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第034回 蔡夫人隔屏听密语 刘皇叔跃马过檀溪

  却说曹操于金光处,掘出一铜雀,间荀攸曰:「此何兆也?」攸曰:「昔舜母梦玉雀入怀而生舜。今得铜雀,亦吉祥之兆也。 」操大喜,遂命作高台以庆之。乃即日破土断木,烧瓦磨砖,筑铜雀台于漳河之上。约计一年而工毕。少子曹植进曰:「若建层台,必立三座:中间高者,名为铜雀;左边一座,名为玉龙;右边一座,名为金凤。更作两条飞桥,横空而上,乃为壮观。」操曰:「吾儿所言甚善。他日台成,足可娱吾老矣!」原来曹操有五子,惟植性敏慧,善文章,曹操平日最爱之。于是留曹植与曹丕在邺郡造台,使张燕守北寨。操将所得袁绍之兵,共五六十万,班师回许都,大封功臣;又表赠郭嘉为贞侯,养其子奕于府中。复聚众谋士商议,欲南征刘表。荀彧曰:「大军方北征而回,未可复动。且待半年,养精蓄锐,刘表、孙权,可一鼓而下也。」操从之,遂分兵屯田,以候调用。

  却说玄德自到荆州,刘表待之甚厚。一日,正相聚饮酒,忽报降将张武、陈孙在江夏掳掠人民,共谋造反。表惊曰:「二贼又反,为祸不小。」玄德曰:「不须兄长忧虑,备请往讨之。」表大喜,即点三万军,与玄德前去。玄德领命即行,不一日,来到江夏。张武、陈孙引兵来迎。玄德与关、张、赵云出马在门旗下,望见张武所骑之马,极其雄骏。玄德曰:「此必千里马也。」言未毕,赵云挺枪而出,径冲彼阵。张武纵马来迎,不三合,被赵云一枪刺落马下,随手扯住辔头,牵马回阵。陈孙见了,随赶来夺。张飞大喝一声,挺矛直出,将陈孙刺死。众皆溃散。玄德招安余党,平复江夏诸县,班师而回。表出郭迎接入城,设宴庆功。酒至半酣,表曰:「吾弟如此雄才,荆州有倚赖也。但忧南越不时来寇;张鲁、孙权皆足为虑。」玄德曰:「弟有三将,足可委用:使张飞巡南越之境;云长拒固子城,以镇张鲁;赵云拒三江,以当孙权;何足虑哉?」表喜,欲从其言。蔡瑁告其姊蔡夫人曰:「刘备遣三将居外,而自居荆州,久必为患。」蔡夫人乃夜对刘表曰:「我闻荆州人多与刘备往来,不可不防之。今容其居住城中,无益,不若遣使他往。」表曰:「玄德仁人也。」蔡氏曰:「只恐他人不似汝心。」表沉吟不答。

  次日出城,见玄德所乘之马极骏,问之,知是张武之马,表称赞不已。玄德遂将此马送与刘表。表大喜,骑回城中。蒯越见而问之。表曰:「此玄德所送也。」越曰:「昔先兄蒯良,最善相马;越亦颇晓。此马眼下有泪槽,额边生白点,名为的卢,骑则妨主。张武为此马而亡。主公不可乘之。」表听其言。次日请玄德饮宴,因言曰:「昨承惠良马,深感厚意。但贤弟不时征进,可以用之。敬当送还。」玄德起谢。表又曰:「贤弟久居此间,恐废武事。襄阳属邑新野县,颇有钱粮。弟可引本部军马于本县屯扎,何如?」玄德领诺。次日,谢别刘表,引本部军马径往新野。方出城门,只见一人在马前长揖曰:「公所骑马,不可乘也。」玄德视之,乃荆州幕宾伊籍,字机伯,山阳人也。玄德忙下马问之。籍曰:「昨闻蒯异度对刘荆州云:『此马名的卢,乘则妨主。』因此还公。公岂可复乘之?」玄德曰:「深感先生见爱。但凡人死生有命,岂马所能妨哉!」籍服其高见,自此常与玄德往来。

  玄德自到新野,军民皆喜,政治一新。建安十二年春,甘夫人生刘禅。是夜有白鹤一只,飞来县衙屋上,高鸣四十余声,望西飞去。临分娩时,异香满室。甘夫人尝夜梦仰吞北斗,因而怀孕,故乳名阿斗。此时曹操正统兵北征。玄德乃往荆州,说刘表曰:「今曹操悉兵北征,许昌空虚,若以荆、襄之众,乘间袭之,大事可就也。」表曰:「吾坐据九郡足矣,岂可别图?」玄德默然。表邀入后堂饮酒。酒至半酣,表忽然长叹。玄德曰:「兄长何故长叹?」表曰:「吾有心事,未易明言。」玄德再欲问时,蔡夫人出立屏后。刘表乃垂头不语。须臾席散,玄德自归新野。

  至是年冬,闻曹操自柳城回,玄德甚叹表之不用其言。忽一日,刘表遣使至,请玄德赴荆州相会。玄德随使而往。刘表接着,叙礼毕,请入后堂饮宴;因谓玄德曰:「近闻曹操提兵回许都,势日强盛,必有吞并荆、襄之心。昔日悔不听贤弟之言,失此好机会。」玄德曰:「今天下分裂,干戈日起,机会岂有尽乎?若能应之于后;未足为恨也。」表曰:「吾弟之言甚当。」相与对饮。酒酣,表忽潸然下泪。玄德问其故。表曰:「吾有心事,前者欲诉与贤弟,未得其便。」玄德曰:「兄长有何难决之事?倘有用弟之处,弟虽死不辞。」表曰:「前妻陈氏所生长子琦,为人虽贤,而柔懦不足立事;后妻蔡氏所生少子琮,颇聪明。吾欲废长立幼,恐碍于礼法;欲立长子,争奈蔡氏族中,皆掌军务,后必生乱;因此委决不下。」玄德曰:「自古废长立幼,取乱之道。若忧蔡氏权重,可徐徐削之,不可溺爱而立少子也。」表默然。

  原来蔡夫人素疑玄德,凡遇玄德与表叙论,必来窃听;是时正在屏风后,闻玄德此言,心什恨之。玄德自知语失,遂起身如厕。因见己身髀肉复生,亦不觉潸然流泪。少顷复入席。表见玄德有泪容,怪问之。玄德长叹曰:「备往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散;分久不骑,髀里肉生。日月磋跎,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表曰:「吾闻贤弟在许昌,与曹操青梅煮酒,共论英雄;贤弟尽举当世名士,操皆不许,而独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以曹操之权力,犹不敢居吾弟之先,何虑功业不建乎?」玄德乘着酒兴,失口答曰:「备若有基本,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虑也。」表闻言默然。玄德自知语失,托醉而起,归馆舍安歇。后人有诗赞玄德曰:

  曹公屈指从头数:天下英雄独使君。髀肉复生犹感叹,争教寰宇不三分?

  却说刘表闻玄德语,口虽不言,心怀不足,别了玄德,退入内宅。蔡夫人曰:「适间我于屏后听得刘备之言,甚轻觑人,足见其有吞并荆州之意。今若不除,必为后患。」不答,但摇头而已。蔡氏乃密召蔡瑁入,商议能事。瑁曰:「请先就馆舍杀之,然后告知主公。」蔡氏然其言。瑁出,便连夜点军。

  却说玄德在馆舍中秉烛而坐,三更以后,方欲就寝。忽一人叩门而入,视之乃伊籍也。原来伊籍探知蔡瑁欲害玄德,特夤夜来报。当下伊籍将蔡瑁之谋,报知玄德,催促玄德速速起身。玄德曰:「未辞景升,如何便去?」籍曰:「公若辞,必遭蔡瑁之害矣。」玄德乃谢别伊籍,急唤从者,一齐上马,不待天明,星夜奔回新野。比及蔡瑁领军到馆舍时,玄德已去远矣。瑁悔恨无及,乃写诗一首于壁间,径入见表曰:「刘备有反叛之意,题反诗于壁上,不辞而去矣。」表不信,亲诣馆舍观之,果有诗四句。诗曰:

  数年徒守困,空对旧山川。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

  刘表见诗大怒,拔剑言曰:「誓杀此无义之徒!」行数步,猛省曰:「吾与玄德相处许多时,不曾见他作诗。此必外人离间之计也。」遂回步入馆舍,用剑尖削去此诗,弃剑上马。蔡瑁请曰:「军士已点齐,可就往新野擒刘备。」表曰:「未可造次,容徐图之。」蔡瑁见表持疑不决,乃暗与蔡夫人商议,即日大会众官于襄阳,就彼处谋之。次日,瑁禀表曰:「近年丰熟,合聚众官于襄阳,以示抚慰之意。请主公一行。」表曰:「吾近日气疾作,实不能行。可令二子为主待客。」瑁曰:「公子年幼,恐失于礼节。」表曰:「可往新野请玄德待客。」瑁暗喜正中其计,便差人请玄德赴襄阳。

  却说玄德奔回新野,自知失言取祸,未对众人言之。忽使者至,请赴襄阳。孙乾曰:「昨见主公匆匆而回,意什不乐。愚意度之,在荆州必有事故。今忽请赴会,不可轻往。」玄德方将前项事诉与诸人。云长曰:「兄自疑心语失。刘荆州并无嗔责之意。外人之言,未可轻信。襄阳离此不远,若不去,则荆州反生疑矣。」玄德曰: 「云长之言是也。」张飞曰:「筵无好筵,会无好会,不如休去。」赵云曰:「某将马步军三百人同往,可保主公无事。」玄德曰:「如此甚好。」

  遂与赵云即日赴襄阳。蔡瑁出郭迎接,意什谦谨。随后刘琦、刘琮二子,引一班文武官僚出迎。玄德见二公子俱在,并不疑忌。是日请玄德于馆舍暂歇。赵云引三百军围绕保护。云披甲挂剑,行坐不离左右。刘琦告玄德曰:「父亲气疾作。不能行动,特请叔父待客,抚劝各处守收之官。」玄德曰:「吾本不敢当此,既有兄命,不敢不从。」次日,人报九郡四十二州官员,俱已到齐。蔡瑁预请蒯越计议曰:「刘备世之枭雄,久留于此,后必为害;可就今日除之。」越曰:「恐失士民之望。」瑁曰:「吾已密领刘荆州言语在此。」越曰:「既如此,可预作准备。」瑁曰:「东门岘山大路,已使吾弟蔡和引军守把﹔南门外已使蔡中守把;北门外已使蔡勋守把;止有西门不必守把,前有檀溪阻隔,虽有数万之众,不易过也。」越曰:「吾见赵云行坐不离玄德,恐难下手。」瑁曰:「吾伏五百军在城内准备。」越曰:「可使文聘、王威二人另设一席于外厅,以待武将。先请住赵云,然后可行事。」瑁从其言。当日杀牛宰马,大张筵席。玄德乘的卢马至州衙,命牵入后园擐系。众官皆至堂中。玄德主席,二公子两边分坐,其余各依次而坐。赵云带剑立于玄德之侧。文聘、王威入请赵云赴席。云推辞不去。玄德令云就席,云勉强应命而出。蔡瑁在外收拾得铁桶相似,将玄德带来三百军,都遣归馆舍,只待半酣,号起下手。酒至三巡,伊籍起把盏,至玄德前,以目视玄德,低声谓曰:「请更衣。」玄德会意,即起如厕,伊籍把盏毕,疾入后园,接着玄德,附耳报曰:「蔡瑁设计害君,城外东、南、北三处,皆有军马守把。惟西门可走,公宜速逃。」玄德大惊,急解的卢马,开后园门牵出,飞身上马,不顾从者,匹马望西门而走。门吏问之,玄德不答,加鞭而出。门吏当之不住,飞报蔡瑁。瑁即上马,引五百军随后追赶。

  却说玄德撞出西门,行无数里,前有一大溪,拦住去路,那檀溪阔数丈,水通湘江,其波甚紧。玄德到溪边,见不可渡,勒马再回,遥望城西尘头大起,追兵将至。玄德曰:「今番死矣!」遂回马到溪边。回头看时,追兵已近。玄德著慌,纵马下溪。行不数步,马前蹄忽陷,浸湿衣袍。玄德乃加鞭大呼曰:「的卢,的卢!今日妨吾!」言毕,那马忽从水中涌身而起,一跃三丈,飞上西岸。玄德如从云雾中起。

  后来苏学士有古风一篇,单咏跃马檀溪事。诗曰:

  老去花残春日暮,宦游偶至檀溪路;停骖遥望独徘徊,眼前零落飘红絮。
  暗想咸阳火德衰,龙争虎斗交相持;襄阳会上王孙饮,坐中玄德身将危。
  逃生独出西门道,背后追兵复将到。一川烟水涨檀溪,急叱征骑往前跳。
  马蹄蹄碎青玻璃,天风响处金鞭挥。耳畔但闻千骑走,波中忽见双龙飞。
  西川独霸真英主,坐下龙驹两相遇。檀溪溪水自东流,龙驹英主今何处?
  临流三叹心欲酸,斜阳寂寂照空山;三分鼎足浑如梦,踪迹空留在世间。

  玄德跃过溪西,顾望东岸。蔡瑁已引军赶到溪边,大叫:「使君何故逃席而去?」玄德曰:「吾与汝无雠,何故欲相害?」瑁曰:「吾并无此心。使君休听人言。」玄德见瑁手将拈弓取箭,乃急拨马望西南而去。瑁谓左右曰:「是何神助也?」方欲收军回城,只见西门内赵云引三百军赶来。

  正是:跃去龙驹能救主,追来虎将欲诛雠。未知蔡瑁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nd



第033回 曹丕乘乱纳甄氏 郭嘉遗计定辽东

  却说曹丕见二妇人啼哭,拔剑欲斩之。忽见红光满目,遂按剑而问曰:「汝何人也?」一妇人告曰:「妾乃袁将军之妻刘氏也。」丕曰:「此女何人?」刘氏曰:「此次男袁熙之妻甄氏也。因熙出镇幽州,甄氏不肯远行,故留于此。」丕拖此女近前,见披发垢面。丕以衫袖拭其面而观之,见甄氏玉肌花貌,有倾国之色。遂对刘氏曰:「吾乃曹丞相之子也。愿保汝家。汝勿忧虑。」遂按剑坐于堂上。

  却说曹操统领众将,入冀州城。将入城门,许攸纵马近前,以鞭指城门而呼操曰:「阿瞒,汝不得我,安得入此门?」操大笑。众将闻言,俱怀不平。操至绍府门下,问曰:「谁曾入此门来?」守将对曰:「世子在内。」操唤出责之。刘氏出拜曰:「非世子不能保全妾家,愿献甄氏为世子执箕帚。」操教唤出甄氏拜于前。操视之曰:「真吾儿妇也!」遂令曹丕纳之。

  操既定冀州,亲往袁绍墓下设祭,再拜而哭,甚哀,顾谓众官曰:「昔日吾与本初共起兵时,本初问我曰:『若事不辑,方面何所可据?』吾问之曰:『足下意欲若何?』本初曰:『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沙漠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吾答曰:『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此言如昨,而今本初已丧,吾不能不为流涕也!」众皆叹息。操以金帛粮米赐绍妻刘氏。乃下令曰:「河北居民遭兵革之难,尽免今年租赋。」一面写表申朝;操自领冀州牧。

  一日,许褚走马入东门,正迎许攸,攸唤褚曰:「汝等无我,安能出入此门乎?」褚怒曰:「吾等千生万死,身冒血战,夺得城池,汝安敢夸口!」攸骂曰:「汝等皆匹夫耳,何足道哉!」褚大怒,拔剑杀攸,提头来见曹操,说许攸如此无礼,某杀之矣。操曰:「子远与吾旧交,故相戏耳,何故杀之?」深责许褚,令厚葬许攸。乃令人遍访冀州贤士。冀民曰:「骑都尉崔琰,字季珪,清河东武城人也。数曾献计于袁绍,绍不从,因此托疾在家。」操即召琰为本州别驾从事,因谓曰:「昨按本州户籍,共计三十万众,可谓大州。」琰曰:「今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相争,冀民暴骨原野,丞相不急存问风俗,救其涂炭,而先计校户籍,岂本州士女所望于明公哉?」操闻言,改容谢之,待为上宾。

  操已定冀州,使人探袁谭消息。时谭引兵劫掠甘陵、安平、渤海、河间等处,闻袁尚败走中山,乃统军攻之。尚无心战斗,径奔幽州投袁熙。谭尽降其众,欲复图冀州。操使人召之,谭不至。操大怒,驰书绝其婚,自统大军征之,直抵平原。谭闻操自统军来,遣人求救于刘表。表请玄德商议。玄德曰:「今操已破冀州,兵势正盛,袁氏兄弟不久必为操擒,救之无益;况操常有窥荆、襄之意,我只养兵自守,未可妄动。 」表曰:「然则何以谢之?」玄德曰:「可作书与袁氏兄弟,以和解为名,婉词谢之。」表然其言,先遣人以书遗谭。书略曰:

  君子违难,不适雠国。日前闻君屈膝降曹,则是忘先人之雠,弃手足之谊,而遗同盟之耻矣。若「冀州」不弟,当降心相从。待事定之后,使天下平其曲直,不亦高义耶?

  又与袁尚书曰:

  「青州」天性峭急,迷于曲直。君当先除曹操,以卒先公之恨。事定之后,乃计曲直,不亦善乎?若迷而不返,则是韩卢、东郭自困于前,而遗田父之获也。

  谭得表书,知表无发兵之意;又自料不能敌操;遂弃平原,走保南皮。曹操追至南皮,时天气寒肃,河道尽冻,粮船不能行动。操令本处百姓敲冰拽船,百姓闻令而逃。操大怒,欲捕斩之。百姓闻得,乃亲往营中投首。操曰:「若不杀汝等,则吾号令不行;若杀汝等,吾又不忍;汝等快往山中逃避,休被我军士擒获。」百姓皆垂泪而去。

  袁谭引兵出城,与曹军相敌。两阵对圆,操出马以鞭指谭而骂曰:「吾厚待汝,汝何生异心?」谭曰:「汝犯吾境界,夺吾城池,赖吾妻子,反说我有异心耶? 」操大怒,使徐晃出马。谭使彭安接战。两马相交,不数合,晃斩彭安于马下。谭军败走,退入南皮。操遣军四面围住。谭着慌,使辛评见操约降。操曰:「袁谭小子,反覆无常,吾难准信。汝弟辛毗,吾已重用,汝亦留此可也。」评曰:「丞相差矣。某闻主贵臣荣,主忧臣辱。某久事袁氏,岂可背之?」操知其不可留,乃遣回。评回见谭,言操不准投降。谭叱曰:「汝弟现事曹操,汝怀二心耶?」评闻言,气满填胸,昏绝于地。谭令扶出,须臾而死。谭亦悔之。郭图谓谭曰:「来日尽驱百姓当先,以军继其后,与曹操决一死战。」谭从其言。当夜尽驱南皮百姓,皆执刀枪听令。次日平明,大开四门,军在后,驱百姓在前,喊声大举,一齐拥出,直抵曹寨。两军混战,自辰至午,胜负未分,杀人遍地。操见未获全胜,乘马上山,亲自击鼓。将士见之,奋力向前。谭军大败,百姓被杀者无数。曹洪奋威突阵,正迎袁谭,举刀乱砍,谭竟被曹洪杀于阵中。郭图见阵大乱,急驰入城中。乐进望见,拈弓搭箭,射下城壕,人马俱陷。操引兵入南皮,安抚百姓。忽有一彪军来到,乃袁熙部将焦触、张南也。操自引军迎之。二将倒戈卸甲,特来投降。操封为列侯。又黑山贼张燕,引军十万来降,操封为平北将军。

  下令将袁谭首级号令,敢有哭者斩。头挂北门外。一人布冠衰衣,哭于头下。左右拿来见操。操问之,乃青州别驾王修也,因谏袁谭被逐,今知谭死,故来哭之。操曰:「汝知吾令否?」修曰:「知之。」操曰:「汝不怕死耶?」修曰:「我生受其辟,今亡而不哭,非义也。畏死忘义,何以立世乎?若得收葬谭尸,受戮无恨。」操曰:「河北义士,何其如此之多也?可惜袁氏不能用!若能用,则吾安敢正眼觑此地哉!」遂命收葬谭尸,礼修为上宾,以为司金中郎将。因问之曰:「今袁尚已投袁熙,取之当用何策?」修不答。操曰:「忠臣也。」问郭嘉,嘉曰:「可使袁氏降将焦触、张南等自攻之。」操用其言,随差焦触、张南、吕旷、吕翔、马延、张顗,各引本部兵,分三路进攻幽州;一面使李典、乐进会合张燕,打并州,攻高干。

  且说袁尚、袁熙知曹兵将至,料难迎敌,乃弃城引兵星夜奔辽西,投乌桓去了。幽州刺史乌桓触,聚幽州众官,歃血为盟,共议背袁向曹之事。乌桓触先言曰:「吾知曹丞相当世英雄,今往投降,有不遵令者斩。」依次歃血,循至别驾韩珩。珩乃掷剑于地,大呼曰:「吾受袁公父子厚恩,今主败亡,智不能救,勇不能死,于义缺矣!若北面而降操,吾不为也!」众皆失色。乌桓触曰:「夫兴大事,当立大义。事之济否,不待一人。韩珩既有志如此,听其自便。」推珩而出。乌桓触乃出城迎接三路军马,径来降操。操大喜,加为镇北将军。

  忽探马来报:「乐进、李典、张燕攻打并州,高干守住壶口关,不能下。」操自勒兵前往。三将接着,说:「干拒关难击。」操集众将共议破干之计。荀攸曰:「若破干,须用诈降计方可。」操然之。唤降将吕旷、吕翔,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吕旷等引军数十,直抵关下,叫曰:「吾等原系袁氏旧将,不得已而降曹。曹操为人诡谲,薄待吾等,吾今还扶旧主。可疾开关相纳。」高干未信,只教二将自上关说话。二将卸甲弃马而入,谓干曰:「曹军新到,可乘其军心未定,今夜劫寨。某等愿当先。」干喜从其言,是夜教二吕当先,引万余军前去。将至曹寨,背后喊声大震,伏兵四起。高干知是中计,急回壶关城,乐进、李典已夺了关。高干夺路走脱,往投单于。操领兵拒住关口,使人追袭高干。干到单于界,正迎北番左贤王。干下马拜伏于地,言:「曹操吞并疆土,今欲犯王子地面,万乞救援,同力克复,以保北方。」左贤王曰:「吾与曹操无雠,岂有侵我土地?汝欲使我结怨于曹氏耶?」叱退高干。干寻思无路,只得去投刘表。行至上潞,被都尉王琰所杀,将头解送曹操。曹封琰为列侯。

  并州既定,操商议西击乌桓。曹洪等曰:「袁熙、袁尚兵败将亡,势穷力尽,远投沙漠。我今引兵西击,倘刘备、刘表乘虚袭许都,我救应不及,为祸不浅矣。请回师勿进为上。」郭嘉曰:「诸公所言错矣。主公虽威震天下,沙漠之人,恃其边远,必不设备;乘其无备,卒然击之,必可破也。且袁绍与乌桓有恩,而尚与熙兄弟犹存,不可不除。刘表坐谈之客耳,自知才不足以御刘备,重任之,则恐不能制;轻任之,则备不为用。虽虚国远征,公无忧也。」操曰:「奉孝之言极是。」遂率大小三军,车数千辆,望前进发。但见黄沙漠漠,狂风四起;道路崎岖,人马难行。操有回军之心,问于郭嘉。嘉此时不伏水土,卧病车中。操泣曰:「因我欲平沙漠,使公远涉艰辛,以至染病,吾心何安!」嘉曰:「某感丞相大恩,虽死不能报万一。」操曰:「吾见北地崎岖,意欲回军,若何?」嘉曰:「兵贵神速。今千里袭人,辎重多而难以趋利,不如轻兵兼道以出,掩其不备。但须得识径路者为引导耳。」遂留郭嘉于易州养病,求乡导官以引路。

  人荐袁绍旧将田畴深知此境,操召而问之。畴曰:「此道秋夏间有水,浅不通车马,深不载舟楫,最难行动;不如回军,从卢龙口越白檀之险,出空虚之地,前近柳城,掩其不备,冒顿可一战而擒也。」操从其言,封田畴为靖北将军,作乡导官为前驱。张辽为次。操自押后,倍道轻骑而进。田畴引张辽前至白狼山,正遇袁熙、袁尚会合冒顿等数万骑前来。张辽飞报曹操。操自勒马登高望之,见冒顿兵无队伍,参差不整。操谓张辽曰:「敌兵不整,便可击之。」乃以麾授辽。辽引许褚、于禁、徐晃分四路下山,奋力急攻,冒顿大乱。辽拍马斩冒顿于马下,余众皆降。袁熙、袁尚引数千骑投辽东去了。

  操收军入柳城,封田畴为柳亭侯,以守柳城。畴涕泣曰:「某负义逃窜之人耳,蒙厚恩全活,为幸多矣;岂可卖卢龙之寨以邀赏禄哉?死不敢受侯爵。」操义之,乃拜畴为议郎。操抚慰单于人等,收得骏马万匹,即日回兵。时天气寒且旱,二百里无水,军又乏粮,杀马为食;凿地三四十丈,方得水。操回至易州,重赏先曾谏者;因谓众将曰:「孤前者乘危远征,侥幸成功。虽得胜,天所佑也,不可以为法。诸君之谏,乃万安之计,是以相赏。后勿难言。」操到易州时,郭嘉已死数日,停柩在公廨。操往祭之,大哭曰:「奉孝死,乃天丧吾也!」回顾众官曰:「诸君年齿,皆孤等辈,惟奉孝最少。吾欲托以后事。不期中年夭折,使吾心肠崩裂矣!」嘉之左右,将嘉临死所封之书呈上曰:「郭公临亡,亲笔书此,嘱曰:丞相若从书中所言,辽东事定矣。」操拆书视之,点头嗟叹。诸人皆不知其意。次日,夏侯惇引众人禀曰:「辽东太守公孙康,久不宾服。今袁熙、袁尚又往投之,必为后患。不如乘其未动,速往征之,辽东可得也。」操笑曰:「不烦诸公虎威。数日之后,公孙康自送二袁之首至矣。」诸将皆不肯信。

  却说袁熙、袁尚引数千骑奔辽东。辽东太守公孙康,本襄平人,武威将军公孙度之子也。当日知袁熙、袁尚来投,遂聚本部属官商议此事。公孙恭曰:「袁绍存日,常有吞辽东之心;今袁熙、袁尚兵败将亡,无处依栖,来此相投,是鸠夺鹊巢之意也。若容纳之,后必相图。不如赚入城中杀之,献头与曹公,曹公必重待我。」康曰:「只怕曹操引兵下辽东,又不如纳二袁使为我助。」恭曰:「可使人探听。如曹兵来攻,则留二袁;如其不动,则杀二袁,送与曹公。」康从之,使人去探消息。

  却说袁熙、袁尚至辽东,二人密议曰:「辽东军兵数万,足可与曹操争衡。今暂投之,后当杀公孙康而夺其地,养成气力而抗中原,可复河北也。」商议已定,乃入见公孙康。康留于馆驿,只推有病,不即相见。不一日,细作回报:「曹公兵屯易州,并无下辽东之意。」公孙康大喜,乃先伏刀斧手于壁衣中,使二袁入。相见礼毕,命坐。时天气严寒,尚见床榻上无茵褥,谓康曰:「愿铺坐席。」康瞋目言曰:「汝二人之头,将行万里!何席之有?」尚大惊。康叱曰:「左右何不下手?」刀斧手拥出,就坐席上砍下二人之头,用木匣盛贮,使人送到易州,来见曹操。时操在易州,按兵不动。夏侯惇、张辽入禀曰:「如不下辽东,可回许都;恐刘表生心。」操曰:「待二袁首级至,即便回兵。」众皆暗笑。忽报辽东公孙康遣人送袁熙、袁尚首级至,众皆大惊。使者呈上书信。操大笑曰:「不出奉孝之所料!」重赏来使,封公孙康为襄平侯左将军。众官问曰:「何为不出奉孝之所料?」操遂出郭嘉书以示之。书略曰:

  今闻袁熙、袁尚往投辽东,明公切不可加兵。公孙康久畏袁氏吞并,二袁往投必疑。若以兵击之,必并力迎敌,急不可下;若缓之,公孙康、袁氏必自相图,其势然也。

  众皆踊跃称善。操引众官复设祭于郭嘉灵前。亡年三十八岁,从征十有一年,多立奇勋。后人有诗赞曰:

  天生郭奉孝,豪杰冠群英:腹内藏经史,胸中隐甲兵;运谋如范蠡,决策似陈平。可惜身先丧,中原梁栋倾。

  操领兵还冀州,使人先扶郭嘉灵柩于许都安葬。程昱等请曰:「北方既定,今还许都,可早建下江南之策。」操笑曰:「吾有此志久矣。诸君所言,正合吾意。」是夜宿于冀州城东角楼上,凭栏仰观天文。时荀攸在侧。操指曰:「南方旺气灿然,恐未可图也。」攸曰:「以丞相天威,何所不服?」正看间,忽见一道金光,从地而起。攸曰:「此必有宝于地下」。操下楼令人随光掘之。

  正是:星文方向南中指,金宝旋从北地生。不知所得何物,且听下文分解。


End



第032回 夺冀州袁尚争锋 决漳河许攸献计

  却说袁尚自斩史涣之后,自负其勇,不待袁谭等兵至,自引兵数万出黎阳,与曹军前队相迎。张辽当先出马,袁尚挺枪来战,不三合,架隔遮拦不住,大败而走。张辽乘势掩杀,袁尚不能主张,急急引军奔回冀州。袁绍闻袁尚败回,又受了一惊,旧病复发,吐血数斗,昏倒在地。刘夫人慌救入卧内,病势渐危。刘夫人急请审配、逢纪,直至袁绍榻前,商议后事。绍但以手指而不能言。刘夫人曰:「尚可继后嗣否?」绍点头。审配便就榻前写了遗嘱。绍翻身大叫一声,又吐血斗余而死。后人有诗曰:

  累世公卿立大名,少年意气自纵横。空招俊杰三千客,漫有英雄百万兵。羊质虎皮功不就,凤毛鸡胆事难成。更怜一种伤心处,家难徒延两弟兄。

  袁绍既死,审配等主持丧事。刘夫人便将袁绍所爱宠妾五人,尽行杀害;又恐其阴魂于九泉之下,再与绍相见,乃髡其发,刺其面,毁其尸;其妒恶如此。袁尚恐宠妾家属为害,并收而杀之。审配、逢纪立袁尚为大司马将军,领冀、青、幽、并四州牧,遣使报丧。此时袁谭已发兵离青州;知父死,便与郭图、辛评商议。图曰:「主公不在冀州,审配、逢纪必立显甫为主矣。当速行。」辛评曰:「审、逢二人,必预定机谋。今若速往,必遭其祸。 」袁谭曰:「若此当如何?」郭图曰:「可屯兵城外,观其动静。某当亲往察之。」谭依言。郭图遂入冀州,见袁尚礼毕,尚问:「兄何不至?」图曰:「因抱病在军中,不能相见。」尚曰:「吾受父亲遗命,立我为主,加兄为车骑将军。目下曹军压境,请兄为前部,吾随后便调兵接应也。」图曰:「军中无人商议良策,愿乞审正南、逢元图二人为辅。尚曰:「吾亦欲仗此二人早晚画策,如何离得?」图曰:「然则于二人内遣一人去,何如?」尚不得已,乃令二人拈阄,拈著者便去。逢纪拈着,尚即命逢纪赍印绶,同郭图赴袁谭军中。纪随图至谭军,见谭无病,心中不安,献上印绶。谭大怒,欲斩逢纪。郭图密谏曰:「今曹军压境,且只款留逢纪在此,以安尚心。待破曹之后,却来争冀州不迟。」

  谭从其言。即时拔寨起行,前至黎阳,与曹军相抵。谭遣大将汪昭出战,操遣徐晃迎敌。二将战不数合,徐晃一刀斩汪昭于马下。曹军乘势掩杀,谭军大败。谭收败军入黎阳,遣人求救于尚。尚与审配计议,只发兵五千余人相助。曹操深知救军已到,遣乐进、李典引兵于半路接着,两头围住尽杀之。袁谭知尚止拨兵五千,又被半路坑杀,大怒,乃唤逢纪责骂。纪曰:「容某作书致主公,求其亲自来救。」谭即令纪作书,遣人到冀州致袁尚。尚与审配共议。配曰:「郭图多谋,前次不争而去者,为曹军在境也。今若破曹,必来争冀州矣。不如不发救兵,借操之力以除之。」尚从其言,不肯发兵。使者回报,谭大怒,立斩逢纪,议欲降曹。早有细作密报袁尚。尚与审配议曰:「使谭降曹,并力来攻,则冀州危矣。」乃留审配并大将苏由固守冀州,自领大军来黎阳救谭。尚问军中谁敢为前部,大将吕旷、吕翔兄弟二人愿去。尚点兵三万,使为先锋,先至黎阳。谭闻尚自来,大喜,遂罢降曹之议。谭屯兵城中,尚屯兵城外,为犄角之势。

  不一日,袁熙、高干皆领军到城外,屯兵三处,每日出兵与操相持。尚屡败,操兵屡胜。至建安八年春二月,操分路攻打,袁谭、袁熙、袁尚、高干皆大败,弃黎阳而走。操引兵追至冀州。谭与尚入城坚守﹔熙与干离城三十里下寨,虚张声势。操兵连日攻打不下。郭嘉进曰:「袁氏废长立幼,而兄弟之间,权力相并,各自树党,急之则相救,缓之则相争﹔不如举兵南向荆州,征讨刘表,以候袁氏兄弟之变;变成而后击之,可一举而定也。」操善其言,命贾诩为太守,守黎阳;曹洪引兵守官渡。操引大军向荆州进兵。

  谭、尚听知曹军自退,遂相庆贺。袁熙、高干各自辞去。袁谭与郭图、辛评议曰:「我为长子,反不能承父业;尚乃继母所生,反承大爵;心实不甘。」图曰:「主公可勒兵城外,只做请显甫、审配饮酒,伏刀斧手杀之,大事定矣。」谭从其言。适别驾王修自青州来,谭将此计告之。修曰:「兄弟者,左右手也。今与他人争斗,断其右手,而曰我必胜,安可得乎?夫弃兄弟而不亲,天下其谁亲之?彼谗人离间骨肉,以求一朝之利,愿塞耳勿听也。」谭怒,叱退王修,使人去请袁尚。尚与审配商议。配曰:「此必郭图之计也。主公若往,必遭奸计;不如乘势攻之。」袁尚依言,便披挂上马,引兵五万出城。袁谭见袁尚引军来,情知事泄,亦即披挂上马,与尚交锋。尚见谭大骂。谭亦骂曰:「汝药死父亲,篡夺爵位,今又来杀兄耶!」二人亲自交锋,袁谭大败。尚亲冒矢石,冲突掩杀。谭引败军奔平原,尚收兵还。袁谭与郭图再议进兵,令岑璧为将,领兵前来。尚自引兵出冀州。两阵对圆,旗鼓相望。璧出骂阵;尚欲自战,大将吕旷,拍马舞刀,死战岑璧;二将战无数合,旷斩岑璧于马下。谭兵又败,再奔平原。审配劝尚进兵,追至平原。谭抵当不住,退入平原,坚守不出。尚三面围城攻打。谭与郭图计议,图曰:「今城中粮少,彼军方锐,势不相敌。愚意可遣人投降曹操,使操将兵攻冀州,尚必还救。将军引兵夹击之,尚可擒矣。若操击破尚军、我因而敛其军,实以拒操。操军远来,粮食不继,必自退去;我可以仍据冀北,以图进取也。」

  谭从其言,问曰:「何人可为使?」图曰:「辛评之弟辛毗,字佐治,见为平原令。此人乃能言之士,可命为使。」谭即召辛毗,毗欣然而至。谭修书付毗,使三千军送毗出境。毗星夜赍书往见曹操。时操屯军西平伐刘表,表遣玄德引兵为前部以迎之。未及交锋,辛毗到操寨。见操礼毕,操问其来意,毗具言袁谭相求之意,呈上书信。操看书毕,留辛毗于寨中,聚文武计议。程昱曰:「袁谭被袁尚攻击太急,不得已而来降,不可准信。」吕虔、满宠亦曰:「丞相既引兵至此,安可复舍表而助谭?」荀攸曰: 「三公之言未善。以愚意度之:天下方有事,而刘表坐保江、汉之间,不敢展足,其无四方之志可知矣;袁氏据四州之地,带甲数十万,若二子和睦,共守成业,天下事未可知也;今乘其兄弟相攻,势穷而投我,我提兵先除袁尚,后观其变,并灭袁谭,天下定矣。此机会不可失也。」操大喜,便邀辛毗饮酒,谓之曰:「袁谭之降,真耶诈耶?袁尚之兵,果可必胜耶?」毗对曰:「明公勿问真与诈也,只论其势可耳。袁氏连年丧败,兵革疲于外,谋臣诛于内;兄弟谗隙,国分为二;加之饥馑并臻,天灾人困:无问智愚,皆知土崩瓦解。此为天灭袁氏之时也。今明公提兵攻邺,袁尚不还救,则失巢穴;若还救,则谭踵袭 后。以明公之威,击疲惫之众,如迅风之扫秋叶也。不此之图,而伐荆州,荆州丰乐之地,国和民顺,未可摇动。况四方之患,莫大于河北。河北既平,则霸业成矣。愿明公详之。」操大喜曰:「恨与辛佐治相见之晚也!」即日督军还取冀州。玄德恐操有谋,不敢追袭,引兵自回荆州。

  却说袁尚知曹军渡河,急急引军还邺,命吕旷、吕翔断后。袁谭见尚退军,乃大起平原军马,随后赶来。行不到数十里,一声炮响,两军齐出。左边吕旷,右边吕翔,兄弟二人截住袁谭。谭勒马告二将曰:「吾父在日,吾并未慢待二将军,今何从吾弟而见逼耶?」二将闻言,乃下马降谭。谭曰:「勿降我,可降曹丞相。」二将因随谭归营。谭候操军至,引二将见操。操大喜,以女许谭为妻,即令吕旷、吕翔为媒。谭请操攻取冀州。操曰:「方今粮草不接,搬运劳苦,我由济河遏淇水入白沟,以通粮道,然后进兵。」令谭且居平原。操引军退屯黎阳,封吕旷、吕翔为列侯,随军听用。郭图谓袁谭曰:「曹操以女许婚,恐非真意。今又封赏吕旷、吕翔,带去军中,此乃牢笼河北人心。后必将为我祸。主公可刻将军印二颗,暗使人送与二吕,令作内应。待操破了袁尚,可乘便图之。」谭依言,遂刻将军印二颗,暗送与二吕,二吕受讫,径将印来禀曹操。操大笑曰:「谭暗送印者,欲汝等为内助,待我破袁尚之后,就中取事耳。汝等且权受之,我自有主张。」自此曹操便有杀谭之心。

