新鲜的事。记忆中,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她总是那个笑得最大声,动作最夸张的一个。少女时代,你还常因为她太“放肆”、太“野”,而觉得“挺丢脸的,这样的妈”。她笑,是笑得前仰后阖,笑得直拍自己的大腿,笑得把脚悬空乱踢,像个“疯婆子”一样。也因为她的“野”,你和她说话有一种特殊的自由。那一年,她拿了你新出的小说过来,边摇头边说,“小珍啊,你这一本书,我是一个朋友都不敢送地。”

  “嗄,为什么?”

  她打开书,指着其中一页,说,“喏,你自己读读看——”

  街口,和往常一样,坐着三两个流浪汉……其中一个头发脏成一团的人岔开腿歪坐在地上。裤子显然已没有拉链,我不得不瞥见他的毛发和阳具……马匹经过眼前,滚动着一股气味,是干草和马汗的混合吧?倒有点像男人下体毛发的气味,说不上是好闻还是不好闻……

  “你——怎么会写这种东西?”她想想,又认真地说,“你怎么知道‘辣里’——‘辣里’是什么气味?”杭州音,“那”是“辣”。

  你也很认真地回答,“妈,你不知道‘那里’——‘那里’是什么气味?”

  她笑了,大笑,笑得呛到了,断断续续说,“神经病!我喇里晓得‘辣里’有什么气味。”

  你等她笑停了,很严肃地看着她,“妈,你到七十岁了还不知道‘辣里’什么气味,确实有点糟。”你执起她的手,一本正经地说,“但是别慌,现在还来得及。”“要死了——”她笑着骂你,而且像小女生一样拍打你;很大声地笑,很凶悍地拍打。


同学会

  “是我,爸爸。今天好吗?什么痛?”

  “脚痛,忍不住吃了鸡,痛风又发了。”

  “不是知道不能吃鸡吗?妈妈不是不准你吃吗?你偷吃的是吧?”

  即使是八十岁,还是看得出阶级。那被尊称“将军”的,腰杆儿挺直地坐在上位,人们不停地去向他敬酒;敬酒的人站着,可能还拄着拐杖,他坐着。脸上和别人一样,满布黑班,但是眉宇间毕竟有几分矜持。尊严,大概就是你如何坚持别人怎么看你吧。

  接到你电话你已上路,他就摸着扶手下了楼来,站在饭店门口守候。远远看见你的座车,他就高举一只手臂,指挥司机的动线。下车时你告诉司机,“把公文带回府,两点准时来接。”话没说完,他已经牵着你的手,准备上楼。你曾经很婉转地对他说,“我四十岁了,你不必牵我的手过街。”他说“好”,到了过街,他的手又伸了过来。后来你又很严肃地告诉他,“我已经五十岁了,你真的不必牵我的手过街。”他说“好”,到了过街,照牵不误。他的手,肥肥短短厚厚的。

  然后有一天,一个个儿很高、腿很长很瘦的年轻人,就在那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很认真地对你说,“我已经十八岁了,你真的应该克制一下要牵我手过街的反射冲动。”

  你当场楞在那里,然后眼泪巴巴流下,止不住地流。儿子觉得丢脸极了,大步窜过街到了对岸,两手抄在裤袋里,盯自己的脚尖。你被拥挤的车流堵在大街中线,隔着一重又一重的车顶远远看着儿子阳光下的头发,泛出一点光。你曾经怎样爱亲吻那小男孩的头发啊。他有那种圣诞卡片上常画的穿著睡衣跪着祈祷的小男孩的头型,天使般的脸颊,闻起来有肥皂清香的头发,贴着你的肩膀睡着时,你的手环着他圆滚滚的身体,感觉无比的踏实。“受伤”的感觉逐渐克服,你噙住眼泪,浮起一股淡淡的荒凉感。

  你环顾周遭,一片红尘喧嚣,却好像看见无边无际的淡漠的空旷,来者恒来,去者恒去,没有什么东西是抓得住、留得下的;原来,所有喧嚣的红尘都是因风滚动的蓬草,往一个方向,旷野的尽头奔去。原来所有自己的当下啊,都是别人的过去。你恋恋不舍的,他急急摆脱。你急急摆脱的,别人又恋恋不舍。生命的延续,是留恋和摆脱的永远的移交程序。既然来了,你就准备好要顺从到底。

  司机把你在座车里批完的公文放进一个提袋,将车开走。你像绵羊一样让他牵着你的手,一步一步上楼去。

  他很兴奋。这是第一次,你出现在他的同学面前。“将军”站起来和你敬酒,“团长”要你一本签名的书,“陈叔叔”要和你讨论资治通鉴以及今天的权力局势。一圈酒敬下来,你问他,“怎么潘叔叔今天没来?”

  潘叔叔曾是英雄,在共军围城的紧急中还救了一城的父老。

  “中风了,”他说,“脸都歪了。也不能走路。”

  一个老人危危颤颤地被人扶着过来敬酒,你站起来,想听懂老人说什么,但是口齿含混,你完全听不懂。他夹了一块鸡肉,搁在你碗里——你曾经多么痛恨这湖南乡下的饮食习惯,一定要夹菜给别人,强迫进食,才算周到。他在咕哝咕哝说什么,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刚刚那个人。“当年是我们学校的的才子,会写诗,会唱歌,也很能带兵。现在很可怜,听说儿子还打他,打了跌在地上,骨头都跌断了。老同学也不晓得要怎么帮忙。”你再看那“才子”一眼,他已在右边一张桌子坐下,吃着东西,弓着背,头勾得很低,几乎碰到眼前的饭碗。

  有人拿了一本《湖南文献》过来,说,“局长,这里有我的一首诗,请你指教。”你赶忙站起来,恭敬地接过杂志。他双手举着酒杯,说,“王柏学长的诗,那还用说吗?小女只有学习的份,哪里谈得上指教呢?”他的志得意满,实在掩藏不住。每一个谦虚的词,都是最夸张的炫耀。你忍耐着。王柏走了,他又夹了一块蹄髈肉到你满得不能再满的碗里,说,“你记不记得《滕王阁序》?”

  “记得。”

  “我们的才子也叫王勃。”


关山难越

  “爸爸是我。喂——今天好吗?”……“今天好吗?你听见吗?你听见吗?说话呀——”

  他念诗,用湘楚的古音悠扬吟哦: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他考你背诵: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他要你写毛笔字,“肘子提起来,坐端正,腰挺直”: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直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致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十二岁的你问,“野马”是什么?“尘埃”是什么?是“野马”奔腾所以引起“尘埃”,还是“野马”就是“尘埃”?他说,那指的是生命,生命不论如何辉煌跃动,都只是大地之气而已,如野马,如尘埃。但是没有关系,你长大了就自然会懂。他要你朗诵《陈情表》。你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没多问,也没反叛,因为,十二岁的你,多么喜欢字: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茕茕独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他坐在一张破藤椅中,穿着一件白色汗衫,汗衫洗得稀薄了,你想“褴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天热,陈旧的电风扇在墙角吹,嘎拉嘎拉好像随时会解体散落。他用浓重的衡山乡音吟一句,你用标准国语跟一句。念到“茕茕独立,形影相吊”,他长叹一声,说,“可怜可悯啊,真是可怜可悯啊。”

  然后,他突然要你把那只鞋从抽屉里取出来给他。

  其实不是鞋,是布。布,剪成脚的形状,一层一层叠起来,一针一针缝进去,缝成一片厚厚的布鞋底。原来或许有什么花色已不可知,你看它只是一片褪色的洗白。太多次,他告诉你这“一只鞋底”的来历,你早已没兴趣。反正就是炮火已经打到什么江什么城了,火车已经不通了,他最后一次到衡山脚下去看他的母亲,他说“爱己”——湖南话称奶奶“爱己”,你“爱己”正在茶林里捡柴火。临别时,在泥泞的黄土路上,“爱己”塞了这只鞋底进他怀里,眼泪涟涟地说,买不起布,攒下来的碎布只够缝一只鞋底。“儿啊,你要穿着它回来。”

  他掏出手帕,那种方格子的绵布手帕,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坐在那藤椅里,开始擦眼睛,眼泪还是滴在那只灰白的布鞋底上。

  你推算一下,自己十二岁,那年他才四十六岁,比现在的你还年轻。离那战争的恐慌、国家的分裂、生离和死别之大恸,才十四年。穿着布鞋回家看娘的念头,恐怕还很逼真强烈。你记得,报纸上每天都有“寻人启事”,妻子找丈夫,父亲寻子女;三天两头有人卧轨自杀,报导一概称为“无名尸体一具”。

  他是不是很想跟你说话呢,在他命你取鞋的时候?是不是看见你幼稚兼不耐的眼神,就静默了呢?

  白天的他,穿着深黑的呢料警官制服,英气勃勃地巡街。熟人聚集的时候,总会有人问母亲当年是否因为他如此英俊而嫁给他,母亲就斜眼睨着他,带几分得意,“不错啊,他是穿着长统靴,骑着马来到杭州的。到了我家的绸布庄,假装买东西,跟我说话……”他在一旁笑,“那个时候,想嫁给我的杭州小姐很多呢……”

  乡下的街道充满了生活。商店里林林琅琅的东西满到街上来,小贩当街烧烤的鱿鱼串、老婆婆晒太阳的长条板凳、大婶婆编了一半的渔网渔具、卖冬瓜茶和青草茶的大桶,挤挤挨挨占据着村里唯一的马路。有时候,几头黑毛猪摇摇摆摆过来,当街就软软趴下来晒太阳。客运巴士进村时,就被堵在路中。你看见他率领着几个警员,吆喝着人们将东西靠边。时不时有人请他进去喝杯凉茶。你不知道他怎么和乡民沟通,他的闽南语不可能有人听懂,他的国语也常让人笑话。他的湖南音,你听着,却不屑学。你学得是一口标准国语,那种参加演讲比赛的国语。

  晚上,他独自坐在日式宿舍的榻榻米上,一边读报,一边听《四郎探母》,总是在那几句跟唱:“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了沙滩……”弦乐过门的时候,他就“得得了啷当”跟着哼伴奏,交叠的腿一晃一晃打着节拍。《四郎探母》简直就是你整个成长的背景音乐,熟习它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但是你要等候四十年,才明白它的意思。

  或者,当爱己将鞋塞在他怀里的时候,他也是极其不耐的?要过数十年,白山黑水涉尽,无路可回头时,他也才明白过来?

  你要两个在异国生长的孩子去亲近他,去讨他欢心。两兄弟说,“但是,我们跟他没有话说啊。而且,他不太说话了。”是啊,确实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走路的步子慢了,一向挺得直直的背脊有点儿弯了,话,越来越少,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奇怪,何时开始的?显然有一段时候了,你竟然没发现。

  这样,你说,你们两个去比赛,谁的话题能让“也爷”把话盒子打开,谁就赢。一百块。

  老大懂得多,一连抛出几个题目想引他说话,他都以单音节回答,“嗯”。“好”。“不错”。

  你提示老大,“问他的家乡有什么。”老大问了,他说,“有……油茶,开白色的花,茶花。”

  “还有呢?”

  “还有……蜥蜴。”

  “什么?蜥蜴?”两个孩子都竖起了耳朵,“什么样的蜥蜴?变色龙吗?”“灰色的,”他说,“可是背上有一条蓝色,很鲜的蓝色条纹。”他又不说话了,不管孩子怎么问。你对老二使一个眼色,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问他,问他小时候跟他妈怎么样——”

  老二就用脆脆的童音说,“也爷,你小时候跟你妈怎样啊?”“我妈妈?”本来低着头吃菜的他,突然抬起头来,很精神。“我告诉你们听啊——”他放下了筷子。孩子们瞅着你偷笑,脚在桌子底下踹来踹去。“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家,下很大的雪——从学校回家要走两个小时山路。雪很白,把我眼睛刺花了,看不见。到家是又冷又饿,我的妈妈端给我一碗白米饭——”他站了起来,用身体及动作示意他和妈妈的位置。

  孩子们笑翻了,老大压低声音抗议,“不行,一百块要跟我分,妈妈帮你作弊的——”“我接过妈妈手里的饭碗,想要把碗放在桌上,可是眼睛花了,没有想到,没放到桌上,‘空’的一声碗打到地上破掉了,饭也洒在地上了。”

  老二正要回踢哥哥,被他哥哥严厉地“嘘”了一声要他安静;“也爷”正流着眼泪,哽咽地说,“我妈妈好伤心喔。她不知道我眼花,她以为我嫌没有菜,只有饭,生气把碗打了。她自己一整天冻得手都是紫青色的,只能吃稀饭,干饭留给我吃,结果呢,我把唯一的一碗饭打在地上。她是抱头痛哭啊……”

  他泣不成声,说,“我对不起我妈——”孩子们瞅着你,小声说,“你好坏。都是你。”你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开水,说,“爸爸,你教孩子们念诗好不好?”

  他擦着眼角,又高兴起来,“好啊,就教他们‘白日依山尽’吧?”


老子

  “爸爸是我。今天好不好?”“我说,你今天好——不——好?”“妈,他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他怎么了?”“老师要我做一个报告,介绍老子。妈,你知道老子吗?”你惊讶。十三岁的欧洲小孩,老师要他们懂老子?“知道啊。妈妈的床头就有他的书。”“嗄?怎么这么巧?”孩子的声音已经变了,在电话里低沉得像牛蛙在水底发闷的那种声音,“那老子是真正的有名喽?!”“对啊,”你伸手去拿《道德经》,“三千年来都是畅销作家啊”。“难怪啊,在德文网络上我已经找到八千多条跟‘老子’有关联的……”

  你趴在床上,胸前压着枕头,一手抓着话筒,开始用中文辅以德语对孩子解释“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

  每天的“万里通话”要结束了,孩子突然说,“喝牛奶了没有?”

  “嗯?”你没会意,他又说,“刷了牙吗?”

  你说,“还没——”

  他打断你:“功课作了吗?有没有吃维他命?电视有没有看太多?衣服穿得够不够?”

  你听得愣住了,他说,“没交什么坏朋友吧?”电话里有一段故意的留白,你忽然明白了,大声地抗议:“你很坏。你在教训妈。”

  孩子不怀好意地嘿嘿地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每天打电话就是这样问我的,你现在应该知道你有多可笑了吧?”你一时答不出话来,他乘胜追击说,“我不是小小孩了你什么时候才会搞懂啊?”

  你结结巴巴地,“妈妈很难调整——”

  他说,“你看你看,譬如说,你对我还在用第三人称称自己,‘妈妈要出门了’,‘妈妈回来了’……喂,你什么时候停止用第三人称跟我说话啊?我早就不是你的Baby了。”

  你跟他“认错”,答应要“检讨”,“改进”。

  “还有,”他说,“在别人面前,不可以再叫我的乳名了。”

  你放下电话,你坐在那床沿发怔,觉得彷佛有件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件蛮重大的事情,但一时也想不清楚发生的究竟是件什么事,也理不清心里的一种慌慌的感觉。你干脆不想了,走到浴室里去刷牙,满嘴泡沫时,一抬头看见镜里的自己,太久没有细看这张脸,现在看起来有点陌生。你发现,嘴角两侧的笑纹很深,而且往下延伸,脸颊上的肉下垂,于是在嘴角两侧就形成两个微微鼓起的小袋。你盯着这张脸看,心想,可好,这跟老虎的脸有点像了。继续刷牙。


走路

  “妈妈。是我,爸爸能说话吗?”

  “一天都没说一句话。”

  “把听筒给他,我还是试试看吧。”

  终于等到了一个走得开的礼拜天,赶去桃园看他。你吓了一跳,他坐在矮矮的沙发里,头低低地勾着,好像脖子撑不住头的重量。你唤他,他勉强地将头抬起,看你,那眼神是混浊涣散的。你楞了一下,然后记起买来的衣服,你把衣服一件一件摊开。

  你去桃园的街上找他可以穿的衣服。大多是女人,年轻少女的衣服。百货店里的男人衣服也太“现代”了。他是那种一套衣服不穿到彻底破烂不认为应该买新衣服的人。出门时,却又一贯地穿戴整齐,白衬衣,领带端正,深色毕挺的西装,仅有的一套,穿了二十年也不愿意多买一套。

  你在街上走了很久,然后突然在一条窄巷前停下来。那其实连巷都称不上,是楼与楼之间的一条缝,缝里有一个摊子,堆得满满的,挂着蓝色的棉袄、毛背心、卫生衣卫生裤。一个戴着棉帽的老头,坐在一张凳子上,缩着脖子摩擦着手,一副惊冷怕冻的模样。你不敢相信,这是童年熟悉的镜头——外省老乡卖棉袄棉裤棉衣。

  带着浓厚东北腔的老乡钻进“缝”里拿出了你指名要的东西:棉袜,棉裤,贴身的内衣,白衬衫,褚红色的羊毛背心,深蓝色的羊毛罩衫,宝蓝色棉袄,灰色的棉帽,褐色的围巾,毛织手套。全都包好了,你想了想,问他,“有没有棉布鞋啊?黑色的?”

  老头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双黑布鞋。你拿了一只放在手掌上看,它真像一艘湘江上看到的乌蓬船,如果“爱己”的鞋垫完成了,大概就是这样一只鞋吧。

  你和母亲将买来的衣服一件一件、一层一层为他穿上,折腾了半天。最后穿上棉鞋。他微笑了,点头说,“很好。合脚。”

  你要陪他出去散步,发现他无法从沙发里站立起来。从医院里回来,他的身体向右边微微倾斜,口涎也就从右边的嘴角流出。他必须由你用两只手臂去拉,才能从沙发起身。他的腿不听脑的指挥,所以脚步怎么想都迈不出去。他的手,发抖。

  在客厅里,面对着他站好,你用双手拉起他的双手,说,“来,跟着我走。左——”

  他极其艰难地推出一只脚,“右——”另一只脚,却无法动弹。

  “再来一次,一……二……左……右……”

  他显然用尽了力气,脸都涨红了,可是寸步维艰。你等着,等他脑里的指令到达他的脚底,突然听见街上叫卖“肉粽”苍老的唱声,从远而近。黄昏的光,又照亮了柚木地板。母亲忧愁地坐在一旁,盯着你看。你又听见那钟在窣窣行走的声音。麻将桌仍在那钟下,牌仍摊开在桌上,但是,乱七八糟堆在那里,像垮掉的城墙。

  “这样,”你回过神来,手仍旧紧紧抓着他的手,“我们念诗来走路。准备走喽,开始!白——日——依——山——尽……”

  他竟然真的动了,一个字一个节拍,他往前,你倒退着走,“黄——河——入——海——流……”

  千辛万苦,你们走到了纱窗边,“转弯——”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她在一旁兴奋地鼓起掌来,“走了,走了,他能走啊。”

  你用眼角看她,几乎是披头散发的,还穿着早晨的睡衣。“转弯——月——落——乌——啼——霜——满——天,再来,江——枫——渔——火……”

  他专心地盯着自己的脚,你引他向前而自己倒退着走;是啊,孩子的手肥肥嫩嫩的,手臂一节一节的肉,园圆的脸庞仰望着你,开心地笑,你往后退,“来,跟妈妈走,板凳歪歪——上面——坐个——乖乖,乖乖出来——赛跑——上面坐个——小鸟——小鸟出来——撒尿——”他咯咯笑,短短肥肥的腿,有点跟不上。

  “来,最后一遍。爸爸你慢慢来,开步喽,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催——转弯,儿童相见——不相识……”


眼睛

  “喂——是我,妈妈,他——今天怎么样?”

  “今天好一点,可是一整天,他眼睛都是闭起来的。”

  “他有说话吗?”你虎着脸瞪着玛丽亚,“你是怎么帮他洗脸的呢?帕子一抹就算了?”

  你手里拿着一只细棉花棒,沾水,用手指拨开他的眼皮,然后用棉花棒清他的眼角里侧。

  “一直说他眼睛不打开,”你在发怒,“你就看不出是因为长期的眼屎没洗净,把眼睛糊住了吗?”

  清洗过后,他睁开眼睛。母亲在一旁笑了,“开眼了,开眼了。”

  眼睑仍有点红肿,但是眼睛睁开了,看着你,带着点清澄的笑意。

  你坐下来,握着他的手,心里在颤抖。兄弟们每天打电话问候,但是透过电话不可能看见他的眼睛。你也看过他好多次,为什么在这“好多次”里都没发觉他的眼睛愈来愈小,最后被自己的眼屎糊住了?你,你们,什么时候,曾经专注地注视过他?

  他老了,所以背勾偻了,理所当然。牙不能咬了,理所当然。脚不能走了,理所当然。突然不说话了,理所当然。你们从他身边走过,陪他吃一顿饭,扶着他坐下,跟他说再见的每一个当下,曾经注视过他吗?

  那么“老”的意思,就是失去了人的注视?

  你突然回头去看她,她的头发枯黄,像一撮冬天的干草,横七竖八顶在头上。

  眼睛里带着病态的焦虑——她,倒是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强烈、燃烧、带点发狂似地注视着他,嘴里喃喃地说,“同我说话,你同我说话。我一个人怎么活,你同我说话呀。”

  底下有人在打篮球,球蹦在地面的声音一拍一拍传上来,特别显得单调。天色暗了,你将灯打开。


语言

  “是我。他今天怎样?”

  ……

  手机也打开,二十四小时打开,放在家里的床头,放在旅馆的夜灯旁,放在成堆的红色急件公文边,放在行李的外层,静音之后放在会议进行的麦克风旁,走路时放在手可伸到的口袋里。夜里,手机的小灯在黑暗中一闪一灭,一闪一灭,像急诊室里的警告灯。

  你推着他的轮椅到外面透气。医院像个大公园,植了一列一列的树,开出了黄心白瓣的鸡蛋花,香气弥漫花径。穿着白衣大褂的弟弟刚刚赶去处理一个自杀的病人,你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在一株龙眼树后消失。是痛苦看得太多了,使得他习惯面对痛苦不动声色?是作为儿子和作为医生有角色的冲突,使得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感而对父亲的衰败不动声色?你在病房里,在父亲的病榻边,看自己的兄弟与医师讨论自己父亲的病情,那神情,一贯的职业的冷静。你心里在问:他看见什么?在每天“处理”痛苦,每天“处理”死亡的人眼里,“父亲病重”这件事,会因为他的职业而变轻了,还是,会把他已经视为寻常的痛苦,变重了?无法问,但是你看见他的白发。你心目中“年幼”的弟弟,神情凝重,听着病历,额头上一撮白发。

  “回想起来,”他若有所思地说,“他的急遽退化,是从我们不让他开车之后开始的。”

  你怔住了,久久不能说话;揉揉干涩的眼睛,太累了。

  拾起一朵仍然鲜艳但是已经颓然坠地的鸡蛋花,凑到他鼻尖,说,“你闻。”他抬不起头来,你亦不知他是否仍有嗅觉,你把花搁在他毛毯覆盖的腿上,就在这个时候,你发现,稀黄流质的屎,已经从他裤管流出,湿了他的棉袜。

  在浴室里,你用一块温毛巾,擦他的身体。本该最丰满的臀部,在他身上萎缩得像两片皱巴巴的扇子,只有皮,没有肉。全身的肉,都干了。黄色的稀屎沾到你衣服上,擦不掉。

  让他重新躺好,把被子盖上,你轻轻在他耳边说,“我要回台北了,下午有会。三点的飞机。过几天再飞来高雄看你好不好?”

  你去抱一抱妈妈,亲亲她的头,她没反应,木木地坐着床边。你转身提起行李,走到病房门口,却听见哭泣声,父亲突然像小孩一样地放声痛哭,哭得很伤心。

  喇嘛要你写下他的名字和生辰,以便为他祝福,然后你们面对面席地而坐。你专注地看着喇嘛——他比你还年轻,他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秘密吗?

  你有点不安,明显地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你低着头,不知从哪里说起,然后决定很直接地说出自己来此的目的:“我们都没有宗教信仰,也没真正接触过宗教。我觉得他心里有恐惧,但是我没有‘语言’可以安慰他或支持他。我想知道,您建议我做什么?”

  你带着几本书,一个香袋离开;昨晚的梦里,又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你滑进深不可测的黑洞,不,你不想马上回到办公室里去,你沿着河堤走。艳丽无比的绯红色紫荆花在风里摇曳,阳光照出飘在空气里的细细花絮,公园里有孩子在嬉闹。你很专心地走,走着走着,到了一片荒野河岸,芦草杂生,野藤乱爬,你立在河岸上眺望,竟不知这是这个城市里的什么地方。


注视

  喂——今天怎么样?

  喂——今天怎么样?

  喂——今天……

  是最后的时刻了吗?是要分手的时刻了吗?

  老天,你为什么没教过我这生死的一课?你什么都教了我,却竟然略过这最基本、最重大的第一课?他的喉咙有一个洞,插着管子。他的手臂上、胸上,一条一条管线连着机器,机器撑着他的心脏跳动,使得他急促而规律地呼吸。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眼神一片空茫。他看不见你们,但是你想,他一定听得见,一定听得见。你紧紧握着他的手,亲亲他的额头,凑进他的耳……

  没有,你没有学到那个生命的语言——来不及了。你仍旧只能用你们之间熟悉的语言,你说,爸爸,大家都在这里了,你放下吧,放下吧。不就是尘埃野马吗?不就是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吗?在河的对岸等候你的,不就是你朝思暮想的‘爱己’吗?你不是说,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你不是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去吧,带着我们所有的爱,带着我们最深的感恩,上路吧,父亲你上路吧。

  他的嘴不能言语,他的眼睛不能传神,他的手不能动弹,他的心跳愈来愈微弱,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能够和你们感应的密码,但是你天打雷劈地肯定:他心中不舍,他心中留恋,他想触摸、想拥抱、想流泪、想爱……

  你告诉自己:注视他,注视他,注视他的离去,因为你要记得他此生此世最后的容貌。

  佛经的颂声响起,人们将他裹在一条黄色的缎巾里。你坐在他的身旁。八个小时,人们说,颂八个小时的经不断,让他的魂安下来。他躺在你面前,黄巾盖着他的脸。是的,这是一具尸体,但是,你感觉他是那么的亲爱,你想伸手去握他的手,给他一点温暖;你想站起来再去亲亲他的脸颊、摸一下他的额头测测体温;你希望他翻个身、咳嗽一下;你想再度拥抱他瘦弱的肩膀,给他一点力量,但是你不动。你看见血水逐渐渗透了缎巾,印出深色的斑点。到第六个小时,你开始闻到淡淡的气味。你认真地辨识这个气味,将它牢牢记住。你注视。

  对面坐着从各地赶来助颂的人们,披着黑色的袈裟,神情肃穆。你想到:这些人,大概都经历过你此刻所经历的吧?是这个经历,促使他们赶来,为一个不认识的人、一个不认识的遗体,送别?死亡,是一个秘密会社的暗语吗?因为经验了死亡,所以可以一言不发就明白了一切的一切吗?

  八个小时过后,缎巾揭开,你看见了他的脸。“不要怕,”有人说,“一定很庄严的,”他显得丰满,眼睛闭着,是那种,你所熟悉的,晚上读古文的时候若有所思的表情。

  有人来问,是否为他穿上“寿衣”。你说,不,他要穿你们为他准备好的远行的衣裳:棉袜,棉裤,贴身的内衣,白衬衫,褚红色的羊毛背心,深蓝色的羊毛罩衫,宝蓝色棉袄,灰色的棉帽,褐色的围巾,毛织手套,还有,那双黑色的棉鞋。

  从冰柜里取出,解冻,你再看见他,缩了,脸,整个瘪下去,已是一张干枯的死人的脸。你用无限的深情,注视这张腐坏的脸。手套,因为手指僵硬,弄了很久才戴上。你摸摸他的脚,棉鞋也有点松了,你将它穿好。你环着母亲的腰,说,“妈,你看,他穿得暖暖的走。”她衰弱得只能勉强站着,没说话。


关机

  喂——今天做了什么?

  你是谁?

  我是谁?妈妈,你听不出我是谁?

  你大量地逛街,享受秋天的阳光大把大把瀑洒在脸上、在眼睫毛之间的灿亮温暖的感觉。你不去中环,那儿全是行色匆匆、衣冠楚楚的人。你不去铜锣湾,那儿挤满了头发染成各种颜色不满十八岁的人。你在上环的老街老巷里穿梭。一个脑后梳着发髻的老奶奶坐在书报摊上打着盹,头低低垂在胸前。一个老头坐在骑楼里做针线,你凑进去看,是一件西装,他正在一针一线地缝边。一个背都驼了的老婆婆低头在一只垃圾箱里翻找东西。一对老夫妻蹲在人行道上做工。你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有七十多岁了吧?老太太在一张榻榻米大的铝板上画线,准备切割;老先生手里高举着槌子,一槌一槌敲打着铝片折迭处。把人行道当工厂,两个老人在手制铝箱。

  你在楼梯街的一节台阶坐下,怔怔地想,人,怎么会不见了呢?你就是到北极、到非洲沙漠、到美洲丛林,到最神秘的百慕达三角,到最遥远最罕无人迹的冰山、到地球的天涯海角,你总有个去处啊。你到了那里,要放下行李,要挪动你的身体,要找杯水喝。你有一个东西叫做“身体”,“身体”无论如何要有个地方放置;一个登记的地址,一串数字组成的号码,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一杯还有点温度的茶杯,半截抽过的香烟,丢在垃圾桶里擤过鼻涕的卫生纸,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撕纸,一根掉落在枕头上的头发,一个私章,一张剪过的车票,一张黏在玻璃垫下已久的照片,怎么也撕不下来,总而言之,一个“在”。

  然后,无论你去了哪里,去了多久,你他妈的总要回来,不是吗?

  你望着大街——这满街可都是人啊,但是,但是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总该有个交代、有个留言、有个什么解释吧?就是半夜里被秘密警察带走了,你也能要求一个“说法”吧?对一个人的下落,你怎么可以……什么讯息都没有的消失呢?

  “空”——“空”怎么能算“存在”呢?

  几个孩子在推挤嘻笑,开始比赛爬楼梯街。你站起来,让出空间,继续走,继续看,继续寻找。你停在一家参药行前面,细看那千奇百怪的东西。你走进一家古董店,里面卖的全是清朝的各种木器:洗脚盆、抽屉、化妆盒、米箱、饭桶……你在一对雕花木橱前细细看那花的雕工。木橱的两扇门上写着对联,你唤那看店的小姐,“这对联,你们装错了。”小姐很不好意思地,将两扇门对调了。

  渐渐要天黑了,你走进一家美容院。

  “洗头?”

  小姐把灰色的袍子围在你脖子上,带你走到水池边的躺椅,要你躺下。你累极了,躺下来,头往后仰,然后闭上眼睛。一闭眼,父亲的身体和你的身体重迭,父亲的脸和你的脸重迭,你从他的眼睛望出去,又从天花板往下看见平躺的自己:喉间有一个洞,还插着管子;胸上手上连着管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茫然而空洞,你漂在死亡的水面上,正要沉没的一剎那……受不了压力了你突然睁开眼睛,看见黑色的水管布满整个天花板。“不要动,”一双手从后面把你按下,“还没完。”你试图放松,将紧绷的肩头放下,眼睛再度闭上……现在临终中阴已降临在我身上我将放弃一切攀缘、欲望和执着毫不散乱地进入教法的清晰觉察中并把我的意识射入本觉的虚空中当我离开这个血肉和合的躯体时我将知道它是短暂的幻影因此,把死亡的那一刻想成心灵的陌生边界区,一个无人的荒地,在它的一边。当我们终于从界定和主宰自己的身体中获得解脱时,一生的业相就整个结束了,但未来可能会产生的业却还没有开始结晶。

  你洗脸,刷牙,擦乳液,梳头发,剪指甲。到厨房里,煎了两个蛋,烤了一片面包,一面吃早点,一面摊开报纸:伊拉克战事,苏丹战事,北韩核子危机,温室效应,煤矿爆炸,蓝绿对决,夫妻烧炭自杀……你走到阳台,看见一只孤单的老鹰在空中遨翔,速度很慢,风大猎猎地撑开它的翅膀,海面的落日挥霍无度地染红了海水。

  睡前,你关了手机。


冬,一九一八

  喂——今天好不好?她在沙发上睡着了。你要注意一下,我觉得她最近讲话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月亮升到海面上的时候,你坐到计算机前,开始写:我们的父亲,出生在一九一八年的冬天。然后脑子一片空白,写不下去。你停下来,漫游似地想,一九一八年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大战刚刚结束,俄国刚发生了革命,段祺瑞向日本借款,“欣然同意”将山东交给日本。日本大举进兵海参威。两千万人因流感而死,中国有全村全县死光的。那,是一个怎样的冬天啊。

  我们不知道,这个出生在南岳衡山脚下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湖南的冬天,很冷;下着大雪。孩子的家,家徒四壁。我们不知道,七岁的父亲是怎么上学的。他怎么能够孤独地走两个小时的山路而不害怕?回到家时,天都黑了。我们不知道,十六岁、稚气未脱的父亲是怎么向他的母亲辞别的;独生子,从此天涯漂泊,再也回不了头。我们不知道,当他带着宪兵连在兵荒马乱中维持秩序,当敌人的炮火节节逼近时,他怎么还会在夜里读古文、念唐诗?

  我们不知道,在一九五零年夏天,当他的船离开烽火焦黑的海南岛时,他是否已有预感,从此见不到那喊着他小名的母亲;是否已有预感,要等候四十年才能重新找回他留在家乡的长子?

  我们不知道,当他,和我们的母亲,在往后的日子里,必须历尽千辛万苦才能将四个孩子养大成人,当他们为我们的学费必须低声下气向邻居借贷的时候,是不是曾经脆弱过?是不是曾经想放弃?

  我们记得父亲在灯下教我们背诵“陈情表”。念到高龄祖母无人奉养时,他自己流下眼泪。我们记得父亲在灯下教我们背诵“出师表”。他的眼睛总是湿的。

  我们记得,当我们的母亲生病时,他如何在旁奉汤奉药,寸步不离。

  我们记得他如何教我们堂堂正正做人,君子不欺暗室。我们记得他如何退回人们藏在礼盒底的红包,又如何将自己口袋里最后一迭微薄的钱给了比他更窘迫的朋友。

  我们记得他的暴躁,我们记得他的固执,但是我们更记得他的温暖、他的仁厚。他的眼睛毫不迟疑地告诉你:父亲的爱,没有条件,没有尽头。

  他和我们坚韧无比的母亲,在贫穷和战乱的狂风暴雨中撑起一面巨大的伞;撑着伞的手也许因为暴雨的重荷而颤抖,但是我们在伞下安全地长大,长大到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背诵“陈情表”,他其实是在教我们对人心存仁爱;背诵“出师表”,他其实是在教我们对社会心存责任。

  兄弟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仁爱处人、忠诚处事,但是那撑着伞的人,要我们辞别,而且是永别。

  人生本来就是旅程。夫妻、父子、父女一场,情再深,义再厚,也是电光石火,青草叶上一点露水,只是,在我们心中,有万分不舍:那撑伞的人啊,自己是离乱时代的孤儿,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别人。儿女的感恩、妻子的思念,他已惘然。我们只好相信:蜡烛烧完了,烛光,在我们心里,陪着我们,继续旅程。

  在一条我们看不见、但是与我们的旅途平行的路上,爸爸,请慢慢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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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归

  “喂——今天好吗?心经写了吗?”“太久没写字,很多字都不认得了。”“试试看,妈妈,你试试看。”这是他十六岁时离开的山沟沟里的家乡。“爱己”要他挑着两个箩筐到市场买菜,市场里刚好有人在招少年兵,他放下扁担就跟着走了。今天带他回来,刚好是七十年后。有两个人在门前挖井。一个人在地面上,接地面下那个人挖出来的泥土,泥土用一个辘轳拉上来,倾倒到一只竹畚箕里,两个满了,他就用扁担挑走。很重,他摇摇晃晃地走,肩头被扁担压出两条肉的深沟。地面下那个人,太深太黑了,看不见,只隐隐听见他咳嗽的声音,从井底传来。“缺水,”挑土的人气喘喘地说,“两个多月了。没水喝了。”

  “你们两个人,”你问,“一天挣多少钱?”“九十块,两个人分。”“挖井危险啊,”你说,“有时会碰到沼气。”那人笑笑,露出缺牙,“没办法啊。”灰扑扑的客运车卷起一股尘土而来,停住,一个人背着一个花圈下了车。花圈都是纸扎的,金碧辉煌,艳丽无比,但是轻,背起来像个巨大的纸风车。乡人穿着洗得灰白的蓝布褂,破旧的鞋子布满尘土。父亲的照片放在厅堂中央,苍蝇到处飞舞,粘在挽联上,猛一看以为是小楷。

  大哥,那被历史绑架了的长子,唤你。“族长们,”他说,“要和你说话。”

  你跟着他走到屋后,空地上已经围坐着一圈乡人。母亲也坐着,冰冷着脸。

  像公审一样,一张小凳子,等着你去坐下。

  女人蹲在地上洗菜,本来大声喧嚣的,现在安静下来。一种尴尬又紧张的气氛,连狗都不叫了。看起来辈分最高的乡人清清喉咙,吸了口烟,开始说话:“我们明白你们不想铺张的意思,但是我们认为既然回到家乡安葬,我们还是有我们的习俗同规矩。我们是要三天三夜的。不能没有道士道场,不能没有花鼓队,而且,家乡的习俗,儿女不能亲手埋了父母的,那骨灰要由八个人或者十二个人抬到山上去,要雇人的。不这么做就是违背家族传统。”

  十几张脸孔,极其严肃地对着你,讨一个道理。十几张脸孔,黝黑的、劳苦的、满是生活磨难的脸孔,对着你。这些人,你心里说,都是他的族人。如果他十六岁那年没走,他就是这些人的伙伴了。

  母亲寒着脸,说:“他也可以不回来。”你赶忙握紧她的手。

  你极尽温柔地解释,佛事已在岛上做过,父亲一生反对繁文缛节,若要铺张,是违背他的意愿,你不敢相从。花鼓若是湘楚风俗,当然尊重。至于雇别人送上山,“对不起,做儿女的不舍得。我们要亲自捧着父亲的骨灰,用自己的手带他入土。”

  “最后一次接触父亲的机会,我们不会以任何理由给任何别人代劳。”

  你清朗地注视他们的眼睛,想从那古老的眼睛里看见父亲的神情。

  这一天清晨,是他上山的日子。天灰灰的,竟然有点湿润的雨意。乡人奔走相告,苦旱之后,如望云霓。来到这陌生的地方,你一滴眼泪都不掉。但是当司仪用湘音唱起“上——香”,你震惊了。那是他与“爱己”说话的声音,那是他教你念“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的腔调,那是他的湘楚之音。当司仪长长地唱“拜——”时,你深深跪下,眼泪决堤。是,千古以来,他们就一定是以这样悲怆的楚音招魂的: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归来归来,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些……归来归来,恐自遗灭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当他说闽南语而引得人们哈哈大笑时,当他说北京话而令人们面面相觑时,他为什么不曾为自己辩护:在这里,他的楚音与天地山川一样幽深,与苍天鬼神一样宏大?司仪的每一个音,都像父亲念《陈情表》的音,婉转凄楚,每一个音都重创你。此时此刻,你方才理解了他灵魂的漂泊,此时此刻,你方才明白他何以为《四郎探母》泪下,此时此刻你方才明白:他是真的回到家了。

  花鼓队都是面带沧桑的中年妇女,一身素白,立在风中,衣袂飘扬。由远而近传来唢呐的声音,混着锣鼓。走得够近了,你看清了乐师,是十来个老人,戴着蓝布帽,穿着农民的蓝布褂,佝偻着背,铿锵铿锵吹打而来。那最老的,他们指给你看,是他的儿时玩伴。十六岁那年两个人一起去了市场,一个走了,一个回来。

  天空飘起微微雨丝,湿润的空气混了泥土的气息。花鼓队开始上路,兄长捧着骨灰坛,你扶着母亲,两公里的路她坚持用走的。从很远就可以看见田埂上有人在奔跑,从红砖砌成的农舍跑出,往大路奔来,手里环抱着一大卷沉重的鞭炮。队伍经过田埂与大路的接口时,她也已跑到了路口,点起鞭炮,劈里啪啦的炮声激起一阵浓烟。长孙在路口对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妇女跪下深深一拜。你远远看见,下一个田埂上又有人在奔跑。每一个路口都响起一阵明亮的炮声,一阵烟雾弥漫。两公里的路,此起彼落的鞭炮夹杂着“咚咚”鼓声,竟像是一种喜庆。

  到最后一个路口,鞭炮震耳响起,长孙跪在泥土中向村人行礼,在烟雾弥漫中,你终于知晓:对这山沟里的人而言,今天,村里走失的那个十六岁的孩子,终于回来了。七十年的天翻地覆,物换星移,不过是一个下午去市场买菜的时间。

  满山遍野的茶树,盛开着花,满山遍野一片白花。你们扶着母亲走下山。她的鞋子裹了一层黄泥。“擦擦好吗?”兄弟问。“不要。”她的眼光看着远处的祝融山峰;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下山的路上你折了一支茶花,用手帕包起。泥土路上一只细长的蜥蜴正经过,你站到一边让路给它,看着它静静爬过,背上真的有一条火焰的蓝色。


End



寻找

  我很忙,真的,尽量不要请我演讲、座谈、写序或是什么推荐信。我真的很忙。

  我寄居在一个岛上。这个岛的面积,如果不包括它旁边突出来让海鸥打个盹的大小岩石,大概只有76平方公里,也就是说,直走个八里路,横行个九里半,再走就要掉到海里去了。

  岛的位置,据说是北纬22度11分,东经113度32分。台湾的嘉义有个23度线,对,你往下走大约808.82公里,就会碰到我。

  碰到我时,不要跟我打招呼,我一定正在忙,忙着望出我的窗外,盯着窗外这一片浓绿的树林。

  是这样的。我搬来这北纬22度11分、东经113度32分的第一个春天,二零零四年二月一日星期天——你可以去查证日期;因为早春的风从西边非常轻柔、轻柔地弥漫过来,带着海洋的鲜凉味,我就不知不觉捧着书坐到了面海的阳台上。那是一本刚刚出版的德文书,一个德国作家写他从柏林徒步行走到莫斯科——那是1607.99公里——的纪实。读着读着,我开始感觉不舒服,心悸,难过。

  放下书,眺望海面,慢慢地,像一个从昏迷中逐渐苏醒的人,我一点一点明白起来。让我心悸、难过、不舒服的,不是海面上万吨巨轮传来的笛鸣,也不是那轻柔的海风里一丝丝春寒料峭。是有一只鸟,有一只鸟,一直在啼。

  从我高高的阳台到平躺着的大海水面,是一片虚空。所谓空,当然其实很挤,就是说,有夕阳每天表演下海的慢动作,有岛屿一重又一重与烟岚互扯,有黄昏时绝不迟到的金星以超亮的光宣传自己来了,有上百艘的船只来来去去,有噪动不安的海鸥上上下下,有不动声色的老鹰停在铁塔上看着你,有忙得不得了一直揉来揉去的白云——还常常极尽轻佻地变换颜色,有灰色的雨突然落下来,有闪电和雷交织、好像在练习走音的交响曲,有强烈阳光、从浮动的黑云后面直击海面忽闪忽灭、像灯光乱打在一张没有后台的舞台上。

  可是整个空间像万仞天谷。在这万仞天谷中,有一只鸟,孤单一只鸟,啼声出奇地洪亮,充满了整个天谷,一声比一声紧迫,一声比一声凄厉。我放下书,仔细听,听得毛骨悚然,听得满腔难受,怎么听,都像是一个慌张的孩子在奔走相告:

  苦啊!苦啊!苦啊!苦啊!

  怎么会有这样的鸟,巨大的声音,跨越整个树林和海面,好像家中失了火,满村子哀告:苦啊,苦啊,苦啊,苦啊……

  我飞奔进卧房里拿眼镜。我飞奔进书房里拿望远镜。我飞奔回阳台,像潜水艇浮出海面的侦察雷达,我全神贯注,看。

  他的凄苦哀叫,离开了海面,穿越我的头上,到了另一头,就是我卧房外面的树林。我抓着望远镜奔到窗口,瞄准了树林。

  他的啼泣,大到盖住了汽车行驶的声音。树林很深,他继续哀哭:苦啊,苦啊。我努力地看,却怎么也看不见他。窗外一片树林,成群的凤头雪鹦鹉我看见,悠乎游乎的老鹰我看见,但是,我看不见那家中出了事的苦儿。

  我很忙,因为我一直在找他。我不知道他的长相,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你如何从“苦啊苦啊”的声音,上网去查出他究竟是谁?

  两个月后,一个上海老朋友来访。我泡了碧螺春,和他并肩坐在阳台上看海。蓦然间,一声晴天霹雳的“苦啊——”,从树林深处响起。我惊跳起来,朋友讶异地“唉呀”出口,说,“嗄,怎么香港有杜鹃啊?”


忧郁

  从2月第一个礼拜开始,薄扶林的杜鹃开始啼叫;像装了扩音器,苦不堪言的悲啼从海面往我的阳台强力放送。从清晨,到清晨,24小时不歇止的如泣如诉,尤其在晨昏隐晦、万物惟静的时刻,悲哀响彻海天之间。它使我紧张、心悸,使我怔忡不安,使我想出家坐禅,使我万念俱灰。

  怎么会这样呢?3月杂树生花、柳絮满天时,很多人会得花粉热,泪水喷嚏不停。但是,有人得过“杜鹃忧郁症”吗?我忙着查资料,这一查,吓了一跳。谁说我的症状特别呢?白居易的《琵琶行》就写到他听见的声音:“住进湓城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期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杜牧也曾经一边听杜鹃,一边写诗:“蜀客春城闻蜀鸟,思归声引来归心。却知夜夜愁相似,尔正啼时我正吟。”这一首,不知是谁的诗,更凄惨:“山前杜宇哀,山下杜鹃开,肠断声声血,即行何日回。”重读秦观的《踏莎行》,简直就是典型的忧郁患者日志:“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满脑子理学的朱熹,听了杜鹃也忍不住叹息:“不如归去,孤城越绝三春暮。”我好奇,研究生物的李时珍会怎么说这不寻常的鸟?

  “杜鹃,出蜀中,今南方亦有之。状如雀鹞,而色惨黑,赤口有小冠,春暮即鸣,夜啼达旦,鸣必向北,至夏尤甚,昼夜不止,其声哀切。”

  我的阳台面对西南,而杜鹃北向而鸣,难怪了,它每天正是冲着我的阳台在叫的。“夜啼达旦,其声哀切”,李时珍显然也曾因为杜鹃的哀啼而彻夜失眠。

  “格物总论”称杜鹃为“冤禽”。读到这两个字,我赶忙把窗关上。“冤禽,三四月间夜啼达旦,其声哀而吻血。”李时珍只说他“哀切”,这里说他“哀而吻血”了,彷佛杜鹃哭得一嘴湿淋淋的鲜血。此时窗外一片黝黑,杜鹃一声比一声紧迫,我打了一个冷颤。这比爱伦坡的《乌鸦》还要惊恐。

  其声悲苦,必定含冤,所以《蜀志》里记载,杜鹃是望帝化身的。他把帝位让给能治水的鳖灵,后来想取回时,却不可得,于是化为“冤”鸟,整日哀啼。远古的蜀人,显然和今天住在海边的我一样,对杜鹃啼声的“哀而吻血”觉得无比难受,所以非得找出一个“理由”来解释他的诡谲。有了解释,所有难以理解的事情,都能以平常心看待了。

  杜鹃不只出现在诗里,也出现在小说中。元朝的《琅环记》,读来像个完整的“病历”叙述:“昔有人饮于锦城谢氏,其女窥而悦之。其人闻子规啼。心动,即谢去。女甚恨,后闻子规啼,则怔忡若豹鸣也,使侍女以竹枝驱之曰:豹,汝尚敢至此啼乎?”

  这个“病历”里,两个人都有病。男子听了杜鹃哀啼,得了心悸,就断绝了一份感情,匆匆远离。那动了感情的女子,恋情无所着落,此后凡听见杜鹃,就出现“怔忡”症状。

  有一天,杜鹃的泣声又从海那边响起。我冲到阳台,凝神看海面,希望看见那“状如雀鹞,而色惨黑”的苦主,可是海上一片风云动摇,光影迷离,任我怎么定睛专注,都看不见杜鹃的踪迹,拍下那一刻,是2月4日下午4时21分。

  每年2月第一个礼拜它突然抵达,5月最后一个礼拜它悄然消失,然后蝉声大作。我的症状,6月开始平静,然后不知为何,心里就开始暗暗等着它明春的回头。这春天忧郁症,竟是没药可治的了。


我村

  香港仔是“我村”。“我村”的意思就是,在这一个小村里,走路就可以把所有的生活必需事务办完。

  早上十点,先去银行。知道提款机在哪个角落,而且算得出要等多久。两三个月一次,你进到银行里面去和专门照顾你的财务经理人谈话。坐在一个玻璃方块内,他把你的财务报表摊开。他知道你什么都不懂,所以用很吃力的国语认真地对你解释什么是什么。有一天,他突然看着你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好像一个情人要去当兵了,担心女朋友不会煮饭。原来他要跳槽去了。

  十一点,到二楼美容院去洗头。长着一双凤眼的老板娘一看到你,马上把靠窗的那张椅子上的报纸拿开,她知道那是你的椅子。她也知道你的广东话很差,所以不和你聊天,但是她知道你若是剪发要剪什么发型,若是染发用的是什么植物染料;在你开口以前,她已经把咖啡端过来了。

  十二点,你跨过两条横街,到了邮局,很小很小的一间邮局。你买了二十张邮票,寄出四封信。邮务员说:“二十文。”“二十块”说“二十文”,总让你觉得好像活在清朝,但是还没完,他的下一句是:“你有碎银吗?”没有,你没有“碎银”,因此他只好打开抽屉,设法把你的五百大钞找开,反倒给了你一堆“碎银”。

  带着活在清朝的感觉走出邮局,你走向广场,那儿有家屈臣氏,可以买些感冒喉片糖浆。你准备越过一个十字路口,不能不看见十字路口那个小庙,不到一个人高,一米宽,矮墩墩地守在交通忙乱的路口。蹲下来才看得见小庙里头端坐着六个披金戴银的神像,香火缭绕不绝。出租车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挤来挤去,庙口的信徒拈香跪拜,一脸虔敬,就在那川流不息的人潮车阵里。矮墩墩的庙却有个气势万里吞云的名字:大海王庙。庙的对联写着:“大德如山高,王恩似海深”。信徒深深拜倒。

  广场,像一个深谷的底盘,因为四周被高楼密密层层包围。高楼里每一户的面积一定是局促不堪的,但是没有关系,公共的大客厅就在这广场上。你看过鸽子群聚吗?香港仔的广场,停了满满的人,几百个老人家,肩并肩坐在一起,像胖胖的鸽子靠在一起取暖。他们不见得彼此认识,很多人就坐在那儿,静默好几个钟头,但是他总算是坐在人群中,看出去满满是人,而且都是和自己一样白发苍苍、体态蹒跚的人。在这里,他可以孤单却不孤独,他既是独处,又是热闹;热闹中独处,仿佛行走深渊之上却有了栏杆扶手。

  最后一站,是菜市场。先到最里边的裁缝那里,请她修短牛仔裤的裤脚。二十分钟后去取。然后到了肉铺,身上的围裙沾满血汁肉屑的老板看见你便笑了一下,你是他练习国语的对象。第一次来,你说,要“蹄”,他看你一眼,说:“台湾来的?”

  “怎么知道?”他有点得意:“大陆来的,说肘子。广东人说猪手。只有台湾人说蹄。”

  嗄?真有观察力,你想,然后问他:“怎么说猪手?你们认为那是他的‘手’啊?你们认为猪和人一样有两只手,两只脚,而不是四只脚啊?”

