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庵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西湖冷梦

  女子皆是水做的骨肉,良善而温柔。她纤弱不争,慈悲有情,被万物滋养,又滋润了万物。她含蓄婉约,百媚千娇,一个低眉,一声浅笑,便倾城倾国。她之妙处,似日月山川,千颜万色,无穷无尽。

  西湖,是一个可以容纳万物、安放闲情的地方。西湖,苏小小的西湖,白居易的西湖,苏东坡的西湖,也是白娘子和许仙的西湖。这些人,爱雨后烟柳,日出桃花,更爱万丈红尘。

  白乐天有诗:“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描绘了大唐西湖之春景,孤山钟声,白堤绿杨。西湖不仅山水秀丽,更是人文昌盛,千百年来,风光无限。

  而苏东坡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亦把西湖的美写到了极致。西湖便是那红粉佳人,嫣然百态,又贴心知意,愿守天荒。

  这年春天,李清照也随行来到了临安。西湖为文人墨客风云聚会之地,千古繁华,又怎能少她一人?她随波而来,携一身尘埃,晓风霜气,虽已是红颜迟暮,仍使花枝摇动,桃柳失色。

  她不再是当年泛舟溪亭的少女,亦无绰约风姿。今时的她,一身病骨,容颜憔悴,依靠炉上温着的那壶酒,从黄昏坐到日暮,再守着月色到天明。

  也去西湖泛舟,看烟柳如画,观雷峰夕照。去龙井问茶,山寺寻桂,灵隐说禅。慢慢地,觉得寻常的日子,有了一种妙趣新意,亦在风景中淡忘了离愁。

  动荡的局势,似乎远在尘寰之外。这座城,有逐梦寻欢的朝廷,也有安居乐业的百姓。若可以,就此忘记旧日河山,修筑楼台庭园,也未尝不好。

  世间多少飘零破碎的心,总需要一个地方栖息,慢慢疗伤。闲时,她亦蘸墨写诗,提笔填词。有句:“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

  日子如诗,却也淡泊,没有她想要的安稳。她可以不要书生英雄,也不要名利富贵,不要山盟海誓,但长夜清冷,病榻凄凉。寂寞时,她依旧期待有那么一个人,能够嘘寒问暖,让她依靠。

  本想着,此生守着残缺的字画古卷,安度余生。如今是人去物散,她的世界,若初时那般清白,只是添了些岁月风霜。她以为,今生再无人可以敲开她的心门,以为缘绝红尘,入了禅境。

  偏生有这样一个男子,闯入她孤独的人生,来得这样不合时宜,又这样恰逢良机。他叫张汝舟,归安(今浙江湖州市)人。早年是池阳军中小吏,崇宁二年进士,并于绍兴元年,任右承务郎。

  因公务关系,他识得李迒,因此结识了李清照。这时的李清照虽人老珠黄,但气质卓绝,况她词女之名,当年惊动汴京,今时于临安,亦被传唱。

  张汝舟久闻李清照和赵明诚多年来沉湎金石字画,藏书万卷。故投其所好,带了两幅吴道子的画造访她,让其品赏。又言他久慕易安词才,终得相见,足慰平生。

  张汝舟本是文官,生在江南秀丽之地,并非粗犷之辈。他亦是儒生,有功名,且有官职,模样清秀,书生气浓,与北方男子气质不同。

  数日间,张汝舟写得诗词,频繁去李清照住处,请她评点。李清照观其词,虽无奇处,却也中规中矩,不算下品。且他词中,尽流露出对其爱慕之意,相思之情,她怎会不知?

  张汝舟前番丧妻,并未续弦。即与李迒商量,今乱世飘零,贼盗横行,四顾茫然,朝不保夕,清照孤身一女子,江湖漂泊,终是不便。他有心娶清照为妻,让她有个归宿,免去漂泊之苦。

  那时的李清照,尚在病中,觉身似漂萍,总生无根之叹。见落花觉人生凄惨,观细雨觉悲伤,那么多黄昏,独自挨过,其间的苦楚,只有自知。

  数载飘零,尝尽辛酸,她亦想觅得良人,好梦重温。虽知张汝舟不似赵明诚那般风流倜傥,学富五车,却也眉目清秀,懂些诗词,温雅谦和。

  尽管,旧时女子再嫁,便是失节,会惹来嘲讽,不被人祝福。但她于世俗之礼,向来不屑,她之性情,冷傲洒脱,决意做的事,无人可阻。

  他并非爱她入骨,她亦不是非嫁不可。不过是红尘中的一花一木,贪恋了几许春光,愿携手相伴,各取所需。以后的日子,她给他诗情词意,他给她安稳现世。

  于是,一顶花轿,一切从简,李清照与张汝舟结为连理。在她看来,也许,这即是命运安排。赵明诚离她而去,多年孤雁漂泊,历江湖风雨,终于又有了个归处。虽非如花年少,也可半生托付。