  且说袁尚与审配商议:「今曹兵运粮入白沟,必来攻冀州,如之奈何?」配曰:「可发檄使武安长尹楷屯毛城,通上党运粮道,令沮授之子沮鹄守邯郸,遥为声援。主公可进兵平原,急攻袁谭。先绝袁谭,然后破曹。」袁尚大喜,留审配与陈琳守冀州,使马延、张顗二将为先锋,连夜起兵攻打平原。谭知尚兵来近,告急于操。操曰:「吾今番必得冀州矣。」正说间,适许攸自许昌来;闻尚又攻谭,入见操曰:「丞相坐守于此,岂欲待天雷击杀二袁乎?」操笑曰:「吾已料定矣。」遂令曹洪先进兵攻邺,操自引一军来攻尹楷。兵临本境,楷引军来迎。楷出马,操曰:「许仲康安在?」许褚应声而出,纵马直取尹楷。楷措手不及,被许褚一刀斩于马下,余众奔溃。操尽招降之,即勒兵取邯郸。沮鹄进兵来迎。张辽出马,与鹄交锋。战不三合,鹄大败,辽从后追赶。两马相离不远,辽急取弓射之,应弦落马。操指挥军马掩杀,众皆奔散。于是操引大军前抵冀州。曹洪已近城下。操令三军绕城,筑起土山,又暗掘地道以攻之。审配设计坚守,法令甚严,东门守将冯礼,因酒醉有误巡警,配痛责之。冯礼怀恨,潜地出城降操。操问破城之策。礼曰:「突门内土厚,可掘地道而入。」操便命冯礼引三百壮士,夤夜掘地道而入。

  却说审配自冯礼出降之后,每夜亲自登城点视军马。当夜在突门阁上,望见城外无灯火。配曰:「冯礼必引兵从地道而入也。」急唤精兵运石击突闸门;门闭,冯礼及三百壮士,皆死于土内。操折了这一场,遂罢地道之计,退军于洹水之上,以候袁尚回兵。袁尚攻平原,闻曹操已破尹楷、沮鹄,大军围困冀州,乃掣兵回救。部将马延曰:「从大路去,曹操必有伏兵;可取小路,从西山出滏水口去劫曹营,必解围也。」尚从其言,自领大军先行,令马延与张顗断后。早有细作去报曹操。操曰:「彼若从大路上来,吾当避之;若从西山小路而来,一战可擒也。吾料袁尚必举火为号,令城中接应。吾可分兵击之。」于是分拨已定。

  却说袁尚出滏水界口,东至阳平,屯军阳平亭,离冀州十七里,一边靠着滏水,尚令军士堆积柴薪干草,至夜焚烧为号,遣主簿李孚扮作曹军都督,直至城下。大叫:「开门!」审配认得是李孚声音,放入城中,说:「袁尚已陈兵在阳平亭,等候接应;若城中兵出,亦举火为号。」配教城中堆草放火,以通音信。孚曰:「城中无粮,可发老弱残兵并妇人出降;彼必不为备,我即以兵继百姓之后出攻之。」配从其论。次日,城上竖起白旗,上写「冀州百姓投降。」操曰:「此是城中无粮,教老弱百姓投降;后必有兵出也。」操教张辽、徐晃各引三千军马,伏于两边。操自乘马、张麾盖至城下。果见城门开处,百姓扶老携幼,手持白旗而出。百姓才出尽,城中兵突出。操教将红旗一招,张辽、徐晃两路兵齐出乱杀,城中兵只得复回。操自飞马赶来,到吊桥边,城中弩箭如雨,射中操盔,险透其顶。众将急救回阵。操更衣换马,引众将来攻尚寨,尚自迎敌。时各路军马一齐杀至,两军混战,袁尚大败。尚引败兵退往西山下寨,令人催取马延、张顗军来。不知曹操已使吕旷、吕翔去招安二将。二将随二吕来降,操亦封为列侯。即日进兵攻打西山,先使二吕,马延、张顗截断袁尚粮道。尚情知西山守不住,夜走滏口。安营未定,四下火光并起,伏兵齐出,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尚军大溃,退走五十里,势穷力竭,只得遣豫州刺史阴夔至操营请降。操佯许之,却连夜使张辽、徐晃去劫寨。尚尽弃印绶节钺、衣甲辎重,望中山而逃。

  操回军攻冀州。许攸献计曰:「何不决漳河之水以渰之?」操然其计,先差军于城外掘河堑,周围四十里。审配在城上见操军在城外掘堑,却掘得什浅。配暗笑曰:「此欲决漳河之水以灌城耳。河深可灌,如此之浅,有何用哉?」遂不为备。当夜曹操添十倍军士并力发掘,比及天明,广深二丈,引漳水灌之城中,水深数尺。更兼粮绝,军士皆饿死。辛毗在城外,用枪挑袁尚印绶衣服,招安城内之人。审配大怒,将辛毗家属老小八十余口,就于城上斩之,将头掷下。辛毗号哭不已。审配之姪审荣,素与辛毗相厚;见辛毗家属被害,心中怀忿,乃密写献门之书,拴于箭上,射下城来。军士拾献辛毗,毗将书献操。操先下令:如入冀州,休得杀害袁氏一门老小;军民降者免死。次日天明,审荣大开西门,放曹兵入。辛毗跃马先入,军将随后,杀入冀州。审配在东南城楼上,见操军已入城中,引数骑下城死战,正迎徐晃交马。徐晃生擒审配,绑出城来,路逢辛毗。毗咬牙切齿,以鞭鞭配首曰:「贼杀才!今日死矣!」配大骂辛毗:「贼徒,引曹操破我冀州,我恨不杀汝也!」徐晃解配见操。操曰:「汝知献门接我者乎?」配曰:「不知。」操曰:「此汝姪审荣所献也。」配怒曰:「小儿不行,乃至于此!」操曰:「昨孤至城下,何城中弩箭之多耶?」配曰:「恨少,恨少!」操曰:「卿忠于袁氏,不容不如此;今肯降吾否?」配曰:「不降!不降!」辛毗哭拜于地曰:「家属八十余口,尽遭此贼杀害。愿丞相戮之,以雪此恨!」配曰:「吾生为袁氏臣,死为袁氏鬼,不似汝辈谗谄阿谀之贼!可速斩我!」操教牵出。临受刑,叱行刑者曰:「吾主在北,不可使我面南而死!」乃向北跪,引颈就刃。后人有诗叹曰:

  河北多名士,谁如审正南:命因昏主丧,心与古人参。忠直言无隐,廉能志不贪。临亡犹北面,降者尽羞惭。

  审配既死,操怜其忠义,命葬于城北。众将请曹操入城。操方欲起行,只见刀斧手拥一人至。操视之,乃陈琳也。操谓之曰:「汝前为本初作檄,但罪状孤,可也;何乃辱及祖父耶?」琳答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左右劝操杀之;操怜其才,赦之,乃命为从事。

  却说操长子曹丕字子桓,时年十八岁。丕初生时,有云气一片,其色青紫,圆如车盖,覆于其室,终日不散。有望气者,密谓操曰:「此天子气也。令嗣贵不可言。」丕八岁能属文,有逸才,博古通今,善骑射,好击剑。时操破冀州,丕随父在军中,先领随身军,径投袁绍家,下马,拔剑而入。有一将当之曰:「丞相有命,诸人不许入绍府。」丕叱退,提剑入后堂。见两个妇人相抱而哭,丕欲杀之。

  正是:四世公侯都化梦,一家骨肉又遭殃。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nd



第031回 曹操仓亭破本初 玄德荆州依刘表

  却说曹操乘袁绍之败,整顿军马,迤逦追袭。袁绍幅巾单衣,引八百余骑,奔至黎阳北岸,大将蒋义渠出寨迎接。绍以前事诉与义渠,义渠乃招谕离散之众。众闻绍在,又皆蚁聚,军势复振,议还冀州。军行之次,夜宿荒山。绍于帐中闻远远有哭声,遂私往听之。却是败军相聚,诉说丧兄失弟,弃伴亡亲之苦,各各捶胸大哭;皆曰:「若听田丰之言,我等怎遭此祸!」绍大悔曰:「吾不听田丰之言,兵败将亡,今回去,有何面目见之耶!」次日,上马正行间,逢纪引军来接。绍对逢纪曰:「吾不听田丰之言,致有此败。吾今归去,羞见此人。」逢纪因谮曰:「丰在狱中闻主公兵败,抚掌大笑曰:『固不出吾之所料!』」袁绍大怒曰:「竖儒怎敢笑我!我必杀之!」遂命使者赍宝剑先往冀州狱中杀田丰。

  却说田丰在狱中。一日,狱吏来见丰曰:「与别驾贺喜。」丰曰:「何喜可贺?」狱吏曰:「袁将军大败而回,君必见重矣。」丰笑曰:「吾今死矣!」狱吏问曰:「人皆为君喜,君何言死也?」丰曰:「袁将军外宽而内忌,不念忠诚。若胜而喜,犹能赦我;今战败则羞,吾不望生矣。」狱吏未信。忽使者赍剑至,传袁绍命,欲取田丰之首,狱吏方惊。丰曰:「吾固知必死也。」狱吏皆流泪。丰曰:「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识其主而事之,是无智也!今日受死,本无足惜!」乃自刎于狱中。后人有诗曰:

  昨朝沮授军中失,今日田丰狱内亡。河北栋梁皆折断,本初焉不丧家邦!

  田丰既死,闻者皆为叹惜。

  袁绍回冀州,心烦意乱,不理政事。其妻刘氏劝立后嗣。绍所生三子:长子袁谭字显思,出守青州;次子袁熙字显奕,出守幽州;三子袁尚字显甫,是绍后妻刘氏所出,生得形貌俊伟,绍甚爱之,因此留在身边。自官渡兵败之后,刘氏劝立尚为后嗣,绍乃与审配、逢纪、辛评、郭图四人商议。原来审、逢二人,向辅袁尚;辛、郭二人,向辅袁谭。四人各为其主。当下袁绍谓四人曰:「今外患未息,内事不可不早定,吾将议立后嗣:长子谭,为人性刚好杀;次子熙为人柔懦难成;三子尚有英雄之表,礼贤敬士,吾欲立之,公等之意若何?」郭图曰:「三子之中,谭为长,今又居外;主公若废长立幼,此乱萌也。今军威稍挫,敌兵压境,岂可复使父子兄弟自相争乱耶?主公且理会拒敌之策,立嗣之事,毋容多议。」袁绍踌躇未决。

  忽报袁熙引兵六万,自幽州来;袁谭引兵五万,自青州来;外甥高干亦引兵五万,自并州来﹔各至冀州助战。绍喜,再整人马来战曹操。时操引得胜之兵,陈列于河上,有土人箪食壶浆以迎之。操见老父数人,须发尽白,乃命入帐中赐坐,问之曰:「老丈多少年纪?」答曰:「皆近百岁矣。」操曰:「吾军士惊扰汝乡,吾甚不安。」老父曰:「桓帝时,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辽东人殷馗善晓天文,夜宿于此,对老汉等言:『黄星见于乾象,正照此间。后五十年,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今以年计之,整整五十年。袁本初重敛于民,民皆怨之。丞相兴仁义之兵,吊民伐罪,官渡一战,破袁绍百万之众,正应当时殷馗之言,兆民可望太平矣。」操笑曰:「何敢当老丈所言?」遂取酒食绢帛赐老人而遣之,号令三军:「如有下乡杀人家鸡犬者,如杀人之罪。」于是军民震服。操亦心中暗喜。

  人报袁绍聚四州之兵,得二三十万,前至仓亭下寨。操提兵前进,下寨已定。次日,两军相对,各布成阵势。操引诸将出阵,绍亦引三子一甥及文官武将出到阵前。操曰:「本初计穷力尽,何尚不思投降?直待刀临项上,悔无及矣!」绍大怒,回顾众将曰:「谁敢出马?」袁尚欲于父前逞能,便舞双刀,飞马出阵,来往奔驰。操指问众将曰:何人?」有识者答曰:「此袁绍三子袁尚也。」言未毕,一将挺枪早出。操视之,乃徐晃部将史涣也。两骑相交,不三合,尚拨马刺斜而走。史涣赶来,袁尚拈弓搭箭,翻身背射,正中史涣左目,坠马而死。袁绍见子得胜,挥鞭一指,大队人马,拥将过来混战。大杀一场,各鸣金收军还寨。

  操与诸将商议破绍之策。程昱献「十面埋伏」之计,劝操:「退军于河上,伏兵十队,诱绍追至河上;我军无退路,必将死战,可胜绍矣。」操然其计。左右各分五队。左:一队夏侯惇,二队张辽,三队李典,四队乐进,五队夏侯渊;右:一队曹洪,二队张郃,三队徐晃,四队于禁,五队高览。中军许褚为先锋。次日,十队先进,埋伏左右已定。至半夜,操令许褚引兵前进,伪作劫寨之势。袁绍五寨人马,一齐俱起。许褚回军便走。袁绍引军赶来,喊声不绝;比及天明,赶至河上,曹军无去路。操大呼曰:「前无去路,诸军何不死战?」众军回身奋力向前。许褚飞马当先,力斩十数将。袁军大乱。袁绍退军急回,背后曹军赶来。正行间,一声鼓响,左边夏侯渊,右边高览,两军冲出。袁绍聚三子一甥,死冲血路奔走。又行不到十里,左边乐进,右边于禁杀出,杀得袁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又行不到数里,左边李典,右边徐晃,两军截杀一阵。袁绍父子胆丧心惊,奔入旧寨,令三军造饭。方欲待食,左边张辽,右边张郃,径来冲寨。绍慌上马,前奔仓亭;人马困乏,欲待歇息,后面曹操大军赶来,袁绍舍命而走。正行之间,右边曹洪,左边夏侯惇,挡住去路。绍大呼曰:「若不决死战,必为所擒矣!」奋力冲突,得脱重围。袁熙、高干皆被箭伤。军马死亡殆尽。绍抱三子痛哭一场,不觉昏倒。众人急救,绍口吐鲜血不止,叹曰:「吾自历战数十场,不意今日狼狈至此!此天丧吾也!汝等各回本州,誓与曹贼一决雌雄!」便教辛评、郭图火急随袁谭前往青州整顿,恐曹操犯境;令袁熙仍回幽州;高干仍回并州﹔各去收拾人马,以备调用。袁绍引袁尚等入冀州养病,令尚与审配、逢纪暂掌军事。

  却说曹操自仓亭大胜,重赏三军,令人探察冀州虚实。细作回报:「绍卧病在床。袁尚、审配,紧守城池。袁谭、袁熙、高干,皆回本州。」众皆劝操急攻之。操曰:「冀州粮食极广,审配又有机谋,未可急拔。见今禾稼在田,恐废民业,姑待秋成后取之未晚。」正议间,忽荀彧有书到,报说「刘备在汝南得刘辟、龚都数万之众。闻丞相提军出征河北,乃令刘辟守汝南,备亲自引兵乘虚来攻许昌。丞相可速回军御之。 」操大留曹洪屯兵河上,虚张声势。操自提大兵往汝南来迎刘备。

  却说玄德与关、张、赵云等,引兵欲袭许都。行近穰山地面,正遇曹兵杀来,玄德便于穰山下寨。军分三队:云长屯兵于东南角上,张飞屯兵于西南角上,玄德与赵云于正南立寨。曹操兵至,玄德鼓噪而出。操布成阵势,叫玄德打话。玄德出马于门旗下。操以鞭指骂曰:「吾待汝为上宾,汝何背义亡恩?」玄德曰:「汝托名汉相,实为国贼!吾乃汉室宗亲,奉天子密诏,来讨反贼!」遂于马上朗诵衣带诏。操大怒,教许褚出战。玄德背后赵云,挺枪出马。二将相交三十合,不分胜负。忽然喊声大振,东南角上,长冲突而来;西南角上,张飞引军冲突而来。三处一齐掩杀。曹军远来疲困,不能抵当,大败而走。玄德得胜回营。

  次日,又使赵云搦战。操兵旬日不出。玄德再使张飞搦战,操兵亦不出。玄德愈疑。忽报龚都运粮至,被曹军围住,玄德急令张飞去救。忽又报夏侯惇引军抄背后径取汝南,玄德大惊曰:「若如此,吾前后受敌,无所归矣!」急遣云长救之。两军皆去。不一日,飞马来报夏侯惇已打破汝南,刘辟弃城而走,云长现今被围。玄德大惊。又报张飞去救龚都,也被围住了。玄德急欲回兵,又恐操兵后袭。忽报寨外许褚搦战,玄德不敢出战。候至天明,教军士饱餐,步军先起,马军后随,寨中虚传更点。玄德等离寨约行数里,转过土山,火把齐明,山头上大呼曰:「休教走了刘备!丞相在此专等!」玄德慌寻走路。赵云曰:「主公勿忧,但跟某来。」赵云挺枪跃马,杀开条路,玄德掣双股剑后随。正战间,许褚追至,与赵云力战。背后于禁、李典又到。玄德见势危,落荒而走。听得背后喊声渐远,玄德望深山僻路,单马逃生。挨到天明,侧首一彪军冲出。玄德大惊,视之,乃刘辟引败军千余骑,护送玄德家小前来﹔孙乾、简雍、糜芳亦至,诉说:「夏侯惇军势甚锐,因此弃城而走。曹兵赶来,幸得云长当住,因此得脱。」玄德曰:「不知云长今在何处?」刘辟曰:「将军且行,却再理会。」行到数里,一棒鼓响,前面拥出一彪人马。当先大将,乃是张郃,大叫:「刘备快下马受降!」玄德方欲退后,只见山头上红旗麾动,一军从山坞内拥出,为首大将,乃高览也。玄德两头无路,仰天大呼曰:「天何使我受此窘极耶!事势至此,不如就死!」欲拔剑自刎。刘辟急止之曰:「容某死战,夺路救君。」言讫,便来与高览交锋。战不三合,被高览一刀砍于马下。玄德正慌,方欲自战,高览后军忽然自乱,一将冲阵而来。枪起处,高览翻身落马,视之乃赵云也。玄德大喜。云纵马挺枪,杀散后队,又来前军独战张郃。郃与云战三十余合,拨马败走。云乘势冲杀,却被郃兵守住山隘,路窄不得出。正夺路间,只见云长、关平、周仓,引三百军到。两下相攻,杀退张郃。各出隘口,占住山险下寨。玄德使云长寻觅张飞。原来张飞去救龚都,龚都已被夏侯渊所杀。飞奋力杀退夏侯渊,迤逦赶去,却被乐进引军围住。云长路逢败军,寻踪而去,杀退乐进,与飞同回见玄德。人报曹军大队赶来,玄德教孙乾等保护家小先行。玄德与关、张、赵云在后,且战且走。操见玄德去远,收军不赶。

  玄德败军不满一千,狼狈而奔。前至一江,唤土人问之,乃汉江也。玄德权且安营。土人知是玄德,奉献羊酒,乃聚饮于沙滩之上。玄德叹曰:「诸君皆有王佐之才,不幸跟随刘备。备之命窘,累及诸君。今日身无立锥,诚恐有误诸君。君等何不弃备而投明主,以取功名乎?」众皆掩面而哭。云长曰:「兄言差矣。昔日高祖与项羽争天下,数败于羽,后九里山一战成功,而开四百年基业。胜负兵家之常,何可自隳其志?」

  孙乾曰:「成败有时,不可丧志。此离荆州不远。刘景升坐镇九郡,兵强粮足,更且与公皆汉室宗亲,何不往投之?」玄德曰:「但恐不容耳。」干曰:「某愿先往说之,使景升出境而迎主公。」玄德大喜,便令孙乾星夜往荆州。到郡入见刘表,礼毕。刘表问曰:「公从玄德,何故至此?」干曰:「刘使君天下英雄,虽兵微将寡,而志欲匡扶社稷。汝南刘辟、龚都素无亲故,亦以死报之。明公与使君,同为汉室之胄;今使君新败,欲往江东投孙仲谋。干僭言曰:『不可背亲而向疏。荆州刘将军礼贤下士,士归之如水之投东,何况同宗乎?』因此使君特使干先来拜白,惟明公命之。」表大喜曰:「玄德,吾弟也。久欲相会,而不可得。今肯惠顾,实为幸甚。」蔡瑁谮曰:「不可。刘备先从吕布,后事曹操,近投袁绍,皆不克终,足可见其为人。今若纳之,曹操必加兵于我,枉动干戈;不如斩孙乾之首,以献曹操,操必重待主公也。」孙乾正色曰:「干非惧死之人也。刘使君忠心为国,非曹操、袁绍、吕布等比。前此相从,不得已也。今闻刘将军汉朝苗裔,谊切同宗,故千里相投。尔何献谗而妒贤 此耶?」刘表闻言,乃叱蔡瑁曰:「吾主意已定,汝勿多言。」蔡瑁惭恨而出。刘表遂命孙乾先往报玄德,一面亲自出郭三十里迎接。玄德见表,执礼甚恭。表亦相待甚厚。玄德引关、张等拜见刘表,表遂与玄德等同入荆州,分拨院宅居住。

  却说曹操探知玄德已往荆州,投奔刘表,便欲引兵攻之。程昱曰:「袁绍未除,而遽攻荆、襄,倘袁绍从北而起,胜负未可知矣。不如还兵许都,养军蓄锐,待来年春暖,然后引兵先破袁绍,后取荆、襄。南北之利,一举可收也。」操然其言,遂提兵回许都。至建安八年,春正月,操复商议兴兵。先差夏侯惇、满宠镇守汝南,以拒刘表;留曹仁、荀彧守许都,亲统大军前赴官渡屯扎。

  且说袁绍自旧岁感冒吐血症候,今方稍愈,商议欲攻许都。审配谏曰:「旧岁官渡、仓亭之败,军心未振,尚当深沟高垒,以养军民之力。」正议间,忽报曹操进兵官渡,来攻冀州。绍曰:「若候兵临城下,将至河边,然后拒敌,事已迟矣。吾当自领大军出迎。」袁尚曰:「父亲病体未痊,不可远征。儿愿提兵前去迎敌。」绍许之,遂使人往青州取袁谭,幽州取袁熙,并州取高干,四路同破曹操。

  正是:才向汝南鸣战鼓,又从冀北动征鼙。未知胜负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nd



第030回 战官渡本初败绩 劫乌巢孟德烧粮

  却说袁绍兴兵,望官渡进发。夏侯惇发书告急。曹操起军七万,前往迎敌,留荀彧守许都。绍兵临发,田丰从狱中上书谏曰:「今且宜静守以待天时,不可妄兴大兵。恐有不利。」逢纪谮曰:「主公兴仁义之师,田丰何得出此不祥之语?」绍因怒,欲斩田丰。众官告免。绍恨曰:「待吾破了曹操,明正其罪!」遂催军进发。旌旗遍野,刀剑如林。行至阳武,下定寨栅。沮授曰:「我军虽众,而猛勇不及彼军;彼军虽精,而粮草不如我军。彼军无粮,利在急战;我军有粮,宜且缓守。若能旷以日月,则彼军不战自败矣。」绍怒曰:「田丰慢我军心,吾回日必斩之,汝安敢又如此!」叱左右将沮授锁禁军中。「待我破曹之后,与田丰一体治罪!」于是下令,将大军七十万,东西南北,周围安营,连络九十余里。

  细作探知虚实,报至官渡。曹军新到,闻之皆惧。曹操与众谋士商议。荀攸曰:「绍军虽多,不足惧也。我军俱精锐之士,无不一以当十。但利在急战。若迁延日月,粮草不敷,事可忧矣。」操曰:「所言正合吾意。」遂传令军将鼓噪而进。绍军来迎,两边排成阵势。审配拨弩手一万,伏于两翼;弓箭手五千,伏于门旗内;约炮响齐发。三通鼓罢,袁绍金盔金甲,锦袍玉带,立马阵前。左右排列着张郃、高览、韩猛、淳于琼等诸将。旌旗节钺,甚是严整。曹阵上门旗开处,曹操出马。许褚、张辽、徐晃、李典等,各持兵器,前后拥卫。曹操以鞭指袁绍曰:「吾于天子之前,保奏你为大将军,今何故谋反?」绍怒曰:「汝托名汉相,实为汉贼!罪恶弥天,甚于莽、卓,乃反诬人造反耶!」操曰:「吾今奉诏讨汝!」绍曰:「吾奉衣带诏讨贼!」操怒,使张辽出战。张郃跃马来迎。二将斗了四五十合,不分胜负。曹操见了,暗暗称奇。许褚挥刀纵马,直出助战。高览挺枪接住。四员将捉对儿厮杀。曹操令夏侯惇、曹洪,各引三千军,齐冲彼阵。审配见曹军来冲阵,便令放起号炮:两下万弩并发,中军内弓箭手一齐拥出阵前乱射。曹军如何抵敌,望南急走。袁绍驱兵掩杀,曹军大败,尽退至官渡。

  袁绍移军逼近官渡下寨。审配曰:「今可拨兵十万守官渡,就曹操寨前筑起土山,令军人下视寨中放箭。操若弃此而去,吾得此隘口,许昌可破矣。」绍从之,于各寨内选精壮军人,用铁锹土担,齐来曹操寨边,垒土成山。曹营内见袁军堆筑土山,欲待出去冲突,被审配弓弩手当住咽喉要路,不能前进。十日之内,筑成土山五十余座,上立高橹,分拨弓弩手于其上射箭。曹军大惧,皆顶着遮箭牌守御。土山上一声梆子响处,箭下如雨。曹军皆蒙楯伏地,袁军呐喊而笑。曹操见军慌乱,集众谋士问计。刘晔进曰:「可作发石车以破之。」操令晔进车式,连夜造发石车数百乘,分布营墙内,正对着土山上云梯。候弓箭手射箭时,营内一齐拽动石车,炮石飞空,往上乱打。人无躲处,弓箭手死者无数。袁军皆号其车为「霹雳车」。由是袁军不敢登高射箭。审配又献一计:令军人用铁锹暗打地道,直透曹营内,号为「掘子军」。曹兵望见袁军于山后掘土坑,报知曹操。操又问计于刘晔。晔曰:「此袁军不能攻明而攻暗,发掘伏道,欲从地下透营而入耳。」操曰:「何以御之?」晔曰:「可绕营掘长堑,则彼伏道无用也。」操连夜差军掘堑。袁军掘伏道到堑边,果不能入,空费军力。

  却说曹操守官渡,自八月起,至九月终,军力渐乏,粮草不继,意欲弃官渡退回许昌;迟疑未决,乃作书遣人赴许昌问荀彧。彧以书报之。书略曰:

  承尊命使决进退之疑:愚以袁绍悉众聚于官渡,欲与明公决胜负,公以至弱当至强,若不能制,必为所乘;是天下之大机也。绍军虽众,而不能用;以公之神武明哲,何向而不济?今军实虽少,未若楚、汉在荥阳、成皋间也。公今画地而守,扼其喉而使不能进,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断不可失。惟明公裁察焉。

  曹操得书大喜,令将士效力死守。绍军约退三十余里,操遣将出营巡哨。有徐晃部将史涣获得袁军细作,解见徐晃。晃问其军中虚实。答曰:「早晚大将韩猛运粮至军前接济,先令我等探路。」徐晃便将此事报知曹操。荀攸曰:「韩猛匹夫之勇耳﹔若遣一人引轻骑数千,从半路击之,断其粮草,绍军自乱。」操曰:「谁人可往?」攸曰:「即遣徐晃可也。」操遂差徐晃将带史涣并所部兵先出,后使张辽、许褚引兵救应。当夜韩猛押粮车数千辆,解赴绍寨。正走之间,山谷内徐晃、史涣引军截住去路,韩猛飞马来战。徐晃接住厮杀,史涣便杀散人夫,放火焚烧粮车。韩猛抵当不住,拨回马走。徐晃催军烧尽辎重。袁绍军中,望见西北上火起,正惊疑间,败军报来:「粮草被劫。」绍急遣张郃、高览,去截大路,正遇徐晃烧粮而回。恰欲交锋,背后张辽、许褚军到。两下夹攻,杀散袁军,四将合兵一处,回官渡寨中。曹操大喜,重加赏劳;又分军于寨前结营,为犄角之势。

  却说韩猛败军还营,绍大怒,欲斩韩猛,众官劝免。审配曰:「行军以粮食为重,不可不用心堤防。乌巢乃屯粮之处,必得重兵守之。袁绍曰:「吾筹策已定,汝可回邺都监督粮草,休教缺乏。」审配领命而去。袁绍遣大将淳于琼,部领督将睦元进,韩莒子,吕威璜,赵睿等,引二万人马,守乌巢。那淳于琼性刚好酒,军士多畏之;既至乌巢,终日与诸将聚饮。

  且说曹操军粮告竭,急发使往许昌教荀彧作速措办粮草,星夜解赴军前接济。使者赍书而往;行不上三十里,被袁军捉住,缚见谋士许攸。那许攸字子远,少时曾与曹操为友,此时却在袁绍处为谋士。当下搜得使者所赍曹操催粮书信,径来见绍曰:「曹操屯军官渡,与我相持已久,许昌必空虚;若分一军星夜掩袭许昌,则许昌可拔,而曹操可擒也。今操粮草已尽,正可乘此机会,两路击之。」绍曰:「曹操诡计极多,此书乃诱敌之计也。」攸曰:「今若不取,后将反受其害。」正话间,忽有使者自邺郡来,呈上审配书。书中先说运粮事,后言许攸在冀州时,尝滥受民间财物;且纵令子姪辈多科税钱粮入己,今已收其子姪下狱矣。绍见书大怒曰:「滥行匹夫,尚有面目于吾前献计耶!汝与曹操有旧,想今亦受他财贿,为他作奸细,啜赚吾军耳。本当斩首,今权且寄头在项!可速退出,今后不许相见!」许攸出,仰天叹曰:「忠言逆耳,竖子不足与谋!吾子姪已遭审配之害,吾何颜复见冀州之人乎!」遂欲拔剑自刎。左右夺剑劝曰:「公何轻生至此?袁绍不纳直言,后必为曹操所擒。公既与曹公有旧,何不弃暗投明?」只这两句言语,点醒许攸;于是许攸径投曹操。

  后人有诗叹曰:

  本初豪气盖中华,官渡相持枉叹嗟。若使许攸谋见用,山河争得属曹家?

  却说许攸暗步出营,径投曹寨,伏路军人拿住。攸曰:「我是曹丞相故友,快与我通报,说南阳许攸来见。」军士忙报入寨中。时操方解衣歇息,闻说许攸私奔到寨,大喜,不及穿履,跣足出迎。遥见许攸,抚掌欢笑,携手共入,操先拜于地。攸慌扶起曰:「公乃汉相,吾乃布衣,何谦恭如此?」操曰:「公乃操故友,岂敢以名爵相上下乎?」攸曰:「某不能择主,屈身袁绍,言不听,计不从,今特弃之来见故人。愿赐收录。」操曰:「子远肯来,吾事济矣。愿即教我以破绍之计。」攸曰:「吾曾教袁绍以轻骑乘虚袭许都,首尾相攻。」操大惊曰:「若袁绍用子言,吾事败矣。」攸曰:「公今军粮尚有几何?」操曰:「可支一年。」攸笑曰:「恐未必。」操曰:「有半年耳。」攸拂袖而起,趋步出帐曰:「吾以诚相投,而公见欺如是,岂吾所望哉! 」操挽留曰:「子远勿嗔,尚容实诉。军中粮实可支三月耳。」攸笑曰:「世人皆言孟德奸雄,今果然也。」操亦笑曰:「岂不闻兵不厌诈?」遂附耳低言曰:「军中止有此月之粮。」攸大声曰:「休瞒我,粮已尽矣!」操愕然曰:「何以知 ?」攸乃出操与荀彧之书以示之曰:「此书何人所写?」操惊问曰:「何处得之?」攸以获使之事相告。操执其手曰:「子远既念旧交而来,愿即有以教我。」攸曰:「明公以孤军抗大敌,而不求急胜之方,此取死之道也。攸有一策,不过三日,使袁绍百万之众,不战自破。明公还肯听否?」操喜曰:「愿闻良策。」攸曰:「袁绍军粮辎重,尽积乌巢,今拨淳于琼守把。琼嗜酒无备﹔公可选精兵诈称袁将蒋奇领兵到彼护粮,乘间烧其粮草辎重,则绍军不三日将自乱矣。」操大喜,重待许攸,留于寨中。

  次日,操自选马步军士五千,准备往乌巢劫粮。张辽曰:「袁绍屯粮之所,安得无备?丞相未可轻往。恐许攸有诈。」操曰:「不然。许攸此来,天败袁绍。今吾军粮不给,难以久持;若不用许攸之计,是坐而待困也。彼若有诈,安肯留我寨中?且吾亦欲劫寨久矣。今劫粮之举,计在必行。君请勿疑。辽曰:「亦须防袁绍乘虚来袭。」操笑曰:「吾已筹之熟矣。」便教荀攸、贾诩、曹洪同许攸守大寨,夏侯惇、夏侯渊领一军伏于左,曹仁、李典领一军伏于右,以备不虞。教张辽、许褚在前,徐晃、于禁在后,操自引诸将居中;共五千人马,打着袁军旗号,军士皆束草负薪,人衔枚,马勒口,黄昏时分,望乌巢进发。是夜星光满天。

  且说沮授被袁绍拘禁在军中,是夜因见众星朗列,乃命监者引出中庭,仰观天象。忽见太白逆行,侵犯牛斗之分,大惊曰:「祸将至矣!」遂连夜求见袁绍。时绍已醉卧,听说沮授有密事启报,唤入问之。授曰:「适观天象,见太白逆行于柳、鬼之间,流光射入牛斗之分,恐有贼兵劫掠之害。乌巢屯粮之所,不可不堤备。宜速遣精兵猛将,于间道山路巡哨,免为曹操所算。」绍怒叱曰:「汝乃得罪之人,何敢妄言惑众!」因叱监者曰:「吾令汝拘囚之,何敢放出!」遂命斩监者,别唤人监押沮授。授出,掩泪叹曰:「我军亡在旦夕,我尸骸不知落何处也!」

  后人有诗叹曰:

  逆耳忠言反见雠,独夫袁绍少机谋。乌巢粮尽根基拔,犹欲区区守冀州。

  却说曹操领兵夜行,前过袁绍别寨,寨兵问是何处军马。操使人应曰:「蒋奇奉命往乌巢护粮。」袁军见是自家旗号,遂不疑惑。凡过数处,皆诈称蒋奇之兵,并无阻碍。及到乌巢,四更已尽。操教军士将束草周围举火,众将校鼓噪直入。时淳于琼方与众将饮了酒,醉卧帐中;闻鼓噪之声,连忙跳起,问:「何故喧闹?」言未毕,早被挠钩拖翻。睦元进、赵睿运粮方回,见屯上火起,急来救应。曹军飞报曹操,说「贼兵在后,请分军拒之。」操大喝曰:「诸将只顾奋力向前,待贼至背后,方可回战!」于是众军将无不争先掩杀。一霎时,火焰四起,烟迷太空。睦、赵二将驱兵来救,操勒马回战。二将抵敌不住,皆被曹军所杀,粮草尽行烧绝。淳于琼被擒见操,操命割去其耳鼻手指,缚于马上,放回绍营以辱之。

  却说袁绍在帐中,闻报正北上火光满天,知是乌巢有失,急出帐召文武各官商议,遣兵往救。张郃曰:「某与高览同往救之。」郭图曰:「不可。曹军劫粮,曹操必然亲往。操既自出,寨必虚空,可纵兵先击曹操之寨;操闻之,必速还:此孙膑『围魏救赵』之计也。」张郃曰:「非也。曹操多谋,外出必为内备,以防不虞。今若攻操营而不拔,琼等见获,吾属皆被擒矣。」郭图曰:「曹操只顾劫粮,岂留兵在寨耶?」再三请劫曹营。绍乃遣张郃、高览引军五千,往官渡击曹营;遣蒋奇领兵一万,往救乌巢。

  且说曹操杀散淳于琼部卒,尽夺其衣甲旗帜,伪作淳于琼部下败军回寨,至山僻小路,正遇蒋奇军马。奇军问之,称是乌巢败军奔回,奇遂不疑,驱马径过。张辽、许褚忽至,大喝:「蒋奇休走!」奇措手不及,被张辽斩于马下,尽杀蒋奇之兵。又使人当先伪报云:「蒋奇已自杀散乌巢兵了。」袁绍因不复遣人接应乌巢,只添兵往官渡。

  却说张郃、高览攻打曹营,左边夏侯惇,右边曹仁,中路曹洪,一齐冲出;三下攻击,袁军大败。比及接应军到,曹操又从背后杀来,四下围住掩杀。张郃、高览夺路走脱。袁绍收得乌巢败残军马归寨,见淳于琼耳鼻皆无,手足尽落。绍问:「如何失了乌巢?」败军告说:「淳于琼醉卧,因此不能抵敌。」绍怒,立斩之。郭图恐张郃、高览回寨证对是非,先于袁绍前谮曰:「张郃、高览见主公兵败,心中必喜。」绍曰:「何出此言?」图曰:「二人素有降曹之意,今遣击寨,故意不肯用力,以致损折士卒。」绍大怒,遂遣使急召二人归寨问罪。郭图先使人报二人云:「主公将杀汝矣。」及绍使至,高览问曰:「主公唤我等为何?」使者曰:「不知何故。」览遂拔剑斩来使。郃大惊。览曰:「袁绍听信谗言,必为曹操所擒;吾等岂可坐而待死?不如去投曹操。」郃曰:「吾亦有此心久矣。」于是二人领本部兵马,往曹操寨中投降。夏侯惇曰:「张、高二人来降,未知虚实。」操曰:「吾以恩遇之,虽有异心,亦可变矣。」遂开营门命二人入。二人倒戈卸甲,拜伏于地。操曰:「若使袁绍肯从二将军之言,不至有败。今二将军肯来相投,如微子去殷,韩信归汉也。」遂封张郃为偏将军都亭侯,高览为偏将军东莱侯。二人大喜。

  却说袁绍既去了许攸,又去了张郃、高览,又失了乌巢粮,军心惶惶。许攸又劝曹操作速进兵;张郃、高览,请为先锋;操从之。即令张郃、高览领兵往劫绍寨。当夜三更时分,出军三路劫寨。混战到明,各自收兵,绍军折其大半。荀攸献计曰:「今可扬言调拨人马,一路取酸枣,攻邺郡;一路取黎阳,断袁兵归路。袁绍闻之,必然惊惶,分兵拒我﹔我乘其兵动时击之,绍可破也。」操用其计,使大小三军,四远扬言。绍军闻此信,来寨中报说:「曹操分兵两路,一路取邺郡,一路取黎阳去也。」绍大惊,急遣袁尚分兵五万救邺郡,辛明分兵五万救黎阳,连夜起行。曹操探知袁绍兵动,便分大队军马,八路齐出,直冲绍营。袁军俱无斗志,四散奔走,遂大溃。袁绍披甲不迭,单衣幅巾上马。长子袁谭后随。张辽、许褚、徐晃、于禁四员将,引军追赶袁绍。绍急渡河,尽弃图书车仗金帛,止引随行八百余骑而去。操军追之不及,尽获遗下之物。所杀八万余人,血流盈沟,溺水死者不计其数。操获全胜,将所得金宝缎疋,给赏军士。于图书中检出书信一束,皆许都及军中诸人与绍暗通之书。左右曰:「可逐一点对姓名,收而杀之。」操曰:「当绍之强,孤亦不能自保,况他人乎?」遂命尽焚之,更不再问。