  他挑了一只“猪手”,然后用一管蓝火,快速喷烧掉猪皮上的毛,发出的声音,微微的焦味。

  花铺的女老板不在,一个脑后梳着发髻的阿婆看着店。水桶边有一堆水仙球根,每一团球根都很大,包蓄着很多根。“一球二十五文。”阿婆说。我挑了四个,阿婆却又要我放下,咕噜咕噜说了一大串,听不懂;对面卖活鸡的阿婆过来帮忙翻译,用听起来简直就是广东话的国语说:“阿婆说,她不太有把握你这四个是不是最好的根,所以她想到对街去把老板找回来,要老板挑最好的给你。”

  阿婆老态龙钟地走了,剩下我守着这花铺。对面鸡笼子里的鸡,不停扇动翅膀,时不时还“喔喔喔”啼叫,用最庄严、最专业的声音宣告晨光来临,像童话世界里的声音,但是一个客人指了它一下,阿婆提起它的脚,一刀下去,它就蔫了。


海伦

  海伦一个礼拜来帮我打扫一次。看见我成堆成堆的报纸杂志,拥挤不堪的书架,床头床边床底都是书,她认为我“很有学问。”当她看见有些书的封面或封底有我的照片,她更尊敬我了。

  她一来就是五个钟头,因此有机会看见我煮稀饭——就是把一点点米放进锅里,加很多很多的水,在电炉上滚开了之后用慢火炖。海伦边拖厨房的地边问:“你们台湾人是这样煮粥的吗?”“我不知道台湾的别人怎么煮粥的,”我很心虚:“我是这么煮的。”我想了一下,问她:“你们广东人煮粥不这么煮?”下一周,海伦就表演给我看她怎么煮粥。米加了一点点水,然后加点盐和油,浸泡一下。她还带来了鸭胗和干贝。熬出来的粥,啊,还真不一样,美味极了。当我赞不绝口时,海伦笑说:“你没学过啊?”我是没学过。过了两个礼拜,我决心自己试煮“海伦粥”。照着记忆中她的做法,先把米泡在盐油里。冰箱中里还有鸭胗和干贝,取出一摸,那鸭胗硬得像块塑料鞋底。打电话找到海伦——那一头轰隆轰隆的,海伦正在地铁里。我用吼的音量问她:“鸭胗和干贝要先泡吗?”

  “要啊。热水泡五分钟。”她吼回来。“泡完要切吗?”“要切。”“什么时候放进粥里?”“滚了就可以放。”

  “谢谢。”鸭胗即使泡过了,还是硬得很难切。正在使力气,电话响了,海伦在那头喊:“要先把水煮滚,然后才把米放进去。”她显然也知道,太晚了,我的米早在锅里了。海伦清扫的时候,总是看见我坐在计算机前专注地工作,桌上摊开来一摞又一摞的纸张书本。当我停下工作,到厨房里去做吃的,她就留了眼角余光瞄着我。我正要把一袋生米倒到垃圾桶里,被她截住。

  “放太久,里头有小虫了。”我指给她看。

  看不见,于是我舀出一碗米,放进水里,褐色的小虫就浮到水面上来,历历在目。

  “这种虫,”海伦把米接过去,“没关系的,洗一洗,虫全部就浮上来,倒掉它,米还是好的。我们从小就是这么教的。”

  我站在一旁看她淘米。她边做边问:“你——没学过啊?”

  我大概像个小学生似的站在那里回答:“没……没学过。”

  米洗好了,她又回头去摘下一个特别肥大的蒜头,塞进米袋里。

  微笑着“这样,虫就不来了。”“好聪明。”“你……没学过?”嗯,没有,没学过。从香港仔买回来的水仙球根,像个拳头那么大,外面包着一层又一层难看的黑褐色外皮,但是里头露出婴儿小腿一样的晶白肉色,姿态动人。我把球根放进蓄满了清水的白瓷盆里,自己觉得得意。

  海伦来了。她先劈里啪啦横冲直撞地打扫,我的眼睛不离开计算机,但是人站起来以便她的吸尘器管子可以伸到桌下。一阵齐天大圣式的翻天覆地之后,安静下来,她看到那盆水仙,轻轻说,“你们不把水仙外面那层拿掉?”

  她把整盆水仙带到厨房,拿起小刀,开始一层一层剥除球根外面那难看的外皮。我放下计算机,站到她旁边看。她说:“你……没学过?”事实上的情况发展是,只要海伦在,我连煎个荷包蛋都有点心虚了。


火警

  在这一栋二十二层高的大楼住了三年,没有认识大楼里一个人。一层两户,共四十四户人家。如果把每一户人家放进一个独门独户篱笆围绕的屋子里去,四十四户是个颇具规模的村子了。人们每天进出村庄,路过彼此的桑麻柴门一定少不了驻足的寒暄和关切。把四十四户人家像四十四个货柜箱一样一层一层堆叠成大楼,每一个货柜门都是关闭的,就形成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现代。作息时间不同,连在电梯里遇见的机会都不很大。我始终有“云深不知处”的感觉。

  我的对门,一开门就会看见。可是三年了,不曾在门前撞见过人。我只认得他的门,门前一尊秦俑,庄严地立在一张刷鞋的地毡上,守着一个放雨伞的大陶罐。椰汁炖肉的香气从厨房那扇门弥漫出来,在楼梯间回荡,像一种秘密的泄漏,泄漏这儿其实有生活。

  我的楼上,想必住着一个胖子,因为他的脚步很重,从屋子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我感觉到他的体重。胖子显然养了一条狗,狗在运动,从房间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带爪的蹄子“刷刷”抓着地板的声音像传真一样清晰;蹄声轻俏,想必是体型较小的狗——“可是,”安德烈说,“会不会是一只体型较大的老鼠呢?”

  胖子还养了一个孩子,孩子在屋里拍球,球碰地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的,一会儿它彭彭彭滚往角落,小脚扑扑扑追过去。有一天,声音全换了,我知道,原来的人家搬走了,新居民进来了。啊,我连搬家卡车都没见到,也没听见大军撤离的声音。

  唯一常见的,是一位老太太。老太太身材修长,总是穿着合身的丝质连衣裙,有点年轻女孩的感觉。我发现她不会讲广东话,开口竟然是我所熟悉的闽南语。于是进出大门时,我们会以闽南语招呼彼此。八十八岁的她,孤单地在庭前散步,脚步怯怯地,好像怕惊扰了别人。她从这一头的相思树走到那一头的柚子树,然后折回来,走到相思树,又回头走往柚子树。上午九点我匆匆出门,看见她在相思树下,黄昏时从大学回来,看见她在柚子树下。她的眼睛,有点忧郁,有点寂寞,可是带着淡淡的衿持;黄昏迟迟的阳光照着她灰白的头发。

  庭院里,每周四会停着一辆卡车,一停就是整个下午。车后的门打开,一节小小的梯子让你爬进车肚,车肚里头是个小杂货蔬果店,皮蛋、洋葱、香蕉、蔬菜、泡面……老头穿着短裤汗衫,坐在一张矮凳上看报。蔬菜的种类还不少,鸡蛋也是新鲜的。他本来是薄扶林种地的,卡车里卖的还是他自己的地上长出来的蔬菜。

  有一天,火警铃声大作。是测试吧?我们继续读书,可是铃声坚持不停,震耳欲聋。安德烈从书房出来,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按规定逃生。放下手中书本,抓起手机,我们沿着楼梯往下走。楼梯间脚步声杂沓,到了庭院里,已经有十来个人聚集,往上张望,想看出哪儿冒黑烟。消防车在五分钟内已经到达,消防人员全副武装进入大楼。

  第一次,我看见这栋大楼的居民,果然华洋杂处。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彼此比较:火警时,你带了什么东西夺门而出?有人把正在看的报纸拿在手上,有人抓了钱包,有人说:“下次一定要把手提电脑抱着走,里面多少东西啊。”另一个就说:“可是,如果不是真的火灾,你抱着电脑下来,多好笑啊。”一个金头发的女人,扬扬手里的塑胶袋,说:“这个袋子,我永远放在门边,里头有护照、出生证明、结婚证书、博士证书,还有一百美金。”众人正为她的智慧惊叹不已,消防人员走了出来,说,“没事没事,误触警铃啦。”


薄扶林

  是一株龙眼树。树皮粗犷,纹路深凿,树身暴筋虬结,显然是株百年老树。树干上缠着很多个东歪西倒的信箱,用生了锈的铁丝或一截电线草草绑着,涂了手写的号码“47陈”、“58朱”……

  紧紧贴着老树的,竟然是一座铁皮屋,范围很小,却是两层楼,所以基本上是个方形大铁桶,可是主人一丝不苟地把它漆成蓝色,看起来就像个艺术家绞尽心力的前卫作品:一座蓝色的铁屋密实依靠一株泼墨色的龙眼树,几乎长成一体。

  里头住人吗?

  我敲门,一阵窸窸窣窣,最里面一层木门打开了,她就隔着纱窗门,小心地探头看。纱窗破了一个洞,刚好衬出她额头上的白发和皱纹。

  看见我,她张开嘴笑了。问她几岁,她摇头,“太老了,不记得了。”问她“这铁皮屋哪时建的”,她笑得一派天真,“太老了,不记得了。”我退后一步,看见门上涂着“1954”——“是这年建的吗?”她笑,“太老了,不记得了。”

  帮她拍了好几张照片。临去时,她说,她也想要一张,我说,一定给你送来。

  坡势陡峭,铁皮屋和水泥矮房参差层叠。百日红开在墙角,花猫躺在石阶上,废弃的园子里牵牛花怒放,粉蝶就闹了开来。太阳对准仅容一人行走的窄巷射出一道曲折的光线,割开斑驳的屋影。

  山村简陋,可是沟渠干净。小径无路,可是石阶齐整。屋宇狭隘,然而颜色缤纷。漆成水蓝、粉红、鹅黄、雪白的小屋,错落有致。放学时刻,孩童的嬉戏声、跳跃声在巷弄间响起。成人在小店门口大口喝茶、大声“倾盖”。杂货店的老板在和老顾客说笑。十几个男人在“居民业余游乐社”里打牌,一个人兴冲冲地从屋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摊开在桌上,说:“你看,这是1946年的薄扶林村。”

  1946年吗?但是我来看薄扶林村,是为了一个更早的日期喔。

  文史专家说,薄扶林村的村史要从康熙年间的三藩之乱说起,两千多人逃避战乱而来到这里,成为香港岛上的“原住民”。三藩之乱,从1673年开始动荡了八年,但是,在这个八年之前连续二十几年,满清雷霆扫荡晚明势力,广东没有平静过。1650年,广东南雄在城破之后已经“家家燕子巢空林,伏尸如山莽充斥”,广州更是万劫不复。被清军围城将近十个月之后,尚可喜的军队破城而入,开始了“广州大屠杀”。

  有一种估计是,在十二天之内,七十万广州市民被杀。

  这种数字,我必须转化成现代比拟才能感受到它的真实性:1994年的非洲卢旺达种族大屠杀,在三个月内八十万人被害。

  荷兰使臣约翰·纽霍夫描述他所看见的广州:“鞑靼全军入城之后,全城顿时是一片凄惨景象,每个士兵开始破坏,抢走一切可以到手的东西;妇女、儿童和老人哭声震天。从11月26日到12月15日,各处街道所听到的,全是拷打、杀戮反叛蛮子的声音;全城到处是哀号、屠杀、劫掠;凡有足够财力者,都不惜代价以赎命,然后逃脱这些惨无人道的屠夫之手。”

  350年前来到薄扶林山村的两千人,是不是就是那“不惜代价以赎命,然后逃脱”的南粤人?他们从南雄和广州扶老携幼,跋山涉水,寻找一个距离屠杀现场最远、距离恐怖政权最远的孤岛,在孤岛的树林和海面上,瞥见很多凫鸟栖息,因此称这山凹处为薄凫林,并且决定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以后一代一代孩子们的故乡?

  我没想到,薄扶林村,在什么都以“拆”为目标的香港,350年后,竟然还好端端地立在这山坳处,花猫伸个懒腰,百日红摇着微风,忘了年龄的老妈妈笑着跟我挥手道别;山村里,听得见孩子们跑步回家的叭叭足音。

  这样希罕的活着的古迹,落在不知历史为何物的官员手中,会怎么样?


黑帮

  今年三月,很多人报案,金山郊野公园的猴子状态惨烈:眼睛被撕裂了,皮毛血迹斑斑,还有手脚断裂的,耳朵被拔下来的。渔护署的专家赶去犯罪现场搜证,结论是,这不是人为残虐,而是金山的猴儿们为了争夺势力范围,帮派火并的结果。九龙山一带有九个猴帮,每一个帮由八个到两百个“兄弟”喽罗组成,行为举止,大概和《庄子》所描述的“盗跖”帮派差不多:

  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九龙山最大的猴帮还有个名字,叫“阿跛”,家大业大,有从卒两百,横霸九龙,呼啸山林。派系争夺领地和美妇,动辄格斗,血流百步。它们帮规严密,行动一致,对帮内叛徒的惩罚,绝不手软。

  去金山公园散步,才到山寨门口,就看见一个翘耳朵的火眼金睛守着“不得擅进”的牌子,大剌剌坐在那儿瞪着。一进去,感觉就像闯入了一个不对外开放的部落内部,看见部落村民的作息,也被村民用好奇的眼光回看个够。当我们在凉亭下围成一圈坐下来谈话时,我们身后也围了一群猴子父老,蹲坐下来,搔脑抓耳地看着我们开会。我们走动时,一群猴童跟着忽前忽后、爬上爬下。偶尔有一只孤单的猴,带点距离观察我们,看起来落落寡欢,额头还有块打架的伤口;渔护署的朋友说:“大概是决斗失败,被开除的家伙。”

  小径的两旁,叶浓树密,藤蔓纠缠,俨如森林。一抬眼,赫然发现,原来一棵树就是一个村,满树是猴,每个枝杈里都坐着一只母猴,怀里一个婴儿,眼睛之大,占满了整个头。稍大一点的幼猴,就在荡秋千,从一根藤“呼”一下荡到另一根。部落长老们,身材硕长,神情严肃,坐在树根上,盯着你看,一派深藏不露,就差手里拿根烟管,否则真让你以为是村里的爷爷们坐在老庙前的大榕树下。

  它们之间也有族群差异。短尾巴、肥身材的,是恒河猕猴。一九〇一年开始建九龙水库时,工程人员引进了恒河猴,因为它们爱吃马钱。

  马钱,是一种“断肠草”,果子有毒,掉进水库里有害。身材瘦长的是长尾猕猴,五〇年代被饲养者放生而在野外繁殖。两者的混血儿,就可爱了,尾巴不长不短,耳朵不大不小,绒毛松软丰厚,憨态可掬。

  香港的人口愈生愈少,一个妇女平均生零点九五个孩子。香港的猴口愈生愈多,每年几乎成长10%,现在已有超过两千只。眼看这山地群族的扩张,聪明的香港人也针对它们发展出特殊的“节育计划”:他们捕捉公猴,加以结扎注射,母猴,也可以经过“调理”使她的生育期延后五年。

  猴村的村民愈来愈多,逐渐闯入人的社区。我读到中文大学正经八百的告示,不禁笑出声来:

  校园发现猴子,保安组经常接获关于校园内有野猴出没的投诉。

  很多人都不察觉,《野生动物保护条例》明文禁止任何人士骚扰野生动物生活,违者可被罚款一万元。

  根据渔农及自然护理署的意见,猴子在“心平气和”及“无食物喂食”之时,不会骚扰人类;虽然,猴子仍会对人类有敏感反应,如果我们:

  (a)趋近它们,特别是幼猴,表现被误解为不怀好意;
  (b)制造响声或举止突兀;或
  (c)向其瞪视。

  如果没有上述的任何举止,猴子对人无害,也绝对有权在这里生存。

  以下是渔农及自然护理署的告谕:

  (d)只当猴子在住宅区域受困及/或受伤时;或
  (e)事件引致财物或人身安全受损,该署才会介入。

  该署不会单纯因为猴子的存在而徇应要求动员驱赶,此乃普通常识;虽则如此,保安组接报谓发现猴子时,仍会派员到场应变。


金黄

  现实世界看起来一方面很惊天动地:远方有战争和革命,近处有饥荒和地震,在自己居住的城市,有传染病的流行和示威游行,有政治的勾当和宿敌的暗算,另一方面,却又如此的平凡:人们在马路上流着汗追赶公交车,在办公室里不停地打电话,在餐厅里热切交际,在拥挤的超市里寻寻觅觅,在电脑前盯着屏幕到深夜;人,像蚂蚁一样忙碌。

  忙碌到一个程度,他完全看不见与他同时生存在同一个城市里的族群。不,我不是在说那些来自印尼、菲律宾的保姆、看护和管家。她们隐身在建筑内,只有在星期日突然出现在公共空间里。我也不是在说那些尼泊尔人、巴基斯坦人、非洲人,他们隐身在香港看不见的角落里。

  我也不是在说从部落来到大城市打工的原住民,隐身在某些区的某几条街,台北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不是在说新疆人,隐身在广州那样的老城区拐弯抹角的昏暗巷弄里。

  这些都是大城市里不出声的少数族群,而我说的这个族群,更是无声无息,城里的人们对他们完全地视若无睹,但他们的数目其实非常庞大,而且不藏身室内,他们在户外,无所不在:马路边,公园里,斜坡上,大海边,山沟旁,公墓中,校园里。但他们又不是四处流窜的民工“盲流”,因为他们通常留在定点。他们是一个城市里最原始的原住民。

  如果说,在政治和社会新闻里每天都有事件发生,那么在这个“原住民”族群的世界里,更是每时每刻事件都在发生中。假使以他们为新闻主体,二十四小时的跑马灯滚动播报是播报不完的。

  如果从三月开始播报,那么洋紫荆的光荣谢幕可以是第一则新闻。洋紫荆们被选为香港美色的代表,比宫粉羊蹄甲、白花黄花红花羊蹄甲都来得浓艳娇娆。洋紫荆从十一月秋风初起的时候摇曳生花,一直招展到杜鹃三月,才逐渐卸妆离去,但还没完全撤走,宫粉羊蹄甲们就悄悄上场。一夜之间占满枝头,满树粉嫩缤纷,云烟簇拥,远看之下,人们会忘情地呼出错误的名字:“啊,香港也有樱花!”

  这时候,高挺粗壮的木棉还不动声色。立在川流不息的车马旁,无花无叶的苍老枯枝就那么凝重地俯视。在路边等车的人,公车一再满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四下张望发现了几个事件:

  一株桑树已经全身换了新叶,柔软的桑叶舒卷,却没有蚕。桑树傍着一株鸭脚木,鸭脚形状辐射张开的叶群已经比去年足足大了一圈。橡皮树又厚又油亮的叶子里吐出了红色长条的卷心舌头,支支朝天,极尽耸动。而血桐,大张叶子看起来仍旧是邋遢的、垮垮的,非常没有气质,这时拱出了一串一串的碎花,好象在献宝。

  早上出门时,一出门就觉蹊跷:一股不寻常的气味,缭绕在早晨的空气里。气味来自哪里?你开始调查跟踪。杜鹃,在一阵春雨之后,没有先行告知就像火药一样炸开,一簇一簇绯红粉白淡紫,但你知道杜鹃没有气味。一株南洋杉,阴沉沉地绿着,绝不是它。低头检查一下可疑的灌木丛:香港算盘子、青果榕、盐肤木、假苹婆;再视察灌木丛下的草本:山芝麻、车前草、咸丰草、珍珠草,都不可能。但是那香气,因风而来,香得那样令人心慌意乱,你一定要找到肇事者。

  藏在南洋杉的后面,竟是一株柚子树。不经许可长出满树白花,对着方圆十里之内的社区,未经邻里协商,径自施放气体。

  一星期之后,气体却又无端被收回。若有所失,到街上行走,又出事了。一朵硕大的木棉花,直直坠下,打在头上。抬头一看,鲜红的木棉花,一朵一朵像歌剧里的蝴蝶夫人,盛装坐在苍老的枝头,矜持,艳美,一言不发。

  到了五一劳动节,你终于明白了新闻里老被提到的“黄金周”是什么意思。在这一个礼拜,香港满山遍野的“台湾相思”,同时喷出千万球绒毛碎花,一片灿灿金黄。


杜甫

  草木的汉文名字,美得神奇。

  一个数字,一个单位,一个名词,组合起来就唤出一个繁星满天的大千世界:一串红,二悬铃木,三年桐,四照花,五针松,六月雪,七里香,八角茴香,九重葛,十大功劳。

  不够吗?还有:百日红,千金藤,万年青。最先为植物想名字的人,总是在植物身上联想动物:马缨丹,鼠尾草,鹅掌花,牛枇杷,金毛狗,豹皮樟,鱼鳞松,猪笼草,鸡冠花,凤凰木,蝴蝶兰,鹰不扑,猴欢喜。不够吗?还有:五爪金龙,入地金牛,扑地蜈蚣,羊不吃草。在一个海风懒洋洋的下午,拿出一叠“人造斜坡上或旁边记录之植物”表;一个一个野草杂木的名字,随兴搅一搅,就得到行云流水般的《花间词》:

  白花地胆草,东方槲寄生,刺桐,水茄,七姐果;密毛小毛蕨,小叶红叶藤,山橙,岗松,痴头婆。

  或者,读过这样的七绝唐诗吗?

  蒲桃,绿萝,山牡丹;麦冬,血桐,细叶榕;野漆,月橘,飞扬草;黄独,海芋,鬼灯笼。

  有时候,一个词偶然地映进眼睛,我不得不停下来思索。

  “黄独”?明明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这又是个什么植物?

  于是钻到旧籍里寻寻觅觅——找到了。

  公元七百五十九年的冬天,连年战乱后又闹饥荒,已经“饥走荒山道”三年之久的杜甫,近五十岁了,带了一家老小,跋涉到了甘肃一个叫“同谷”的地方,住了下来。天寒地冻,家人连食物都没有了。杜甫的诗歌,像一部《饥荒手记》,摄下自己的存活状态: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闾里为我色惆怅。

  “天寒日暮”里,手脚冻僵的杜甫寻找的是“橡栗”,一种不好吃的苦栗子,也是庄子《齐物论》里头描述的“狙公”给猴子选择要“朝三”颗还是“暮四”颗的栗子。《盗跖》篇里的橡栗,还是早期人类的主食:“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食橡栗,暮栖木上,故名之曰有巢氏。”

  穷苦的农民捡拾橡栗的辛酸形象,常常出现在知识份子的描绘里。唐代张籍就写过《野老歌》:

  老翁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

  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食……

  知识分子对农民的劳苦和饥饿表达怜悯之情,但是在杜甫的诗里,荒野中四顾茫然的知识分子却是农民悲悯的对象。一头乱发的杜甫,孤独地来到山谷里,扛着一把锄头,想要在白雪覆盖的地面下,挖出“黄独”来喂饱家人。可是“黄独”是什么呢?《中国有毒植物》是这样介绍的:

  黄独,又称黄药子,俗称本首乌,有毒,误食或食用过量,会引起口、舌、喉等处烧灼痛,流涎、恶心、呕吐、腹泻、腹痛、瞳孔缩小,严重者出现昏迷、呼吸困难和心脏麻痹而死亡;也有报导可引起中毒性肝炎。小鼠腹腔注射25.5g/kg块根的水提取液,出现四肢伸展,腹部贴地,六小时内全部死亡。图片里的黄独,像一个黑黑黄黄的癞痢肿瘤,很难看。杜甫不可能用这样的东西喂孩子吧?

  然后找到《本草》里的纪录:“黄独,肉白皮黄,巴、汉人蒸食之,江东谓之土芋。”杜甫弯腰在雪地里挖掘寻找的黄独,显然是山药的一种。

  斜坡上的杂花野草,谁说不是一草一千秋,一花一世界呢。


舞池

  2月28日的消息:

  半岛酒店80周年了!由下月至本年底,半岛酒店将举办每月一次的周日茶舞,把大堂化作舞池,搭建舞台,让歌手乐队演绎怀旧金曲。为了更加“连戏”,员工换上功夫鞋,桌上改用半岛酒店的旧瓷器,配合旧式香槟杯和加料炮制的特色茶点。

  半岛酒店80周年纪念,在大堂举行周日茶舞,让客人大跳社交舞。当歌乐齐鸣,众人起舞的时候,大堂气氛犹如时光倒流。历史上,半岛酒店曾不定期举办茶舞,这回,酒店在布置、饮食及员工服装都尽量营造怀旧气氛。门僮服饰暗地回复旧日剪裁,裤子阔了、帽子大了,看似钝钝的,其实是刻意;在大堂搭建可供乐手及歌手表演的舞台;侍应穿上中式功夫鞋,大玩怀旧打扮。下午茶有十多款小吃,由最高贵的顶级烟三文鱼多士到最富地道色彩的蛋挞鸡尾包都有,还有不少人死心塌地钟情专一的至爱半岛原味松饼。

  我说,这好玩啊,去看看。丽丽说,“这有甚么好看,你要听菲律宾歌手唱《夜上海》吗?鸡皮疙瘩都会起来,我带你去我的茶舞厅。”

  我不客气地看丽丽——她曾经是个美人,否则不可能在60年代演过初恋的纯情玉女,但是现在55岁的她,身材厚重如桥墩,手臂粗得像人家的腿,而且举手时,两腋下的肉软软地垂下来,还会波动。她的眼睛还算明亮,看你时依稀带少女的娇嗔,只是眼下的眼袋浮肿,两颊透出一层淡淡的青黑,老人斑已经呼之欲出了。然而丽丽最可爱的地方,是她的不在乎。她大辣辣地吃,热热闹闹地玩,疯疯癫癫地闹,一切放纵自然,她已经不在乎人们认不认为她美或不美。

  “你跳舞?”我惊讶地问,“你跳舞?”

  “不要这样好不好?”她凶了我一眼,把最后一点奶油松饼用手指拈起来,仰头吃进去。“我有个瑞典老师,很棒的。才23岁,任何拉丁招式都会。”

  跟想象的茶舞厅差不多,柔暗的灯光,红玫瑰色的窗帘,穿黑西装露出雪白衬衫领的侍者,舞池里身影回旋流转,与节奏澎湃鼓动的音乐密密交织。

  拉丁民族是性爱的艺术家吧?

  舞池里的女人,几乎个个体态婀娜,小短裙贴小蛮腰,一转身裙摆飞起犹如莲花开绽。修长的腿裹在薄薄的黑丝袜里,透出隐隐的肉色。但是当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就看见了,这些婀娜的女人也都不年轻,大概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她们都是跟“老师”在跳,“老师”们,竟然大多是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子。他们也有细柔的腰,修长的腿,踩音乐的步子,时靠近,时退后,腰和臀,带他们的身体走。有时候,那音乐浓郁而缠绵,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像池塘里的两道水纹,一个回旋,一个荡漾,每一条缝,都在寻找密合。

  丽丽弯腰换上了舞鞋,和约翰滑进了舞池。瑞典来的约翰长的就像泰坦尼克号那个奶油小生,只是他的腰,更细。都是拉丁舞。拉丁民族是性爱的艺术家吧?他们的音乐,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性的渴望,他们的舞,每一个动作都暗藏性的挑逗。所谓拉丁舞,简直就是性爱的“舞化”,把意念的暧昧和欲念的呻吟用身体“讲”出来,有如贴身亵衣的外穿。

  可是舞池里的女人和她们的老师男人们,只是“尽责”地跳,每一个舞步都正确,每一个转身都漂亮,可是舞的核心感觉——暧昧和欲念,浓郁和缠绵,一点都没有。

  再点一杯咖啡;我知道为甚么。这些美丽的女人,回家后都要面对一个支持她挥霍自由的丈夫。这些美丽的男人,回家后都要面对自己的生计和生涯规划。这里的舞,是女人的上课,男人的上班。在这个舞池里,如果有欲念,那就是必须用最大的小心来控制的东西。

  走出舞厅,外面一片华灯初上,夜晚,笼罩了这个繁丽的城市。丽丽还把舞鞋提在手里,转身问我,“好不好玩?”我摇摇头。人声嘈杂,我怎么跟她解释,这场茶舞让我感觉到的,竟是“无边落木萧萧下”?


手镯

  这条街把我迷倒了。

  一个一个小店,里头全部是花边。世界上,什么东西用得到花边呢?小女孩的蓬蓬裙,老婆婆的裤脚,年轻女郎贴身的蕾丝胸罩,新娘的面纱,晚餐的桌巾,精致的手绢,让窗子变得美丽的窗帘,做梦的枕头套和床罩,教堂里烛台下的绣垫,演出结束时徐徐降下的舞台帷幕,掌声响起前垂在鲜花下的流苏……各种大小剪裁、花式各样、颜色不同的花边挂满整个小店。店主正忙着剪一块布,头也不抬。他的店,好像在出售梦,美得惊心动魄。

  然后是纽扣店。一个一个小店,里头全部是纽扣。从绿豆一样小的,到婴儿手掌一样大的。包了布的,那布的质地和花色千姿百态;不包布的,或凹凸有致,或形色多变。几百个、几千个、几万个、几十万个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纽扣,在小店里展出,每一个纽扣都在隐约暗示某一种意义的大开大阖,一种迎接和排拒,仿佛一个策展人在做一个极大胆的、极挑衅的宣言。

  然后是腰带店。一个一个小店,里头全部是腰带,皮的,布的,塑料的,金属的,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柔软的,坚硬的,镂空的,适合埃及艳后的,适合小流氓的,像莽蛇的身躯,像豹的背脊……

  花边店、纽扣店、腰带店、毛线店、领店、袖店,到最后汇集到十三行路,变成一整条街的成衣店。在这里,领、袖、毛线、花边、腰带,变魔术一样全部组合到位,纽扣扣上,一件一件衣服亮出来。零售商人来这里买衣服,一袋一袋塞得鼓胀的衣服装上车子,无数个轮子磨擦街面,发出轰轰的巨响,混着人声鼎沸,脚步杂沓。广州,老城虽然沧桑,仍有那万商云集的生动。

  就在巷子里,我看见他。

  一圈一圈的人,坐在凳子上,围着一张一张桌子,低头工作。一条巷子,变成工厂的手工区。他把一条手镯放在桌上,那种镀银的尼泊尔风格的手镯,雕着花,花瓣镂空。桌子中心有一堆金光闪闪的假钻,一粒大概只有一颗米粒的一半大。他左手按着手镯,右手拿着一只笔,笔尖是粘胶。他用笔尖沾起一粒假钻,将它填进手镯镂空的洞里。手镯的每一朵雕花有五个花瓣,他就填进五粒假钻。洞很小,假钻也很小,眼睛得看得仔细。凳子没有靠背,他的看起来很瘦弱的背,就一直向前驼着。

  男孩今年16岁,头发卷卷的,眼睛大大的。问他从哪里来,他羞涩地微笑,“自贡”。和父母来广州3个月了。

  “他们都以为来广州赚钱容易,”坐在男孩隔壁的女人边工作边说,“其实很难啊。才16岁,应该继续读书啊。”女人责备的语音里,带着怜惜。

  “做这个,工钱怎么算?”两个人都半晌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男孩说:“五粒一分钱。”他的头一直低着,眼睛盯着活儿,手不停。

  “那你一天能挣多少?”

  “二三十块,如果我连续做十几个小时。”五粒一分钱,五十粒一毛钱,五百粒一块钱,五千粒十块钱,一万粒二十块。一万五千粒三十块。

  那手镯,在香港庙街和台北士林夜市的地摊,甚至在法兰克福的跳蚤市场,都买得到。我从来没想过,手镯,是从这样的巷子里出来的。

  很想摸摸孩子的头发,很想。但是我说,“谢谢”,就走了。

  巷子很深,转角处,一个老人坐在矮凳上,戴着老花眼镜,低头修一只断了跟的高跟鞋;地上一个收音机,正放着缠绵的粤曲。一只猫,卧着听。


江湖台北

  正值多事之秋,事态诡谲多变。王位继承一旦付诸公开竞逐,各藩蜂起,合纵连横,步步为营。人前打躬作揖,做尽谦逊礼让之态。背后则中伤设陷、落井下石、伤口涂盐之事,无所不用其极。城中读书人,多属南人,性格率真,情感澎湃,外人对其评论:温情有余,理智不足,易激越,易躁动。

  此城原来不乏雄才大略之士,再加爱国爱乡之情深重恳切,对国之将倾焦虑溢于言表,起而行动者亦大有人在。然而近数年来,各巨室朋党之间交相争利,坐地分赃,藉公营私之余,党同伐异,士林风气丕变。诺诺者犹诺诺,敢言者已气蔫。因气蔫而退隐林间、而浪荡江湖、而寄情佛典禅寺者,不在少数,深隐于喧闹市井中沉潜不语者,更为众多。

  某日午后,数批志士来访。前一批属少年英杰,曾经入幕府为谋士,满腔报国热情,未料主事者得权后面目狰狞,丑行乖张,百般进言不得一聆听,于是断然求去。少年英杰眉宇清隽,思路快捷,论政如比剑,彼之所长、己之所短了然于胸,然知其不可而为之,义无反顾,颇为壮烈。后一批属沙场老将,曾经驰聘千里,鹰飞草长,也曾为朝廷命官,运筹帷幄。出生入死,总为苍生。退隐多时,如今见国事颓唐,人心萧索,终不忍坐视,起而奔走呼号。鬓角如号,而呼号之意如杜鹃昏夜啼血。

  众人正在议事,突然一声暴雷巨响,撼动屋梁,瞬间浓云密布,天地陡暗,急雨狂泻直下,雷声暴烈,轰隆震耳。众人惊愕,白发英雄笑曰:“平地惊雷,正为我辈所需也。”

  暴雨稍歇后,华灯初绽,城内通衢大道车水马龙,市井深巷亦红尘斐灿。与友人杨某趋赴老城陋巷,盖陋巷中有善烹生猛海鲜者,貌似屠狗之徒而运厨如菊花剑术之大师,所奉虾肥鱼嫩汤鲜,全城第一。

  店内人声喧哗,觥筹交错。老城陋巷食客,饮酒一仰而尽,挟肉大块而啖,举止跌宕不羁,形色从容不迫。酒过二旬,邻座食客某,约五十许,突然前来敬酒,立而举杯曰:“天下大势,非合即分。合则一统,分则殊途。殊途若得我尊严,则当为殊途而自强不息也。知君与我同心同志,愿与君同饮。”语毕,一仰而尽。

  友人杨某善诗文,精佛理,洞天下事,俟其离去,低语曰:“陋巷有高人,老城多志士。”

  夜渐深沉,犹无倦意,遂再驱车往城南,城南多学院,多书坊,多清谈茶馆,多豪情酒肆,属文人学者穿梭流连、论文比剑之地。漫步入一幽静小巷,寻常巷陌,一灯如豆。随杨某排跶直入,窃以环视,乃一古董小铺,玻璃橱内,色泽深沉委婉之磁碗陶盆、银饰宝石纷纷罗列,灯光昏黄,不知岁月。

  茶香隐隐,主人端坐一石凳上,正夜读佛经。见客来,亦不起身,只是奉茶,曰:“上品铁观音,且尝。”沉吟片刻,复低头自屉中取出一包木屑,置少许于案上香炉中,捻燃。一时蓝烟袅绕,盘旋而上,缕缕如丝,香气遂与光影糅合,沉沉笼罩古董。主人垂眉焚香,曰:“此乃越南古沉香。”诗人杨某静坐明朝椅中,两眼微阖,彷佛入定,手指仍细数念珠。清晨一时,有人推门大步而入,忽立斗室之中。一男子,约六十许,着蓝彩丝衫,颇有风流倜党之态,渠两眼圆睁,一脸愕然,惊问:“何以此时此地与君邂逅?”

  主人斟酒,促客人坐。始知来者为刘某,五十年前即作曲、写词、演唱,歌喉之深情豪迈风靡全城,妇孺传唱,老汉高歌,凡有水井处便有刘曲。一代传奇人物,于此凌晨时刻,饮茶傍沉香,煮酒细论文。言及创作艰辛,艺人孤寂,刘某毫无自怜自艾之态,意兴洒脱。数度举杯,欲言又止,所犹豫牵挂者,竟仍是家国之思:“天下大势,非分即合。读君文章已久,观君作为已深——君何不为此民族大业戮力以赴?”

  得赠一清朝锡碟,双鱼细雕,朴拙可爱。凌晨三时,赋归山居。四周稍然,唯虫声唧唧。卧读杜甫诗以入眠:……檐影微微落,津流脉脉斜。野船明细火,宿雁聚圆沙。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


四千三百年

  太疼的伤口,你不敢去碰触;太深的忧伤,你不敢去安慰;太残酷的残酷,有时候,你不敢去注视。

  厦门海外几公里处有一个岛,叫金门,朱熹曾经在那里讲学。在二十一世纪初,你若上网键入“金门”这两个字,立即浮现的大多是欢乐的讯息:“三日金门游”、“好金门3999元,不包含兵险”、“战地风光余韵犹存”、“炮弹做成菜刀/非买不可的战区纪念品”……知名的国际艺术家来到碉堡里表演,政治人物发表演说要人们挥别过去的“悲情”,拥抱光明的未来……

  我却有点不敢去,尽管金门的窄街深巷、老屋古树朴拙而幽静,有几分武陵人家桃花源的情致。

  金门的美,怎么看都带着点无言的忧伤。一栋一栋颓倒的洋楼,屋顶垮了一半,残破的院落里柚子正满树摇香。如果你踩过破瓦进入客厅,就会看见断壁下压着水渍了的全家福照片,褪色了,苍白了,逝去了。一只野猫悄悄走过墙头,日影西斜。

  你骑一辆机车随便乱走,总是在树林边看见“小心地雷”的铁牌,上面画着一个黑骷髅头。若是走错了路,闯进了森林,你就会发现小路转弯处有个矮矮的碑,上面镶着照片,已看不清面目,但是一行字会告诉你,这几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在那个钢铁一样的岁月里被炸身亡。是的,就在你此刻站着的地点。他们的名字,没人记得。他们镶着照片的碑,连做那“好金门3999元”的观光一景都不够格。

  车子骑到海滩,风轻轻地吹,像梦一样温柔,但是你看见,那是一片不能走上去的海滩;反抢滩的尖锐木桩仍旧倒插在沙上,像狰狞的铁丝网一样罩着美丽的沙滩。于是你想起画家李锡奇,他的姊姊和奶奶如何被抓狂的士兵所射杀。他的画滂薄深沉,难道与疼无关?于是你想起民谣歌手“金门王”,十二岁时被路边的炸弹突然爆开炸瞎了他的眼睛、炸断了他的腿。他的歌苍凉无奈,难道与忧伤无关?

  一九五八年的秋天,这个小小的美丽的岛在四十四天内承受了四十七万枚炸弹从天而降的轰炸,在四十年的战地封锁中又在地下埋藏了不知其数目的地雷。这里的孩子,没人敢到沙滩上嘻耍追逐,没人敢进森林里采野花野果,没人赶跳进海里玩水游泳。这里的大人,从没见过家乡的地图,从不敢问山头的那一边有多远,从不敢想象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这里的人,好多在上学的路上失去了一条手臂、一条腿。这里的人,好多过了海去买瓶酱油就隔了五十年才能回来,回来时,辫子姑娘已是白发干枯的老妇;找到老家,看见老家的顶都垮了,墙半倒,虽然柚子还开着香花。捡起一张残破的全家福,她老泪纵横,什么都不认得了。

  在阿富汗,在巴勒斯坦、安哥拉、苏丹、中亚、缅甸……在这些忧伤的大地里,还埋着成千上万的地雷。中国、美国、俄罗斯、印度……还生产着地雷,两亿多枚地雷等着客户下订单。埋下一个地雷,只要三至二十五美元,速度极快;要扫除一枚地雷,得花三百至一千美元,但是——地雷怎么扫除?一个扫雷员,冒着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危险,趴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测雷的金属棒,往前面的地面伸去。一整天下来,他可以清二十到五十平方公尺的范围。意思是说,要扫除阿富汗五分之一国土的地雷,需要的时间是四千三百年。金门有一株木棉树,浓密巨大,使你深信它和山海经一样老。花开时,火烧满天霞海,使你想顶礼膜拜。有时候,时代太残酷了,你闭上眼,不忍注视。


阿拉伯芥

  金门人淡淡地告诉你他是怎么长大的。岛上的孩子都没见过球,球是管制品,因为几个篮球绑在一起就可以漂浮投共。晚上每个房子都成了轰炸目标,所以每一扇窗户就得用厚毯子遮起来,在里头悄悄说话,偷偷掌灯,四十年如一日。男人会告诉你,吃了四十年的糙米之后,才知道糙米里加了黄曲素,压抑人的性冲动,避免军人出事。女人会告诉你,那一年孩子突然得重病,要用军机送到台湾治疗,不是军事任务还差点上不了飞机。

  黄牛在麦田里吃草,夜鹭穿过木麻黄林,金门人在炮火隆隆的天空下,在布满地雷的土地上,谨慎地恋爱,结婚,养育儿女。现在,观光业者招徕游客:金门好玩啊,来看那“生活不怕苦,工作不怕难,战斗不怕死”的金门人。同时,台湾岛上新一代的勇敢的领袖们开始大声说话,你打我台北,我就打你上海;你丢一百个炸弹过来,我就丢一百个炸弹过去。语音未落,香港的报纸争相报导:台湾人资金大量移向香港,半山的房子很多都让台湾人买下了。

  哪一个正常的人愿意“生活不怕苦,工作不怕难,战斗不怕死”?哪一个正常的人愿意放弃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哪一个正常的孩子不打球?

  可是世上六十亿人里,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的,可能居大多数。如果你是个在板门店附近村子里上学的小孩,你会听老师说:来,做一个算数题。三十八度线的中立区那儿草木不生,每一平方公尺——大概一间小厕所的范围,就埋了2.5颗地雷。中立区长两百四十八公里,宽四公里,算算看总共有多少颗地雷?

  如果你是个在中亚山区生长的孩子,你也无球可打。在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哈萨克、乌兹别克几个国家交界的两千五百平方公里荒凉而苍老的大地里,埋藏着三百万枚待爆的地雷。勇敢的领袖们决定不打仗了,于是地雷就去炸死那赤脚荷锄的农民,炸断放学回家的孩子的腿,炸瞎那背着婴儿到田里送饭的母亲。

  为什么不扫雷呢?对不起,没钱。打仗的时候,领袖们以国家安全和民族主权的崇高理由把军购费膨胀到极致,仗打完了,尸体还可以收拾干净,但是中了毒的大地无法复原;扫雷需要千万上亿的美金,而婴儿,连奶粉都不够啊。

  全球有两万六千人因为误触地雷而死亡,大地里还有一亿一千万枚地雷等着被“误触”。丹麦人于是“发明”了一种草,把常见的小草“阿拉伯芥”改动一下基因,这草就变成一种测雷器:阿拉伯芥的根,感觉到土里头地雷腐蚀后外泄出的二氧化氮,整株植物会从原来的绿色变成铁红色。阿拉伯芥的花粉经过处理之后,花粉也不会扩散繁殖。丹麦人打算在斯里兰卡、波斯尼亚这些饱受摧残的土地上实验种植。

  种下两千五百平方公里面积的阿拉伯芥?然后看着美丽青翠的小草一块一块从绿转红?阿拉伯芥的命运,不也正是金门人、板门店人、阿富汗人的共同命运?我觉得发冷——人对自然、对生命过度地暴虐、亵渎之后,他究竟还有什么依靠呢?如果勇敢领袖们的心里深埋着仇恨和野心的地雷,敏感的阿拉伯芥又救得了几个我们疼爱的孩子呢?


普通人

  没有想到我会亲眼目睹这一幕。

  台湾南部乡下小镇,半夜十二点,十字路口,一家二十四小时豆浆店。这大概是台湾对中华文化最美好的贡献,三更半夜,你可以随时从幽黑寒冷的巷道走进这温暖明亮的地方,看着平底大锅上锅贴在滋滋煎烧,新鲜的豆浆气息在空气里弥漫,脆脆的油条、松松的烧饼、香得让人受不了的葱油饼,全在眼前。忙碌工作的几个年轻妇人用轻快的语音问客人要吃什么。整个小镇都沉在黑暗中,这简陋的小厅就像个光亮的橱窗,正在展出生活的温煦和甜美。

  一个穿着拖鞋的客人大踏步进来,显然认出了正在低头喝豆浆的朋友,用力拍了他肩膀,说:“怎样?我们来赌吧。赌你们赢我们六十万票?”

  喝豆浆的那人抬起头,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唉呀,八年都给你们玩光了,还要怎么赌?”

  穿拖鞋的楞了一秒钟,然后陡然变脸,冲口而出:“你娘!外省的,你们滚回去!”

  喝豆浆的跳了起来,看见那穿拖鞋的已经抓起凳子,高高举在头上,马上要砸下来的千钧态势。他也红了脸粗了脖子,怒声回说:“谁滚回去?跟你一样缴税,你叫谁滚回去?”

  穿拖鞋的高举凳子就要冲过来,旁观者死命拉住,他挥舞着凳子大吼:“不是台湾人,给我回去!”

  那“外省的”——这回我看见了,他也穿着拖鞋,边往外走边用当地的闽南语回头喊:“好啊,台湾人万岁!台湾人万岁!”

  我一直紧握母亲的手,附在她耳边说:“他们是好朋友,他们只是在闹着玩的。”母亲已经无法明白那两人在说什么:相信了我的解说,只是皱着眉头说,“玩得这么大声,小孩子一样,不像话。”我把油条分成小块,放到热豆浆里浸泡,泡软了,再让她慢慢嚼。

  回到家,反正睡不着,打开计算机看网上新闻。德国的《明镜》首页报导是这一则:从医生到歌剧演员,从老师到逃学的学生,都曾经是二战时屠杀欧洲犹太人的帮手。约有二十万的普通人参与其中。一个进行多年的研究快要出炉,明确指出,现代社会的国民可以在一个邪恶的政权领导下做出可怕的事。

  马特纳,一个维也纳来的小警察,1941年在白俄罗斯执行勤务,就参与了枪毙2273名犹太人的任务。他当时给他的妻子写信:“执行第一车的人时,我的手还发抖。到第十车,我就瞄得很准了,很镇定,把枪对准很多很多的女人和小孩,还有很多婴儿。我自己有两个小宝宝在家,可是我想,我的小宝宝要是掉到眼前这批人手里,可能会更惨。”

  二战后,主流意见认为,这些丧尽天良的事,都是一些特别病态的人,在少数大战犯的领导之下做出的。这样来理解,让人比较宽心,因为,一般善良普通人是不在其中的。

  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进行的这个大型研究却有重大发现:具体证据显示,起码有20万德国和奥地利的“普通人”是罪行的执行者,不同宗教、不同年龄、不同教育水平的人,都有。

  天色有一点点灰亮。大武山美丽的棱线若有若无,混在云里淡淡地浮现,滴溜溜的鸟声,流转进窗来。

  豆浆店的人说,那两个差点打架的人,一个是在市场卖鲜鱼的,一个是中学老师,本来是不错的朋友。可能喝了点酒,也许过两天就和好了也说不定。

  可是我感觉丝丝的不安。毕竟文明和野蛮的中隔线,薄弱,混沌,而且,一扯就会断。


首尔

  我看见一个僧人,从幽静的巷子里走出来。灰色的僧袍被风吹起一角。僧人脸上满是皱纹,眼神静定,步履稳重。

  我看见一家纸店,宣纸一捆一捆的,大大小小的毛笔悬挂,黑色的笔杆,白色的毛,像含蓄未开的白荷花,一个美的展览。摊开在人行道上的,是厚厚一叠手工制纸,桌面一样大。纸面凹凸,纹路粗犷,纹与纹间夹着真实的沉绿色的竹叶和绛红色的九重葛花瓣。十月的阳光照在纸上,我就站在那人行道上,看呆了。要怎样的崇拜美,才会做出这样的纸来啊?

  晚上,车子沿着皇宫的高墙走,转了一个弯,进入一条小路,两旁的树干笔直,全是银杏。

  我看见一节台阶,歪歪斜斜、凹凹凸凸的,粗石铺成。台阶上头,是一栋歪歪斜斜的木头寮屋,看起来像任何市政府都会用黄条围一圈封锁起来的“危楼”。推木门,地板有点震动,木门咿呀作响。里头乐声流荡,人头满满。鼓、小提琴、钢琴、吉他,一个清丽的女歌手正在唱英文歌,歌声低迷幽怨。长发扎成马尾的酒保两手抓着好几个啤酒瓶,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沙发都是破的,用胶带一层一层包扎缠绕。桌子其实是铁灰色的金属垃圾桶,桶口压一张玻璃。天花板是裸露的木结构,贴了乱七八糟的白色保丽龙,像是为了漏雨时接水。五十年代的一辆破脚踏车自天花板垂下。一幅难看的字,挂在图墙上,镜框框着。写的是“贮蓄国力”。下款是“朴正熙”。旁边一张泛黄的脏脏的人像照片。是朴正熙的照片。

  朋友和我点的都是啤酒,从瓶子里仰头饮。

  一九四○年在平壤的乡下出生,是牧师的儿子。五岁时,日本战败撤离,共产党来了,一家人辗转逃到沈阳,一住就是三年。

  “对沈阳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问他。

  “只有八岁,”他说,“很多事情不懂,但是无法忘怀,一个是,日本人走了,苏联人来了,苏联兵家家户户找女人。我妈和邻居的的女人一听到风吹草动就从后门窜逃,抱着我们躲到高粱田里去,一整夜都躲在田里,很冷。另一个难忘的,当然是炮火。国共内战,每天都看见炮火炸烂了房子,很多死人。城外炮火打进来,城内还在肃清。当时不懂,但是我在火车站前面看见打人,活活把人打死。国民党的挨家挨户搜捕共产党人,拖出来就当场打死。太恐怖了。”

  这个韩国孩子看见的是一九四八年的沈阳。孩子不知道在中共的史书里,他所经历的这段岁月是这么记下的:“1948年9月12日至1948年11月2日,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野战军在辽宁西部和沈阳、长春地区对国民党军进行的一次重大战役,大获全胜,歼敌47万多人,这就是解放战争中的第一大战役——辽沉战役。10月28日,东北野战军根据中共中央军委的指示,为防止沈阳地区国民党军从海上撤走,在部署辽西会战的同时,就作了追歼沈阳、营口国民党军的部署。东北野战军相继攻克了抚顺、本溪、鞍山等城镇。11月1日,攻城部队向沈阳市区发起总攻,2日占领沈阳全城,歼国民党军13万人。辽沈战役全部结束,东北解放军以伤亡6.9万余人的代价,歼灭东北国民党军47万余人。”

  11月2日沈阳“解放”或说“沦陷”了,中共中央还在次日发了贺电:“依靠我东北前后方全体军民团结一致,英勇奋斗……在三年的奋战中,歼灭敌人一百余万,终于解放了东北九省的全部土地和三千七百万同胞。”

  贺电中有胜利的狂喜,现在读来特别恐怖:中国人相互拿起屠刀砍杀,杀死几百万同胞乡亲,然后大肆庆贺。

  六十七岁的韩国孩子静静地说,“我们冒死逃出沈阳,流离颠沛,最后终于回到了韩国,在汉城住下来,我快十岁了。然后也是在街上,看见打死人。李承晚的警察挨家挨户搜索共产党人,拖出来在街上就活活打死。”

  朴正熙独裁专政时,韩国孩子流亡欧洲,成为反对份子,被韩国政府列入黑名单,剥夺返乡权。一直到独裁者被刺杀,民主建立,他才回到韩国。那时,他已流亡十三年。


Sophistication

  大陆人和台湾人很容易看见香港之所缺,譬如香港的书店很少,二楼书店很小,在品质上完全不能和台北的诚品或金石堂相提并论,在量体上不能和上海或深圳书店来比。譬如香港缺少咖啡馆或茶馆文化,既没有上海咖啡馆那种小资风情,也没有北京酒吧的前卫调调,更没有台北夜店的知识分子“左岸”气氛。譬如说,香港的政府高官很善于谈论一流的硬体归画,但是很少谈文化的深层意义和愿景。香港的知识分子很孤立,作家很寂寞,读者很疏离,社会很现实……有些人严苛地说,香港其实既不是国家也不是城市,在本质上是一个营运中的“公司”,缺少“营利”以外的种种社会元素。

  可是,大陆人和台湾人也看见很多东西,香港独有,而大陆和台湾却忘尘莫及,学都学不来。譬如廉政公署之肃贪有效,大陆受××专政所限,连想都不必想,即使是民主的台湾,以过去这几年的管治乱像来看,即使把制度抄袭过去,真运作起来恐怕也很难让人有信心。譬如香港马会之兼公益和营利,来香港取经者络绎不绝,但是在建立起一个完善的制度之外,还需要公私分明、不偏不倚的工作态度,还需要一丝不苟的执行能力——大陆和台湾要达到香港的高度,恐怕也需要时间。譬如香港机场的管理和经营,巨大的人流物流繁杂穿梭交汇,人在其中却觉得宽松舒适,秩序井然,管理娴熟化于无形。相较之下,任何一个华人世界的机场都显得笨拙落后。

  香港所独有,而大陆人和台湾人不太看得见的,还有一个无形的东西,叫做都会品味。它不是藏书楼里鉴赏古籍善本的斟酌,那份斟酌北京尚未断绝;它不是复古巴洛克大楼里装上最炫魅的水晶灯的张扬,那份张扬上海很浓;它也不是禅寺或隐士山居中傍着茶香竹影倾听“高山流水”的沉静;那份沉静台北很足。

  香港人的都会品味,充分表现在公共空间里。商厦大楼的中庭,常有促销的酒会或展览。你提早一个小时去看它的准备:铺在长桌上的桌布,绝对是雪白的,而且烫得平整漂亮。穿着黑色礼服的侍者,正在摆置酒杯,白酒、红酒、香槟和果汁的杯子,他绝对不会搞错。麦克风的电线,一定有人会把它仔细地粘贴在地,盖上一条美丽的地毯。宾客进出的动线,井井有条;灯光和音响,细细调配。

  同样的商厦酒会或展览,放在大陆任何一个城市,多半会凌乱无章,嘈杂不堪。放在台湾,则可能要费很大的劲,才可能做到杯子不会摆错,桌巾没有油渍,麦克风不会突然无声。

  如果是放在五星级酒店的筹款晚会,也只有香港人知道“华洋杂处”的艺术,把什么人跟什么人排在一桌才有社交效果,放什么样的影片和音乐才能令人感动,拍卖什么东西、如何“静默拍卖”才能募集到钱,全程流利的英语,包括用英语讲笑话,使来自各国、语言各异的宾客都觉得挥洒自如。

  同样的晚会,如何放在大陆或台湾呢?

  如果是艺术演出前的酒会,香港人不必说就知道,舞台是艺术家的专利区,政府官员要在众人前做长官致词,红顶商贾要在镁光灯前接受表扬颁奖,都在舞台外面的大厅举行,避免上台,夺了艺术家的光彩。致词,多半很短;颁奖,多半很快。

  在香港人的都会品味里,sophistication(世故,老练;精巧,精致)是个核心的元素。

  因此,回归十周年时,解放军特别来香港表演高亢激情的爱国歌舞——我猜想,香港人带着某种微笑在看。

  我路过一场草地上的婚礼。白色的帐篷一簇一簇搭在绿色的草坪上,海风习习,明月当空,凤凰木的细叶在夜空里飘散,像落花微微。几百个宾客坐在月光里,乐队正吹着欢愉的小喇叭。一盏小灯下,竖着一张照片——新娘和新郎相拥而立的小照片。好静。


雪白的布

  贫穷的记忆,在事过境迁之后,像黑白片一样,可能产生一种烟尘朦胧的美感,转化为辛酸而甜美的回忆。

  我们坐在半岛酒店的咖啡厅里喝咖啡。服务生倒酒的时候,一只手注酒,另一只手弯在腰后,身躯笔直,非常专业。朋友看着杯里的红酒徐徐上升,感叹地说,“我记得,小时候,甚至一直到八○年代,我们走过这个酒店,都还有自卑的感觉,不敢进来。”

  于是就谈起贫穷的记忆:陋巷里的家,家里拥挤不堪的客厅,塞满了塑料花和圣诞灯的组合零件。每一个拥挤的客厅里有一个疲惫的母亲,不停地在组合要销往西方的廉价装饰品。每一个疲惫的母亲脚边有三四个孩子,需要吃、需要穿、需要上学。每一个孩子都记得,吃过教堂发放的奶粉,穿过面粉布袋裁成的汗衫,看过母亲四处借贷缴学费。香港人的贫穷记忆,和台湾人没有不同。

  每到星期天,香港的酒楼家家客满,但是客满的景象不同寻常,到处是三代同桌:中年人扶着父母、携着儿女而来。星期天的酒楼,是家庭的沙龙。桌上点心竹笼一叠一叠加高,参差不齐,从缝里看得见老人家的白发。我总觉得,或许是艰辛贫困、相互扶持的记忆,使得这一代的中年人特别疼惜他们的长者?但是现在年轻的一代,那昂首阔步走过半岛酒店、走进豪华商厦、从头到脚都穿戴着名牌的一代——当他们是中年人时,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他们的父母呢?是一种被物质撑得过饱后的漠然?还是把一切都看得理所当然的无聊?

  印度裔的作家Suketu Mehta在新书《孟买得失》里描写了这一代的孟买人:每一天,孟买的火车要承载六百万人次的乘客来来去去。贫民的木棚架设在铁轨旁,年幼的孩子从床板上爬下来,几乎就滚到了铁轨边。每年有一千个贫民窟的人被火车撞死。那赶火车上班上工的人,挤不进车厢,只好将身体悬在车厢外,两只手死命地抓着任何一个可以抓住的东西。电线杆离铁轨太近,火车奔跑时,悬在车外的人往往身首异处。有一个做手工布风筝的人,不忍见死者曝尸野外,给每一个死者捐出两码白布覆盖尸体。他每个星期四到火车站巡回,每一年,要捐出六百五十码白布。年轻的时候,他曾经亲眼看见一个赶车上工的人被火车抛下;旁边的人随便扯下一块脏兮兮的广告布,把尸体盖住。他觉得太过不堪,“不管信什么教”,他说,“一张干净雪白的布,是不应该少的。”每一年,四千个孟买人死在铁轨上。

  很多人的记忆中,是有铁轨的:德国人记得在民生凋敝的二战后,孩子们如何跟在运煤车的后头偷偷捡拾从晃动的火车上掉落下来的煤块。台湾人记得如何跟着火车奔跑,把火车上满载的甘蔗抽出来偷吃。贫穷的记忆,在事过境迁之后,像黑白片一样,可能产生一种烟尘朦胧的美感,转化为辛酸而甜美的回忆。

  但是孟买人如何回忆铁轨呢?你能想象比“被物质撑得过饱后的漠然”更贫乏的存在状态吗?


星夜

  他把好几幅画在地上摊开。小店原本就挤,三张画铺在地上,我们就不能转身,一转身就要踩到画布上了。“这一幅,”我指着凡·高的《星夜》。他说:“一百块。”我说:“六十块。”他做出夸张的痛苦的表情,指着地上的《星夜》说,“你看看你看看,画得多么好,画得多么像,就是颜料钱也不止六十块呀小姐。”我说,“那好,我们再逛逛。”他一把拉住,说,“算了算了,就六十块吧。”

  油彩很浓,他用一张薄薄的塑料膜覆盖在画面上,再把画小心地卷起来。

  我走出小店,踏入画家村的街,一整条街都卖画,颜色缤纷,琳琅满目,气氛像成衣市集,只是挂得满坑满谷的不是衣服,是画。据说是一个奇人在这深圳的边缘荒村专门模仿凡·高的画,画得多,画得像,以至于国际媒体都纷纷来采访这中国深圳的“凡。高”。没几年,荒村已经变成画家一条街。凡·高的画,人人能画,从这里批发到香港的小摊上,和开衩的旗袍、绣着五彩金龙的衬衫、缎料的面纸盒等等“中国风味”礼品混在一起,卖给观光客。

  回到家,我把《星夜》摊开,仔细端详。从色彩和结构来说,仿得还真像,该有的笔触,显然一笔都不少。如果——我将窗户打开,让海风吹进来,因为画的油彩气味还呛鼻——如果,用科学的方法鉴定,仿画的人功夫确实好到完全逼真,好到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绽来,我是否能被这幅《星夜》感动呢?

  爱上《星夜》,是有过程的。住在大海旁每天看日落月出,就发现有一颗星,总是在黄昏时就早早出场,那样大,那样亮,那样低,使我疑惑它是不是渔船顶上的一枚警示灯?是不是一架飞机停在空中探测气候的动向?是不是隐藏在山头里只有云破时才看得见的一盏隐士读书的火?那颗星,低到你觉得海面上的船桅一不小心就会钩到它。

  太阳沉下去,月亮起来时,星还在那里,依傍着月亮。不管那月亮如何地艳色浓稠,这颗星还是堂堂正正地亮着。

  有一天黄昏,一个天文学家在我的阳台上,我们一同看那轮绯霞绚烂的夕阳在星的陪同下,从云到山到海,冉冉层层拾级而下。他说:“海面上看金星好亮。”

  我吃一惊,啊,原来它就是金星,维纳斯。无知的人,朝朝暮暮看着它,却不知它的身份。今天知道了,跟它的关系可就不一样了。我赶忙上网去看凡·高的《星夜》,因为我记得,他画的是金星。

  凡·高在法国南部的精神疗养院里,写信给他的兄弟:“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在窗口看了很久,窗外什么都没有,唯有一颗金星,好大的一颗星。”“夜,”他说,“比白天还要活,还要热烈。”

  如果我失眠,披衣起身,走进沁凉的夜里;如果我凑巧走过一个大门深锁的精神病院,那么我一仰脸就会看见在黑沉沉的大楼上有一扇开着的窗,窗口坐着一个孤独的人,正在注视大地的荒芜和人间的荒凉,只有夜空里的星,有火。他说:“看星,总使我神驰……我问自己:我们摊开地图,指着其上一个小黑点,然后就可以搭乘火车到那个点去,为什么我们到不了那颗星呢?我们难道不可以搭乘‘死亡’到星星那一站?”

  三十七岁的凡·高真的买了一张死亡的单程票,说走就走了,行囊里只有煎熬的痛苦和无可释放的热情。《星夜》,在我看来,其实是一幅地图——凡。高灵魂出走的地图,画出了他神驰的旅行路线:从教堂的尖塔到天空里一颗很大、很亮、很低的星,这颗星,又活又热烈,而且很低,低到你觉得教堂的尖塔一不小心就会钩到它。

  我会被深圳画家村的《星夜》感动吗?

  换一个问法:如果科学家能把一滴眼泪里所有的成分都复制了,包括水和盐和气味、温度——他所复制的,请问,能不能被称做一滴“眼泪”呢?


卡夫卡

  躺在卧房地毯上和鹿鹿通电话,谈到一些吊诡的现象:为什么在不开放的大陆,年轻人反而比台湾的年轻人有国际视野?为什么在多元的台湾,报纸和杂志的品质反而比大陆差?苏花公路建或不建,核心的观念误区究竟在哪里?“有些问题不能不面——”

  一句话讲到一半,我眼睁睁看见一条长虫,离我的光脚十五公分,正摇摇摆摆过路,就在我的地毯上。它大概有我整个脚板那么长,深褐色,圆滚滚的,几百对脚一起努力,像一排军队白日行军,像一列火车庄严进站。

  我看呆了,缩起脚,心怦怦跳,全身发麻,一直麻到舌尖,语无伦次地挂掉电话,脑子里一阵闪电,天哪,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不惧蜘蛛蝗虫,甚至很多人要尖叫的蟑螂和老鼠,我都可以拿出写文章的凛然正气,从容对付。但是蚯蚓毛虫蛇,蜈蚣水蛭蛆……任何长长软软的东西,都使我心脏打结,脑子发晕,恶心感和恐惧感从脚板一路漫到头盖骨。小时候,生物课本里凡有蛇的图片都被我遮起来。作了母亲以后,每到一个城市一定带孩子去动物园,但是到了爬虫类那一区,我会抵死不从,谁也不能让我进去。我相信有人在我体内植入了一种和亚当夏娃一样原始的芯片,让我对那长长软软之徒有非理性的恐惧。

  我冲到厨房,打翻了电话,撞倒了除湿机,差点摔跤,拿到了好大一罐杀虫喷剂,扑回卧房,发现那家伙还在努力走——它腿虽多但是太慢,我安心了不少,因为这代表它不会马上爬上我的床,消失在被子和枕头里——天哪,这是多么恐怖的想象。喷筒对准它时,我的理性开始发作:此物何辜?误闯卧房,就该死吗?而且,此物的一生有多长?会不会还是个“少年”?

  我麻麻地,手里的喷剂对准它,强迫自己飞快思考,这是危机处理、瞬间决策:我敢不敢拿纸,包住它的身躯,然后把它丢到窗外泥土里?

  想到它的身躯,我打了一个颤——受不了那强烈的恶心。

  那……能不能拿块毛巾,把它裹住,丢掉?毛巾比纸要厚啊。

  那多足的家伙又往前走了几分。

  我奔回厨房,打开抽屉,拿出一双筷子,窜回卧房。我相信我一定脸色发白、嘴唇发紫,腿有点颤抖,当我伸出一双筷子,夹住它的身躯中段,把它凌空拎起——我几乎感觉窒息,心想,哎,它可不是卡夫卡吧?

  它从二楼阳台,循着一条抛物线,被丢下去。我捂住胸口,颠颠倒倒奔回厨房,把筷子甩进垃圾桶。回到卧房,不敢进去。如果有一条虫,是否还有另一条?是否藏在枕头里?

  和鹿鹿重新通话,她笑了,调侃地说,“这就是单身女郎的可怜之处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也看过因为老鼠跑过鞋子而尖叫连连的男人啊。

  把床褥翻遍,然后拿了喷剂把阳台接缝处全盘喷洒一遍,我才敢再进卧房。

  早上,就做了点功课。昨天那家伙,拉丁文叫“千足虫”(millipede),中文叫“马陆”。它不是蜈蚣,蜈蚣的拉丁文叫“百足虫”(centipede),两者都不是“昆虫”,而是“节肢动物”。马陆慢,蜈蚣快。马陆的身体每节有两双脚。虽然没有千足,但是真的有一种马陆有750只脚。平常的马陆有80到400只脚。

  我读得仔细:“马陆腹部有9-100节或更多。因其肢体较短,仅能以足作推进行走而无法快速运动。每一腹节上除具两对步足外亦有两对气孔、两个神经节及两对心孔。马陆之生殖腺开口于第三体节之腹面中央,行体内受精,雄体以位于第七体节处之生殖脚传送精液入雌体。”还有“生殖腺”和“精液”啊?这可怖的东西还真的有它自己的风情和生命呢,无数只的脚,无穷尽的奋斗,一生的努力,只能走一点点的路。我有点心软了。


常识

  发现一条长虫的名字叫“马陆”之后,就去了屏东。两个屏东人听了我的故事,不屑地说,“大惊小怪。”马陆,他们从小就知道。而且,他们纠正我,马陆的身躯不像蚯蚓一样软,是硬的,还带壳。

  这回轮到我惊了——这会不会又是一件“众人皆知我独愚”的事?

  我对台湾是有巨大贡献的,就以《康健杂志》的成立而言,我就是那关键因素。有一年,从欧洲回台湾,先去探视一位长辈。他看起来颇为疲累,问及缘由,长辈遂谈起“前列腺肥大”的种种苦恼。告别之后,匆匆赴好友殷允芃之约。赶到时,允芃已嫣然在座。见我行色匆忙,允芃关切地问:“怎么看起来有点疲累?”

  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觉得很好啊,可是既然看起来“疲累”,那——我不假思索对她说,“可能前列腺肥大吧。”把包包放下,坐下来,拿过菜单,跟侍者点了一杯马其朵咖啡,这时才觉得允芃端详我的表情有点怪异。

  她是在等着看我解释自己的“玩笑”。等了半天,发现我没开玩笑的意思。于是她把身体趋前,那种尴尬的神情,好像在告诉一个男人他的裤裆拉链没拉上,她小声地说:“应台,嗯……女人没有前列腺。”

  嗄?

  我愣住了。

  当天,就在那中山北路的咖啡馆里,当我的马其朵咖啡正在一个白色瓷杯里颤悠悠地被送过来的途中,台湾《天下杂志》发行人殷允芃决心创办《康健杂志》。她的理由是,如果像龙应台这种人对于医学常识都糟到这个程度,那么显然很多人都需要被她拯救。

  我为自己的无知觉得羞惭,很抬不起头来——这故事要在台北的文坛江湖怎样地流传啊。一直到有一天,见到了好朋友J,他是个赫赫有名、粉丝群庞大的作家兼画家。J听了众人笑我的故事,很有义气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紧。我都到最近才知道,原来前列腺不是长在脖子里。”J,可是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男人。

  什么叫知识的盲点,我在十七岁那年就知道了。读台南女中时,每天放学后在同一个车牌等交通车回家。在那里站了大约一年以后,有一天,望着车水马龙,我终于问站在身旁等车的同学:“为什么马路这一边的车都往这个方向,那边的车都往另一个方向?”

  那个同学的表情,基本上就是后来的殷允芃的表情,很怪异。所以现在,是不是天下的人都知道“马陆”,只有我不知道?我紧张了。

  第二天家庭聚餐,刚好两个大学生侄儿在座,马上做民意调查,“你们知不知道一种虫叫马陆?”

  他们两个眼睛转转,像国中生一样地回答:“节肢动物,很多脚。”

  我心一沉,不妙。他们也知道。

  “和蜈蚣差别在哪?”我再问。

  “一个扁,一个圆。一个有毒,一个没毒。”

  “还有呢?”

  “不知道了。”

  “见过吗?”

  “没有。课本里有图。考试有考。”

  我觉得稍稍扳回一点,故作姿态老气横秋地说:“你看你们,都只有课本假知识,其实不知道马陆是什么。我告诉你们:蜈蚣的身体一节只有一对脚,马陆每节有两对脚。”

  哥哥一旁听着,一直不说话,这时却突然插进来,悠悠说:“我记得有一年,我们一群人一起在嗑瓜子,你发现你嗑得比所有人都慢,然后才知道,原来嗑瓜子要从尖的那一头嗑起,你却从圆的那头拼命嗑。那时你都三十多岁了。”

  两个大学生同时转过来惊呼:“嗄?嗑瓜子要从尖的那一头?”


淇淇

  某年自欧返台,与纪忠先生闲散聊天。其忆及一九三二年正值英气风发时初次泛游长江,见江水壮阔,平野无边,深叹江山之伟丽,然而印象最深刻者,莫如江中多次所见巨鱼成群,浮沉翻跃,水光激溅。

  “鱼,”先生伸展两臂比拟,“硕大如牛犊。”我惊得几乎落手中之匙。方才捧读《入蜀记》,今日便闻书中语。一一七○年,中年陆游畅游长江,所见如是:

  巨鱼十数,色苍白,大如黄犊,出没水中,每出,水辄激起,沸白成浪,真壮观也。

  民国之纪忠可知苍茫大江所见,同于七百六十年前宋人陆游所目睹?回欧洲书房,重读《入蜀记》,细细耙梳与陆游同时代、共江山之水中同侪:

  江中江豚十数,出没,色或黑或黄……俄又有物长数尺,色正赤,类大蜈蚣,奋首逆水而上,激水高二三尺,殊可畏也。……大如黄犊之巨鱼,显系江豚或白鳍豚,然数尺长之江中“大蜈蚣”,好不怕人,又系何物?早间同行一舟,亦蜀舟也,忽有大鱼正绿,腹下赤如丹,跃起舵旁,高三尺许,人皆异之。读之不禁莞尔;“春风正绿江南岸”,“夜半无人莺语脆,正绿窗风细”之“绿”,陆游以动词挥霍,“忽有大鱼正绿”,真滑稽唐突,鲜活可爱。历史生物学家或可解惑,此“大鱼正绿,腹下赤如丹”者,今日何在?十二日。江中见物,有双角,远望正如小犊,出没水中有声。晚泊橹脐洑,隔江大山中,有火两点若灯,开阖久之。问舟人,皆不能知。或云蛟龙之目,或云灵芝丹药光气,不可得而详也……晚,观大鼋浮沉水中。陆游之时,头角峥嵘、硕大如牛犊之巨鱼,泅于水中;目光炯炯、开阖若电眼之怪兽,藏于山中。矗立船首,随兴举目,则“观大鼋浮沉水中”。上岸夜泊小村,则见长江江中唯有巨鱼,村民“欲觅小鱼饲猫,不可得”。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数十名国际科学家齐聚武汉,装备齐整,巡游长江,上下纵横三千公里,寻找白鳍豚。《尔雅》古籍记载长江白鳍豚身世,晋学者郭璞为之作注:

  鳍属也,体似鲟鱼,大腹,喙小,锐而长,齿罗生,上下相衔,鼻在额上,能作声。少肉多膏,健啖细鱼。大者长丈余,江中多有之。国际团队循江探索长达月余,最终宣布:白鳍豚,两千五百万年与大地同老之“活化石”,已经绝迹。

  一九八○年,农民曾于洞庭湖畔打渔时,遇一迷途白鳍豚,伤痕累累,搁浅沼泽。专家拯救,饲于屋宇之内,名之淇淇,爱之护之养之育之。

  淇淇独处世间长达二十二年,郁郁以终。洪荒万年,独对穹苍灭绝,谓之大寂寞可也。


狼来了

  德国环保部今年二月开了一个很正经的会议,主题是:“谁怕大野狼?”穿西装的人们坐下来热烈地讨论:欧洲森林里消失了一两百年的灰狼又回来了,该怎么处理?

  读这样的新闻,实在让人忍俊不住,你可以想象一群“东郭先生”开会讨论“中山狼”吗?

  德国的狼,被格林兄弟抹黑得可厉害。好几代人,从还不会说话、走路的幼儿期,就被他们的父母以床边故事的温柔方式灌输“狼很可怕”的意识形态。小红帽的奶奶就被那尖牙利嘴的狼给吞下肚了。而且狼还有心机,它会伪装成奶奶的样子来骗小红帽。七只可爱小羊在羊妈妈出门的时候,差点全完蛋。那狼,不但会装出妈妈嗲嗲的声音,还会用面粉把自己的手敷成白色。三只小猪,那更别说了,被个大野狼搞得倾家荡产。最后,当然是邪不胜正,野狼总是会死的,而且格林总让它们死得很难看。小红帽的大野狼是被猎人的枪给轰死的,七只小羊的大野狼是淹死了以后再被开膛破肚的。

  这样在仇恨教育中长大的孩子,真正长大以后能与狼和平共处吗?中文世界里的狼,名誉和境遇好不到哪里去。狼心狗肺、狼狈为奸、狼吞虎咽、鬼哭狼嚎、声名狼藉、杯盘狼藉、豺狼成性、官虎吏狼、引狼入室、“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哪有一个好词?

  在罗马、蒙古和日本原住民的远古传说里,狼都是高贵和力量的象征,但是挡不住污名化。人类对狼族进行理直气壮的“种族大屠杀”,到了二十世纪,欧洲和北美的森林里,狼已经基本被清算干净。

  同时,城市里每一个广场上,鸽子聚集。

  纽约市有一百万只鸽子。在水城威尼斯,鸽口是人口的三倍,走路过桥都要被鸽子撞上。每一对鸽子夫妻平均一年要生十二个孩子鸽,繁衍速度惊人。市政府的卫生官员都很头痛,因为鸽子带来种种疾病,尤其对孕妇、儿童、老人、病人威胁最大。鸽子,其实就是一种长了翅膀的老鼠。人们谈鼠疫而色变,对于会飞的“老鼠”却宠之喂之姑息之,因为,唉,鸽子的形象实在太好了。

  《圣经》里,洪水几乎毁灭了丑陋的人类,绝望中的第一线光明,就是鸽子衔着橄榄叶带来的。从此,鸽子的肥,被看作可爱;鸽子的笨,被看作和平。鸽子泻肚似白稀稀的粪便,糊住伟人铜像的眼睛;沾着唾液脏脏的羽毛,掉进你露天的咖啡杯里。卫生部门发明出各种排除鸽子的方法——把避孕药掺进它们的食物里,用噪声波驱赶,但是没人敢大咧咧地说,要灭杀鸽子。如果有哪个不要命的官员敢用“灭鼠”的方式或甚至语言来谈鸽子的处理,那他真的不要命了,爱好和平的市民会愤怒地驱逐他,对他吐口水。

  狼,快消失了,保育人士开始为狼族平反,从形象开始。东自波兰西至英国,呼吁尊重“狼权”的团体越来越多。在广场上摆出花花绿绿的摊子,也许隔壁就是“抗议苏丹屠杀”的摊子。狼的庄严的照片放在海报上,激越的声音告诉过路的人,狼,从来就不害人,它躲人唯恐不及。保护政策开始出现,今天,挪威有二十只,意大利五百,西班牙两千,瑞士有三只,瑞典有九群,德国有三十只。美国的黄石公园,为狼权努力了很久,现在有四百五十只快乐的狼。

  你说,狼吃了农人的羊怎么办?是的,农人生气地说,你们城市人自以为浪漫,喜欢森林里有大野狼,但是大野狼吃我们的羊,谁赔?结果是,农民可以申请国赔,于是农民也不说话了。但是申理国赔之后,统计数字一出来,人们发现,狼其实并不那么爱吃人家养的羊。反倒是,森林里因为又有了狼,生态平衡更健康了点。在狼族回来之前,黄石公园里因为麋鹿太多,杨树和柳树被麋鹿吃个殆尽,使得需要杨、柳树的水獭和大角驼鹿难以维生。在狼族回来之前,体形较小的土狼猖獗,害死了狐狸部落。

  狼来了,麋鹿少了,而且把吃不完的麋鹿肉留给大灰熊,于是大灰熊的孩子们多了起来。狼来了,土狼少了,小鼠小兔多了,于是狐狸和秃鹰们就成了旺族。

  狼来了,唉,真好。


新移民

  在纽约生活过四年,四年中,比较难忘的,不是那都市的繁华和人文的鼎盛,倒是我小小院落里那一帮。

  院子外面是一片荒野树林,杂木丛生,荆棘满地。从他们藏匿的地方看向我家,灯火一定是重大信号。晚上,厨事结束,厨房的灯火先灭。然后是书房和客厅的光与人影。更晚一点,书房和客厅的火熄灭,必定是卧房的灯亮起;当这盏灯也灭了,树影幢幢,映在发光的雪地上,他们一帮就从黑影中开始蠢动,准备翻过篱笆。

  开始时,听见院子里有声音,我们以为有贼,悄悄下床来,贴在黑暗的窗口往外窥视,外面一片月光泻地,白雪灿然,那一帮五口,已经翻身而入,身材高矮肥瘦不一,错落站在雪地上,显然正在打量形势。他们脸上彷佛蒙着面具,两只眼睛像用大把黑墨涂过,涂抹过度,又浓又黑,看起来就像化妆得不太标准的假的江洋大盗,也像被人打得两眼乌青的马戏团小丑。爸爸妈妈,伙同三个没教养的子女,在月光下,朝我们的厨房台阶匍匐前进。

  台阶上,放着垃圾桶和厨余。他们翻箱倒箧,搜刮一空,甚至当场花天酒地,搞个脑满肠肥,然后扬长而去。离开犯罪现场时,也不会稍加整理,掩饰罪行,以致于第二天早晨,我们会有一地的狼藉不堪要收拾。

  我们和这一家浣熊共同生活了四年。为了认识邻居,我查了些资料,才知道,浣熊固然可以活到二十岁,这些落籍大城市的北美原住民族,平均寿命却只有两三岁,因为,他们会被汽车辗死,或吃到有毒的食物,而一旦母亲死了,幼儿就很难生存。

  二○○四年,英国的耸动报纸,以“纳粹浣熊”做标题,说,“纳粹浣熊横扫欧陆后正向英伦进军……行军英吉利海峡,即将进行毛茸茸的闪电战术。”咦,浣熊不是只有北美才有吗?哪里来的“纳粹浣熊”?

  原来,一九三四年,时任德国森林部长的戈林曾经批准一对浣熊童男童女送进德国森林里去开山建国,为了“增进德国森林的多样性。”一九四五年盟军轰炸柏林时,一个专门为皮毛养殖浣熊的农场被轰炸,浣熊被“解放”,奔向自由的森林。六○年代,北约的美国士兵在任务结束时,往往把他们在军营里饲养当作“吉祥物”的浣熊释放,也促成了浣熊的战后婴儿潮。

  六十年后,德国的森林里据估计可能已经有上百万的浣熊族。一向只在电视上看见过浣熊的德国人赫然发现,这些看起来滑稽的外来移民,涂了黑眼圈的宵小族群,不但会用他们毛茸茸的手打开紧盖的垃圾桶,还会潜入葡萄庄园的地下酒窖,用他们的利齿咬开酒桶,喝个酩酊大醉。有些浣熊喜欢在城市里讨生活。五星级的古迹城堡酒店也开始发现,阁楼里有不明脚步声,乳酪和鸡肉会神秘失踪,突然停电是因为电线被咬断;有一天,阁楼的天花板竟然整片垮了下来——浣熊们吃得太饱,太重了。

  一百万个长相可笑的新移民,夜夜出来肆乱狂欢。于是,传统的猎人不得不也上场了。背上枪,穿上长统靴,走进了森林。

  邀请浣熊们来欧洲做“开山圣王”的戈林,后来不管森林了,变成纳粹德国的空军大元帅,希特勒的指定接班人。一九四五年,在纽伦堡战犯大审中,被判绞刑。戈林要求以军人的死法,枪决,来结束生命,不得允许,于是在上绞架前两小时,吞氢化钾而亡。在下令“终结”犹太人的文件上,戈林的签署是最高官阶——懂得森林需要“多样性”的人,却不懂得人的社会也需要“多样性”。

  然而在狱中等候死亡的戈林,对人民与领袖之间的权力从属关系,说过一番深刻的话:

  “一般人当然都不愿有战争,不论是俄罗斯、英国、美国,或德国。那是当然。但是,做决定的总是政治领袖,把人民拖着走是个简单不过的事,不管是民主还是法西斯专政,不管是议会制度还是共产独裁。不管有没有声音,人民是很容易被领袖使唤的,实在太容易了。你只要告诉他们外面有敌人威胁,然后把反对战争的人全打为‘不爱国’或说他们使我国陷于危机,就行了。这一招,可是在哪个国家都一样啊。”


蔚蓝

  难入眠时,乱翻古籍,常得意外,一有意外,自然更为难眠。昨夜在灯下阅《老学庵笔记》,读到陆游谈语言:

  蔚蓝乃隐语天名,非可以义理解也。杜子美《梓州金华山诗》云,“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犹未有害。韩子苍乃云:“水色天光共蔚蓝”,乃直谓天与水之色俱如蓝尔,恐又因杜诗而失之。

  原来已拥被在卧,此刻匆匆披衣下床,疾疾步往书房,寻找韩驹的完整诗句:汴水日驰三百里,扁舟东下更开帆。旦辞杞国风微北,夜泊宁陵月正南。老树挟霜鸣窣窣,寒花垂露落毵毵。茫然不悟身何处,水色天光共蔚蓝。

  陆游竟然认为韩驹错用了“蔚蓝”的意思,它根本应该是名词,不是形容词。深夜里,我光着脚板,穿着睡衣,握着一卷宋诗,在黑幽幽的书房里,走神了。

  二十二岁的时候,一件很小的事情,影响了我日后一生的为文风格。在一封幼稚的,表达思念的情书里,我用了“蔚蓝的天空”这个词。两人会面时,这个学物理的男生问我:“你知道‘蔚蓝’的意思吗?你知道‘蔚’的意思吗?”我傻了,第一个念头,“蔚蓝”就是“蔚蓝”,还需要问吗?第二个念头……——诚实地说,啊,我还真不知道“蔚”,或者“蔚蓝”,是什么意思。

  他静静地说,“那么,你为什么要用你并不真正理解的字或词呢?”

  我睁大眼睛瞪着他看,心想,你这家伙是在用物理学的规则诠释语言吗?宇宙万物,难道只能容许名词,不容许形容词?难道只有名词才算是真实的存在?

  读外文系的我,无法回答他,譬如,“蔚”代表盛大、壮观、伟丽,《颜氏家藏尺牍》里说“海内人文,云蒸霞蔚,鳞集京师,真千古盛事”。人文可以如霞彩满天。我也没有学问可以跟他说,那你去读《文选》《西都赋》吧,里头有“茂树荫蔚,芳草被堤”,形容草木繁盛,还有,你去读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吧:“其间林木荟蔚,烟云掩映,高楼曲榭,时隐时见。”绿荫浓得化不开,就是“蔚”。

  这原始丛林似的葳蕤蓊郁,这火烧天际似的瑰丽壮阔,全指的是一个“蓝”字,你能想象那天空蓝到多么深邃、蓝到多么彻底、多么无边无际吗?

  二十二岁的我,无法回答,但是,他的质问,像留在皮肤深层的刺青,静静地跟着我长,然后成为我写作的胎记——不懂的字,不用。怎么陆游会特别挑“蔚蓝”这个词来谈呢?而且,他认为“蔚蓝”根本就是个名词,“天”的代词,韩驹不该把它变成了形容词。

  写“上有蔚蓝天”的杜甫死于七七○年,是八世纪的人。作“水色天光共蔚蓝”的韩驹是十二世纪的人——死于一一三五年。陆游批评两人的“蔚蓝”,大约是一一九四年。我学到对“蔚蓝”不可轻率,是一九七四年。放下书,走近窗,把窗扇用力推出,海风从窗口“簌”一下吹入,然后就听见海浪轻轻扑岸的声音,夜很黑。


花树

  家住欧洲时,常常在花园中除草,但总是保留一隅,让野草怒长。夏天,白色的马格丽特纤纤细细地冒出大地,长到一个孩子那么高,然后就每天随风舞荡。

  但是每年冬雪初融,让我满心期待的,却是初春的蒲公英。西欧的蒲公英花朵特别大,色泽浓稠,开出来像炸开的菊花遍野。

  可是规矩的德国人把蒲公英定位为野花,野花不除,代表社会秩序的混乱。铲除人行道上从石缝里钻出的蒲公英,就是屋主的责任。因此周末时,我就常和幼小的孩子义务劳动,跪在人行道上死命拔蒲公英的根。不愿意用农药,只好用手拔。

  因此我熟悉蒲公英的根。地面上的茎,和茎上一朵花,只有短短十公分,地下面的根,却可以长达半米。拔出来,那根是潮湿的,黏着柔润的土,偶尔还有一只小小不甘心的蚯蚓,缠在根须上。

  蒲公英对我不仅只是蒲公英,它总让我想起年轻时读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二十三岁的我,在思索文字的艺术。然后不知在什么样的晚上,爱默生的文字跳进眼里:“文字,应该像蒲公英的根一样实在,不矫饰,不虚伪。”

  好象是很普通的说法,可是这个意象,跟了我一辈子。蒲公英的根,是连着泥土的,是扎根很深的,是穹苍之下大地野草之根。

  爱默生在哪一篇文章里说到这个而影响了我呢?找不到出处了,但是乱翻书时碰见他的一首诗,三十年没读他的诗,有故交重逢的欣喜。

  但是,白话的中文翻译读来像加了氟的自来水稀释过的果汁,平庸乏味。

  紫杜鹃
  五月,当凄厉的海风穿过荒漠,
  我看到树林里紫杜鹃灿然开放,
  无叶的花朵点缀于阴湿的角落,
  荒漠和缓流的小溪有多么快乐。
  紫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飘入水池,
  乌黑的池水因这美丽欢欣无比。
  红鸟可能会飞来这里浸湿羽毛,
  向令它们惭愧的花儿倾吐爱慕,
  紫杜鹃!如果圣人问你,为何
  你把美艳白白抛掷在天地之间,
  告诉他们,亲爱的,
  如果眼睛生来就是为了观看,
  那么美就是它们存在的理由。
  你为什么在那里。玫瑰的匹敌
  我从未想起要问,也从来不知道。
  不过,以我愚人之见,我以为,
  把我带来的神明也把你带到这里。

  干脆自己动手吧。找出英文原文,坐下来,生平第一次译诗:

  紫杜鹃
  五月,海风刺透静寂
  林中忽遇紫杜鹃
  叶空,花满,遍缀湿地
  荒原缓溪为之一亮
  紫瓣缤纷飘落
  黑水斑驳艳丽
  绯鸟或暂歇凉
  爱花瓣令羽色黯淡
  若问汝何以
  绝色虚掷天地
  请谓之:眼为视而生
  则美为美而在
  与玫瑰竞色
  何必问缘起
  吾来看汝,汝自开落
  缘起同一

  写着写着,忽然心动停笔,想到——这首诗,岂不正是十六世纪王阳明的同道呼应?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乱离

  这条巷子很短,巷头看到巷尾,不过五十米。而且巷子还挺丑的,一棵绿色的树都没有。我只是散步,看见这一户的大红门上贴着“售”字,包里刚好放了个相机,就“咔嚓”拍了张照片。从来没问过卖房子的事,也从来没这样拍过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回到了办公室。

  几个小时之后,竟然又想起这件事,于是拿出相机,打开照片,把号码抄下来,请小春打电话去询问房子多少钱。小春就在我眼前打电话。她是个满脸笑容的甜蜜女孩儿,欢欢喜喜客客气气地问:“请问……”但是没说几句话,脸就变了颜色。

  她吞吞吐吐地说:“那个业务员说,是职业道德,一定要讲清楚……”

  “凶宅?”

  她点头。一个七十岁的老兵,被讨债的人活活打死在房间里头。

  “喔,”我兴高采烈地说,“好啊,约他今晚去看房子。”

  “晚上?”小春睁大了眼睛。

  冬天的晚上,天黑得早。凉风飕飕的,我们走进巷子里,没有树的巷子在昏昏的路灯下看起来像废弃的工厂畸零地。业务员小伙子在停机车,路灯把他的影子夸大地投在墙上。这时,我们发现,大门是斜的。“路冲,”他一边开锁一边说,“大门对着巷口,犯冲。”我悄悄看了眼路口,一辆摩托车“咻”地一下闪过,车灯的光无声地穿进巷里又倏忽消失。

  进了大门,原来是露天的前院,加了塑料顶棚,遮住了光,房间暗暗的。业务员开了灯,都是日光灯,惨白惨白的,照着因潮湿而粉化脱落的墙面,我们的人影像浮动的青面獠牙。小春小声地问:“什——什么时候的事?”

  “七年前了,”业务员说,一面皱着鼻子用力在嗅。小春紧张,急促地问,“你在闻什么?在闻什么?”

  “没有啦,”业务员停下他的鼻子,说,“只是感觉一下而已。”

  “感觉什么?你感觉什么?”小春克制不住情绪,几乎就要掐住那人的脖子。

  我说:“总共有三个卧房,请问老兵住哪一个房间?”

  业务员站得远远的,遥遥指着厨房边一个门,说:“那个。就在那个房间里。”

  我走进他指的房间,听见他在跟小春说:“他们把他绑起来,两只手用胶带缠在后面,嘴巴用抹布塞住,然后打他踢他,最后用他自己的夹克套住头,把他闷死。邻居都听见惨叫,可是没有人下来。”

  房间大概闷久了,有逼人的潮气,墙角长了霉,晕散出一片污渍,有一个人头那么大。

  “很便宜啊,”业务员这回是对着我说的,但仍旧站得远远的,“很便宜啊,才一千万。”

  我走出霉菌长得像人头的房间,问他:“老兵叫什么名字?”

  业务员说:“名字满奇怪的,叫莫不谷。”

  姓“莫”名“不谷”?这可是个有来历的名字啊。《诗经·小雅·四月》: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冬日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以《诗经》命名的一个孩子,在七十岁那年,死于残暴。

  一个星期以后,我和十个教授朋友聚餐,都是核子工程、生化科技、物理动机方面的专家。我把看房子的故事说了,然后问:“反对我买的举手?”

  八个人坚决地举起手来,然后各自表述理由——有一个世界,我们肉身触不到、肉眼看不见的世界,可能存在,不能轻忽。三四个人,开始谈起自己亲身“碰触”的经验:沙上有印,风中有音,光中有影,死亡至深处不无魂魄之漂泊……

  另外两个默不作声,于是大家请他们阐述“不反对”的理由。众人以为,看吧,正宗的科学家要教训人了。然而,一个认真地说:“鬼不一定都是恶的。他也可能是善的,可以保护你,说不定还很爱你的才气,跟你做朋友。”另一个沉思着说:“只要施点法,就可以驱走他。而且,你可以不在那里住家,把它当会客的地方,让那里高朋满座,人声鼎沸,那他就不得不把地方让给你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和一位美国外交官午餐。我把过程说完,包括我的科学家朋友的反应,然后问他的意见。外交官放下手里的刀叉,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直直地注视着我说:“我的朋友,这有什么好犹疑的?当然不能买啊。你不怕被‘煞’到吗?”

  倒是小春,从那时起,就生病了。后来医生说,她得了忧郁症。


时间

  二〇〇七年最末一个晚上,十八岁的华飞去和朋友午夜狂欢。我坐在旅店的窗边,泰北冬季的天空洁净,尤其当城市的灯火因贫穷而黯淡,星星就大胆放肆了,一颗一颗堂堂出现。但是星星虽亮,却极度沉默,下面的街头人声鼎沸,乐鼓翻腾。刚从街上的人流里撤回,我知道,像河水般涌动的是情绪激越的观光客,但是巷里骑楼下疲惫的女人正开始收摊,她们赤脚的幼儿蜷在一旁,用破毯子裹着,早睡着了。

  然后烟火冲向天空轰然炸开,瞬间的璀璨,极致的炫美,人们雀跃欢呼,这是跨年之夜。可是,这不是神明的生日,不是英雄的诞辰,不是神话中某一个伟大的时刻,不是民族史里某一个壮烈的发生,那么,人们庆祝的究竟是什么呢?

  想想看,你用什么东西量时间?

  一只沙漏里细沙流完是一段时间。一炷馨香袅袅烧完是一段时间。一盏清茶,从热到凉,是一段时间。钟表的指针滴答行走一圈,是一段时间。

  有时候,我们用眼睛看得见的“坏”去量时间。一栋每天路过的熟悉的房子,从围墙的斑驳剥落到门柱的腐蚀倾倒,然后看着它的屋顶一寸寸扩大垮陷,有一天野树爬藤从屋中昂然窜出,宣告完成——需要多少时间?

  有时候,我们用非常细微的“动”去量时间。星星的行走、潮水的涨落、影的长短,不都是时间的量器?在香港的海滨,我看每天金星出现在海平线上的一点,冬天和夏天不同。在台北的阳明山上,我看夕阳下沉时碰到观音山脊的那一刹那,春天和秋天也不同。

  你是否也用过别的量法?孩子小时,我在他们卧房的门沿挂上一个一米半高的木板量尺。每一年孩子的生日,让他们站在门沿背对着尺,把他们的高度用小刀刻下。于是刻度一节一节高升,时间也就一节一节在走。

  南美洲有一家人,夫妻俩加五个孩子,每一年的同一天,一家七口一人拍一张大头照,三十年不曾间断。三十年中,红颜夫妻变成老夫老媪,可爱纯真的婴儿变成心事重重的中年人。

  还有那疯狂的艺术家,突然决定写数字。醒来一开眼就写连续累积数字,吃饭、坐车、走路、如厕、洗头时不断地写;搭飞机出国时,在飞机的座位上写;到医院看病打针时,在病床上写;到教堂做礼拜时,在教堂的长板凳上写。每分每刻每时写,每天每月每年写,数字愈来愈大,字串愈来愈长,艺术家这个人,是的,愈来愈老。

  写“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时候,杜甫不是在记录时间吗?唱“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人,不是在记录时间吗?伦勃朗一年一年画自画像,从少年轻狂画到满目苍凉——他不是在记录时间吗?

  农业社会的人们认真地过春分秋分夏至冬至,难道不也是在一个看不见的门沿上,秘密地,一刀一刀刻下时间的印记?所以跨年的狂欢,聚集,倒数,恐怕也是一种时间的集体仪式吧?都市里的人,灯火太亮,已经不再习惯看星星的移动和潮汐的涨落,他们只能抓住一个日期,在那一个晚上,用美酒、音乐和烟火,借着人群的吆喝彼此壮胆,在那看不见的门沿量尺上,刻下一刀。

  凌晨四时,整个清迈小城在宁静的沉睡中,二○○八年悄悄开始。我们行装齐整,离开了旅店,在黑夜中上路,往泰寮边界出发。五个小时的蜿蜒山道,两天的慢船河路,冷冽的空气使人清醒。我在想,在古老的湄公河上啊,时间用什么测量?


距离

  从泰寮边村茴塞,到寮国古城琅勃拉邦,距离有多远?

  地图上的比例尺告诉你,大约两百公里。指的是,飞机在空中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的直线距离。两百公里,需要多少时间去跨越?

  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我已经坐在琅勃拉邦古城一个街头的小咖啡馆,街对面是旧时寮国公主的故居,现在是旅店。粉红的夹竹桃开得满树斑斓,落下的花瓣散在长廊下的红木地板上。你几乎可以想象穿着绣花鞋的婢女踮着脚尖悄悄走过长廊的姿态,她揽一揽遮住了眼睛的头发。头发有茉莉花的淡香。

  寮国的天空蓝得很深,阳光金黄,一只黑丝绒色的蝴蝶正从殷红的九重葛花丛里飞出,穿过铁栏杆,一眨眼就飞到了我的咖啡杯旁。如果它必须规规矩矩从大门走,到达我的咖啡杯的距离,可不一样。

  茴塞是泰寮边境湄公河畔的小村。一条泥土路,三间茅草屋,婴儿绑在背上的妇女两腿叉开蹲在地上用木柴生火。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肩上一根扁担正挑着两桶水,一步一拐举步艰难地走在泥地上;凶悍的火鸡正在啄两只打败了却又逃不走的公鸡。茴塞,没有机场,因此空中的两百公里只是理论而已。

  如果有公路,那么把空中的两百公里拿下来,像直绳变丝巾一样拉长,沿着起伏的山脉贴上,变成千回百转的山路,换算下来就是四百公里。四百公里山路,从茴塞到古城,无数的九湾十八拐,需要多少时间去横过?

  这个问题同样没有意义,因为,贫穷的寮国山中没有公路。从茴塞,走湄公河水路是唯一抵达古城的方法。

  湄公河这条会呼吸的大地丝带,总长四千两百公里。其中一千八百六十五公里穿过山与山之间润泽了寮国干涸的土地。从茴塞到琅勃拉邦的水路,大概是三百公里。这三百公里的水路,需要多少时间去克服?

  本地人说,坐船吧。每天只有一班船,趁着天光,一天行驶七八九个小时,天黑了可以在一个河畔山村过一夜,第二天再走七八九个小时,晚上便可以抵达古城。

  我们于是上了这样一条长得像根香蕉的大木船。茴塞没有码头,船老大把一根木条搭在船身和河岸上,我们就背负着行李巍巍颤颤地走过。村民或赤足或趿塑料拖鞋,重物驮在肩上,佝偻着上船。鸡笼鸭笼米袋杂货堆上了舱顶,摩托车脚踏车拖上船头,旅客们拥挤地坐在木板凳上。木板又硬又冷,不耐艰辛时,人们干脆滑下来歪躺到地板上。没有窗,所以河风直直扑面终日冷呛,但是因为没有窗,所以湄公河三百公里的一草木一岩石、一回旋一激荡,历历在眼前。

  没有人能告诉你,三百公里的湄公河水路需要多少时间,因为,湄公河两岸有村落,当船老大看见沙滩上有人等船,他就把船靠岸。从很远的地方望见船的影子,村落里的孩子们丢开手边的活或者正在玩的东西,从四面八方狂奔下来。他们狂奔的身子后面掀起一阵黄沙。

  孩子们的皮肤晒得很黑,身上如果有蔽体的衣衫,大致都已磨得稀薄,或撕成碎条。比较小的男孩,几乎都光着身子,依偎在哥哥姐姐的身旁,天真地看着人。每经过一个村,就有一群孩子狂奔到水湄,睁着黑亮的眼睛,望着船上金发碧眼的背包客。船上有一个欧洲的孩子,卷卷的睫毛,苹果似的脸颊,在年轻的父母身上爱娇地扭来扭去,咯咯笑个不停。讲荷兰语的父母让孩子穿上寮国的传统服装,肥肥手臂上还套着金光闪闪的手环,像个部落的王子。

  每经过一个村子,就有一群孩子狂奔过来。他们不伸出手要糖果,只是站在沙上石上,大大的眼睛,深深地看。这里是寮国,几近百分之五十的人不识字。这些湄公河畔的孩子,也没有学校可去。他们只是每天在大河畔跟着父母种地、打渔,跟伙伴们在沙里踢球。然后每天经过一次的船,船上有很多外国人,是一天的重大记事。

  这些孩子,距离船里那打扮得像个寮国王子的欧洲孩子又有多远?可不可测量?


苏麦

  朋友说,到了瑯勃拉邦你一定要去找苏麦,他的法国餐馆就在小学对面,有敞开的透明厨房。寮国那么多年是法国殖民地,法国餐厅很道地的。

  老街就那么一条,学校就那么一间,我们一下子就站在那透明的法国厨房前了。找苏麦?小伙子遥指对街。街上只有一只黄狗躺在街心,两个撑着黑伞的僧人走过,鲜黄色的袈裟在风里飘动。苏麦正坐在一株菩提树下,刚好转过身来看着我们。

  法国餐厅中午不开火,你们要晚上来,苏麦说。但是,如果不介意,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午餐呢,就在这里?