  却说袁绍兵败而奔,沮授因被囚禁,急走不脱,为曹军所获,擒见曹操。操素与授相识。授见操,大呼曰:「授不降也!」操曰:「本初无谋,不用君言,君何尚执迷耶?吾若早得足下,天下不足虑也。」因厚待之,留于军中。授乃于营中盗马,欲归袁氏。操怒,乃杀之。授至死神色不变。操叹曰:「吾误杀忠义之士也!」命厚礼殡殓,为建坟安葬于黄河渡口,题其墓曰:「忠烈沮君之墓。」

  后人有诗赞曰:

  河北多名士,忠贞推沮君:凝眸知阵法,仰面识天文;
  至死心如铁,临危气似云。曹公钦义烈,特与建孤坟。

  操下令攻冀州。

  正是:势弱只因多算胜,兵强却为寡谋亡。未知胜负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End



第029回 小霸王怒斩于吉 碧眼儿坐领江东

  却说孙策自霸江东,兵精粮足。建安四年,袭取庐江,败刘勋,使虞翻驰檄豫章,豫章太守华歆投降。自此声势大振,乃遣张纮往许昌上表献捷。曹操知孙策强盛,叹曰:「狮儿难与争锋也!」遂以曹仁之女许配孙策幼弟孙匡,两家结婚。留张纮在许昌。孙策求为大司马,曹操不许。策恨之,常有袭许都之心。于是吴郡太守许贡,乃暗遣使赴许都上书于曹操。其略曰:「孙策骁勇,与项籍相似。朝廷宜外示荣宠,召还京师;不可使居外镇,以为后患。」

  使者赍书渡江,被防江将士所获,解赴孙策处。策观书大怒,斩其使,遣人假意请许贡议事。贡至,策出书示之,叱曰:「汝欲送我于死地耶!」命武士绞杀之。贡家属皆逃散。有家客三人,欲为许贡报雠,恨无其便。

  一日,孙策引军会猎于丹徒之西山,赶起一大鹿。策纵马上山逐之。正赶之间,只见树林之内有三个人持枪带弓而立。策勒马问曰:「汝等何人?」答曰:「乃韩当军士也。在此射鹿。」策方举辔欲行,一人拈枪望策左腿便刺。策大惊,急取佩剑从马上砍去,剑刃忽坠,止存剑靶在手。一人早拈弓搭箭射来,正中孙策面颊。策就拔面上箭,取弓回射,放箭之人,应弦而倒。那二人举枪向孙策乱搠,大叫曰:「我等是许贡家客,特来为主人报雠!」策别无器械,只以弓拒之,且拒且走。二人死战不退。策身被数枪,马亦带伤。正危急之时,程普引数人至。孙策大叫:「杀贼!」程普引众齐上,将许贡家客砍为肉泥。看孙策时,血流满面,被伤至重;乃以刀割袍,裹其伤处,救回吴会养病。

  后人有诗赞许家三客曰:
  孙郎智勇冠江湄,射猎山中受困危。许客三人能死义,杀身豫让未为奇。

  却说孙策受伤而回,使人寻请华佗医治。不想华佗已往中原去了,止有徒弟在吴,命其治疗。其徒曰:「箭头有药,毒已入骨。须静养百日,方可无虞。若怒气冲激,其疮难治。」孙策为人最是性急,恨不得即日便愈。将息到二十余日,忽闻张纮有使者自许昌回,策唤问之。使者曰:「曹操甚惧主公;其帐下谋士,亦俱敬服;惟有郭嘉不服。」策曰:「郭嘉曾有何说?」使者不敢言。策怒,固问之。使者只得从实告曰:「郭嘉曾对曹操言:主公不足惧也。轻而无备,性急少谋,乃匹夫之勇耳。他日必死于小人之手。」策闻言,大怒曰:「匹夫安敢料吾!吾誓取许昌!」遂不待疮愈,便欲商议出兵。张昭谏曰:「医者戒主公百日休动,今何因一时之忿,自轻千金之躯?」

  正话间,忽报袁绍遣使陈震至。策唤入问之。震具言袁绍欲结东吴为外应,共攻曹操。策大喜,即日会诸将于城楼上,设宴款待陈震。饮酒之间,忽见诸将互相偶语,纷纷下楼。策怪问何故。左右曰:「有于神仙者,今从楼下过,诸将欲往拜之耳。」策起身凭栏观之,见一道人,身披鹤氅,手携藜杖,立于当道,百姓俱焚香伏道而拜。策怒曰:「是何妖人?快与我擒来!」左右告曰:「此人姓于,名吉。寓居东方,往来吴会。普施符水,救人万病,无有不验。当世呼为神仙,未可轻渎。」策愈怒,喝令「速速擒来!违者斩!」左右不得已,只得下楼,拥于吉至楼上。策叱曰:「狂道怎敢煽惑人心!」于吉曰:「贫道乃琅琊宫道士。顺帝时曾入山采药,得神书于曲阳泉水上,号曰太平青领书。凡百余卷,皆治人疾病方术。贫道得之,惟务代天宣化,普救万人。未曾取人毫厘之物,安得煽惑人心?」策曰:「汝毫不取人,衣服饮食,从何而得?汝即黄巾张角之流。今若不诛,必为后患!」叱左右斩之。张昭谏曰:「于道人在江东数十年,并无过犯,不可杀害。」策曰:「此等妖人,吾杀之,何异屠猪狗!」众官皆苦谏,陈震亦劝。策怒未息,命且囚于狱中。众官俱散。陈震自归馆驿安歇。

  孙策归府,早有内侍传说此事与策母吴太夫人知道。夫人唤孙策入后堂,谓曰:「吾闻汝将于神仙下于缧绁。此人多曾医人疾病,军民敬仰,不可加害。」策曰:「此乃妖人,能以妖术惑众,不可不除!」夫人再三劝解。策曰:「母亲勿听外人妄言。儿自有区处。」乃出唤狱吏取于吉来问。原来狱吏皆敬信于吉,吉在狱中时,尽去其枷锁;及策唤取,方带枷锁而出。策访知大怒,痛责狱吏,仍将于吉械系下狱。张昭等数十人,连名作状,拜求孙策,乞保于神仙。策曰:「公等皆读书人,何不达理?昔交州刺史张津,听信邪教,鼓瑟焚香,常以红帕裹头,自称可助出军之威,后竟为敌军所杀。此等事甚无益,诸君自未悟耳。吾欲杀于吉,正思禁邪觉迷也。」

  吕范曰:「某素知于道人能祈风祷雨。方今天旱,何不令其祈雨以赎罪?」策曰:「吾且看此妖人若何。」遂命于狱中取出于吉,开其枷锁,令登坛求雨。吉领命,即沐浴更衣,取绳自缚于烈日之中。百姓观者,填街塞巷。于吉谓众人曰:「吾求三尺甘霖,以救万民,然我终不免一死。」众人曰:「若有灵验,主公必然敬服。」于吉曰:「气数至此,恐不能逃。」少顷,孙策亲至坛中下令:「若午时无雨,即焚死于吉。」先令人堆积干柴伺候。将及午时,狂风骤起。风过处,四下阴云渐合。策曰:「时已近午,空有阴云,而无甘雨,正是妖人!」叱左右将于吉扛上柴堆,四下举火,焰随风起。忽见黑烟一道,冲上空中,一声响亮,雷电齐发,大雨如注。顷刻之间,街市成河,溪涧皆满,足有三尺甘雨。于吉仰卧于柴堆之上,大喝一声,云收雨住,复见太阳。于是众官及百姓,共将于吉扶下柴堆,解去绳索,再拜称谢。孙策见官民俱罗拜于水中,不顾衣服,乃勃然大怒,叱曰:「晴雨乃天地之定数,妖人偶乘其便,你等何得如此惑乱!」掣宝剑令左右速斩于吉。众官力谏。策怒曰:「尔等皆欲从于吉造反耶?」众官乃不敢复言。策叱武士将于吉一刀斩头落地。只见一道青气,投东北去了。策命将其尸号令于市,以正妖妄之罪。

  是夜风雨交作,及晓,不见了于吉尸首。守尸军士报知孙策。策怒,欲杀守尸军士。忽见一人,从堂前徐步而来,视之,却是于吉。策大怒,正欲拔剑砍之,忽然昏倒于地。左右急救入卧内,半晌方苏。吴太夫人来视疾,谓策曰:「吾儿屈杀神仙,故召此祸。」策笑曰:「儿自幼随父出征,杀人如麻,何曾有为祸之理?今杀妖人,正绝大祸,安得反为我祸?」夫人曰:「因汝不信,以致如此;今可作好事以禳之。」策曰:「吾命在天,妖人决不能为祸,何必禳耶!」夫人料劝不信,乃自令左右暗修善事禳解。

  是夜三更,策卧于内宅,忽然阴风骤起,灯灭而复明。灯影之下,见于吉立于床前。策大喝曰:「吾平生誓诛妖妄,以靖天下!汝既为阴鬼,何敢近我!」取床头剑掷之,忽然不见。吴太夫人闻之,转生忧闷。策乃扶病强行,以宽母心。母谓策曰:「圣人云:『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又云:祷尔于上下神祗。鬼神之事,不可不信。汝屈杀于先生,岂无报应?吾已令人设醮于郡之玉清观内,汝可亲往拜祷,自然安妥。」策不敢违母命,只得勉强乘轿至玉清观。道士接入,请策焚香,策焚香而不谢。忽香炉中烟起不散,结成一座华盖,上面端坐着于吉。策怒,唾骂之;走离殿宇,又见于吉立于殿门首,怒目视策。策顾左右曰:「汝等见妖鬼否?」左右皆云:「未见。」策愈怒,拔佩剑望于吉掷去,一人中剑而倒。众视之,乃前日动手杀于吉之小卒,被剑斫入脑袋,七窍流血而死。策命扛出葬之。比及出观,又见于吉走入观门来。策曰:「此观亦藏妖之所也!」遂坐于观前,命武士五百人拆毁之。武士方上屋揭瓦,却见于吉立于屋上,飞瓦掷地。策大怒,传令逐出本观道士,放火烧毁殿宇。火起处,又见于吉立于火光之中。策怒归府,又见于吉立于府门前。策乃不入府,随点起三军,出城外下寨,传唤众将商议,欲起兵助袁绍夹攻曹操。众将俱曰:「主公玉体违和,未可轻动。且待平愈,出兵未迟。」

  是夜孙策宿于寨内,又见于吉披发而来。策于帐中叱喝不绝。次日,吴太夫人传命,召策回府。策乃归见其母。夫人见策形容憔悴,泣曰:「儿失形矣!」策即引镜自照,果见形容十分瘦损,不觉失惊,顾左右曰:「吾奈何憔悴至此耶!」言未已,忽见于吉立于镜中。策拍镜大叫一声,金疮迸裂,昏绝于地。夫人令扶入卧内。须臾苏醒,自叹曰:「吾不能复生矣!」随召张昭等诸人,及弟孙权,至卧榻前,嘱付曰:「天下方乱,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大可有为。子布等幸善相吾弟。」乃取印绶与孙权曰:「若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使各尽力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卿宜念父兄创业之艰难,善自图之!」权大哭,拜受印绶。策告母曰:「儿天年已尽,不能奉慈母。今将印绶付弟,望母朝夕训之。父兄旧人,慎勿轻怠。」母哭曰:「恐汝弟年幼,不能任大事,当复如何?」策曰:「弟才胜儿十倍,足当大任。倘内事不决,可问张昭;外事不决,可问周瑜。恨周瑜不在此,不得面嘱之也!」又唤诸弟嘱曰:「吾死之后,汝等并辅仲谋。宗族中敢有生异心者,众共诛之。骨肉为逆,不得入祖坟安葬。」诸弟泣受命。又唤妻乔夫人谓曰:「吾与汝不幸中途相分,汝须孝养尊姑。早晚汝妹入见,可嘱其转致周郎,尽心辅佐吾弟,休负我平日相知之雅。 」言讫,瞑目而逝。年止二十六岁。

  后人有诗赞曰:
  独战东南地,人称小霸王。运筹如虎踞,决策似鹰扬。
  威镇三江靖,名闻四海香。临终遗大事,专意属周郎。

  孙策既死,孙权哭倒于床前。张昭曰:「此非将军哭时也。宜一面治丧事,一面理军国大事。」权乃收泪。张昭令孙静理会丧事,请孙权出堂,受众文武谒贺。孙权生得方颐大口,碧眼紫髯。昔汉使刘琬入吴,见孙家诸昆仲,因语人曰:「吾遍观孙氏兄弟,虽各才气秀达,然皆禄祚不终。惟仲谋形貌奇伟,骨格非常,乃大贵之表,又享高寿,众皆不及也。」

  且说当时孙权承孙策遗命,掌江东之事。经理未定,人报周瑜自巴丘提兵回吴。权曰:「公瑾已回,吾无忧矣。」原来周瑜守御巴丘,闻知孙策中箭被伤,因此回来问候;将至吴郡,闻策已亡,故星夜来奔丧。当下周瑜哭拜于孙策灵柩之前,吴太夫人出,以遗嘱之语告瑜。瑜拜伏于地曰:「敢不效犬马之力,继之以死。」少顷,孙权入。周瑜拜见毕,权曰:「愿公无忘先兄遗命。」瑜顿首曰:「愿以肝脑涂地,报知己之恩。」权曰:「今承父兄之业,将何策以守之?」瑜曰:「自古『得人者昌,失人者亡』。为今之计,须求高明远见之人为辅,然后江东可定也。」权曰:「先兄遗言,内事托子布,外事全赖公瑾。」瑜曰:「子布贤达之士,足当大任。瑜不才,恐负倚托之重,愿荐一人以辅将军。」权问何人。瑜曰:「姓鲁,名肃,字子敬。临淮东川人也。此人胸怀韬略,腹隐机谋。早年丧父,事母至孝。其家极富,尝散财以济贫乏。瑜为居巢长之时,将数百人过临淮,因乏粮,闻鲁肃家有两囷米,各三千斛,因往求助。肃即指一囷相赠,其慷慨如此。平生好击剑骑射,寓居曲阿。祖母亡,还葬东城。其友刘子扬欲约彼往巢湖投郑宝,肃尚踌躇未往。今主公可速召之。」权大喜,即命周瑜往聘。瑜奉命亲往,见肃叙礼毕,具道孙权相慕之意。肃曰:「近刘子扬约某往巢湖,某将就之。」瑜曰:「昔马援对光武云:『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今吾孙将军亲贤礼士,纳奇录异,世所罕有。足下不须他计,只同我往投东吴为是。」肃从其言,遂同周瑜来见孙权。权甚敬之,与之谈论,终日不倦。

  一日,众官皆散,权留鲁肃共饮,至晚同榻抵足而卧。夜半,权问肃曰:「方今汉室倾危,四方纷扰,孤承父兄余业,思为桓、文之事,君将何以教我?」肃曰:「昔汉高祖欲尊事义帝而不获者,以项羽为害也。今之曹操可比项羽,将军何由得为桓、文乎?肃窃料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今乘北方多务,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而据守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祖之业也。」权闻言大喜,披衣起谢。次日,厚赠鲁肃,并将衣服帏帐等物,赐肃之母。肃又荐一人见孙权。此人博学多才,事母至孝。复姓诸葛名瑾,字子瑜。琅琊南阳人也。权拜之为上宾。瑾劝权勿通袁绍,且顺曹操,然后乘便图之。权依言,乃遣陈震回,以书绝袁绍。

  却说曹操闻孙策已死,欲起兵下江南。侍御史张纮谏曰:「乘人之丧而伐之,既非义举;若其不克,弃好成雠。不如因而善遇之。」操然其说,乃即奏封孙权为将军,兼领会稽太守;即令张纮为会稽都尉,赍印往江东。孙权大喜,又得张纮回吴,即命与张昭同理政事。张纮又荐一人于孙权。此人姓顾,名雍,字元叹。乃中郎蔡邕之徒。其为人少言语,不饮酒,严厉正大。权以为丞,行太守事。自是孙权威震江东,深得民心。

  且说陈震回见袁绍,具说「孙策已亡,孙权继立。曹操封之为将军,结为外应矣。」袁绍大怒,遂起冀、青、幽、并等处人马七十余万,复来攻取许昌。

  正是:江南兵革方休息,冀北干戈又复兴。未知胜负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nd



第028回 斩蔡阳兄弟释疑 会古城主臣聚义

  却说关公同孙乾保二嫂向汝南进发,不想夏侯惇领二百余骑,从后追来。孙乾保车仗前行。关公回身勒马按刀问曰:「汝来赶我,有失丞相大度。」夏侯惇曰:「丞相无明文传报,汝于路杀人,又斩吾部将,无礼太甚!我特来擒你,献与丞相发落!」言讫,便拍马挺枪欲斗。只见后面一骑飞来,大叫:「不可与云长交战!」关公按辔不动。来使于怀中取出公文,谓夏侯惇曰:「丞相敬爱关将军忠义,恐于路关隘拦截,故遣某特赍公文,遍行诸处。」惇曰:「关某于路杀把关将士,丞相知否?」来使曰:「此却未知。」曰:「我只活捉他去见丞相,待丞相自放他。」关公怒曰:「吾岂惧汝耶!」拍马持刀,直取夏侯惇。惇挺枪来迎。两马相交,战不十合,忽又一骑飞至,大叫:「二将军少歇!」惇停枪问来使曰:「丞相叫擒关某乎?」使者曰:「非也。丞相恐守关诸将阻挡关将军,故又差某驰公文来放行。」惇曰:「丞相知其于路杀人否?」使者曰:「未知。」惇曰:「既未知其杀人,不可放去。」指挥手下军士,将关公围住。关公大怒,舞刀迎战。两个正欲交锋,阵后一人飞马而来,大叫:「云长、元让,休得争战!」众视之,乃张辽也。二人各勒住马。张辽近前言曰:「奉丞相钧旨:因闻知云长斩关杀将,恐于路有阻,特差我传谕各处关隘,任便放行。」惇曰:「秦琪是蔡阳之甥。他将秦琪托付我处,今被关某所杀,怎肯干休?」辽曰:「我见蔡将军,自有分解。既丞相大度,教放云长去,公等不可废丞相之意。」夏侯惇只得将军马约退。辽曰:「云长今欲何往?」关公曰:「闻兄长又不在袁绍处,吾今将遍天下寻之。」辽曰:「既未知玄德下落,且再回见丞相,若何? 」关公笑曰:「安有是理!文远回见丞相,幸为我谢罪。」说毕,与张辽拱手而别。于是张辽与夏侯惇领兵自回。

  关公赶上车仗,与孙乾说知此事。二人并马而行。行了数日,忽值大雨滂沱,行装尽湿。遥望山冈边有一所庄院,关公引着车仗,到彼借宿。庄内一老人出迎。关公具言来意。老人曰:「某姓郭,名常,世居于此。久闻大名,幸得瞻拜。」遂宰羊置酒相待,请二夫人于后堂暂歇。郭常陪关公、孙乾于草堂饮宴。一边烘焙行李,一边喂养马匹。至黄昏时候,忽见一少年,引数人入庄,径上草堂。郭常唤曰:「吾儿来拜将军。」因谓关公曰:「此愚男也。」关公问何来。常曰:「射猎方回。」少年见过关公,即下堂去了。常流泪言曰:「老夫耕读传家,止生此子,不务本业,惟以游猎为事。是家门不幸也!」关公曰:「方今乱世,若武艺精熟,亦可以取功名,何云不幸?」常曰:「他若肯习武艺,便是有志之人;今专务游荡,无所不为,老夫所以忧耳!」关公亦为叹息。至更深,郭常辞出。关公与孙乾方欲就寝,忽闻后院马嘶人叫。关公急唤从人,却都不应,乃与孙乾提剑往视之。只见郭常之子倒在地上叫唤,从人正与庄客厮打。公问其故。从人曰:「此人来盗赤兔马,被马踢倒。我等闻叫唤之声,起来巡看,庄客们反来厮打。」公怒曰:「鼠贼焉敢盗吾马! 」恰待发作,郭常奔至告曰:「不肖子为此歹事,罪合万死!奈老妻最怜爱此子,乞将军仁慈宽恕!」关公曰:「此子果然不肖!适才老翁所言,真『知子莫若父』也。我看翁面,且姑恕之。」遂分付从人看好了马,喝散庄客,与孙乾回草堂歇息。

  次日,郭常夫妇出拜于堂前,谢曰:「犬子冒渎虎威,深感将军恩恕。」关公令:「将出,我以正言教之。」常曰:「他于四更时分,又引数个无赖之徒,不知何处去了。」关公谢别郭常,奉二嫂上车,出了庄院,与孙乾并马,护着车仗,取山路而行。不及三十里,只见山背后拥出百余人,为首两骑马。前面那人,头裹黄巾,身穿战袍;后面乃郭常之子也。黄巾者曰:「我乃天公将军张角部将也!来者快留下赤兔马,放你过去!」关公大笑曰:「无知狂贼!汝既从张角为盗,亦知刘、关、张兄弟三人名字否?」黄巾者曰:「我只闻赤面长髯者名关云长,却未识其面。汝何人也?」公乃停刀立马,解开须囊,出长髯令视之。其人滚鞍下马,脑揪郭常之子拜献于马前。关公问其姓名。告曰:「某姓裴名元绍。自张角死后,一向无主,啸聚山林,权于此处藏伏。今早这厮来报:『有一客人,骑一匹千里马,在我家投宿,特邀某来劫夺此马。不想却遇将军。」郭常之子拜伏乞命。关公曰:「吾看汝父之面,饶你性命!」郭子抱头鼠窜而去。

  公谓元绍曰:「汝不识吾面,何以知吾名?」元绍曰:「离此三十里有一卧牛山。山上有一关西人,姓周名仓。两臂有千斤之力。板肋虬髯,形容甚伟。原在黄巾张宝部下为将。张宝死,啸聚山林。他多曾与某说将军盛名,恨无门路相见。」关公曰:「绿林中非豪杰托足之处。公等今后可各去邪归正,勿自陷其身。」元绍拜谢。正说话间,遥望一彪人马来到。元绍曰:「此必周仓也。」关公乃立马待之。果见一人,黑面长身,持枪乘马,引众而至;见了关公,惊喜曰:「此关将军也!」疾忙下马,俯伏道旁曰:「周仓参拜。」关公曰: 「壮士何处曾识关某来?」仓曰:「旧随黄巾张宝时,曾识尊颜;恨失身贼党,不得相随。今日幸得拜见。愿将军不弃,收为步卒,早晚执鞭随镫,死亦甘心!」公见其意什诚,乃谓曰:「汝若随我,汝手下人伴若何?」仓曰:「愿从则俱从﹔不愿从者,听之可也。」于是众人皆曰:「愿从。」关公乃下马至车前禀问二嫂。甘夫人曰:「叔叔自离许都,于路独行至此,历过多少艰难,未尝要军马相随;前廖化欲相投,叔既却之,今何独容周仓之众耶?我辈女流浅见,叔自斟酌。」公曰:「嫂嫂之言是也。」遂谓周仓曰:「非关某寡情,奈二夫人不从。汝等且回山中,待我寻见兄长,必来相招。 」周仓顿首告曰:「仓乃一粗莽之夫,失身为盗;今遇将军,如重见天日,岂忍复错过?若以众人相随为不便,可令其尽跟裴元绍去。仓只身步行,跟随将军,虽万里不辞也!」关公再以此言告二嫂。甘夫人曰:「一二人相从,无妨于事。」公乃令周仓拨人伴随裴元绍去。元绍曰:「我亦愿随关将军。」周仓曰:「汝若去时,人伴皆散;且当权时统领。我随关将军去,但有住扎处,便来取你。 」元绍怏怏而别。

  周仓跟着关公,往汝南进发。行了数日,遥见一座山城。公问土人:「此何处也?」土人曰:「此名古城。数月前有一将军,姓张,名飞,引数十骑到此,将县官逐去,占住古城,招军买马,积草屯粮。今聚有三五千人马,四远无人敢敌。」关公喜曰:「吾弟自徐州失散,一向不知下落,谁想却在此!」乃令孙乾先入城通报,教来迎接二嫂。

  却说张飞在芒砀山中,住了月余,因出外探听玄德消息,偶过古城,入县借粮;县官不肯,飞怒,因就逐去县官,夺了县印,占住城池,权且安身。当日孙乾领关公命,入城见飞。施礼毕,具言:「玄德离了袁绍处,投汝南去了。今云长直从许都送二位夫人至此,请将军出迎。」张飞听罢,更不回言,随即披挂持矛上马,引一千余人,径出城门。孙乾惊讶,又不敢问,只得随出城来。关公望见张飞到来,喜不自胜;付刀与周仓接了,拍马来迎。只见张飞圆睁环眼,倒竖虎须,吼声如雷,挥矛向关公便搠。关公大惊,连忙闪过,便叫:「贤弟何故如此?岂忘了桃园结义耶?」飞喝曰:「你既无义,有何面目来与我相见!」关公曰:「我如何无义?」飞曰:「你背了兄长,降了曹操,封侯赐爵,今又来赚我!我今与你并个死活!」关公曰:「你原来不知,我也难说。现放着二位嫂嫂在此,贤弟请自问。」二夫人听得,揭帘而呼曰:「三叔何故如此?」飞曰:「嫂嫂住着。且看我杀了负义的人,然后请嫂嫂入城。」甘夫人曰:「二叔因不知你等下落,故暂时栖身曹氏。今知你哥哥在汝南,特不避险阻,送我们到此。三叔休错见了。 」糜夫人曰:「二叔向在许都,原出于无奈。」飞曰:「嫂嫂休要被他瞒过了!忠臣宁死而不辱。大丈夫岂有事二主之理!」关公曰: 「贤弟休屈了我。」孙乾曰:「云长特来寻将军。」飞喝曰:「如何你也胡说!他哪里有好 !必是来捉我!」关公曰:「我若捉你,须带军马来。」飞把手指曰:「兀的不是军马来也!」

  关公回顾,果见尘埃起处,一彪人马来到。风吹旗号,正是曹军。张飞大怒曰:「今还敢支吾么?」挺丈八蛇矛便搠将来。关公急止之曰:「贤弟且住。你看我斩此来将,以表我真心。」飞曰:「你果有真心,我这里三通鼓罢,便要你斩来将!」关公应诺。须臾,曹军至。为首一将,乃是蔡阳,挺刀纵马大喝曰:「你杀吾外甥秦琪,却原来逃在此!吾奉丞相命,特来拿你!」关公更不打话,举刀便砍。张飞亲自擂鼓。只见一通鼓未尽,关公刀起处,蔡阳头已落地。众军士俱走。关公活捉执认旗的小卒过来,问取来由。小卒告说:「蔡阳闻将军杀了他外甥,十分忿怒,要来河北与将军交战。丞相不肯,因差他往汝南攻刘辟。不想在这里遇着将军。」关公闻言,教去张飞前告说其事。飞将关公在许都时事细问小卒﹔小卒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飞方才信。

  正说间,忽城中军士来报:「城南门外有十数骑来的甚紧,不知是什人。」张飞心中疑虑,便转出南门看时,果见十数骑轻弓短箭而来。见了张飞,滚鞍下马。视之,乃糜竺、糜芳也。飞亦下马相见。竺曰:「自徐州失散,我兄弟二人逃难回乡。使人远近打听,知云长降了曹操,主公在于河北;又闻简雍亦投河北去了。只不知将军在此。昨于路上遇见一伙客人说:『有一姓张的将军,如此模样,今据古城。』我兄弟度量必是将军,故来寻访。幸得相见!」飞曰:「云长兄与孙乾送二嫂方到,已知哥哥下落。」二糜大喜,同来见关公,并参见二夫人。飞遂迎请二嫂入城。至衙中坐定,二夫人诉说关公历过之事,张飞方才大哭,参拜云长。二糜亦俱伤感。张飞亦自诉别后之事,一面设宴贺喜。

  次日,张飞欲与关公同赴汝南见玄德。关公曰:「贤弟可保护二嫂,暂住此城,待我与孙乾先去探听兄长消息。」飞允诺。关公与孙乾引数骑奔汝南来。刘辟、龚都接着,关公便问:「皇叔何在。」刘辟曰:「皇叔到此住了数日,为见军少,复往河北袁本初处商议去了。」关公怏怏不乐。孙乾曰:「不必忧虑。再苦一番驱驰,仍往河北去报知皇叔,同至古城便了。」关公依言,辞了刘辟、龚都,回至古城,与张飞说知此事。张飞便欲同至河北。关公曰:「有此一城,便是我等安身之处,未可轻弃。我还与孙乾同往袁绍处,寻见兄长,来此相会。贤弟可坚守此城。」飞曰: 「兄斩他颜良、文丑,如何去得?」关公曰:「不妨。我到彼当见机而变。」遂唤周仓问曰:「卧牛山裴元绍处,共有多少人马?」仓曰:「约有四五百。」关公曰:「我今抄近路去寻兄长。汝可往卧牛山招此一枝人马,从大路上接来。」仓领命而去。

  关公与孙乾只带二十余骑投河北来。将至界首,干曰:「将军未可轻入,只在此间暂歇。待某先入见皇叔,别作商议。」关公依言,先打发孙乾去了。遥望前村有一所庄院,便与从人到彼投宿。庄内一老翁携杖而出,与关公施礼。公具以实告。老翁曰:「某亦姓关名定。久闻大名,幸得瞻谒。」遂命二子出见,款留关公,并从人俱留于庄内。

  且说孙乾匹马入冀州见玄德,具言前事。玄德曰:「简雍亦在此间,可暗请来同议。」少顷简雍至,与孙乾相见毕,共议脱身之计。雍曰:「主公明日见袁绍,只说要往荆州,说刘表共破曹操,便可乘机而去。」玄德曰:「此计大妙。但公能随我去否?」雍曰: 「某亦自有脱身之计。」商议已定。次日,玄德入见袁绍,告曰:「刘景升镇守荆、襄九郡,兵精粮足,宜与相约,共攻曹操。」绍曰:「吾尝遣使约之,奈彼未肯相从。」玄德曰:「此人是备同宗,备往说之,必无推阻。」绍曰:「若得刘表,胜刘辟多矣。」遂命玄德行。绍又曰:「近闻关云长已离了曹操,欲来河北﹔吾当杀之,以雪颜良、文丑之恨。」玄德曰:「明公前欲用之,吾故召之。今何又欲杀之耶?且颜良、文丑比之二鹿耳,云长乃一虎也。失二鹿而得一虎,何恨之有?」绍笑曰:「吾故爱之,故戏言耳。公可再使人召之,令其速来。」玄德曰:「即遣孙乾往召之可也。」绍大喜从之。玄德出,简雍进曰:「玄德此去,必不回矣。某愿与偕往:一则同说刘表,二则监住玄德。」绍然其言,便命简雍与玄德同行。郭图谏绍曰:「刘备前去说刘辟,未见成事;今又使与简雍同往荆州,必不返矣。」绍曰:「汝勿多疑,简雍自有见识。」郭图嗟呀而出。

  却说玄德先命孙乾出城,回报关公;一面与简雍辞了袁绍,上马出城。行至界首,孙乾接着,同往关定庄上。关公迎门接拜,执手啼哭不止。关定领二子拜于草堂之前。玄德问其姓名。关公曰:「此人与弟同姓,有二子:长子关宁学文;次子关平,学武。」关定曰:「今愚意欲遣次子跟随关将军,未识肯容纳否?」玄德曰:「年几何矣?」定曰:「十八岁矣。」玄德曰:「既蒙长者厚意,吾弟尚未有子,今即以贤郎为子,若何?」关定大喜,便命关平拜关公为父,呼玄德为伯父。玄德恐袁绍追之,急收拾起行。关平随着关公,一齐起身。关定送了一程自回。

  关公教取路往卧牛山来。正行间,忽见周仓引数十人带伤而来。关公引他见了玄德,问其何故受伤。仓曰:「某未至卧牛山之前,先有一将单骑而来,与裴元绍交锋,只一合,刺死裴元绍,尽数招降人伴,占住山寨。仓到彼招诱人伴时,止有这几个过来,余者俱惧怕,不敢擅离。仓不忿,与那将交战,被他连胜数次,身中三枪;因此来报主公。」玄德曰:「此人怎生模样?姓甚名谁?」仓曰:「极其雄壮,不知姓名。」于是关公纵马当先,玄德在后,径投卧牛山来。周仓在山下叫骂,只见那将全副披挂,持枪骤马,引众下山。玄德早挥鞭出马,大叫曰:「来者莫非子龙否?」那将见了玄德,滚鞍下马,拜伏道旁。原来果然是赵子龙。玄德、关公,俱下马相见,问其何由至此。云曰:「云自别使君,不想公孙瓒不听人言,以致兵败自焚。袁绍屡次招云,云想绍亦非用人之人,因此未往。后欲至徐州投使君,又闻徐州失守,云长已归曹操,使君又在袁绍处。云几番欲来相投,只恐袁绍见怪。四海飘零,无容身之地。前偶过此处,适遇裴元绍下山来欲夺吾马,云因杀之,借此安身。近闻翼德在古城,欲往投之,未知真实。今幸得遇使君。」玄德大喜,诉说从前之事。关公亦诉前事。玄德曰:「吾初见子龙,便有留恋不舍之情。今幸得相遇。」云曰:「云奔走四方,择主而事,未有如使君者。今得相随,大称平生。虽肝脑涂地,无恨矣。」当日就烧毁山寨,率领人众,尽随玄德前赴古城。

  张飞、糜竺、糜芳迎接入城,各相拜诉。二夫人具言云长之事,玄德感叹不已。于是杀牛宰马,先拜谢天地,然后遍劳诸军。玄德见兄弟重聚,将佐无缺,又新得了赵云,关公又得了关平、周仓二人,欢喜无限,连饮数日。时玄德、关、张、赵云、孙乾、简雍、糜竺、糜芳、关平、周仓部领马步军校共四五千人。玄德欲弃了古城去守汝南,恰好刘辟、龚都差人来请。于是遂起军往汝南驻扎,招军买马,徐图征进,不在话下。

  且说袁绍见玄德不回,大怒,欲起兵伐之。郭图曰:「刘备不足虑,曹操乃劲敌也,不可不除。刘表虽据荆州,不足为强。江东孙伯符威镇三江,地连六郡,谋臣武士极多,可使人结之,共攻曹操。」绍从其言,即修书遣陈震为使,来会孙策。

  正是:只因河北英雄去,引出江东豪杰来。未知其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nd



第027回 美髯公千里走单骑 汉寿侯五关斩六将

  却说曹操部下诸将中,自张辽而外,只有徐晃与云长交厚,其余亦皆敬服;独蔡阳不服关公,故今日闻其去,欲往追之。操曰:「不忘故主,来去明白,真丈夫也。汝等皆当效之。」遂叱退蔡阳,不令去赶。程昱曰:「丞相待关某甚厚,今彼不辞而去,乱言片楮,冒渎钧威,其罪大矣。若纵之使归袁绍,是与虎添翼也。不若追而杀之,以绝后患。」操曰:「吾昔已许之,岂可失信?彼各为其主,勿追也。」因谓张辽曰:「云长封金挂印,财贿不足以动其心,爵禄不足以移其志,此等人吾深敬之。想他去此不远,我一发结识他做个人情。汝可先去请住他,待我与他送行,更以路费征袍赠之,使为后日记念。」张辽领命,单骑先往。曹操引数十骑随后而来。

  却说云长所骑赤兔马,日行千里,本是赶不上;因欲护送车仗,不敢纵马,按辔徐行。忽听背后有人大叫:「云长且慢行!」回头视之,见张辽拍马而至。关公教车仗从人,只管望大路紧行;自己勒住赤兔马,按定青龙刀,问曰:「文远莫非欲追我回乎?」辽曰:「非也。丞相知兄远行,欲来相送,特先使我请住台驾,别无他意。」关公曰:「便是丞相铁骑来,吾愿决一死战!」遂立马于桥上望之。见曹操引数十骑,飞奔前来;背后乃是许褚、徐晃、于禁、李典之辈。操见关公横刀立马于桥上,令诸将勒住马匹,左右排开。关公见众人手中皆无军器,方始放心。操曰:「云长行何太速?」关公于马上欠身答曰:「关某前曾禀过丞相。今故主在河北,不由某不急去。累次造府,不得参见,故拜书告辞,封金挂印,纳还丞相。望丞相勿忘昔日之言。」操曰:「吾欲取信于天下,安肯有负前言?恐将军途中乏用,特具路资相送。」一将便从马上托过黄金一盘。关公曰:「累蒙恩赐,尚有余资。留此黄金以赏将士。」操曰:「特以少酬大功于万一,何必推辞?」关公曰:「区区微劳,何足挂齿? 」操笑曰:「云长天下义士,恨吾福薄,不得相留。锦袍一领,略表寸心。」令一将下马,双手捧袍过来。云长恐有他变,不敢下马,用青龙刀尖挑锦袍披于身上,勒马回头称谢曰:「蒙丞相赐袍,异日更得相会。」遂下桥望北而去。许褚曰:「此人无礼太甚,何不擒之?」操曰:「彼一人一骑,吾数十余人,安得不疑?吾言既出,不可追也。」曹操自引众将回城,于路叹想云长不已。

  不说曹操自回。且说关公来追车仗,约行三十里,却只不见。云长心慌,纵马四下寻之。忽见山头一人,高叫:「关将军且住!」云长举目视之,只见一少年,黄巾锦衣,持枪跨马,马项下悬着首级一颗,引百余步卒,飞奔前来。公问曰:「汝何人也?」少年弃枪下马,拜伏于地。云长恐是诈,勒马持刀问曰:「壮士,愿通姓名。」答曰:「吾本襄阳人;姓廖,名化,字元俭。因世乱流落江湖,聚众五百余人,劫掠为生。恰才同伴杜远,下山巡哨,误将两夫人劫掠上山。吾问从者,知是大汉刘皇叔夫人。且闻将军护送在此,吾即欲送下山来。杜远出言不逊,被某杀死。今献头与将军请罪。」关公曰:「二夫人何在?」化曰:「现在山中。」关公教急取下山。不移时,百余人簇拥车仗前来。关公下马停刀,叉手于车前问候曰:「二嫂受惊否?」二夫人曰:「若非廖将军保全,已被杜远所辱。」关公问左右曰:「廖化怎生救夫人? 」左右曰:「杜远劫上山去,就要与廖化各分一人为妻。廖化问起根由,好生拜敬;杜远不从,已被廖化杀了。」关公听言,乃拜谢廖化。廖化欲以部下人送关公。关公寻思此人终是黄巾余党,未可作伴,乃谢却之。廖化又拜送金帛,关公亦不受。廖化拜别,自引人伴投山谷中去了。

  云长将曹操赠袍事,告知二嫂,催促车仗前行。至天晚,投一村庄安歇。庄主出迎,须发皆白,问曰:「将军姓甚名谁?」关公施礼曰:「吾乃刘玄德之弟关某也。」老人曰:「莫非斩颜良、文丑的关公否?」公曰:「便是。」老人大喜,便请入庄。关公曰:「车上还有二位夫人。」老人便唤妻女出迎。二夫人至草堂上,关公叉手立于二夫人之侧。老人请公坐,公曰:「尊嫂在上,安敢就坐?」老人乃令妻女请二夫人入内室款待,自于草堂款待关公。关公问老人姓名。老人曰:「吾姓胡,名华。桓帝时曾为议郎,致仕归乡。今有小儿胡班,在荥阳太守王植部下为从事。将军若从此处经过,某有一书寄与小儿。 」关公允诺。

  次日早膳毕,请二嫂上车,取了胡华书信,相别而行,取路投洛阳来。前至一关,名东岭关。把关将姓孔名秀,引五百军兵在岭上把守。当日关公押车仗上岭,军士报知孔秀,秀出关来迎。关公下马,与孔秀施礼。秀曰:「将军何往?」公曰:「某辞丞相,特往河北寻兄。」秀曰:「河北袁绍,正是丞相对头;将军此去,必有丞相文凭。」公曰:「因行期慌迫,不曾讨得。」秀曰:「既无文凭,待我差人禀过丞相,方可放行。」关公曰:「待去禀时,须误了我行程。」秀曰:「法度所拘,不得不如此。」关公曰:「汝不容我过关乎?」秀曰:「汝要过去,留下老小为质。」关公大怒,举刀就杀孔秀。秀退入关去,鸣鼓聚军,披挂上马,杀下关来,大喝曰:「汝敢过去么!」关公约退车仗,纵马提刀,竟不打话,直取孔秀。秀挺枪来迎。两马相交,只一合,钢刀起处,孔秀尸横马下。众军便走。关公曰:「军士休走。吾杀孔秀,不得已也,与汝等无干。借汝众军之口,传语曹丞相,言孔秀欲害我,我故杀之。」众军俱拜于马前。

  关公即请二夫人车仗出关,望洛阳进发。早有军士报知洛阳太守韩福。韩福急聚众将商议。牙将孟坦曰:「既无丞相文凭,即系私行;若不阻挡,必有罪责。」韩福曰:「关公猛勇,颜良、文丑俱为所杀。今不可力敌,只须设计擒之。」孟坦曰:「吾有一计:先将鹿角拦定关口,待他到时,小将引兵和他交锋,佯败诱他来追,公可用暗箭射之。若关某坠马,即擒解许都,必得重赏。」商议停当,人报关公车仗已到。韩福弯弓插箭,引一千人马,排列关口,问:「来者何人?」关公马上欠身言曰:「吾汉寿亭侯关某,敢借过路。」韩福曰:「有曹丞相文凭否?」关公曰:「事冗不曾讨得。」韩福曰:「吾奉丞相钧命,镇守此地,专一盘诘往来奸细。若无文凭,即系逃窜。」关公怒曰:「东岭孔秀,已被吾杀。汝亦欲寻死耶?」韩福曰:「谁人与我擒之?」孟坦出马,轮双刀来取关公。关公约退车仗,拍马来迎。孟坦战不三合,拨回马便走。关公赶来。孟坦只指望引诱关公,不想关公马快,早已赶上,只一刀砍为两段。关公勒马回来,韩福闪在门首,尽力放了一箭,正射中关公左臂。公用口拔出箭,血流不住,飞马径奔韩福,冲散众军。韩福急闪不及,关公手起刀落,带头连肩,斩于马下;杀散众军,保护车仗。

  关公割帛束住箭伤,于路恐人暗算,不敢久住,连夜投沂水关来。把关将乃并州人氏,姓卞,名喜,善使流星锤。原是黄巾余党,后投曹操,拨来守关。当下闻知关公将到,寻思一计:就关前镇国寺中,埋伏下刀斧手二百余人,诱关公至寺,约击盏为号,欲图相害。安排已定,出关迎接关公。公见卞喜来迎,便下马相见。喜曰:「将军名震天下,谁不敬仰!今归皇叔,足见忠义!」关公诉说斩孔秀、韩福之事。卞喜曰:「将军杀之是也。某见丞相,代禀衷曲。」关公甚喜,同上马过了沂水关,到镇国寺前下马。众僧鸣钟出迎。原来那镇国寺乃汉明帝御前香火院,本寺有僧三十余人。内有一僧,却是关公同乡人,法名普净。当下普净已知其意,向前与关公问讯,曰:「将军离蒲东几年矣?」关公曰:「将及二十年矣。」普净曰:「还认得贫僧否?」公曰:「离乡多年,不能相识。」普净曰:「贫僧家与将军家只隔一条河。」卞喜见普净叙出乡里之情,恐有走泄,乃叱之曰:「吾欲请将军赴宴,汝僧人何得多言!」关公曰:「不然。乡人相遇,安得不叙旧情耶?」普净请关公方丈待茶。关公曰:「二位夫人在车上,可先献茶。」普净教取茶先奉夫人,然后请关公入方丈。普净以手举所佩戒刀,以目视关公。公会意,命左右持刀紧随。卞喜请关公于法堂筵席。关公曰:「卞君请关某,是好意?还是歹意?」卞喜未及回言,关公早望见壁衣中有刀斧手,乃大喝卞喜曰:「吾以汝为好人,安敢如此!」卞喜知事泄,大叫:「左右下手!」左右方欲动手,皆被关公拔剑砍之。卞喜下堂绕廊而走,关公弃剑执大刀来赶。卞喜暗取飞锤掷打关公。关公用刀隔开锤,赶将入去,一刀劈卞喜为两段,随即回身来看二嫂。早有军人围住,见关公来,四下奔走。关公赶散,谢普净曰:「若非吾师,已被此贼害矣。」普净曰:「贫僧此处难容,收拾衣钵,亦往他处云游也。后会有期,将军保重。」关公称谢,护送车仗,望荥阳进发。

  荥阳太守王植,却与韩福是两亲家;闻得关公杀了韩福,商议欲暗害关公,乃使人守住关口。待关公到时,王植出关,喜笑相迎。关公诉说寻兄之事。植曰:「将军于路驱驰,夫人车上劳困,且请入城,馆驿中暂歇一宵,来日登途未迟。」关公见王植意什殷勤,遂请二嫂入城。馆驿中皆铺陈了当。王植请公赴宴,公辞不往;植使人送筵席至馆驿。关公因于路辛苦,请二嫂晚膳毕,就正房歇定;令从者各自安歇,饱喂马匹,关公亦解甲憩息。

  却说王植密唤从事胡班听令曰:「关某背丞相而逃,又于路杀太守并守关将校,死罪不轻!此人勇武难敌。汝今晚点一千军围住馆驿,一人一个火把,待三更时分,一齐放火;不问是谁,尽皆烧死!吾亦自引军接应。」胡班领命,便点起军士,密将干柴引火之物,搬于馆驿门首,约时举事。胡班寻思:「我久闻关云长之名,不识如何模样,试往窥之。」乃至驿中,问驿吏曰:「关将军在何处?」答曰:「正厅上观书者是也。」胡班潜至厅前,见关公左手绰髯,于灯下凭几看书。班见了,失声叹曰:「真天人也!」公问何人。胡班入拜曰:「荥阳太守部下从事胡班。」关公曰:「莫非许都城外胡华之子否?」班曰:「然也。」公唤从者于行李中取书付班。班看毕,叹曰:「险些误杀忠良!」遂密告曰:「王植心怀不仁,欲害将军,暗令人四面围住馆驿,约于三更放火。今某当先去开了城门,将军急收拾出城。」关公大惊,忙披挂提刀上马,请二嫂上车,尽出馆驿,果见军士各执火把听候。关公急来到城边,只见城门已开。关公催车仗急急出城。胡班还去放火。关公行不到数里,背后火把照耀,人马赶来。当先王植大叫:「关某休走!」关公勒马,大骂:「匹夫!我与你无雠,如何令人放火烧我?」王植拍马挺枪,径奔关公;被关公拦腰一刀,砍为两段。人马都赶散。关公催车仗速行,于路感胡班不已。

  行至滑州界首,有人报与刘延。延引数十骑,出郭而迎。关公马上欠身而言曰:「太守别来无恙?」延曰:「公今欲何往?」公曰:「辞了丞相,去寻家兄。」延曰:「玄德在袁绍处。绍乃丞相雠人,如何容公去?」公曰:「昔日曾言定来。」延曰:「今黄河渡口关隘,夏侯惇部将秦琪据守。恐不容将军过渡。」公曰:「太守应付船只,若何?」延曰:「船只虽有,不敢应付。」公曰:「我前者诛颜良、文丑,亦曾与足下解厄。今日求一渡船而不与,何也?」延曰: 「只恐夏侯惇知之,必然罪我。」关公知刘延无用之人,遂自催车仗前进。到黄河渡口,秦琪引军出问:「来者何人?」关公曰:「汉寿亭侯关某也。」琪曰:「今欲何往?」关公曰:「欲投河北去寻兄长刘玄德,故来借渡。」琪曰:「丞相公文何在?」公曰:「吾不受丞相节制,有什公文?」琪曰:「吾奉夏侯将军将令,把守关隘,你便插翅,也飞不过去!」关公大怒曰:「你知我于路斩戮拦截者乎?」琪曰:「你只杀得无名下将,敢杀我么?」关公怒曰:「汝比颜良、文丑若何?」秦琪大怒,纵马提刀,直取关公。二马相交,只一合,关公刀起,秦琪头落。关公曰:「当吾者已死,余人不必惊走。速备船只,送我渡河。」军士急撑舟傍岸。关公请二嫂上船渡河。渡过黄河,便是袁绍地方。关公所历关隘五处,斩将六员。

  后人有诗叹曰:
  挂印封金辞汉相,寻兄遥望远途还。马骑赤兔行千里,刀偃青龙出五关。
  忠义慨然冲宇宙,英雄从此震江山。独行斩将应无敌,今古留题翰墨间。

  关公于马上自叹曰:「吾非欲沿途杀人,奈事不得已也。曹公知之,必以我为负恩之人矣。」正行间,忽见一骑自北而来,大叫:「云长少住!」关公勒马视之,乃孙乾也。关公曰:「自汝南相别,一向消息若何?」干曰:「刘辟、龚都自将军回兵之后,复夺了汝南;遣某往河北结好袁绍,请玄德同谋破曹之计。不想河北将士,各相妒忌。田丰尚囚狱中;沮授黜退不用;审配、郭图各自争权;袁绍多疑,主持不定。某与刘皇叔商议,先求脱身之计。今皇叔已往汝南会合刘辟去了。恐将军不知,反到袁绍处,或为所害,特遣某于路迎接将来。幸于此得见。将军可速往汝南与皇叔相会。 」关公教孙乾拜见夫人。夫人问其动静。孙乾备说:「袁绍二次欲斩皇叔,今幸脱身往汝南去了。夫人可与皇叔此处相会。」二夫人皆掩面垂泪。关公依言,不投河北去,径取汝南来。正行之间,背后尘埃起处,一彪人马赶来。当先夏侯惇,大叫:「关某休走!」

  正是:六将阻关徒受死,一军拦路复争锋。毕竟关公怎生脱身,且听下文分解。


End



第026回 袁本初败兵折将 关云长挂印封金

  却说袁绍欲斩玄德。玄德从容进曰:「明公只听一面之词,而绝向日之情耶?备自徐州失散,二弟云长,未知存否;天下同貌者不少,岂赤面长须之人,即为关某也?明公何不察之?」袁绍是个没主张的人,闻玄德之言,责沮授曰:「误听汝言,险杀好人。」遂仍请玄德上帐坐,议报颜良之雠。帐下一人应声而进曰:「颜良与我如兄弟,今被曹贼所杀,我安得不泄其恨?」玄德视其人,身长八尺,面如獬豸,乃河北名将文丑也。袁绍大喜曰:「非汝不能报颜良之雠。吾与十万军兵,便渡黄河,追杀曹贼!」沮授曰:「不可。今宜留屯延津,分兵官渡,乃为上策;若轻举渡河,设或有变,众皆不能还矣。」绍怒曰:「皆是汝等迟缓军心,迁延日月,有妨大事!岂不闻『兵贵神速』乎?」沮授出叹曰:「上盈其志,下务其功;悠悠黄河,吾其济乎!」遂托疾不出议事。玄德曰:「备蒙大恩,无可报效,意欲与文将军同行:一者报明公之德,二者就探云长的实信。」绍喜,唤文丑与玄德同领前部。文丑曰:「刘玄德屡败之将,于军不利。既主公要他去时,某分三万军,教他为后部。」于是文丑自领七万军先行,令玄德引三万军随后。

  且说曹操见云长斩了颜良,倍加钦敬,表奏朝廷,封云长为汉寿亭侯,铸印送关公。忽报袁绍又使大将文丑渡黄河,已据延津之上,操乃先使人移徙居民于西河,然后自领兵迎之;传下将令,以后军为前军,以前军为后军;粮草先行,军兵在后。吕虔曰:「粮草在先,军兵在后,何意也?」操曰:「粮草在后,多被剽掠,故令在前。」虔曰:「倘遇敌军劫去,如之奈何?」操曰:「且待敌军到时,却又理会。」虔心疑未决。操令粮食辎重,沿河堑至延津。操在后军,听得前军发喊,急教人看时,报说「河北大将文丑兵至,我军皆弃粮草,四散奔走。后军又远,将如之何?」操以鞭指南阜曰:「此可暂避。」人马急奔土阜。操令军士皆解衣卸甲少歇,尽放其马。文丑军掩至。众将曰:「贼至矣!可急收马匹,退回白马!」荀攸急止之曰:「此正可以饵敌,何故反退?」操急以目视荀攸而笑。攸知其意,不复言。文丑军既得粮草车仗,又来抢马。军士不依队伍,自相杂乱。曹操却令军将一齐下土阜击之,文丑军大乱。曹兵围裹将来,文丑挺身独战,军士自相践踏。文丑止遏不住,只得拨马回走。操在土阜上指曰:「文丑为河北名将,谁可擒之?」张辽、徐晃,飞马齐出,大叫「文丑休走!」文丑回头见二将赶上,遂按住铁枪,拈弓搭箭,正射张辽。徐晃大叫:「贼将休放箭!」张辽低头急躲,一箭射中头盔,将簪缨射去。辽奋力再赶,坐下战马,又被文丑一箭射中面颊。那马跪倒前蹄,张辽落地。文丑回马复来,徐晃急轮大斧,截住厮杀。

  只见文丑后面军马齐到,晃料敌不过,拨马而回。文丑沿河赶来,忽见十余骑马,旗号翩翻,一将当头提刀飞马而来,乃关云长也,大喝:「贼将休走!」与文丑交战,战不三合,文丑心怯,拨马绕河而走。关公马快,赶上文丑,脑后一刀,将文丑斩下马来。曹操在土阜上,见关公砍了文丑,大驱人马掩杀。河北军大半落水,粮草马匹仍被曹操夺回。

  云长引数骑东冲西突,正杀之间,刘玄德领三万军随后到。前面哨马探知,报与玄德云:「今番又是红面长髯的斩了文丑。」玄德慌忙骤马来看,隔河望见一簇人马,往来如飞,旗上写着「汉寿亭侯关云长」七字。玄德暗谢天地曰:「原来吾弟果然在曹操处!」欲待招呼相见,被曹兵大队拥来,只得收兵回去。袁绍接应至官渡,下定寨栅。郭图、审配,入见袁绍,说:「今番又是关某杀了文丑,刘备佯推不知。」袁绍大怒,骂曰:「大耳贼焉敢如此!」少顷,玄德至,绍令推出斩之。玄德曰:「某有何罪?」绍曰:「你故使汝弟又坏我一员大将,如何无罪?」玄德曰:「容伸一言而死。曹操素忌备,今知备在明公处,恐备助公,故特使云长诛杀二将。公知必怒。此借公之手以杀刘备也。愿明公思之。」袁绍曰:「玄德之言是也。汝等几使我受害贤之名。」喝退左右,请玄德上帐而坐。玄德谢曰:「荷明公宽大之恩,无可补报,欲令一心腹人持密书去见云长,使知刘备消息,彼必星夜来到,辅佐明公,共诛曹操,以报颜良、文丑之雠,若何?」袁绍大喜曰:「吾得云长,胜颜良、文丑十倍也。」玄德修下书札,未有人送去。绍令退军武阳,连营数十里,按兵不动。

  操乃使夏侯惇领兵守住官渡隘口,自己班师回许都,大宴众官,贺云长之功;因谓吕虔曰:「昔日吾以粮草在前者,乃饵敌之计也。惟荀公达知吾心耳。」众皆叹服。正饮宴间,忽报汝南有黄巾刘辟、龚都,甚是猖獗。曹洪累战不利,乞遣兵救之。」云长闻言,进曰:「关某愿施犬马之劳,破汝南贼寇。」操曰:「云长建立大功,未曾重酬,岂可复劳征进?」公曰:「关某久闲,必生疾病。」曹操壮之,点兵五万,使于禁、乐进为副将,次日便行。荀彧密谓操曰:「云长常有归刘之心,倘知消息必去,不可频令出征。」操曰:「今次取功,吾不复教临敌矣。」

  且说云长领兵将近汝南,扎住营寨。当夜营外拿了两个细作人来。云长视之,内中认得一人,乃孙乾也。关公叱退左右,问干曰:「公自溃散之后,一向纵迹不闻,今何为在此处?」干曰:「某自逃难,飘泊汝南,幸得刘辟收容。今将军为何在曹操处?未识甘、糜二夫人无恙否?」关公因将上项事,细说一遍。干曰:「近闻玄德公在袁绍处,欲往投之,未得其便。今刘、龚二人归顺袁绍,相助攻曹,今幸得将军到此,因特令小军引路,教某为细作来报将军。来日二人当虚败一阵,公可速引二夫人投袁绍处,与玄德公相见。」关公曰:「既兄在袁绍处,吾必星夜而往。但恨吾斩绍二将,恐今事变矣。」干曰:「吾当先往探彼虚实,再来报将军。」公曰:「吾见兄长一面,虽万死不辞。今回许昌,便辞曹操也。」当夜密送孙乾去了。次日,关公引兵出,龚都披挂出阵。关公曰:「汝等何故背反朝廷?」都曰:「汝乃背主之人,何反责我?」关公曰:「我为何背主?」都曰:「刘玄德在袁本初处,汝却从曹操,何也?」关公更不打话,拍马舞刀向前。龚都便走,关公赶上。都回身告关公曰:「故主之恩,不可忘也。公当速进,我让汝南。」关公会意,驱军掩杀。刘、龚二人,佯输诈败,四散去了。云长夺得州县,安民已定,班师回许昌。曹操出郭迎接,赏劳军士。

  宴罢,云长回家,参拜二嫂于门外。甘夫人曰:「叔叔两番出军,可知皇叔音信否?」公答曰:「未也」。关公退,二夫人于门内痛哭曰:「想皇叔休矣!二叔恐我姊妹烦恼,故隐而不言。」正哭间,有一随行老军,听得哭声不绝,于门外告曰:「夫人休哭。主人见在河北袁绍处。」夫人曰:「汝何由知之?」军曰:「跟关将军出征,有人在阵上说来。」夫人急召云长责之曰:「皇叔未尝负汝,汝今受曹操之恩,顿忘旧日之义,不以实情告我,何也?」关公顿首曰:「兄今委实在河北;未敢教嫂嫂知者,恐有泄漏也。事须缓图,不可欲速。」甘夫人曰:「叔宜上紧。」公退,寻思去计,坐立不安。

  原来于禁探知刘备在河北,报与曹操。操令张辽来探关公意。关公正闷坐,张辽入贺曰:「闻兄在阵上知玄德音信,特来贺喜。」关公曰:「故主虽在,未得一见,何喜之有?」辽曰:「兄与玄德交,比弟与兄交何如?」公曰:「我与兄,朋友之交也;我与玄德,是朋友而兄弟,兄弟而又君臣也。岂可共论乎?」辽曰: 「今玄德在河北,兄往从否?」关公曰:「昔日之言,安肯背之?文远须为我致意丞相。」张辽将关公之言,回告曹操。操曰:「吾自有计留之。」

  且说关公正寻思间,忽报有故人相访。及请入,却不相识。关公问曰:「公何人也?」答曰:「某乃袁绍部下南阳陈震也。」关公大惊,急退左右,问曰:「先生此来,必有所为?」震出书一缄,递与关公。公视之,乃玄德书也。其略云:

  备与足下,自桃园缔盟,誓以同死;今何中道相违,割恩断义?君必欲取功名,图富贵,愿献备首级以成全功!书不尽言,死待来命!

  关公看书毕,大哭曰:「某非不欲寻兄,奈不知所在也。安肯图富贵而背旧盟乎?」震曰:「玄德望公什切,公既不背旧盟,宜速往见。」关公曰:「人生天地间,无终始者,非君子也。吾来时明白,去时不可不明白。吾今作书,烦公先达知兄长,容某辞却曹操,奉二嫂来相见。」震曰:「倘曹操不允,为之奈何?」公曰:「吾宁死,岂肯留于此?」震曰:「公速作回书,免致刘使君悬望。」关公写书答云:

  窃闻义不负心,忠不顾死。羽自幼读书,粗知礼义,观羊角哀、左伯桃之事,未尝不三叹而流涕也。前守下邳,内无积粟,外无援兵;欲即效死,奈有二嫂之重,未敢断首捐躯,致负所托;故尔暂且羁身,冀图后会。近至汝南,方知兄信;即当面辞曹操,奉二嫂归。羽但怀异心,神人共戮。披肝沥胆,笔楮难穷。瞻拜有期,伏惟照鉴!

  陈震得书自回。关公入内告知二嫂,随即至相府,拜辞曹操。操知来意,乃悬回避牌于门。关公怏怏而回,命旧日跟随人役,收拾车马,早晚伺候;分付宅中,所有原赐之物,尽皆留下,分毫不可带去。次日再往相府辞谢,门首又挂回避牌。关公一连去了数次,皆不得见;乃往张辽家相探,欲言其事,辽亦托疾不出。关公思曰:「此曹丞相不容我去之意。我去志已决,岂可复留?」即写书一封,辞谢曹操。书略曰:

  羽少事皇叔,誓同生死;皇天后土,实闻斯言。前者下邳失守,所请三事,已蒙恩诺。今探知故主见在袁绍军中,回思昔日之盟,岂容违背?新恩虽厚,旧义难忘。兹特奉书告辞,伏惟照察。其有余恩未报,愿以俟之异日。

  写毕封固,差人去相府投递;一面将累次所受金银,一一封置库中,悬汉寿亭侯印于堂上,请二夫人上车。关公上赤兔马,手提青龙刀,率领旧日跟随人役,护送车仗,径出北门。门吏挡之。关公怒目横刀,大喝一声,门吏皆退避。关公既出门,谓从者曰:「汝等护送车仗先行,但有追赶者,吾自当之,勿得惊动二位夫人。」从者推车,望官道进发。

  却说曹操正论关公之事未定,左右报关公呈书。操即看毕,大惊曰:「云长去矣!」忽北门守将飞报:「关公夺门而去,车仗鞍马二十余人,皆望北行。」又关公宅中人来报说:「关公尽封所赐金银等物。美女十人,另居内室。其汉寿亭侯印悬于堂上。丞相所拨人役,皆不带去,只带原跟从人,及随身行李,出北门去了。」众将愕然。一将挺身出曰:「某愿将铁骑三千,去生擒关某,献与丞相!」众视之,乃将军蔡阳也。

  正是:欲离万丈蛟龙穴,又遇三千狼虎兵。蔡阳要赶关公,毕竟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nd



第025回 屯土山关公约三事 救白马曹操解重围

  却说程昱献计曰:「云长有万人之敌,非智谋不能取之。今可即差刘备手下投降之兵,入下邳,见关公,只说是逃回的,伏于城中为内应;却引关公出战,诈败佯输,诱入他处,以精兵截其归路,然后说之可也。」操听其谋,即令徐州降兵数十,径投下邳来降关公。关公以为旧兵,留而不疑。次日,夏侯惇为先锋,领兵五千来搦战。关公不出,惇即使人于城下辱骂。关公大怒,引三千人马出城,与夏侯惇交战。约战十余合,惇拨回马走。关公赶来,惇且战且走。关公约赶二十里,恐下邳有失,提兵便回。只听得一声炮响,左有徐晃,右有许褚,两队军截住去路。关公夺路而走,两边伏兵排下硬弩百张,箭如飞蝗。关公不得过,勒兵再回,徐晃、许褚接住交战。关公奋力杀退二人,引军欲回下邳,夏侯惇又截住厮杀。公战至日晚,无路可归,只得到一座土山,引兵屯于山头,权且少歇。曹兵团团将土山围住。关公于山上遥望下邳城中火光冲天。却是那诈降兵卒偷开城门,曹操自提大军杀入城中,只教举火以惑关公之心。关公见下邳火起,心中惊惶,连夜几番冲下山来,皆被乱箭射回。

  挨到天晓,再欲整顿下山冲突,忽见一人跑马上山来,视之乃张辽也。关公迎谓曰:「文远欲来相敌耶?」辽曰:「非也。想故人旧日之情,特来相见。」遂弃刀下马,与关公叙礼毕,坐于山顶。公曰:「文远莫非说关某乎?」辽曰:「不然。昔日蒙兄救弟,今日弟安得不救兄?」公曰:「然则文远将欲助我乎?」辽曰:「亦非也。」公曰:「既不助我,来此何干?」辽曰:「玄德不知存亡,翼德未知生死。昨夜曹公已破下邳,军民尽无伤害,差人护卫玄德家眷,不许惊扰。如此相待,弟特来报兄。」关公怒曰:「此言特说我也。吾今虽处绝地,视死如归。汝当速去,吾即下山迎战。 」张辽大笑曰:「兄此言岂不为天下笑乎?」公曰:「吾仗忠义而死,安得为天下笑?」辽曰:「兄今即死,其罪有三。」公曰:「汝且说我哪三罪。」辽曰:「当初刘使君与兄结义之时,誓同生死;今使君方败,而兄即战死,倘使君复出,欲求兄相助,而不可得,岂不负当年之盟誓乎?其罪一也。刘使君以家眷付托于兄,兄今战死,二夫人无所依赖,负却使 依托之重。其罪二也。兄武艺超群,兼通经史,不思共使君匡扶汉室,徒欲赴汤蹈火,以成匹夫之勇,安得为义?其罪三也。兄有此三罪,弟不得不告。」

  公沉吟曰:「汝说我有三罪,欲我如何?」辽曰:「今四面皆曹公之兵,兄若不降,则必死;徒死无益,不若且降曹公,却打听刘使君音信,如在何处,即往投之。一者可以保二夫人,二者不背桃园之约,三者可留有用之身:有此三便,兄宜详之。」公曰:「兄言三便,吾有三约。若丞相能从我,即当卸甲﹔如其不允,吾宁受三罪而死。」辽曰:「丞相宽洪大量,何所不容?愿闻三事。 」公曰:「一者,吾与皇叔设誓,共扶汉室,吾今只降汉帝,不降曹操;二者,二嫂处请给皇叔俸禄养赡,一应上下人等,皆不许到门;三者,但知刘皇叔去向,不管千里万里,便当辞去:三者缺一,断不肯降。望文远急急回报。」张辽应诺,遂上马,回见曹操,先说降汉不降曹之事。操笑曰:「吾为汉相,汉即吾也。此可从之。」辽又言:「二夫人欲请皇叔俸给,并上下人等不许到门。」操曰:「吾于皇叔俸内,更加倍与之。至于严禁内外,乃是家法,又何疑焉?」辽又曰:「但知玄德信息,虽远必往。」操摇首曰:「然则吾养云长何用?此事却难从。」辽曰:「岂不闻豫让众人国士之论乎?刘玄德待云长不过恩厚耳,丞相更施厚恩以结其心,何忧云长之不服也?」操曰:「文远之言甚当,吾愿从此三事。」

  张辽再往山上回报关公。关公曰:「虽然如此,暂请丞相退军,容我入城见二嫂,告知其事,然后投降。」张辽再回,以此言报曹操。操即传令,退军三十里。荀彧曰:「不可。恐有诈。」操曰:「云长义士,必不失信。」遂引军退。关公引兵入下邳,见人民安妥不动,竟到府中,来见二嫂。甘、糜二夫人听得关公到来,急出迎之。公拜于阶下曰:「使二嫂受惊,某之罪也。」二夫人曰:「皇叔今在何处?」公曰:「不知去向。」二夫人曰:「二叔今将若何? 」公曰:「关某出城死战,被困土山,张辽劝我投降,我以三事相约。曹操已皆允从,故特退兵,放我入城。我不曾得嫂嫂主意,未敢擅便。 」二夫人问哪三事。关公将上项三事,备述一遍。甘夫人曰:「昨日曹军入城,我等皆以为必死;谁想毫发不动,一军不敢入门。叔叔既已领诺,何必问我二人?只恐日后曹操不容叔叔去寻皇叔。」公曰:「嫂嫂放心,关某自有主张。」二夫人曰:「叔叔自家裁处,凡事不必问俺女流。」

  关公辞退,遂引数十骑来见曹操。操自出辕门相接。关公下马入拜,操慌忙答礼。关公曰:「败兵之将,深荷不杀之恩。」操曰:「素慕云长忠义,今日幸得相见,足慰平生之望。」关公曰:「文远代禀三事,蒙丞相应允,谅不食言。」操曰:「吾言既出,安敢失信?」关公曰:「关某若知皇叔所在,虽蹈水火,必往从之。此时恐不及拜辞,伏乞见原。」操曰:「玄德若在,必从公去;但恐乱军中亡矣。公且宽心,尚容缉听。」关公拜谢。操设宴相待。次日班师还许昌。关公收拾车仗,请二嫂上车,亲自护车而行。于路安歇馆驿,操欲乱其君臣之礼,使关公与二嫂共处一室。关公乃秉烛立于户外,自夜达旦,毫无倦色。操见公如此,愈加敬服。既到许昌,操拨一府与关公居住。关公分一宅为两院,内门拨老军十人把守。关公自居外宅。操引关公朝见献帝,帝命为偏将军。公谢恩归宅。操次日设大宴,会众谋臣武士,以客礼待关公,延之上座;又备绫锦及金银器皿相送。关公都送与二嫂收贮。关公自到许昌,操待之甚厚:小宴三日,大宴五日;又送美女十人,使侍关公。关公尽送入内门,令伏侍二嫂。却又三日一次于内门外躬身施礼,动问二嫂安否。二夫人回问皇叔之事毕,曰:「叔叔自便。」关公方敢退回。操闻之,又叹服关公不已。

  一日,操见关公所穿绿锦战袍已旧,即度其身品,取异锦作战袍一领相赠。关公受之,穿于衣底,上仍用旧袍罩之。操笑曰:「云长何如此之俭乎?」公曰:「某非俭也。旧袍乃刘皇叔所赐,某穿之如见兄面,不敢以丞相之新赐而忘兄长之旧赐,故穿于上。」操叹曰:「真义士也!」然口虽称羡,心实不悦。

  一日,关公在府,忽报「内院二夫人哭倒于地,不知为何,请将军速入。」关公乃整衣跪于内门外,问二嫂为何悲泣。甘夫人曰:「我夜梦皇叔身陷于土坑之内,觉来与糜夫人论之,想在九泉之下矣,是以相哭。」关公曰:「梦寐之事,不可凭信。此是嫂嫂想念之故。请勿忧愁。」正说间,适曹操命使来请关公赴宴。公辞二嫂,往见操。操见公有泪容,问其故。公曰:「二嫂思兄痛哭,不由某心不悲。」操笑而宽解之,频以酒相劝。公醉,自绰其髯而言曰:「生不能报国家,而背其兄,徒为人也!」操问曰:「云长髯有数乎?」公曰:「约数百根。每秋月约退三五根。冬月多以皂纱囊裹之,恐其断也。」操以纱锦作囊,与关公护髯。次日,早朝见帝。帝见关公一纱锦囊垂胸次,帝问之。关公奏曰:「臣髯颇长,丞相赐囊贮之。」帝令当殿披拂,过于其腹。帝曰:「真美髯公也!」因此人皆呼为美髯公。

  忽一日,操请关公宴。临散,送公出府,见公马瘦,操曰:「公马因何而瘦?」关公曰:「贱躯颇重,马不能载,因此常瘦。」操令左右备一马来。须臾牵至。那马身如火炭,状甚雄伟。操指曰:「公识此马否?」公曰:「莫非吕布所骑赤兔马乎?」操曰:「然也。」遂并鞍辔送与关公。关公再拜称谢。操不悦曰:「吾累送美女金帛,公未尝下拜;今吾赠马,乃喜而再拜,何贱人而贵畜耶?」关公曰:「吾知此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若知兄长下落,可一日而见面矣。」操愕然而悔。关公辞去。后人有诗叹曰:

  威倾三国著英豪,一宅分居义气高。奸相枉将虚礼待,岂知关羽不降曹。

  操问张辽曰:「吾待云长不薄,而彼常怀去心,何也?」辽曰:「容某探其情。」次日,往见关公。礼毕,辽曰:「我荐兄在丞相处,不曾落后。」公曰:「深感丞相厚意;只是吾身虽在此,心念皇叔,未尝去怀。」辽曰:「兄言差矣。处世不分轻重,非丈夫也。玄德待兄,未必过于丞相,兄何故只怀去志?」公曰:「吾固知曹公待吾甚厚;奈吾受刘皇叔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终不留此。要必立效以报曹公,然后去耳。」辽曰:「倘玄德已弃世,公何所归乎?」公曰: 「愿从于地下。」辽知公终不可留,乃告退,回见曹操,具以实告。操叹曰:「事主不忘其本,乃天下之义士也!」荀彧曰:「彼言立功方去,若不教彼立功,未必便去。」操然之。

  却说玄德在袁绍处,旦夕烦恼。绍曰:「玄德何故常忧?」玄德曰:「二弟不知音耗,妻小陷于曹贼;上不能报国,下不能保家,安得不忧?」绍曰:「吾欲进兵赴许都久矣。方今春暖,正好兴兵。」便商议破曹之策。田丰谏曰:「前操攻徐州,许都空虚,不及此时进兵;今徐州已破,操兵方锐,未可轻敌。不如以久持之,待其有隙而后可动也。」绍曰:「待我思之。」因问玄德曰:「田丰劝我固守,何如?」玄德曰:「曹操欺君之贼,明公若不讨之,恐失大义于天下。」绍曰:「玄德之言甚善。」遂欲兴兵,田丰又谏。绍怒曰:「汝等弄文轻武,使我失大义!」田丰顿首曰:「若不听臣良言,出师不利。」绍大怒,欲斩之。玄德力劝,乃囚于狱中。沮授见田丰下狱,乃会其宗族,尽散家财,与之诀曰:「吾随军而去,胜则威无不加,败则一身不保矣!」众皆下泪送之。

  绍遣大将颜良作先锋,进攻白马。沮授谏曰:「颜良性狭,虽骁勇,不可独任。」绍曰:「吾之上将,非汝等可料。」大军进发至黎阳,东郡太守刘延告急许昌。曹操急议兴兵抵敌。关公闻知,遂入相府见操曰:「闻丞相起兵,某愿为前部。」操曰:「未敢烦将军。早晚有事,当来相请。」关公乃退。操引兵十五万,分三队而行。于路又连接刘延告急文书,操先提五万军亲临白马,靠土山扎住。遥望山前平川旷野之地,颜良前部精兵十万,排成阵势。操骇然,回顾吕布旧将宋宪曰:「吾闻汝乃吕布部下猛将,今可与颜良一战。」宋宪领诺,绰枪上马,直出阵前。颜良横刀立马于门旗下;见宋宪马至,良大喝一声,纵马来迎。战不三合,手起刀落,斩宋宪于阵前。曹操大惊曰:「真勇将也!」魏续曰:「杀我同伴,愿去报雠!」操许之。续上马持矛,径出阵前,大骂颜良。良更不打话,交马一合,照头一刀,劈魏续于马下。操曰:「今谁敢当之?」徐晃应声而出,与颜良战二十合,败归本阵。诸将栗然。曹操收军,良亦引军退去。

  操见连斩二将,心中忧闷。程昱曰:「某举一人可敌颜良。」操问是谁。昱曰:「非关公不可。」操曰:「吾恐他立了功便去。」昱曰:「刘备若在,必投袁绍;今若使云长破袁绍之兵,绍必疑刘备而杀之矣。备既死,云长又安往乎?」操大喜,遂差人去请关公。关公即入辞二嫂。二嫂曰:「叔今此去,可打听皇叔消息。」关公领诺而出。提青龙刀,上赤兔马,引从者数人,直至白马来见曹操。操叙说颜良连诛二将,勇不可当,特请云长商议。关公曰:「容某观之。」操置酒相待。忽报颜良搦战,操引关公上土山观看。操与关公坐,诸将环立。曹操指山下颜良排的阵势,旗帜鲜明,枪刀森布,严整有威,乃谓关公曰:「河北人马,如此雄壮!」关公曰:「以吾观之,如土鸡瓦犬耳!」操又指曰:「麾盖之下,绣袍金甲,持刀立马者,乃颜良也。」关公举目一望,谓操曰:「吾观颜良,如插标卖首耳!」操曰:「未可轻视。」关公起身曰:「某虽不才,愿去万军中取其首级,来献丞相。」张辽曰:「军中无戏言,云长不可忽也。」

  关公奋然上马,倒提青龙刀,跑下山来,凤目圆睁,蚕眉直竖,直冲彼阵,河北军如波开浪裂。关公径奔颜良。颜良正在麾盖下,见关公冲来,方欲问时,关公赤兔马快,早已跑到面前;颜良措手不及,被云长手起一刀,刺于马下。忽地下马,割了颜良首级,拴于马项之下,飞身上马,提刀出阵,如入无人之境。河北兵将大惊,不战自乱。曹军乘势攻击,死者不可胜数;马匹器械,抢夺极多。关公纵马上山,众将尽皆称贺。公献首级于操前。操曰:「将军真神人也!」关公曰:「某何足道哉!吾弟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操大惊,回顾左右曰:「今后如遇张翼德,不可轻敌。」令写于衣袍襟底以记之。

  却说颜良败军奔回,半路迎见袁绍,报说被赤面长须使大刀一勇将,匹马入阵,斩颜良而去,因此大败。绍惊问曰:「此人是谁?」沮授曰:「此必是刘玄德之弟关云长也。」绍大怒,指玄德曰:「汝弟斩吾爱将,汝必通谋,留你何用!」唤刀斧手推出玄德斩之。

  正是:初见方为座上客,此日几同阶下囚。未知玄德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nd



第024回 国贼行凶杀贵妃 皇叔败走投袁绍

  却说曹操见了衣带诏,与众谋士商议,欲废却献帝,更择有德者立之。程昱谏曰:「明公所以能威震四方,号令天下者,以奉汉家名号故也。今诸侯未平,遽行废立之事,必起兵端矣。」操乃止。只将董承等五人,并其全家老小,押送各门处斩。死者共七百余人。城中官民见者,无不下泪。后人有诗叹董承曰:

  密诏传衣带,天言出禁门。当年曾救驾,此日更承恩。
  忧国成心疾,除奸入梦魂。忠贞千古在,成败复谁论!