  菩提树下,苏麦坐在一条矮板凳上,小食摊的主人坐在他对面,是个背有点驼的老者。食摊上有深绿色的香蕉叶,黏滋滋的糯米饭,整条的烤鱼,各种渍菜和不认识的香料。我们愉快地坐下,用手抓饭。

  操场上有孩子们大声嘻笑、打闹追逐的声音,脚踏车辚辚踩过,摩托车噗噗驶过,操各种语言的旅客像小溪一样流过——大多是欧洲来的年轻背包客,不能“吃苦”的人不会来寮国旅游。大概街心有点热了,黄狗抖了下身躯,摇摇摆摆来到了食摊边,无聊地趴下。阳光把一圈一圈浮动的光影从菩提叶与叶之间花花洒下来。

  苏麦费力地讲英语,带着浓浓的法国腔。他五岁就到了法国,二十二岁才回寮国结婚,但是二十八岁那年寮共革命成功,他流亡法国,一去又是三十年。如今是叶老又归根,回到古镇,晚上掌厨,白天就无所事事。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苏麦坐在咖啡馆里和一个英国人吃早点,聊天。

  第三天中午,我看见苏麦在街上散步,戴着帽子,毛衣从后面披挂在脖子上,做潇洒状,乍看完全是个法国人。是的,连生活情调都是法国的。

  第三天晚上,我们在他的餐馆吃饭,坐在人行道的小桌上,一边吃饭,喝红酒,一边看来往过路的人,还有对面那株看起来有几百岁的老菩提。能这样慢慢地过时间,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在我心里慢慢、慢慢晕开来……

  我们在夜空下坐到很晚。人都散了,苏麦拿出他的相本,放在小桌上。一张一张看,二十二岁的结婚照片,苏麦穿着笔挺雪白的礼服,像个太年轻的海军上将,眼睛圆圆的,带着一种稚嫩的骄傲感。堆满食物的婚宴长桌旁,是寮国公主和她的家族。这是苏麦的父亲,父亲是企业家,他身旁,站的是美国驻寮国大使。那一张,是苏麦站在寮国王储身边,这一张,是内政部长和苏麦的新婚妻子,喔,是的,妻子是寮国驻联合国大使的幼女。“这个身材苗条的法国妇人啊?”苏麦说,“牵着我的手,我五岁,刚到法国。她是我的法国保母。”

  苏麦给我们添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的眼睛,有一种温暖,他讲话的声音,很轻,很慢,很平静。厨房也静了,帮忙的小助手们已经回家,灯火已灭。我把相簿阖上。苏麦正把他的厨师白色高帽折起,放到一边。

  “一九七五年流亡到法国的时候,”苏麦啜一口红酒,眼睛看着酒杯里紫红的酒液,酒液是否沾黏酒杯,行家看得出酒的好坏,“我这个巴黎大学国际政治系的毕业生一九七五年是从餐馆里洗盘子开始的。”

  苏麦有两个人生,前半生,和后半生。不,还有现在的落叶归根,那是第三个人生了。他温煦的眼睛看着十八岁的华飞,微微地笑,一点也不觉得十八岁的人可能会听不懂,他说,佛家是接受一切的。我的前半生是个王子,后半生是个乞丐,但是王子和乞丐像一条河的上游和下游,其实一直同时存在,只是当下不知道而已。现在都过去了,我可以说,是的,我都知道了,而一切,都是好的。菩提树下是空的。我发现,那食摊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收了。驼背的老头也不见了。


莲花

  很多孩子。皮肤黑、眼睛亮的孩子。观光客还不是这么多,所以孩子们并不冲着你跑过来,伸出手说,“一美金。给我一美金。”他们自顾自地玩。我看见小学放学,一百多个孩子不整齐地聚拢在操场上,七嘴八舌凌乱地唱歌,我猜是国歌,因为唱完之后,敬礼,两个小毛头在司令台上各站一边,扯动扯动,一面破破的国旗就从那旗杆上慢慢被扯下来了。另一个小毛头在台上咕噜咕噜说了什么口号,孩子们忽然就轰一下四散。大部分奔向校门口正在等候的家人,小部分留下来,有开始在操场上追逐,掀起一阵尘土。两个小男生,爬上了墙头,面对着老街,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说话,踢着腿。

  一个更小的男孩,在路边和哥哥烧木柴。捡出一小节松果大小的燃着星火的柴,手里拿着一条柳枝,开始抽打那小火球,姿态像那高贵的人在打高尔夫球。两兄弟就那么一路追着火球打,打过街去了。

  琅勃拉邦夹在南康河和湄公河交汇的地方,是个半岛。小小一个不到三万人的小镇,确有三十多座寺庙。即使联合国不指定它为文化遗产,你来了,也看得出这小镇不寻常。从湄公河这一边,上岸处的石阶竟然如此宏伟气魄,有帝国的架势。低头专心拾梯直上,一抬头就看见大庙,黑色的沉潜肃穆,金色的激越灿烂,把激越灿烂织入沉潜肃穆中,美得强烈。

  穿过大庙庭院,到南康河岸,河岸石栏竟然还完整。在每一个引向河床的石阶入口,都有一枚石雕的莲花。佛经用来形容莲花的四个词,“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我倒觉得适合拿来形容婴儿,其纯洁光明,大概也是一致的。

  立在岸上远眺南康河,对岸树林浓郁,草木葱然。水流平静,在黄昏的柔光里,像一条发亮的丝带,汨汨汇入湄公。河床积土上,农人在耕种,渔人在撒网,孩子们在奔跑踢球,几头水牛从河里站了起来,走向沙岸,激起一堆水鸟哗然而散。我想起《起世经》里描写宇宙的起源:

  彼诸山中。有种种河。百道流散。平顺向下。渐渐安行。不缓不急。无有波浪。其岸不深。平浅易涉。其水清澄。众华覆上。阔半由旬。

  水流遍满。诸河两岸。有种种林。随水而生。枝叶映覆。种种香华。种种杂果。青草弥布。众鸟和鸣。

  一个僧人从我身边走过。

  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赤脚踢球,激起一阵黄沙。

  《起世经》是这么写的,但是我手上的这本德文书告诉我,这个国家的六百万人,平均寿命不到五十五岁,一半的孩子们长期营养不良,将近百分之四十的人,没有学可上,不识字。

  另一本书告诉我,在一九六四到一九七三的十年之间,美国的轰炸机飞来这里五十八万趟,丢下了两百万公吨的火药,是二战时轰炸德国的两倍分量。那时的寮国只有三百多万人,因此平均每人所“获得”的火药量是军事史上前所未有的。

  并没有人和寮国开战,是美国为了打越共,便在寮国丢了八千万个集束弹。称“集束弹”,好像在说一束花,其实就是一个“母弹”都下去可以开出十几个到上百个“子弹”来,散至各处,扩大范围。一个“子弹”像一个网球那么大。八千万个集束弹丢进这莲花的国度,问题是,百分之十到三十的集束弹不会顿时开炸,而是滚落到森林里,默默躺在草丛里,等候战争结束,等候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农民来除草开垦时,或者孩子们闯来追兔子时,突然爆开。

  也就是说,轰炸了十年之后,美国的轰炸机终于在一九七三年走了,但是在寮国的土地上留下了可能高达两千四百万枚随时可以引爆的炸弹。二○○三年回头数的时候,寮国人发现,在没有战争的三十年里,五千七百个人被炸死,五千六百个人被炸伤残废。还有大眼睛的水牛,在稻田里吞了炸弹而爆炸。

  远远有两个孩子玩着过来了。是那对兄弟,一人一支柳条,在轮流抽打一个松果大的小火球,跟着火球跑。


慢看

  好友从贵州考察回来,印象最深刻的,竟然是这一幕:他看见数十农人耕种,另外有数十农人蹲在田埂上看这数十人耕种,从日出,到日落,日复一日。学者受不了了——难道一批人工作,需要另一批人监督?他跑到田边去问那蹲着的人:“你们为什麽看他们耕作?”

  蹲着的人仍旧蹲着,抽着烟,眼睛仍旧濛濛地看着田裡,用浓重的乡音说,“就是看呀。”

  “为什麽看呢?”

  “没事干啊!”

  学者明白了。一亩地,那几个人也就够了,其他的人真的没活可干,就到那田埂上,蹲着,可能潜意识裡也是一种“同舟共济”的表达吧。

  蹲着的人们这回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然后问他为何发此问。

  香港来的学者倒愣住了。他要怎麽回答呢?说,因为蹲在田埂上什么也不做,是一种浪费?说,“没事干”是是是——是件不可想像的事,因为在香港或台湾或新加坡或美国,每个人一辈子都在努力干事,“没事干”是件……是件可怕的事。

  他要怎麽说呢?

  于是我想起另一个故事,地点是非洲。一个为红十字工作的欧洲人到了非洲某国,每天起床还是维持他的运动习惯:慢跑。

  他一面跑,一面发现,一个当地人跑过来,跟着他跑,十分关切地问他:“出了什麽事?”

  欧洲人边喘息边说,“没出事。”

  非洲人万分惊讶地说,“没出事?没出事为什麽要跑?”

  这个欧洲人愣住了。他要怎麽解释?因为他总是坐在开着冷气或暖气的办公室裡头一个开着的电脑前面,他的皮肤很少被阳光照到,他的手很嫩、肩膀很僵硬、腰很酸,因为没有身体的劳动,因此他必须依靠“跑步”来强制他的肌肉运动?他是不是要进一步解释,欧洲人和非洲人,因为都市化的程度不同,所以生活形态不同,所以“跑步”这个东西,呃……不是因为“出了事”。

  好友在说贵州人蹲一整天没事干,就是抽着烟望向漠漠的田地时,我发现自己的灵魂悠然走神,竟然叹息起来,说,“就是蹲在田埂上看田,唉,真好。”

  我知道,我在向往一个境界。

  慢的境界。

  和华飞走东南亚十五天,出发前就做好了心理调适:慢。

  当你到了码头,没有一个办公室贴着时刻表,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用权威的声音告诉你几点可以到达终点,你就上船,然后就找一条看起来最舒服的板凳坐下来,带着从此在此一生一世的心情。你发现你根本不去想何时抵达,连念头都没有。你看那流动的河,静默却显然又隐藏着巨大的爆发力,你看那沙滩上晒太阳的灰色的水牛,你看孩子们从山坡上奔下来,你看阳光在芦苇白头上刷出一丝一丝的金线,你看一个漩涡的条纹,一条一条地数……

  从琅勃拉邦到吴哥窟的飞机,突然说延误三个小时,人们连动都不动一下。因为预期就是这样,于是你閒适地把机场商店从头到尾看一遍,把每一个金属大象,每一盒香料,每一串项鍊,每一条丝巾,都拿到手上,看它、触它、嗅它、感觉它。反正就是这样,时间怎麽流都可以。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安身立命的好时刻,好地方。

  晚明的散文大家张岱,“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能这样过日子,是因为他把杭州当安身立命之处。明朝覆亡,他脚下的土,也被抽走了。“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我想有一个家,家前有土,土上可种植丝瓜,丝瓜沿竿而爬,迎光开出巨朵黄花,花谢结果,累累棚上。我就坐在那土地上,看丝瓜身上一粒粒突起的青色疙瘩。


End


作者:﹝中国 ‧ 龙应台﹞。

《目送》是龙应台继《孩子你慢慢来》《亲爱的安德烈》后,龙应台再推出思考“生死大问”的作品,是一本感悟性的人生之书。《目送》是一本生死笔记,深邃,忧伤,美丽。《目送》的七十三篇散文,写父亲的逝、母亲的老、儿子的离、朋友的牵挂、兄弟的携手共行,写失败和脆弱、失落和放手,写缠绵不舍和绝然的虚无。她写尽了幽微,如烛光冷照山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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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张爱玲·海上浮沉

  不知为何,这么几日,我总是会想起张爱玲的那张照片。穿着一件旧色的旗袍,抬着高贵的头,孤傲又漠然地看着庸碌俗世,仿佛对这一切浮华都是那么不屑,而她就是那个无关悲喜的人。朋友说,写文字的女子,美得就跟幽魂似的,而张,想必就是幽魂中的一个。我对她,并不了解,甚至于对那么多写文字的女子,都不了解。一直以来,我拒绝走近她们,因为她们太遥远,而这些恍惚的遥远从来都与我无关。可我知道,冥冥之中她们却与我有着因果,尽管我不想走近,那些幽魂亦会飘然入梦,在许多不经意的时候,与我纠缠。而我,也没想过要逃避什么,如果只是偶然遇见,那就让遇见成为开始,只是别问我结局。

  关于张,我所知道的真的不多,很多时候,我只能看见她的背影,穿一袭老旧的旗袍,在寒冷的街头走来走去。那被凉风裹紧的情感,粗砺又疼痛。不是为了等待,也不是为了追寻,因为任何一种修饰,对她来说,都是多余。而她就是在多余的故事里,独自演绎着灿烂与荒凉。谁不知道,寂寞的灿烂是真的灿烂,而灼热的荒凉又是真的荒凉。也许只有她,可以将这一切融合得这么完美,在完美的底色里,又有那么多伶仃的悲哀。许多人说,她是一个轻狂又落寂的女子,华丽得透明,又孤独得彻底,仿佛极致从来与她就是不离不弃。这样的女子,飞扬跋扈,又落魄不达,她可以直上云霄,也可以低入尘埃。她是空前绝后的,所以注定要在极尽中消散,当一切都觉得无味时,她就该离去。红尘于她,不过是一件遮身的旗袍,褪去了,便什么也不是。

  想起她,又会想起那个乱世风云的上海,仿佛所有的华丽与璀璨都需要那座风情城市的衬托。否则,任你多么妖娆都晦涩无华;否则,任你多么夺目都黯淡萧然。张爱玲,在上海做了倾城的才女,拥有一段倾城之恋,当所有的烈焰簇拥在一起的时候,必定会燃烧。而张,做了那耀眼的烟花,在最绚烂的时候灰飞烟灭,化作一地的残雪,消融了自己,又冰冷了别人。想起她,就会想起那曼妙风姿,着一袭桃红旗袍,媚似海棠,买醉在华灯初上的夜。而后又独自摇摆着身姿,散淡地行走在古旧的弄堂,在寂寥的暗夜,只听得到高跟鞋与石板地碰触的声响,如月色般的薄脆、寒凉。也许,这只是我想象中的张爱玲,而本来的张并不是这样极致。但是我很难想象她低眉顺目的样子,因为,在抬眉间,我看得到她嘴角的轻笑,那种傲然于世,冷艳绝俗的神韵,又岂是寻常女子所及的。

  她无法做寻常女子,她是张爱玲,张爱玲就注定无法平庸。这样的女子,自有一段不平常的爱情为她安排。正值容颜风华之龄,正是文采惊城之时,她遇见了生命中的男子,那个比她年长十多岁,又有妻室,且政治身份是汉奸的胡兰成。张爱玲是不会用世俗的眼目来看这些的,她爱上一个人,与世俗无关,爱就是爱了,爱不需要缘由,也不在乎结果。在她决意与胡兰成恩爱时就没想过幸与不幸,因为结局对她来说不重要,她只要那个悲喜的过程,纵然粉身碎骨,爱过就好。直到后来,许多人说,胡兰成将她背弃,另结新欢,而张爱玲惆怅满怀,悲伤落寞。我不以为是如此,像张这样的女子,不会为了一个薄幸男子而悲戚。在她爱的时候就不曾想要永远,当过程成了过去,对她来说,胡兰成就只是一张旧照片。在怀旧的时候,偶尔翻起,不然就只是将他遗弃,遗弃在过往的废墟里。她不屑于重拾那段温情,亦不屑于再爱别人,她甘愿独自凋谢,在尘世中枯萎。她的枯萎不为任何人,是她厌倦,很多时候,爱也会成为一种厌倦。倘若胡兰成不背叛她,总有一天张会厌倦胡,那时候她连背叛都懒得,她根本就不屑于。让张爱玲一辈子守着一个人,全心全意去爱,未免太不像她。在我看来,张断然不是这样的女子,她宁可孤独老去,亦不要一生的纠缠。她是个疏离的女子,依附过了,就是疏离,只有疏离,才能彻骨地感觉到欢爱的愉悦。

  在旧上海那座古老的公寓,那个叫张爱玲的女子过着闲淡的生活。一杯热咖啡,几张素纸,伏在书案上写写描描,看轩窗外胭脂色的圆月,偶有微雨淅沥地落着。这旧色的屋子发生过爱情,这旧色的屋子有过沉寂,有过辉煌。也许太过熟悉,太过安稳的地方反而会让人心生孤独落寞。张爱玲不愿意躲在一间小屋子里,守着未老的岁月,寂寥又踏实地过日子。换作是我,也许就这样守着一间旧屋,看着满房间各式的旗袍,重复地听留声机那首老歌,哪儿也不去,在此孤独至死。可我是我,我与她相距太远,我只有一种色调,我没有张扬的力度,只想风清云淡,度着平静的流年。张爱玲不同,她是个彻底又决绝的女子,她可以彻底地记起,也可以彻底地忘记。当一切都成为过往的时候,她选择离开,离开熟悉的城市,离开熟悉的街巷,从此放逐天涯,从此背井离乡。她离开,是因为她想忘记,她厌倦上海的风华,所以选择另一种安宁的存在。自此,做另外一个人,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在遥远的异国,无爱无恨地活着,该怎样就怎样。

  之后的张爱玲,又那样没来由地跟个老头结婚,又那样没来由地做了寡妇。其实,纵然他们不说,我也知道,她这样的女子,注定孤独,我不会相信她能拥有一段至始自终的婚姻,然后携手看花落花开,在一起白发苍苍地老去。这种平凡人的幸福,不是她所能拥有的,上苍是公平的,给了她足以傲世的才情就无法给她平凡安稳的幸福。所有的人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没有谁可以为她停留,纵然有,她亦是不允许的。她不想成为传奇,可是她本身就已是传奇,这是命定,无法挣脱的宿命。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或平庸,或绚丽,或辉煌,或落魄,而张爱玲却将这一切纠结于一身。显赫的家世,没落的贵族,风起云涌的年代,旷世绝代的才华,孤标高傲的性情,这么多的极致将她焚烧,她无从选择,只能将自己摔碎、研磨、熬煮,再一口喝下,这样她还是属于自己。没有谁可以改变这个过程,胡兰成将一池清水泛起了涟漪,最后还是要还她于平静。更别说其他的人,其他的事,与她又还能有什么瓜葛呢?一直以来,我以为张爱玲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所以在她活着的时候,那么多的人为她欢喜,死去的时候,又有这么多的人将她追忆。这些,她都不会在乎,哪怕你们将她的名字刻在骨子里,她也不会在意的。说这些,未免让人觉得张过于寡淡,其实她内心的那团烈火,又岂是我们所能触及的,既然无法触及,无法与她一同焚烧,莫如远远地遥望,且当她无情,这样就少有几分牵扯。至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与她有什么牵扯,别人想要,与我无关。

  许多的小说家,千百次地安排主人公的死,各有各的结局。张爱玲生的时候也许知道的人太多,所以死的时候她选择悄然离去。在一个月圆之夜,孤独地死去,无声无息。我可以想象,白发苍颜的她,穿一件破旧的旗袍,躺在异国的病榻上,看着窗外的圆月,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回忆的事,没有任何可以牵挂的人。当一个人无所谓生,无所谓死的时候,来路便是归途,她可以随时安排自己。其实,我很佩服张,她让自己活到鸡皮鹤发,且一直优雅高贵地活着,孤独淡定地活着,像她这样的女子,要活到老去是多么的不易。她走进红尘,又不被粉尘呛伤,依旧孑然独我。她离开红尘,又不被时间淹没,依旧灿烂光耀。这样的人生,也许只有张爱玲可以书写,活着与死去对她来说没有区别,灵魂在每一个属于她与不属于她的空间漂荡。许多人说张爱玲死了转世成了某个人,或者转世成了某株植物,抑或是其他。这些我都不信,没有任何人,任何物可以代替她的今生,何况我不希望她会有来世,因为这样的女子不需要有来世,一生就够了。

  今夜,我亦不希望她知道,有一个叫白落梅的女子,用一支素笔将她淡淡地描摹。因为,将她追寻的人太多,我是断然不愿做那许多人中的一个。她做她的张爱玲,我做我的白落梅,多年前不曾相遇,多年后也无须记起。只是一页泛黄的文字,你翻过去,就罢了。


02. 陆小曼·罂粟花开

  仿佛从生下来就开始喜欢怀旧,懵懂不知人世的时候,潜意识里怀想着那些遥远不可知的从前。当一切都清醒明了的时候,又怀想着人生过往的点滴痕迹。一路风尘地行走,落下一地的记忆,而这些记忆又让我无数次地反复想要去拾捡。今天拾捡昨天的记忆,明天又拾捡今天的记忆,年华就在这样的拾捡中匆匆流去,倘若说是蹉跎岁月,倘若说是消磨光阴,倘若说是耗费青春,都不重要。纵然我不去怀旧,而是用一种积极的方式来向往明天,又如何,因为明天还是会成为昨天。说这么多只是因为近日来,偶然想起那些凝固在过去的女子,那些被世人赞誉为风华绝代的女子。比如张爱玲、或是陆小曼、或是陈三毛、又或是林徽因,这些女子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无论她们的过去是怎样,但是记得她们的人真的很多。我的怀旧与她们无关,只是她们也属于过往,而我再度提起,也算得上是一种忆旧了。总觉得为人要有始有终,既然我用一瓣素心为张爱玲描摹,又怎能不为陆小曼轻轻地添上这一笔淡墨呢?

  若说为陆小曼,莫若说是为自己,心之所想,便留下这段记忆,虽非刻意,却真的想过了。关于陆小曼,如同张爱玲那般,所知道的亦不多,我只知,她擅长绘画,且喜歌舞,亦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她风华之龄与诗人徐志摩相爱,之后过着一段奢靡腐朽的生活,并且做了个鸦片鬼。亦知道她生在上海,死在上海。还知道她是个任性、浮华、招摇,却又寂寞、寥落、孤清的女子,她身上带着蛊惑人的妖气,是个不折不扣的“妖精”。这样的女子,仿佛会巫术,令他的前夫王赓为她倾倒,又让徐志摩为她痴狂,还让翁瑞午为她迷醉。也许还有更多的男子为她疯癫,无论是否有过真心,至少染过她的毒,想要戒掉,也不是件易事。是的,她是一剂毒药,如同罂粟,在人生的枝头开出罪恶的花朵,那芬芳饮下便要断肠。可是,中毒的人,从此沦陷,再也不能自拔。

  当我看到她年轻时的照片,在黑白的剪影里并瞧不出她有多妖媚、多叛逆,只是淡淡地微笑,秀丽而端庄。也算是书香门第,生来聪慧玲珑,长大后出落得娉婷婀娜,且才情不凡,能诗善画,也曾令无数青年才俊痴迷。甚至可以说在遇上徐志摩之前她还算得上是个端庄的良家女子。说这些,并不是说陆与徐的相识是种错误,更不是说徐的诗意纵容了陆的妖媚,而是陆骨子里本来就流淌着风情的血液,她不是一个甘愿平凡,能守寂寞的女子。她当初奉父母之命嫁与王赓,王赓虽不是那等不堪的俗物,可是与陆小曼的风华相比,就显得太过平庸了。他的平庸无法填满陆小曼骨子里透出的风情,当新婚的激情过后,就再也不能在陆的心中溅起半点浪花了。何况他被任命为哈尔滨警察局局长,而自小在上海这座充满诱惑的大城市生活的陆小曼,又如何会愿意静守在北方那个没有情调的寒冷小城,过着不咸不淡的简单日子。于是,两地分居,陆小曼从此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另一种命运。

  其实,命运早已为陆小曼做了一番巧妙的安排,只为不辜负她一世的风华。有人说,陆小曼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的眼光里时常漾起心泉的秘密。而她那带着蛊惑的秘密,被浪漫的江南才子徐志摩发觉,并且拆穿,从此为她倾心。那时的徐志摩曾与林徽因发生过一段刻骨的爱情,而林徽因却无奈嫁与了梁思成,在徐失意之时遇见了同样失意的陆小曼,这样失意的相识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他们分开了。结束一段故事就要开启另一段故事,徐志摩结束了他与林徽因还有张幼仪的故事,便决意要与陆小曼在一起。陆小曼的心灵为徐志摩浪漫深情的诗歌颤抖,那种波澜壮阔的爱情点燃了她郁积在心中的那团火种,她要拥抱着徐志摩,同他一起燃烧,一起化为灰烬,再将水调和,捏成一个泥人,不再有彼此之分。她不顾一切要与王赓离婚,甚至不惜牺牲肚子里的孩子,还因手术的失败落得终身不得生育的遗憾。这样的付出对她来说都是值得的,她是纯粹的女子,可以为爱生,亦可以为爱死。自古爱情皆让人疯痴,一旦陷入,便再也由不得自己,平凡人况且如此,更莫说风情万种的陆小曼了。任徐志摩的家人如何将她阻拦,她心比金坚,纵是送命也要嫁给徐。这样强烈的爱情谁也无法阻止,执意的人,只会被陆身上携带的荆棘刺伤,哪怕血肉模糊,她也不肯作罢。

  她做到了,嫁给了徐志摩,每天风花雪月,帏帐里温情缱绻。新婚时过了一段如世外桃源的闲逸生活,后因战乱,重返上海。当时的上海十里洋场,外国人的租界歌舞升平,俨然一派奢华腐朽的景象。自小养尊处优且能歌善舞的陆小曼怎禁得起这样的物欲横流的诱惑?从此她沉迷于上海的夜生活,打牌、听戏、跳舞、喝酒,直至后来吸鸦片,过着糜烂甚至是堕落的生活,彻彻底底地做了世俗中的红绿女子。而徐志摩一味地将她宠爱,在几所大学教书,只为挣更多的钱让她挥霍。陆小曼太奢侈任性,又娇慵贪玩,凭着惊人的美貌像个交际花似的在夜上海周旋于那些所谓的社会名流中。她太放纵招摇,到最后竟然和翁瑞午隔灯并枕躺在一张榻上吸鸦片,吞云吐雾全然忘了她是徐志摩的太太。翁瑞午风趣幽默,又喜欢唱戏、画画,这些都是陆小曼所喜好的,徐志摩那时除了为她写情诗,就只是不停地忙碌工作,生活的压力让他少了那份舒适的闲情。因陆小曼体弱,翁瑞午教会她吸鸦片,还经常为她按摩,有了罗襦半解、肌肤相触的机会。这时的陆小曼早已丢了从前的灵性,只是尽情地将自己放纵,在腐朽的路上渐行渐远,想要回头,却是不能了。

  热烈的开始,需要热烈的结局,她与徐志摩的那段缘,直到徐志摩粉身碎骨、魂消魄散之时才终结。徐志摩为了多挣家用,不得不离开上海去北大任教,而陆小曼却不舍得抛掷她在上海的奢靡生活,不愿与他同往。无奈徐志摩只得频繁地往返于北京和上海,在一次飞行的过程中不幸遇难,离她而去。一位浪漫的风流才子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一生,放下不能放下的事,舍弃不能舍弃的人。这么突然的离开,陆小曼亦是心痛不已,她写《哭摩》,她伤悲地悼念逝去的爱人。徐走了也好,突兀地离去,瞬间剜去陆最后一颗真心,从此生死无惧,任尔西东。有的时候,怀念要比相依更加的蚀骨,既然要活得自我,就干脆不要任何纠缠。爱情死了,陆小曼却也还是离不开上海滩,离不开翁瑞午,离不开阿芙蓉,如果是沉沦就彻底些。干脆和翁瑞午同居,日日躺在榻上吸鸦片,云里雾里,还管他什么世事沉浮。后来,翁瑞午也死了,而陆小曼却一如既往地活着。带着一身病骨,笑看世间的一切,哪怕已经沧桑得不成样子,哪怕容颜尽失,还是坚决地笑着。

  也许很多人都不喜欢陆小曼,因为她实在太不自爱,太不知轻重了。可是,不知为何,她所做的一切我都能理解,尽管我不认同她的行为,可是我却能理解她慵懒的堕落。我总是会认为,像她这样的女子,做什么都不为过,更何况她想要做的,别人又岂能阻挠,既然无法改变,不如任由她去。她想要纵酒狂欢,与人纠缠,就由她欢去。她想要吸鸦片,就让她吸去,只要她觉得痛快,至于后果,还是她自己承受。就算是因为吸鸦片弄得病痛缠身,容颜憔损,吸得牙齿掉光,那又如何,我们能看到的还是她在微笑。哪怕她已经轻贱到没有尊严,哪怕沦落到只剩一颗冰凉的心,她所给我们的,还是微笑。她不需要疼惜与怜悯,亦不在乎谩骂与指责。我佩服这样的女子,风华的惊世,又落魄的倾城,她恨不得将一身的剧毒输入所有人的骨髓里,让那些爱的人穿肠而死,又让那些不爱的人腐烂而死。当然,也有她不屑的人,如果你恰好是那个她不屑的人,你想要中毒的机会都没有。

  我不想过问陆小曼是如何死去的,病死的也好,吸鸦片死的也好,寂寞死的也好,哪怕是无聊死的也好,都不重要。反正就是死了,死了好多年,时光轻轻地离去,已经那么遥远,却一直有人记得她。喜欢她的人记得,不喜欢她的人也记得,我也做了这许多人中的一个,可是没带任何感情色彩,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的悲欢。她没想要谁记得她,也没指望谁说她好,她在来的时候来,在走的时候走,甚至没有该与不该。那一天,不知道是晴还是雨,不知道是日还是夜,只知道她带走了她的妖气,带走了那芬芳的毒药。还知道,她没能和徐志摩合葬在一起,各自在属于自己的泥土里开花,再也结不出同样的果实。

  罂粟花开,罂粟花落,一生烟云,已然消散。当文字结束的时候,仿佛也是与陆小曼别离之时。也许今后我再也不会将她想起,纵然会有想起,也不会再为她留下墨迹,哪怕为了某种缘由还会有墨迹,却再也不会是这般滋味。有些人,有些事,只有一种滋味,味道没了,就再也回不到最初。陆小曼不能,我亦不能,还有你,你也不能。


03. 林徽因·人间四月

  今晚有月,还是圆月,遥挂在中天,明净如水。跟好多年前的月亮一样,只是好多年前那个望月的人不是我。沐浴焚香,一盏茶,一把琴,一本线装书,方觉人生本清明,只是需要温润的心境来滋养。窗台上那盆清幽的腊梅在回忆旧年的那场雪,那么多冰洁的朵儿,有含苞的,也有绽放的,仿佛每一朵花都萦系着一个人的前世。可分明有人说过,林徽因的前世是在人间四月,有清风在小径逶迤,有燕子在梁间呢喃,还有一树一树的花开。她是许多人梦中期待的白莲,无论岁月有过多少的流转,无论沧海是否化作桑田,她永远活在人间四月,有着不会老去的容颜。

  也许,林徽因一直以这样清雅绝俗、纯净洁美的姿态活在许多人的心中,世人都是如此,愿意将某个最完美的记忆定格成永恒。这期间,不论有过多少沉浮起落,都不想去改变最初的美丽。当然,那些不快乐的记忆亦是如此,一旦种植在心间,就很难拔去那截疼痛的根茎。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记忆,无论是完美还是缺陷,都已珍藏,而时光是好东西,它可以将完美净滤得更加完美,又可以慢慢地弥补有过的缺陷。林徽因那份轻灵的诗意,这么多年,都不曾更改,将来亦不会。是的,看过她的《人间四月天》都会有一种感觉。她太清纯了,纯得就像是江南一枝初绿的新芽;她太娇嫩了,嫩得就像是四月一朵淡粉的桃花。想她的时候,心里是洁净的,被露水浸透过的洁净,不愿携带半点粉尘,只怕沾染了她的圣洁。想她的时候,心里是澄澈的,被月光漂洗过的澄澈,不忍含有一丝俗念,只怕惊扰了她的纯粹。想她的时候,心里是安宁的,被微风吹拂过的安宁,不敢增添一缕相思,只怕轻薄了她的温柔。这个女子,因为一首诗,占尽了芳华,那个年代,那么多的才女,除了她,再也没有谁可以带给人们这样洁净无尘的感觉了。世间有许多的唯一,张爱玲是唯一,陆小曼也是唯一,而林徽因亦有她的唯一。

  相信在每个有梦的从前,都会收藏这些如诗的记忆,美得晶莹,像青春岁月那样冰清玉洁。而这份感觉也只是停留在多梦的年龄,过后就再也没有那么纯一的味道了。然而,林做到了,她将她的纯一凝固在每个人的心中,至于后来的她,发生了些什么,记得的人却不是那么多了。她纯美的气质,是与生俱来的,到了最曼妙的年华,遇上了生命里第一个男子,儒雅俊美的大诗人徐志摩。这个男子触动了她内心最柔软的情愫,满足了她对异性所有美好的向往。于是,他们相恋了,相恋在那个有康桥的异国他乡,给了许多青年男女对爱情如诗如梦的想象。这样清澈的感觉一生也就仅有这么一次,只一次就足够用一生来细细地品尝。这是一段短暂的爱,之后就如同徐志摩所说,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曾经交集时刹那的光芒已然消散,可是却在彼此的心间留下永远的温暖。有人说,林徽因其实并没有真正爱过徐志摩,那只是一个少女在情窦初开时一种美好的相遇,待岁月沉淀,就不再有了。我不想去猜测什么,因为我能明白,林遇上徐的感觉,也许不只是我明白,许多人在最青涩的年华里,都会明白。那是一种十指相叩的温暖,过了那个年龄,便会结束所有的青春与幻想。于是,林与徐选择别离,往不同的方向,无论前面是阳光还是风雨,都不再回头,可我相信,他们一定还会相见。

  也许离别是疼痛的,可是林徽因却可以让疼痛隐没得很轻很淡。她是一个诗意的女子,却没有在诗意中暗自感伤。她嫁与梁思成,一起攻读建筑学,走了许多的城市,写下许多建筑的论文,更为中国古代建筑研究奠定了坚实的科学基础。原以为,这样的柔弱诗情的女子,应该小家碧玉地坐在闺房读书写字,嫁一个喜欢的男子,从此浓情蜜意。却不知,她竟如此的执著于事业,一生钻研建筑,哪怕病痛缠身亦不曾有过放弃,用她的灵性与智慧写下生命的绝响。我不知,她是否爱梁思成,也许只是一种相濡以沫,可是却一直相伴,走过风雨人生。她其实是个高旷的女子,爱情与事业,她选择后者,事业的成就远比小儿女的情感来得豁达。比起那个时代,许多人沉溺于狭窄的文字,仿佛在粉饰太平,做着颓废的思想,过着糜烂的生活,而林徽因的人格要高尚得多了。也许真的很难想象,这个将一生的岁月都交付给事业的女子就是那个写“人间四月”的女子。其实也没什么,她的诗句中隐隐透出的都是希望与温暖,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与其他女子是那么的不同。尽管她也同她们一样将自己推向高高的云端,却是以一种平和的姿态看着世间万象,而没有剑走偏锋,让自己伤痕累累。这样的女子是真的聪明,她让自己洋溢着迷人的魅力,让欣赏者的目光聚集于一身,享受着她的典雅纯美,愉悦了别人,又温暖着自己。

  正是这样温和的性情,让学界泰斗金岳霖温和地爱了她一生。他钦佩林徽因,爱慕她的容颜与才情,更欣赏她这种洁净优雅的气质。他用最高的理智驾驭自己的情感,默默地爱了林徽因一生,终身未娶。一生,这两个字说来轻巧,可是度过去,却又是多么漫长。我亦钦佩这样的男子,可以为一个女子守候一生,寂寞一生,缄默一生。而这些,是徐志摩所不能做到的,梁思成亦不能,可是金岳霖做到了。许多的人一生都在爱着,却是爱着不同的人,结束了一段感情又开始另外一段故事,纵然没有爱,也要不停地寻找情感来装饰自己的人生。也许,林徽因也同样爱着金岳霖,只是矜持缄默地爱着,甚至不能像年轻时与徐志摩那样毫无顾忌地相爱。因为,只有青春可以放纵,过了那个年龄,就不再有放纵的资格。倘若你要放纵,就意味着一种背叛,就得忍受世俗的指责,忍受讶异的目光。林徽因是不会让自己如此的,当年,她可以平静地与徐志摩别离,就不会热烈地与金岳霖相拥。她让自己优雅地活着,不会让自己有任何的破碎,因为,她的生命里没有破碎。金岳霖懂得她,深深地懂得,于是默默地呵护一生,遥遥地望着,看似最远,却又是最近。至少,我有一种隐隐的感觉,感觉他们似乎有着莫名的故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太淡了,就像一杯清茶,淡雅素净,品的时候,淡淡的,恍若无味,过后,却又口齿盈香。对于林徽因这样的女子,我也是无奈的,太轻了没有重量,太重了又丢了她骨子里的气质。奈何又不忍将她丢弃,毕竟她在许多人心中留下那么深的痕迹,那份萦绕了多年的素雅芬芳至今都没有散去。若干年前,也许我更喜欢像林这样的女子,安静素然。可是,一路行来,虽不是风霜染尽,却也觉得疲惫无语,仿佛更喜欢张爱玲的凌厉,喜欢陆小曼的决绝,喜欢陈三毛的放逐。然,又不是这样,她们太疼痛了,这样的疼痛只会伤到自己,又伤到别人。我做不了那样的女子,我一身素然,没有林的追求,亦没有她们鲜活的个性,我只想这样有意无意地看着花开又花谢,一年又一年。性情决定命运,这是一句老话,可是老话说起来才这么令人深思,林的性情就注定了她一生没有太多的起伏。纵然也有过落魄,那也是因为时代所致,可她却一直没有放弃对建筑事业的追求,一直乐观执著地活着,活得那么坚定,那么清脆。这样的一生,是许多人不能企及的。

  红颜薄命的悲剧再次上演。林徽因病了,一病就是好多年,直至生命终结。若不是病,她会让自己一直好好地活下去,一路追寻,直到真的老了,走不动了。可是死了就是死了,她的死如活着一样,不惊心,亦不招摇。她不会给任何人带去伤,她会让你觉得,纵然死,也是安静的,在安静中美丽地死去,一如活着。沉下心来,又想起了活着的她,而我对她,又似懂非懂,毕竟,她与我们隔世。也许是这样,也许又不是这样。事实上,谁又能看得清谁的一生呢?不过是在朦胧中再添一层朦胧罢了。至于林,究竟是不是这样一个女子呢?一个柔婉却又坚忍的女子,一个诗意又真实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活得清醒又坦然,活得明净又清澈,不会有情感的沉溺,不会有思想的纠缠,不会让自己走向极致的边缘,也不会让自己携带粗砺的性情。仿佛永远都是那样,如四月的春风,温温婉婉,徐徐缓缓。

  沿着宿命的长巷一路走下去,尽管这不是我想要的,可我竟然有些陷落。纵是陷落也无妨,因为我早已可以平静自如地呼吸。就像我想起林的时候,没有疼痛,只是平和。今晚,月明如水,用我平静的心情,写下平静的文字。我知道,无论我怎样描摹,也改变不了她在世人心中所烙下的模样。一袭素衣的女子,在人间四月,等待一树一树的花开。这个女子,就是林徽因。


04. 我不穿旗袍好多年

  我是个喜欢怀旧的女子,我时常会想起曾经邂逅的人与事。今日我只想诉说我的旗袍,我感觉它在冥冥中做出召唤的姿态,让我再赏旧时的美。其实,我已不穿旗袍好多年,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在预示着什么,可偏生叫人非落笔不可。虽然我没有生花的妙笔,没有如流的思绪,亦没有婉转的情节,只留有隽永绵长的回忆。春暖花开时,我漫无目的地将旗袍翻捡起来,连同前尘旧事,那些远去的日子、简短的细节蕴涵着令人思量的味道。

  我穿旗袍,不是因为我有柔美纤细的身段,不是因为我有轻盈曼妙的风姿。我虽在江南,却未必有江南婉女动人的才情和清丽绝俗的古典风韵。我只是喜欢在湖畔的杨柳下轻巧地穿行,喜欢在黛色的天幕间浅吟低唱。倘若浪漫些,添几许江南的烟雨,在若有若无之间萦绕难以言说的情怀。平实些也好,一缕午后的阳光将身影拉长,看我穿旗袍时闲懒的心事。旧日时光里许多的细节,现在想来质朴平凡。读书的时候,我喜欢看秋夜的月光,穿一袭淡色的旗袍,披一件白色的开扣线衫,清风明月多好的诗情,照见我清瘦孤独的身影。凉风习习,沐浴着无边的月光,怀揣一本宋词,漫步在校园的青径,来来往往的同学都与我擦肩而过,那时的心沉静得可以听见一枚叶子落地的声音。幽蓝的路灯,流泻在青翠的草地上,泛着柔软而轻盈的亮光。宿舍里传来低低的箫声,学生时代,都是有梦的年龄,心总是那么清澈与纯粹,仿佛连惆怅都带着阳光。每个人都拥有一段翠绿年华,又有谁会忘记那青葱的时光?怀想从前,错过的总是比珍惜的多。

  我穿旗袍,渐渐地穿出一种风景,这风景属于校园。白色的梅,他们这样唤我,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别人这样唤我,自有一种清绝与傲然。他们说,我与旗袍有一段尘缘,这段缘,可以维系一生。我不知道我与旗袍是否真有一段前世之约,不知道今生会有怎样的宿命在将我等待。在花月沉香的日子里,晶莹的露珠打湿青春的梦。那时的我,总幻想回归古代,在杨柳依依的河畔踏青,在雕花的窗棂背后叹息。而旗袍,也总是在无意间暗合了我古典的心境。也常常庸人自扰,在浩渺的天地间,落得一怀孤寂与落寞。我穿旗袍,与潺潺的流水无关,与啾啾的鸟声无关,与朗朗的风月无关。只是觉得那淡雅的色调让我贞静、安宁、淡定。我喜欢浅蓝色的旗袍,在平淡的光阴里明净流动,可以消融我的骨骼。就好像喝茶,我喜欢茉莉的清香,啜饮一杯,可以酥软我的身子。偶尔打身边掠过的流云,会在心底浮过缕缕的沁凉,当感觉清灵的时候,梦境也带着青春的惆怅与忧伤。在梦与醒之间,我明白,许多动人的美丽都会随春光消逝,没有什么会走到永远。而今想来,那样青涩的生活,让人好生留恋。可无论我怎样留恋,都是徒劳,因为,岁月再也回不到初时的模样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怀旧这个词,略带消沉与伤感的色彩。当一个人总是回忆昨天,那他的今天只会更添疲倦,其实,今天也会成为昨天,也许几年后,回首遥望,那时会觉得今天原来是这样的多姿。而多年来追寻的结局,原来早已有了答案。

  旗袍不曾远离,留给我的依然是无言的背景。似乎谁都知道,穿旗袍需要修长柔美的身段,没有流动的线条,就不会有优美的韵致。我的旗袍,大多都是去店里缝制的。我会选择自己喜欢的布料与颜色,找裁缝去量体裁衣,这是个略显繁琐的过程,可我觉得自有一份完美。我想着,人生若是也可以这样裁剪,一定会更加的完美。曾经的我,为了追求完美,被泪水潮湿多愁善感的心。日子久了,渐渐地,也就只剩下一种简单的姿态。可旗袍依旧带给我优雅的闲情,更多时候,我穿旗袍,邂逅的是一份平静,是如同秋荷的心事。一袭旗袍,任月光洒落在我的小屋,桌上有一盘残棋,闲置的紫砂壶,花瓶里有几枝梅花,我就端坐在小楼上,看如水的月光,流泻在每个黑暗的角落。我在无声无息的月色中的清静,那时,连思绪与意念都显得多余。我曾经说过,多情的是那水中的月,而不是那望月的人。可无论经历过怎样的心情,看过多少的秋月春风,最终都会回归平静。也许时光偷走了许多生活的细节,可我依然可以凭借橱柜里各式的旗袍,凭借一些流淌的印象,凭借一些过往的痕迹,寻回曾经遗失的片段。更多时候,我愿意在平实的生活中,积累令人感动的一切。

  有人说,穿旗袍的女子,倘若觅不到一个可以为之情深的男子,哪怕她心怀锦绣,哪怕她风姿万种,也不过是一抹孤独的风景。这句话,它在无意间令我暗自惆怅,心生酸涩。我曾经与风一样的男孩擦肩而过,错过手牵手在阳光下漫步的温暖,错过沁凉的柔情,错过单纯的快乐。那只是花开与花合的过程,随着四季的更迭而悄然隐褪,我相信缘分,所以从来都不曾去寻觅,尽管生命中还有许多短暂的邂逅,却换不来刻骨铭心。其实,我并没有一颗高傲的心,并没有太多奢华的愿望,我自认为禁得住世俗中纷呈的诱惑,我自认为我经得起平淡的流年。我只是个平凡寻常的女子,只想找个同样平凡的男子,拥有一份简单淡定的生活。只是这个男子,纵然给得起我一生的安稳,可他又如何绕过这万千的红尘,将我寻觅?我穿旗袍,从和暖的春季,一直到秋凉,只是孤单的背影。

  突然有那么一天,走在拥挤的人群中,发觉身着一袭旗袍的我与这个世界竟已格格不入。这种感觉从来未曾有过,那个瞬间叫我落寞不已,不禁问自己,究竟是我不适合旗袍了?还是旗袍不适合我了?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孜孜追求的生存方式,到底又是些什么?为何至今依旧寻觅不到结果,也许待我将旗袍搁置起来,才会渐渐清醒这其中的缘由。也许旗袍注定只是一种孤独的风景,这风景有些遥远,有些古旧,像极了行将落幕的黄昏,带着最后一抹绚丽。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让人执著一生,其实,不是没有,而是不会。岁月的风霜会慢慢地将一个人的锋芒消磨殆尽,连同最纯净的青春梦想,哪怕这梦比落花还轻,比心还软,也会随云烟消散。久居尘寰的我已经没有轻盈的身段来穿出那份清新流动,没有一颗晶莹不蒙尘的心来酝酿江南独有的毓秀与凄婉。既然无力支撑这种美,又怎忍心去碰触?我不穿旗袍,穿了会心痛,我不想心痛,我本平庸。

  旗袍无语,说不定它愿意被我封存,这样就不必沾染太多的尘痕。原以为这一生都会穿旗袍,不同的式样与颜色,有如我不同的年龄与心境。我仿佛在镜中看到自己穿旗袍的身影,短暂的瞬间,呈现出当年清丽的剪影。在人生况味的背景里,旗袍多了些成熟的风韵,而我的年华也涂抹了人生沧桑。我曾假设过自己能在瞬间老去,那样就可以免去纷繁的一生,无论是离合还是悲欢,可那只是假设,我的假设从未成真。此刻,却犹恐时光流失得太快,因为我再也没有多余的青春可以消耗了。还是尘封起来吧,连同往事,更多时候,我宁愿浅淡地回忆,回忆是一种古老的美丽,不会因为年华而褪色,不会因为岁月而流失。我不穿旗袍,旗袍不合我的身段,我的心境亦不合旗袍。明月照不见我因穿旗袍而孤独的身影,也照不见我寡欢的心,我放不下红尘,放不下在重楼深闺处吟哦叹怨的心事,不能挑尽灯花不成眠。寂静的夜,倚着窗子,我听见月光流淌的声音,却又了无痕迹。

  明月还在中天,我不穿旗袍,已有好多年。情缘有限,盟誓无凭,也许我与旗袍的这段缘分不能维系一生,那份不问沧桑的诺言也暗自藏于心底。有限的情缘又岂止是旗袍,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会有终结的时候,聚散无定,谁才会是谁沧海桑田的家?经年如水的平淡,在得与失之间,自有一种怅惘,存在于继往的时日之中。最是这无端的回忆惹人疲惫,由来如梦的不是旗袍,不是往事,而是我渐行渐远的情怀。我不穿旗袍,这样我可以更平庸,寻常的人生,才会幸福。趁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打开被时光封存的衣柜,看见垂挂在衣架上的旗袍,一件件,清雅柔美,碧如水,明如玉。那些过往的情节如同淡墨在纸上浅浅地晕开,原来,我穿旗袍,已有好多年。


05. 我不去寺庙好多年

  自写完《我不穿旗袍好多年》,那份尘封的美丽让我纷乱的心慢慢地趋于沉静。人生原本就有许多的事无法预测,那些曾经茫然的故事在今夜仿佛渐次地清晰。谁说日子过得久了,连感伤也会变得遥远起来。似乎真的是这样,在岁月面前,我的感伤已不再锐利,那些疼痛也在老去。因为心也会变老,当心老了,所有的感觉都不会再有初时的新奇。

  今晚,我试图让自己在月光的幽径下行走,只是满地的落花,带着暮春的味道,让心底滋生了些许的清凉。一个女子,携着月色的心情,怀揣落寂的思绪,独自在惆怅的夜色里黯然地行走。我希望,这是一条通往寺庙的古道,我并没有一颗出世的心,并不想皈依山水禅境,远离烟火红尘。只是想沐浴着这无边的月色,沿着落花的幽径,寻觅一个清净无尘的地方。那儿必须有深掩的重门,有雕花的窗棂,有青苔的石阶,有幽淡的檀香,倘若还有缥缈的木鱼声会更好。我得找个僧者,煮一壶香茗,点一盏香油灯,下几盘围棋,或者参悟经文。那将是一种极其宁静的境界,所有的意念都会变得空灵。很多时候,我都是在梦境中徜徉,想象着庙堂里清净的梵音,氤氲的香雾,随着月光流进我的心里。

  我去寺庙,已有好多年。我并非一个极端厌世的女子,也没有超然脱俗的气韵,亦无飘逸高古的情怀。我去寺庙,不是因为崇信神圣的佛教,不是祈求众佛的庇护,也不是为了逃离今生的苦难。我去寺庙,只是因为喜欢,喜欢那道厚重的门槛,喜欢院中几株斑驳的梧桐,喜欢庙堂缥缈的云雾,喜欢那些形象各异、姿态万千的菩萨,喜欢僧客厢房里那一方独有的清净。在许多悠闲的日子里,我总是怀着一段莲花的心事,到寺庙去追寻那份空渺的意境。江南的古刹多半坐落在人迹稀少的深山,倘若不遇烧香季节,庙里总是透露出一种隔世的沉静与萧然。也曾因为厌倦人世拥挤而去寺庙寻求清静,也曾随着纷繁的人流同去庙宇,更多的时候,我喜欢独自漫步在斜阳的山径,踩着落叶去寺里听暮鼓禅音。当那两扇厚重的木门合上时,仿佛我的前世也被关在里面,欲去叩门,却知道自己只是凡尘中的女子,那里本不是我的归宿。于是,我有过很多次的徘徊,徘徊在寺院的门口,直到那些卖香烛的小店也陆续把门关上,直到那些为人称骨相面的江湖术士收摊归去,我才会怀着失落的心情离开。酡红的夕阳,照见我孤单的身影,我却不知道该拾捡哪一条路,又该沿着谁的生命兀自行走。

  其实,我常常会在烟雨时节去寺庙,踏着那条已被烟雾封锁的山林小径,撑一把淡色的雨伞,采几茎竹枝或荷叶,去寻找沐临山色生的庙宇楼阁。僧者们是否在庙堂聚会研经,汲取山中清泉,煮水烹茗,清兴盈然,在漫长的出世生涯里,他们以烹茶品茗来消度光阴。“春烟寺院敲茶鼓,夕照楼台卓酒旗。”诗中描绘出茶鼓声下寺院幽静苍远的意态,隐隐的又透露出一种岁月的薄凉。我不知道那些僧者是否会对年复一年的生活而心生疲惫,面对绵密无休的烟雨而感到厌烦与浮躁。细细想来,这又是多么的寻常,他们原本就不是飘然淡远的仙者,只是凡尘中的出世隐者,有着一颗比世人稍微平静的心。可这颗心经不过岁月的磋磨,经不过时光的荏苒,它也会生锈,也会在不经意的日子里邂逅平凡的感动,邂逅一些浮华的色彩。世间因果轮回,任谁也无法真正地挣脱。立于深深庭院,我不禁心生疼痛,也许世人向往的清净之处成了一些僧者囚禁身心的牢笼,那一座深院高墙又何尝不是万丈深渊?就连飞鸟也只是暂时的栖息,它们最终都要带着轻松的心展翅飞翔,过尽万水千山。我梦想着在深山古刹栽种菩提,梦想着在青石阶梯静扫落叶,梦想着擦拭佛陀身上的尘埃。可是我却无法肯定自己可以安稳地住下,无法肯定自己可以这样终此一生地重复,我无法肯定,我一入寺院,从此可以不再离开。

  我还是想去寺庙,在薄暮的月色中走失,怀揣一卷经书,借着清风明月行走在去庵庙蜿蜒的山路上。涉过重叠的山水,走完悠长的台阶,门环上的铜锁,将我拒在高墙之外。我知道我不会在深夜敲开院门,不会乞求他们收容这个寻求安静的女子。我也只是借着澄净的月光来此走上一遭,在石阶上端坐一晚,让所有的纷呈繁华都归于岑寂。我不奢望谁为我开启这道重门,更不奢望与他们一起灯下研经,月下听禅。倘若真有人开一道门容许我进去,说不定我会跪于蒲团上,铰断青丝,酬谢他慈悲的心肠。事实上,我并不希望如此,我只想静坐一晚,在无声无息的清寂里试想着该以哪种适合自己的姿态生存,好好地过完这苦乐界限模糊的人生。我与寺庙,只是有着一段难解的情缘,在过尽千帆的心境里仍渴望与它无言地相对。原谅我这颗眷恋世俗的心,窗台的花还等着我去浇水,桌几上的那阕词还等着我填完,小屋的尘埃还等着我去擦拭。天亮了,我就离去,这被夜露沾湿的轻衫,也得洗净晾干。

  暮春的江南却依然带着些许的寒意,心里满是生命潮汐的涌动,凭着这些感触,我知道,寺庙留给我的却是久久的怅然。我是一叶无根无蒂的飘萍,游走于纷繁的城市,在倦累的时候,总是希望能寻求一处安静的所在。于是,不管我去了哪座城市,可以不观赏繁华的街市,可以不品尝风味的美食,却不能不去寻找当地的寺庙。无论是名寺古迹,还是小庙深庵,我都要进去沾染一身的檀香味,换来片许的道骨仙风。庐山的东林寺、扬州的大明寺、镇江的金山寺、杭州的灵隐寺……都留下了我悄然的足迹与风一样的背影。已记不得自己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去追寻空灵,那儿也许可以弥补我人生的某些缺陷,却无法遣去我灵魂深处的寂寞。我只是无数行者中的一个,只是平凡的香客,在人流涌动的寺庙同他们一起朝拜菩萨,看漠漠的烟尘飞扬,看尽人生的百态。这一刻,我明白,人生无处不红尘,我们早已将红尘带进了寺庙,寺庙也只是红尘。当我踏出那道木质的门槛,又究竟是一种沉沦还是一种新生?在我回头的那一瞬,已记不起前世的梦,只是此生的结局是否也早已注定?我真的只是一个凡尘中的女子,涉不过生命的河流,在老去的时光里,我变得更加的木然与缓慢。