  又有叹王子服等四人诗曰:
  书名尺素矢忠谋,慷慨思将君父酬。赤胆可怜捐百口,丹心自是足千秋。

  且说曹操既杀了董承等众人,怒气未消,遂带剑入宫,来弑董贵妃。贵妃乃董承之妹,帝幸之,已怀孕五月。当日帝在后宫,正与伏皇后私论董承之事,至今尚无音耗。忽见曹操带剑入宫,面有怒容,帝大惊失色。操曰:「董承谋反,陛下知否?」帝曰:「董卓已诛矣。」操大声曰:「不是董卓!是董承!」帝战栗曰:「朕实不知。」操曰: 「忘了破指修诏耶?」帝不能答。操叱武士擒董妃至。帝告曰:「董妃有五月身孕,望丞相见怜。」操曰:「若非天败,吾已被害。岂得复留此女,为吾后患?」伏后告曰:「贬于冷宫,待分娩了,杀之未迟。」操曰:「欲留此逆种,为母报雠乎?」董妃泣告曰:「乞全尸而死,勿令彰露。」操令取白练至面前。帝泣谓妃曰:「卿于九泉之下,勿怨朕躬!」言讫,泪下如雨。伏后亦大哭。操怒曰:「犹作儿女态耶?」叱武士牵出,勒死于宫门之外。后人有诗叹董妃曰:

  春殿承恩亦枉然,伤哉龙种并时捐。堂堂帝主难相救,掩面徒看泪涌泉。

  操谕监宫官曰:「今后但有外戚宗族,不奉吾旨,辄入宫门者斩。守御不严与同罪。」又拨心腹人三千充御林军,令曹洪统领,以为防察。

  操谓程昱曰:「今董承等虽诛,尚有马腾、刘备,亦在此数,不可不除。」昱曰:「马腾屯军西凉,未可轻取;但当以书慰劳,勿使生疑,诱入京师图之,可也。刘备现在徐州,分布犄角之势,亦不可轻敌。况今袁绍屯兵官渡,常有图许都之心。若我一旦东征刘备,势必求救于绍。绍乘虚来袭,何以当之?」操曰:「非也。备乃人杰也。今若不击,待其羽翼既成,急难图矣。袁绍虽强,事多怀疑不决,何足忧乎?」正议间,郭嘉自外而入。操问曰:「吾欲东征刘备,奈有袁绍之忧,如何?」嘉曰:「绍性迟而多疑,其谋士各相妒忌,不足忧也。刘备新整军兵,众心未服,丞相引兵东征,一战可定矣。」操大喜曰:「正合吾意。」遂起二十万大军,分兵五路下徐州。

  细作探知,报入徐州。孙乾先往下邳报知关公,随至小沛报知玄德。玄德与孙乾计议曰:「此必求救于袁绍,方可解危。」于是玄德修书一封,遣孙乾至河北。干乃先见田丰,具言其事,求其引进。丰即引孙乾入见绍,呈上书信。只见绍形容憔悴,衣冠不整。丰曰:「今日主公何故如此?」绍曰:「我将死矣!」丰曰:「主公何出此言?」绍曰:「吾生五子,惟最幼者极快吾意。今患疥疮,命已垂绝。吾有何心更论他事乎?」丰曰:「今曹操东征刘玄德,许昌空虚,若以义兵乘虚而入,上可以保天子,下可以救万民。此不易得之机会也,惟明公裁之。」绍曰:「吾亦知此最好,奈我心中恍惚,恐有不利。」丰曰:「何恍惚之有?」绍曰:「五子中惟此子生得最异,倘有疏虞,吾命休矣。」遂决意不肯发兵,乃谓孙乾曰:「汝回见玄德,可言其故。倘有不如意,可来相投,吾自有相助之处。」田丰以杖击地曰:「遭此难遇之时,乃以婴儿之病,失此机会,大事去矣!可痛惜哉!」跌足长叹而出。

  孙乾见绍不肯发兵,只得星夜回小沛见玄德,具说此事。玄德大惊曰:「似此如之奈何?」张飞曰:「兄长勿忧。曹兵远来,必然困乏;乘其初至,先去劫寨,可破曹操。」玄德曰:「素以汝为一勇夫耳,前者捉刘岱时,颇能用计;今献此策,亦中兵法。」乃从其言,分兵劫寨。

  且说曹操引军往小沛来。正行间,狂风骤至,忽听一声响亮,将一面牙旗吹折。操便令军兵且住,聚众谋士问吉凶。荀彧曰:「风从何方来?吹折甚颜色旗?」操曰:「风自东南方来,吹折角上牙旗,旗乃青红二色。」彧曰:「不主别事,今夜刘备必来劫寨。」操点头。忽毛玠入见曰:「方才东南风起,吹折青红牙旗一面。主公以为主何吉凶?」操曰:「公意若何?」毛玠曰:「愚意以为今夜必主有人来劫寨。」后人有诗叹曰:

  吁嗟帝胄势孤穷,全仗分兵劫寨功。争奈牙旗折有兆,老天何故纵奸雄?

  操曰:「天报应我,当即防之。」遂分兵九队,只留一队向前虚扎营寨,余众八面埋伏。是夜月色微明。玄德在左,张飞在右,分兵两队进发,只留孙乾守小沛。

  且说张飞自以为得计,领轻骑在前,突入操寨,但见零零落落,无多人马,四边火光大起,喊声齐举。飞知中计,急出寨外。正东张辽、正西许褚、正南于禁、正北李典、东南徐晃、西南乐进、东北夏侯惇、西北夏侯渊,八处军马杀来。张飞左冲右突,前遮后当,所领军兵原是曹操手下旧军,见事势已急,尽皆投降去了。飞正杀间,逢着徐晃大杀一阵,后面乐进赶到。飞杀条血路突围而走,只有数十骑跟定。欲还小沛,去路已断;欲投徐州、下邳,又恐曹军截住;寻思无路,只得望芒砀山而去。

  却说玄德引军劫寨,将近寨门,喊声大震,后面冲出一军,先截去了一半人马。夏侯惇又到。玄德突围而走,夏侯渊又从后赶来。玄德回顾,止有三十余骑跟随;急欲奔还小沛,早望见小沛城中火起。只得弃了小沛,欲投徐州、下邳;又见曹军漫山塞野,截住去路。玄德自思无路可归,想袁绍有言,「倘不如意,可来相投。」今不若暂往依栖,别作良图。遂望青州路而走,正逢李典拦住。玄德匹马落荒望北而逃,李典掳将从骑去了。

  且说玄德匹马投青州,日行三百里,奔至青州城下叫门;门吏问了姓名,来报刺史。刺史乃袁绍长子袁谭。谭素敬玄德,闻知匹马到来,即便开门相迎,接入公廨,细问其故。玄德备言兵败相投之意。谭乃留玄德于馆驿中住下,发书报父袁绍;一面差本州人马,护送玄德。至平原界口,袁绍亲自引众出邺郡三十里迎接玄德。玄德拜谢,绍忙答礼曰:「昨为小儿抱病,有失救援,于心怏怏不安。今幸得相见,大慰平生渴想之思。」玄德曰:「孤穷刘备,久欲投于门下,奈机缘未遇;今为曹操所攻,妻子俱陷,想将军容纳四方之士,故不避羞惭,径来相投。望乞收录,誓当图报。」绍大喜,相待甚厚,同居冀州。

  且说曹操当夜取了小沛,随即进兵攻徐州。糜竺、简雍守把不住,只得弃城而走。陈登献了徐州。曹操大军入城,安民已毕,随唤众谋士议取下邳。荀彧曰:「云长保护玄德妻小,死守此城;若不速取,恐为袁绍所窃。」操曰:「吾素爱云长武艺人材,欲得之以为己用,不若令人说之使降。」郭嘉曰:「云长义气深重,必不肯降。若使人说之,恐被其害。」帐下一人出曰:「某与关公有一面之交,愿往说之。」众视之,乃张辽也。程昱曰:「文远虽与云长有旧,吾观此人,非可以言词说也。某有一计,使此人进退无路,然后用文远说之,彼必归丞相矣。」

  正是:整备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未知其计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End



第023回 祢正平裸衣骂贼 吉太医下毒遭刑

  却说曹操欲斩刘岱、王忠。孔融谏曰:「二人本非刘备敌手,若斩之,恐失将士之心。」操乃免其死,黜罢爵禄,欲自起兵伐玄德。孔融曰:「方今隆冬盛寒,未可动兵;待来春未为晚也。可先使人招安张绣、刘表,然后再图徐州。」操然其言,先遣刘晔往说张绣。晔至襄城,先见贾诩,陈说曹公盛德。诩乃留晔于家中。次日来见张绣,说曹公遣刘晔招安之事。正议间,忽报袁绍有使至。绣命入。使者呈上书信。绣览之,亦是招安之意。诩问来使曰:「近日兴兵破曹操,胜负何如?」使曰:「隆冬寒月,权且罢兵。今以将军与荆州刘表俱有国士之风,故来相请耳。」诩大笑曰:「汝可便回见本初,道:『汝兄弟尚不能容,何能容天下国士乎!』」当面扯碎书,叱退来使。张绣曰:「方今袁强曹弱,今毁书叱使,袁绍若至,当如之何?」诩曰:「不如去从曹操。」绣曰:「吾先与操有雠,安得相容?」诩曰:「从操其便有三:夫曹公奉天子明诏,征伐天下,其宜从一也;绍强盛,我以少从之,必不以我为重,操虽弱,得我必喜,其宜从二也;曹公五霸之志,必释私怨,以明德于四海,其宜从三也。愿将军无疑焉。」绣从其言,请刘晔相见。晔盛称操德,且曰:「丞相若记旧怨,安肯使某来结好将军乎?」绣大喜,即同贾诩等赴许都投降。

  绣见操,拜于阶下。操忙扶起,执其手曰:「有小过失,勿记于心。」遂封绣为扬武将军,封贾诩为执金吾使。操即命绣作书招安刘表。贾诩进曰:「刘景升好结纳名流,今必得一有文名之士往说之,方可降耳。」操问荀攸曰:「谁人可去?」攸曰:「孔文举可当其任。」操然之。攸出见孔融曰:「丞相欲得一有文名之士,以备行人之选。公可当此任否?」融曰:「吾友祢衡,字正平,其才十倍于我。此人宜在帝左右,不但可备行人而已。我当荐之天子。」于是遂上表奏帝。其文曰:

  臣闻洪水横流,帝思俾乂;旁求四方,以招贤俊。昔世宗继统,将弘基业;畴咨熙载,群士响臻。陛下睿圣,纂承基绪,遭遇厄运,劳谦日昃;维岳降神,异人并出。窃见处士平原祢衡,年二十四,字正平,淑质贞亮,英才卓荦;初涉艺文,升堂睹奥。目所一见,辄诵之口;耳所暂闻,不忘于心。性与道合,思若有神。弘羊潜计,安世默识,以衡准之,诚不足怪。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嫉恶若雠。任座抗行,史鱼厉节,殆无以过也。鸷鸟累百,不如一鹗。使衡立朝,必有可观。飞辩骋词,溢气坌涌,解疑释结,临敌有余。

  昔贾谊求试属国,诡系单于;终军欲以长缨,牵制劲越。弱冠慷慨,前世美之。近日路粹、严象亦用异才擢拜台郎,衡宜与为比。如得龙跃天衢,振翼云汉,扬声紫微,垂光虹霓,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门之穆穆。钧天广乐必有奇丽之观;帝室王居必蓄非常之宝。若衡等辈,不可多得。激楚、阳阿,至妙之容,掌伎者之所贪;飞兔,騕褭,绝足奔放,良、乐之所急也。臣等区区,敢不以闻?陛下笃慎取士,必须效试。乞令衡以褐衣召见。如无可观采,臣等受面欺之罪。

  帝览表,以付曹操。操遂使人召衡至。礼毕,操不命坐。祢衡仰天叹曰:「天地虽阔,何无一人也!」操曰:「吾手下有数十人,皆当世英雄,何谓无人?」衡曰:「愿闻。」操曰:「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机深智远,虽萧何、陈平不及也。张辽、许褚、李典、乐进勇不可当,虽岑彭、马武不及也。吕虔,满宠为从事;于禁、徐晃为先锋。夏侯惇,天下奇才;曹子孝,世间福将。安得无人?」衡笑曰:「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尽识之:荀彧可使吊丧问疾,荀攸可使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可使牧牛放马,乐进可使取状读诏,李典可使传书送檄,吕虔可使磨刀铸剑,满宠可使饮酒食糟,于禁可使负版筑墙,徐晃可使屠猪杀狗。夏侯惇称为『完体将军』,曹子孝呼为『要钱太守』。其余皆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耳!」操怒曰:「汝有何能?」衡曰 「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岂与俗子共论乎!」时止有张辽在侧,掣剑欲斩之。操曰:「吾正少一鼓吏;早晚朝贺宴享,可令祢衡充此职。」衡不推辞,应声而去。辽曰:「此人出言不逊,何不杀之?」操曰:「此人素有虚名,远近所闻。今日杀之,天下必谓我不能容物。彼自以为能,故令为鼓吏以辱之。」

  来日,操于省厅上大宴宾客,令鼓吏挝鼓。旧吏云:「挝鼓必换新衣。」衡穿旧衣而入,遂击鼓为「渔阳三挝」,音节殊妙,渊渊有金石声。坐客听之,莫不慷慨流涕。左右喝曰:「何不更衣!」衡当面脱下旧破衣服,裸体而立,浑身尽露。坐客皆掩面。衡乃徐徐着裤,颜色不变。操叱曰:「庙堂之上,何太无礼!」衡曰:「欺君罔上乃谓无礼,吾露父母之形,以显清白之体耳!」操曰:「汝为清白,谁为污浊?」衡曰:「汝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读诗书,是口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通古今,是身浊也;不容诸侯,是腹浊也;常怀篡逆,是心浊也!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轻仲尼,臧仓毁孟子耳!欲成王霸之业,而如此轻人耶?」

  时孔融在坐,恐操杀衡,乃从容进曰:「祢衡罪同胥靡,不足发明王之梦。」操指衡而言曰:「令汝往荆州为使。如刘表来降,便用汝作公卿。」衡不肯往。操教备马三匹,令二人扶挟而行;却教手下文武,整酒于东门外送之。荀彧曰:「如祢衡来,不可起身。」衡至,下马入见,众皆端坐。衡放声大哭。荀彧问曰:「何为而哭?」衡曰:「行于死柩之中,如何不哭?」众皆曰:「吾等是死尸,汝乃无头狂鬼耳!」衡曰: 「吾乃汉朝之臣,不作曹瞒之党,安得无头?」众欲杀之。荀彧急止之曰:「量鼠雀之辈,何足污刀!」衡曰:「吾乃鼠雀,尚有人性;汝等只可谓之蜾虫!」众恨而散。

  衡至荆州,见刘表毕,虽颂德,实讥讽。表不喜,令去江夏见黄祖。或问表曰:「祢衡戏谑主公,何不杀之?」表曰:「祢衡数辱曹操,操不杀者,恐失人望;故令作使于我,欲借我手杀之,使我受害贤之名也。吾今遣去见黄祖,使曹操知我有识。」众皆称善。

  时袁绍亦遣使至。表问众谋士曰:「袁本初又遣使来,曹孟德又差祢衡在此,当何从便?」从事中郎将韩嵩进曰:「今两雄相持,将军若欲有为,乘此破敌可也。如其不然,将择其善者而从之。今曹操善能用兵,贤俊多归,其势必先取袁绍,然后移兵向江东,恐将军不能御;莫若举荆州以附操,操必重待将军矣。」表曰:「汝且去许都,观其动静,再作商议。」嵩曰:「君臣各有定分。嵩今事将军,虽赴汤蹈火,一唯所命。将军若能上顺天子,下从曹公,使嵩可也;如持疑未定,嵩到京师,天子赐嵩一官,则嵩为天子之臣,不复为将军死矣。」表曰:「汝且先往观之。吾别有主意。」嵩辞表,到许都见操。操遂拜嵩为侍中,领零陵太守。荀彧曰:「韩嵩来观动静,未有微功,重加此职;祢衡又无音耗,丞相遣而不问,何也?」操曰:「祢衡辱吾太甚,故借刘表手杀之,何必再问?」遂遣韩嵩回荆州说刘表。嵩回见表,称颂朝廷盛德,劝表请子入侍。表大怒曰:「汝怀二心耶?」欲斩之。嵩大叫曰:「将军负嵩,嵩不负将军!」蒯良曰:「嵩未去之前,先有此言矣。」刘表遂赦之。

  人报黄祖斩了祢衡,表问其故。对曰:「黄祖与祢衡共饮,皆醉。祖问衡曰:『君在许都有何人物?』衡曰:『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除此二人别无人物。』祖曰:『似我何如?』衡曰:『汝似庙中之神,虽受祭祀,恨无灵验!』祖大怒曰:「汝以我为土木偶人耶!』遂斩之。衡至死骂不绝口。」刘表闻衡死,亦嗟呀不已,令葬于鹦鹉洲边。后人有诗叹曰:

  黄祖才非长者俦,祢衡珠碎此江头。今来鹦鹉洲边过,惟有无情碧水流。

  却说曹操知祢衡受害,笑曰:「腐儒舌剑,反自杀矣!」因不见刘表来降,便欲兴兵问罪。荀彧谏曰:「袁绍未平,刘备未灭,而欲用兵江、汉,是犹舍心腹而顾手足也。可先灭袁绍,后灭刘备,江、汉可一扫而平矣。」操从之。

  且说董承自刘玄德去后,日夜与王子服等商议,无计可施。建安五年,元旦朝贺,见曹操骄横愈甚,感愤成疾。帝知国舅染病,令随朝太医前去医治。此医乃洛阳人,姓吉,名太,字称平,人皆呼为吉平,当时名医也。平到董承府用药调治,旦夕不离;常见董承长吁短叹,不敢动问。

  时值元宵,吉平辞去,承留住,二人共饮。饮至更余,承觉困倦,就和衣而睡。忽报王子服等四人至,承出接入。服曰:「大事谐矣!」承曰:「愿闻其说。」服曰:「刘表结连袁绍,起兵五十万,共分十路杀来。马腾结连韩遂,起西凉军七十二万,从北杀来。曹操尽起许昌兵马,分头迎敌,城中空虚。若聚五家童仆,可得千余人。乘今夜府中大宴,庆赏元宵,将府围住,突入杀之。不可失此机会!」承大喜,即唤家奴各人收拾兵器,自己披挂绰枪上马,约会都在内门前相会,同时进兵。夜至一鼓,众兵皆到。董承手提宝剑,徒步直入,见操设宴后堂,大叫:「操贼休走!」一剑剁去,随手而倒。霎时觉来,乃南柯一梦,口中犹骂操贼不止。吉平向前叫曰「汝欲害曹公乎?」承惊惧不能答。吉平曰:「国舅休慌。某虽医人,未尝忘汉。某连日见国舅嗟叹,不敢动问。恰才梦中之言,已见真情。幸勿相瞒。倘有用某之处,虽灭九族,亦无后悔。」承掩面而哭曰:「只恐汝非真心!」平遂咬下一指为誓。承乃取出衣带诏,令平视之﹔且曰:「今之谋望不成者,乃刘玄德、马腾各自去了;无计可施,因此感而成疾。」平曰:「不消诸公用心。操贼性命,只在某手中。」承问其故。平曰:「操贼常患头风,痛入骨髓;才一举发,便召某医治。如早晚有召,只用一服毒药,必然死矣,何必举刀兵乎?」承曰:「若得如此,救汉朝社稷者,皆赖君也!」时吉平辞归。

  承心中暗喜,步入后堂,忽见家奴秦庆童同侍妾云英在暗处私语。承大怒,唤左右捉下,欲杀之。夫人劝免其死,各人杖脊四十,将庆童锁于冷房。庆童怀恨,夤夜将铁锁扭断,跳墙而出,径入曹操府中,告有机密事。操唤入密室问之。庆童云:「王子服、吴子兰、种辑、吴硕、马腾五人在家主府中商议机密,必然是谋丞相。家主将出白绢一段,不知写着甚的。近日吉平咬指为誓,我也曾见。」曹操藏匿庆童于府中,董承只道逃往他方去了,也不追寻。

  次日,曹操诈患头风,召吉平用药。平自思曰:「此贼合休!」暗藏毒药入府。操卧于床上,令平下药。平曰:「此病可一服即愈。」教取药罐,当面煎之。药已半干,平已暗下毒药,亲自送上。操知有毒,故意迟延不服。平曰:「乘热服之,少汗即愈。」操起曰:「汝既读儒书,必知礼义。『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父有疾饮药,子先尝之。』汝为我心腹之人,何不先尝而后进?」平曰:「药以治病,何用人尝?」平知事已泄,纵步向前,扯住操耳而灌之。操推药泼地,砖皆迸裂。操未及言,左右已将吉平执下。操曰:「吾岂有疾,特试汝耳!汝果有害我之心!」遂唤二十个精壮狱卒,执平至后园拷问。操坐于亭上,将平缚倒于地。吉平面不改容,略无惧怯。操笑曰:「量汝是个医人,安敢下毒害我?必有人唆使你来。你说出那人,我便饶你。」平斥之曰:「汝乃欺君罔上之贼,天下皆欲杀汝,岂独我乎!」操再三磨问。平怒曰:「我自欲杀汝,安有人使我来?今事不成,惟死而已!」操怒,教狱卒痛打。打到两个时辰,皮开肉裂,血流满阶。操恐打死,无可对证,令狱卒揪去静处,权且将息。

  传令次日设宴,请众大臣饮酒。惟董承托病不来。王子服等皆恐操生疑,只得俱至。操于后堂设席。酒行数巡,曰:「筵中无可为乐,我有一人,可为众官醒酒。」教二十个狱卒:「与吾牵来!」须臾,只见一长枷钉着吉平,拖至阶下。操曰:「众官不知。此人连结恶党,欲反背朝廷,谋害曹某;今日天败,请听口词。」操教先打一顿,昏绝于地,以水喷面。吉平苏醒,睁目切齿而骂曰:「操贼不杀我,更待何时?」操曰:「同谋者先有六人,与汝共七人耶?」平只是大骂。王子服等四人面面相觑,如坐针毡。操教一面打,一面喷。平并无求饶之意。操见不招,且教牵去。

  众官席散,操只留王子服等四人夜宴。四人魂不附体,只得留待。操曰:「本不相留,争奈有事相问。汝四人不知与董承商议何事?」子服曰:「并未商议甚事。」操曰:「白绢中写着何事?」子服等皆隐讳。操教唤出庆童对证。子服曰:「汝于何处见来?」庆童曰:「你避了众人,六人在一处画字,如何赖得?」子服曰:「此贼与国舅侍妾通奸,被责诬主,不可听也。」操曰:「吉平下毒,非董承所使而谁?」子服等皆言不知。操曰:「今晚自首,尚犹可恕;若待事发,其实难容!」子服等皆言并无此事。操叱左右将四人拿住监禁。

  次日,带领众人径投董承家探病。承只得出迎。操曰:「缘何夜来不赴宴?」承曰:「微疾未痊,不敢轻出。」操曰:「此是忧国家病耳。」承愕然。操曰:「国舅知吉平事乎?」承曰:「不知。」操冷笑曰:「国舅如何不知?」唤左右:「牵来与国舅起病。」承举措无地。须臾,二十狱卒推吉平至阶下。吉平大骂:「曹操逆贼!」操指谓承曰:「此人曾攀下王子服等四人,吾已拿下廷尉。尚有一人,未曾捉获。」因问平曰:「谁使汝来药我?可速招出!」平曰:「天使我来杀逆贼!」操怒教打。身上无容刑之处。承在座观之,心如刀割。操又问平曰:「你原有十指,今如何只有九指?」平曰:「嚼以为誓,誓杀国贼!」操教取刀来,就阶下截去其九指,曰:「一发截了,教你为誓!」平曰:「尚有口可以吞贼,有舌可以骂贼!」操令割其舌。平曰:「且勿动手。吾今熬刑不过,只得供招。可释吾缚。」操曰:「释之何碍?」遂命解其缚。平起身望阙拜曰:「臣不能为国家除贼,乃天数也!」拜毕,撞阶而死。操令分其肢体号令。时建安五年正月也。史官有诗曰:

  汉朝无起色,医国有称平。立誓除奸党,捐躯报圣明。
  极刑词愈烈,惨死气如生。十指淋漓处,千秋仰异名。

  操见吉平已死,教左右牵过秦庆童至面前。操曰:「国舅认得此人否?」承大怒曰:「逃奴在此,即当诛之!」操曰:「他首告谋反,今来对证,谁敢诛之?」承曰:「丞相何故听逃奴一面之说?」操曰:「王子服等吾已擒下,皆招证明白,汝尚抵赖乎?」即唤左右拿下,命从人直入董承卧房内,搜出衣带诏并义状。操看了,笑曰:「鼠辈安敢如此!」遂命将董承全家良贱,尽皆监禁,休教走脱一个。操回府以诏状示众谋士商议,要废献帝,更立新君。

  正是:数行丹诏成虚望,一纸盟书惹祸殃。未知献帝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nd



第022回 袁曹各起马步三军 关张共擒王刘二将

  却说陈登献计于玄德曰:「曹操所惧者袁绍。绍虎踞冀、青、幽、并诸郡,带甲百万,文官武将极多,今何不写书遣人到彼求救?」玄德曰:「绍向与我未通往来,今又新破其弟,安肯相助?」登曰:「此间有一人与袁绍三世通家。若得其一书致绍,绍必来相助。」玄德问何人。登曰:「此人乃公平日所折节敬礼者,何故忘之?」玄德猛省曰:「莫非郑康成先生乎?」登笑曰:「然也。」

  原来郑康成名玄,好学多才,尝受业于马融。融每当讲学,必设绛帐,前聚生徒,后陈声妓,侍女环列左右。玄听讲三年,目不邪视,融甚奇之。及学成而归,融叹曰:「得我学之秘者,惟郑玄一人耳!」玄家中侍婢俱通毛诗。一婢尝忤玄意,玄命长跪阶前。一婢戏谓之曰:『胡为乎泥中?』此婢应声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其风雅如此。桓帝朝,玄官至尚书。后因十常侍之乱,弃官归田,居于徐州。玄德在涿郡时,已曾师事之。及为徐州牧,时时造庐请教,敬礼特甚。

  当下玄德想出此人,大喜,便同陈登亲至郑玄家中,求其作书。玄慨然依允,写书一封,付与玄德。玄德便差孙乾星夜赍往袁绍处投递。绍览毕,自忖曰:「玄德攻灭吾弟,本不当相助;但重以郑尚书之命,不得不往救之。」遂聚文武官,商议兴兵伐曹操。谋士田丰曰:「兵起连年,百姓疲弊,仓廪无积,不可复兴大军。宜先遣人献捷天子,若不得通,乃表称曹操隔我王路,然后提兵屯黎阳,更于河内增益舟楫,缮置军器,分遣精兵,屯扎边鄙。三年之中,大事可定也。」谋士审配曰:「不然。以明公之神武,抚河朔之强盛,兴兵讨曹贼,易如反掌,何必迁延日月?」谋士沮授曰:「制胜之策,不在强盛。曹操法令既行,士卒精练,比公孙瓒坐受困者不同。今弃献捷良策,而兴无名之兵,窃为明公不取。」谋士郭图曰:「非也。兵加曹操,岂曰无名?公正当及时早定大业。愿从郑尚书之言,与刘备共仗大义,剿灭曹贼;上合天意,下合民情,实为万幸!」

  四人争论未定,绍踌蹰不决。忽许攸、荀谌自外而入。绍曰:「二人多有见识,且看如何主张。」二人施礼毕,绍曰:「郑尚书有书来,令我起兵助刘备,攻曹操。起兵是乎?不起兵是乎?」二人齐声应曰:「明公以众克寡,以强攻弱,讨汉贼以扶王室,起兵是也。」绍曰:「二人所见,正合我心。」便商议兴兵。先令孙乾回报郑玄,并约玄德准备接应;一面令审配、逢纪为统军,田丰、荀谌、许攸为谋士,颜良、文丑为将军,起马军一十五万,步兵一十五万,共精兵三十万,望黎阳进发。分拨已定,郭图进曰:「以明公大举伐操,必须数操之恶,驰檄各郡,声罪致讨,然后名正言顺。」绍从之,遂令书记陈琳草檄。

  琳字孔璋,素有才名,桓帝时为主簿。因谏何进不听,复遭董卓之乱,避难冀州,绍用为记室。当下令草檄,援笔立就。其文曰: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非常人所拟也。

  曩者,强秦弱主,赵高执柄,专制朝权,威福由己;时人迫胁,莫敢正言;终有望夷之败,祖宗焚灭,污辱至今,永为世鉴。及臻吕后季年,产、禄专政,内兼二军,外统梁、赵;擅断万机,决事省禁;下陵上替,海内寒心。于是绛侯、朱虚兴兵奋怒,诛夷逆暴,尊立太宗;故能王道兴隆,光明显融:此则大臣立权之明表也。

  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父嵩乞丐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狡锋胁,好乱乐祸。

  幕府董统鹰扬,扫除凶逆,续遇董卓,侵官暴民;于是提剑挥鼓,发命东夏,收罗英雄,弃瑕取用。故遂与操同咨合谋,授以裨师;谓其鹰犬之才,爪牙可任。至乃愚佻短略,轻进易退﹔伤夷折衂,数丧师徒。幕府辄复分兵命锐,修完补辑,表行东郡领兖州刺史,被以虎文,奖就威柄,冀获秦师一克之报。而操遂承资跋扈,恣行凶忒,割剥元元,残贤害善。

  故九江太守边让,英才俊伟,天下知名;直言正色,论不阿谄;身首被枭悬之诛,妻孥受灰灭之咎。自是士林愤痛,民怨弥重;一夫奋臂,举州同声。故躬破于徐方,地夺于吕布;彷徨东裔,蹈据无所。幕府惟强干弱枝之义,且不登叛人之党,故复援旌擐甲,席卷起征。金鼓响振,布众奔沮。拯其死亡之患,复其方伯之位。则幕府无德于兖土之民,而大有造于操也。

  后会銮驾返旆,群虏寇攻。时冀州方有北鄙之警,匪遑离局;故使从事中郎徐勋,就发遣操,使缮修郊庙,翊卫幼主。操便放志:专行胁迁,当御省禁;卑侮王室,败法乱纪;坐领三台,专制朝政;爵赏由心,刑戮在口;所爱光五宗,所恶灭三族;群谈者受显诛,腹议者蒙隐戮;百僚钳口,道路以目;尚书记朝会,公卿充员品而已。

  故太尉杨彪,典历二司,享国极位。操因缘睚眦,被以非罪;榜楚参并,五毒备至;触情任忒,不顾宪纲。又议郎赵彦,忠谏直言,义有可纳,是以圣朝含听,改容加饰。操欲迷夺时明,杜绝言路,擅收立杀,不俟报闻。又梁孝王先帝母昆,坟陵尊显,桑梓松柏,犹宜肃恭;而操帅将吏士,亲临发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宝。至今圣朝流涕,士民伤怀!

  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身处三公之位,而行盗贼之态,污国害民,毒施人鬼!加其细政惨苛,科防互设;罾缴充蹊,坑阱塞路;举手挂网罗,动足触机陷: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什!

  幕府方诘外奸,未及整训;加绪含容,冀可弥缝。而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摧挠栋梁,孤弱汉室;除灭忠正,专为枭雄。往者伐鼓北征公孙瓒,强寇桀逆,拒围一年。操因其未破,阴交书命,外助王师,内相掩袭。会其行人发露,瓒亦枭夷,故使锋芒挫缩,厥图不果。

  今乃屯据敖仓,阻河为固,欲以螳螂之斧,御隆车之隧。幕府奉汉威灵,折冲宇宙;长戟百万,骁骑千群;奋中黄、育、获之士,骋良弓劲弩之势;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济、漯;大军泛黄河而角其前,荆州下宛、叶而犄其后;雷震虎步,若举炎火以焫飞蓬,覆沧海以沃熛炭,有何不灭者哉?

  又操军吏士,其可战者,皆出自幽、冀,或故营部曲,咸怨旷思归,流涕北顾。其余兖、豫之民,及吕布张杨之余众,覆亡迫胁,权时苟从;各被创夷,人为雠敌。若回旆反徂,登高冈而击鼓吹,扬素挥以启降路,必土崩瓦解,不俟血刃。

  方今汉室陵迟,纲维弛绝;圣朝无一介之辅,股肱无折冲之势;方畿之内,简练之臣,皆垂头拓翼,莫所凭恃;虽有忠义之佐,胁于暴虐之臣,焉能展其节?

  又操持部曲精兵七百,围守宫阙,外托宿卫,内实拘执,惧其篡逆之萌,因斯而作。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会,可不勖哉?

  操又矫命称制,遣使发兵。恐边远州郡,过听给与,违众旅叛,举以丧名,为天下笑,则明哲不取也。

  即日幽、并、青、冀四州并进。书到荆州,便勒见兵,与建忠将军胁同声势。州郡各整义兵,罗落境界,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则非常之功于是乎着。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宣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有拘迫之难。如律令!

  绍览檄大喜,即命使将此檄遍行州郡,并于各处关津隘口张挂。檄文传至许都,时曹操方患头风,卧病在床。左右将此檄传进,操见之,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不觉头风顿愈,从床上一跃而起,顾谓曹洪曰:「此檄何人所作?」洪曰:「闻是陈琳之笔。」操笑曰:「有文事者,必须以武略济之。陈琳文事虽佳,其如袁绍武略之不足何?」遂聚众谋士商议迎敌。

  孔融闻之,来见操曰:「袁绍势大,不可与战,只可与和。」荀彧曰:「袁绍无用之人,何必议和?」融曰:「袁绍土广民强。其部下如许攸、郭图、审配、逢纪皆智谋之士;田丰、沮授皆忠臣也;颜良、文丑勇冠三军;其余高览、张郃、淳于琼等,俱世之名将:何谓绍为无用之人乎?」彧笑曰:「绍兵多而不整。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智,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无用。此数人者,势不相容,必生内变。颜良、文丑,匹夫之勇,一战可擒。其余碌碌等辈,纵有百万,何足道哉!」孔融默然。操大笑曰:「皆不出荀文若之料。」遂唤前军刘岱后军王忠引军五万,打着丞相旗号,去徐州攻刘备。原来刘岱旧为兖州刺史;及操取兖州,岱降于操,操用为偏将,故今差他与王忠一同领兵。操却自引大军二十万,进黎阳,拒袁绍。程昱曰:「恐刘岱、王忠不称其使。」操曰:「吾亦知非刘备敌手,权且虚张声势。」分付:「不可轻进。待我破绍,再勒兵破备。」刘岱、王忠领兵去了。

  曹操自引兵至黎阳。两军隔八十里,各自深沟高垒,相持不战。自八月守至十月。原来许攸不乐审配领兵,沮授又恨绍不用其谋,各不相和,不图进取。袁绍心怀疑惑,不思进兵。操乃唤吕布手下降将臧霸守把青徐;于禁、李典屯兵河上;曹仁总督大军,屯于官渡。操自引一军,竟回许都。

  且说刘岱、王忠引军五万,离徐州一百里下寨。中军虚打曹丞相旗号,未敢进兵,只打听河北消息。这里玄德也不知曹操虚实,未敢擅动,亦只探听河北。忽曹操差人催刘岱、王忠进战。二人在寨中商议。岱曰:「丞相催促攻城,你可先去。」王忠曰:「丞相先差你。」岱曰:「我是主将,如何先去?」忠曰:「我和你同引兵去。」岱曰:「我与你拈阄,拈着的便去。」王忠拈着「先」字,只得分一半军马,来攻徐州。玄德听知军马到来,请陈登商议曰:「袁本初虽屯兵黎阳,奈谋臣不和,尚未进取。曹操不知在何处。闻黎阳军中,无操旗号,如何这里却反有他旗号? 」登曰:「操诡计百出,必以河北为重,亲自监督,却故意不建旗号,乃于此处虚张旗号。吾意操必不在此。」玄德曰:「两弟谁可探听虚实?」张飞曰:「小弟愿往。」玄德曰:「汝为人暴躁,不可去。」飞曰:「便是有曹操也拿将来!」云长曰:「待弟往观其动静。 」玄德曰:「云长若去,我却放心。」于是云长引三千人马出徐州来。

  时值初冬,阴云布合,雪花乱飘,军马皆冒雪布阵。云长骤马提刀而出,大叫王忠打话。忠出曰:「丞相到此,缘何不降?」云长曰:「请丞相出阵,我自有话说。」忠曰:「丞相岂肯轻见你?」云长大怒,骤马向前。王忠挺枪来迎。两马相交,云长拨马便走。王忠赶来,转过山坡,云长回马,大叫一声,舞刀直取。王忠拦截不住,恰待骤马奔逃,云长左手倒提宝刀,右手揪住王忠勒甲绦,拖下鞍鞽,横担于马上,回本阵来。王忠军四散奔走。云长押解王忠,回徐州见玄德。玄德问:「尔乃何人?见居何职?敢诈称曹丞相!」忠曰:「焉敢有诈?奉命教我虚张声势,以为疑兵。丞相实不在此。」玄德教付衣服酒食,且暂监下,待捉了刘岱,再作商议。云长曰:「某知兄有和解之意,故生擒将来。」玄德曰:「吾恐翼德躁暴,杀了王忠,故不教去。此等人杀之无益,留之可为解和之地。」张飞曰:「二哥捉了王忠,我去生擒刘岱来!」玄德曰:「刘岱昔为兖州刺史,虎牢关伐董卓时,也是一镇诸侯。今日为前军,不可轻敌。」飞曰:「量此辈何足道哉!我也似二哥生擒将来便了!」玄德曰:「只恐坏了他性命,误我大事。」飞曰:「如杀了,我偿他命!」玄德遂与军三千。飞引兵前进。

  却说刘岱知王忠被擒,坚守不出。张飞每日在寨前叫骂,岱听知是张飞,越不敢出。飞守了数日,见岱不出,心生一计:传令今夜二更去劫寨,日间却在帐中饮酒诈醉,寻军士罪过,打了一顿,缚在营中曰:「待我今夜出兵时,将来祭旗!」却暗使左右纵之去。军士得脱,偷走出营,径往刘岱营中来报劫寨之事。刘岱见降卒身受重伤,遂听其说,虚扎空寨,伏兵在外。是夜张飞却分兵三路,中间使三十余人,劫寨放火。却教两路军抄出他寨后,看火起为号,夹击之。三更时分,张飞自引精兵,先断刘岱后路;中路三十余人,抢入寨中放火。刘岱伏兵恰待杀入,张飞两路兵齐出。岱军自乱,正不知飞兵多少,各自溃散。刘岱引一队残军,夺路而走,正撞见张飞;狭路相逢,急难回避;交马只一合,早被张飞生擒过去。余众皆降。飞使人先报入徐州。玄德闻之,谓云长曰:「翼德自来粗莽,今亦用智,吾无忧矣。」乃亲自出郭迎之。飞曰:「哥哥道我躁暴,今日如何?」玄德曰:「不用言语相激,如何肯使机谋?」飞大笑。

  玄德见缚刘岱过来,慌下马解其缚曰:「小弟张飞误有冒渎,望乞恕罪。」遂迎入徐州,放出王忠,一同管待。玄德曰:「前因车胄欲害备,故不得不杀之。丞相错疑备反,遣二将军前来问罪。备受丞相大恩,正思报效,安敢反耶?二将军至许都,望善言为备分诉,备之幸也。」刘岱、王忠曰:「深荷使君不杀之恩,当于丞相处方便,以某两家老小保使君。」玄德称谢。次日尽还原领军马,送出郭外。刘岱、王忠行不上十余里,一声鼓响,张飞拦路大喝曰:「我哥哥忒没分晓!捉住贼将如何又放了?」吓得刘岱、王忠在马上发颤。张飞睁眼挺枪赶来,背后一人飞马大叫:「不得无礼!」视之,乃云长也。刘岱、王忠方才放心。云长曰:「既兄长放了,吾弟如何不遵法令?」飞曰:「今番放了,下次又来。」云长曰:「待他再来,杀之未迟。」刘岱、王忠连声告退曰:「便丞相诛我三族,也不来了。望将军宽恕。」飞曰:「便是曹操自来,也杀他片甲不回!今番权且记下两颗头!」刘岱、王忠抱头鼠窜而去。

  云长,翼德回见玄德曰:「曹操必然复来。」孙乾谓玄德曰:「徐州受敌之地,不可久居;不若分兵屯小沛,守邳城,为犄角之势,以防曹操。」玄德从其言,令云长守下邳;甘、糜二夫人亦于下邳安置。甘夫人乃小沛人也,糜夫人乃糜竺之妹也。孙乾、简雍、糜竺、糜芳守徐州。玄德与张飞屯小沛。

  刘岱,王忠回见曹操,具言刘备不反之事。操怒骂:「辱国之徒,留你何用!」喝令左右推出斩之。

  正是:犬豕何堪共虎斗,鱼虾空自与龙争。不知二人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nd



第021回 曹操煮酒论英雄 关公赚城斩车胄

  却说董承等问马腾曰:「公欲用何人?」马腾曰:「见有豫州牧刘玄德在此,何不求之?」承曰:「此人虽系皇叔,今正依附曹操,安肯行此事耶?」腾曰:「吾观前日围场之中,曹操迎受众贺之时,云长在玄德背后,挺刀欲杀操,玄德以目视之而止。玄德非不欲图操,恨操牙爪多,恐力不及耳。公试求之,当必应允。」吴硕曰:「此事不宜太速,当从容商议。」众皆散去。

  次日黑夜里,董承怀诏,径往玄德公馆中来。门吏入报,玄德迎出,请入小阁坐定。关、张侍立于侧。玄德曰:「国舅夤夜至此,必有事故。」承曰:「白日乘马相访,恐操见疑,故黑夜相见。」玄德命取酒相待。承曰:「前日围场之中,云长欲杀曹操,将军动目摆头而退之,何也?」玄德失惊曰:「公何以知之?」承曰:「人皆不见,某独见之。」玄德不能隐讳,遂曰:「舍弟见操僭越,故不觉发怒耳。」承掩面而哭曰:「朝廷臣子,若尽如云长,何忧不太平哉!」玄德恐是曹操使他来试探,乃佯言曰:「曹丞相治国,为何忧不太平?」承变色而起曰:「公乃汉朝皇叔,故剖肝沥胆以相告,公何诈也?」玄德曰:「恐国舅有诈,故相试耳。」于是董承取衣带诏令观之,玄德不胜悲愤。又将义状出示,上止有六位:一,车骑将军董承;二,工部侍郎王子服;三,长水校尉种辑;四,议郎吴硕;五,昭信将军吴子兰;六,西凉太守马腾。玄德曰:「公既奉诏讨贼,备敢不效犬马之劳。」承拜谢,便请书名。玄德亦书左将军刘备,押了字付承收讫。承曰:「尚容再请三人,共聚十义,以图国贼。」玄德曰:「切宜缓缓施行,不可轻泄。」共议到五更,相别去了。

  玄德也防曹操谋害,就下处后园种菜,亲自浇灌,以为韬晦之计。关、张二人曰:「兄不留心天下大事,而学小人之事,何也?」玄德曰:「此非二弟所知也。」二人乃不复言。

  一日,关、张不在,玄德正在后园浇菜,许褚、张辽引数十人入园中曰:「丞相有命,请使君便行。」玄德惊问曰:「有什紧事?」许褚曰:「不知。只教我来相请。」玄德只得随二人来相府见操。操笑曰:「在家做得好大事!」吓得玄德面如土色。操执玄德手,直至后园曰:「玄德学圃不易。」玄德方才放心,答曰:「无事消遣耳。」操曰:「适见枝头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征张绣时,道上缺水,将士皆渴。吾心生一计,以鞭虚指曰:『前面有梅林。』军士闻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今见此梅,不可不赏。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会。」玄德心神方定。随至小亭,已设樽俎: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开怀畅饮。

  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骤雨将至。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操与玄德凭栏观之。操曰:「使君知龙之变化否?」玄德曰:「未知其详。」操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玄德曰:「备肉眼安识英雄?」操曰:「休得过谦。」玄德曰:「备叨恩庇,得仕于朝。天下英雄,实有未知。」操曰:「既不识其面,亦闻其名。」玄德曰:「淮南袁术,兵粮足备,可谓英雄。」操笑曰:「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玄德曰:「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可谓英雄。」操笑曰:「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名称八俊,威镇九州:──刘 升可为英雄。」操曰:「刘表虚名无实,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血气方刚,江东领袖,──孙伯符乃英雄也。」操曰:「孙策借父之名,非英雄也。」玄德曰:「益州刘季玉,可为英雄乎?」操曰:「刘璋虽系宗室,乃守户之犬耳,何足为英雄!」玄德曰:「如张绣、张鲁、韩遂等辈皆何如?」操鼓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玄德曰:「舍此之外,备实不知。」操曰: 「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玄德曰:「谁能当之?」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玄德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玄德乃从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玄德曰:「圣人云:『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将闻言失箸缘故,轻轻掩饰过了。操遂不疑玄德。后人有诗赞曰:

  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杀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

  天雨方住,见两个人撞入后园,手提宝剑,突至亭前,左右拦挡不住。操视之,乃关、张二人也。原来二人从城外射箭方回,听得玄德被许褚、张辽请将去了,慌忙来相府打听;闻说在后园,只恐有失,故冲突而入。却见玄德与操对坐饮酒,二人按剑而立。操问二人何来。云长曰:「听知丞相和兄饮酒,特来舞剑,以助一笑。」操笑曰:「此非『鸿门会』,安用项庄、项伯乎?」玄德亦笑。操命「取酒与二『樊哙』压惊。」关、张拜谢。须臾席散,玄德辞操而归。云长曰:「险些惊杀我两个!」玄德以落箸事说与关、张。关、张问是何意。玄德曰:「吾之学圃,正欲使操知我无大志;不意操竟指我为英雄,我故失惊落箸。又恐操生疑,故借惧雷以掩饰之耳。」关、张曰:「兄真高见!」

  操次日又请玄德。正饮间,人报满宠去探听袁绍而回。操召入问之。宠曰:「公孙瓒已被袁绍破了。」玄德急问曰:「愿闻其详。」宠曰:「瓒与绍战不利,筑城围圈,圈上建楼高十丈,名曰易京楼;积粟三十万以自守,战士出入不息,或有被绍围者,众请救之。瓒曰:『若救一人,后之战者只望人救,不肯死战矣。』遂不肯救。因此袁绍兵来,多有降之者。瓒势孤,使人持书赴许都求救,不意中途为绍军所获。瓒又遗书张燕,暗约举火为号,里应外合。下书人又被袁绍擒住,却来城外放火诱敌。瓒自出战,伏兵四起,军马折其大半。退守城中,被袁绍穿地直入瓒所居之楼下,放起火来。瓒无走路,先杀妻子,然后自缢,全家都被火焚了。今袁绍得了瓒军,声势甚盛。绍弟袁术在淮南骄奢过度,不恤军民,众皆背反。术使人归帝号于袁绍。绍欲取玉玺。术约亲自送至,见今弃淮南欲归河北。若二人胁力,急难收复 乞丞相作急图之。」玄德闻公孙瓒已死,追念昔日荐己之恩,不胜伤感;又不知赵子龙如何下落,放心不下;因暗想曰:「我不就此时寻个脱身之计,更待何时?」遂起身对操曰:「术若投绍,必从徐州过。备请一军就半路截击,术可擒矣。」操笑曰:「来日奏帝,即便起兵。」

  次日,玄德面奏君。操令玄德总督五万人马,又差朱灵、路昭二人同行。玄德辞帝,帝泣送之。玄德到寓,星夜收拾军器鞍马,挂了将军印,催促便行。董承赶出十里长亭来送。玄德曰:「国舅宁耐。某此行必有以报命。」承曰:「公宜留意,勿负帝心。」二人分别。关、张在马上问曰:「兄今番出征,何故如此慌速?」玄德曰:「吾乃笼中鸟、网中鱼,此一行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不受笼网之羁绊也。」因命关、张催朱灵、路昭军马速行。时郭嘉、程昱考较钱粮方回,知曹操已遣玄德进兵徐州,慌入谏曰:「丞相何故令刘备督军?」操曰:「欲截袁术耳。」程昱曰:「昔刘备为豫州牧时,某等请杀之,丞相不听;今日又与之兵:此放龙入海,纵虎归山也。后欲治之,其可得乎?」郭嘉曰:「丞相纵不杀备,亦不当使之去。古人云:『一日纵敌,万世之患。』望丞相察之。」操然其言,遂令许褚将兵五百前往,务要追玄德转来。许褚应诺而去。

  却说玄德正行之间,只见后面尘头骤起,谓关、张曰:「此必曹兵追至也。」遂下了营寨,令关、张各执军器,立于两边。许褚至,见严兵整甲,乃下马入营见玄德。玄德曰:「公来此何干?」褚曰:「奉丞相命,特请将军回去,别有商议。」玄德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面过君,又蒙丞相钧语。今别无他议,公可速回,为我禀覆丞相。」许褚寻思:「丞相与他一向交好,今番又不曾教我来厮杀,只得将他言语回覆,另候裁夺便了。」遂辞了玄德,领兵而回;回见曹操,备述玄德之言。操犹豫未决。程昱、郭嘉曰:「备不肯回兵,可知其心变。」操曰:「我有朱灵、路昭二人在彼,料玄德未必敢心变。况我既遣之,何可复悔?」遂不复追玄德。后人有诗赞玄德曰:

  束兵秣马去匆匆,心念天言衣带中。撞破铁笼逃虎豹,顿开金锁走蛟龙。

  却说马腾见玄德已去,边报又急,亦回西凉州去了。玄德兵至徐州,刺史车胄出迎。公宴毕,孙乾、糜竺等都来参见。玄德回家探视老小,一面差人探听袁术。探子回报:「袁术奢侈太过,雷薄、陈兰皆投嵩山去了。术势甚衰,乃作书让帝号于袁绍。绍命人召术,术乃收拾人马、宫禁御用之物,先到徐州来。」

  玄德知袁术将至,乃引关、张、朱灵、路昭五万军出,正迎着先锋纪灵至。张飞更不打话,直取纪灵。斗无十合,张飞大喝一声,刺纪灵于马下。败军奔走,袁术自引军来斗。玄德分兵三路,朱灵、路昭在左,关、张在右,玄德自引兵居中,与术相见,在门旗下责骂曰:「汝反逆不道,吾今奉明诏前来讨汝。汝当束手受降,免你罪犯。」袁术骂曰:「织席编屦小辈,安敢轻我!」麾兵赶来。玄德暂退,让左右两路军杀出。杀得术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兵卒逃亡,不可胜计。又被嵩山雷薄、陈兰劫去钱粮草料。欲回寿春,又被群盗所袭,只得住于江亭。止有一千余众,皆老弱之辈。时当盛暑,粮食尽绝,只剩麦三十斛,分派军士。家人无食,多有饿死者。术嫌饭粗,不能下咽,乃命庖人取蜜水止渴。庖人曰:「止有血水,安有蜜水!」术坐于床上,大叫一声,倒于地下,吐血斗余而死。时建安四年六月也。。后人有诗曰:

  汉末刀兵起四方,无端袁术太猖狂。不思累世为公相,便欲孤身做帝王。
  强暴枉夸传国玺,骄奢妄说应天祥。渴思蜜水无由得,独卧空床呕血亡。

  袁术已死,姪袁胤将灵柩及妻子奔庐江来,被徐璆尽杀之。璆夺得玉玺,赴许都献于曹操。操大喜,封徐璆为高陵太守。此时玉玺归操。

  却说玄德知袁术已丧,写表申奏朝廷,书呈曹操,令朱灵、路昭回许都,留下军马保守徐州;一面亲自出城,招谕流散人民复业。

  且说朱灵、路昭回许都见曹操,说玄德留下军马。操怒,欲斩二人。荀彧曰:「权归刘备,二人亦无奈何。」操乃赦之。彧又曰:「可写书与车胄就内图之。」操从其计,暗使人来见车胄,传曹操钧旨。胄随即请陈登商议此事。登曰:「此事极易。今刘备出城招民,不日将还;将军可命军士伏于瓮城边,只作接他,待马到来,一刀斩之;某在城上射住后军,大事济矣。」胄从之。陈登回见父陈珪,备言其事。珪命登先往报知玄德。登领父命,飞马去报,正迎着关、张,报说如此如此。原来关、张先回,玄德在后。张飞听得便要去厮杀。云长曰:「他伏瓮城边待我,去必有失。我有一计,立杀车胄,乘夜扮作曹军到徐州,引车胄出迎,袭而杀之。」飞然其言。那部下军原有曹操旗号,衣甲都同。当夜三更,到城边叫门。城上问是谁,众应是曹丞相差来张文远的人马。报知车胄,胄急请陈登议曰:「若不迎接,诚有疑;若出迎之,又恐有诈。」胄乃上城回言:「黑夜难以分辨,待明早相见。」城下答应:「只恐刘备知道,疾快开门!」车胄犹豫未定,城外一片声叫开门。车胄只得披挂上马,引一千军出城;跑过吊桥,大叫:「文远何在?」火光中只见云长提刀纵马直迎车胄,大叫曰:「匹夫安敢怀诈,欲杀吾兄!」车胄大惊,战未数合,遮拦不住,拨马便回。到吊桥边,城上陈登乱箭射下,车胄绕城而走。云长赶来,手起一刀,砍于马下,割下首级提回,望城上呼曰:「反贼车胄,吾已杀之;众等无罪,投降免死。」诸军倒戈投降,军民皆安。

  云长将胄头去迎玄德,具言车胄欲害之事,今已斩首。玄德大惊曰:「曹操若来,如之奈何?」云长曰:「弟与张飞迎之。」玄德懊悔不已,遂入徐州。百姓父老,伏道而接。玄德到府,寻张飞,飞已将车胄全家杀尽。玄德曰:「杀了曹操心腹之人,如何肯休?」陈登曰:「某有一计,可退曹操。」

  正是:既把孤身离虎穴,还将妙计息狼烟。不知陈登说出甚计来,且听下文分解。


End



第020回 曹阿瞒许田打围 董国舅内阁受诏

  话说曹操举剑欲杀张辽,玄德攀住臂膊,云长跪于面前。玄德曰,「此等赤心之人,正当留用。」云长曰:「关某素知文远忠义之士,愿以性命保之。」操掷剑笑曰:「我亦知文远忠义,故戏之耳。」乃亲释其缚,解衣衣之,延之上坐,辽感其意,遂降。操拜辽为中郎将,赐爵关内侯,使招安臧霸。霸闻吕布已死,张辽已降,遂亦引本部军投降。操厚赏之。臧霸又招安孙观、吴敦、尹礼来降,独昌豨未肯归顺。操封臧霸为琅琊相。孙观等亦各加官,令守青徐沿海地面。将吕布妻女载回许都。大犒三军,拔寨班师。路过徐州,百姓焚香遮道,请留刘使君为牧。操曰:「刘使君功大,且待面君封爵,回来未迟。」百姓叩谢。操唤车骑将军车胄权领徐州。操军回许昌,封赏出征人员,留玄德在相府左近宅院歇定。

  次日,献帝设朝,操表奏玄德军功,引玄德见帝。玄德具朝服拜于丹墀。帝宣上殿问曰:「卿祖何人?」玄德奏曰:「臣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刘雄之孙,刘弘之子也。」帝教取宗族世谱检看,令宗正卿宣读曰:「孝景皇帝生十四子。第七子乃中山靖王刘胜。胜生陆城亭侯刘贞。贞生沛侯刘昂。昂生漳侯刘禄。禄生沂水侯刘恋。恋生钦阳侯刘英。英生安国侯刘建。建生广陵侯刘哀。哀生胶水侯刘宪。宪生祖邑侯刘舒。舒生祁阳侯刘谊。谊生原泽侯刘必。必生颍川侯刘达。达生丰灵侯刘不疑。不疑生济川侯刘惠。惠生东郡范令刘雄。雄生刘弘。弘不仕。刘备乃刘弘之子也。」帝排世谱,则玄德乃帝之叔也。帝大喜,请入偏殿叙叔姪之礼。帝暗思:「曹操弄权,国事都不由朕主,今得此英雄之叔,朕有助矣!」遂拜玄德为左将军宜城亭侯。设宴款待毕,玄德谢恩出朝。自此人皆称为刘皇叔。

  曹操回府,荀彧等一班谋士入见曰:「天子认刘备为叔,恐无益于明公。」操曰:「彼既认为皇叔,吾以天子之诏令之,彼愈不敢不服矣。况吾留彼在许都,名虽近君,实在吾掌握之内,吾何惧哉?吾所虑者,太尉杨彪系袁术亲戚;倘与二袁为内应,为害不浅。当即除之。」乃密使人诬告彪交通袁术,遂收彪下狱,命满宠按治之。时北海太守孔融在许都,因谏操曰:「杨公四世清德,岂可因袁氏而罪之乎?」操曰:「此朝廷意也。」融曰:「使成王杀召公,周公可得言不知耶?」操不得已,乃免彪官,放归田里。议郎赵彦愤操专横,上疏劾操不奉帝旨,擅收大臣之罪。操大怒,即收赵彦杀之。于是百官无不悚惧。谋士程昱说操曰:「今明公威名日盛,何不乘此时行王霸之事?」操曰:「朝廷股肱尚多,未可轻动。吾当请天子田猎,以观动静。」

  于是拣选良马、名鹰、俊犬,弓矢俱备,先聚兵城外,操入请天子田猎。帝曰:「田猎恐非正道。」操曰:「古之帝王,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今四海扰攘之时,正当借田猎以讲武。」帝不敢不从,随即上逍遥马,带宝雕弓、金鈚箭,排銮驾出城。玄德与关、张各弯弓插箭,内穿掩心甲,手持兵器,引数十骑随驾出许昌。曹操骑爪黄飞电马,引十万之众,与天子猎于许田。军士排开围场,周广二百余里。操与天子并马而行,只争一马头。背后都是操之心腹将校。文武百官,远远侍从,谁敢近前。当日献帝驰马到许田,刘玄德起居道傍。帝曰:「朕今欲看皇叔射猎。」玄德领命上马,忽草中赶起一兔。玄德射之,一箭正中那兔。帝喝采。转过土坡,忽见荆棘中赶出一只大鹿。帝连射三箭不中,顾谓操曰:「卿射之。」操就讨天子宝雕弓、金鈚箭,扣满一射,正中鹿背,倒于草中。群臣将校,见了金鈚箭,只道天子射中,都踊跃向帝呼万岁。曹操纵马直出,遮于天子之前以迎受之。群皆失色。玄德背后云长大怒,剔起卧蚕眉,睁开丹凤眼,提刀拍马便出,要斩曹操。玄德见了,慌忙摇手送目。关公见兄如此,便不敢动。玄德欠身向操称贺曰:「丞相神射,世所罕及!」操笑曰:「此天子洪福耳。」乃回马向天子称贺,竟不献还宝雕弓,亲自悬带。围场已罢,宴于许田。宴毕,驾回许都。众人各自归歇。云长问玄德曰:「操贼欺君罔上,我欲杀之,为国除害,兄何止我?」玄德曰:「『投鼠忌器』。操与帝相离只一马头,其心腹之人,周回拥侍;吾弟若逞一时之怒,轻有举动,倘事不成,有伤天子,罪反坐我等矣。」云长曰:「今日不杀此贼,后必为祸。」玄德曰:「且宜秘之,不可轻言。」

  却说献帝回宫,泣谓伏皇后曰:「朕自即位以来,奸雄并起:先受董卓之殃,后遭傕、泛之乱。常人未受之苦,吾与汝当之。后得曹操,以为社稷之臣,不意专国弄权,擅作威福。朕每见之,背若芒刺。今日在围场上,身迎呼贺,无礼已极,早晚必有异谋。吾夫妇不知死所也!」伏皇后曰:「满朝公卿,俱食汉禄,竟无一人能救国难乎?」言未毕,忽一人自外而入曰:「帝、后休忧;吾举一人,可除国害。」帝视之,乃伏皇后之父伏完也。帝掩泪问曰:「皇丈亦知操贼之专横乎?」完曰:「许田射鹿之事,谁不见之?但满朝之中,非操宗族,则其门下。若非国戚,谁肯尽忠讨贼?老臣无权,难行此事。车骑将军国舅董承可托也。」帝曰:「董国舅多赴国难,朕躬素知;可宜入内,共议大事。 」完曰:「陛下左右皆操贼心腹,倘事泄,为祸不浅。」帝曰:「然则奈何?」完曰:「臣有一计:陛下可制衣一领,取玉带一条,密赐董承;却于带衬内缝一密诏以赐之,令到家见诏,可以昼夜画策,神鬼不觉矣。」帝然之,伏完辞出。

  帝乃自作一密诏,咬破指尖,以血写之,暗令伏皇后缝于玉带紫锦衬内,却自穿锦袍,自系此带,令内史宣董承入。承见帝礼毕,帝曰:「朕夜来与后说霸河之苦,念国舅大功,故特宣入慰劳。」承顿首谢。帝引承出殿,到太庙,转上功臣阁内。帝焚香礼毕,引承观画像。中间画汉高祖容像。帝曰:「吾高祖皇帝起身何地?如何创业?」承大惊曰:「陛下戏臣耳。圣祖之事,何为不知?高皇帝起自泗上亭长,提三尺剑,斩蛇起义,纵横四海,三载亡秦,五年灭楚;遂有天下,立万世之基业。」帝曰:「祖宗如此英雄,子孙如此懦弱,岂不可叹!」因指左右二辅之像曰:「此二人非留侯张良、酂侯萧何耶?」承曰:「然也。高祖开基创业,实赖二人之力。」帝回顾左右较远,乃密谓承曰:「卿亦当如此二人立于朕侧。」承曰:「臣无寸功,何以当此?」帝曰:「朕想卿西都救驾之功,未尝少忘,无可为赐。」因指所着袍带曰:「卿当衣朕此袍,系朕此带,常如在朕左右也。」承顿首谢。帝解袍带赐承,密语曰:「卿归可细视之,勿负朕意。」承会意,穿袍系带,辞帝下阁。

  早有人报知曹操曰:「帝与董承登功臣阁说话。」操即入朝来看。董承出阁,才过宫门,恰遇操来;急无躲避处,只得立于路侧施礼。操问曰:「国舅何来?」承曰:「适蒙天子宣召,赐以锦袍玉带。」操问曰:「何故见赐?」承曰:「因念某旧日西都救驾之功,故有此赐。」操曰:「解带我看。」承心知衣带中必有密诏,恐操看破,迟延不解。操叱左右急解下来,看了半晌,笑曰:「果然是条好玉带!再脱下锦袍来借看。」承心中畏惧,不敢不从,遂脱袍献上。操亲自以手提起,对日影中细细详看。看毕,自己穿在身上,系了玉带,回顾左右曰:「长短如何?」左右称美。操谓承曰:「国舅即以此袍带转赐与吾,何如?」承告曰:「君恩所赐,不敢转赠;容某别制奉献。」操曰:「国舅受此衣带,莫非其中有谋乎?」承惊曰:「某焉敢?丞相如要,便当留下。」操曰:「公受君赐,吾何相夺?聊为戏耳。」遂脱袍带还承。

  承辞操归家,至夜独坐书院中,将袍仔细反覆看了,并无一物。承思曰:「天子赐我袍带,命我细观,必非无意;今不见甚踪迹,何也?」随又取玉带检看,乃白玉玲珑,碾成小龙穿花,背用紫锦为衬,缝缀端整,亦并无一物。承心疑,放于桌上,反覆寻之。良久,倦甚。正欲伏几而寝,忽然灯花落于带上,烧着背衬。承惊拭之,已烧破一处,微露素绢,隐见血迹。急取刀拆开视之,乃天子手书血字密诏也。诏曰:「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近日操贼弄权,欺压君父;结连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不由朕主。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大臣,朕之至戚,当念高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建安四年春三月诏。」

  董承览毕,涕泪交流,一夜寝不能寐。晨起复至书院中,将诏再三观看,无计可施,乃放诏于几上,沉思灭操之计。忖量未定,隐几而卧,忽侍郎王子服至。门吏知子服与董承交厚,不敢拦阻。竟入书院,见承伏几不醒,袖底压着素绢,微露「朕」字。子服疑之,默取看毕,藏于袖中,呼承曰:「国舅好自在!亏你如何睡得着!」承惊觉,不见诏书,魂不附体,手脚慌乱。子服曰:「汝欲杀曹公,吾当出首。」承泣告曰:「若兄如此,汉室休矣!」子服曰:「吾戏耳。吾祖宗世食汉禄,岂无忠心?愿助兄一臂之力,共诛国贼。」承曰:「兄有此心,国之大幸。」子服曰:「当于密室同立义状,各舍三族,以报汉君。 」承大喜,取白绢一幅,先书名画字。子服亦即书名画字。书毕,子服曰:「将军吴子兰,与吾至厚,可与同谋。」承曰:「满朝大臣,惟有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是吾心腹,必能与我同事。」正商议间,家童入报种辑、吴硕来探。承曰:「此天助我也!」教子服暂避于屏后。承接二人入书院。坐定茶毕,辑曰:「许田射猎之事,君亦怀恨乎?」承曰:「虽怀恨,无可奈何。」硕曰:「吾誓杀此贼,恨无助我者耳!」辑曰:「为国除害,虽死无怨。」王子服从屏后出曰:「汝二人欲杀曹丞相,我当出首,董国舅便是证见。」种辑怒曰:「忠臣不怕死。吾等死作汉鬼,强似你阿附国贼!」承笑曰:「吾等正为此事,欲见二公。王侍郎之言乃戏耳。」便于袖中取出诏来与二人看。二人读诏,挥泪不止。承遂请书名。子服曰:「二公在此少待,吾去请吴子兰来。」子服去不多时,即同子兰至,与众相见,亦书名毕。承邀于后堂会饮。

  忽报西凉太守马腾相探。承曰:「只推我病,不能接见。」门吏回报。腾大怒曰:「我夜来在东华门外,亲见他锦袍玉带而出,何敢推病耶!吾非无事而来,奈何拒我!」门吏入报,备言腾怒。承起曰:「诸公少待,暂容承出。」随即出厅延接。礼毕,坐定。腾曰:「腾入觐将还,故来相辞,何见拒也?」承曰:「贱躯暴疾,有失迎候,罪甚!」腾曰:「面带春色,未见病容。 」承无言可答。腾拂袖便起,嗟叹下阶曰:「皆非救国之人也!」承感其言,挽留之,问曰:「公谓何人非救国之人?」腾曰:「许田射猎之事,吾尚气满胸膛;公乃国之至戚,犹自殢于酒色,而不思讨贼,安得为皇家救难扶灾之人乎!」承恐其诈,佯惊曰:「曹丞相乃国之大臣,朝廷所倚赖,公何出此言?」腾大怒曰:「汝尚以曹贼为好人耶?」承曰:「耳目甚近,请公低声。」腾曰:「贪生怕死之徒,不足以论大事!」说罢,又欲起身。承知腾忠义,乃曰:「公且息怒。某请公看一物。」遂邀腾入书院,取诏示之。腾读毕,毛发倒竖,咬齿嚼唇,满口流血,谓承曰:「公若有举动,吾即统西凉兵为外应。」承请腾与诸公相见,取出义状,教腾书名。腾乃取酒歃血为盟曰:「吾等誓死不负所约!」指坐上五人言曰:「若得十人,大事谐矣。」承曰:「忠义之士,不可多得。若所与非人,则反相害矣。」腾教取鸳行鹭序簿来检看。检到刘氏宗族,乃拍手言曰:「何不共此人商议?」众皆问何人。马腾不慌不忙,说出那人来。

  正是:本因国舅承明诏,又见宗潢佐汉朝。毕竟马腾之言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nd



第019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门楼吕布殒命

  却说高顺引张辽击关公寨,吕布自击张飞寨,关、张各出迎战,玄德引兵两路接应。吕布分军从背后杀来,关、张两军皆溃,玄德引数十骑奔回沛城。吕布赶来,玄德急唤城上军士放下吊桥。吕布随后也到。城上欲待放箭,又恐射了玄德。被吕布乘势杀入城门,把门将士,抵敌不住,都四散奔避。吕布招军入城。玄德见势已急,到家不及,只得弃了妻小,穿城而过,走出西门,匹马逃难。吕布赶到玄德家中,糜竺出迎,告布曰:「吾闻大丈夫不废人之妻子。今与将军争天下者,曹公耳。玄德常念辕门射戟之恩,不敢背将军也;今不得已而投曹公,惟将军怜之。」布曰:「吾与玄德旧交,岂忍害他妻子?」便令糜竺引玄德妻小,去徐州安置。布自引军投山东兖州境上,留高顺、张辽守小沛。此时孙乾已逃出城外。关、张二人亦各自收得人马,往山中住扎。

  且说玄德匹马逃难。正行间,背后一人赶至,视之乃孙乾也。玄德曰:「吾今两弟不知存亡,妻小失散,为之奈何?」孙乾曰:「不若且投曹操,以图后计。」玄德依言,寻小路投许都。途次绝粮,尝往村中求食。但到处,闻刘豫州,皆争进饮食。一日,到一家投宿,其家一少年出拜,问其姓名,乃猎户刘安也。当下刘安闻豫州牧至,欲寻野味供食,一时不能得,乃杀其妻以食之。玄德曰:「此何肉也?」安曰:「乃狼肉也。」玄德不疑,乃饱食了一顿,天晚就宿。至晓将去,往后院取马,忽见一妇人杀于厨下,臂上肉已都割去。玄德惊问,方知昨夜食者,乃其妻之肉也。玄德不胜伤感,洒泪上马。刘安告玄德曰:「本欲相随使君,因老母在堂,未敢远行。」玄德称谢而别,取路出梁城。忽见尘头蔽日,一彪大军来到。玄德知是曹操之军,同孙乾径至中军旗下,与曹操相见,具说失沛城,散二弟,陷妻小之事。操亦为之下泪。又说刘安杀妻为食之事,操乃令孙乾以金百两往赐之。

  军行至济北,夏侯渊等迎接入寨,备言兄夏侯惇损其一目,卧病未痊。操临卧处视之,令先回许都调理;一面使人打探吕布现在何处。探马回报云:「吕布与陈宫、臧霸结连泰山贼寇,共攻兖州诸郡。」操即令曹仁引三千兵打沛城。操亲提大军,与玄德来战吕布。前至山东,路近萧关,正遇泰山寇孙观、吴敦、尹礼、昌豨领兵三万余拦住去路。操令许褚迎战,四将一齐出马。许褚奋力死战,四将抵敌不住,各自败走。操乘势掩杀,追至萧关。探马飞报吕布。

  时布已回徐州,欲同陈登往救小沛,令陈珪守徐州。陈登临行,珪谓之曰:「昔曹公曾言东方事尽付与汝。今布将败,可便图之。」登曰:「外面之事,儿自为之;倘布败回,父亲便请糜竺一同守城,休放布入,儿自有脱身之计。」珪曰:「布妻小在此,心腹颇多,为之奈何?」登曰:「儿亦有计了。」乃入见吕布曰:「徐州四面受敌,操必力攻,我当先思退步。可将钱粮移于下邳,倘徐州被围,下邳有粮可救。主公盍早为计?」布曰:「元龙之言甚善。吾当并妻小移去。」遂令宋宪、魏续保护妻小与钱粮移屯下邳;一面自引军与陈登往救萧关。到半路,登曰:「容某先到关探曹操虚实,主公方可行。」布许之,登乃先到关上。陈宫等接见。登曰:「温侯深怪公等不肯向前,要来责罚。」宫曰:「今曹兵势大,未可轻敌。吾等紧守关隘,可劝主公深保沛城,乃为上策。」陈登唯唯。至晚上关而望,见曹兵直逼关下,乃乘夜连写三封书,拴在箭上,射下关去。次日辞了陈宫,飞马来见吕布曰:「关上孙观等皆欲献关,某已留下陈宫守把,将军可于黄昏时杀去救应。」布曰:「非公则此关休矣。」便教陈登飞骑先至关,约陈宫为内应,举火为号。登径往报宫曰:「曹兵已抄小路到关内,恐徐州有失。公等宜急回。」宫遂引众弃关而走。登就关上放起火来。吕布乘黑杀至,陈宫军和吕布军在黑暗里自相掩杀。曹兵望见号火,一齐杀到,乘势攻击。孙观等各自四散逃避去了。吕布直杀到天明,方知是计。急与陈宫回徐州。到得城边叫门时,忽城上乱箭射下。糜竺在敌楼上喝曰:「汝夺吾主城池,今当仍还吾主,汝不得复入此城也。」布大怒曰:「陈珪何在?」竺曰:「吾已杀之矣。」布回顾宫曰:「陈登安在?」宫曰:「将军尚执迷而问此佞贼乎?」布令遍寻军中,却只不见。宫劝布急投小沛,布从之。行至半路,只见一彪军骤至,视之乃高顺、张辽也。布问之,答曰:「陈登来报说主公被围,令某等急来救解。」宫曰:「此又佞贼之计也。」布怒曰:「吾必杀此贼!」急驱马至小沛。只见城上尽插曹兵旗号。原来曹操已令曹仁袭了城池,引军守把。吕布于城下大骂陈登。登在城上指布骂曰:「吾乃汉臣,安肯事汝反贼耶!」布大怒,正待攻城,忽听背后喊声大起,一队人马来到。当先一将乃是张飞。高顺出马迎敌,不能取胜。布亲自接战。正斗间,阵外喊声复起,曹操亲统大军冲杀前来。吕布料难抵敌,引军东走。曹兵随后追赶。吕布走得人困马乏,忽又闪出一彪军拦住去路。为首一将,立马横刀,大喝:「吕布休走!关云长在此!」吕布慌忙接战。背后张飞赶来。布无心恋战,与陈宫等杀开条路,径奔下邳。侯成引兵接应去了。

  关、张相见,各洒泪言失散之事。云长曰:「我在海州路上住扎,探得消息,故来至此。」张飞曰:「弟在芒砀山住了这几时,今日幸得相遇。」两个叙话毕,一同引兵来见玄德,哭拜于地。玄德悲喜交集,引二人见曹操,便随操入徐州。糜竺接见,具言家属无恙。玄德甚喜。陈珪父子亦来参拜曹操。操设一大宴,犒劳诸将。操自居中,使陈珪居左,玄德居右。其余将士,各依次坐。宴罢,操嘉陈珪父子之功,加封十县之禄,授登为伏波将军。

  且说曹操得了徐州,心中大喜,商议起兵攻下邳。程昱曰:「布今止有下邳一城,若逼之太急,必死战而投袁术矣。布与术合,其势难攻。今可使能事者守住淮南径路,内防吕布,外当袁术。况今山东尚有臧霸、孙观之徒未曾归顺,防之亦不可忽也。」操曰:「吾自当山东诸路。其淮南径路,请玄德当之。」玄德曰:「丞相将令,安敢有违?」次日,玄德留糜竺、简雍在徐州,带孙乾、关、张引军往守淮南径路。曹操自引兵攻下邳。

  且说吕布在下邳,自恃粮食足备,且有泗水之险,安心坐守,可保无虞。陈宫曰:「今操兵方来,可乘其寨栅未定,以逸击劳,无不胜者。」布曰:「吾方屡败,不可轻出。待其来攻而后击之,皆落泗水矣。」遂不听陈宫之言。过数日,曹兵下寨已定。操统众将至城下,大叫吕布答话,布上城而立,操谓布曰:「闻奉先又欲结婚袁术,吾故领兵至此。夫术有反逆大罪,而公有讨董卓之功,今何自弃其前功而从逆贼耶?倘城池一破,悔之晚矣!若早来降,共扶王室,当不失封侯之位。」布曰:「丞相且退,尚容商议。」陈宫在布侧大骂曹操奸贼,一箭射中其麾盖。操指宫恨曰:「吾誓杀汝!」遂引兵攻城。宫谓布曰:「曹操远来,势不能久。将军可以步骑出屯于外,宫将余众闭守于内。操若攻将军,宫引兵击其背﹔若来攻城,将军为救于后。不过旬日,操军食尽,可一鼓而破。此乃犄角之势也。」布曰:「公言极是。」遂归府收拾戎装。

  时方冬寒,分付从人多带绵衣。布妻严氏闻之,出问曰:「君欲何往?」布告以陈宫之谋。严氏曰:「君委全城,捐妻子,孤军远出,倘一旦有变,妾岂得为将军之妻乎?」布踌躇未决,三日不出。宫入见曰:「操军四面围城,若不早出,必受其困。」布曰:「吾思远出不如坚守。」宫曰:「近闻操军粮少,遣人往许都去取,早晚将至。将军可引精兵往断其粮道。此计大妙。」布然其言,复入内对严氏说知此事。严氏泣曰:「将军若出,陈宫、高顺安能坚守城池?倘有差失,悔无及矣!妾昔在长安,已为将军所弃,幸赖庞舒私藏妾身,再得与将军相聚,孰知今又弃妾而去乎?将军前程万里,请勿以妾为念!」言罢痛哭。布闻言愁闷不决,入告貂蝉。貂蝉曰:「将军与妾作主,勿轻骑自出。」布曰:「汝无忧虑。吾有画戟、赤兔马,谁敢近我!」乃出谓陈宫曰:「操军粮至者,诈也。操多诡计,吾未敢动。」宫出叹曰:「吾等死无葬身之地矣!」布于是终日不出,只同严氏、貂蝉饮酒解闷。谋士许泛、王楷入见布,进计曰:「今袁术在淮南,声势大振。将军旧曾与彼约婚,今何不仍求之?彼兵若至,内外夹攻,操不难破也。」布从其计,即日修书,就着二人前去。许泛曰:「须得一军引路冲出方好。」布令张辽、郝萌两个引兵一千,送出隘口。是夜二更,张辽在前,郝萌在后,保着许泛、王楷杀出城去。抹过玄德寨,众将追赶不及,已出隘口。郝萌将五百人,跟许泛、王楷而去。张辽引一半军回来,到隘口时,云长拦住。未及交锋,高顺引兵出城救应,接入城中去了。