  我不去寺庙,在如烟如梦的山霭雾岚之中,在遥尘隔世的庙宇宝殿,我的灵魂早已深藏在莲台的云端。今生我做不了一个飘然超逸的隐者,做不了一朵不染尘埃的白莲。我总以为,我最终会走进寺庙,栖居这疲倦的身心,我总以为,在我厌恶人世的时候,会选择在寺庙度过此生。我多年来怀着古典的清愁,向往着山林清净的归所,可是却无法不期盼有一个人将我珍惜,与我同老,我想这个人在哪儿,我梦里的归处就该在哪儿。寺庙的空灵让我无限地追忆,可是我已没有澄澈的心怀去守护那份纯净。我是红尘中一只倦飞的鸟,尽管需要在寺院千年的梧桐树上栖身,需要在大殿的檐角上眺望远方,可是寺庙终究不是我最终的归宿。我的归宿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只是在碌碌的尘寰独自行走,漫无边际地行走,没有尽头。谁来知晓我的冷暖,谁来用温柔呵护我这如莲的一生?我不去寺庙,我怕佛会为我开启心门,我不想纵容自己透支着来世追寻山水空灵的梦。我是倦鸟,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巢穴。请允许我做个平凡的女子,拥有最平凡的幸福。

  晨钟暮鼓虽然空缈,却唤不回我入世多年的心。氤氲香雾纵然迷离,却无法荡尽世俗的尘痕,千年梧桐纵然阴凉,却无法遮住盛世的天空。无论我有多么的想要逃离,无论我多么的想要放弃,无论我多么的欢喜寺庙那一方清净,哪怕是徘徊在禅境的边缘,都是好的。可我不去寺庙,我怕走进去会再次迷失自己,我不能让红尘荒废了我,我也不能荒废了红尘。纵然山水都穷尽,纵然沧海化桑田,纵然拚却年华,我都不能。我有一头秀发,是否要等到迟暮之龄,才会开花?如果是这样,那我期待在瞬间老去。我不去寺庙,我只想要一个安定的家,在朴素的真实中安顿这脆弱的灵魂。

  夏季将要来临,我不去寺庙,已有好多年。天地无言,群山静寞,流水也失去了原来的韵脚,曾经蚀骨的疼痛恍如隔世,心已不再泛起层叠的涟漪。然而这一切,并非是因为我不去寺庙。

  这些年的逃避并没有让我停止过对寺庙的向往。当一些事情经历过了,也就不会再去计较得失。今夜,我将经书翻出来拿到月光底下打量,在书页里,层层叠叠夹满了许多去寺庙的门票,那些五彩的香花券,记载着我曾经行走过的足迹。在书页苍黄的那一角,我写下了几个字:原来,我去寺庙,已有好多年。


06. 我不弹古筝好多年

  我是打算写这样一个系列,在过往岁月里拾捡那散落的记忆,在烟云故事的底色上寻觅那淡然的忧伤,在人生况味的背景里邂逅那缕缕的沁凉。沿着生命的河流去回首往事,那些被时间碾过的痕迹,亦不过是道明人生不能避免的遗憾。也许只有静止才是大美,它可以丈量岁月的高度,也可以洞穿世事的薄凉。于是,一切风云都已然静止,离合悲欢本就是人生的道具,平淡的日子里,尚可以自寻其乐,空心亦能够欢喜。

  你听过流水的声音吗?在寂寞的青山上,在无言的回风里,在变幻的流云端,那透明清亮的水线,镶绣在岩石碧草之间,山泉与飞瀑以雪花的姿态、纷呈的美丽作一次蔚蓝的回归。高山峨峨,流水潺潺,伯牙的琴声送走了低飞的倦鸟,送走了倾斜的落日。那玉坠珠倾的高雅,赏心悦耳的琴音,世间只有一个人能够懂得,也只要一个人懂得。子期就是他的山川草木情,是他的天地万物心,是他今生至美的风景。这样一个高山流水的故事曾深深地打动我年幼的心灵,自那之后我便坚心要弹古筝,因为我坚信,那跳动的丝弦,优美的旋律,可以闪烁自然的澄澈,可以荡涤世俗的尘埃,可以让我遇着一个两两相望、不离不弃的知音。在清澈的年华里,在纷繁的人世间,我会用心来守护这份最初与最后的纯净。

  就是那样的不经意,让我邂逅了梦里梦外都念着的古筝。当我漫步在校园翠竹丛生的小径,看各色花瓣飘散,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落在我的发梢,那七彩的光恍若眼睫的梦呓,湖泊的睡莲绽开着绚丽的朵儿。古筝响起的时候,我的心好一阵悸动,仿佛心中的弦就这样被人轻拨。筝声是从湖畔的石屋传来,流动的音弦,若淙淙的回溪,若滴翠晶莹的晨露,若串成珠帘的精灵,在生命中轻盈流淌。我不敢缓步,我害怕花落地的声响会惊扰那个弹筝的女子。是的,我虽然未见着弹筝的人,但我能断定她是一个女子,一个端庄高雅的女子。我想象着她袭一身古典的白纱衣、绿罗裙,挽长发成髻,斜插一支碧玉簪,有着倾城的容颜,有着柔软的心事。那时的我十三岁,还没有太多的怀古清愁,还不懂得太多的世情悲欢,却在书中读过这样的女子,在梦里听过这样的乐声。筝声静止,琴韵依旧流转,我立在那,心中久久地怅然。不敢去惊扰弹筝的人,怕她看到我沉醉的眼神,怕她笑我不解琴音,怕所有的感触只是华丽的虚无。选择悄然地离去,不惊扰那拂弦之人的一帘幽梦。

  我弹古筝,只因高山流水的知音,只因这段未曾谋面的邂逅。没有启蒙的老师,没有青山的背景,没有流水的底色,只是在临着蓝色的窗牖,临着清凉的月光。那些个烟雨春色的江南,那些个明月清风的日子,在无意间暗合了我少女如梦的心境,滋润我善感的心灵。思想在风雅无边的意境里来回地漂荡,我素手拂动琴弦,弹奏千年的琴音,那流动的音调,在青春里留下温情的痕迹。筝声响起的时候,所有的浮躁都已沉淀,所有的寒凉都已褪去,所有的疼痛都已背离。余下的只是温柔的缠绵,缠绵的悱恻,悱恻的心痛。从此,相思已生长,忧伤也有了别样的韵味。从此,知道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我弹古筝,就像穿旗袍,渐渐地弹出一种风景。一袭白纱裙,一袭素雅的旗袍,一袭披肩长发,不抹胭脂不染唇红,不画眉黛不挽秀髻。白色的帷幕后面隐藏着我弹古筝的背影,纤柔的手指在琴弦上舞着优美的姿态,窗内有迷离的痴者,窗外有多情的明月。而我只是沉醉在自己的筝声中,放下了俗尘的一切,带着出世的感伤,没有纷扰与欲求。生命中的情缘又有多少?命定之约又还会有些什么?一袭旗袍?一怀古筝?一管清箫?抑或是一卷水墨画?还是一个知晓冷暖,许我山盟海誓,与我不离不弃的人儿?当筝声远去,繁华岑寂,那弯明月是否还会遥挂天边?那些痴者记住的是弹筝的人还是那流动的曲子?人生的忧伤莫过于此,彼此都只是红尘过客,当生命若流水般逝去的时候,再多美丽的记忆都会沉寂,再多浮华的过往都会消散。所以,今生我愿意做一剪白色的寒梅,寂寞地开落,不问世情风霜,不管悲欢离合,过着淡定平静的日子。

  我弹古筝,以青山为盟,以流水为誓,只是想要找到一个荷花般淡雅的知己。许多个风声雨声的夜,许多个明月当空的夜,只有琴音相伴,而那个懂我琴音的人又在哪里?仿佛世间所有的情缘都将与我擦肩而过,仿佛我手中的琴弦已替我尝尽了人间悲欢,仿佛我的心已在琴音中过尽千帆。红尘依旧,容颜渐老,我焚香弹筝,试图穿过千年的风景,去邂逅那对高山流水的知音。曾经的伯牙与子期都已隔世,漠漠尘缘,抵不过时间的蹉跎,抵不过自然的流转。我也想怀抱古筝坐在巍巍的高山上,在山花、绿草、流水汇聚的地方,等待一场约定。只是世间的事,可遇不可求,哪怕我坐断黄昏,坐尽岁月,也未必能等到那个知音。青春老去,生命荒芜,也许到最后换来的会是空山空水、无爱无恨的境界了。

  直到有那么一天,我的手搁在古筝上,却拨不动一根琴弦。恍然间,才感觉到古筝原是这样的陌生,原来我的心早已寂寥。望着那袭陪伴我多年的古筝,总觉得我的人生还欠缺着关键的一根弦,可谁能告诉我这根弦是什么?是久久觅不到知音的遗憾?还是已在指间悄然滑过的悲凉?不想再去寻找缘由,生命本是这般的脆弱,没有什么悲喜值得去认定一生。我不弹古筝,我不想自我沉沦,那些古典的情结已被世人淡漠,他们不再需要山水为人生的背景,不再需要丝弦清音抚慰灵魂,不再相信高山流水那云淡风清的知己。许多的心灵已经疲倦,许多的眼睛已经蒙尘,古筝,只成了世人附庸风雅的道具,那份宁静至极的境界又还有几人可以抵达?生命如此之轻,又何必去期待什么命定情缘?期待什么红叶信约?前世的梦早已记不起,今生的也将行忘却,又如何去赶赴来生?

  江南烟雨依旧,楼台水榭犹存,莲花一如既往地舒展粉朵,轻挽云袖的女子却不似从前。梦里清欢,云水声寒,我不弹古筝,已有好多年。曾经的故事已远去,亦不复重来,那些纯美的情怀也染了浮世的悲哀。我不弹古筝,那古筝搁在被光阴遗忘的角落,落满了岁月风尘,再也流淌不出绝世的清音。可是在这梅雨时节,一曲《高山流水》依然打动了我的心,伫立在窗台,看院墙的青苔兀自地斑驳,看窗外的叶子无声地飘零,看水池的莲花寂寞地开着。古筝的清音在心间缓缓地流淌,拨动我锈蚀的心弦,凭着这感触,我知道,原来,我弹古筝已有好多年。


07. 望月

  在远古的荒野上,横亘着逶迤起伏的山脉,蜿蜒曲折的河流,以及那些不曾被文字与民俗进化的人类。浩渺宏大的宇宙,驰骋着风雨雷电。变幻无端的时空里,有了人类对日月星辰的崇拜与向往。月亮成了借以驱逐黑暗、消解灾难的图腾。她遥挂在深邃幽蓝的夜空,记载了千万年的亘古秘境,牵引着一代一代人探索的目光。

  是那轮皎洁的明月,从泛黄的春秋诗卷中而来,穿过斑驳城墙上青湿的苔藓,落在了众鸟飞尽的空谷,落在了蒹葭苍苍的水边。从女娲采集五色石炼化补天开始,明月的传说,就开始蒙上了瑰丽与神秘的色彩。风清露白时,游弋缥缈的月宫,只能从阴晴圆缺里读懂她动人的故事。她像是不老的红颜,聆听过无数达官贵人、白衣卿相的飞扬与落寞,也见证了许多痴男怨女地老天荒的爱情。

嫦娥﹝唐·李商隐﹞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关于嫦娥,留下了太多美丽的神话,自盗取灵药的那日起,开始了她一生孤独的等待。误吞灵药去,千古自绝尘。广寒宫,是谁落下了悔恨的珠泪?蓝桥下,又是谁打湿了等待的步履?自古以来,许多的红颜佳丽与月亮结下了难解的情缘。漫步秦关汉隘,衰草在秋风里安静地摇曳。月光如练,吐露着淡淡的霜华,那位叫昭君的女子,正怀抱着一把琵琶,拨弄着断魂的清音,倾诉着对汉家宫阙的思念。而另一位有着闭月羞花之容的貂蝉,娥眉淡扫,虔诚地合上双手,望着月亮,祈祷着绝代的风华。清冷的月光下,在吴越行路的江畔,那个正在浣衣的女子,不就是月神的化身吗?

寓意﹝宋·晏殊﹞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是这般皎洁的月色,晶莹而温婉的清辉,铺陈着遥远的岁月,灿烂了几千年的典雅文明。“梨花院落溶溶月”,一缕暗香,在明月下浮动幽影,于波光间投下一笔画意,勾勒成诗句词章。“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游子思乡的心绪,落在了李白的笔下。蓦然间感念柳梢头的圆月,一轮澄澈,一轮明朗,仿佛真的可以看到捣药的玉兔,垂泪的嫦娥,飘香的月桂,还有渐渐老去的吴刚。那遥远的苍穹究竟深藏了怎样神秘的情境?让世人无法企及,却又热切地向往。浩瀚的宇宙,可否将人类的精神文明升华到更高的境界?溶溶的月色,又是否可以慰藉游子寂寞的心灵?

  一轮圆月,铺开了青天下水墨的画卷。徜徉在苏子曾经把酒对月的亭台,折一枝丹桂,温一壶暖酒,就着月色,领略“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诗韵。那流泻的光华,倾洒在朱阁绮户间,几株婆娑的枝叶,濡染着无边的风雅。不知从何时开始,桂树,有了令人折枝的向往,借以表达书生对仕途功名的追求。明月的无私,又寄托成君王的惜才。“明月几时有?”“今夕是何年?”苏子在云汉间遨游,关山迢递,隔绝苍茫的人情与世事,做一次忘我的沉醉。他感叹着人生如同月亮盈虚消长,有着悲欢离合的自然规律。

春江花月夜(节选)﹝唐·张若虚﹞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古往今来,许多的诗人借月寄怀,写下无数婉转的诗章。亦有许多以月亮为素材的传世乐曲令人回味无穷。一曲《春江花月夜》如行云流水,拨开了一池潋滟的春水。遥望浩瀚无垠的江潮上,一轮清朗的明月升起,将万千的世界浸染成如梦的幽境。“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张若虚临着江畔的月色进入一个虚缈纯净的世界,他试图探索着人生深刻的哲理与宇宙无穷的奥秘。他感叹着人生的短暂,却又执著地追求大自然的永恒。这里的明月不仅可以遥寄相思,可以让游子乘月还乡,还可以在他旷达明净的诗情里聆听到人生的意蕴。

  像一场来自远古的梦幻,又像一段经年流转的传说。在云波倾泻的山峦,透过深邃而神秘的天空,看一轮渐渐澄澈明朗的月亮。她装载着沉静内敛的思想,记录过风云变幻的时空,历经千万年的岁月风霜,依然静静地遥挂在寥廓的苍穹。那浩瀚无垠的天际,托举尘世间一切的仰望,用豁达宽阔的胸襟,敞开一轴逐云奔月的千年画卷。

  宇宙给了人类无穷的遐想,让无数的先人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探索旅程。从石申占卜战国的星空开始,到张衡丈量变幻莫测的天象;再从祖冲之精算圆周定律的奥妙,到郭守敬巧制天文仪器的创举;还有明朝的官员万户点燃了历史上第一枚石破天惊的火箭,将壮美的火焰穿透大明的天空。回首这些敢与日月争辉的先人,他们横空出世、所向披靡的豪迈,激发了后人发掘探险的勇气。

把酒问月﹝唐·李白﹞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在星罗棋布的夜空里,有位素衣洁裙的女子,惆怅在缥缈的月宫。依稀的清风,牵引出她悔恨的曾经。那是在遥远的上古时期,有个叫后羿的男子射下了九个太阳,那九箭的锋芒成了旷世的绝响,也满足了嫦娥举霞飞升的渴望。该是一个如烟似梦的幻境,翩翩佳人朝着白云深处缓缓飞去,她穿渡银河,落在了遥世隔云的月宫。从此天上人间,银汉迢迢,再难相见。这就是奔月的嫦娥,带着神话的色彩,给月亮增添了诗意却忧伤的想象。仰望星辰,那轮莹白的月亮,绽放出圣洁的光芒。她穿透万丈红尘,落在嫦娥飘逸的长发上,落在李白思乡的酒杯中,落在世人神往的目光里。

  一轮明月,普照千年,经历了无数风雨飘摇的王朝,看罢人间的兴废,却依旧重复着不变的姿态。她遥挂在中天,隐现着温润朦胧的光华,牵引了世人探秘访幽的心灵……


08. 青藏的蓝

  是天地间一场风云的聚会,是生命中一段深情的守候,是青天下一条神圣的阶梯。一声嘹亮的呐喊将沉睡的万物惊醒,青藏高原打开一册古老的经卷,在熔金的夕阳里演绎着岁月华美的乐章。

天梯

  有一条通向云端的天梯,引领着灵魂抵达春意盎然的国度;有一根流淌文明的动脉,迎接着生命奔赴烟霞蒸蔚的地方。蜿蜒如龙的铁轨,枕着淡彩的白云,在辽阔无边的高原直上青天,追逐烟云而去。

  一只鹰的滑翔,穿越重峦叠嶂,在云海风涛中,变幻着光与影的离合。那悠然展望的姿势,那飞渡万水千山的境界,让倦怠行走的人恋上了飞翔。

  是怎样的一种汹涌澎湃穿透了高原的岑寂,是怎样的一场惊心动魄唤醒民族的记忆。高原猎猎的回风,灼痛谁的目光?雪域清亮的月光,邂逅谁的梦想?晶莹千年的雪花,消融谁的芬芳?是谁沿着枕木寻找散落的文明,是谁伫立在站台期待相逢的欢喜,谁的汗水凝聚冰川,谁让高原的土地沉淀远古的流香?

  默默延伸的铁路,袅袅的天梯,向上,向上,走向世界屋脊,走近青海与雪山,走近青藏灿烂的文化,惊人的辉煌。神奇的天路,展现着一个民族瓜瓞延绵、生生不息。正是这样一种永恒向上的精神,造就了古老的世界东方,造就了华夏文明。

昆仑

  一弯月亮,一弯昆仑的月亮,一弯没有故事的月亮,沿着生命的河流行走,在静止的时间里沉默。那一缕月白的光,那寂寞而优雅的光,粉碎了世间所有的华丽。云彩在清澈的空中变幻,游走的月亮以雪花的姿态,做一次蔚蓝的回归。昆仑的雪山,以它白的肌肤,冰的骨骼,守护着家园最后的洁净与和谐。

  乳色的云在湛蓝的空中凝结,透明的月亮,静谧地遥挂在山顶。洁白的雪沿着山脉流淌,汇聚成一条白色的河流,岁月在这里无声地滑落。空气中弥漫着雪花的清香,雪山、月亮、树木、冰川绣在澄澈如镜的湖面,静穆的蓝、流动的白一起沉淀,在天地之间举行圣洁的赞礼。昆仑,我就在你的脚下膜拜,那冰清如玉的月亮,让我记起前世的梦想。

  时光在白色的山间静静地流淌,仿佛有千万条路向那条神圣的阶梯伸展。每一个路口,都可以抵达想要去的地方。生命的潮汐在心中涌动,凭着这感触,我知道,有一种温润即将来临。

  月亮还在沉默,雪山依旧流淌,昆仑,在神的双眼睁开之前,请将我封印在遥远的阿里古道,永不再归来。

藏羚羊

  就这样爱上了藏羚羊,爱上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与爱情无关;这双眼睛,会流下思念的眼泪;这双眼睛,看过关于文明的思索。在古老的湖泊里,这双眼睛是山川草木情,是天地万物心,她闪烁着自然的澄澈,涤荡世俗的尘埃。

  那些依山傍水的藏羚羊,或聚或散地悠然漫步在湛蓝的天空下,像是打开一幅明净的山水画卷。雪山安静地偎依在高原,背脊淡抹白色的云朵,宛若初醒于远古的咒语,任自然的风烟冲洗着千年的记忆。草原之上,群山之间,连一只飞鸟的踪影都觅不见。倘若不是邂逅一双藏羚羊的眼睛,我甚至无法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浅黄的草木,聆听一双眼睛的低语,我看到一缕期待,在湖边的星光里,萌生爱情的枝芽。身穿精致服饰的藏族姑娘临水唱起了曼妙婉转的歌,徐徐渺渺歌声,在雪山回荡,在湖面漫游,穿越苍茫的原野,与一条通往人间天堂的阶梯邂逅。在离红尘很远的地方,我爱上了一双藏羚羊的眼睛,那双眼睛常常在我的意象中闪烁。

高原

  不曾想过高原究竟在哪个遥远的地方,不曾想过邂逅它时会是何等模样。千年的梦幻在蓝天下铺展,那条大地的飞龙,阅尽风霜,沉积着岁月的成熟和山水的底色。行驶在蜿蜒的青藏铁路,眼望着直插云霄的山峰,星罗棋布的湖泊,荒凉苍茫的戈壁与圣洁无尘的雪山,不由得惊叹造物主之神奇,要何等气魄,才能雕琢出如此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的境界。

  无限延伸的铁轨升腾着灵魂的舞蹈,那长长的枕木,流经生命的脉络,也浸透着铁路工人艰辛的血汗。一张张纯朴的脸却蕴涵着内敛的坚强,他们用巧夺天工的技艺热忱地创造惊人的世界奇观。只是如今的风华不能涵盖昨日沉重的全部,历史的记忆锥痛着所有寻梦者的眼睛。当心灵沉浸在感动的时候,那些被滔天巨浪卷走的鲜活生命是否会得到另一种永生?

  面对一双双风雨兼程匆匆赶路的脚步,面对一个可以勘破生死却并不勘破人生的民族,人与自然、人与人生在这里又如何不会获得最美的和谐?

  张开翅膀,心灵羽翼在纯净的天梯飞翔,从起点到终点,披月临风,惊涛回雪,采撷天空那最后一抹澄澈的蓝。轨道和骨骼支撑起高原坚挺的脊梁,钢铁幻化的文明,流淌成高原滚烫的血液。从此生命在草原、戈壁、雪山、月光里浸染,在一双藏羚羊的眼睛里闪烁。青藏铁路,通往一方朝圣的土地,那道人间至美的风景,成为中华史册上一篇璀璨风骨的华章。

  石破,天惊,一段见证了半个多世纪的工程,终于浩浩荡荡地圆满完成。三千多里路的云和雨,斑驳的历史,已成为让人感动的记忆。今夜,银河倾洒,清亮的光辉铺展开来,天地间一派人和景象。高原静静地在月光下酣睡,犹似梦中烂漫的孩童,在祖国母亲的怀抱里憧憬未来。一声嘹亮的汽笛,唤醒他沉睡的双眼,他开始在时代的峥嵘里,迈开轻灵的步履。

巨龙

  是谁用沉重的步履丈量着三千里的坎坷路程,是谁用坚定的意志期待着半个世纪的风雨梦圆。一条巨龙在云端横空腾起,它飞渡昆仑雪山,穿越羌塘草原,于绿水群山之巅恣意游走盘旋。

  飘逸的白云,采撷天空的记忆,圣洁的雪山,湮没山峦的沧桑。从青海到西藏,一条铁轨连着另一条铁轨,那蜿蜒的身姿,伸展着流淌的印象。曾几何时,无数起早摸黑、风雨兼程的匆匆身影忙碌在这条铁路上,他们顶着酷暑的烈日、冒着凛冽的风雪艰难地挪动在崎岖的古道上,挪动在那些虎啸狼嚎的岁月里。而今那些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人间天路、世界屋脊,沉淀了太多血泪的记忆。在一幕幕真实的历史面前,感动已变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终于,在格桑花开的季节里,一条巨龙以它傲世的姿态,穿行在天地之间、云雪之端。它从风雨中归来,在寒风中吹彻岁月,在烟尘里洗尽铅华。这是巨龙归来的日子,太阳在天空盛开,大地呈现出一片载歌载舞、欢天喜地的热闹场面。那条走向世界的天路,成为整个中华民族永远的骄傲与自豪。

唐古拉

  夕阳下的天路,像一条红色的河流,昼夜不息地湍湍,山河为之狂舞,万物为之沉醉。戈壁、雪山、荒漠、幽壑,一堆一堆的意象,汇聚万古之乐,穿过烟岚雾霭,铺天盖地咚咚而来。

  透过原始野性的天空,我看见一只鹰穿过季节的长风在大漠深处翱翔。那恣意伸展的翅膀,那灼热深远的思想,飞越寥廓的苍穹,漫过翻卷的黄沙,最终抵达那个神圣高尚的地方。

  遥远的天路,你从哪里来?从照亮大地的太阳里来?从浸染夜空的月华间来?从洗涤红尘的雪山中来?你流经了多少风霜岁月?浸染了多少人世沧桑?你又埋葬了多少人的翠绿年华?

  长长的天梯,默默地向苍茫的四野延伸,延伸在我身体上任何一处有着经脉到达的地方。那庄严的布达拉宫,就是诞生我的神殿吗?就是我祖祖辈辈膜拜的神殿吗?万能的神啊!请赐予我无穷的力量,我要让江山打扮得美丽如画,我要给世界安排一段夺目的明亮。

  唐古拉,有多少英雄倒在你的脚下,有多少个故事浸染了烟霞?唐古拉,我就是第一朵迎春的格桑花,乘着天梯的羽翼,一直向拉萨、向拉萨。

天路

  漂荡的音符将思绪拉长,一曲《天路》记载着心灵刻骨的痕迹。于是想象中的青藏,有着比岁月还高的高度。它一定有着沉重的思想,有着久远的孤寂,在骨血堆积的苍茫原野,一条天路随风漫卷而来。

  茫茫苍穹,一只鹰的翅膀掠过天际,它在大漠中深情地仰望,寻找驿站里的先人背影。山峦披着霞光,云彩驮着梦想,有谁知道那澄净如秋水长天的雪域,隐现过多少的身影,滑落过多少的叹息?夕阳下那壮美的荒原,又有多少双眼睛将归鸿望断?流淌了多少炽热的血液?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完成了高尚的过程,岁月的清烟在历史的长河中不知流转了多少百转千回的动人故事,这一切,也许只有明月曾知,流水懂得。

  疼痛的目光越过那条起伏的天路,夕阳下的绚丽背景,平添了沉重的分量。忆起在风雨中默默耕耘的人们,他们以最朴素的方式,诠释着一个民族的光辉历史。那些被汗水浸透的脊背,被血泪染红的身躯,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一种来自内心的热流清空了我所有的思绪。在每一个晨昏日落当中,他们以最艰辛的生活方式,将不平凡的一生熨帖得格外动人。

  生命的流逝就如同一个眼神,在流出与收回之间,那些将生命丢失在高原的人们,自会在时光中得到永生。

关山

  这是一条吉祥的天路,火车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在群山之巅响亮地驶来。它驶过神秘的可可西里,邂逅了一双藏羚羊的眼睛。它驶过关山迢递的昆仑,与一弯雪色的月光对话。美丽的格桑花,盛开了希望,昼夜不舍的滚滚河水,让梦境也潺潺。

  驰骋在神奇的天路上,我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一种坚实的快乐,这些快乐,源于一个民族对待苦难和挫折的豁达乐观。正是这种乐观,如同一束束明亮而温暖的阳光,燃烧了、沸腾了血液,点亮了一个民族的希望,点亮了一个伟大民族生存、发展、前进、壮阔的道路。有什么可以熄灭信仰的火把?有什么可以阻挡梦想的追求?也许只有以一种努力永恒追求的姿态,才不至于荒废这仅有的一次人生。

  在流泻千里、风起云涌的历史面前,或许曾经的岁月会在流淌中悄然无声,却绝不会了无痕迹。尽管时间会偷去许多生动的细节,可是凭借一些遗落的痕迹,我仍能感受到过往的气息,那些气息收藏着令人感动的一切。

  金灿灿的阳光下,一条天路在流火的季节里举行着璀璨的大典。这条吉祥的天路,为祖国带来了永远繁荣昌盛的明天。

  蜿蜒起伏的天路,沿着岁月的脉络无声地流淌。那些静默在云霞间的枕木和铁轨,是铁路工人们,不辞辛劳地用铁锤与热忱敲开历史沉重的痕迹。在云山万里,几度沉默的深影中,静听布达拉宫,关于禅语的解答。故唐的余音,绕过千年的时空,文成公主曾经临着高原,眺望云边的富庶,今夜谁又在拉萨,那灯火璀璨的繁华背景里,滴下深情的泪珠。山河凝结成梦呓,谁在净土中,播种一粒希冀,让天路昼夜不息地生长。


End



01. 元夕踏灯

  新岁铺来,锦绣河山若梦;东风初起,一片神州同舞。雪花凝于元春的毫端,轻轻漾开一轴姹紫嫣红的画卷。南飞的燕子划过澄净的天空,留给大地一派鲜妍的意象。十五元宵佳节,流淌在华夏文明的记忆里,成为民族血液中不可缺少的辉煌片段。千百年来,明月的圆满是温馨的风景,灯笼的火红是元夕的主题。

  火树银花不夜天,龙腾狮舞闹元春。元宵节别称上元节,也称灯节,燃灯的风俗起源于汉朝,到了盛唐时期,观灯赏月的热闹场面更是盛况空前,上至皇宫红楼,下至长街闾巷,无不张灯结彩,焰火冲天。梨花般的瑞雪,在华灯朗月下纷纷地飘洒。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路人中,氤氲着元夕灯节“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的幽幽古意。更有那赏灯吃汤圆的传统文化,流经千年的风雪月夜,一直延续至今。

正月十五日夜﹝唐·苏味道﹞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东风陌上,璀璨烟花吹云散,皎皎明月逐人来。一丝向暖的春意在梅端悄露,团蕊素萼,疏影临风,恍若盛开在盈盈画卷里初醒的古典美人。葳蕤的裙裾飘逸着婉转的弧度,似水的年华摇曳着灵性的风姿。浩瀚长空下,那漫天璀璨怒放的花灯,纷纷坠落的可是当年唐诗里的一剪萧萧韵事。

  新月当空,一水隔尘,江南江北灯火如昼,河山尽处,万户升平。遥望古老的星空,轻轻掠过烟霰薄霭的粉尘,一轮明月见证了当年的元夕佳景。那些诗风词韵的夜晚,闪烁在芬芳的梦境里。从梦里出发,行走在灯火繁华的长安街巷,姹紫嫣红的光影明媚夺目。来往游人赏灯猜谜,遥挂在中天的明月也顾盼生情。香车宝马装载着一个人的光阴、两个人的岁月。烟花楼畔又是何处的歌女,碎玉一般玲珑的歌喉,唱断梅花风声的过往,唱尽明月氤氲的从前。

正月十五夜月﹝唐·白居易﹞
岁熟人心乐,朝游复夜游。
春风来海上,明月在江头。
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无妨思帝里,不合厌杭州。

  云蒸霞蔚的春光,灯火辉煌的水畔,温润的春风似一抹绸缎,洗尽天涯旅人那风尘困顿的眼际眉梢。上元佳节的风华应和了这安逸绮靡的江天水色,楼台的笛音清如高天的鹤唳。忘却冷暖的世态,莫再辜负这美景良宵。回望那帝王的故里,该变迁的一切已有了变迁,只是这样的变迁挡不住魂牵梦萦的思绪,挡不住流水千山的辗转,挡不住锦绣河山的瑰丽。

  云烟舒卷,光阴迢递。这位多情的诗人在长安酒肆吟咏佳节的诗谜,如今又在西子湖畔观看寥落的星辰。长安歌泠泠,西湖水潇潇,一轮江月满襟怀。从江北到江南,他终于挣脱红尘的藩篱,将仕途的惆怅相忘于风雨江湖,将飘然的诗情化作了流水弦音。

  明月随云转,思绪已千年。一泓深邃的碧澜涤荡悠远的心,曾经灿烂的文明火焰将如烟的时光照耀得更加明媚多彩。举起夜光的杯盏,醉听明丽的笙歌,且别了江天风月,岸云寒雪,回归那千红万紫的时节。

生查子·元夕﹝宋·欧阳修﹞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元夕的灯火照彻明净寥廓的银河,隔江的月色隐现杨柳依依的风情。去年人约黄昏的故事已成过往,今年明月花灯的景致依旧如昨。还记得,那叶漂浮的小船,停泊在江边的柳下;记得粲然的花灯,掩映着两个人的光影沉沉;记得折梅寄情的佳人,吟咏着文字的馨香。命运如一段繁华的绮梦,将时光粉饰成胭脂的色调,在那烛影摇红的夜晚,酝酿着明媚幽雅的情怀。

  昨天的记忆还流淌着淡淡的余温,即使梦回从前,也只是寻得一缕风月无边的诗境。莫如,在这佳节良宵,独自斟一盏情谊浓浓的琼浆,装满春风的祝福,送与远方的故人,送与白云的家乡。让那如风的过往,随着似雪的琼花,唱一阕宋词的婉转,歌一曲岁月的清音。一梦华胥,河畔的樱花已盛开过几座桥头?今夜,有谁醉心游览于岸上明月垂柳的风景,却忽略了脚下落花的轻痕。

青玉案·元夕﹝宋·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轮明月,打开黄昏的山水画廊,映衬着婆娑的花灯树影。刚刚滑翔过大雁的长空,留下一串银白的光晕,若隐若现的痕迹好似往昔的岁月。宋朝的月亮没有背负太多历史的重量,更多的是浸润着温婉似玉的清凉。

  春风洇开鹅黄嫩绿的画卷,一枝梨花带着昨夜的雨露簌簌地洒落。这比水纹还要绵密的元夕情愫,徐徐地淌过许多纯净的心灵。车马碾过芬芳的路径,盈盈的笑语温暖了料峭的寒春;明月照耀流水的沟渠,零落的花瓣传递着冰雪的相思。

  纷繁的街巷,有柔风吹拂飘逸的裙裾,发出环佩和璎珞的叮当声,那个带着前世盟约的女子在水滨云端行走了多少年?辗转在如流的人群中,蓦然回首,那寻寻觅觅的身影,已在阑珊的灯火处,在倾斜的月光中。

御街行·元夜踏灯﹝清·董元恺﹞
百枝火树千金屧,宝马香尘不绝。飞琼结伴试灯来,忍把檀郎轻别。一回佯怒,一回微笑,小婢扶行怯。
石桥路滑缃钩蹑,向阿母低低说。姮娥此夜悔还无?怕入广寒宫阙。不如归去,难忘畴昔,总是团圆月。

  一些寒梅穿过飞雪,一些飞雪舞尽东风。轻烟过处,不绝的香尘在星光下淋漓地飘洒。一盏盏红红的花灯摇漾着元夕愉悦的音符,飞琼过处,是流年似水的蹁跹,是韶华过眼的花痕。在明亮的夜中央,谁饮醉了一杯月光,谁轻别了多情的檀郎。转身离去的时候,烟花在天空高蹈,无边地绽放。

  晚风拂过细柳的帘幕,陌上寒烟薄雪,几簇莹亮的星子熠熠地诉说光阴流转的故事。有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倚着梅花的心事,轻轻地走过石桥,归来于蛰声碎雪的柴门。那广寒宫里踌躇的月亮,阻隔了絮暖的春风,却收藏了翠绿的年华。

  皎洁的月色宁静而温婉地铺向比苍穹更遥远的地方,曼妙的歌声流淌在缥缈的心上。正是这样良夜佳节的逶迤奇景,酝酿了尘世间美好的幸福,一种莺歌燕舞、春暖花开的幸福。一枝红梅探入闺阁的轩窗,熠熠的烛光鲜活着谁的遐想。倘若还有无处安置的情思,莫如托付给那轮团圆的月亮。

  要多少个芳菲明媚的春天才能够催醒一场嫣然留笑的春梦,要多少鹅黄柳绿的开始才能换回飞琼烂漫的结局。是谁在万物舒卷的季节叩响了文明的音符,又将人间春色留给了苍穹的明月,留给了近水的楼台。在流光溢彩的街灯下,在花瓣盈香的白雪间,采撷佳节诗韵,写意春风画卷。


02. 一雷惊蛰始

  二月的惊雷催醒了沉睡的万物,一只叫白鹭的鸟儿舒展着灵性的翅膀,掠过山峦水畔,停泊在姹紫嫣红的春光里。一些残余的冬天已经折叠,一些依依的杨柳正在抽芽。那春光明媚的河岸,走过洁净的白云,走过成群的牛羊,走过浣衣归来的绿衣女子,也走过了逐渐恍惚的世事。惊蛰,这个二十四节气里最生动而又传神的名字,是历史深沉皱纹里的清新记忆,又是收藏在春天故事里的动人情节,它遗留着时光温润的痕迹,也流泻着岁月遥远的信息。

  人类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里历经了无数次的变迁,唯有二十四节气随着大自然的流转依旧亘古不改。这个叫惊蛰的节气,它淌过秦汉的风烟,穿越唐宋的明月,飞渡明清的篱笆,辗转到今生的渡口。古人有云:“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其含义是指在农历二月,春雷始发,蛰伏在地下的昆虫渐次地苏醒,历经寒冬的蜕变,复苏在盎然生趣的春天。桃花红,李花白,黄莺初啼燕归来。青箬笠,绿蓑衣,田塍闲鸭列成行。惊蛰,是万物苏醒的时节,也是春耕忙碌的时节。

拟古九首(其三)﹝晋·陶渊明﹞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
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
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有一只破茧而出的斑蝶穿过红尘的暗香,用她那曼妙的身姿多情地舞动阳光,飞过庄周的清梦,又飞过年轮的薄雾与禅寂的光阴。她随着这个叫惊蛰的节气,从远古的年代中逶迤而来,经历多风多雨的季节,又总是在合时宜处悄然地回归春天。

  一声犬吠,敲开了村巷的宁静。行走在田园小径,迷蒙的春雨浸染着闲淡的心绪。这条曲折的路径,曾经被无数足印深情地叩击过,又被许多乡间故事淡淡地滋润着。远处的南山下,有一位荷锄的隐者,以青山为骨,白云为心,涧水为衣,吟咏着“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的田园诗句。一声惊雷,凝聚着大自然的雨露,拂醒了冬眠的虫蚁,又舒展了纵横的草木。和风细雨中,仿佛看到一抹虚淡的身影徜徉在绝隔尘迹的桃花仙境,他倚着春风的柴门,举起明月的杯盏,守望一份不被风尘湮没的傲骨。而我们只是山水画卷里那些穿花拂叶的过客,在惊蛰的二月,追寻人闲花静的幽远情境。

观田家﹝唐·韦应物﹞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

  从远古到今朝,一拨一拨的人在赶往春天的路上前行,他们走过烂漫的花丛,走过淙淙的溪水,也走过许多年轻的时光。在苔藓斑驳的路径漫步,会不经意邂逅韦应物诗中的意境。“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那些被季节闲置的田野,铺叠在青天之下,摆放着春天的思想。有辛勤的农夫把犁耙深深浅浅地划进泥土,以一种膜拜生命的姿态植入大地的灵魂。这一种劳作的姿态还是旧时的模样,只是这一场春雨却不是当年的春雨。它被历史酝酿成琼浆玉液,把清露送给流水的人家,把芬芳留给了春回的大地。

  春雨初歇,留下清新温湿的风景。它滋养千古又滋养今朝,它洗净清风又洗净白云,它催醒了世间万物的神奇灵韵。“屋中春鸠鸣,树边杏花白。持斧伐远杨,荷锄觇泉脉。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临觞忽不御,惆怅远行客。”王维诗中的燕子,穿过江南的画梁,携带着生命的重量,拾捡起二月的杏花。只是这只由南向北的归燕,它曾经追风逐云,纵然飞过了泱泱的流水,又能丈量匆匆流淌的光阴吗?翻过了年轮的新历,又有多少美好的过往,被收藏在岁月的迷雾之中,永远地沉淀旧事的芬芳?这些经久的记忆,仿佛是大自然曾经许给春天的诺言,在惊蛰开始的日子里,悄然地酝酿着甜蜜的情怀。

绝句﹝唐·杜甫﹞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在初春的堤岸,一只衔泥筑巢的燕子,穿越季节的林梢,飞过芳草青青的田野和村庄。它轻灵的翅膀,掠过澄净的湖面,撩开一幅春日融融的锦绣画卷。“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就连经年流离的杜工部也放下了一身的风尘,选择在浣花溪畔吟咏着清新的诗行。面对秀丽的河山、明媚的春光,他或许已经看淡了生命的花开花落,释怀于天边的云卷云舒。那一片绚丽的阳光,照亮了浣花溪畔明净无尘的春景,照亮了水上鸳鸯那余温犹存的爱情,也照亮了杜甫一生的风雨路程。

  让如流的思绪停留在二月的渡口,在季节往返的轮回里寻找着每一个惊蛰所遗留过的痕迹。古往今来,收藏了多少桃花流水的情谊,又酝酿了多少蠢蠢欲动的精灵?那些在天地间繁衍生息的鸟兽,凭着大自然赋予的灵性,翻开二十四节气里一页页春秋。那些青蓑衣、绿斗笠的农夫,挥舞着坚实的锄头,锄开脚下历经无数朝代的沃土。那些吟春赏景的诗人,用浓淡各异的笔墨,书写着时代里清新婉转的篇章。

  置身于细雨中的楼台,临着浩荡的江风,看那苍茫的烟水,流经了春夏与秋冬,又湮没了秦汉与唐宋,也打湿了历史的昨天与今天。那一叶在水上漂浮的小舟,它前生是鸟,来生是鱼,它越过春天的栅栏,潜入到岁月最深沉的角落。以后的日子,它依旧可以载动许多凝重的人事和风雨。

  千里莺啼,总是在春风醒转的节气里将生命唤醒。惊蛰,这个被岁月漂洗得泛白却依旧清新如初的节气,这个令万物为之苏醒、为之沉吟的节气,它穿越似水的流年,将月光挂在柳叶青青的枝头,将芳菲铺满春意盎然的人间。


03. 千秋清明

  烟雨掠过岁月古老的城墙,梦境一般地流淌在江南杏花的诗情中。塞北孤烟在无边的旷野间消散,一些青梅已成往事,一些时光依旧如流。秦汉古风吹过唐宋的天空,零落于今世的风尘中。回首处,山河共一色,日月照古今。在这个千红万紫的时节,可还有一位婉约怀古的诗人,在苔藓斑驳的雨巷中,在恣意辗转的四季间,在落花流水的生涯里,默默地吸纳着清明的千古精魂?

  拂动尘埃的风将斑驳的历史渐次剥落,拨动文明的琴弦闪耀着锐利与温婉的光芒。追溯到两千五百多年前,晋文公重耳与介子推的故事依旧流传不息。当年重耳逃亡在外,食不果腹,忠臣介子推割肉救主。十九年后,重耳回国做了君主,饮水思源,厚赏众臣,独忘介子推。辗转多时才恍然记起,心怀羞愧,亲自请介子推还朝受封。然介子推深掩门扉,携母避至深山。重耳不得已纵火相逼,三日夜后却见得两具尸身,介子推扶柳而殁。后世为之祭奠,数日内不可动烟火,寒食清明便是由此相传。没有慷慨悲歌,亦无苍凉浩叹,只是为这傲然千古的灵魂沉吟至今。

寒食﹝唐·韩翃﹞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顺着历史长巷在唐风宋雨里穿行,于万境的苍茫中遥看古老的人文风景,一种沧桑在古今的时空里弥散。“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唐人的这首诗,记载了清明时节,百姓寒食数日,最后王公分烛火的习俗。那些古老相传的民俗,在唐朝的土地上清晰地流淌。山野楼台疏落的杨花,近亭湖岸依垂的青柳,还有那一弯不施粉黛的明月,温婉的弧度,清澈的光华,难道不正预示着大唐江山的清明繁盛吗?

  厚重的民族文化镂刻在留存的史册里,许多的记忆在山水中沉默。回到风清云淡的今天,去重温消逝千年的风景,那些精致细腻的中原文化,在明亮的光阴里逐渐地丰盈。置身楼台观江涛云海,凭栏远眺叹奇峰险壑,薄薄的雾气,笼罩着绰约的暮春景致。“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杜甫的《丽人行》再现三月三长安水畔的香衣秀影。唐朝的繁华是真的繁华,浩渺无边的山水,澄净无尘的风月,就连踏野寻春的清明也酝酿着婉转飘逸的诗情。

清明﹝唐·杜牧﹞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穿行在三月迷蒙的烟雨中,于曲折的路径里寻觅着过往遗留的淡淡痕迹。只是,涉过岁月寥廓的长河,就可以抵达彼岸吗?在苍茫的历史面前,一句唐诗写下了清明的主题。那个客行他乡的杜牧,就是在烟雨古道中吟出“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千古惆怅。听着时光流逝的清音,往者不复,一切恍然如昔。莫如归去,归去,在飞雁抹梢的寒林;归去,在微雨涤尘的柴门。举起邀约故人的酒杯,饮一盏杏花佳酿,与清明的春雨同醉。

  唐代的瑰丽在明月疏雨中远去,宋朝的存在是为了承载大唐雄风的盛世繁华,是为了倾泻浩瀚千秋的淋漓墨香。春轩的烟雨打湿了芬芳的桃李,就像许多华丽的过往纷洒在青苔阑珊的角落。宋时黄庭坚有诗吟“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无论你是王侯将相、平民百姓,或是贤者愚人,千百年后,都只留几丛蓬蒿,一处荒丘,隐没在烟雾封锁的山林小径。岁月的更迭,一切都有了变迁,只是任凭斗转星移,那掩藏在历史深处的风,依旧流转在每一个明净的季节,吹拂着那些古往今来过客的衣衫。

郊行即事﹝宋·程颢﹞
芳草绿野恣行时,春入遥山碧四围。
兴逐乱红穿柳巷,困临流水坐苔矶。
莫辞盏酒十分劝,只恐风花一片飞。
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

  在璀璨流莹的年代里,就连历尽沧桑的世事都是旷达明亮的。宋人张择端用他细腻生动的笔墨泼染出北宋汴梁城的绝代画卷,一幅飘香千载的《清明上河图》融入了当年的锦绣河山、人生百态,古往今来摄获了多少文人墨客婉转的精魂,又留住了多少芸芸众生赞叹的目光。五湖已定,四海归一,清明时节的汴梁城清风拂柳,烟草连碧,摩肩接踵的人流粉墨登场,街巷河岸尽现一片姹紫嫣红的人间春色。上至达官贵族,下到贩夫走卒,普天之下共浴盛世和煦,世间万物同驱春寒料峭。那绮丽的画舫装载着谁的风景,那曲折的江水丈量着谁的年轮。王朝更迭,兴亡谁定?天下苍生的命运定格在一轴宏阔的画卷中,连同那个叫做清明的古老节气。

  历史不能允许我们去忘记任何一段动人心魄的剪影。翻阅近代史册,不知记载了多少正气千秋的血色浪漫。为了民族的自由,那些革命先烈,忍把热血洒红尘,甘抛头颅洒热血。当我们在歌颂盛世丰饶、人民富足、安居乐业的时候,如何可以忘记那些峥嵘时代的风云人物。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狼牙山五壮士、歌乐山烈士、淮海战役烈士,是那么多沸腾的热血和嶙峋的骸骨换来了今天的太平盛世。他们以豪迈的气魄、博大的襟怀、崇高的姿态行经过岁月的守望,在烽火燃烧的天空里划下了凝重的色彩。那么鲜明的昭示令黯然的清明时节,也平添几许回肠荡气的深韵。

苏堤清明即事﹝宋·吴惟信﹞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
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

  春日里踏青,清明时祭祖。行走在山野荒径,思绪若浮云一样缥缈不定。烂漫的杜鹃红铺陈着季节夺目的色彩,可一句怀古的诗文却让人久久地活在记忆的纠缠里。原以为只要人淡如菊,心中便可以平静无波,然而历史厚重如斯,如何能摆脱凭吊千古的情愫?细雨寒春,怎么能淡忘那些如梭的过往?面对旷野中的森森古道,河岸边的泱泱流水,深山里的沉沉暮霭,仿佛天下物事尽揽其间,个人的那些一波三折的苦难也随着苍茫的风烟隐没离散。

  从远古到今夕,谁说抛掷一些风景便会得到更加明净的风景,而得到的风景难道不是春花秋月、悲欢离合吗?几千年来,富贵权势可以轰然倒塌,万倾苍池可以填为平陆,唯有凝重的历史文化却稳如磐石,风雨不动。那些传承千载的节气,碾过冷暖交替的岁月,流经朝代更迭的山水,穿越梨花带雨的清梦,遥遥地逶迤而来。在乍暖还寒的今时,在烟霞未尽的河畔,放飞一只写满盛世常宁的风筝。

  立高楼望世间万象,时代无言地在山风中萧瑟。江河不可逆转,人事多费思量。在似梦似醒的人生行途中,过去与现在凝聚着同样的力量,一个民族瓜瓞绵延、昌盛腾飞的力量。旧时风俗还在,魏晋唐宋的雕楼画舫历尽沧海桑田已化作云烟,孕育了数千年的文明却依然璀璨若银河的星光,照亮了万古清明的华夏大地。


04. 魂兮归来话端午

  一只青鸟掠过遥远的天际,温婉的弧度,经一处岸芷汀兰,又见他处郁郁葱葱。丹阳在水中泛起粼粼光影,锣鼓催开了竞渡的龙舟,汨罗江上百舸千帆,奔腾壮观的端阳画卷洇开碧水长天。谁的诗情赞颂过滔滔东逝的江水,又是谁的英魂常随日月轮回?及至秦汉三国的云烟都消散,及至前朝旧事都岑寂。仰望苍穹,却有一个璀璨若星的灵魂,在寥廓的天宇深深地划下一道千秋不灭的印痕。

  历史的风烟在时空里渐渐地淡去,然而许多传统的民俗却依然遗留下深刻的印记。关于端午的由来,有着历史书籍详细的记载,也有着对先人的深情缅怀。农历五月初五,俗称“端午节”,是我国汉族人民的传统节日。“端午”二字最早见于晋人周处《风土记》:“仲夏端午,烹鹜角黍。”

五月五日﹝宋·梅尧臣﹞
屈氏已沉死,楚人哀不容。
何尝奈谗谤,徒欲却蛟龙。
未泯生前恨,而追没后踪。
沅湘碧潭水,应自照千峰。

  端午的来历甚多,被广为传诵和认可的还是屈原那段悲情的血色浪漫。屈原生长在战国时代的楚国,曾经一度很受楚怀王的重用,封他为三闾大夫。期间写出流传千古的佳作,与《诗经》齐名,开辟了民族文化的新时代。后遭奸人排挤,几经颠沛,放逐天涯,于五月初五抱石沉入汨罗江中。自那以后,每年到了五月五日,人们就以划龙舟、吃粽子、喝雄黄酒等形式来纪念他。说那些竞渡的龙舟是为了打捞屈原的遗体,而将粽子、鸡蛋等食物,抛到江里,是为了让鱼虾吃了,不会咬到屈原的尸体。虽然只是传说,但足见后人对屈原的缅怀和尊崇。

  从秭归的乐平里起程,打汨罗江畔那块屈原石旁经过,用诗情传昭忠骨,用放逐天涯的脚步,丈量着屈原一生的坎坷命运。带长铗之陆离,吾将上下而求索,亘古于青天大地。静月流泻在汨罗江畔,纯白如雪,只有那出世的清灵之气,才能彰显浩然千古的忠魂。以兰为佩,以荷为裳,安能以我察察之身,受物之汶汶。淙淙流水边,可是他流逐的背影,徜徉在江畔青堤?苍茫落日下,可是他爱国的热情,燃烧了楚国的河山?屈原的岁月里没有春秋冬夏,只有一颗忧怀天下、挂念黎民的心,独自在静夜里,对着江水吟叹。

湘中﹝唐·韩愈﹞
猿愁鱼踊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
蘋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

  飞云断岸,不畏争斗艰险,面对这浩然茫茫的江水,暮霭沉沉的云山,先生,你可曾将栏杆拍遍?你坚持以峭拔的姿态仰望苍穹,在这样的高处,放逐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现实吗?既然选择了身为万民,一身何足惜?唯有以死付国,才能得以永生。你浪漫的诗歌铺洒人间,爱国的情义感天动地。那如椽的笔墨接近底层的苦难,也接近社会和时代的良知,使正义的热浪在广阔的生活蒸腾,使希望的火焰在历史的天空燃烧。

  春秋的河流,冲洗陈旧荒凉的古迹,枕着月光的白石,磨不掉坚硬的棱角。数千年的过往,充满无尽的变数与传奇。天下物事,莫过于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然而,先生,你的骨血里却只有黎民苍生,只有祖国山河。你虽不是那个年代的王者,却用一生的襟怀关爱黎民百姓。你赤胆忠心支撑着那个行将覆灭的王朝,在黑暗的夜里,上下求索着远处的黎明。

  魂兮归来,也不能再看一眼,昨日的故土。只有留在江畔的柳荫花坞,记住那俯身探水的清魂。虽然心系故国,水已齐胸,是否你还回眸,对天下苍生留下难舍的牵念。先生,当你看到如今的太平盛世,看到黎民百姓在端阳佳节用各种喜庆热闹的方式将你祭怀,是否会感到由衷的欣慰?那汨罗江岸如流的龙舟,百姓人家门檐高挂的艾草,乌衣长巷飘散的粽子清香,还有街闾酒肆里弥漫的雄黄烧酒,都是为了祭奠你一腔热忱的忠魂。先生,你可知道,你一世的长眠,换得了天下百姓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午日处州禁竞渡﹝明·汤显祖﹞
独写菖蒲竹叶杯,蓬城芳草踏初回。
情知不向瓯江死,舟楫何劳吊屈来。

  魂兮归来,你的行程就是到乐平里的故乡和回汨罗江的旧迹。当你徜徉在屈子祠,会想起那些遥远却又无法忘却的过去吗?几千年前的日子里,你又是否梦见过多年后这样繁盛的情景?当年的楚家天下,已如东逝的江水。而你高贵的人格,却矗立千秋万载。沉舟侧畔千帆,白云走过青山。先生,是你用不屈的生命驾驭了千年的文明,用浩瀚奔流的思想、大气磅礴的精神,奠定了华夏民族永恒的爱国情怀。

  一曲终为绝响,寻觅千古知音。伫立在屈子的雕像前,来一段心灵的对话。就这样,将七色散尽,将五音沉吟,在端阳佳节,邀你对饮。几盏雄黄烈酒,一杯浇向黎民苍生,一杯浇向楚国大地,一杯浇向汨罗涛声。先生,你长发飘飘、楚楚衣冠置身于无边的旷野,满怀悲愤之情向苍天与大地发出响亮的疑问——九十九个疑问,问天问地问鬼神。你正气如长虹,烁通万里,贯穿古今。

五哀诗·屈平﹝宋·司马光﹞
白玉徒为洁,幽兰未谓芳。
穷羞事令尹,疏不忘怀王。
冤骨销寒渚,忠魂失旧乡。
空余楚辞在,犹与日争光。

  曾经那个荒烟蔓草的年代已经远去,那个韧芳载佩、行吟泽畔的身影又去了哪里?虎踞龙盘也好,老木寒云也罢,繁荣与鼎盛是中华民族亘古的常青,厚重与苍凉也只是历史长河里的过程。就让峥嵘的岁月拂掠苍茫的大地,让磅礴的河山呼应屈子那惊心动魄的抒情。在这传统的端阳佳节,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用陈酒佳酿祭奠先生遗世的忠魂。那一束束明亮而温暖的阳光,点亮了一个伟大民族前进、壮大的道路。

  撑一支竹篙,独上兰舟,在烟水的苍茫里看世事万象。远处是平静的水面,身后是觉醒的浪涛。生命如同江水一样地流淌,失落的只是奔腾的风景,而留下的却是文明的印记。

  许多年后,在艾草噙香的山野,龙舟停泊的河岸,可还有一只展翅的青鸟,带着不死的魂魄,穿过汨罗江风,穿过岁月繁华,让悲壮与苍凉舞尽青山的颜色、舞尽明月的光芒。

  魂兮归来,曾经金戈铁马的疆场杳然于时光深处,连同当年帝王的霸业也烟消云散。登高望远,落日楼头,就让跳跃的江风将历史的伤痕抚平,将沧桑的过往抛掷,只余下壮志胸怀,万古河山。


05. 月明中秋

  清风推开浮云的遮掩,月光洒向壮美的河山。那一轮明月,经朝历代,圆了又缺,缺了又圆。青山万里,是游子追寻的脚步;长河百代,是慈母织补的衣衫。流淌的月华,泼洒着浅淡的水墨,展开一轴无边的温婉画卷。人间万户,在桂花香影的轩窗外,共此一天皓月星光。

  又逢中秋,又是圆月高挂的良夜佳辰。那些沉积在远古的传统文化,开始被清秋的蛰声唤醒。中秋,最早出现在《周礼》一书。而中秋节,起先制定于唐朝,又盛行在宋代。古代帝王有春天祭日、秋天祭月的礼制。这种拜月祭天、祈求团圆的习俗,从风云的唐宋至烟雨的明清,一直流转到繁华的今日。

月夜忆舍弟﹝唐·杜甫﹞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一轮清清朗朗的明月,让多少久别重逢的喜悦挂上桂影婆娑的枝头,又让多少合家团圆的亲人在月光下偎依取暖。它淌过千年的时光,见证了无数离合悲欢的故事,依然以纯粹清绝的风姿遥挂在深邃的苍穹,接受着世人千古不变的虔诚膜拜,将明净无尘的灵韵付与人间大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依稀记得乡间村落,家家户户围坐在庭院里,焚香拜月,对着篱畔的菊花,吃上团团圆圆的月饼。到如今的城市人家,亲友良朋相聚在楼台窗下,饮酒望月,细数着宁静温馨的流年。丝丝缕缕的记忆,如同菊花的幽香,在月光下轻浅地浮动。

水调歌头﹝宋·苏轼﹞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苍莽的群山一次又一次涌动着萧萧秋意,那来自远古的天空将目光与灵魂漂洗得莹洁透亮。今夜,谁停下幽雅的琴弦,在花间月下,独酌一壶佳酿,相期在缥缈的云汉。谁在风清露白的中宵,空闻凄清的雁声,遥忆故乡的明月。谁在那玉宇琼楼,乘风而舞,唱一阕“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千古辞章。那海上升起的明月,照见如梦的佳期。那无声栖落的秋思,又悄入谁人家中?

  月光下晶莹的霜露,打湿了远方匆匆的步履。那涉水而来的是仗剑江湖的李白吗?他飘逸浪漫的诗心在长风万里的云海遨游。那飘蓬辗转的是寄身他乡的杜甫吗?他忧国忧民的情愫在天地之间纵横驰骋。那乘风而去的可是把酒问青天的苏轼?他轻盈灵动的思绪在天上宫阙恣意挥洒。还有吟咏“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张九龄,还有许多的文人墨客,他们带着天南地北的风物人情,用浓淡各异的水墨将月亮点染得千姿百态,留给后人旷达温婉的诗篇。

望月怀远﹝唐·张九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一曲《彩云追月》从迢递的古道飘然而来,弦声撩拨起一池的秋水,余音袅袅的意蕴在极远极近处隽永起伏。夜已经很深了,那轮明月在很深的夜里更加圆润亮丽、剔透晶莹。月光轻盈地流泻在瓦屋、窗台、回廊和石径上,弥漫着历史的深邃无垠,也携带着大自然的慈爱与平和。她沉落在澄净的秋水中,就是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是这样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秋风打湿了悠远的时空,那轮被水墨浸染的圆月,沉淀着的千秋不改的如画江山,朝代更迭的煌煌政史,还有万古长存的天地人和。

  青鸟打远处的南山飞过,穿过秋天的帘幕,落在故园的楼头。青砖黛瓦的院墙衍生了斑驳的苔藓,带着时光的痕迹,带着岁月的性灵。那株古拙的桂花,像一位安宁的老者,深情地守望着一段又一段悠远的历史。摇曳的灯光下,慈母那双渐渐苍老的手,颤抖着思念的抚摸,将远方的游子呼唤。还有饮露的寒蝉,唱彻了夜晚的梧桐,将今秋的心事风干。

静夜思﹝唐·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秋水般明净的风,自悠长的小巷吹来,轻轻拂过沿街高挂的红灯笼,像一片片流动的红云。清凉的院落围坐着欢聚的家人,洁净的桌几上摆放着新鲜的水果与精致的月饼。他们品茶赏月,感受着团圆的幸福,一种简单平实的幸福。

  轻盈的桂花飘落在石阶上,弥漫着幽淡的芬芳。不知是谁,临着高楼,唱起了满月的歌,一轮清澈,一轮明朗,徐徐地向幽蓝的天幕舒展。

  那一轮明净如水的明月,从远古到今朝,从乡村到城市。它沐浴过古人,又照耀着来者;它守候清风,又静待白云。它流淌过江南的水乡,跋涉过塞北的烟尘,抵达了清秋的人间,将祥和与宁静、团圆与温馨留给天涯的旅人,留给芸芸众生。


06. 霜菊话重阳

  红枫醉染清秋的霜林,以斑斓的色彩演绎着大自然的华美乐章。拂过岁月的琴弦,那些沉睡的华夏文化在跳跃的音符中苏醒。而重阳节,就是秋天诗卷里一页雅致的风景。菊花绽放,是馨香馥郁的盛筵;秋天行来,是云淡风清的际会。飘逸的芳菲,记忆远游的步履,穿越魏晋与唐宋,采集一束束霜菊与茱萸,在诗人词客的印象里,写下锦绣玲珑的辞章。

  重阳节登高,清秋时赏菊。这是华夏民族传统的节日,它被成熟的光芒所笼罩,蕴涵了秋天深沉高远的思想。追溯到先秦,在秋季农作物丰收之时便有了祭天、祭祖的风俗。魏晋以来,重阳日聚会饮酒、赏菊赋诗已成为一种时尚。直至唐朝,重阳被正式定为民间的节日,而后随着朝代的更迭沿袭至今。九九重阳,如今又被增定为敬老节,年岁压在双九的日子,隐含着长长久久、延年益寿的寓意。在空旷的岁月面前,重阳这个绵延千载的佳节,不知被多少支温润的笔填充过。也许那些心旷神怡的片段,在翻卷的浪潮中只留存一些模糊的景象。但是凭着时光流淌的痕迹,我们仍然可以寻找出许多精致生动的细节。

  温暖的秋阳落在古藤攀附的城墙,那一束束金色的亮光,折射着过往时间的沉香。在这天高云淡的清秋午后,选择离开城市高楼拥挤的丛林,离开市井巷陌的攘攘冠盖,轻盈地推开重阳这个古老节日虚掩的门扉。红叶内敛的山头,一片深秋的风景就那样生动起来。漫步于枫树林中,在写意的空间拨弄流水清音,静读烟霞性情。流转的山风顺着季节的方向,将深深的情愫倾泻到逶迤的峰峦,蔓延至幽深的谷底,浸润到秋天的脉络里。那凭高长啸的旷达,饮酒赋诗的闲雅,醉卧白云的洒脱,是天空与大地的心灵对话,是古人与今人的思想叠合,让豪迈快意的人生变得深邃悠长。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唐·王维﹞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置身在云烟苍茫的山峦,俯览着城廓的黄昏景致,那些或高耸或平和,或古典或现代的建筑,静静地沉醉在酡红的夕阳里,呈现着岁月行走的痕迹。远处飞翔的大雁,它拨开层云,丈量故乡的路程,将思念与祝福带向那个遍插茱萸的地方。“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最是这吟哦千载的诗句,给重阳增添一抹浓浓的乡情。登高望远,穿行在历史的奔流中,感悟更豁达、更高远的人生意境。那个绚丽繁华的朝代,随着变幻的时空,浓缩成淡淡的记忆,在水墨古卷的文字中沉淀成重阳登高的典故,唱和了千古风流。

过故人庄﹝唐·孟浩然﹞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低眉遥望南山脚下,篱院故圃里,一朵朵悄绽的黄花,洗去岁月的铅华,以夺目的清雅,点染出重阳的色彩。那个独倚斜阳的瘦影,守着东篱,饮一壶菊花佳酿,赋闲归隐,形骸无我。“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菊花,以它孤标傲世、卓然离俗的淡泊情操,融入文人挥洒的墨中,写进我们编织的梦里。于薄暮的风中独醒,独醒间犹见其悠然超逸的风骨。在有流水的地方,秋天的船筏满载菊花的清香,它从乡村篱舍的溪边放逐,流经古镇石桥,流入雪浪江涛,迈着文明的步履,载着历史的碎片,在流淌的岁月里渐行渐远。行经之处,刻录了千年的光阴,也见证了世事的风云。

沉醉东风·重九﹝元·卢挚﹞
题红叶清流御沟,赏黄花人醉歌楼。天长雁影稀,月落山容瘦。冷清清暮秋时候,衰柳寒蝉一片愁,谁肯教白衣送酒。

  目光越过远方那些斑斓的秋树,落在了芦花飘飞的江畔。观江涛渚影,听沙汀雁声,在宁静至极的意境中感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纯然清远,也体会着秋天深邃的人生况味。“天长雁影稀,月落山容瘦。”那轮刻着“重阳”二字的秋月,宛若一块远离繁华的美玉,静静地镶嵌在天边。一半是明镜晓霜,一半是岁月苍茫。在季节如此频繁地交替里,有多少过往的记忆悄然地呈现?被时光闲置的静谧空间,连文字与意念也显得多余。远山的轮廓在无边的暮色中走失,只余下低低吹弄的箫声,于轻漾的微风中徐徐渺渺、若有若无。

采桑子·重阳﹝毛泽东﹞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大浪淘沙,千年的存在也仿佛只是短暂的一瞬。回到盛世的天空,一种来自内心的热流驱散了所有飘忽的思绪。“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那个艰苦卓绝的年代已经远去,风雨湮没了硝烟战火,锈蚀了戈矛刀枪,一切归于和平宁静。但我们仿佛还能看到那位开拓者在烽火连天的战场里显露英雄本色、王者之风。如今,又是重阳,那些脱去征袍、回归故里的老者,在风和日丽的午后闲坐品茗,在楚河汉界的厮杀中回忆当年的刀光剑影。唱一曲大江东去,于壮丽的山河中怀想风流人物,享受夕阳无限好的晚年时光。

  一路行走,将浮华的世事搁置,流连着重阳节于不同朝代所呈现的剪影。在追梦的旅途中,一次次被深远高旷的意境打动灼热的心灵。择一棵茱萸佩戴,或摘一朵菊花簪头,抑或醉倒在青天之下,摆放一秋的思想。清风翻开许多尘封的记忆,那些被收藏的文字,像是一个沉静了太久太久的梦。即使是傍晚的余照,也作一次璀璨的光芒,把波光洒在粼粼的秋水间,留看明日的思量。

  蝉声渐老,低吟驿路的垂杨;大雁始飞,回看故林的落叶。那些明净的秋水长天,飘逸的菊花梦境,都随着重阳散落在一页页封存的典籍中。曾经萍聚,而后云散,许多沉积在岁月深处的迷雾已飘然远去,历史还原了它本来的清晰与真相。怒放的黄花邂逅了秋天的情怀,那些古典的印象,宛如一泓清泉,缓缓地流入华夏民族的精魂。

  一叶秋风已成往事,明月在历史长河里悄然流淌。重阳,这个凝聚着古老文化、民间风俗的传统节日,像一壶陈年佳酿,让古往今来的华夏儿女们品味出浓郁的醇香。一岁韶华,云烟过眼,趁这重阳日、佳节时,邀约两三好友行舟泛水,登楼咏月,超然以风物,放达于人情。在江山如画的中华大地,踏着一条浮光跃金的道路,浩歌天下,劲舞太平。


End



01. 滕王阁怀古

  许多人的一生,都是沿着时光的脉络,在山水与人文的风景里,寻找名流痕迹,挖掘美文佳句。他们也许没有高才雅量,也许只是天地间一粒渺小的尘埃,却依然做着含蓄与奔放的追求。滕王阁,这座位临赣江东岸的千年楼阁,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带着天南地北的烟尘匆匆将它赶赴。他们走过水重山复,惯看秋月春风,借着浩瀚的江水打捞着曾经壮美的诗酒年华,也拾捡着遗失在楼台深处的古老片段。走过层层石阶,轻启楼阁的门扉,看看里面关住了多少风姿万种的梦想,锁住了多少波澜壮阔的故事。

重登滕王阁﹝唐·李涉﹞
滕王阁上唱伊州,二十年前向此游。
半是半非君莫问,西山长在水长流。

  怀着期待的目光走进阁内,与历史抖落的风尘邂逅,一幅汉白玉浮雕——《时来风送滕王阁》,会令你穿越时光逶迤的幻境,与过往的某段永恒有了深邃的交集。王勃负手而立,昂首远眺苍茫无尽的江水,翻涌的浪涛如同风起的时代,在寥廓的长河里洗濯文明的沧桑。他一路风尘的赶赴,在长空万里的烟波中,放逐着睿智与旷达的思想,做着清醒的追求与不倦的探问。一场偶然的滕王阁盛会,他挥毫泼墨,恣意山水,铸就了一生的风华。斗转星移,曾经轻扬翻卷的历史云烟,在奔腾不息的江水中孤标远去,只余下一抹高旷的背影,淡看白云来去,明月低徊。

  远去的风景无须追忆,存留的遗迹却要珍惜。再上一层楼,行走的脚步无法丈量华夏民族的辉煌长卷。从先秦至明末的江西历代名人,被生动而传神地烙刻在壁画上,无须精致的雕琢,无须深刻的诠释,那飘袂的衣襟、流转的神韵尽现他们卓然的风采。那么多的王朝,借着灿烂的文化背景,重现当年的千秋霸气。那么多的襟怀,在滔滔江河中,演绎一场紫气东来的万古乐章。他们主宰过历史,而历史又将他们沉淀。这一处楼台,收藏多少文人墨客的千古文章?留存多少天子王侯的万世基业?眺望万里澄空,千峰推开层层云雾,江浪掀起滚滚波涛,那么多的雁迹萍踪,留下的又是一些怎样的风云过往?

滕王阁看演《牡丹亭》二绝﹝明·汤显祖﹞
韵若笙箫气若丝,牡丹魂梦去来时。
河移客散江波起,不解销魂不遣知。
桦烛烟销泣绛纱,清微苦调脆残霞。
愁来一座更衣起,江树沉沉天汉斜。

  行走在婉转的廊道里,不经意进入一段烟浪迷离的梦境,邂逅《牡丹亭》,就如同邂逅一场姹紫嫣红的梦。墙上的壁画是一出春光流转的戏曲,在繁弦幽管中,缓缓地拉开了人生的序幕。当年汤显祖写完《牡丹亭》,在滕王阁首次排演这出惊梦离魂的戏,那宛若惊鸿的杜丽娘在生与死之间演绎着她的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谓之情深极至。想那如花美眷,都付与似水流年;想那物华欣欣,都付与苍烟夕照。绿水青山,那风烟苍茫的历史,能消几处楼台?春花秋月,那千回百转的情事,经得几段歌舞?曾经的青春已经抛远,当年的韶光已然消逝,如今只能借着这座千古楼阁,将往昔的记忆重现。

滕王阁﹝唐·王勃﹞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循着淋漓的墨香,更上一层楼阁,当你与镶嵌在墙壁上的《滕王阁序》对望时,才会知道,纵然你只是这里的匆匆过客,也不会后悔有过这样不期的相逢。这种厚重的文化力量,会摄住你的魂魄,浸润你的心怀,会给你带来无言的风景和诸多的况味。当年的王勃一定是站在此处吟咏,因为只有在这里才可以远眺秋水长天,才可以观望落霞孤鹜。独立楼台,看沧浪横流,感天地玄冥,人生如同萍散萍聚,千年的转变也不过是瞬间。曾经那个吐纳烟云,将高楼望断的人身在何处?曾经那个沐风长啸,将栏杆拍遍的人又去了哪里?天地无声,只有一叶扁舟,在滚滚的江水中追风逐浪,它划过昨日的烟云故事,还能划过今天的如流时光吗?

  站在楼阁的最高处,仰望彩绘描金的牌匾,它带着千年的风霜,落满岁月的尘埃,又被无数来往的游人用温润的心擦拭。如今“滕王阁”三个大字悬挂在东、西重檐之间,远眺江涛,赫然醒目,与天地同寿,与日月争辉。厅内的墙上,镶嵌着唐三彩壁画,一幅《大唐乐舞》的长卷,在丝竹的清音中迤逦铺展。那倾国倾城的女子,在芙蓉水榭处,舞一曲《霓裳羽衣》,摇曳的裙裾,似回雪飘扬。她们用明月笙歌、流水弦音,奏一曲大唐的瑰丽与风华。这是一出开场的戏,也是一出散去的戏。你来的时候,是这里的主角;你走了之后,这里又成了别人的主角。无论是你走入戏里,还是戏曲走进你的梦里,无论你想要记得,还是选择遗忘,这场戏演过当年,又演过今朝,还会演过永远。

  携着一身轻快的风尘行来,背上沉重的历史回去,再沿着来时的廊道离开,每一个跋涉的脚印都凝聚了丰盈的回忆。这是烟霞行将褪尽的天空,有大雁载着想象的翅膀飞翔,在追求广阔无垠的精神领域里,怎能用锐利的思想将其斩断,怎能用狭隘的文字将其束缚。登高望远,度量这里的风土人情,描绘这里的壮美河山,才发觉,曾经认为的肤浅其实是深刻,如今以为的深刻却是肤浅。一处看似消瘦的楼阁,实则蕴涵了博大精深的历史文化,寓藏了雅逸无边的风韵。这样醉心往返于楼台的风景,会让你明白,每一次到来,都是一种离去,每一次离去,都是一种重来。

  翻滚的江浪在低垂的夜幕中沉静,那承载着智性与豪情的江水,打湿了千年的文化履痕。楼阁璀璨的灯火,让人忘记了星空的烂漫,楼台深处阑珊的歌舞,在夜色中渐渐地隐去,直到无声无息。滕王阁,有多少人梦着而来,清醒地回去,有多少人乘风而来,又满载而归,你知道吗?这来来往往间,你给过了多少转身的错过,又给过了多少刹那的相逢,你还记得吗?请相信那么多离去的背影,还会再度重来,那时候,来者已容颜更改,而滕王阁,你被历史的风烟冲洗,又让过客的故事滋养,纵然沧桑老去,一怀风骨却依旧温润如昔。


02. 风雨黄鹤楼

  风景是历史间一种真实的存在,而过客只是时光里散落的尘埃。当你抵达黄鹤楼观赏风景时,还不曾来得及滋生诗意旷达的想象,它已经流露出逼人的风韵与苍茫。虽说是初来,可是在诗书中邂逅过多回,系住了千丝万缕的情怀,更像是故人的再度重逢,有着熟悉又温暖的感慨。悠悠千载的黄鹤楼,坐在淙淙的流水边,回忆三国的那场云烟,还有唐宋的风月,明清的从前,就这样,过尽一段又一段的似水流年。看那烟波江上,一叶顺流而下的小舟,划过碧水长天,划过往事如烟,它所追寻的又是怎样的一段永远?

  倘若你带着历史的眼目去看黄鹤楼,它弥漫过战争的硝烟,孙权在此筑城,周瑜在此设宴。那些匆匆步履碾过黄尘古道,借着长江的水打扫风云变幻的天空。当年筑此城楼的孙权,只出于军事目的,并不曾想到会名垂青史,更不知道此楼会历经千年风雨沧桑,经过无数的兴废,依然横空出世,屹立千秋。来过的人万万千千,其间不乏王侯将相、文人雅士,他们之中能让后人记住的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相信许多的人来到这里,都是怀着风清云淡的心境,放下对世间名利的追求,他们登楼望月,看烟波江水,并不希望会在历史上留下深刻的足迹。然而世事就是如此,当你沉迷于仕途功名,耗尽心力,到头来,反而是一场虚空。而你淡泊名利,寄兴山水,相忘江湖,却是不留名处自留名。

黄鹤楼﹝唐·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许多文人雅客来到这里,不知是寻觅那一去不复返的黄鹤,还是追忆那乘鹤远去的古人?唐代崔颢沿着历史的古迹来到黄鹤楼,他面对苍茫的烟水做着岁月流逝的感叹。那乘鹤的仙人一去不复返,只剩下空寂的楼阁、荏苒的白云,悠然千载。情可生景,景亦可生情,不同朝代的人,面对黄鹤楼,会生出不同的感慨。心境不同,所看到的景致也会不同,每个人都是带着不同的情感来追溯过往,探索未来。当年的崔颢登楼怀古,而今人再上重楼,又会以今时的思想去追寻唐朝的风物。人生本是这般,因为不复回返,才觉得充满了多姿的传奇,才会留下无边的向往。当逝去的风景已无处寻觅时,更应该重新珍惜眼前遗留的美丽,而不必等到多年后再来重复一次怅惘的追忆。

  登楼怀远,那打身边飘过的白云虽然无法触手可及,却知道它一直不曾远离。留得住的是过往的白云,留不住的是远去的黄鹤。临着江岸感受黄鹤楼苍茫的气韵,用短暂的光阴来度量过去与未来的距离。没有人知道,这期间将会造就多少春华秋实的美好故事,又会演绎多少悲欢离合的风雨人生?相信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慢慢地积淀出成熟的风骨,打磨出圆润的性情。有鸟儿打楼台掠过,惊醒了檐角的风铃,也惊醒了沉醉的旅人。借着飞翔的翅膀,再赏壮丽的山河,短暂的瞬间,只觉得过往的年华虚度,枉读了二十年的诗书。岂不知,万物的风华其实就在大自然中,只须一个低眉、一段回首,春夏秋冬皆可入画,风霜雨雪自然有情。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唐·李白﹞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黄鹤楼有过明媚的相聚,也有过淡然的别离,生命的旅程在风景中流淌,你无须知道这一路风尘得到些什么,只要记得你曾经来过。不知道这是李白第几次来到这里,在烟花的三月,他目送故人辞别黄鹤楼,乘一叶小舟,顺着长天江水,直下扬州。自古以来,人与人之间有许多种情义,李白与孟浩然之间的情义,是一种文人相惜的情义,是被山水风物浸染的情义。遥想在盛唐三月,他们背着诗囊行游天下,在这个叫做黄鹤楼的地方邂逅,把酒言欢,结伴登楼,看尽长江万里,感叹历史风华。拾几片风景装进行囊,裁一段情义写入诗笺,不为千古留名,只想记住这个感动的瞬间。在这里,他们也许怅叹过仕途的坎坷,抱怨过现实的磨砺,可是面对这壮丽河山、风物人情,更多的是滋生心中那份诗意的梦想。只是短暂的停留,之后,循着各自的人生方向,继续远行。

  再上重楼,看长河落日,整座武汉城沉浸在黄昏的烟霞里。是谁将情感放逐在辽阔无边的天空下,让今人在浩瀚烟波中生出怀古的怅惘,又给后人留下了大江东去的想象。那壁画上的写意长卷,散发着淋漓的墨香,这是用千年世事酝酿的芬芳,纵然是肤浅的思想也会浸染深厚的底蕴。时光是美丽的,它记得昨日潇湘水云的故事,哪怕落满岁月的尘埃,却依旧带着透明的记忆,收藏了来往路人的灵魂,让他们在清醒中迷离,又在迷离中感动。你可以看见曾经失落的剪影,也可以看见过往得到的片段,面对那些消逝却依旧流淌的风景,无须去寻觅什么,就已经懂得它前世今生的命运。每一个背影的转身离去,都会有不同的错过,只是,既然来过,只要记住你曾经拥有,又何必再去计较那流失的许多。

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唐·李白﹞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离去,在落梅轩的门前作了片刻的停留。来的时候,门是关闭的,走的时候,它又为谁开启?重檐翘角,镂花门窗,这么多的古典装饰,都是为了承接唐时遗风。“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诗中美丽的意象,给来往的路人留下落梅的芳香。当年李白接受现实的流放,途经黄鹤楼,听闻玉笛,西望长安,带着一种贬谪与落拓的惆怅。五月的江城本没有梅花,只是玉笛声声,吹彻漫天花影,因为心境,让这本是寒冬时节开放的梅花,有了冷落的理由。落梅轩,你为何关住了那么多美丽的风景?你看,这么多天南地北寻觅而来的过客,在你门前徘徊,都不是你想要的吗?为了一份心灵的交集,你固执地等待一生吗?为了一段刻骨的相知,你宁愿错过无数平淡的相逢吗?

  黄鹤远去,白云依旧千载悠悠,孤帆远去,江水依旧流淌不息。在这里,历史是楼台的过去,而楼台又成了历史的追忆。那么多光阴随着江水悄然流去,那么多风物被一代又一代的人珍惜。黄鹤楼,这么多年,你总是漫步在云端,平和地看着两岸的风月江天,看着世间的离合悲喜,你的心境已被岁月打磨得温润似水。来过的人,都不能将你忘记,而你,却无须记住谁曾来过这里。


03. 岳阳楼追忆

  当生命散淡闲置,或者庸碌无为之时,也许你会渴望一种放逐。载着思想与人生去远行,你会发觉,许多的风景都会为你敞开心怀。你的起程,或者没有方向,可是每一次的停留,都会有一处景致与你度过一段时光。今日的光阴,就交付给名扬千古的岳阳楼,交付给烟波浩淼的洞庭湖。来此之前,你无须懂得它昨日的风云和历史,来此之后,你自会知晓它有过的故事和永远。也许,你来时,岳阳楼不会将你等待,你走后,岳阳楼也不会为你牵怀。只是,生命中有过这样一段与风景相依的际遇,就足以填满人生那空白的一笔。

登岳阳楼﹝唐·杜甫﹞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每一处古迹都有一段或几段相关的历史,无论是名胜之地,还是荒远之境,都留存过先人的印痕。只是有些地方因为一个人、一句诗,或者一段故事,而得以千秋留名,有些地方不曾留有深刻的记忆,所以被世人遗忘,而显得平淡无奇。来岳阳楼的人,追寻的不仅是洞庭秋波、楼台景象,还有当地的风物人情,以及古人遗留的文墨与思想。当年的杜甫也是慕名来到洞庭湖,登上岳阳楼,看着浩瀚无边的洞庭景观,将吴楚划分在东南两域,日月星辰都漂浮在湖面上。那时的杜甫,年老多病,沧桑入骨,没有亲友相伴,只是独自乘孤舟四海漂流,不知何处是归宿。伫立楼台,看烟色苍茫,碧波无垠,小舟在如镜的湖面上往返,他心系边关战事,倚窗远望,禁不住泪流。这就是杜甫,纵然落魄他乡,一身病骨,也许他已无当年壮志豪情,可是忧国忧民之心不改。此时的你踩着历史散落的足迹,登上岳阳楼,遥望一湖碧水,又会滋生怎样的情结与感叹?

与夏十二登岳阳楼﹝唐·李白﹞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
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当唐代另一位诗人登上岳阳楼时,看着洞庭湖水,又是另一番心境了。当年的李白正值流放途中遇赦,这种被放逐的命运结束之后,他登楼望远,将情感融入到明丽的景色中,心境也旷达而豁然。雁儿高飞,带走往日郁积的愁苦,明月出岫,增添楼台水色的幽境。一代诗仙,又负剑客之风流,看着如画山水,与明月对饮,置身楼台,如坠云间。这位谪仙之客放下人间功贵,只一醉求欢。醉后临着浩荡的湖风,伫立高楼,仰望明月星辰,衣袂起舞,尽现其诗仙风骨。他是游侠诗人,数十年走遍大江南北,其诗句漫溢在山川河流。当你踩着他们的墨痕登上岳阳楼,看平湖如镜,世道早已经过历史演变,过往的人物已然更换,而风景又是否还似当年?与杜甫沉郁顿挫的诗相比,李白的诗则飘逸豪迈,同样的风景,因为不同的心境与性情,有了不同的风韵和味道。无论你是名士雅客,还是凡人庸者,都是如此,来过,便是痕迹。

  人有悲欢,月有盈亏,楼有兴废,百代浮沉皆是如此。自然风景之所以永恒,是因为亘古以来就存在于天地之间,自然气韵,不假雕饰,任由光阴消磨,也不会沧桑一点点。而人文景观随着历史的流逝,斑驳老旧,早已不似当年的风采。于是有了滕子京百废俱兴,将被岁月风蚀的楼阁,重新修建,在楼上刻下了唐人诗句,委人画了一幅《洞庭晚秋图》,又请范仲淹为楼作记,留住岳阳楼曾经有过的历史。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流传千古,无论是来过这里的人,还是未曾到过这里的人,都会知晓这儿有一座岳阳楼,它临着洞庭湖,可以看苍茫万象。岳阳楼之所以这样让人铭记于心,与它本身的气势和洞庭湖的美景相关,更多的是因为当地的风土人情和文化气息。岳阳楼为天下文人雅客而生,也为每一个懂得欣赏风景的人而生。许多的美景,因为少了那些懂得的人,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渐次地荒芜。当探索者的脚步愈加近了,若干年后,那些掩埋的风景可以重见天日,一改过往颓然姿色,再现其风华之貌。

  不去怀古,也不思今,只放下世间一切束缚,独倚栏杆,看长风碧浪,吞没远处河山。仿佛万顷苍池都被踏于脚下,沧海桑田尽收眼底。这一刻,再多狭隘的胸襟也会豁然宽阔,你会忘记名利几何,只想将所有的情感都放逐于山水,落落襟怀,形骸无我。也许你不能如同古人那般,可以吟诗作赋,泼墨留香。也许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曾经来过,你不能留下任何的印记,可是眼前的万千气象所带来的震撼却足以令你铭记一生。或许没有磅礴的气势,没有锐利的锋芒,只是无尽的苍茫,凭着这苍茫,你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远方。而人生,正是需要这份苍茫,才可以更加地内蕴深藏,又更加地明亮透彻。当你悟出了生命的真意,纵然留恋这儿的景致,亦可以洒脱豁达地离开。因为,每一次转身,都是另一种期待。

  离去不是意味着分别,而是为了追寻更多的人生风景。立于高处,可以一览山河;脚踩大地,却有着平实的快乐。一景一故事,一物一风情,三醉亭与仙梅亭遥遥对望,尽管相看无言,彼此却记得住那段广为人知的渊源。吕洞宾三醉岳阳楼,这故事得以经久流传,是因为其本身所描绘出的神话色彩引人入胜。当吕洞宾得知岳阳郡中将有神仙得到度化时,便来此处买醉,试图劝柳树精和梅花精出家修道,不得其果。后柳、梅二人投胎,结为夫妻,名为郭马儿和贺腊梅,吕洞宾再次前来度化,他们依旧不曾醒悟。直到吕洞宾第三次来到岳阳,饮下郭马儿的酒,并给他一把剑,让他杀妻随其出家。郭马儿不肯杀妻,持剑回家,却见贺腊梅头颅落地,郭因此被告到官府。直到吕洞宾出现,才得知贺腊梅未死,而众问官皆为八仙所幻化。郭和贺自悟到自己的前生是柳树和梅花,并非凡人,于是跟随吕洞宾乘云而去,入道成仙。看多了万千世界,这个故事也许平淡无奇,然而岳阳楼因为有了这段神话,而更加的摇曳多姿、耐人寻味。徜徉在三醉亭与仙梅亭,也许你丝毫寻觅不到故事里人物的身影,闻不到过往的芬芳,却分明有一种力量拽住你的衣襟,让你沉浸进去,流连不已。

  无论你多么的想要珍惜,相聚之后还是要选择别离。其实此时,任何的执著和眷恋都是多余,走过的风景不能停留,却会在记忆深处永久地凝固,任凭时光冲洗,都不会褪色。来过的人,带着一颗心轻松地离去,留下永远的追忆,不曾来的人,依旧会做着新奇的向往与寻觅。回首,岳阳楼伫立在蓝天白云下,这一处历史楼台,销尽几多风骨?而洞庭湖,则像一块镶嵌在山峦之间的老玉,泛着翠色温润的清波,雍容而平和,淡雅又从容。

  将情怀种植在心间,这一场美丽的邂逅,纵然只是一个梦境,也足以令你陶然惊喜。随意或者经意,有情或者无情,这里的某个瞬间,值得你一生去怀想。岳阳楼,这么多过客的到来,或许都只是你的偶然,于匆匆的行者,却也不是必然。只是生命里注定的一段风景,来过,你会用心去深味,走后,还会经久地回忆。


End



01. 千年风霜寒山寺

  乘一叶乌篷小船顺着运河的流水而下,或行走在枫桥古镇石板路的小巷,恍若一个云游的行者,带着寻幽的心境,独醒的禅意。此时的你,不是悠悠过客,也不是匆匆归人。立于枫桥,只见宝刹叠云,烟霭重生,掩映在青松古柏中的黛瓦黄墙,就是名扬天下的寒山寺。桥的此岸与彼岸隔着一段恍惚的光阴,穿桥而入,便抵达了云烟缥缈的江南古刹。

  走近烟雾缭绕的寒山寺,让你在逸世超然的空灵韵致中,感悟菩提的心境和莲花的慈悲。寒山寺始建于六朝时期的梁代天监年间,而寒山寺的由来却出自于唐代贞观年间的一段传说。讲述的是寒山与拾得二人相继前往苏州妙利普明塔院,皈依佛门。相逢时,他们一人手持荷花,一人手捧篦盒,笑容可掬,便有了“和合二仙”的说法。民间还有传说,“和合二仙”是为了点化迷惘的世人,才化身寒山、拾得来到人间,在此处喜得相逢并成为寺中住持,寺名也由此改为“寒山寺”。唐人张继笔下的《枫桥夜泊》,其“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千古名句使得寒山寺在写意的江南水乡,更加的古韵天然、禅味悠远。

拾得诗﹝唐·拾得﹞
寒山住寒山,拾得自拾得。
凡愚岂见知,丰干却相识。
见时不可见,觅时何处觅。
借问有何缘,却道无为力。

  寻灵意而忘红尘,会物理而通玄妙。这座被风雨时光冲洗了千年的江南古刹,也曾香火鼎盛,佛光璀璨;也曾僧客星散,门庭冷落。它历经岁月的兴衰荣枯,历经无数的硝烟战火,又被无数的工匠修补重建,在许多高僧的苦心经营下得以焕然一新。如今,它早已褪去斑驳的沧桑旧迹,显露其金碧辉煌的真身。这方江南的净土,收存了无数得道高僧的明月清风,他们禅坐于幽静的山林,过着清闲似仙的修行岁月;也承载了无数香客的匆匆步履,他们带着天南地北的脚印与尘土,来过,又走了,留下不同的夙愿与缘分。

  淡黄的银杏叶铺满石阶,每一枚叶脉都向你传递着经卷里的深深禅意。循着空灵悠远的梵音静静地朝圣殿走去,转瞬回眸间,世事浮云已散尽。缭绕的香烟洗净俗世的思想,让你的心不染半点尘埃。大雄宝殿内,汉白玉雕琢的须弥座上安奉着佛陀的金身,他慈眉善目,神态安详。那淡定平和的目光,早已洞穿一切尘缘世事,他知晓人间冷暖,普渡芸芸众生。此时的你,无论是清醒还是迷离,都不重要,佛祖不会计较你是否深刻,又是否肤浅。他指引给众生的都是一条通往灵山的大道,那儿是西方净土,水天佛国。

  大殿中聚集了许多宽袖大袍的僧者,他们手持佛珠,敲着木鱼,念诵着韵短味长的经文。这些人中有许多还是年轻的僧人,眉宇间俊朗非凡。究竟是什么让他们甘愿远离亲人故土,抛却繁华世态,来到这深墙大院之内,静守清规戒律,常伴青灯古佛。断落的发丝,牵系多少的故人?飘然的背影,丢下多少的依恋?这些僧侣,来自五湖四海,有的曾是苦海迷梦人,有的曾是世间功利客。如今洗身佛门,放下爱恨情仇,忘却前身后事,在泛黄的经卷里觉悟佛法无边,修炼虚无境界。

寒山诗﹝唐·寒山﹞
层层山水秀,烟霞锁翠微。
岚拂纱巾湿,露沾蓑草衣。
足蹑游方履,手执古藤枝。
更观尘世外,梦境复何为。

  穿过般若门,又是一处菩提道场。这样的行走,不问起点也不问终点,亦不会在意一路上丢失了的是些什么,而拾捡到的又是些什么。寒拾殿是寒山寺中一道不可缺少的风景,它坐落于藏经楼内,浸润了深厚的佛法。寒山与拾得的塑像立于殿中,寒山执一荷枝,拾得捧一净瓶,披衣袒胸,嬉笑逗乐,是吉庆祥和的象征。千百年来,他们饱读万卷经书,滋养了一身的道骨仙风,被世代的香客瞻仰与膜拜,也度化了万千的世人。他们或于庙堂,聚会研经,煮茶参禅,在闲淡的光阴里栽种慈悲;或漂游尘世,芒鞋竹杖,将精深的佛法传递到宽广的红尘陌上,为世人留下佛海慈航的想象。他们不是为了宿命而存在,却接受了时光往返的轮回。

寒山诗﹝唐·寒山﹞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
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

  怒放的佛光,粉碎世间所有华丽的色彩。跪于莲花的蒲团上,掀开一本发黄的经书,也难免不参禅悟道起来。遥挂在梁柱上的一面古铜镜,照见红尘百味,也照见五蕴皆空。佛说:“远离颠倒梦想,消尽七情六欲,不问生,不问死,不问劫难,不问定数。”只是在淡泊如水的日子里,饮一盏禅寂的清茶,闲数落花,坐看云起。在大佛的脚下,个人的悲喜是那么的渺小,功名利禄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浮生只是一梦,沧海不过桑田。这不是消极的遁世,而是一种洗去铅华的超脱,是千佛觉悟的悠然。如果你追寻了明月,清风就会将你疏离,守望菩提,没有人会比岁月还沧桑。

  当你走在精巧的回廊上,怎能不被如霜的文字惊醒。雕刻在石碑上那一行行透着禅意的诗文,虽然历经沧桑变迁,却依旧可以闻到翰墨的清香。这些温润如水的古墨,至今都是潮湿的,触摸上去,还留存着历史的余温。从那些或浑圆或清瘦,或古拙或清新,或浓厚或淡然的字迹中,可以品味出他们不同的人生历程,不同的佛法心性。无论是清晰与模糊,无论是真实与虚妄,如今只剩下光与影的痕迹,只剩下婉转千回的韵脚。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站在被岁月拂掠过的瓦檐下,感受被思想风物碰撞的心情。

枫桥夜泊﹝唐·张继﹞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穿行在苔迹斑驳的青砖路上,只闻得悠扬缥缈的钟声在风中回荡。一座六角形重檐亭阁映入眼帘,这便是闻名遐迩的寒山寺钟楼。登上木梯,走向精神的圣地,一种熟悉的景象在脑中浮现。那是在千年前,一个霜露满天的月夜,点点渔火明灭于远山近水间,寒山寺夜半的钟声惊醒停泊的客船。眼前这口悬挂的古钟已不再是当年诗人张继笔下的那口唐钟了。在经历了硝烟弥漫的战火,经历了千年荏苒的岁月,一些真实的事物,被掩藏在历史的迷雾中,永远见不到天日。我们只有在亘古流传的浅淡意象中,去寻觅那段失落的唐朝遗梦,去触摸文字后面所蕴藏的风骨。是弥陀的召唤,释放出囚禁在世俗中的灵魂,让迷惘的路人,在暮鼓晨钟的禅韵中,得以大彻大悟。

  那一座轮廓明朗的普明宝塔,它亦是经历无数朝代的兴废,却依然以巍峨的姿态拔地而起。眺望远方,多少楼台隐没在苍茫的烟雨中。那粉墙黛瓦的姑苏繁华图景,如同一幅精致玲珑的江南刺绣,落在碧水秋云间。运河千里琼花路,流尽黄金望孤舟。仿佛看到当年的隋炀帝,寻梦下江南,却再也回不去古都长安。夕阳无言地沉没,隋朝的万顷江山在酒杯中瘦去,只借得一弯冷月,临着瑟瑟的江风,独钓千古情愁。

  一生光景倏然而过,往事有如发生在昨天,却又那么遥远。枫桥下那条昼夜不息的大运河,它曾经惊涛骇浪,如今已平静无波,只余下风霜旧事、历史烟尘给后人追寻回味。且折一枝放生池中的莲花,将慈悲收藏于心间。在清越回转的钟声里远去,不作离情的开始,也不作禅深的结局。只是记得,曾经有一个你,曾经这样地来过,又这样地走了。


02. 禅韵悠然灵隐寺

  在梦与醒之间,隔着一道风烟袅袅的岸,走过莲花盛开的几座石桥,才能抵达彼岸。古刹坐落在逶迤的青山之中,透过西湖薄薄的雾霭与烟水,拨开飞来峰与冷泉低垂的帘幕,向楼台的深处走去。灵隐寺,我来寻找些什么?你要点醒我什么?

  灵隐寺香火最为鼎盛的日子其实不只是在今天,还有那些遥远的过去。那些日子,漫长了一千六百余年,流淌过千年的春秋岁月,记得的人真的太多太多。魏晋的烟火依稀在昨天萦绕,五代那三千余众的僧侣还端坐在祥云笼罩的蒲团上听禅,唐宋悠悠回荡的钟鼓声还唤醒迷失在古道的今人。更有站在高峰俯览山寺的帝王康熙,他御赐的匾额至今仍高高地挂在天王殿的门前,隐隐地还能感觉到那个鼎盛王朝的尊贵和霸气。这就是灵隐寺,以仙灵的秀逸深隐在西湖的群峰林泉中,虽经受时间沧桑的变迁,一怀风骨却不改当年。

灵隐寺﹝唐·宋之问﹞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
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
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

  当你沉浸在细雨柔软的清新中,往往会忽略阳光的重量。在这个众生纷纭的尘世,有许多的人选择追逐繁华,亦有许多的人只为寻觅安静。他们朝着各自渴慕的人生方向行走,一路上留下喧嚣与清幽的风景,充实了自己,也感染了别人。旧时行人带着怎样的心情来灵隐寺已无迹可寻,也许是为了一睹江南古刹的风采,也许只是一个寻常的过客,也许是为了找寻心灵停泊的驿站。我是带着半梦半醒的心来的,踩着帝王深浅的脚印,穿过山林迂回的古道,临着风中飘摇的经幡,来寻觅被烟雨潮湿的背影,来啜饮被时光浸泡的清茶,来翻阅被佛祖指点的经卷。

  微风吹响檐角的铜铃,惊扰着独自飘忽的思绪。站在古老的银杏树下低眉沉思,一粒银杏果落在我的脚下,弯腰拾起的刹那,我似乎明白,佛是通灵性的,他会在有意与无意间悄然地暗合你的心境、你的念想。一种命定的暗示在不知不觉间植入你的内心,在时间经过的地方,也许你会邂逅一段际遇,也许一段际遇会邂逅你。弥漫在庙宇的心经,以清澈无尘、宁静淡远的禅韵,像清风一样的穿越迷茫的岁月,又像流水一样的浸入你的思想,继而占据你的灵魂,渗透你的骨血。那一刻,我选择安顿好漂泊多年的梦想,告诉自己,这平林漠漠的千年古刹,就是灵魂的归处。

题杭州灵隐寺﹝唐·张祜﹞
峰峦开一掌,朱槛几环延。
佛地花分界,僧房竹引泉。
五更楼下月,十里郭中烟。
后塔耸亭后,前山横阁前。
溪沙涵水静,涧石点苔鲜。
好是呼猿久,西岩深响连。

  半倚着木质栏杆,打捞着古寺内曾被月光漂洗的旧事。这方灵秀温婉的土地,曾经埋葬过无数的陶片、残简、断碑、经文、袈裟,还有上古的文明与原始的图腾。一代又一代的君王,平息了叛乱,一统祖国河山。他们从遥远的塞外,到繁华的古都,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踱入精致的江南。曾经弥漫的硝烟战火,纷乱的刀光剑影,还有鼎盛的封建王朝,早已在历史的烟尘中杳然无迹。而那些坐落在烟雨中的古刹楼台,依然不减当年灵逸的风采。这是个尊崇佛教的国度,这是崇尚莲台与香火的江南,这里有许多寄身佛门的僧人,也有许多诚心皈依的居士,他们洗尽一身风尘,潜心礼佛,不二法门。

  古寺的香火在闪烁的光阴中明明灭灭,徜徉在古与今的交界,游离在光与影的边缘,即使梦回前世,我还是今生的我。佛说:“世间万象,众生平等,无论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市井平民;无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在佛的眼中,皆为凡尘中的俗子,所经历的都是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走进这高蹈世外的庙宇,再多浮华的心也会随之沉静。倘若你的人生走失在迷途,佛祖会将你引入正道,他会唤醒你被物欲浇醉的思想,会用慈悲感化你身上的罪恶,会用时间弥补你残缺的灵魂。丢下熙熙攘攘的功利,抛掷庸庸碌碌的浮名,在佛祖静处的胜地,寻找心灵的归宿,生命的真意。

题灵隐寺山顶禅院﹝唐·綦毋潜﹞
招提此山顶,下界不相闻。
塔影挂清汉,钟声和白云。
观空静室掩,行道众香焚。
且驻西来驾,人天日未曛。

  行走在幽深的长廊,不经意被瓦檐遗漏的阳光砸伤。冥冥中有些细节早已注定,任由你如何地想要躲避,想要挣脱,它依旧至死相随,不离不弃。踏进大殿的门槛,用脚步丈量自己起落的命运。其实每个人的命运,都雕刻在手心,手心深深浅浅的纹络,就是一生行走的历程。当我立在千佛的脚下,面对栩栩如生的佛像,面对浩瀚无穷的佛法,不禁问自己,这就是那千千万万的佛教圣徒匆匆赶赴的梦中之境吗?这就是经卷里岁岁年年传诵的西方极乐净土吗?为何曾经做过如眼前这般极为相似的梦,可是又始终无法清晰地记起。生命里浮现过许多这样似曾相识的印象,你记得的很多,却不知道那是些什么。

  阳光将追寻的影子拉长,一枚叶子滑落在雕花的窗棂上。这是江南的窗棂,掩映着疏梅竹影,被日月星辰悄悄地守望着。我仿佛看到那些僧侣,在闲淡的日子里,将禅悟从这扇窗棂传递到那扇窗棂,将月光从这道瓦檐引向那道瓦檐。透过这扇开启的窗棂,我带着世俗的眼目窥视僧人的居所。然而那小屋简单得让你讶异,仅是一张木床与一张摆放着几卷经书的木桌。这种简洁的摆设与我梦中千百次的想象相去甚远,我曾经怀着好奇的心想要推开他们的僧门,想象屋内会有雅致绝尘的风景,桌上闲置一盘围棋,墙上斜挂一管竹箫,窗下横放一把古琴,还有氤氲的檀香、禅寂的木鱼以及幽淡的清茗。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岁月的棱角早已被点滴的光阴磨平,那些美丽的意象都只是为了平实而存在,只有简单平实才能经得起时间的叩问和历史的推敲。

早秋寄题天竺灵隐寺﹝唐·贾岛﹞
峰前峰后寺新秋,绝顶高窗见沃洲。
人在定中闻蟋蟀,鹤从栖处挂猕猴。
山钟夜渡空江水,汀月寒生古石楼。
心忆悬帆身未遂,谢公此地昔年游。

  拾阶而上,向云烟万状的群峰走去,向庙宇的更高处走去。站在缥缈的云端感慨苍穹之浩瀚,一种由浅而深的梦境在这里过渡。想那苍松古柏之下,隐现着一代又一代得道高僧悠然的背影。他们身着僧袍,手捻佛珠,静坐在明净无尘的石几上,品茗对弈,诵经参禅。春日里听风于茂林,观花于曲溪。夏日则禅坐于绿荫,泛舟于莲池。秋日里闲卧于枫林,枕梦于黄花。冬日则烹炉于僧阁,吟咏于白雪。四时闲逸,心境常宁,万法皆尔,本自无生。一个人想要努力地接近禅道,原来仙佛存在于世间的万物中,只是需要一颗空灵的心去感悟。翠竹、高松、石崖、藤萝,恍然间有如出世的风景。乘一片云彩离去,我不做那个立于茫茫天地间孤独的人。

  穿过长廊,阳光透过瓦檐落在我的眉间,落在那扇雕花的窗棂上。原来寻寻觅觅、来来往往间,我又走到了原地,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接受落花流水般的轮回。只是短短的时间,阳光已经消耗了它沉甸甸的重量,在流转的回风下,显得那么的轻薄。透过那扇开启的窗,我看到一位年轻的僧人,禅坐在蒲团上,手敲木鱼,翕动着嘴唇默诵我听不懂的经文。但我分明能感觉到,那来自西域古道的阵阵空远,还有粒粒佛珠渗透出的古木馨香。多年后,斗转星移,这古刹深处的风,又会吹拂谁的衣衫?