  且说许泛、王楷至寿春,拜见袁术,呈上书信。术曰:「前者杀吾使命,赖我婚姻,今又来相问,何也?」泛曰:「此为曹操奸计所误,愿明公详之。」术曰:「汝主不因曹兵困急,岂肯以女许我?」楷曰:「明公今不相救,恐唇亡齿寒,亦非明公之福也。」术曰:「奉先反覆无信,可先送女,然后发兵。」许泛、王楷只得拜辞,和郝萌回来。到玄德寨边,泛曰:「日间不可过。夜半吾二人先行,郝将军断后。」商量停当,夜过玄德寨,许泛、王楷先过去了。郝萌正行之次,张飞出寨拦路。郝萌交马只一合,被张飞生擒过去,五百人马尽被杀散。张飞解郝萌来见玄德,玄德押往大寨见曹操。郝萌备说求救许婚一事。操大怒,斩郝萌于军门,使人传谕各寨,小心防守,如有走透吕布及彼军士者,依军法处治。各寨悚然。玄德回营,分付关、张曰:「我等正当淮南冲要之处。二弟切宜小心在意,勿犯曹公军令。」飞曰:「捉了一员贼将,操不见有什褒赏,却反来諕吓,何也?」玄德曰:「非也。曹操统领多军,不以军令,何能服人?弟勿犯之。」关、张应诺而退。

  却说许泛、王楷回见吕布,具言袁术先欲得妇,然后起兵救援。布曰:「如何送去?」泛曰:「今郝萌被获,操必知我情,预作准备。若非将军亲自护送,谁能突出重围?」布曰:「今日便送去,如何?」泛曰:「今日乃凶神值日,不可去。明日大利,宜用戌亥时。」布命张辽、高顺引三千军马,安排小车一辆:「我亲送至二百里外,却使你两个送去。」次夜二更时分,吕布将女以锦缠身,用甲包裹,负于背上,提戟上马。放开城门,布当先出城,张辽、高顺跟着。将次到玄德寨前,一声鼓响,关、张二人拦住去路,大叫:「休走!」布无心恋战,只顾夺路而行。玄德自引一军杀来,两军混战。吕布虽勇,终是缚一女在身上,只恐有伤,不敢冲突重围。后面徐晃、许褚皆杀来,众军皆大叫曰:「不要走了吕布!」布见军来太急,只得仍退入城。玄德收军,徐晃等各归寨,端的不曾走透一个。吕布回到城中,心中忧闷,只是饮酒。

  却说曹操攻城,两月不下,忽报:「河内太守张杨出兵东市,欲救吕布;部将杨丑杀之,欲将头献丞相,却被张杨心腹将眭固所杀,反投大城去了。」操闻报,即遣史涣追斩眭固,因聚众将曰:「张杨虽幸自灭,然北有袁绍之忧,东有表、绣之患,下邳久围不克,吾欲舍布还都,暂且息战,何如?」荀攸急止曰:「不可。吕布屡败,锐气已堕,军以将为主,将衰则军无战心。彼陈宫虽有谋而迟。今布之气未复,宫之谋未定,作速攻之,布可擒也。」郭嘉曰:「某有一计,下邳城可立破,胜于二十万师。」荀彧曰:「莫非决沂、泗之水乎?」嘉笑曰:「正是此意。」操大喜,即令军士决两河之水。曹兵皆居高原。坐视水淹下邳。下邳一城,只剩得东门无水;其余各门,都被水淹。众军飞报吕布。布曰:「吾有赤兔马,渡水如平地,又何惧哉!」乃日与妻妾痛饮美酒。因酒色过伤,形容销减。一日取镜自照,惊曰:「吾被酒色伤矣!自今日始,当戒之。」遂下令城中,但有饮酒者皆斩。

  却说侯成有马十五匹,被后槽人盗去,欲献与玄德。侯成知觉,追杀后槽人,将马夺回;诸将与侯成作贺。侯成酿得五六斛酒,欲与诸将会饮;恐吕布见罪,乃先以酒五瓶诣布府,禀曰:「托将军虎威,追得失马。众将皆来作贺,酿得些酒,未敢擅饮,特先奉上微意。」布大怒曰:「吾方禁酒,汝却酿酒会饮,莫非同谋伐我乎?」命推出斩之。宋宪、魏续等诸将俱入告饶。布曰:「故犯吾令,理合斩首。今看众将面,且打一百!」众将又哀告,打了五十背花,然后放归。众将无不丧气。宋宪、魏续至侯成家来探视,侯成泣曰:「非公等则吾死矣!」宪曰:「布只恋妻子,视吾等如草芥。」续曰:「军围城下,水绕壕边,吾等死无日矣!」宪曰:「布无仁无义,我等弃之而走,何如?」续曰:「非丈夫也。不若擒布献曹公。」侯成曰:「我因追马受责,而布所倚恃者,赤兔马也。汝二人果能献门擒布,吾当先盗马去见曹公。」三人商议定了。是夜侯成暗至马院,盗了那匹赤兔马,飞奔东门来。魏续便开门放出,却佯作追赶之状。侯成到曹操寨,献上马匹,备言宋宪、魏续插白旗为号,准备献门。曹操闻此信,便押榜数十张射入城去。其榜曰:「大将军曹,特奉明诏,征伐吕布。如有抗拒大军者,破城之日,满门诛戮。上至将校,下至庶民,有能擒吕布来献,或献其首级者,重加官赏。为此榜谕,各宜知悉。」

  次日平明,城外喊声震地。吕布大惊,提戟上城,各门点视,责骂魏续走透侯成,失了战马,欲待治罪。城下曹兵望见城上白旗,竭力攻城,布只得亲自抵敌。从平明直打到日中,曹兵稍退。布少憩门楼,不觉睡着在椅上。宋宪赶退左右,先盗其画戟,便与魏续一齐动手,将吕布绳缠索绑,紧紧缚住。布从睡梦中惊醒,急唤左右,却都被二人杀散,把白旗一招,曹兵齐至城下。魏续大叫:「已生擒吕布矣!」夏侯渊尚未信。宋宪在城上掷下吕布画戟来,大开城门,曹兵一拥而入。高顺、张辽在西门,水围难出,为曹兵所擒。陈宫奔至南门,为徐晃所获。

  曹操入城,即传令退了所决之水,出榜安民;一面与玄德同坐白门楼上,关、张侍立于侧,提过擒获一干人来。吕布虽然长大,却被绳索捆作一团,布叫曰:「缚太急,乞缓之!」操曰:「缚虎不得不急。」布见侯成、魏续、宋宪皆立于侧,乃谓之曰:「我待诸将不薄,汝等何忍背反?」宪曰:「听妻妾言,不听将计,何谓不薄?」布默然。须臾,众拥高顺至。操问曰:「汝有何言?」顺不答。操怒命斩之。徐晃解陈宫至。操曰:「公台别来无恙!」宫曰:「汝心术不正,吾故弃汝!」操曰:「吾心不正,公又奈何独事吕布?」宫曰:「布虽无谋,不似你诡诈奸险。」操曰:「公自谓足智多谋,今竟何如?」宫顾吕布曰:「恨此人不从吾言!若从吾言,未必被擒也。」操曰:「今日之事当如何?」宫大声曰:「今日有死而已!」操曰:「公如是,奈公之老母妻子何?」宫曰:「吾闻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祀。老母妻子之存亡,亦在于明公耳。吾身既被擒,请即就戮,并无挂念。」操有留恋之意。宫径步下楼,左右牵之不住。操起身泣而送之。宫并不回顾。操谓从者曰:「即送公台老母妻子回许都养老。怠慢者斩。」宫闻言亦不开口,伸颈就刑。众皆下泪。操以棺柩盛其尸,葬于许都。后人有诗叹之曰:

  生死无二志,丈夫何壮哉!不从金石论,空负栋梁材。
  辅主真堪敬,辞亲实可哀。白门身死日,谁肯似公台!

  方操送宫下楼时,布告玄德曰:「公为坐上客,布为阶下囚,何不发一言而相宽乎?」玄德点头。及操上楼来,布叫曰:「明公所患,不过于布;布今已服矣。公为大将,布副之,天下不难定也。」操回顾玄德曰:「何如? 」玄德答曰:「公不见丁建阳、董卓之事乎?」布目视玄德曰:「是儿最无信者!」操令牵下楼缢之。布回顾玄德曰:「大耳儿不记辕门射戟时耶?」忽一人大叫曰:「吕布匹夫!死则死耳,何惧之有!」众视之,乃刀斧手拥张辽至。操令将吕布缢死,然后枭首。后人有诗叹曰:

  洪水滔滔淹下邳,当年吕布受擒时。空余亦免马千里,漫有方天戟一枝。
  缚虎望宽今太懦,养鹰休饱昔无疑。恋妻不纳陈宫谏,枉骂无恩大耳儿。

  又有诗论玄德曰:
  伤人饿虎缚休宽,董卓丁原血未干。玄德既知能啖父,争如留取害曹瞒?

  却说武士拥张辽至。操指辽曰:「这人好生面善。」辽曰:「濮阳城中曾相遇,如何忘却?」操笑曰:「你原来也记得!」辽曰:「只是可惜!」操曰:「可惜甚的?」辽曰:「可惜当日火不大,不曾烧死你这国贼!」操大怒曰:「败将安敢辱吾!」拔剑在手,亲自来杀张辽。辽全无惧色,引颈待杀。曹操背后一人攀住臂膊,一人跪于面前,说道:「丞相且莫动手!」

  正是:乞哀吕布无人救,骂贼张辽反得生。毕竟救张辽的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End



第018回 贾文和料敌决胜 夏侯惇拔矢啖睛

  却说贾诩料知曹操之意,便欲将计就计而行,乃谓张绣曰:「某在城上见曹操绕城而观者三日。他见城东南角砖上之色,新旧不等,鹿角多半毁坏,意将从此处攻进;却虚去西北上积草,诈为声势,欲哄我彻兵守西北,彼乘夜黑必爬东南角而进也。」绣曰:「然则奈何? 」诩曰:「此易事耳。来日可令精壮之兵,饱食轻装,尽藏于东南房屋内,却教百姓假扮军士,虚守西北。夜间任他在东南角上爬城。俟其爬进城时,一声炮响,伏兵齐起,操可擒矣。」绣喜从其计。早有探马报曹操,说张绣尽彻兵在西北角上,呐喊守城,东南却甚空虚。操曰:「中吾计矣!」遂命军中密备锹钁爬城器具,日间只引军攻西北角;至二更时分,却领精兵于东南角上爬过壕去,砍开鹿角。城中全无动静,众军一齐拥入。只听得一声炮响,伏兵四起。曹操急退,背后张绣亲驱勇壮杀来。曹军大败,退出城外,奔走数十里。张绣直杀至天明方收军入城。曹操计点败军,折兵五万余人,失去辎重无数。吕虔、于禁俱各被伤。

  却说贾诩见操败走,急劝张绣遗书刘表,使起兵截其后路。表得书,即欲起兵,忽探马报孙策屯兵湖口。蒯良曰:「策屯兵湖口,乃曹操之计也。今操新败,若不乘势击之,后必有患。」表乃令黄祖坚守隘口,自己统兵至安众县截操后路;一面约会张绣。绣知表兵已起,即同贾诩引兵袭操。

  且说操军缓缓而行,至襄城,到淯水,操忽于马上放声大哭。众惊问其故,操曰:「吾思去年于此地折了吾大将典韦,不由不哭耳!」因即下令屯住军马,大设祭筵,吊奠典韦亡魂。操亲自拈香哭拜,三军无不感叹。祭典韦毕,方祭姪曹安民及长子曹昂,并祭阵亡军士;连那匹射死的大宛马,也都致祭。次日,忽荀彧差人报说:「刘表助张绣屯兵安众,截吾归路。」操答彧书曰:「吾日行数里,非不知贼来追我;然吾计画已定,若到安众,破绣必矣。君等勿疑。」便催军行至安众县界。刘表军已守险要,张绣随后引军赶来。操乃令众军黑夜凿险开道,暗伏奇兵。及天色微明,刘表、张绣军会合,见操兵少,疑操遁去,俱引兵入险击之。操纵奇兵出,大破两家之兵。曹兵出了安众界口,于隘外下寨。刘表、张绣各整败兵相见。表曰:「何期反中曹操奸计!」绣曰:「容再图之。」于是两军集于安众。

  且说荀彧探知袁绍欲兴兵犯许都,星夜驰书报曹操。操得书心慌,即日回兵。细作报知张绣,绣欲追之。贾诩曰:「不可追也,追之必败。」刘表曰:「今日不追,坐失机会矣。」力劝绣引军万余同往追之。约行十余里,赶上曹军后队。曹军奋力接战,绣、表两军大败而还。绣谓诩曰:「不用公言,果有此败。」诩曰:「今可整兵再往追之。」绣与表俱曰:「今已败,奈何复追?」诩曰:「今番追去,必获大胜;如其不然,请斩吾首。」绣信之。刘表疑虑,不肯同往。绣乃自引一军往追。操兵果然大败,军马辎重,连路散弃而走。绣正往前追赶。忽山后一彪军拥出。绣不敢前追,收军回安众。刘表问贾诩曰:「前以精兵追退兵,而公曰必败;后以败卒击胜兵,而公曰必克;究竟悉如公言,何其事不同而皆验也?愿公明教我。 」诩曰:「此易知耳。将军虽善用兵,非曹操敌手。操军虽败,必有劲将为后殿,以防追兵;我兵虽锐,不能敌之也:故知必败。夫操之急于退兵者,必因许都有事;既破我追军之后,必轻车速回,不复为备;我乘其不备而更追之,故能胜也。」刘表、张绣俱服其高见。诩劝表回荆州,绣守襄城,以为唇齿。两军各散。

  且说曹操正行间,闻报后军为绣所追,急引众将回身救应。只见绣军已退,败兵回告操曰:「若非山后这一路人马阻住中路,我等皆被擒矣。」操急问何人。那人绰枪下马,拜见曹操,乃镇威中郎将,江夏平春人﹔姓李,名通,字文达。操问何来。通曰:「近守汝南,闻丞相与张绣、刘表战,特来接应。」操喜,封之为建功侯,守汝南西界,以防表、绣。李通拜谢而去。操还许都,表奏孙策有功,封为讨逆将军,赐爵吴侯,遣使赍诏江东,谕令防剿刘表。操回府,众官参见毕。荀彧问曰:「丞相缓行至安众,何以知必胜贼兵?」操曰:「彼退无归路,必将死战,吾缓诱之而暗图之,是以知其必胜也。」荀彧拜服。

  郭嘉入,操曰:「公来何暮也?」嘉袖出一书,白操曰:「袁绍使人致书丞相,言欲出兵攻公孙瓒,特来借粮借兵。」操曰: 「吾闻绍欲图许都,今见吾归,又别生他议。」遂拆书观之。见其词意骄慢,乃问嘉曰:「袁绍如此无状,吾欲讨之,恨力不及,如何?」嘉曰:「刘、项之不敌,公所知也。高祖惟智胜,项羽虽强,终为所擒。今绍有十败,公有十胜﹔绍兵虽盛,不足惧也。绍繁礼多仪,公体任自然,此道胜也;绍以逆动,公以顺率,此义胜也;桓、灵以来,政失于宽,绍以宽济,公以猛纠,此治胜也;绍外宽内忌,所任多亲戚,公外简内明,用人惟才,此度胜也;绍多谋少决,公得策辄行,此谋胜也;绍专收名誉,公以至诚待人,此德胜也;绍恤近忽远,公虑无不周,此仁胜也;绍听谗惑乱,公浸润不行,此明胜也;绍是非混淆,公法度严明,此文胜也;绍好为虚势,不知兵要,公以少克众,用兵如神,此武胜也。公有此十胜,于以败绍无难矣。」操笑曰:「如公所言,孤何足以当之?」荀彧曰:「郭奉孝十胜十败之说 正与愚见相合。绍兵虽众,何足惧也!」嘉曰:「徐州吕布,实心腹大患。今绍北征公孙瓒,我当乘其远出,先取吕布,扫除东南,然后图绍,乃为上计;否则我方攻绍,布必乘虚来犯许都,为害不浅也。」操然其言,遂议东征吕布。荀彧曰:「可先使人往约刘备,待其回报,方可动兵。」操从之,一面发书与玄德,一面厚遣绍使,奏封绍为大将军太尉,兼都督冀、青、幽、并四州,密书答之云:「公可讨公孙瓒。吾当相助。」绍得书大喜,便进兵攻公孙瓒。

  且说吕布在徐州,每当宾客宴会之际,陈珪父子必盛称布德。陈宫不悦,乘间告布曰:「陈珪父子面谀将军,其心不可测,宜善防之。」布怒叱曰:「汝无端献谗,欲害好人耶?」宫出叹曰: 「忠言不入,吾辈必受殃矣!」意欲弃布他往,却又不忍;又恐被人嗤笑。乃终日闷闷不乐。一日,带领数骑去小沛地面围猎解闷,忽见官道上一骑驿马,飞奔前去。宫疑之,弃了围场,引从骑从小路赶上,问曰:「汝是何处使命?」那使者知是吕布部下人,慌不能答。陈宫令搜其身,得玄德回答曹操密书一封。宫即连人与书,拿见吕布。布问其故。来使曰:「曹丞相差我往刘豫州处下书,今得回书,不知书中所言何事。」布乃拆书细看。书略曰:奉明命欲图吕布,敢不夙夜用心?但备兵微将少,不敢轻动。丞相若兴大师,备当为前驱。谨严兵整甲,专待钧命。

  吕布见了,大骂曰:「操贼焉敢如此!」遂将使者斩首,先使陈宫、臧霸结连泰山寇孙观、吴敦、尹礼、昌豨,东取山东兖州诸郡。令高顺、张辽取沛城,攻玄德。令宋宪、魏续西取汝、颍。布自总中军为三路救应。

  且说高顺等引兵出徐州,将至小沛,有人报知玄德。玄德急与众商议。孙乾曰:「可速告急于曹操。」玄德曰:「谁可去许都告急?」阶下一人出曰:「某愿往。」视之,乃玄德同乡人,姓简,名雍,字宪和,现为玄德幕宾。玄德即修书付简雍,使星夜赴许都求援;一面整顿守城器具。玄德自守南门,孙乾守北门,云长守西门,张飞守东门,令糜竺与其弟糜芳守护中军。原来糜竺有一妹,嫁与玄德为次妻。玄德与他兄弟有郎舅之亲,故令其守中军保护妻小。高顺军至,玄德在敌楼上问曰:「吾与奉先无隙,何故引兵至此?」顺曰:「你结连曹操,欲害吾主,今事已露,何不就缚!」言讫,便麾军攻城。玄德闭门不出。次日,张辽引兵攻打西门。云长在城上谓之曰:「公仪表非俗,何故失身于贼?」张辽低头不语。云长知此人有忠义之气,更不以恶言相加,亦不出战。辽引兵退至东门,张飞便出迎战。早有人报知关公。关公急来东门看时,只见张飞方出城,张辽军已退。飞欲追赶,关公急召入城。飞曰:「彼惧而退,何不追之?」关公曰:「此人武艺不在你我之下。因我以正言感之,颇有自悔之心,故不与我等战耳。」飞乃悟,只令士卒坚守城门,更不出战。

  却说简雍至许都见曹操,具言前事。操即聚众谋士议曰:「吾欲攻吕布,不忧袁绍掣肘,只恐刘表、张绣议其后耳。」荀攸曰:「二人新破,未敢轻动。吕布骁勇,若更结连袁术,纵横淮、泗,急难图矣。」郭嘉曰:「今可乘其初叛,众心未附,疾往击之。」操从其言。即命夏侯惇与夏侯渊、吕虔、李典领兵五万先行,自统大军陆续进发,简雍随行。早有探马报知高顺。顺飞报吕布。布先令侯成、郝萌、曹性引二百余骑接应高顺,使离沛城三十里去迎曹军,自引大军随后接应。玄德在小沛城中见高顺退去,知是曹家兵至,乃只留孙乾守城,糜竺、糜芳守家,自己却与关、张二公,提兵尽出城外,分头下寨,接应曹军。

  却说夏侯惇引军前进,正与高顺军相遇,便挺枪出马搦战。高顺迎敌。两马相交,战有四五十合,高顺抵敌不住,败下阵来。惇纵马追赶,顺绕阵而走。惇不舍,亦绕阵追之。阵上曹性看见,暗地拈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去,正中夏侯惇左目。惇大叫一声,急用手拔箭,不想连眼珠拔出;乃大呼曰:「父精母血,不可弃也!」遂纳于口内啖之,仍复挺枪纵马,直取曹性。性不及堤防,早被一枪搠透面门,死于马下。两边军士见者,无不骇然。夏侯惇既杀曹性,纵马便回。高顺从背后赶来,麾军齐上,曹兵大败。夏侯渊救护其兄而走。吕虔、李典将败军退去济北下寨。高顺得胜,引军回击玄德。恰好吕布大军亦至。布与张辽、高顺分兵三路,来攻玄德、关、张三寨,

  正是:啖睛猛将虽能战,中箭先锋难久持。未知玄德胜负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nd



第017回 袁公路大起七军 曹孟德会合三将

  却说袁术在淮南,地广粮多,又有孙策所质玉玺,遂思僭称帝号;大会群下议曰:「昔汉高祖不过泗上一亭长,而有天下;今历年四百,气数已尽,海内鼎沸。吾家四世三公,百姓所归;吾欲应天顺人,正位九五,尔众人以为如何?」主簿阎象曰:「不可。昔周后稷积德累功,至于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以服事殷。明公家世虽贵,未若有周之盛;汉室虽微,未若殷纣之暴也。此事决不可行。」术怒曰:「吾袁姓出于陈。陈乃大舜之后。以土承火,正应其运。又谶云:『代汉者,当涂高也。』吾字公路,正应其谶。又有传国玉玺,若不为君,背天道也。吾意已决,多言者斩!」遂建号仲氏,立台省等官,乘龙凤辇,祀南北郊,立冯方女为后,立子为东宫。因命使催取吕布之女为东宫妃。却闻布已将韩胤解赴许都,为曹操所斩,乃大怒;遂拜张勋为大将军,统领大军二十余万,分七路征徐州:第一路大将张勋居中,第二路上将桥蕤居左,第三路上将陈纪居右,第四路副将雷薄居左,第五路副将陈兰居右,第六路降将韩暹居左,第七路降将杨奉居右。各领部下健将,克日起行。命兖州刺史金尚为太尉,监运七路钱粮。尚不从,术杀之,以纪灵为七路都救应使。术自引军三万,使李丰、梁刚、乐就为催进使,接应七路之兵。

  吕布使人探听得张勋一军从大路径取徐州,桥蕤一军取小沛,陈纪一军取沂都,雷薄一军取琅琊,陈兰一军取碣石,韩暹一军取下邳,杨奉一军取浚山,七路军马,日行五十里,于路劫掠将来,乃急召众谋士商议,陈宫与陈珪父子俱至。陈宫曰:「徐州之祸,乃陈珪父子所招;媚朝廷以求爵禄,今日移祸于将军,可斩二人之头献袁术,其军自退。」布听其言,即命擒下陈珪、陈登。陈登大笑曰:「何如是之懦也?吾观七路之兵,如七堆腐草,何足介意!」布曰:「汝若有计破敌,免汝死罪。」陈登曰:「将军若用愚夫之言,徐州可保无虞。」布曰:「试言之。」登曰:「术兵虽众,皆乌合之师,素不亲信;我以正兵守之,出奇兵胜之,无不成功。更有一计,不只保安徐州,并可生擒袁术。」布曰:「计将安出?」登曰:「韩暹、杨奉乃汉旧臣,因惧曹操而走,无家可依,暂归袁术;术必轻之,彼亦不乐为术用。若凭尺书结为内应,更连刘备为外合,必擒袁术矣。」布曰:「汝须亲到韩暹、杨奉处下书。」陈登允诺。布乃发表上许都,并致书与豫州,然后令陈登引数骑,先于下邳道上候韩暹。暹引兵至,下寨毕,登入见。暹问曰:「汝乃吕布之人,来此何干?」登笑曰:「某为大汉公卿,何谓吕布之人?若将军向为汉臣,今乃为叛贼之臣,使昔日关中保驾之功,化为乌有,窃为将军不取也。且袁术性最多疑,将军后必为其所害。今不早图,悔之无及。」暹叹曰:「吾欲归汉,恨无门耳。」登乃出布书。暹览书毕曰:「吾已知之。公先回。吾与杨将军反戈击之。但看火起为号,温侯以兵相应可也。」登辞暹,急回报吕布。

  布乃分兵五路:高顺引一军进小沛,敌桥蕤;陈宫引一军进沂都,敌陈纪;张辽、臧霸引一军出琅琊,敌雷薄;宋宪、魏续引一军出碣石,敌陈兰;吕布自引一军,出大道,敌张勋。各领军一万,余者守城。吕布出城三十里下寨。张勋军到,料敌吕布不过,且退二十里屯住,待四下兵接应。

  是夜二更时分,韩暹、杨奉分兵到处放火,接应吕家军入寨。勋军大乱。吕布乘势掩杀,张勋败走。吕布赶到天明,正撞着纪灵接应。两军相迎,恰待交锋,韩暹、杨奉两路杀来。纪灵大败而走,吕布引兵追杀,山后一彪军到。门旗开处,只见一队军马,打龙凤日月旗幡,四斗五方旌帜,金瓜银斧,黄銊白旄,黄罗销金伞盖之下,袁术身披金甲,腕悬两刀,立于阵前,大骂吕布:「背主家奴!」布怒,挺戟向前。术将李丰挺枪来迎;战不三合,被布刺伤其手,丰弃枪而走。吕布麾兵冲杀,术军大乱。吕布引军从后追赶,抢夺马匹衣甲无数。袁术引着败军,走不上数里,山背后一彪军出,截住去路。当先一将,乃关云长也。大叫:「反贼!还不受死!」袁术慌走,余众四散奔逃,被云长大杀了一阵。袁术收拾败军,奔回淮南去了。

  吕布得胜,邀请云长并杨奉、韩暹等一行人马到徐州,大排筵宴款待。军士都有犒赏。次日,云长辞归。布保韩暹为沂都牧,杨奉为琅琊牧,商议欲留二人在徐州。陈珪曰:「不可。韩、杨二人据山东,不出一年,则山东城郭皆属将军也。」布然之,遂送二将暂于沂都、琅琊二处屯扎,以候恩命。陈登私问父曰:「何不留二人在徐州,为杀吕布之根?」珪曰:「倘二人协助吕布,是反为虎添爪牙也。」登乃服父之高见。

  却说袁术败回淮南,遣人往江东问孙策借兵报雠。策怒曰:「汝赖吾玉玺,僭称帝号,背反汉室,大逆不道!吾方欲加兵问罪,岂肯反助叛贼乎?」遂作书以绝之。使者赍书回见袁术,术看毕,怒曰:「黄口孺子,何敢乃尔!吾先伐之!」长史杨大将力谏方止。

  却说孙策自发书后,防袁术兵来,点军守住江口。忽曹操使至,拜策为会稽太守,令起兵征讨袁术。策乃商议,便欲起兵。长史张昭曰:「术虽新败,兵多粮足,未可轻敌;不如遗书曹操,劝他南征,吾为后应。两军相援,术军必败。万一有失,亦望操救援。」策从其言,遣使以此意达曹操。

  却说曹操至许都,思慕典韦,立祠祭之;封其子典满为中郎,收养在府。忽报孙策遣使致书。操览书毕,又有人报袁术乏粮,劫掠陈留,欲乘虚攻之。遂兴兵南征,令曹仁守许都,其余皆从征,马步兵十七万,粮食辎重千余车;一面先发人会合孙策与刘备、吕布。兵至豫章界上,玄德早引兵来迎,操命请入营。相见毕,玄德献上首级二颗。操惊曰:「此是何人首级?」玄德曰:「此韩暹、杨奉之首级也。」操曰:「何以得之?」玄德曰:「吕布令二人权住沂都、琅琊两县,不意二人纵兵掠民,人人嗟怨;因此备乃设一宴,诈请议事;饮酒间,掷盏为号,使关、张二弟杀之,尽降其众。今特来请罪。」操曰:「君为国家除害,正是大功,何言罪也?」遂厚劳玄德,合兵到徐州界。吕布出迎,操善言抚慰,封为左将军,许于还都之时,换给印绶。布大喜。操即分吕布一军在左,玄德一军在右,自统大军居中,令夏侯惇、于禁为先锋。

  袁术知曹兵至,令大将桥蕤引兵五万作先锋。两军会于寿春界口,桥蕤当先出马,与夏侯惇战不三合,被夏侯惇搠死。术军大败,奔走回城。忽报孙策发船攻江边西面,吕布引兵攻东面,刘备、关、张引兵攻南面,操自引兵十七万攻北面。术大惊,急聚众文武商议。杨大将曰:「寿春水旱连年,人皆缺食;今又动兵扰民,民既生怨,兵至难以拒敌。不如留军在寿春,不必与战。待彼粮尽,必然生变。陛下且统御林军渡淮;一者就熟,二者暂避其锐。」术用其言,留李丰、乐就、梁刚、陈纪四人,分兵十万,坚守寿春;其余将卒,并库藏金玉宝贝,尽数收拾过淮河去了。

  却说曹兵十七万,日费粮食浩大,诸郡及荒旱,接济不及;操催军速战,李丰等闭门不出。操军相拒月余,粮食将尽,致书于孙策,借得粮米十万斛,不敷支散。管粮官任峻,部下仓官王垕,入禀操曰:「兵多粮少,当如之何?」操曰:「可将小斛散之,权且救一时之急。」垕曰: 「兵士倘怨,如何?」操曰:「吾自有策。」垕依命,以小斛分散:操暗使人各寨探听,无不嗟怨,皆言丞相欺众。操乃密召王垕入曰:「吾欲问汝借一物,以压众心,汝必勿吝。」垕曰:「丞相欲用何物?」操曰:「欲借汝头以示众耳。」垕大惊曰:「其实无罪。」操曰:「吾亦知汝无罪;但不杀汝,军心变矣。汝死后,汝妻子吾自养之,汝勿虑也。」垕再欲言时,操早呼刀斧手推出门外,一刀斩讫,悬头高竿,出榜晓示曰:「王垕故行小斛,盗窃官粮,谨按军法。」于是众怨始解。

  次日,操传令各营将领:「如三日内不并力破城,皆斩!」操亲至城下,督诸军搬土运石,填壕塞堑,城上矢石如雨,有两员裨将畏避而回,操掣剑亲斩于城下,遂自下马接土填坑。于是大小将士无不向前,军威大振。城上抵敌不住。曹兵争先上城,斩关落锁,大队拥入。李丰、陈纪、乐就、梁刚都被生擒,操令皆斩于市。焚烧伪造宫室殿宇,一应犯禁之物。寿春城中,收掠一空。商议欲进兵渡淮,追赶袁术。荀彧谏曰:「年来荒旱,粮食艰难,若更进兵,劳军损民,未必有利;不若暂回许都,待来春麦熟,军粮足备,方可图之。」操踌躇未决。忽报马到,报说:「张绣依托刘表,复肆猖獗;南阳诸县复反;曹洪拒敌不住,连输数阵,今特来告急。」操乃驰书与孙策,令其跨江布阵,以为刘表疑兵,使不敢妄动;自己即日班师,别议征张绣之事。临行令玄德仍屯兵小沛,与吕布结为兄弟,互相救助,再无相侵。吕布引兵自回徐州。操密谓玄德曰:「吾令汝屯兵小沛,是『掘坑待虎』之计也。公但与陈珪父子商议,勿致有失。某当为公外援。」话毕而别。

  却说曹操引军回许都,人报段煨杀了李傕,伍习杀了郭泛,将头来献。段煨并将李傕合族老小二百余口活解入许都。操令分于各门处斩,传首号令,人民称快。天子升殿,会集文武,作太平筵宴。封段煨为荡寇将军,伍习为殄虞将军,各引兵镇守长安。二人谢恩而去。操即奏张绣作乱,当兴兵伐之。天子乃亲排銮驾,送操出师,时建安三年夏四月也。

  操留荀彧在许都,调遣兵将,自统大军进发。行军之次,见一路麦已熟。民因兵至,逃避在外,不敢刈麦。操使人远近遍谕村人父老,及各处守境官吏曰:「吾奉天子明诏,出兵讨逆,与民除害。方今麦熟之时,不得已而起兵,大小将校,凡过麦田,但有践踏者,并皆斩首。军法甚严,尔民勿得惊疑。」百姓闻谕,无不欢喜称颂,望尘遮道而拜。官军经过麦田,皆下马以手扶麦,递相传送而过,并不敢践踏。操乘马正行,忽田中惊起一鸠,那马眼生,窜入麦中,践坏了一大块麦田。操随呼行军主簿,拟议自己践麦之罪。主簿曰:「丞相岂可议罪?」操曰:「吾自制法,吾自犯之,何以服众?」即掣所佩之剑欲自刎。众急救住。郭嘉曰:「古者春秋之义,法不加于尊。丞相总统大军,岂可自戕?」操沉吟良久,乃曰:「既春秋有法不加于尊之义,吾姑免死。」乃以剑割自己之发,掷于地曰:「割发权代首。」使人以发传示三军曰:「丞相践麦,本当斩首号令,今割发以代。」于是三军悚然,无不懔遵军令。后人有诗论之曰:

  十万貔貅十万心,一人号令众难禁。拔刀割发权为首,方见曹瞒诈术深。

  却说张绣知操引兵来,急发书报刘表,使为后应;一面与雷叙、张先二将领兵出城迎敌。两阵对圆,张绣出马,指操骂曰:「汝乃假仁义无廉耻之人,与禽兽何异!」操大怒,令许褚出马,绣令张先接战。只三合,许褚斩张先于马下,绣军大败。操引军赶至南阳城下。绣入城,闭门不出。操围城攻打,见城壕甚阔,水势又深,急难近城,乃令军士运土填濠;又用土布袋并柴薪草把相杂于城边作梯凳;又立云梯窥望城中。操自骑马绕城观之。如此三日,操传令教军士于西门角上,堆积柴薪,会集诸将,就那里上城。城中贾诩见如此光景,便谓张绣曰:「某已知曹操之意矣;今可将计就计而行。」

  正是:强中自有强中手,用诈还逢识诈人。不知其计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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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回 吕奉先射戟辕门 曹孟德败师淯水

  却说杨大将献计欲攻刘备。袁术曰:「计将安出?」大将曰:「刘备军屯小沛,虽然易取,奈吕布虎踞徐州,前次许他金帛粮马,至今未与,恐其助备;今当令人送与粮食,以结其心,使其按兵不动,则刘备可擒。先擒刘备,后图吕布,徐州可得也。」术喜,便具粟二十万斛,令韩胤赍密书往见吕布。吕布甚喜,重待韩胤。胤回告袁术,术遂遣纪灵为大将,雷簿、陈兰为副将,统兵数万,进攻小沛。

  玄德闻知此信,聚众商议。张飞要出战。孙乾曰:「今小沛粮寡兵微,如何抵敌?可修书告急于吕布。」张飞曰:「那厮如何肯来!」玄德曰:「干之言善。」送修书与吕布。书略曰。伏自将军垂念,今备于小沛容身,实拜云天之德。今袁术欲报私雠,遣纪灵领兵到县,亡在旦夕,非将军莫能救。望驱一旅之师,以救倒悬之急,幸甚幸甚!吕布看了书,与陈宫计议曰:「前者袁术送粮致书,盖欲使我不救玄德也。今玄德又来求救,吾想玄德屯军小沛,未必遂能为我害;若袁术并了玄德,则北连泰山诸将以图我,我不能安枕矣;不若救玄德。」遂点兵启程。

  却说纪灵起兵长驱大进,已到沛县东南,扎下营寨。昼列旌旗,遮映山川;夜设火鼓,震崩天地。玄德县中,只有五千余人,也只得勉强领兵出县,布阵安营。忽报吕布引军离县一里,西南上扎下营寨。纪灵知吕布领兵来救刘备,急令人致书于吕布,责其无信。布笑曰:「我有一计,使袁、刘两家都不怨我。」乃发使往纪灵、刘备寨中,请二人饮宴。

  玄德闻布相请,即便欲往。关、张曰:「兄长不可去。吕布必有异心。」玄德曰:「我待彼不薄,彼必不害我。」遂上马而行。关、张随往。到吕布寨中,入见。布曰:「吾今特解公之危,异日得志,不可相忘。」玄德称谢。布请玄德坐,关、张按剑于立于背后。人报纪灵到,玄德大惊,欲避之。布曰:「吾特请你二人来会议,勿得生疑。」玄德未知其意,心下不安。纪灵下马入寨,却见玄德在帐上坐,大惊,抽身便回,左右留之不住。吕布向前一把扯回,如提童稚。灵曰:「将军欲杀纪灵耶?」布曰:「非也。」灵曰:「莫非杀大耳儿乎?」布曰:「亦非也」。灵曰:「然则为何?」布曰:「玄德与布乃兄弟也,今为将军所困,故而救之。」灵曰:「若此则杀灵也?」布曰:「无有此理。布平生不好斗,惟好解斗。吾今为两家解之。」灵曰:「请问今日解之之法。」布曰:「吾有一法,从天所决。」乃拉灵入帐与玄德相见。二人各怀疑忌,布乃居中坐,使灵居左,备居右,且教设宴行酒。酒行数巡,布曰:「你两家看我面上,俱各罢兵。」玄德无语。灵曰:「吾奉主公之命,提十万之兵,专捉刘备,如何罢得?」张飞大怒,拔剑在手,叱曰:「吾虽兵少,觑汝辈如儿戏耳!你比百万黄巾何如?你敢伤我哥哥!」关公急止之曰:「且看吕将军如何主意,那时各回营寨厮杀未迟。」吕布曰:「我请你两家解斗,须不教你厮杀。」