  我离开的时候,回首看身后的路,已经寻找不到一丝走过的痕迹。路边遥挂的店旗上,一个古典的“茶”字,在风中飘摇。搁下离尘出世的心,坐下来品一壶西湖的龙井。不知是谁隔着朱帘,还在弹奏着已经老去的古调。收拾起一段青莲的心情,走过西湖杨柳依依的堤岸,朝着烟浪迷离的城市,继续远行。


03. 江天佛影金山寺

  在红尘转弯的路口,撑一支长篙,独上兰舟。顺着东流的江水,一路上打捞消逝的人文风景,捡拾沉淀的历史旧迹,亦收存悠远的佛光山色。烟雾中的楼台佛塔,在江天流云下兀自苍茫。把船停泊在扬子江岸,携带一身的风尘向金山古刹走去。其实红尘与佛界只隔着一道门槛,槛外是滚滚的烟尘旧梦,槛内是渺渺的云水禅心。

  如果说生命里载着一段空灵的记忆,那么这段记忆应该参透着高深的禅意与清醒的了悟。行走在梵音冲洗过的石径,会被大朵大朵萦绕而来的烟火熏醉。从生命之初到生命之终,一路匆匆不能回头,没有一个季节可以省略,没有一段过程可以迟疑,期间的风景与故事却是属于自己的。这里最早走过的是东晋的先贤与高僧,之后又留下了唐、宋、元、明、清的烟火与痕迹。超脱者不少,困顿者也很多。站在时间的檐下,感受被岁月冲洗过的金山寺,山水还是山水,古刹依旧是古刹,而行客永远只是风,风过无痕。纵然那些王侯将相、名人雅士留下让后人景仰的故事与笔墨,却也只是物是人非,不能如山水那般真实永恒地存在。更何况是平凡的过客,平凡得只是佛前的一粒渺小的粉尘。然而,无论你是高贵的生命还是平凡的粉尘,一样可以感染庙宇的禅机仙气,可以触摸佛主的铜像金身。

夕照阁

金山寺﹝宋·王令﹞
万顷清江浸碧山,乾坤都向此中宽。
楼台影落鱼龙骇,钟磬声来水石寒。
日暮海门飞白鸟,潮回瓜步见黄滩。
当时户外风波恶,只得高僧静处看。

  一轮红日落在帝王的脚下,燃烧了整个大清王朝的天空。那位俊逸风流的乾隆皇帝,六次下江南,他来到金山古寺,留下一瓣心香,也留下了御笔宝墨。

  当年满洲八旗精兵的铁骑,踏平了中原辽阔的疆土,开拓出一条大气磅礴的古御道。那个君王就这样用马鞭改写了历史,拥有了整座盛世江山。曾经奔腾的战马湮没在黄尘古道,曾经闪烁的刀光黯淡了日月星辰,曾经帝王的霸业消逝成昨日风云。天地间回归一种亘古的静穆,只有浩荡奔流的长江水,还在抒情一段远古的辉煌。

  同样是大清的帝王,却有不一样的人生抉择。顺治皇帝勘破红尘世事,放下了祖宗南征北讨打拼而来的江山,放下了万万千千的臣民,也放下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从此黄袍换袈裟,玉玺换木鱼,奏折换经卷,芒鞋竹杖,潜心修行。他所顿悟的,是那些所谓千秋万代、永世长存的基业自有尽头,而百年富贵、纸上功名也终归尘土。莫如静坐蒲团,不惹俗世尘埃,在幽静的山林寻得清乐,又何须荣封万户王侯,接受轮回六道的循环命运。

  佛度有缘人,看似清闲悠然的了悟,却是历经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如今,这座亭阁静默在夕照下,仿佛在提醒着世人,这儿留存着帝王尊贵的背影与佛国空灵的禅意。

慈寿塔

题荐慈塔﹝宋·王安石﹞
数重楼台层层石,四壁窗开面面风。
忽见鸟飞平地上,始惊身在半空中。
插云金碧虹千丈,倚汉峥嵘玉一峰。
想得高秋凉月夜,分明人世蕊珠宫。

  走过一道深邃的风景,又会落入另一道悠远的风景中。从江头到江尾,究竟是你在看风景,还是风景在看你?抬头仰望,那一座巍峨挺立的慈寿塔以从容淡定的姿态,矗立于金山之巅,禅坐于莲花之境,悠闲度日,无意春秋。

  登塔而上,踏着一阶一阶古旧的木楼梯,几处转弯,仿佛与曾经的某段时光交错,又与许多擦肩而过的身影相撞。伫立在高高的塔顶,凭栏远眺,看星罗棋布的田埂阡陌,看重峦叠嶂的烟树云海,看风云浩荡的大江激流。一缕游走的闲云自身边飘过,这如梦如幻之境会让你忘记身在何处,忘记了先人的背影足迹,忘记了尘世所给你的一切。

  许多行客在塔顶的木栏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亦有一些多情的人刻下了地老天荒的诺言,人情百态,尽现其间。不免想起了慈寿塔外花墙上刻着的“天地同庚”四个大字,据说是清代光绪年间湖南一位八岁儿童李远安所写。当年慈禧太后六十寿辰,两江总督刘坤一特地进京为慈禧贺寿,而其寿礼就是在镇江金山修建了一座宝塔,取名慈寿塔,祝慈禧长寿万岁。慈禧听后不由心喜,却问道:“你祝我长寿,看我能活多大?”而刘坤一却无言以对,正为难之时,一小孩却敏捷地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天地同庚”四个大字。慈禧看后喜笑颜开,后来这四个字便刻于慈寿塔下,供后人瞻仰。

  携带着故事去看风景,多了一层华美与内蕴,而思想也在故事的趣味中得以升腾。暂别了楼台古塔,让记忆引领着步履去追寻另一处情境。在烟火里悟禅味,于流水中听梵音,穿过红尘紫陌,梦一段西竺遗风,唤醒迷失在俗世的灵魂。

妙高台

游金山寺﹝宋·苏轼﹞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
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
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风万顷靴纹细,断霞半空鱼尾赤。
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
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警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细碎的阳光从禅房两两相望的瓦檐遗漏下来,像是抖落一束束经年的旧事。寻觅妙高台,亦是寻觅普照在庙宇间的佛法,还有沉没于流光中的古韵。

  妙高台又名晒经台,是宋朝金山寺高僧佛印凿崖建造,高逾十丈,上有阁。想象当年众多僧侣从藏经阁取经书到此台晾晒也禅韵万种,也许这儿并不曾晒过经书,而赏月的闲情却是存在的。那些寺中的僧人,在明月霜天的夜晚,于妙高台赏月品茗,参悟佛学的精深空远。相传当年苏轼游金山古刹,便在此处赏月吟诗,临着月光俯仰古今,感慨宇宙浩瀚,沐浴千秋佛光。当夜色悠然来临之际,还有谁在明月下唱一阕乘风归去,今夕何年的歌?

  妙高台不仅收存着诗意的风雅,亦记载过豪情的气势。传说“梁红玉击鼓战金山”的故事也发生在此处。南宋名将韩世忠用四千水兵将几万入侵的金兵围困在金山附近,其夫人梁红玉登上妙高台亲擂战鼓,为将士壮气助威,成功击退金兵。这段历史故事从此登上了中国传统的戏剧舞台,唱遍大江南北,英风千载,流芳百世。

  妙高台几经兴废,一种沧桑在时光里弥漫。世事远去,风云已改,只有昼夜流淌不息的扬子江水沉淀着历史的重量,漂浮着岁月的馨香。

白龙洞

游金山登头陀岩﹝宋·范仲淹﹞
空半簇楼台,红尘安在哉?
山分江色破,潮带海声来。
烟景诸邻断,天光四望开。
疑师得仙去,白日上蓬莱。

  一波一波的梦境冲洗着浮世的心,沉醉在金山悠然的禅意里,忘却了凡尘的聚散悲欢。行走在莲荷绽开的湖畔,不问归期,想着水中浮现过许多行客的影子,而你又会与哪个影子有着一段湿润的交集。

  佛家讲究缘分,与景物的邂逅也需要缘分,也许是百年,也许是千年的一次辗转才能换取今生的一次相逢。许多情缘淡然如水,只是在生命中悄然走过,不留薄浅的回忆,也不留深沉的纠缠。

  邂逅白龙洞,也牵引出一段沉积在岁月深处的凄美传说。白龙洞里并没有白龙,只是塑有千年蛇妖白素贞与小青的石像。据说金山寺曾经演绎过一段水漫金山的僧妖之战。当年得道高僧法海因一己私怨,囚禁了许仙,逼迫白娘子水漫金山,顷刻间风云巨变,江河翻卷,使得镇江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白娘子也因此犯下天戒,被关入雷峰塔底修炼二十载才得以重见天日。如今金山寺祥云普照,一派宁静悠远,而白娘子与许仙这段爱情神话也仍被世人所津津乐道。

  无边的佛法如清风拂过世间的每一处角落,他容忍过错,普渡生灵,他淡漠离合,超越生死。在浮躁苦闷的人生面前,他留一份旷达明净。

  人间过客,且留浮萍踪迹;红尘俗子,难抵世态浇漓。如果你悟不透纷扰的世俗,就在思想里种植一株菩提吧,它无须开花,也无须结果,只是在精神的境界中永远留有一颗淡定的禅心。

  踏出寺院的门槛,被禅佛净洗过的生命悠然而轻灵。离别的步履在钟声里渐行渐远,于匆匆的时光中结束了金山之旅,让这千年古刹,成了一份出尘的守望。乘一叶来时的轻舟,漂游在滚滚的江涛上,看奔流的江水将红尘与金山寺隔绝在两岸,此岸是烟云的梦境,彼岸是禅意的清醒。


04. 清远隔尘大明寺

  书卷里邂逅千百次的扬州,早已在心中长成一道清逸的风景。只要轻轻碰触,便会牵引许多阳春白雪的情怀,抖落许多春风秋月的故事。

  到大明寺求佛访僧,没有时光的约定,亦没有携带诗囊与瑶琴,只有心香一瓣,素骨清肌。走过江南楼台迷蒙的烟雨,走过二十四桥皎洁的明月,走过幽深庭院疏落的霜桂,也走过瘦西湖畔晶莹的白雪。在旷达明净的四季,悄然地推开古刹千年的门扉,跌入清远隔尘的佛界中。

春·楼台烟雨

次子由题平山堂韵﹝宋·秦观﹞
栋宇高开古寺闲,尽收佳处入雕栏。
山浮海上青螺远,天转江南碧玉宽。
雨槛幽花滋浅泪,风卮清酒涨微澜。
游人若论登临美,须作淮东第一观。

  是烟花三月,辞别了远方的故人,赶赴细雨蒙蒙的扬州,一路上行走的风景消逝成过往。那些搁浅在岁月深处的记忆,有如含苞的花蕾,等待阳光雨露的开启。

  拂过红尘薄薄的帘幕,在古旧的庙墙里,寻一阕菩提明镜的偈语。那一处古典的牌楼,落满千年的尘埃,进与出之间,收存着深浅不一的心情。

  嵌于山门外墙壁上的“淮东第一观”石刻,犹见岁月风采。当年秦少游与苏辙同游大明寺,秦少游写下“游人若论登临美,须作淮东第一观”的诗句。之后,更多寻幽的脚步纷至沓来,有统领天下的君王,有仗剑江湖的侠客,也有渔樵淡泊的隐士。他们携书横琴,于寺中听禅访僧,留下了心性迥异的笔墨,也留下了浓淡不同的感悟。

  姹紫嫣红,青梅已是旧物;莺飞蝶舞,春光不似当年。没有寻访,与琼花是不期而遇。那淡雅怡人的幽香,洁白如雪的芳瓣,在春风的枝头悠然摇曳。“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琼花在扬州最负盛名,一簇簇雪白的香影,如玉蝶起舞,似婵娟盈梦。在季节的纸端,留与诗人吟咏;在湿润的笔下,留与画家描摹;在古典的楼阁,留与工匠雕琢。

  当年隋炀帝为了下扬州看琼花,开辟京杭大运河,踏遍江南春色。“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琼花树下琴与剑,飞觞斗曲醉风流。然料峭春寒,梦似南柯,醒来时江山已改,富贵已是烟云。琼花似剑,一瓣封喉。帝王的手抓不住春天飘飞的衣袂,只能在一段苍凉的箫声中远去,连挥别也成了多余。

  时光锈蚀了许多往事,流年似水而过,韶光过眼成空。烟雨中的琼花饮天地之精华,汲古刹之佛光,抱着枝头,听一段心生万法、万法归心的禅音。

夏·碧池清莲

白莲﹝唐·陆龟蒙﹞
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
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别过了春日的温存,走出烟雨情境,满怀禅意的心,步入另一个季节里。穿过竹枝的风声,走过苍苔的阶影,在庙宇回廊,寻找前朝的旧梦,寻找佛陀的背影。

  一座石桥横在碧池之上,临水而居,也有禅的姿态。隔着明月晓风,隔着古岸垂柳,过往的历史,还有散落的文明在山水中缄默不语。

  莲花拨开尘世的迷雾,佛光倾泻在每一朵花瓣上。佛的性灵是流水的性灵,是明霞的性灵,也是万物的性灵。云外的青鸟,传递一点灵犀,在水中探看孤舟的前生。暂且泊下心事,借着明月的冰弦调几曲梵韵,在菩提的画境里,留驻高僧来往的步履。

  唐朝大明寺高僧鉴真曾五次东渡,皆因官府阻扰,或浪击船沉,未能成功。最后一次他发愿过海,登临日本,传扬戒律。他带着扬州的莲种远帆东去,途经艰辛抵达日本,将莲种植在奈良唐招提寺内,称“唐招提寺莲”。经过千年辗转,这莲种再与中国的莲种相配,培育成新的品种,取名为“中日友谊莲”。如今,它们静静地安置在明清时代的石盆里,守护着大明寺的春秋岁月。徜徉在画楼庭院,仿佛看到鉴真禅师静坐在莲台之上,讲法诵经,将唐代的明月与经卷遥寄到今朝。

  你乘莲舟而来,又乘莲舟而去,来时你是过客,去时你又是归人。佛问道:“香是何味?烟是何色?莲花是何影?菩提是何境?”悠然之处,不可思量,只剩得浅淡的回忆,在人生的行程中,刻下慈悲的缘法。

秋·庭院桂影

秋夜曲﹝唐·王维﹞
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
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

  第一枚红叶落在古寺的苍苔,惊醒了沉睡在秋天的禅境。那一处湖岸,西风拂开垂柳的帘幕,疏离的枝丫间,还有伶仃的寒蝉唱彻淡远的秋心。许多时候,萧疏要比繁华更耐人寻味。佛家求静,宁静而致远,淡泊以明志。

  宽阔宏伟的石台上,一座栖灵塔巍然挺立,塔顶直冲云霄,驰骋天地,傲视古今。在隋唐风起云涌的乱世拔地而起,历经烟火的冲洗,看惯王朝的兴废,依然携一身的仙风灵气栖于古刹。晶莹玉润的佛舍利,泛着剔透的金光,照耀曾经的锦绣,今朝的秋尘与明日的风云。妙相庄严的大明寺走来了一代又一代的诗人词客,他们吟咏了大江东去,探看千里河山,走过古道长亭,又收藏了淮南皓月。在历史的风尘中,那些过往的线条,雕刻着同样起落的故事。

  明净无尘的天空划过几只飞鸟,衔着山影,撩拨水心,不知何处而来,不知何处而去。只是拾捡几粒佛珠,在楼前庭畔栽种西竺的佛经,广结世间善缘。

  桂花香影倚着佛堂的轩院,对着明镜般的朗月,看时光一点一滴地老去,了然无迹。幽淡的花蕊落于草径石阶,落于琴台棋盘,铺展季节的思想,也叠合心灵的悸动。可曾有多情的过客,背着香囊,扫拾起满地的落花,留存芬芳的记忆,还有记忆深处一段仙佛的意境。

  幽静的禅房里,不知是哪位僧人漫抚琴弦,奏一曲禅韵深远的古调,兴寄江烟,意随明月,记下悠悠淡泊的流年。

冬·古寺梅雪

雪梅﹝宋·卢梅坡﹞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雪落人间,满地银琼,千年古寺染一色洁白,以朴素无华的淡泊风骨隐于山林水畔。仙人旧馆、御碑亭间,几枝寒梅在飞雪中竞放,临着短松苍柏,临着古石翠竹,漫数着南北来往的漂萍游迹。

  晶莹透骨的雪花,穿枝弄影,落入乾隆玄幽芳泽的杯盏,落入石涛精妙传神的画境,也落入欧阳修飘逸轻灵的诗里。素白的天地间,不知是梅雪的意境,还是踏雪寻梅者的意境?抑或是人间万物的意境?世间风景天成,许多触手可及的景物,只能得其形色,却不能深得其神韵。待到时过境迁,云烟散去,留存的只是浅薄的记忆与平淡的心绪。

  自古以来山寺中有茶佛一味、茶禅一味的超然意趣。寺中的僧侣寻雅于梅林,在待月亭里,盛古井中的甘露,集梅花上的香雪,烹炉煮茗,读经下棋,观梅赏雪。一盏洁净的清茗,集花草之仙骨,含天地之灵卉,可谓玉露琼浆,人间佳品。

  立于飞雪花影之间,感叹造物者之神奇,你会深刻明白,梅有梅的风骨,雪有雪的韵味,人有人的品性。世间万相,万相于心,心生法,法自空。有一天你参悟佛法的精妙,也就能参悟人生的底蕴。

  温暖的阳光下,那长长的竹竿上晾晒着黄色的僧袍,流动的脉络在风中悠然飘逸。仿佛看到许多的身影,于璀璨的佛光下,端坐如莲,努力抵达慈航的法界。

  回望古刹四季的长廊,如一阕轻灵雅致的诗文,若一幅水墨写意的画卷,又好似一本禅意深远的经书。人间事只为因果纠缠,大明寺的风采乃至历史的风采,一直洁净到今天,还会洁净到永远。

  悠远的钟声,敲醒了远古与今朝的梦境。短暂的徜徉,在庙宇间借着空灵的禅意,扫去一抹心尘,了却几段牵挂,虽不是了空者,亦不是遁世者,却自有一番滋味。或许是佛家说的般若味,也许世事本来就是空味。拂开古刹的云烟幻影,折叠起思索的长卷,明月的去留,就是你的去留。


05. 金陵别境栖霞寺

  沿着长江的堤岸,携带灵魂与精神远行,采撷思想的藤蔓,拾捡时光的背影。在流水的脉络里抵达南京,这座历史上称之为金陵的六朝古都,有着绮丽的江南风景,雅致的风土人情,浓郁的翰墨清香,亦有着清远的佛学文化。那些古典的楼台水榭装点着秦淮河岸姹紫嫣红的风景,精致的青瓷玉石放置在金陵达官贵人的府邸,锈蚀的刀戈剑戟又出现在大明王朝的哪段争权夺位的战争中?站在大河的岸边,流水的脉络是文化的脉络,是历史的脉络,也是城市的脉络。

  去栖霞山不仅是为了那一脉红叶,更多的是寻觅幽栖在山林的香火古刹。栖霞山深远的历史古迹,秀绝的自然风景,厚重的文化底蕴,使其负有“一座栖霞山,半部金陵史”的千秋盛名。栖霞寺始建于南齐永明二年,由平原居士明僧绍舍宅为寺。那是个盛行佛教的朝代,那时的帝王兴土建寺,精研佛理、雕塑佛像、描绘佛画。唐人杜牧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可见当时寺庙的广泛与瑰丽。寺内梵宇重叠,气象壮观,在唐初时期与山东灵岩寺、湖北玉泉寺、浙江国清寺并称天下“四大丛林”。在烟火中半隐半现的栖霞寺,看似只是寻常的江南古刹,只有深入之后方能发觉其锦绣风华皆藏于腹中。收存着南朝遗韵、唐宋格局、明清风貌,也融入了历史人文、风土民情、禅学精髓。千百年来,无数的行人留下了探询与叩问的身影,留下了发掘与求证的脚步,使得栖霞寺积淀更多深刻的文明与佛味。

游栖霞寺﹝唐·李建勋﹞
养花天气近平分,瘦马来敲白下门。
晓色未开山意远,春容犹淡月华昏。
琅琊冷落存遗迹,篱舍稀疏带旧村。
此地几经人聚散,只今王谢独名存。

  精深玄妙的佛学以般若神韵渗透在尘世间,那博大的文化,灿烂的佛光散落在江南、塞北、高原、西部,以及许多荒芜的地方,使得苍凉的土地也滋生出葱茏的繁花。无数的寺院高僧,无数的佛教圣徒,在荒野的古道上行走,一路膜拜、一路朝觐,探寻着深邃的中华文化,也拾取了灿烂的佛学经典。江南的寺庙犹见其灵秀与飘逸,那些楼台沉浸在氤氲的烟雨中与缥缈的香火里,和着山水风月、诗词书画、戏曲评弹,还有清茶的禅机仙气。这就是江南,悠久的古刹濡染着灵山秀水、地域文化,还有淡然闲逸的风雅。只要你深刻地闯入佛家境地,那悠远涤尘的梵音,就会洞穿灵魂的命脉。那缥缈绝俗的香火,就会浸洗思想的源泉。

  栖霞寺闲隐在栖霞山,深藏于层林叠嶂之处,隔着江岸,就能听闻隐隐的钟声。行走在逶迤曲折的山道,临着烟树云海,远眺奇峰险壑,这被蔓草掩映的山径,仿佛是上古时代神仙出没的地方。在万象的苍茫中蜕去一身肉骨凡胎,以恬淡的心怀走进栖霞寺,走进古刹千年的禅境里。寺前那一块明征君碑以浑然的气韵装饰着庙宇的文化,也引领外来者的思想抵达僧佛的国度。明征君碑,是初唐时为纪念明僧绍而立,碑文为唐高宗李治所撰,唐代书法家高正臣所书,碑文“栖霞”二字,传为李治亲笔题写。明僧绍是南朝宋、齐时人,博通三教,精于佛学,隐居于栖霞山二十余年。几十载的光阴,付之与栖霞,常伴晨钟暮鼓,传教无量寿佛。

游栖霞寺﹝唐·张翚﹞
跻险入幽林,翠微含竹殿。
泉声无休歇,山色时隐见。
潮来杂风雨,梅落成霜霰。
一从方外游,顿觉尘心变。

  神圣庄严的栖霞寺,被悠远的时光湮没又被后人反复重建,那些云烟过往,在明亮的阳光里,一点点地消融。消融在西窗夜雨、秋池庭阁间,消融在香火烛影、经卷佛龛里。那些细雕与浅绘的花鸟虫鱼、珍禽异兽,以及佛教中的人物故事,无不见证这个古老民族与西竺文化的悠久与厚重。当灵魂的羽翼在浩瀚的佛国里飞翔时,会不经意地与某个菩萨迎面相撞,那片刻的邂逅,可以濡染几分性灵,滋长一点慧根。游走在亲和的弥勒佛殿、庄严的大雄宝殿、精致的毗卢宝殿与深邃的藏经楼,那些精湛的雕像,禅寂的色彩,蕴藏了内敛而灵逸的佛文化。这文化以精深的佛理、玄妙的禅机走向世界,渗透了大江南北。面对精妙的佛法,许多没入世俗的人得以勘破生死,也悟懂人生的哲理。捧起一本经卷,卷角处的折痕,记载着时间的沧桑,那薄薄的扉页,不知道还留有谁的手温。

游栖霞寺﹝唐·皮日休﹞
不见明居士,空山但寂寥。
白莲吟次缺,青霭坐来销。
泉冷无三伏,松枯有六朝。
何时石上月,相对论逍遥。

  穿行在古寺记忆的长廊中,还能分辨出唐宋风雨与明清岁月遗留下的淡淡痕迹。那些过往就像江南精美绝伦的青瓷,透过阳光的折射,闪耀着温婉与灵性的光芒。

  拜过了玉佛殿那披金着彩的玉佛,在慈悲的佛祖面前抛掷一些卑微的俗念,安顿浮躁的灵魂,从此后在佛禅的意境中来来往往。在披就一身仙风灵骨的舍利塔,仰望高天流云,在历史中缄默无语。舍利塔始建于隋文帝仁寿元年,白石砌成,塔顶为莲花形状。进入塔内才会懂得古塔的精妙与潜藏的禅机。出神入化的浮雕,每一尊菩萨所蕴涵的文化与寄寓的佛法,引领世人不倦的探问与追寻。舍利塔身后的山岩中,蕴藏了一组南朝时期开凿的石窟,内凿佛像五百余尊,称千佛崖。其间最大的佛像是无量寿佛,高达十米,左右为观音、大势至菩萨立像,组成西方三圣。这些南朝遗韵充盈着佛典意境,闪烁的佛光点亮了世人晓梦中渴念已久的慈宁,不期而遇的相撞,就会令人怦然心动,及至大彻大悟。

  倚着石栏独自凝思,看枫叶染红曾经青翠的山峰,那种被季节涂抹的美所呈现出的壮观。栖霞山不仅遍植山药,更有醉人的枫叶红在秋风的枝头摇曳。一枚经霜的红叶,在阳光下闪耀着触目惊心的璀璨,它横斜在古刹的墙头,若有所思地参悟着精深的佛法。红叶传书,明月寄怀,仿佛看到过往的高僧在青灯下禅坐诵经,一枚醒目的红叶夹入经卷中,记载了又一岁的年轮。那些生动的背影、红枫的往事,镶嵌在庙宇屋梁上的古铜镜里,连同那轮澄明的霜月。烟霞若秋光,绮丽的繁华在转瞬已成空境。流水似弦歌,临着幽涧弹奏春风的曲调。记忆在时光的路径上纷纷扬扬,一枚红叶怀想佛祖慈悲的恩典。

栖霞寺云居室﹝唐·权德舆﹞
一径萦纡至此穷,山僧盥漱白云中。
闲吟定后更何事,石上松枝常有风。

  云雾的苍茫在天地间散开,无须揭开栖霞古刹幽玄的秘境,它走过千百年的风雨,该变迁的早已有了变迁。如今的庙宇,在烟火中日渐古朴,一砖一瓦、一花一木,都飘散着禅的韵味。

  夕阳西下,明月出山,巍巍的栖霞山依旧静默着,滚滚的长江水兀自地流淌。一条河流的源头是历史与民族的根脉,将许多人的命运紧紧相系。风烟中的古刹楼台,如同一幅幅搁置泛黄的国画,墨飘千年,沧桑厚重。或倚涧、或附岩;或舒展、或铺叠,浓淡有致,形态万千。这些古老的建筑承袭着佛教的文化,遵循自然的法度,每一扇开启的窗,都可以在质朴中寻找内敛的深度。

  悠悠沧海,欲渡无边,佛有神术,造化桑田。是一座禅境悠然的江南古刹,它所展现的历史画卷与佛文化使得许多世人匆匆奔赴。是仿如天籁般的绿水青山,以灿烂玄冥的风景等待世人虔诚地造访。他们朝拜古老的文明,敲叩深掩的重门,探寻佛陀的世界。风烟里那一座钟楼长时间保持一种挺立的姿态,一株莲花在水中的姿态,它明远的钟声将那些摸索在黑暗中的人,牵引到光亮的地方。醉心于山寺的风景,忘却了红尘的归路,不知谁的故事,遗落在十月的栖霞。


06. 红尘隐

  是为了避雨才走进寺庙的,日子在悠闲中已入秋。踏进槛内的那一瞬,我回首看了来时的那座青石小桥,桥的对岸已是昨天。这桥有着云烟般的名字,它沉睡着,也许只有在雨中才会苏醒。

  这个时候,离红尘很远。缥缈的烟雾载着云梦般的世事远去,无影亦无痕。烧香的人带着一颗很窄的心来了,在匆忙间,将灵魂藏在某个有莲花的角落,又飘忽地离去。

  梵音是永不停止的,千百年来,只有端坐在大雄宝殿前的两株梧桐才能深悟它的空灵。有许多僧者的一生,都是在沉默中度过。他们从前世逃离到今生,又怀着清澈明净的心去赴来世的约定。在青灯古佛下,一次次告诉自己断却孽缘情债,去相信世间的因果轮回。

  我的思绪被钟鼓声催醒,天色已近黄昏,该是他们诵晚课的时间了。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跪在蒲团上倾听,同他们一起朝拜庄严慈悲的佛祖,那些经文似乎早在千年前就已听过。今生,我也想过要做个淡远超脱的隐者,幻化一身的仙风道骨,归卧深山古刹栽种菩提。可我有俗忧、俗虑,无法忘却过往,也没法不去怀想将来。于是,我感动世人感动的一切,坚心做个凡尘中的女子。

  在不经意间,我来到一间僧房的门口。门虚掩着,好奇心让我想推开它,看看清心的僧人过着怎样一种简单的生活。是否如想象中那样摆放一张木床,木桌上摊开一卷经书,一方木鱼,一盅清茶,一盏香油灯?抑或是在墙壁上斜挂一管洞箫,在窗下横放一把绿绮琴?房内一定整洁素净,还溢满清幽的檀香味。我没敢打扰,寺中有太多的清规戒律,我只是个凡人,更何况是个女子。其实,所有人心灵的门扉都是虚掩着的,而推开那重门的人就是有缘人。我相信姻缘宿命,只是我今生的那扇门扉,又将会是谁来轻叩?

宿山寺﹝唐·贾岛﹞
众岫耸寒色,精庐向此分。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
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
一僧年八十,世事未曾闻。

  湿软的桐叶落在石阶上,我有些不忍踩过去。一座高墙便让人远离滔滔的尘寰,养在深院的雨也有着一种隔世的寡静。走进这肃穆庄严的宝殿,谁还会将罪恶与肮脏携带在身上?即使曾经误入歧途,丢失过善良,这儿也不会和你计较,它会给你时间去弥补人生的缺陷。当怒放的佛光洒在身上时,你可以带着一颗轻松的心去飞翔。

  有鸟栖息在大殿的檐角上,以一种安详的姿态眺望远方,见着了山水也就寻到了故乡。有的时候,年轮它不是距离,哪怕在千百年后,某个瞬间的片段也依然会清晰。

  人间富贵花间露,纸上功名水上沤。幽静的山林自然有种忘我的美,可我也只是带着一颗平常的心来的。如果有一天,佛为我开启心门,我想我终会再来,那时我就再也不离开了。

  当我看着僧者诵完经文,沿着长廊缓缓回到自己的厢房时,留下的只是风一样的背影。那一刻,我明白,结局是注定的。

  踏出槛外,雨已停息。寺庙的门口摆着许多卖香烛的小摊,路边还有许多专为人称骨相面的江湖术士。有个留着银须的老者,不停地用手召唤我止步,嘴里嘀咕着我听不清的话语。我没有回头去看那双好似知晓我过去与未来的眼睛,一切自有结果。


07. 灵山圣境

  我似乎总是在行走,没有远途的跋涉,却翻越几重蓬山,涉过浩渺的太湖。我有预感,有一处梦境,等待着我抵达。

  我听说,江南的梦,像落花一样轻。她会在时间静止的时候,有情有意地醒着。我应该有一段经年的心事,在蓝色的深沉里,拨去天光云影,做一次无尽的冥想。

  我应该有几度迁徙的历程,在岁月的疼痛中,寻觅前尘旧梦,做一次无言的回首。

  有鸟从远方飞来,它借给我翅膀。沐浴清风的姿态,我忘情地飞翔。那偶尔掠过的云彩,它视我为一粒粉尘。

  在水流的地方,我的飞翔变得有些慵懒。短暂的徘徊,让我在此岸企望抵达彼岸的方向。这个过程,足以收蓄烟云,成就生命的底色。

  千帆过尽,回望苍茫的太湖,无岸无渡,只有一叶小舟划过昨天。

  湖光万顷净琉璃。

  佛坐落在群山之端,以祥和的目光,俯视着人世间无常的悲喜。层叠的青山,清澈的蓝天,洁净的白云,仿佛在提醒人们,这儿拒绝所有的浮华。

  我知道,我已进入灵山,这是红尘中没有的圣境。空远的视野,仿佛到达天的尽头。而这尽头,可以舒展狭小的心灵,足以让你放下所有的爱恨,让沉重得以歇息。

  几排汉白玉石柱澄澈人间的平静,又似乎隐含着昔日的文明。白玉的石阶依然醒目如初,只是不知承载了多少过客的脚印?也许这儿曾经存留过黯淡的背影,收藏过失落的回眸。他们不愿在净化心灵后又仓促地回到尘世间,不愿匆忙地湮没在拥挤的人流里。

  放生池中,定是一片无尘境界。几尾鱼儿在悠闲地游弋,它们因为长在这方宝地,而过上了神仙般的生活。这儿的鱼沾染不到尘味,它们魂清骨净,自在逍遥。几盏睡莲惺忪着梦呓的双眼,似是而非地看着这个世界。荷盘上的清露,乃琼浆玉液,也是我等凡人不得摄取的。

  佛还在远处,我还得行走。阳光倾泻在佛的身上,逶迤地流淌。那光芒,刺痛着寻梦者的眼睛。再洒落到我身上时,我已渐渐地消融。佛说:“凡是沐浴阳光的人,所有的祈愿都可以满足。”为这句话,我轻盈自如,体验到生命的自在。

  洗去尘埃,我选择水的形式,流淌。

  穿过这道红色的门扉,我将抵达佛的心脏位置。而此刻,我还是今生的我。

  行走在宽敞的石径,两旁栽种着上好的菩提。微风吹来,菩提散着淡淡的幽香,浸润着每一个角落。我渴慕树上可以落下几粒菩提子,拾捡起来串成珠子,伴随我远走。抑或是寻找一个地方栽种,让慈悲在人间流转。

  梵音响起,那些宁静的音符随着菩提的幽香,洒落在我的心上,但我分明能感觉到它的重量。我向佛的更深处走去,向生命更深处走去。

  烟雾之中,仿佛又进入一个梦境。我看到许多的香客正在点烛烧香,朝拜着佛的方向,朝拜着绿水青山,像是在朝觐生命的过程。

  心在瞬间静止。点烛,燃香,我默立在铜鼎香炉前,静静地朝拜,轻轻地叩问。而佛,是否真的在聆听?

  朝人流的方向走去,他们在抚摸一只佛手。人说:“触摸佛手,便可以沾来一年的好运。”当我贴上去的那一刻,有一种凉,从指端穿过经脉流淌到全身。原来,我与佛可以这样相融,天衣无缝。

  我没敢抬头望佛,怕他悲天悯人的目光将我摄获。待离开时,我的心会更加空落。试图驻足,可是那遮掩不住的钟声频频相催。

  丢下怅然,继续行走。我知道,倘若丢了今生,我必定可以寻回前世。

  倚着白玉扶栏,我拾阶而上。

  阶梯宽而长,让人以空灵的姿态企望人生的高度。我穿行在光与影的交界,尘间与尘外的边缘。待走完,仿佛耗尽半世的光阴。

  推开虚掩的重门,又脱一副俗胎凡骨。我不知道,这样的行走是拾捡得多,还是丢失得更多。只是,入了佛门,又怎能再去计较得失?

  不是误入佛家境地,我是带着心来的。大大小小的佛像以不同的姿式和表情尽现在眼前,让我领悟到西方极乐净土的精深博远。

  香案雕刻着各式的花纹,细致而精美。我在想象,这位雕花的工匠,一定也是生长在江南。不然又怎会知晓这临水莲花、画舫楼台。又怎能拥有如此精细的心事,如此不倦的闲情。

  案上摆放着几盏油灯,那看似微弱的光芒却从未曾熄灭。还有几叠经书,泛着时光的黄晕,却掩饰不住它的幽深禅意。我取了一本,打算在归去后,寻个闲暇的日子静读,不求参禅,但求清心。

  这是僧人诵经打坐之处,他们整日面对千佛悠然的意境。试问,心中又怎么还会滋生尘念?

  跪在莲花蒲团上,双手合十,许一段红尘的心愿。屋梁上垂吊的檀香徐徐地萦绕,那面可以透视人间善恶的铜镜倾泻着白色之光。佛不度我,他说万物皆有定数,我自有我的宿命。

  我叩首,任尘缘虚无地起灭。

  登上阁楼,我的梦也行将走到尽头。

  我抵达佛的脚下,与他只有一步之遥。他头顶着蓝天白云,高大地耸立在群山之间,眉目慈祥,静静地微笑。我久久地凝视,在佛面前,我忘却来自尘世所有的苦难,忘记悲喜无常的人生。这一刻,我能做的,只有安宁。

  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是一种召唤。抬头望佛,细细地端详,他的眼中有着无尽的含容。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将他凝视,他都在与你对望。佛可以洞穿世事,可以直抵我的心灵。

  我用指尖轻轻地抚摸佛趾,短暂的瞬间,仿佛明白,我与佛本没有距离。就如同尘间与尘外,亦没有距离,心可以带着我抵达任何一个想要去的地方。哪怕隔着万重蓬山,也近若咫尺。

  置身在这如烟如梦的灵山之境,临着高大神圣的佛像,不由得惊叹造物者之神奇。该要何等的气魄,才能建造出这样鬼斧神工的传奇。

  我想,这些工匠,有的出自于江南,有的也许来自于遥远的塞北。他们离开家园,相聚在佛祖的脚下,此生定会为有过这样一次际遇而感恩。是的,感恩,如同我,余下的只是感恩。

  石壁上刻着许多当年造佛时捐资者的名单,一行行,深浅地记载着他们的善举。若干年后,当他们再次重游故地,面对这方山水圣境,从石壁上寻找到自己的名字,又该会是怎样的欣慰?

  当梦醒之时,谁还会知道,有一种追寻叫归去?

  再看一眼佛,我将离去。

  我收拾放飞的心情,沉沉地叹息。俯望远水近山,浩然的景致让我感到自身的渺小。究竟是什么,让灵山给了我家的感觉,使我不忍离开?这样淡淡的情怀,可曾浸润过其他游人的心?

  寻楼而下,沿着阶梯,感觉生命随之下沉。原来,来时与离去的感觉果真不一样。那些迎面而来的稀疏游人,朝着我走过的地方前行。他们此刻的热忱必定会换来与我同样的失落,这就是佛家所说的轮回。

  走完阶梯,穿过石径,越过房檐,绕过梵音。菩提细细的幽香,在风中越飘越淡。我没能捡到菩提子,却拾得来自初秋的第一枚落叶。

  在它飘落的那个瞬间,我明白,终有一天我会像秋叶一样地死亡。

  离时已不如来时那般喧嚣,生命走到最后总是寂静。待到暮鼓响起,人去院空,佛只有独自感受这初秋的微微薄凉。

  走出灵山,暮风有几分沉重。无言的背景被我遗留在身后,佛看着我逐渐黯淡的背影,会滋生些许怅然的失落吗?我为自己的多情笑了。

  穿过迂回的山路,远处的太湖,在夕阳映照下泛着金色的光芒,倾斜地打落在我的身上。太湖还是来时的太湖,小舟却已非旧物,而我又是否是来时的我?

  佛没有回答,因为我已远离。


08. 锡惠散怀

  我来的时候,知道自己是孤独的。没有匆匆的行色,没有喜忧的心情,在初秋的早晨,我就这样走来。我来寻觅些什么?是古时王朝逐渐黯淡的背影?是长亭别院里一潭闻名天下的第二泉?是青山之间幽深的江南古刹?还是曲径通幽的古老园林?锡惠的秀水青山,又能告诉我些什么?

天下第二泉

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宋·苏轼﹞
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连。
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
石路萦回九龙脊,水光翻动五湖天。
孙登无语空归去,半岭松声万壑传。

  初秋的风已略带凉意,偶有落叶稀疏地飘零,行走的人流丝毫感觉不到它萧索的重量。一缕阳光将我的心事拉得好长,我在寻找有水流的地方,寻找那位拉二胡的瞎眼先生阿炳。

  二泉,仿佛一切的一切,都与那清澈的幽泉相关。

  青石铺就的小径,尽管承载许多行人的脚印,可依然苔痕斑驳。这里的石板,仿佛永远都带着湿润的印记,踩上去,自有一种沁骨的清凉。

  弯曲的长廊,坐落在池塘之间,有回风淡淡地流转。倚栏看荷,花瓣已褪落,成熟的莲蓬孕育着饱满的莲子,这是收获的喜悦。可残荷枯茎又难免有种繁华落尽的落寂。荣枯本寻常,生命的内核在自然间得以完美地展现。

  两扇深褐色的重门向游人敞开,它在提醒着人们,这儿曾经有过繁华与诗情。我轻轻地触摸门环上的铜锁,希望能叠合古时某个文人或智者的手印,抚慰我至诚怀古的心。

  踏入门槛,映入眼帘的就是五个大字:天下第二泉。黑白相间是那么的醒目,静静地雕刻在石壁上,昭示着它不同凡响的美誉。有藤蔓攀爬在石壁的檐角,那些青葱的枝茎任意往不同的方向伸展,直至抵达它们想停留的地方。

  相隔不远的长亭有乐曲缓缓流淌,这儿有老者为人演奏《二泉映月》。一袭青色长衫,满是皱纹的双手,迷离之境,会让人误以为他就是当年的阿炳先生。遥想当年的月夜,阿炳临青山幽泉,独自在此演奏二胡,又是怎样的心境?今人总是会以这种形式去怀想古人,只是那些庸碌无名的凡人,又有谁会想起?

  当我俯视那誉满天下的二泉之时,心中竟生出了许多失落。栏杆将我拒绝在古井之外,当年的两口泉眼如今已成了死水。看不到汩汩的清泉流淌,看不到湿润的青苔攀附。水泥砌就的古井,被栏杆围绕,而今只成了让游人观赏的景点。当年京城的人长途跋涉只为舀得几瓢二泉之水,供帝王烹茶煮茗。然泉水已涸,那个精致的年代也相隔渐远,可历史却从来不曾被改写。

  沿着石径穿行,长廊附近摆设着几家茶坊,供游人歇脚品茗。水自然不是二泉的水,茶也不能洗去凡尘,只是处身在青山古迹之间,亦有一种别样的闲情。

  微风有几许慵懒,想坐在竹椅上点一壶茶慢慢闲饮,又怕生出更多的疲倦,终究还是作罢。彷徨间,脚步有些起伏不定。

  丢下二泉的背景,我赶赴另一个约定。

惠山寺

题惠山寺﹝唐·张祜﹞
旧宅人何在,空门客自过。
泉声到池尽,山色上楼多。
小洞生斜竹,重阶夹细莎。
殷勤望城市,云水暮钟和。

  还未见着寺庙,已听到空远的钟声。江南的古刹众多,惠山寺只是万千中的一所。

  我拾阶行走,穿过几重古门,穿过参差的老树。抬眼望去有四个字让我凝神片刻:不二法门。这是否象征着一种执著?也许入了佛门的人就不再有出尘之念。这短暂的凝神让我生出某种意愿,我愿意做一个在佛前卖香的女子,听着梵音,过着清静无求的生活。只是这样的愿望也成了奢侈。轻轻叹息,没有人听到。

  大殿里有正在作法的僧人,他们唱着梵音,让人进入虚远的梦境。我没有进去朝拜佛祖,怕这肉体凡胎领悟不了佛的奥妙,亦怕会闯进一段莫名的心事里。远远地看着僧人身披袈裟的背影,眼中闪烁着晶莹。

  穿过不二法门这道小门,又是一番胜境。石阶上坐落着古老的庙宇殿堂,背后就是隐隐惠山。西竺留痕,这四个字仿佛让人看到了西方之境,在蓝天白云之下,觉得自己竟是这般的渺小。不敢行走,坐在石凳上,只是静静地观望,观望这儿的一切。

  窗明几净,这儿似乎从来都沾染不到尘埃。就连屋顶的青瓦都清澈无尘。我喜欢看微翘的檐角,那样孤傲地眺望远方。喜欢看一扇扇或开或关的雕花古窗,那形态各异的花纹,精致唯美的雕工,让人做着江南的梦。雨打芭蕉的黄昏,那些僧者又会以何种心境推窗听雨?明月如霜的月夜,他们又会以何种姿态临窗观竹?这样想着,未免有些诗情画意,只是我相信这些意象曾经一定有过,而今也依旧留存。

  回头是岸,我沿着旧路寻回,又过一重石门。一棵六百余年的古银杏坐落在庙前,它历经风雨的洗礼已落下沧桑痕迹。据说这是当年寺里一个小沙弥种的,人早已湮没在岁月深处,而树却会流经千年。生命之于生命,原来也是这样的不能平等。树上垂挂着许多的银杏果,一种无法触及的沉甸。陪伴这棵古银杏的也只有旁边亭子里的听涛石,它们相伴了这些年,见惯了人世的风霜。

  一座高耸的御碑,雕刻着当年乾隆游惠山寺品二泉留下的诗句。这位闲雅的皇帝曾多次下江南,慕着这方山水灵逸的宝地。恍然间,我仿佛看到这位帝王雍容华贵的背影。那锦衣摇扇、风流倜傥的才子,是乾隆吗?他走出了鎏金大殿,来到江南,这儿可有他失落的梦吗?

  当我看到四大天王才知道自己朝着反的方向走了一次惠山寺。从后殿穿到前殿,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走进与走出也只是在一念之间完成。我向前,是走出?我回头,是走进?门前水缸里养着的莲花,选择了沉默。

寄畅园

雨中游惠山寄畅园﹝清·弘历﹞
春雨雨人意,惠山山色佳。
轻舟溯源进,别墅与清皆。
古木湿全体,时花香到荄。
问予安寄畅,观麦实欣怀。

  又是一重门,人生是否有这样一重门,走进去可以不再出来?原来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不二法门”的四个字上。

  寄畅园本是秦氏家园,想来这户园主定是拥有万贯家财,才得以在此畅快豁达地寄情山水。园林的风格属于明清时代,虽历经几百年的风雨,却依然保留得完整无缺。水榭歌台,雕楼画舫,还是旧时江南的景致。

  回廊曲折,没有目的地行走。两旁栽种着翠竹,阳光透过青瓦洒落在石径,我始终踩不着自己的影子。

  有几间狭小的书院,壁上挂着几幅写意古画。画中的景致便是江南,层层叠叠的古老民宅,临水而建,围山而修。长长的古桥沿着不知名的地方伸展,几叶小舟顺江而流,我觉察不到它们将停泊在何处。象征着锡惠的古塔坐落在山峦之巅,静静地俯视着那条流淌千年的运河,俯视着无锡古城的繁华背景。望着先人遗留的宝墨,游荡在古与今的边缘,那些古老的文明已伤痕累累,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被粉饰过的平静。而我无力揭开这表层的景象,让岁月的峥嵘袒露在面前。

  不若沿着水流的声音继续行走,或许会有更美的发现。层叠的垒石,堆砌成形状万千的样式,这些垒石,是自然的巧夺天工,还是人为的修整?生命的美出于自然,可倘若没有任何的雕琢,也许自然也会变得索然无味。毕竟自然的景物需要一颗自然纯粹的心去欣赏,试问,这样的心世间又存留着多少?

  我择一块清凉的石几小坐,看水中的鲤鱼自在地游弋。它们常常可以享受游人带来的美食,不必担心世人的网罗捕捞。只是它们也许会厌倦这一小块净土,宁愿随波漂荡在江河湖海中,过着自古以来平常的生活。鱼儿如此,人亦如此,世间万物皆如此。

  曲径婉转,石壁上雕刻了许多古时名家的书法,不同的字体蕴涵着他们不同的心性,那些深深浅浅的雕刻遮掩不住他们起伏的人生。每一行文字,仿佛都可以看到他们生命的缩影。也许先人们并不曾想到,若干年后,会在这里做一次风云的聚会。

  古木参差,园林的深处更是清幽。穿过回廊,走过石桥,池中洒落一些伶仃的树叶,任水漂浮。落叶仿佛总是和秋季相关,待叶落尽的时候,这儿又是另一番光景。我能做的,只是待大幕合起,人去园空时,寂静地冥想。

  在山洞溪涧辗转,待走出,又回到来时的路。人生永远只是轮回,从起点到终点又归为起点,由平静到喧闹又归为平静。寄畅园也是这般,经历过繁华与衰败,继而又有不同朝代的人去修整。我看到那些翻新的古建筑,许多的工匠正热忱地敲打堆砌。若干年后,青砖黛瓦都会渐次地更换,再也不是当年的旧物。那时来寻梦的人,又还能寻到些什么?

  再看一眼屋檐上的石莲花,我要离开。我知道,这里还有许多的门,不曾推开,人生难免有错过,我无须刻意去执著。

  天空飘起了细雨,秋天总是给人凉意。踏出厚重的门槛,我在想,不知园子里还收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不知谁的衣衫还晾晒在雕花的窗外?

  我掸去发梢的那缕雨珠,沉凝片刻,不再回头。


End



01. 西湖四韵

  是谁撑一把油纸伞,穿过多情的雨季,寻觅江南繁华的旧梦;是谁品一盏清茶,倚栏静静地远眺,等待那朵寂寞的莲开;是谁乘一叶小舟,在明月如水的霜天,打捞匆匆流逝的华年;又是谁折一枝寒梅,书写俊逸风流的诗章?

  西湖,明净如玉的西湖,那柳岸花堤上,是否徜徉着古人黯淡的背影?那池亭水榭间,是否收藏了昨日遗失的风景?

苏堤春雨

饮湖上初晴后雨﹝宋·苏轼﹞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烟雨漂洗的西湖,宛如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画,温润的色调、幽淡的芳香,古往今来,萦绕过多少路人追梦的心怀?

  岸边聚集着喧闹的人流,湖心却是画影清波。空蒙的烟雨倾泻在低垂的柳条上,摇曳的波光撩开一湖动人的涟漪。当目光迷离的时候,梦境也徜徉起来。远处的断桥横落在湖与岸之间,流转的回风仿佛穿越千年的时光,那个被悠悠岁月洗濯了千年的传说,清晰而玲珑地舒展在西湖的秀水明山中。桥其实并没有断,断的只是白娘子与许仙的一世情缘。那一柄多情的油纸伞,是否可以挽留他们匆匆流逝的旧梦?

  千年的情节早已注定,留存的却是永恒的传说。那些撑着雨伞,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人,又将落入谁的梦中?

  云烟浸染西湖杨柳的清丽,朝霞催开苏堤桃花的艳影。过往的路人,穿行在石板路上,他们抖落一身的烟尘,将恍惚的时光寄存在这短暂的雨季。

  那一袭青衫、儒雅俊逸的身影是苏子吗?还忆当年,他与朝云泛舟西湖,清樽对月,新词娇韵,不尽缠绵。奈何岁月飘零,佳人已杳,空余他漂萍行踪,伤情缚梦。

  千古绕愁之事,唯独情字。旷达豪迈的苏东坡,纵然才高可笑王侯,倘若不遇朝云,更无知音,又怎会有那般的俊采风流。“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他怀念的还是旧时的明月,那弯如钩的新月,一半是离,一半是合。多情的,始终是那望月的人。

  行走在悠长的苏堤,是谁,一路捡拾着明明灭灭的光阴?可是,又能寻找到些什么?纵然沉落西湖,又能打捞到些什么?

西泠夏荷

苏小小歌﹝南朝齐·无名氏﹞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梦若清莲,在西湖的波心徐徐地舒展。岸边有悠然漫步的人,亭中有静坐品茗的人。他们借着西湖清凉的景致,消磨着闲逸的时光。那悠悠碧波,映照着城市高楼的背景,杭州这座被风雨浸润了千年的古城,生长着无尽的诗意与闲情。

  清澈的阳光柔柔地倾泻在湖面,轻漾的水纹,撩拨着谁的心事?一叶小舟停泊在藕花深处,静看月圆花开,世海浮沉。此时,搁浅的,是它的岁月;寂寞的,又是谁的人生?

  那晶莹的露珠,是苏小小多情的泪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遥想当年柔情似水的一幕,苏小小与阮郁那一见倾心的爱情,西湖仿佛又添了一抹温馨的色彩。

  繁华如梦,流光易散。多少回灯花挑尽不成眠,多少次高楼望断人不见。她最终还是尝尽相思,错过了花好月圆的芬芳。

  “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水之癖。”西湖的山水,滋养了苏小小的灵性。这个女子,书写过多情的诗句,采折过离别的柳条,流淌过相思的泪滴。在庭院深深的江南,月光为她铺就温床,那无处可寄的魂魄,完完全全地融进西湖的青山碧水,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抚慰她入世的情怀,不负她一生的依恋。

碧湖秋月

忆江南﹝唐·白居易﹞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凉风惊醒明月,红叶染透青山。缥缈空远的钟声在山寺悠悠回荡,桂花香影飘落在青苔石径。黄昏掩映的山水画廊,给西湖留下了一轴无言的背景。

  那些在夕阳西下临风赏景的老者,身旁别一壶桂花佳酿,悠闲淡定,他们追寻的是一种空山空水的意境。那些在月夜霜天泛舟湖上的游人,手中捧一盏西湖龙井,优雅自在,他们品尝的是一杯意味深长的人生。

  湖中映照着城市眩目的街灯,那一片流彩的天空,装点的是今人的思想。西湖上明月遥挂,波光隐隐,流淌在故事中的人物依旧清晰。

  “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那一袭清瘦的身影,是落魄江湖的白居易吗?他几时看淡了名利,寄意于山川水色之间,留情在烟波画影之中,做了个寻风钓月、纵迹白云的雅客?也许,只有西湖的山水才能将他那半世的风霜解读。

  清凉的季节,语言失去了色彩。寂寥的岁月,山水遗忘了诺言。在倾泻千里,风起云涌的历史人物面前,西湖的秋月,选择了沉默。

梅园冬雪

山园小梅﹝宋·林逋﹞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轻盈的雪花落在如镜的湖心,那冰肌玉骨,瞬间在水中消融,消融为西子湖清透的寒水,点染着诗人灵动的思绪,成就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花魂诗境。

  湖边晶莹的白雪,璀璨如星珠点缀苍穹的倒影。在水天晴光的交汇里,那一瓣瓣临雪悄绽的素蕊,用清香弹奏一曲千古词韵。

  风也有影,它走过西湖的春秋,在寂寞的黄昏里,带上彩霞的叮咛。薄冷的梅花,枕着月光的孤独。那曲醉人千回的笛吟,拂开冬夜的静寂,流溢着疏梅的暗香。放鹤亭中,还有一位清瘦的诗人,在梅妻鹤子的闲逸里,静守这段心灵的宁静。就如同月色守候西湖,千百年来,沉静若水,却流转着不变的碧波清音。

  那雪堤柳岸之畔,是谁枕着诗风词韵,舒展今时的灵感,在古意盎然的西湖寻寻觅觅,又在繁华似锦的都市里走走停停。

  书文尽而心未绝,冰弦断而遗有音。昨天,已随彩霞点画的湖波,沉睡为一朵披着月光轻舞的莲。今日碧波泛漪的西湖,如长笛边一曲被沉淀了千年的旧韵。许多古老的记忆已经无法拾起,垂柳下那一叶漂浮的小舟,划过了明净淡泊的人生。

  远去的还会走近,等待的不再漫长。徜徉在西湖四季婉转的梦里,梦里,还有那抹不去、老不尽的江南。


02. 惠州西湖散怀

  仿佛是从一片春光赶往下一道杨柳依依的岸,不知走过了第几座桥头,叩问了多少缄默的文明,才抵达了惠州西湖的脉络里。

  关于惠州西湖,许多的诗歌沉醉于浮华的表达,许多人的命运被悄然搁置。流水将光阴拉得好长,惠州人的梦就是从水边开始的。

  一湖深邃漂洗悠远的心。惠州西湖,如同一个典雅古老的青花瓷瓶,温婉的弧度,收藏了绿水青山的锦绣风华;小小的乾坤,盛载着日月星辰的千年灵韵。

  历史的轻烟拂过岭南大地,千古江山沉淀了太多的兴废,世事沧桑早已尘封在寂静的时光里。今日的惠州,被西湖的水滋润得更加丰盈透澈。寻常的日子里,一些赶路的商贩挑着新鲜的水果在繁华的街道来往,一些闲逸的老者津津乐道地讲述着这里的风云旧事。他们朝拜了古老的文明,又在洋溢着现代气息的都市过着五味俱全的生活。

  环湖遍开的紫荆花轻烟浮影,两相竞艳,倾斜的秀枝镶嵌在湖水的碧波里。落花满径的石板路上,有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轻轻灼痛你的思想。

  一座石桥悠然地静伫在云雾深处,任大自然的风烟冲洗它曾经的悲喜烟霞桥上看风景,人生如同流水一样地活着。唐宋的风骨,明清的烟雨都在时光中淡去,只有桥头那两株不染世尘的连理红棉两两相望,温情脉脉地守护着明媚鲜艳的爱情。

  行走在孤山,赏阅的是今时的风景,追寻的却是古人的遗迹。风采俊逸的苏东坡衣袂凌风,手执诗卷,漠漠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深情地凝望咫尺天涯的朝云。浮生若梦,纵然他一时豪杰,评点江山人物,终究落得背负行囊于客径,风霜染鬓。踌躇于旷野,暂将身寄的是西湖;萧然在楼头,红袖添香的唯有朝云。

赠朝云﹝宋·苏轼﹞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明月如水,烛影摇红,雕花的窗棂掩不住深院依稀的杨柳。这样的美景良宵,红牙檀板即兴填词,隔着朱楼水榭,隔着碧云烟渚,衣香鬓影是属于两个人的,姹紫嫣红也是属于两个人的。

蝶恋花﹝宋·苏轼﹞
记得画屏初会遇。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
那日绣帘相见处,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

  低红的杏花雨,轻浅的菡萏风,临一阕新词平平仄仄地弹唱。弦音回转,梦境如开,醒来却已是沧海桑田。有一种尘缘叫似水流年,有一种宿命叫碧海青天。也许红颜在她最美的时候离去才是最好的归宿,朝云便是如此。

  朝云离世,东坡将她葬于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墓上筑六如亭以作纪念,写下千古联句“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氤氲的暖意不可追忆,那一对熠熠的红烛,油芯燃尽时,终躲不过成灰的宿命。多少次午夜梦回,朝云衣裙尽湿来到东坡面前,询问其缘由,答道:“夜夜渡湖回家所致。”梦醒后,东坡大为不忍,故兴筑湖堤,静待朝云入梦。明月清影,照见美人裙裾行迹无声地来去,那幽幽窗棂间关不住芭蕉滴雨、深院花痕。

悼朝云﹝宋·苏轼﹞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
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东坡一生中最温暖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那些日子短得就像只有一个春天与秋天的距离。镜里红颜已逝,梦中浮名抛散,只有多情的烛影在诗风词意间摇曳着叹息。明月轩窗外,谁还会涉水而来,叩响重门上生锈的铜环?如若可以,能否再一次为你烘干被风露打湿的裙衫?

  遥远的地方其实并不远,仰望苍穹,巍峨峭拔的玉塔孑然独立,千百年来,它收藏着西湖的山魂水魄,只留给明月风一样的背影。那些在清波柳浪下听琴赏月的人去了哪里?旧时的明月太高太远,今人的目光无法企及。

  暮烟轻笼,西湖的景致越发朦胧起来,几缕薄风载着云梦般的世事远去。月光已不知何时移进了古典的窗牖,明净无尘的书案上摆放着一壶清茶,一卷诗书,一炉轻烟袅袅的熏香,它们历经了岁月的漂洗流转,一怀风骨却依然至真至性。

  人生,是一局未下完却又禅寂的棋,你看得出棋子的寂寞,又是否能悟懂人生的寂寞?有的人临池翰墨,烟云舒卷,无非是浇胸中块垒;有的人金戈铁马,驰骋疆场,有收复河山的豪迈气概;有的人借着西湖的水,滋养灵性,在蒹葭苍苍的岸边,吟咏几阕“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诗行。

  结束一个故事是为了开始另一段故事。闪烁的光阴划过风云变幻的时空,烽火硝烟、刀光剑影的年代早已尘埃落定,那些被浪花淘尽的英雄永生在历史深处。旧时遗韵在风烟中散去,许多的事物都染上了苍苍郁迹,惠州西湖,却是千年后仍然生动婉转的词章。

  流水碾过时光的长廊,一代又一代王朝在这里过渡。烟水的苍茫也是世间万象的苍茫,纵然梦回前朝,仍摆脱不了过客的命运。明月装饰的湖泊,将人生弯曲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淙淙潺潺的日子里,是谁,拾起一枚禅寂的红叶,记载惠州西湖流淌不息的春秋?


03. 烟雨太湖

  赶赴太湖的烟雨,就像赶赴一场前世未了却的约定。这约定,过尽千帆,让我在苍茫的世间涉足了三生,才抵达,那个收藏云烟的角落。生命的静止,只有在雨落的时候才会呈现出岑寂的底色。

  人说,山水总是长在心脏的位置,趟过时间的河流,就能寻觅到那个有梦的地方。我从隔世的遥远里,踩着命运深浅不测的纹络,仍走不出一段成熟的岁月。

  所有的路都被烟雾层层封锁,穿过去了,便会荒芜红尘的归路。而我是应该继续行走?还是应该驻足遥望?也许丢落一些沉浮的细节,在红叶染尽青山的时候,我能缓步归来。

  其实,世间所有的路都相似,此岸与彼岸也只是隔了一缕不算太长的雨线。而我,可以将苍凉写成美丽,将寂寞舞成春秋。

泛太湖﹝清·吴昌硕﹞
野坫投荒三四间,渡头齐放打鱼船。
数声鸿雁雨初歇,七十二峰青自然。

  空气中氤氲着湿润的气息,乳白色的轻烟在云端变幻,清透的雨丝镶嵌在青山碧水之间。偶有伶仃的飞鸟掠过翠绿的枝头,在迷茫的烟雨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方向。而我,没有停留,一直向前。

  雨中漫步,滋长着妙不可言的闲情。流水过处,潺潺着无边无际的忧伤。山间的叶儿无声地飘零,草圃的石榴兀自地红着,湖中的清莲寂寞地睡着。也许,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搁歇脚步,让心灵娉婷。

  端坐在石头上看睡莲,白色、紫色、红色、黄色,披着自然的彩衣,舒展着细致的朵儿,诉说着梦的呓语。荷花舞动着另一种清雅的风情,白色花朵静落在万千的莲叶间,以雪花的姿态,作悠长的怀想。亦有粉红的肌肤、黄色的花蕊、绿色的骨骼,在湖泊中投着潋滟的清波。雨露落在莲朵上,澄澈的水珠在荷盘上流溢晶莹的色调,像是江南女子多情的泪珠,剔透中渗着入骨的清凉。

  关于睡莲与荷花,仿佛纠缠了我一生太多的情结。我的灵魂寄存在她的开合间,每个黄昏,丰盈的心事就会渐渐地消瘦。想来,莲荷终要褪尽,人生终要落幕。世事的忧伤就在于此,太轻难免虚浮,太沉难免负重。待到老去,所有的一切都遁迹。

  宁可你,静含你美在红尘之外;宁可我,永远只是与你隔岸相望。

太湖秋夕﹝唐·王昌龄﹞
水宿烟雨寒,洞庭霜落微。
月明移舟去,夜静魂梦归。
暗觉海风度,萧萧闻雁飞。

  烟雾迷茫,浩淼的太湖看不到尽头,青山无言地隐去。凉风吹过,湖中漫起了一圈一圈的螺纹,雨落在湖面上溅起浅浅的水花。绿色的水藻漫在岸边,静穆的绿、沉淀的绿、流动的绿,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绿色的芬芳。

  湖中央有一座仙岛,渡船过桥,便是太虚幻境。觅一艘木舟上岛,撑船的老者披蓑戴笠,脸上的皱纹如同犁开湖水的浪花。坐在船上,欲觉身轻,低头望水,尘间沾染的浮躁归于沉静。

  迷雾之中有七桅古船,从旁边驶过,朝着远方,渐渐地只剩微蒙的背影,让你久久地怅然。一路风雨兼程,不知何时才能抵达停泊的港湾?

  此岸越远,彼岸越近。岛上的楼阁与古塔愈渐清晰,烟云笼罩,恍如蓬莱仙境。下船上岸,不再回望来时的方向。岸旁停靠几只捕鱼的小船船上的渔民卖给游客一些捕捞的湖鲜。一蓑风雨,见证着他们无怨无悔的人生。凭着这感触,眼眸有湿润的潮汐在涌动。

  古典的桥梁横在湖与岸之间,长廊里流转着淡淡的回风。眺望远方,只有一种颜色,叫苍茫。穿过此桥,也许可以寻得一生的去处!

  湖畔有几位在烟雨中垂钓的老者,腰间别一壶老酒或浓茶,真是别样闲情。人之将老,恩怨情仇皆消,也许只有晨事渔樵,暮弄炊烟的古老意境更能够修心养性。

  柳条在风中轻舞,纤柔的身姿曼妙着翠绿的年华。飞鸟在雨中的楼阁上静默着,木质的水车不知疲倦地吱呀转动,重复着远古的歌谣。

  山中松针铺地,翠竹丛生,许多不知名的野花散落在潮湿的地上,踩上去,心也变得柔软。斑斓的叶、诱人的果;清脆的鸟鸣、啾啾的蝉语,聚集着漫天的烟雨,在天地间举行一场五彩的欢宴,令寂寞也生花。

  驻足在绿苔滋生的石径,看变幻的云彩流散,看湖中的波光粼粼,看如丝的细雨飘洒。远处的山峰没入云霄,近处的山峦凝翠滴绿,还有那烟波浩淼的湖泊,悬崖石壁上的松柏,山谷幽壑的清溪,清风云岭的道观。置身在这样如梦般的雾霭迷岚之中,怎能不惊叹造物者之神奇,该要何等的气韵,才能造就这万物的精灵纯粹?

  人在自然间行走,就会像倦鸟一样,想寻找属于自己的巢穴。只是,空山空水,非岸非渡,离开了自然,哪里去寻找纯净的真实与永恒?

  缥缈空远的钟声敲醒梦中人,道观坐落在仙岛之顶、云雾深处。我顺着天阶行走,才可抵达太虚幻境。山涧流泻着飞泉瀑布,落花在回溪里轻灵流转。拾一枚石子投入水中,看波光久久地荡漾,直到,了无痕迹。

  一入道观,轻烟缭绕,有香客正点香往不同的方向朝拜。门前几株老树,因岁月的侵蚀落下满目疮痍的旧痕。这给道观增添了几许苍凉凝重的色调。

  踏入木质门槛,几位年轻的道士手执拂尘坐在里面为人占卜算卦。平日里我只知道文字的寂寞,又是否读出了人生的寂寞?他们的年华,被封存在高墙深院中,寂寞了人生,也寂寞了经文。

  墙壁上雕刻着道家的人物图案,一身的仙风道骨,荡涤着世俗的尘埃登楼远眺,烟雨之中,天地苍茫,群山静默。曾经蚀骨的伤痛与忘形的快乐都已忘记,不知这是一种迷失还是一种新生?

  短暂的邂逅可能是瞬间,也可能是一生。

  归去的路是来时的路,亦非来时的路,依稀记不得了。

  雨露串成珠帘从枝丫滴落,像一粒粒澄澈的心,亦像会说话的精灵。暮色低垂,湖中波光散尽,飞鸟隐去,渔人归家,只有垂钓的老翁还在闲对山水,饮酒自乐。

  岸边有随意横放的木舟,撑船的老者抽着竹烟杆等待稀疏的人流。也有整齐停泊的大船,欲载归岸的游客。虽无来时闲逸的心情,却依然乘木舟过湖。虽无斜阳相伴,却棹得烟雨归来。

  无法结庐而居,不得皈依山水禅境。沿着潮湿的湖畔,采一枝荷花,在烟锁的山径,不知归路,不知归期。

  我只是太湖无数行者中的一个,无须谁记得我是否来过,又是否走了。只是,太湖的烟雨,让我忆起了前世丢失的梦,而今生,却还在梦里穿行。

  就让我采集荷盘清露,酿一盏莲花佳酿,封存在岁月深处。在山水之间堪举脆弱的生命之杯,哪怕年华老去,哪怕美丽荒芜,也要畅饮人生!


04. 寻梦边城

  寻找边城,就像寻找一条无声的河流,在湘西古老的渡口停歇。璞玉一般的边城被时光遗忘,又被岁月风蚀。如今它宛若出岫的朝霞,打开封存千年的长卷,用洁净的山水,黛青的瓦房,质朴的笑脸充盈着外来者的故事与行囊。有些人在斑驳的老墙上,细数凤凰流逝的年轮;有些人在平静的沱江上,寻找凤凰过往的瞬间;有些人在潮湿的石板路上,追忆凤凰行去的旧梦。在此之前,不曾有惆怅的理由;在此之后,不再有漂泊的借口。

  行走在古桥的回廊,静静地感受着边城朴素的风味与格调。虹桥的长度也是人生的长度,它的距离是此岸与彼岸,你可以停留在两端,也可以来来往往,却永远无法穿越。站在虹桥上,听着时光流淌的声音,你的眼中唯有桥下的碧水,而不再是桥本身的内涵了。看桥下来往穿行的过船,那么多摇桨的手,你不知道哪只手是在挥别,哪只手是在召唤。无论他们朝着哪个方向前行,都是沿着各自向往的轨迹流淌。你所能做的依旧是停驻、眺望,任阳光从不同的角度倾泻在桥上。那凝聚着智慧与博爱的阳光,不带任何的尘埃与纷扰,完完全全地洒落在边城每一处有风景的地方。

  看似烟火人间,又似无尘境界,徜徉在红尘的边缘,回首那段明月的从前,只是短暂的瞬间,感觉昨日已成今日的遥远。你倚在吊角楼的窗前,我坐在流水的身边,纵算一生相看无言,我也要守着这段古老的情缘,一直到永远。

  ——《烟火人间》

  沱江边弥漫着缭绕的乳雾,许多内敛的美丽在这里深藏。边城的人文历史,边城的风情故事,边城的源泉命脉,都是从沱江的水开始的。这是灵秀之水,它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边城人,浸洗他们质朴的灵魂。这是智性之水,它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它给仁者以辽阔,给愚者以狭隘。那些站在船头歌唱的苗家姑娘,曼妙的歌喉、纯净的曲调消融在一山一水中,让南来北往的游人沉醉在其间不愿醒来。那些摇橹的船工,在沱江上风雨一生,直到磨尽最后的光阴。一艘艘漂浮在水上的小舟,为过客停泊,也为过客流淌。它可以划过沱江昨天的故事,是否还能划过边城未来的梦想。

  江岸边歪斜的吊脚楼装饰了凤凰的梦,有的人在染尽岁月履痕的小楼守望,有的人将叹息挂在了屋檐下的窗棂上。在水中的倒影里寻找当年的历史陈迹,古朴的旧物、清透的江水,一如平常的想象,却有着清醒的震撼。穿越时空的界限,捕捉曾经的光与影,重现过往的春与秋。思想被旧景深深地撞击,温柔的水也有了锐利的的锋芒,它刺向远古的记忆,剖析真实的历史。关于吊脚楼许多丢落的片段,被江水淹没,也被江水承载。你可以多情地打捞,也可以淡然地搁浅,记起或者遗忘,都不重要。这里为你开启还是一样的风景、一样的明天。

  这是边城的烟雨,带着湘西古老的记忆,带着沈从文笔下的传奇。行走在潮湿的青石板路上,纵然丢失了你自己,也能感受到翠翠当年的呼吸。在人生转弯的路口,有太多的萍散萍聚,如果有一段美丽的相遇,请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烟雨石巷》

  跳跃的思绪被石板路拉得好长,深深的巷陌仿佛潜藏着许多古老的秘密。烟雨落在青瓦上,顺着屋檐滑下了一些过往的尘土。有时候,烟雨比阳光更有力量,它可以穿透云雾的幻觉、山水的诺言,用温润的清绝摄获人性柔软的情感,又用潮湿的含蓄收藏心灵颤抖的故事。它给你熟悉的感动,又给你迷离的清醒。行走在石板路上,于简洁的旧物中寻找至美的风景,仿佛多了一份平实的内蕴。石板路似乎是一位从岁月深处走来的老人,叙说着曾经的往事,平淡祥和,甚至连叹息都不曾有。那些来边城寻梦的人,他们身影与身影擦肩而过,灵魂与灵魂相互叠合,将故事与情感绣进青石板路上。每一块青石,都镂刻时光的痕迹,记载历史的风云,也凝聚人文的精粹。多少年来,保持理性的缄默,收藏着每一个路人淡淡的牵怀。

  走进古朴的老街,就如同走进凤凰灵魂的最深处,这些来自古城内在的影像,是许多人穷其一生的主题。苔藓攀附的墙角,呈现墨绿色的旧痕,揭开这些斑驳的记忆,让生命重新在阳光下鲜活。狭窄的老街摆放的都是带有民族风情的染坊、酒坊、银坊,还有琳琅满目的小吃。一位卖姜糖的老阿婆将边城人清甜的生活也融进姜糖里,她额头的皱纹是那么美丽,美丽得会让你感到有一种慈祥的安宁,又有一种沧桑的疼痛。当心与心不再有距离的时候,感动成了唯一的温暖。站在路的尽头,看阳光与烟雾交融着不舍的情结,看眼眸与心灵传递着难言的眷念。恍然间才明白,有多少的前尘过往,就有多少的蓦然回首;有多少的人情世事,就有多少的离合悲欢。

  酡红的夕阳点亮信仰的火把,燃烧众生蛰伏已久的渴望。一条红色的河流将整个凤凰染醉,许多铺展的意象汇聚成智者的思考。站在古老的城墙上,看远处巍巍的南华山于淡定中蕴藏的坚毅,看黄昏薄暮下满江浮动的船橹,看那些挽着竹篮行走在青石路上的苗家姑娘,看对岸河流上那些挪动脚步的纤夫。这样质朴平淡的生活,一点一滴的细节,如同微澜的水纹,氤氲的乳雾,缓缓地渗入你的思想,深深地感动你的心灵。放下过客的行囊与湘西的岁月对话,与凤凰的山水对话,与边城的翠翠对话。当炊烟升起的时候,你会情不自禁地以为,这里就是故乡。

  只是回首的瞬间,已走过一段往事经年。乘一叶小舟,载着边城的云烟,划过碧水长天,划过似水流年。就这样与你擦肩,我留得住这一抹绿意天然,又是否留得住凤凰昨日的永远?

  ——《碧水长天》

  这地方叫边城,湘西人生长的边城,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外来者梦里的边城。它不似青鸟,有飞翔的翅膀,可以追逐远方的寥廓。它不似烟云,有缥缈的魂魄,可以舒卷人生的寂寞。它不似流水,有婉转的意象,可以抵达生命的彼岸。它不似明月,有圆缺的故事,可以照见古今的沧桑。它只是安静地生在故土,老在故土,没有背叛,没有离弃,将祖祖辈辈的平淡岁月镶嵌在小城的风景中。如果说边城是静止的风景你就是行走的风景,你转身离去时便已消逝无影,而边城却注定拥有一份天长地久。

  边城是人生的驿站,许多人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曾经遗忘又被记起的梦,为了寻找时间渡口的那个翠翠。有人说翠翠就倚着吊角楼的窗户看风景,有人说翠翠在沱江的木船上唱歌,也有人说翠翠被蜡染的人染进了黛色的布匹里。许多年前,翠翠十六岁,许多年后,翠翠还是十六岁。来的时候带着宁静的心,不被光阴追逐,也不被世俗纠缠。走的时候将灵魂寄宿在边城,待有那么一日,再度行来,行来时已不再是过客,而是边城的归人了。

  倚着暮色擦拭边城这幅水墨长卷,当目光穿透远方迷离的过往时,一些模糊的片段注定要老去。智性之水在阳光下闪亮透明的真理,生命之水在烟雾中蒸腾如黛的记忆。从善如流,在水中寻找一种朴素的大美,这美通向平和旷达的人生。那一艘艘古老的客船,失去了搁歇的理由,在静默的沱江上,划过古城无言的韵迹。放下追忆的心情,悄然离去,不惊醒凤凰沉睡千年的梦。


05. 水墨徽州

  没有重复过往,不曾透支未来,第一次走进徽州,却有一种怀旧的气息扑面而来。迷离之间总觉得曾经来过,又似乎很遥远。在闲淡的光阴下撩拨历史的记忆,擦拭岁月的尘埃,徜徉在徽州温润的意境里。秀逸的杨柳裁剪着两岸风景,一边是泛黄的昨日,一边是明媚的今天。此刻的徽州,就像一方沉默的古砚,被时光研磨,又在水中慢慢洇开,生动了整个江南。

  这是徽州古老的牌坊,似一幅逶迤铺展的水墨画,它以人生的高度,俯仰世间纷繁的万象。湛蓝的天空下,照见了它们曾经有过的显赫辉煌;斑驳的背影里,诉说着它们千百年来的风雨沧桑。看那十里荷香,长风碧浪,曾经被抛掷的光阴,又怎能将它彻底遗忘?有一种平和叫故乡,它唤醒了迷失的众相;有一种岁月叫苍茫,它停留在历史的远方。

  ——《题图·徽州牌坊》

  时光追逐着匆匆求索的脚步,顺着古徽州的山水画廊,剥开潜藏在年轮深处的秘语。一座座气势恢弘的牌坊矗立在碧水蓝天中,静默在苍烟夕照下。这些古朴的前朝遗迹,如同出土的青铜、陶器,凝聚着斑驳的色调,也漫溢着历史的陈香。有的巍然绝秀,兀自独立在白云之下;有的逶迤成群,肆意铺展在山野之间。徽州牌坊始建于不同朝代,那些精致绝伦的雕刻和古韵天然的图纹昭示着它们曾经的气派与辉煌。牌坊象征着忠、孝、节、义的人文内涵,记述了停留的过往,也收藏着经年的故事。闪烁的阳光镀亮荒远的历史,濯洗锈蚀的文明,一座座浸透着威严、折射着显赫、隐喻着情感的牌坊,向世人诉说着千百年的风雨沧桑。如今只能在遗留的映像中寻找当年忠臣孝子与烈女节妇的沉浮背影,在迷离的记忆里翻阅着他们的动人故事。挽着岁月的高度,将思绪抛掷到云端,借光阴为笔、采风景为墨,古旧的牌坊记载着一部隽永绵长、深远博大的徽州历史。

  目光穿透斜逸在风中的垂柳,跳跃的思绪在瞬间凝固。那些沉睡在夕阳下的古民宅,带着朦胧的醉态,好似浓郁的水墨,缭绕在风烟中化也化不开。黑、白两色是徽州民宅质朴的灵魂,那一片古民宅群落不施粉黛,黑得坚决,白得透彻。以朴素的大美,平和的姿态,掩映自然风采,融入生活百态,静静地搁置在清雅如画的秀水灵山中。明、清两朝,江南商品经济繁荣昌盛,许多徽商富甲一方。他们衣锦还乡,兴建宅院,将徽州的民间文化与特色细致地揽入庭院。一道道马头墙有着难以逾越的使命,它们眺望远方的苍茫,固执地坚守已经老去的家园。推开厚重的木门,步入厅堂,弥漫在堂前的古旧气息将外来者的心慢慢沉静。一幅幅砖雕、石雕、木雕浅绘着花鸟虫鱼、人物故事,将不同朝代的文化历史做一次风云聚会。让你惊奇小小的宅院竟然容纳乾坤万象,涵盖古老民族深邃的全部。转身离开的时候,一只落满尘埃的老式花瓶,向你开启另一段似有却无的回忆。

  一口长满绿苔的古井,被年轮打磨得平滑如镜,可以照见那温润如水的光阴。曾经背井离乡的徽州人,多年以后,走过漫漫长亭,听过风声雨声,依旧眷念故乡的月明。都说人生似浮萍,看惯了流淌的风景,心境如清泉水一般从容淡定。待到岁月老去,人事无凭,谁还会忆起一滴水的恩情?

  ——《徽州古井》

  总是有些湿润的情怀在心间萦之不去,如同那无法干涸的泉水,在生命的过程里悄然无息。徽州人聚井而居,只要有水井的地方就有炊烟人家,有喧嚣世态。那汩汩的清泉,流溢着澄澈的乡情与甘甜的生活,一点一滴地渗进徽州人的血脉中。一口口古井在光阴底下缅怀着凿井者造福百姓的功德,以朴素的方式诠释一个民族生养大义的内涵。井边的苍苔也是人生的苍苔,积淀得愈深厚愈见其风霜。至今在一些古井旁还保存着当年凿井与用水的相关文字,石刻的内容在岁月风尘中已变得模糊,然而,透过时光斑驳的旧迹,却依然听得到过往市井沸腾的声音,那些朴实的话语在井边徘徊萦绕,伴随着每一个晨昏日落。千百年来,许多回归故里的徽商饮一盏血浓于水的生命之酿,感念水的恩情,水的真义。他们曾经抛掷过一大截故乡的光阴,要在古井的水里捡回。

  拂过阳光溅落的尘埃,将思想作一次更加澄澈的沉淀。徽州的祠堂是宗族的圣殿,维系着徽州人难舍的乡情与庄严的乡规。那一座神圣的建筑,封藏了徽州人的家族历史,留存了先人的圣贤语录。它也许已经苍老无声,可是过往每一个春祠秋尝的片段都值得后人百世效仿。仰望祠堂峭拔坚挺的檐角,有一种直冲云霄的高旷力量,用沉默的方式丈量着徽州宗族文化的悠久与厚重。踏过那高高的木门槛,与迎面而来的威武门神碰撞,令人肃然起敬。那被年轮风蚀的门环,冥冥中仿佛扣住了谁的因果。立于静穆的厅堂,看着今人与先人目光相视,听着他们用心灵对话。那一刻,你会明白,古人与今人并没有距离,无论时光走过多么远,都会留下印记,而徽州人就是循着这些印记保存着如今的民俗民风。他们用贴彩纸、扎灯具、叠罗汉、舞龙灯等朴实的方式来祭祀祖先,怀着一份对圣贤的尊崇,对家族的热爱。就这样送走了远古的夕阳,迎来了今朝的月色。

  是这般老到让人揪心的戏台,到底落满了多少岁月的尘埃?也曾红颜淡妆,略施粉黛,也曾天香国色,浓墨重彩。到如今,韶光不在,只留存这样沧桑入骨的姿态。究竟是相思成灾,还是梦里情怀,那么多悄然转身的离开,你为何还要如此执著地等待?曾经戏里的主角早已退出历史舞台,每一天都有过客的脚步在你楼下徘徊,每一个声音都在问,是否有那么一场戏叫《归来》?

  ——《沧桑戏台》

  行走在狭窄的青石板路上,檐角流泻下来的阳光,擦亮了朦胧的记忆一座戏台搁歇在缥缈的青烟下,寂寞地向路人诉说着它曾经华丽的故事。这是徽州的戏台,生长在民间,流传在民间,也璀璨在民间。

  徽州人的戏台是为了举办庙会时酬神、祭祀以及一些特殊的节日与风俗而设的。戏台的建筑多半简朴,木质的台楼,木质的台板,亦有一些简单的彩绘,寄寓着徽州文化的素淡与从容。锣鼓与二胡拉开了优雅传情的序幕,台上轻歌曼舞,台下人海沸腾。那些艺人在出将入相的戏台上粉墨登场,演绎着别人的悲欢离合。而台下的看客凝神聚会,品尝着别人的喜怒哀乐。谁也不是主角,只是为了一场戏曲的陪衬,做着伤感与愉悦的抒怀。谁又都是主角,在人生缤纷的戏台上,舞出生活百味、冷暖世情。质朴而圆润的徽剧带着泥土与流水的芬芳,以它独特的民间艺术与民俗风情,唱遍了江南的山水楼台,也唱遍了徽州的街闾巷陌。人生的许多过程就是在一场戏中开始,又在另一场戏中落幕的。

  在悄然流逝的光阴里,不知是谁打翻了砚台的古墨,泼染了整个徽州大地,令锦绣山河浸润在潮湿的水墨中。沿着河流追溯古徽州苍郁的历史以及那些铺卷而来的徽州民风,在旷达的人生中获得一种坚实与淡定的快乐。


06. 乌镇年华

  仿佛有一段湿润的青春,遗忘在江南的乌镇。还有一些云水过往,需要温柔地想起。就这样想起,想起在杏花烟雨的江南,想起在春风墨绿的水乡。多年以前,有过一场悠缓的等待,多年以后,还在淡淡地追寻。只是一个无意的转身,那位撑着油纸伞结着丁香心事的姑娘,走在轻灵的小巷,走在多梦的桥头,走进一段似水年华的故事里,不知还能不能出来。

  乘一叶小舟顺水流去,只是悠缓地寻觅,便有了这样明媚的交集。在薄雾弥漫的时光中等待一场杏花烟雨,还来不及装进水乡的梦里,青春的故事就这样无声无息。这样一次清澈别离,留下的是烟花的痕迹,带走的是一生的记忆。

  ——《水乡梦里》

  乌镇一天的生活是从吱吱呀呀的摇橹声中开始的,一根长长的竹篙撩拨着静止的时光,清莹的河水打湿了那些易感的情怀。还有泊在岸边的船只,默默地守护着小镇里一些沉睡未醒的梦。它们凝视着那些古老房檐的黑白倒影,品味着沉落在水中的千年沧桑。河水无语,它和乌镇一起静静地送走春秋,又匆匆地迎来冬夏,从花开到花落,从缘起到缘灭。许多年后,一切都如同从前,只是所有流淌过的往事要注定成为回忆。那些被河水浸润过的人生,带着江南的娉婷,带着水乡的风韵,在迷离的岁月里做一次千帆过尽的怀想。乌镇依旧,小河依旧,待到春风入梦,明月入怀,谁还会在远方彷徨?

  穿行在素淡又含蓄的风景里,在诗意中感受时间的恍惚,而温暖的阳光印证了生命的真实。逢源双桥在现实与梦境中无言地停留,带着现代的气息,又含有传统的韵致,使乌镇处繁华却不轻浮,落红尘而不世故。古桥是有记忆的,它记得曾经有着怎样清澈的相逢,又有着怎样美丽的错过。它收存了许多年轻的惆怅,也珍藏过许多青春的梦想。它静静地搁置在流水之上,等待着有缘人乘风而来,再抖落一地的故事。这里留下了文和英的脚印,留下了千万个路人的脚印,他们手牵着手站在桥头,凭栏静赏小镇之景,只觉过往的年华虚度,停留只是一瞬,回首却是一生。

  这是一个被岁月风蚀的老人,平和地看着每一个来过与离去的过客。他们折几束阳光装进人生的行囊,裁几缕烟雨写入往事的诗笺,他们平静地来过,又平静地走了,记住了这个叫乌镇的江南巷陌,记住这儿曾经有过一段似水年华。

  ——《乌镇巷陌》

  有古旧的气息从枯朽的门板上、从斑驳的墙粉中、从青石的缝隙里透出来,牵引着无数路人纯粹的向往。仿佛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跌进某段熟悉的情景里,又让你久久不能出来。带着闲散的心情走来,无关历史厚重,不问沧桑墨迹,只是追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怀。无论是苍老的酒坊还是明亮的染坊,都可以激发你无限地想象。在薄薄的阳光下,温一壶杏花酒,享受一段诗酒年华的闲逸。看那些晾晒在高高竹竿上的蓝印花布在风中轻舞飞扬,隽永的春天在时光中弥漫,而青春仿佛从来不曾离开。沉陷在这些陈年的古物与怀旧的情感中,再也没有什么世俗的力量可以将你侵扰,因为乌镇趁你迷蒙的时候,已悄然潜入你的心底,从此情思深种,刻骨铭心。

  悠长的小巷在烟雾中如泣如诉,那身着蓝印花布的女孩可是茅盾笔下的林家女儿,她从潮湿的书扉中款款走来,从老旧的林家铺子走来,走进茅盾故居,走进深深庭院。厅堂里茅盾先生握笔沉思,那凝视远方的目光有一种吐纳河山的清醒与旷达。他在文字中生动,在乌镇里停留,在风起云涌的年代里栽种进步的思想,燃烧精神的火焰。恍然间有梅花的幽香自庭院飘来,迷离中往事依稀重现,今天宛若昨天。许多的现实比梦想更为遥远,就像许多的喧嚣比宁静更为孤独。站在光阴底下,看梅花开在寂寞的枝头,那冰洁的芳瓣,却比任何一种花朵更高旷出世,更冷傲清绝。

  午后的阳光有一种慵懒困意的美丽,惺忪着梦呓的双眼,就这样醺然在古旧的茶馆。煮一壶杭白菊,将心事熬成经久淡雅的芬芳。倚着窗台,听那繁弦幽管,叮叮咚咚拨响了江南灵动的曲调。江南的评弹在乌镇这个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水乡璀璨登场,吴侬软语,妙趣横生,那些熟知的故事在艺人委婉的传唱声中更加耐人寻味。丝竹之声激越时如万马奔腾,坦荡时若明月清风;飘逸时如玉泉流泻,沉静时若秋水长天。此刻,就在这古朴的乌镇,在这怀旧的茶馆,品一壶清茶,听一曲评弹,将流光抛散,做一个晏然自处的闲人。都说人淡如菊,而世事也淡如菊吗?当这些生动的记忆在弹指的人生中消散时,谁还会记得过往里的一小段温润时光呢?

  如果是一出戏的开幕,那么等待也会成为优雅的美丽;如果是一出戏的散场,那么离别也会成为经久的回忆。只是一段人生的萍聚,不需要刻骨去珍惜。来的时候,你还是你,当所有的路人都转身离去,那走进戏中的你,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出自己编织的梦?

  ——《一出戏》

  烟雾中长长的小巷,被怀旧的时光浸染;木门里寂寂的故事,被泛黄的岁月尘封。许多的人从身边擦肩而过,彼此间,今生今世也不会记得有过这样美丽的相逢。曾经相逢在江南的古镇,曾经有过脚印的叠合,甚至有过目光的交集。待到年华老去,回忆从前轻描淡写的过往,谁也不曾知道谁,因为彼此都是过客,是江南的过客,是乌镇的过客。这样的相遇就像是一场皮影戏,在华丽与虚幻中开始与结束。坐在寂寞的廊道里,等待着一场皮影戏开幕,又在柔和的灯光下,看一段皮影戏里绝美的故事。

  女子: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轻轻抖动,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坠入悠悠碧水,搅乱了芳心柔情荡漾。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信。

  男子:离家去国,整整三年,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都市里充满了神奇的历险,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现在终于衣锦还乡,又遇上这故里的春天,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什么都没有改变,也不知新婚一夜就离别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来的是谁家的女子,生得是春光满面,美丽非凡。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

  女子:这位将军,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大道直上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马儿溅了我满身泥点,怎么反道怪罪起是我的错误呢?

  男子: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胯下的这匹马儿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

  一段令人心旌摇曳的对话,让乌镇的阳光也随之闪烁着脉脉温情。在姹紫嫣红的春光里邂逅如花美眷,又喟叹什么似水流年。那挽着竹篮的姑娘是林家铺子里的林家女儿,还是似水年华里的默默,抑或是乌镇里的哪个农家女子?她们携着单纯的快乐,捧着绿色的芬芳,在古道的柳浪下行走。她们是乌镇的风景,等待着入梦的人,而乌镇又是过客的风景,装饰着别人的梦。在诗意散淡的日子里,彼此留下无名的因果,只是记得曾经回眸的相逢,还有转身的别离。

  黄昏的乌镇,就像一位平淡的老人,收藏一切可以收藏的故事,又遗忘一切想要遗忘的人。行走在红尘陌上,时光梦里,回首人生历程中的云烟旧事,青梅过往,一切有如古玉般的温润与清灵。而乌镇也是一块浸染了春花秋月的老玉,供来来往往的人用心灵去珍惜。带着清澈的梦醒来,带着未醒的梦离开。只是寻常的日子,只是平淡的记忆,在闪闪摇摇的光阴里流去。若干年后,再以落花的方式怀念江南几许明媚春光,追忆乌镇一段似水年华。


07. 风情丽江

  我不知道,千百次在梦里相遇的丽江,如今清晰地见着她的容颜,算是一种初来还是一种重逢。淡雅的山水,浓郁的风俗,还有以前不曾见过的美丽,在生命里逐渐鲜活。行走在小桥与流水装帧的街巷,你会觉得,丽江的尘埃都是风情的。无论你怀着怎样平庸的心境,亦会被空气中弥漫的风情感染,千年民俗酝酿出的芬芳可以将你漂洗得风情万种。在我背上行囊,独自放逐在丽江的时候,就知道,一路上会有那么多的风情,与我偎依。

  有人说丽江的时光是柔软的,她可以让生硬的世俗走向婉转轻盈。有人说丽江的故事是风情的,她可以让平淡的生活过得明媚鲜妍;甚至有人说丽江的山水可以疗伤,她能够熨平过往斑驳的痕迹,让你的心清澈透明丽江的确是天然独特的,她处在遥远的云贵高原,以茶马古道的沧桑为底蕴,又以玉龙雪山的皎洁为背景,朴实却有韵味,风情而不妖娆。岁月之于这里,只不过是一种如同流水的过程,丝毫不会改变她的模样。千百年前遗落在这里的美丽,千百年后还能找到。徜徉在丽江自然天成的风景间,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都会让你跌进遥远的记忆里,在经年的往事和怀旧的情感中沉浸。这就是丽江,以神奇的风采和别样的韵味烙刻在每个人的心中,让丢失昨天的人找到今天,又让拥有今天的人向往明天。

  这是纳西今生的风景,记载着丽江前世的秘密。在这里,小桥是流水的过去,流水又成了小桥的追忆。在这里,时光从瓦檐下悄然流去,相遇又成了擦肩而过的别离。多年以后,无须将往事寻觅,只凭着这份古旧的气息,就可以淡淡地回味,昨天的你。

  ——《小桥流水》

  古城像一个不曾被开启的故事,用同一种色调与风格静静地封存在丽江。层层叠叠的青瓦上积淀着不同朝代的尘土,凝重里带着纯粹,纯粹中又含有原始。这里不曾被莫名的心事闯入,亦不曾被无理的情感纠缠,只是在简朴的风景里保持一份天然的率性、固执的洒脱。对于丽江,我同所有的人一样,带着陌生的熟悉走进,去寻找浮华岁月里的沉静安然,去追求纷繁俗世的阳春白雪。在丽江朴实闲逸的日子里,连怅惘都是明净的,你可以穿过时光的苍茫找回真实的自己。这里会让你忘记那些疲倦的过往,也不再担忧日子会悄然地溜走,因为丽江是平静永恒的,纵然再过十年,你依然可以拥有她的纯粹与风华。

  风景只为懂得的人而生,可四方街的风景却为每一个平凡的过客而生无论你是否真的懂得,抑或是一无所知,都不重要,它会以同样的风情侵入你的眼睛,给你日光的温暖。五彩石铺就的石板路尽管被岁月磨去了光泽,但是无论晴天还是雨季,带给路人的都是一种生命的淡定与清凉。沿街的小商品铺子,摆放着纳西民族的各种风物,无论是木刻还是扎染,驼铃或是银饰,都会给你带来别样的惊喜。每一件物品都牵扯着某种难言的情结,纵然你要渐行渐远,却也有过温柔的相逢,相逢在彩云之南,相逢在古城丽江。且裁一片纳西风景存入年轻的记忆,或摘几朵丽江的云彩装进过客的行囊,多年以后,你会反复地想起这儿有过人生最美的瞬间。这个瞬间会将你锁在时光的镜中,看得到时光之外的一切,却再也走不出来了。

  是谁给小巷的人生镀上了日落的色彩?这被岁月擦亮的石板路又收存了多少过客的徘徊?当丽江的时光将你扫入尘埃,又还有哪一扇木门会将你等待?倘若今朝的相逢是为了明日的离开,不知道,那走进巷中的人,还能不能走出来?

  ——《小巷人生》

  穿行在迷离交错的石巷,你不必猜测哪条路径会有更绝美的风景,因为任何一处都收藏着丽江遗韵。只要轻轻走进,便会碰触一段惊心。而纳西古乐就是落入人间的仙乐,它落在古城的梦里,拨动了路人最易感的那根心弦。纳西文化以它古朴的风韵镶嵌在丽江的瓦檐,丽江的窗户,丽江的每一处巷陌与桥头。那些素朴纯然、风韵独特的壁画和东巴文字,装点着纳西人或豪放、或婉约、或中庸的天然性情,也铺展着纳西民族丰富多彩、仪态万千的文化艺术。那些看似简约寻常实则繁复含蓄的象形文字,会令你对纳西风情滋生无限的遐想。每一个字符都需要心灵的沉淀,再随着它们袅娜娉婷的姿态一起蹁跹起舞,回归到曾经古老的时光,召唤历史深处浓郁的情结。每一种意象都诠释着不同的生命真意,倘若你无法深刻理解,就把它们当成是丽江的风景,而你就是那位远方来看风景的人。转身间的离开,你留下几许难舍的情愫,带走一段无言的记忆。

  梦似驼铃惊明月,心如红叶染青山。在那条向晚的古巷,隐约听得到叮咚的马铃声,远远近近地传来,惊醒了我对茶马古道千丝万缕的向往。那是一条凝聚了茶马文明的古道,成群的马帮奔波在雪域高原,用刚毅果敢的精神探寻一条生存之路与人生之路。他们曾经无数次在丽江这座古城驻足,带来遥远的尘埃,又留下征程的烙印。站在古巷的路口,望着远方恍惚的青烟,那光洁的石板不知被多少脚印打磨得这般温润。这就像是一条轮回巷,穿过去,可以找到前世,而走出来,又可以寻回今生。丽江的前世今生被许多人不知疲倦地追寻着,他们带着各自悲欢的故事来到这里,安然地抛掷过往,只存下这一段沉静的光阴。无论将来是停留还是远离,都已经不重要,只为这曾经的拥有。

  这是风情的丽江,这样的风情,让你没来得及滋生梦境的想象,就已经流露出过客的忧伤。那被月光晾晒的瓦当,写满古老的惆怅,被故事开启的木窗,诉说追忆的迷惘。这里的光阴很清凉,只是低眉的瞬间,年华已经老去来时的模样。

  ——《风情丽江》

  岁月的苍苔依旧墨绿如初,今晚的丽江可还有梦?那婉转轻快的葫芦丝重复地吹奏着一曲月光下的凤尾竹,连同夜色里柔和的灯光,一起纠缠你的思绪,迷醉你的意念,蛊惑你的情感。纵然还有难以搁下的心事,看着一湾清泠的溪水你便安静下来了。一盏盏荷花灯在水中漂浮着精致的年华,星星点点地诉说着当年的一段古城旧事。古旧的小桥,古旧的流水古旧的茶坊,连酒吧都是古旧的,这么多的古旧串起了一道夜晚的风景,在不同的人心中编织相同的梦。就是这些看似朴素老旧的时光剪影,却带给寻梦者曼妙无尽的风情。我不知道前生是否来过,为何这一切会如此熟悉,熟悉得像遇见一位久违的故人,无需言说便已懂得。懂得她昨天的故事,懂得她今日的容颜,亦懂得她明天的回忆。

  一定还有什么风景是我不曾抵达,不然,怎么还有那么多留人的目光令我心痛,那么多会心的微笑令我感动。在丽江,我不是那个初来的人,也不是那最后的一个。多年以前,有许多的人跋山涉水地将她寻找;多年以后,有更多的人一往情深地将她珍藏。我想过用人生作注,从此相忘江湖,老在丽江。可红尘百媚千红,终究无法舍弃,就这样选择离去,在阳光洒落的尘埃中离去。依稀记得,丽江是拿一杯山茶花的清露为我淡淡送离。可是,待到年华老去,我又该拿什么来回忆昨天的你。那片纳西风景,那朵丽江白云,抑或是其他,抑或什么也不是。


End


作者:﹝白落梅﹞。

今生,我愿意做一剪轻逸的梅花,在风雪中傲然地绽放,带着今生的夙愿,带着隔世的梅香,静守住心灵的宁静。若是偶然遇见,就让遇见成为开始,只是别问我结局。我相信,远去的还会走近,等待的不再漫长。愿与君一同踏雪寻梅、高山放松、梦呓太湖……愿同你一起带着雅兴,游走在盛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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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一座城市,或许只需要一个瞬间;解读一段音乐,需要多久的光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上海滩,于这风情大气的都市里,我们都在寻找一种与音乐文化相关的情结。因为在这深不可测的江湖里,我们都是离岸的船,需要一首渡河的歌,需要一份心灵的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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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举世瞩目的皇城,曾经那么霸气地傲视天下,叱咤风云。如今只是一座虚空的城池,寂寞得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守着这座皇城,会发觉,被掏空的只不过是一些时光错落的碎片,丰盈的却是如水的记忆。一切成败都有定数,帝王有帝王的宿命,皇城有皇城的因果。历史就像是一部无字的经书,摆放在岁月辽阔的桌案,需要用一颗禅心来解读。我们在注定的轮回里,看客来客往,缘起缘灭。看锣鼓喧天的舞台,如何演绎一段从容老去的京华遗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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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以为,成都这个被称作“天府之城”的都市与我有着遥远的距离。当我走近,才知道,其实不过隔了一程青翠的山水。这里也叫蓉城,它不是美人如花隔在缥缈的云端,也不是皎洁明月落入澄澈的水中。而是一片柔软的烟火,飘散在风情的街巷,流淌在古韵的琴台,弥漫在筑梦的廊桥。成都的时光不会迎风乱舞,它静静地栖在枝叶上,泡在茶盏中。我是那个素朴的女子,闲云碎步地走在成都,与它共度一段芳菲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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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梦里都有一座水乡,这水乡在江南。也许江南水乡与你相牵的,只是一朵浪花,一片记忆,一株花木。可你的到来,都是因为前世的那段不了情。忘不了那一艘乌篷小船,忘不了水乡那一场老去的社戏,忘不了宋朝那满城春色的昨天。这是一个让你一旦走进便无法割舍,让你从过客转换为归人的地方。说好了采撷一束水乡的时光,在一间老旧的茶馆,静静地等待,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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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一支长篙,独上兰舟,摆渡到遥远的雪域高原,去寻找圣洁的湖泊。一面澄澈的湖水是镜子,照见世间纷纭的万象,照彻内心真实的自己。那封存在画卷里的云间部落,是否依旧是人间最后一方净土?那位远嫁他乡的大唐公主,转过云水千年,你还好吗?那位来到圣湖取水的老尼,回转的眼眸究竟隐含了怎样的禅机?那一束浸润在湖水里招摇的水草,每一天与过客说别离,是否问过他们真的想要离开吗?如果相逢总在山水外,莫如在人生的渡口安然等待。看一面湖水,如何将你我的缘分重新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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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最深的红尘里走出来,跋涉万水千山,只为赶赴一场禅佛的约定。只为在春光的此岸,丈量彼岸莲开的风景。万里青山,睡卧如佛,岩石守信诺,草木有灵性,鸟兽懂慈悲,世间万物,皆有不可言说的佛性。禅林深处的古刹楼台,是为了给天涯流云、人间萍客一个宁静的归宿。在这里,可以看到手持禅杖的高僧,在云中悠然往来;可以看到背着行囊的香客,在古道信步游走。昨天的沧海,是今日的桑田;此刻的离散,是明天的相逢。悲悯的佛,教我们要学会放下,懂得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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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们都是信前因的人,所以处身于繁华中,仍忘不了寻觅那些老旧的光阴。烟云事散,流年暗中偷换,方才还风尘滚滚,此刻已找不到丝毫痕迹。岁月不知更换了多少次容颜,只有古镇一如既往地守着曾经的誓约,不敢轻易改变当初模样。青湿的墙院、悠长的巷陌、古旧的木楼、筑梦的廊桥、斑驳的戏台,虽然落满了往事的尘埃,却依旧还是梦里情怀。推开韶光虚掩的重门,那些封存在古镇的人情旧物,是那么地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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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静好 现世安稳》是畅销书作家白落梅的散文集。主要内容是作者旅游途中的随笔心得,作者以禅意写红尘,以妙语道人生,将旅途的所见所思所感以唯美的文字记录在册,使得旅游不只是简单的游玩放松,更具有涤荡心灵的功效。书稿内容诗意唯美,品格高雅,是当代不可多得的散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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