  这边纪灵不忿,那边张飞只要厮杀,布大怒,教「左右!取我戟来!」布提画戟在手。纪灵、玄德尽皆失色。布曰:「我劝你两家不要厮杀,尽在天命。」令左右接过画戟,去辕门外远远插定,乃回顾纪灵、玄德曰:「辕门离中军一百五十步,吾若一箭射中戟上小枝,你两家罢兵;如射不中时,各自回营,安排厮杀。有不从吾言者,并力拒之。」纪灵私忖:「戟在一百五十步之外,安能便中?且落得应允,待其不中,那时凭我厮杀。」便一口许诺。玄德自无不允。布都教坐,再各饮一杯酒。酒毕。布教取弓箭来。玄德暗祝曰:「只愿他射得中便好!」只见吕布挽起袍袖,搭上箭,扯满弓,叫一声「着!」正是: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一箭正中画戟小枝。帐上帐下将校,齐声喝采。后人有诗赞之曰:

  温侯神射世间稀,曾向辕门独解危。落日果然欺后羿,号猿直欲胜由基。
  虎筋弦响弓开处,雕羽翎飞箭到时。豹子尾摇穿画戟,雄兵十万脱征衣。

  当下吕布射中画戟小枝,呵呵大笑,掷弓于地,执纪灵、玄德之手曰:「此天令你两家罢兵也!」喝教军士斟酒来,各饮一大觥。玄德暗称惭愧。纪灵默然半晌,告布曰:「将军之言,不敢不听;奈纪灵回去,主人如何肯信?」布曰:「吾自作书覆之便了。」酒又数巡,纪灵求书先回。布谓玄德曰:「非我则公危矣。」玄德拜谢,与关、张回。次日,三处军马都散。

  不说玄德入小沛,吕布归徐州。却说纪灵回淮南见袁术,说吕布辕门射戟解和之事,呈上书信。袁术大怒曰:「吕布受吾许多粮米,反以此儿戏之事,偏护刘备;吾当自提重兵,亲征刘备,兼讨吕布!」纪灵曰:「主公不可造次。吕布勇力过人,兼有徐州之地;若布与备首尾相连,不易图也。灵闻布妻严氏有一女,年已及笄。主公有一子,可令人求亲于布。布若嫁女于主公,必杀刘备。此乃『疏不间亲之计』也。」袁术从之,即日遣韩胤为媒,赍礼物往徐州求亲。胤到徐州见布,称说:「主公仰慕将军,欲求令嫒为儿妇,永结『秦晋之好』。」布入谋于妻严氏。

  原来吕布有二妻一妾:先娶严氏为正妻,后娶貂蝉为妾;及居小沛时,又娶曹豹之女为次妻。曹氏先亡无出,貂蝉亦无所出,惟严氏生一女,布最钟爱。当下严氏谓布曰:「吾闻袁公路久镇淮南,兵多粮广,早晚将为天子。若成大事,则吾女有后妃之望;只不知他有几子?」布曰:「只有一子。」妻曰:「既如此,即当许之。纵不为皇后,吾徐州亦无忧矣。」布意遂决,厚款韩胤,许了亲事。韩胤回报袁术。术即备聘礼,仍令韩胤送至徐州。吕布受了,设席相待,留于馆驿安歇。

  次日,陈宫竟往馆驿内拜望韩胤,讲礼毕,坐定。宫乃叱退左右,对胤曰:「谁献此计?教袁公与奉先联姻,意在取刘玄德之头乎?」胤失惊,起谢曰:「乞公台勿泄!」宫曰:「吾自不泄,只恐其事若迟,必被他人识破,事将中变。」胤曰:「然则奈何?愿公教之。」宫曰:「吾见奉先,使其即日送女就亲,何如?」胤大喜,称谢曰:「若如此,袁公感佩明德不浅矣!」宫遂辞别韩胤,入见吕布曰:「闻公女许嫁袁公路,甚喜。但不知于何日结亲?」布曰:「尚容徐议。」宫曰:「古者自受聘至成婚之期,各有定例:天子一年,诸侯半年,大夫一季,庶民一月。」布曰:「袁公路天赐国宝,早晚当为帝,今从天子例,可乎?」宫曰:「不可。」布曰:「然则仍从诸侯例?」宫曰:「亦不可。」布曰:「然则将从卿大夫例矣?」宫曰:「亦不可。」布笑曰:「公岂欲吾依庶民例耶?」宫曰:「非 」布曰:「然则公意欲如何?」宫曰:「方今天下诸侯,互相争雄;今公与袁公路结亲,诸侯保无有嫉妒者乎?若复远择吉期,或竟乘我良辰,伏兵半路以夺之,如之奈何?为今之计,不许便休;既已许之,当趁诸侯未知之时,即便送女到寿春,另居别馆,然后择吉成亲,万无一失也。」布喜曰:「公台之言甚当。」遂入告严氏。连夜具办妆奁,收拾宝马香车,令宋宪、魏续一同韩胤送女前去。鼓乐喧天,送出城外。

  时陈元龙之父陈珪,养老在家,闻鼓乐之声,遂问左右。左右告以故。珪曰:「此乃『疏不间亲之计』也。玄德危矣。」遂扶病来见吕布。布曰:「大人何来?」珪曰:「闻将军死,故特来吊丧。」布惊曰:「何出此言?」珪曰:「前者袁公路以金帛送公,欲杀刘玄德,而公以射戟解之;今忽来求亲,其意盖欲以公女为质,随后就来攻玄德而取小沛。小沛亡,徐州危矣。且彼或来借粮,或来借兵。公若应之,是疲于奔命,而又结怨于人;若其不允,是弃亲而启兵端也。况闻袁术已有称帝之意,是造反也。彼若造反,则公乃反贼亲属矣,得无为天下所不容乎?」布大惊曰:「陈宫误我!」急令张辽引兵追赶之。三十里之外将女抢归;连韩胤都拿回监禁,不放归去;却令人回覆袁术,只说女儿妆奁未备,俟备毕便自送来。

  陈珪又说吕布,使解韩胤赴许都。布犹豫未决。忽人报:「玄德在小沛招军买马,不知何意?」布曰:「此为将者本分事,何足为怪?」正话间,宋宪、魏续至,告布曰:「我二人奉明公之命,往山东买马,买得好马三百余匹;回至沛县界首,被强寇劫去一半,打听得是刘备之弟张飞,诈装山贼,抢劫马匹去了。」吕布听了大怒,随即点兵往小沛,来攻张飞。玄德闻之大惊,慌忙引军出迎。

  两阵圆处,玄德出马曰:「兄长何故领兵到此?」布指骂曰:「我辕门射戟,救你大难,你何故夺我马匹?」玄德曰:「备因缺马,令人四下收买。安敢夺兄马匹?」布曰:「你便使张飞夺了我好马一百五十匹,尚自抵赖!」张飞挺枪出马曰:「是我夺了你好马!你今待怎么?」布骂曰:「环眼贼!你累次藐视我!」飞曰:「我夺你马你便恼,你夺我哥哥的徐州便不说了!」布挺戟出马来战张飞,飞亦挺枪来迎。两个酣战一百余合,未见胜负。玄德恐有疏失,急鸣金收军入城。吕布分军四面围定。

  玄德唤张飞责之曰:「都是你夺他马匹,惹起事端!如今马匹在何处?」飞曰:「都寄在各寺院内。」玄德随令人出城,至吕布营中说情,愿送还马匹,两相罢兵。布欲从之。陈宫曰:「今不杀刘备,久后必为所害。」布听之,不从所请,攻城愈急。玄德与麋竺、孙乾商议。孙乾曰:「曹操所恨者,吕布也。不若弃城走许都,投奔曹操,借军破布,此为上策。」玄德曰:「谁可当先破围而出?」飞曰:「小弟情愿死战。」玄德令飞在前;云长在后;自居其中,保护老少。当夜三更,乘着月明出北门而走,正遇宋宪、魏续,被翼德一阵杀退,得出重围。后面张辽赶来,关公敌住。吕布见玄德去了,也不来赶,随即入城安民,令高顺守小沛,自己仍回徐州去了。

  却说玄德前奔许都,到城外下寨,先使孙乾来见曹操,言被吕布追迫,特来相投。操曰:「玄德与吾兄弟也。」便请入城相见。次日,玄德留关、张在城外,自带孙乾、糜竺入见操。操待以上宾之礼。玄德备诉吕布之事。操曰:「布乃无义之辈,吾与贤弟并力诛之。」玄德称谢。操设宴相待,至晚送出。荀彧入见曰:「刘备英雄也,今不早图,后必为患。」操不答。彧出,郭嘉入。操曰:「荀彧劝我杀玄德,当如何?」嘉曰:「不可。主公兴义兵,为百姓除暴,惟仗信义以招俊杰,犹惧其不来也;今玄德素有英雄之名,以困穷而来投,若杀之,是害贤也。天下智谋之士,闻而自疑,将裹足不前,主公与谁定天下乎?夫除一人之患,以阻四海之望,安危之机,不可不察。」操大喜曰:「君言正合吾心。」次日,即表荐刘备领豫州牧。程昱谏曰:「刘备终不为人之下,不如早图之。」操曰:「方今正用英雄之时,不可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此郭奉孝与吾有同见也。」遂不听昱言,以兵三千,粮万斛,送与玄德,使往豫州到任,进兵屯小沛,招集原散之兵,攻吕布。

  玄德至豫州,令人约会曹操。操正欲起兵,自往征吕布,忽流星马报说张济自关中引兵攻南阳,为流矢所中而死;济侄张绣统其众,用贾诩为谋士,结连刘表,屯兵宛城,欲兴兵犯阙夺驾。操大怒,欲兴兵讨之,又恐吕布来攻许都,乃问计于荀彧。彧曰:「此易事耳。吕布无谋之辈,见利必喜;明公可遣使往徐州,加官赐赏,令与玄德解和。布喜,则不思远图矣。」操曰:「善。」遂差奉军都尉王则,赍官诰并和解书,往徐州去讫;一面起兵五十万,亲讨张绣。分军三路而行,以夏侯惇为先锋。军马至淯水下寨。

  贾诩劝张绣曰:「操兵势大,不可与敌,不如举城投降。」张绣从之,使贾诩至操寨通款。操见诩应对如流,甚爱之,欲用为谋士。诩曰:「某昔从李榷,得罪天下;今从张绣,言听计从,未忍弃之。」乃辞去。次日引绣来见操,操待之甚厚。引兵入宛城屯扎,余军分屯城外,寨栅联络十余里。一住数日,绣每日设宴请操。一日操醉,退入寝所,私问左右曰:「此城中有妓女否?」操之兄子曹安民,知操意,乃密对曰:「昨晚小侄儿窥见馆舍之侧,有一妇人,生得十分美丽。问之,即绣叔张济之妻也。」操闻言,便令安民领五十甲兵往取之。须臾,取到军中。操见之,果然美丽。问其姓名,妇答曰:「妾乃张济之妻邹氏也。」操曰:「夫人识吾否?」邹氏曰:「久闻丞相威名,今夕幸得瞻拜。」操曰:「吾为夫人,故特纳张绣之降;不然灭族矣。」邹氏拜曰:「实感再生之恩。」操曰:「今日得见夫人,乃天幸也。今宵愿同枕席,随吾还都,安享富贵,何如?」邹氏拜谢。是夜共宿于帐中。邹氏曰:「久住城中,绣必生疑,亦恐外人议论。」操曰:「明日同夫人寨中去住。」次日,移于城外安歇,唤典韦就中军帐房外宿卫。他人非奉呼唤,不许辄入,因此内外不通。

  操每日与邹氏取乐,不想归期。张绣家人密报绣。绣怒曰:「操贼辱我太甚!」便请贾诩商议。诩曰:「此事不可泄漏。来日等操出帐议事,如此如此。」次日,操在帐中,张绣入告曰:「新降兵多有逃亡者,乞移屯中军。 」操许之,绣乃移屯其军,分为四寨,刻期举事。因畏典韦勇猛,急切难近,乃与偏将胡车儿商议。那胡车儿力能负五百斤,日行七百里,亦异人也。当下献计于绣曰:「典韦之可畏者,双铁戟耳。主公明日可请他来吃酒,使尽醉而归。那时某便溷入他跟来军士数内,偷入帐房,盗其戟,此人不足畏矣。」绣甚喜,预先准备弓箭甲兵,告示各寨。

  至期令贾诩致意请典韦到寨,殷勤待酒。至晚醉归,胡车儿杂在众人队里,直入大寨。是夜曹操于帐中与邹氏饮酒。忽听帐外人言马嘶,操使人观之。回报是张绣军夜巡,操乃不疑。时近二更,忽闻寨后呐喊。报说草车上火起。操曰:「军中失火,勿得惊动。」须臾,四下里火起,操始着忙,急唤典韦。韦方醉卧,睡梦中听得金鼓喊杀之声,便跳起身来,却寻不见了双戟。时敌兵已到辕门,韦急掣步卒腰刀在手。只见门首无数军马,各挺长枪,抢入寨来。韦奋力向前,砍死二十余人。军马方退,步军又到,两边枪如苇列。韦身无片甲,上下被数十枪,兀自死战。刀砍缺不堪用,韦即弃刀,双手提着两个军人迎敌,击死者八九人。群贼不敢近,只远远以箭射之。箭如骤雨,韦犹死拒寨门。争奈寨后贼军以入,韦背上又中一枪,乃大叫数声,血流满地而死。死了半晌,还无一人敢从前门而入者。

  却说曹操赖典韦当住寨门,乃得从寨后上马逃奔,只有曹安民步随,操右臂中了一箭,马亦中了三箭。亏得那马是大宛良马,熬得痛,走得快。刚刚走到淯水河边,贼兵追至,安民被砍为肉泥。操急骤马冲波过河,才上得岸,贼兵一箭射来,正中马眼,那马扑地倒了。操长子曹昂,即以己所乘之马奉操。操上马急奔。曹昂却被乱箭射死。操乃走脱。路逢诸将,收集残兵。时夏侯惇所领青州之兵,乘势下乡,劫掠民家;平虏校尉于禁,即将本部军于路剿杀,安抚乡民。青州兵走回,迎操泣拜于地,言于禁造反,赶杀青州军马。操大惊。须臾,夏侯惇、许褚、李典、乐进都到。操言于禁造反,可整兵迎之。

  却说于禁见操等俱到,乃引军射住阵角,凿堑安营。告之曰:「青州军言将军造反,今丞相已到,何不分辩,乃先立营寨耶?」于禁曰:「今贼追兵在后,不时即至;若不先准备,何以拒敌?分辩小事,退敌大事。」安营方毕,张绣军两路杀至。于禁身先出寨迎敌,绣急退兵。左右诸将,见于禁向前,各引兵击之,绣军大败,追杀百余里。绣势穷力孤,引败兵投刘表去了。

  曹操收军点将,于禁入见,备言青州之兵,肆行劫掠,大失民望,某故杀之。操曰:「不告我,先下寨,何也?」禁以前言对。操曰:「将军在匆忙之中,能整兵坚垒,任谤任劳,使反败为胜,虽古之名将,何以加兹!」乃赐以金器一副,封益寿亭侯;惩夏侯惇治兵不严之过;又设祭,祭典韦。操亲自哭而奠之,顾谓诸将曰:「吾折长子、爱侄,俱无深痛;独号泣典韦也。」众皆感叹。次日下令班师。

  不说曹操还兵许都。且说王则赍诏至徐州,布迎接入府,开读诏书,封布为平东将军,特赐印绶。又出操私书。王则在吕布面前,极道曹公相敬之意,布大喜。忽报袁术遣人至,布唤入问之。使言:「袁公早晚即皇帝位,立东宫,催取皇妃早到淮南。」布大怒曰:「反贼焉敢如此!」遂杀来使,将韩胤用枷钉了,遣陈登赍谢表,解韩胤一同王则上许都来谢恩;且答书于操,欲求实授徐州牧。操知布绝婚袁术,大喜,遂斩韩胤于市曹。陈登密谏操曰:「吕布豺狼也,勇而无谋,轻于去就,宜早图之。」操曰:「吾素知吕布狼子野心,诚难久养。非公父子莫能究其情,公当与吾谋之。」登曰:「丞相若有举动,某当为内应。」操大喜,表赠陈珪治中二千石,登为广陵太守。登辞回,操执登手曰:「东方之事,便以相付。」登点头允诺,回徐州见吕布。

  布问之,登言父赠禄,某为太守。布大怒曰:「汝不为吾求徐州牧,而乃自求爵禄!汝父教我协同曹公,绝婚公路,今吾所求,终无一获,而汝父子俱各显贵,吾为汝父子所卖耳!」遂拔剑欲斩之。登大笑曰:「将军何其不明之什也!」布曰:「吾何不明?」登曰:「吾见曹公,言养将军譬如养虎,当饱其肉;不饱则将噬人。曹公笑曰:『不如卿言。吾待温侯,如养鹰耳,狐兔未息,不敢先饱。饥则为用,饱则扬去。』某问:谁为狐兔?曹公曰:『淮南袁术、江东孙策、冀州袁绍、荆州刘表、益州刘璋、汉中张鲁,皆狐兔也。』」布掷剑笑曰:「曹公知我也!」正说话间,忽报袁术军来取徐州。吕布闻言失惊。

  正是:秦晋未谐吴越斗,婚姻惹出甲兵来。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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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5回 太史慈酣斗小霸王 孙伯符大战严白虎

  却说张飞拔剑要自刎,玄德向前抱住,夺剑掷地曰:「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吾三人桃园结义,不求同生,但愿同死。今虽失了城池家小,安忍教兄弟中道而亡?况城池本非吾有;家眷虽被陷,吕布必不谋害,尚可设计救之。贤弟一时之误,何至遽欲捐生耶!」说罢大哭。关、张俱感泣。

  且说袁术知吕布袭了徐州,星夜差人至吕布处,许以粮五万斛、马五百匹、金银一万两、彩缎一千疋,使夹攻刘备。布喜,令高顺领兵五万袭玄德之后。玄德闻得此信,乘阴雨撤兵,弃盱眙而走,思欲东取广陵。比及高顺军来,玄德已去。高顺与纪灵相见,就索所许之物。灵曰:「公且回军,容某见主公计之。」高顺乃别纪灵回军,见吕布具述纪灵语。布正在迟疑,忽有袁术书至。书意云:「高顺虽来,而备未除;且待捉了刘备,那时方以所许之物相送。」布怒骂袁术失信,欲起兵伐之。陈宫曰:「不可:术据寿春,兵多粮广,不可轻敌。不如请玄德还屯小沛,使为我羽翼。他日令玄德为先锋,那时先取袁术,后取袁绍,可纵横天下矣。」布听其言,令人赍书迎玄德回。

  却说玄德引兵东取广陵,被袁术劫寨,折兵大半。回来正遇吕布之使,呈上书札,玄德大喜。关、张曰:「吕布乃无义之人,不可信也。」玄德曰:「彼既以好情待我,奈何疑之?」遂来到徐州。布恐玄德疑惑,先令人送还家眷。甘、糜二夫人见玄德,具说吕布令兵把定宅门,禁诸人不得入;又常使侍妾送物,未尝有缺。玄德谓关、张曰:「我知吕布必不害我家眷也。」乃入城谢吕布。张飞恨吕布,不肯随往,先奉二嫂往小沛去了。玄德入见吕布拜谢。吕布曰:「我非欲夺城;因令弟张飞在此恃酒杀人,恐有失事,故来守之耳。」玄德曰:「备欲让兄久矣。」布假意仍让,玄德力辞,还沛住扎。关、张心中不忿。玄德曰:「屈身守分,以待天时,不可与命争也。」吕布令人送粮米缎疋。自此两家和好,不在话下。

  却说袁术大宴将士于寿春。人报孙策征庐江太守陆康,得胜而回。术唤策至,策拜于堂下。问劳已毕,便令侍坐饮宴。原来孙策自父丧之后,退居江南,礼贤下士,后因陶谦与策母舅丹阳太守吴景不和,策乃移母并家属居于曲阿,自己却投袁术。术甚爱之,常叹曰:「使术有子如孙郎,死复何恨!」因使为怀义校尉,引兵攻泾县大帅祖郎得胜。术见策勇,复使攻陆康,今又得胜而回。

  当日筵散,策归营寨。见术席间相待之礼甚傲,心中郁闷,乃步月于中庭。因思父孙坚如此英雄,我今沦落至,此不觉于声大哭。忽见一人自外而入,大笑曰:「伯符何故如此?尊父在日多曾用我。君若有不决之事,何不问我,乃自哭耶?」策视之,乃丹阳故鄣人:姓朱,名治,字君理:孙坚旧从事官也。策收泪而延之坐曰:「策所哭者,恨不能继父之志耳。」治曰:「君何不告袁公路,借兵往江东,假名救吴景,实图大业,而乃久困于人之下乎?」正商议间,一人忽入曰:「公等所谋,吾已知之。吾手下有精壮百人,暂助伯符一马之力。」策视其人,乃袁术谋士,汝南细阳人:姓吕,名范,字子衡。策大喜,延坐共议。吕范曰:「只怕袁公路不肯借兵。」策曰:「吾有亡父留下传国玉玺,以为质当。」范曰:「公路欲得此久矣!以此相质,必肯发兵。」三人计议已定。

  次日,策入见袁术,哭拜曰:「父雠不能报,今母舅吴景又为扬州刺史刘繇所逼;策老母家小皆在曲阿,必将被害;策敢借雄兵数千,渡江救难省亲。恐明公不信,有亡父遗下玉玺,权为质当。」术闻有玉玺,取而视之,大喜曰:「吾非要你玉玺,今且权留在此。我借兵三千、马五百匹与你。平定之后,可速回来。你职位卑微,难掌大权。我表你为折冲校尉殄寇将军,克日领兵便行。」策拜谢,遂引军马,带领朱治、吕范,旧将程普、黄盖、韩当等,择日起兵。行至历阳,见一军到。

  当先一人:姿质风流,仪容秀丽;见了孙策,下马便拜。策视其人,乃庐江舒城人:姓周,名瑜,字公瑾。原来孙坚讨董卓之时,移家舒城,瑜与孙策同年,交情甚密,因结为昆仲。策长瑜两月,瑜以兄事策。瑜叔周尚,为丹阳太守;今往省亲,到此与策相遇。策见瑜大喜,诉以衷情。瑜曰:「某愿施犬马之力,共图大事。」策喜曰:「吾得公瑾,大事谐矣。」便令与朱治、吕范等相见。瑜谓策曰:「吾兄欲济大事,亦知江东有『二张』乎?」策曰:「何为『二张』?」瑜曰:「一人乃彭城张昭,字子布;一人乃广陵张纮,字子纲:二人皆有经天纬地之才,因避乱隐居于此。吾兄何不聘之?」策喜,即便令人赍礼往聘,俱辞不至。策乃亲到其家,与语大悦,力聘之,二人许允。策遂拜张昭为长史,兼抚军中郎将;张纮为参谋正议校尉;商议攻击刘繇。

  却说刘繇字正礼,东莱牟平人也,亦是汉室宗亲,太尉刘宠之姪,兖州刺史刘岱弟;旧为扬州刺史,屯于寿春,被袁术赶过江东,故来曲阿。当下闻孙策兵至,急聚众将商议。部将张英曰:「某领一军屯于牛渚,纵有百万之兵,亦不能近。」言未毕,帐下一人高叫曰:「某愿为前部先锋。」众视之,乃东莱黄县人太史慈也。慈自解了北海之围后,便来见刘繇,繇留于帐下。

  当日听得孙策来到,愿为前部先锋。繇曰:「你年尚轻,未可为大将,只在吾左右听命。」太史慈不喜而退。张英领兵至牛渚,积粮十万于邸阁。孙策引兵到,张英出迎。两军会于牛渚滩上。孙策出马,张英大骂,黄盖便出与张英战。不数合,忽然张英军中大乱,报说寨中有人放火。张英急回军,孙策引军前来,乘势掩杀。张英弃了牛渚,望深山而逃。原来那寨后放火的,乃是两员健将:一人乃九江寿春人,姓蒋,名钦,字公奕;一人乃九江下蔡人,姓周,名泰,字幼平。二人皆遭世乱,聚人在扬子江中,劫掠为生;久闻孙策为江东豪杰,能招贤纳士,故特引其党三百余人,前来相投。策大喜,用为车前校尉;收得牛渚邸阁粮食、军器,并降卒四千余人,遂进兵神亭。

  却说张英败回见刘繇,繇怒欲斩之。谋士笮融、薛礼劝免,使屯兵零陵城拒敌。繇自领兵于神亭岭南下营,孙策于岭北下营。策问土人曰:「近山有汉光武庙否?」土人曰:「有庙在岭上。」策曰:「吾夜梦光武召我相见,当往祈之。」长史张昭曰:「不可:岭南乃刘繇寨,倘有伏兵,奈何?」策曰:「神人佑我,吾何惧焉?」遂披挂绰枪上马,引程普、黄盖、韩当、蒋钦、周泰等共十三骑,出寨上岭,到庙焚香。下马参拜已毕,策向前跪祝曰:「若孙策能于江东立业,复兴故父之基,即当重修庙宇,四时祭祀。」祝毕,出庙上马,回顾众将曰:「吾欲过岭,探看刘繇寨栅。」诸将皆以为不可。策不从,遂同上岭,南望村林。早有伏路小军飞报刘繇。繇曰:「此必是孙策诱敌之计,不可追之。」太史慈踊跃曰:「此时不捉孙策,更待何时?」遂不候刘繇将令,竟自披挂上马,绰枪出营,大叫曰:「有胆气者,都跟我来!」诸将不动。惟有一小将曰:「太史慈真猛将也!吾可助之!」拍马同行。众将皆笑。

  却说孙策看了半晌,方始回马。正行过岭,只听得岭上叫:「孙策休走!」策回头视之,见两匹马飞下岭来。策将十三骑一齐摆开。策横枪立马于岭下待之。太史慈高叫曰:「哪个是孙策?」策曰:「你是何人?」答曰:「我便是东莱太史慈也,特来捉孙策!」策笑曰:「只我便是。你两个一齐来并我一个,我不惧你!我若怕你,非孙伯也!」慈曰:「你便众人都来,我亦不怕!」纵马横枪,直取孙策。策挺枪来迎。两马相交,战五十合,不分胜负。程普等暗暗称奇。

  慈见孙策枪法无半点儿渗漏,乃佯输诈败,引孙策赶来。慈却不由旧路上岭,竟转过山背后。策赶到,大喝曰:「走的不算好汉!」慈心中自忖:「这厮有十二从人,我只一个,便活捉了他,也被众人夺去。再引一程,教这厮没寻处,方好下手。」于是且战且走。策哪里肯舍,一直赶到平川之地。慈兜回马再战,又到五十合。策一枪搠去,慈闪过,挟住枪;慈也一枪搠去,策亦闪过,挟住枪。两个用力只一拖,都滚下马来。马不知走的哪里去了。两个弃了枪,揪住厮打,战袍扯得粉碎。策手快,掣了太史慈背上的短戟,慈亦掣了策头上的兜鍪。策把戟来刺慈,慈把兜鍪遮架。忽然喊声后起,乃刘繇接应军到来,约有千余。策正慌急,程普等十二骑亦冲到,策与慈方才放手。慈于军中讨了一匹马,取了枪,上马复来。孙策的马,却是程普收得,策亦取枪上马。刘繇一千余军,和程普等十二骑混战,逶迤杀到神亭岭下。喊声起处,周瑜领军来到。刘繇自引大军杀下岭来。时近黄昏,风雨暴至,两下各自收军。

  次日,孙策引军到刘繇营前,刘繇引军出迎。两阵圆处,孙策把枪挑太史慈的小戟于阵前,令军士大叫曰:「太史慈若不是走的快,已被刺死了!」太史慈亦将孙策兜鍪挑于阵前,也令军士大叫曰:「孙策头已在此!」两军呐喊,这边夸胜,那边道强。太史慈出马,要与孙策决个胜负,策遂欲出。程普曰:「不须主公劳力,某自擒之。」程普出到阵前,太史慈曰:「你非我之敌手,只叫孙策出马来!」程普大怒,挺枪直取太史慈。两马相交,战到三十合,刘繇急鸣金收军。太史慈曰:「我正要捉拿贼将,何故收军?」刘繇曰:「人报周瑜领军袭取曲阿,有庐江松滋人陈武,字子烈,接应周瑜入去。吾家基业已失,不可久留。速往秣陵,会薛礼、笮融军马,急来接应。」太史慈跟着刘繇退军,孙不赶,收住人马。长史张昭曰:「彼军周瑜袭取曲阿,无恋战之心,今夜正好劫营。」孙策然之,当夜分军五路,长驱大进。刘繇军兵大败,众皆四纷五落。太史慈独力难当,引十数骑连夜投泾县去了。

  却说孙策又得陈武为辅:其人身长七尺,面黄睛赤,形容古怪。策甚敬爱之,拜为校尉,使作先锋,攻薛礼。武引十数骑突入阵去,斩首级五十余颗。薛礼闭门不敢出。策正攻城,忽有人报刘繇会合笮融去取牛渚。孙策大怒,自提大军竟奔牛渚。刘繇、笮融二人出马迎敌。孙策曰:「吾今到此,你如何不降?」刘繇背后一人挺枪出马,乃部将于糜也;与策战不三合,被策生擒过去,拨马回阵。繇将樊能,见捉了于糜,挺枪来赶。那枪刚搠到策后心,策阵上军士大叫:「背后有人暗萛!」策回头,忽见樊能马到,乃大喝一声,声如巨雷。樊能惊骇,倒翻身撞下马来,破头而死。策到门旗下将于糜丢下,已被挟死。一霎时挟死一将,喝死一将:自此,人皆呼孙策为「小霸王」。

  当日刘繇兵大败,人马大半降策。策斩首万余。刘繇与笮融走豫章投刘表去了。孙策还兵复攻秣陵,亲到城壕边,招谕薛礼投降。城上暗放一冷箭,正中孙策左腿,翻身落马。众将急救起,还营拔箭,以金疮药傅之。策令军中诈称主将中箭身死。军中举哀,拔寨齐起。薛礼听知孙策已死,连夜起城内之军,与骁将张英、陈横杀出城来追之。忽然伏兵四起,孙策当先出马,高声大叫曰:「孙郎在此!」众军皆惊,尽弃枪刀,拜于地下。策令休杀一人。张英拨马回走,被陈武一枪刺死。陈横被蒋钦一箭射死。薛礼死于乱军中。策入秣陵,安辑居民;移兵至泾县来捉太史慈。

  却说太史慈招得精壮二千余人,并所部兵,正要来与刘繇报雠。孙策与周瑜商议活捉太史慈之计。瑜令三面攻县,只留东门放走;离城二十五里,三路各伏一军。太史慈到那里,人马困乏,必然被擒。原来太史慈所招军大半是山野之民,不谙纪律。泾县城头,苦不甚高。夜孙策命陈武短衣持戮刃,首先爬上城放火。太史慈见城上火起,上马投东门走,背后孙策引军赶来。太史慈正走,后军赶至三十里,却不赶了。太史慈走了五十里,人困马乏,芦苇之中,喊声忽起。慈急待走,两下里绊马索齐来,将马绊翻了,生擒太史慈,解投大寨。策知解太史慈,亲自出营喝散士卒,自释其缚,将自己锦袍衣之,请入寨中,谓曰:「我知子义真丈夫也。刘繇蠢辈,不能用为大将,以致此败。」慈见策待之甚厚,遂请降。

  策执慈手笑曰:「神亭相战之时,若公获我,还相害否?」慈笑曰:「未可知也。」策大笑,请入帐邀之上坐,设宴款待。慈曰:「刘君新破,士卒离心,某欲自往收拾余众,以助明公,不识能相信否?」策起谢曰:「此诚策所愿也。今与公约:明日日中,望公来还。」慈应诺而去。诸将曰:「太史慈此去必不来矣。」策曰:「子义乃信义之士,必不背我。」众皆未信。次日,立竿于营门以候日影。恰将日中,太史慈引一千余众到寨。孙策大喜。众皆服策之知人。

  于是孙策聚数万之众,下江东,安民恤众,投者无数。江东之民,皆呼策为「孙郎」。但闻孙郎兵至,皆丧胆而走。及策军到,并不许一人掳掠,鸡犬不惊,人民皆悦,赍牛酒到寨劳军。策以金帛答之,欢声遍野。其刘繇旧军愿从军者听从,不愿为军者给赏归农。江南之民,无不仰颂。由是兵势大盛。策乃迎母叔诸弟俱归曲阿,使弟孙权与周泰守宣城。策领兵南取吴郡。

  时有严白虎,自称「东吴德王」,据吴郡,遣部将守住乌程、嘉兴。当日白虎闻策兵至,令弟严舆出兵,会于枫桥。舆横刀立马于桥上。有人报入中军,策便欲出。张纮谏曰:「夫主将乃三军之所系命,不宜轻敌小寇。愿将军自重。」策谢曰:「先生之言如金石;但恐不亲冒矢石,则将士不用命耳。」随遣韩当出马。比及韩当到桥上时,蒋钦、陈武早驾小舟从河岸边杀过桥里;乱箭射倒岸上军,二人飞身上岸砍杀,严舆退走。韩当引军直到阊门下,贼退入城里去了。

  策分兵水陆并进,围住吴城。一困三日,无人出战。策引众军到阊门外招谕,城上一员裨将,左手托定护梁,右手指着城下大骂。太史慈就马上拈弓取箭,顾军将曰:「看我射中这厮左手!」说声未绝,弓弦响处,果然射个正中,把那将的左手射透,反牢钉在护梁上。城上城下见者,无不喝采。众人救这人下城。白虎大惊曰:「彼军有如此人,安能敌乎!」遂商量求和。次日,使严舆出城,来见孙策。策请舆入帐饮酒。酒酣,问舆曰:「令兄意欲如何?」舆曰:「欲与将军平分江东。」策大怒曰:「鼠辈安敢与吾相等!」命斩严舆。舆拔剑起身,策飞剑砍之,应手而倒,割下首级,令送入城中。白虎料敌不过,弃城而走。

  策进兵追袭,黄盖攻取嘉兴,太史慈攻取乌程,数州皆平。白虎奔余杭,于路劫掠,被土人凌操领乡人杀败,望会稽而走。凌操父子二人来接孙策,策使为从征校尉,遂同引兵渡江。严白虎聚寇,分布于西津渡口。程普与战,复大败之,连夜赶到会稽。会稽太守王朗,欲引兵救白虎。忽一人出曰:「不可:孙策用仁义之师,白虎乃暴虐之众,还宜擒白虎以献孙策。」朗视之,乃会稽余姚人:姓虞,名翻,字仲翔,见为郡吏。朗怒叱之,翻长叹而出。

  朗遂引兵会合白虎,同陈兵于山阴之野。两阵对圆,孙策出马,谓王朗曰:「吾兴仁义之兵,来安浙江,汝何故助贼?」朗骂曰:「汝贪心不足!既得吴郡,而又强并吾界!今日特与严氏雪雠!」孙策大怒,正待交战,太史慈早出。王朗拍马舞刀,与慈战。不数合朗将周昕,杀出助战;孙策阵中黄盖,飞马接住周昕交锋。两下鼓声大震,互相鏖战。忽王朗阵后先乱,一彪军从背后抄来。朗大惊,急回马来迎:原来是周瑜与程普引军刺斜杀来,前后来攻。王朗寡不敌众,与白虎、周昕杀条血路,走入城中;拽起吊桥,坚闭城门。孙策大军乘势赶到城下,分布众军,四门攻打。

  王朗在城中见孙策攻城甚急,欲再出兵决一死战。严白虎曰:「孙策兵势甚大,足下只宜深沟高垒,坚壁勿出。不消一月,彼军粮尽,自然退走。那时乘虚掩之,可不战而破也。」朗依其议,乃固守会稽城而不出。孙策一连攻了数日,不能成功,乃与众将计议。孙静曰:「王朗负固守城,难可卒拔;会稽钱粮,大半屯于查渎;其地离此数十里,莫若以兵先据其内:所谓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也。」策大喜曰:「叔父妙用,足破贼人矣!」即下令于各门燃火,虚张旗号,设为疑兵,连夜撤围南去。周瑜进曰:「主公大兵一起,王朗必然出城来赶,可用柯兵胜之。」策曰:「吾今准备下了,取城只在今夜。」遂令军马起行。

  却说王朗闻报孙策军马退去,自引众人来敌楼上观望;见城下烟火并起,旌旗不杂,心下迟疑。周昕曰:「孙策走矣,特设此计以疑我耳。可出兵袭之。」严白虎曰:「孙策此去,莫非要去查渎?我令部兵与周将军追之。」朗曰:「查渎是我屯粮之所,正须提防。汝引兵先行,吾随后接应。」白虎与周昕领五千兵出城追赶。将近初更,离城二十余里,忽密林里一鼓响,火把齐明。白虎大惊,便勒马回走。一将当先拦住,火光中视之,乃孙策也。周昕舞刀来迎,被策一枪刺死。余众皆降。白虎杀条血路,望余杭而走。王朗听知前军已败,不敢入城,引部下奔逃海隅去了。

  孙策复回大军,乘势取了城池,安定人民。不隔一日,只见一人将着严白虎首级来孙策军前投献。策视其人:身长八尺,面方口阔。问其姓名,乃会稽余姚人:姓董,名袭,字元代。策喜,命为别部司马。自是东路皆平,令孙静守之,令朱治为吴郡太守,收军回江东。

  却说孙权与周泰守宣城,忽山贼窃发,四面杀至。时值更深,不及抵敌,泰抱权上马。数十贼众,用刀来砍。泰赤体步行,提刀杀贼,砍杀十余人。随后一贼跃马挺枪直取周泰,被泰扯住枪,拖下马来,夺了枪马,杀条血路,救出孙权。余贼远遁。周泰身被十二枪,金疮发胀,命在须臾。策闻之大惊。帐下董袭曰:「某曾与海寇相持,身遭数枪,得会稽一个贤郡吏虞翻荐一医者,半月而愈。」策曰:「虞翻莫非虞仲翔乎?」袭曰:「然。」策曰:「此贤士也。我当用之。」乃令张昭与董袭同往聘请虞翻。

  翻至,策优礼相待,拜为功曹,因言及求医之意。翻曰:「此人乃沛国谯郡人:姓华,名佗,字元化。真当世之神医也。当引之来见。」不一日引至。策见其人:童鹤发,飘然有出世之姿;乃待为上宾,请视周泰疮。佗曰:「此易事耳。」投之以药,一月而愈。策大喜,厚谢华佗。遂进兵杀除山贼。江南皆平。孙策分拨将士,守把各处隘口;一面写表申奏朝廷;一面结交曹操;一面使人致书与袁术取玉玺。

  却说袁术暗有称帝之心,乃回书推托不还;急聚长史杨大将,都督张勋、纪灵、桥蕤,上将雷薄、陈兰等三十余人,商议曰: 「孙策借我军马起事,今日尽得江东地面,乃不思报本,而反来索玺,殊为无礼。当以何策图之?」长史杨大将曰:「孙策据长江之险,兵精粮广,未可图也。今当先伐刘备,以报前日无故相攻之恨,然后图取孙策未迟。某献一计,使备即日就擒。」

  正是:不去江东图虎豹,却来徐郡斗蛟龙。不知其计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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