  红烛高照,鸳鸯帐里,二人温情款款,尚且欢喜。这个男子,没有给她赵明诚曾给予她的刻骨铭心;两人亦不觉得恩爱,只是平凡的民间夫妻。那个夜晚,月光清明,竹影映窗,不晓得人间欢爱,也不懂世上忧愁。

  才女再嫁,临安城一时议论纷纷。那些闲言碎语,她自是不放在心上。她只想,在这座城有一处安静居所,有那么一个人,嘘寒问暖,对饮西窗。

  她的世界,多了这样一个人,白日伴她诗词,夜里陪她风月。数年孤苦,如今总算有了些许慰藉,若可以,她愿与之平淡相守,共赴急景凋年。

  如此不过数日,张汝舟忽问清照,她的文物还剩多少,莫如取来,让他收起,免得让恶人盗去。李清照如实相告,万卷收藏几经战火,再遭贼人,已尽数遗失。所剩的不过几册寻常书简,毫无价值。

  张汝舟自是不信,之后又几次三番,拐弯抹角,问及李清照古董之事,她皆回没有。一时间,她似乎明白了一切,他之所以与她结合,并非为了其才情心性,而是觊觎她多年的藏品。

  他多次逼问,不得结果。这个男子,开始让她觉得陌生而遥远。此后,他流连于风月场所、烟花之地,半夜归来,皆是丑陋醉态,令她厌恶至极。

  世人都说,赵明诚收藏的文物,数以万计,有些珍宝,更是价值连城。可谁又知道,那些珍藏,随李清照颠沛流离,途中散落,早已下落不明。

  张汝舟以为娶得才女为妻,便可拥有她的贵重文物。如今得知藏物尽失,大失所望,对李清照没了好脸色,不仅冷漠以对,还拳脚相加。

  李清照知自己遇人不淑,眼瞎心盲,悔不当初。可叹迟暮秋颜,清白一生,竟落此劫数。想来尘世女子,若不遇良人,宁如浮萍,亦不要轻易将自己托付。

  挨几次打后,实在不堪其辱,李清照决心离开此人,断绝这段孽缘。她本是高枝上的梅,冷傲孤绝,又怎肯委曲求全。她犯的错,她自会承担。

  李清照《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描绘误嫁张汝舟过程:“既尔苍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舌,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插图]俛难言,优柔莫决。呻吟未定,强以同归;视听才分,实难共处。”

  几番思量,家中各处搜寻,试图找出张汝舟的罪状。后发现他考试次数太多,超过了宋朝规定。此乃欺君之罪,一经判罪,自会夺取官爵,流放远方。

  李清照将其告发,并请求离婚,恢复自由。按宋代刑法,妻子告发丈夫,即使属实,亦要判罪两年。李清照宁为玉碎,也不苟活偷安,非豪气无以成之。于是夫妻二人,一个流放,一个身陷囹圄,自是落花流水两无情。

  幸得翰林学士綦崇礼相救,他“廉俭寡欲,端方亮直,不惮强御”,与赵明诚是故交,今得宋高宗重用。他赏识易安之才,亦怜惜她凄凉遭遇。

  綦崇礼于高宗面前,说起李清照追随銮驾,几载漂泊,并将张汝舟骗婚之事,详细告知,方使之得免于刑罚。入狱九天后,李清照被释放。

  宋史上,自此又多了一段逸事传奇。或说她失节不忠,或说她敢爱敢恨,是非对错,皆如烟尘,都已过去。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才。’传者无不笑之。”

  悠悠千古,纵是江山易主,亦只作渔樵闲话,百姓笑谈。她不过是寥廓天地的一粒尘埃,何能得免。

  《道德经》中所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飘风急雨,终将止息,人世万般险恶,最后都归于美好。

  她重新做回易安居士,倚着楼台,独饮春色。她多日未画的眉,有些浅淡。她新生的白发,似那明月霜雪。她铺纸研墨,细写漫漫山河。


豆蔻煎水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写的是诗品,也是气度,亦为境界。

  她也曾是美人,流连于溪亭日暮,沉醉在藕花深处。也曾轻解罗裳,兰舟独上,看西楼月满,雁子归返。

  爱是一场风,吹过袅袅江南,吹过平湖秋月,吹过庭院青墙。万物消长,一起一落;新旧交替,一生一灭。

  人生聚散皆是天意,经历过后,方知尘世多少事,可笑而荒唐。你用尽心力,想要维系一段感情,过好这一生,却总是事与愿违。

  多年流亡道路,唯盼现世安稳,有一旧宅栖身,如此总不至飘零。谁知她所托非人,多年修行,到底还是落入泥淖。所幸她及时抽身,不至于彻底断送余生。昨日同桌同食,今时则成陌路。

  结束这次惨败的婚姻后,李清照觉得自己又苍老了许多。历硝烟战火,贼寇抢夺,甚至牢狱之灾,她还是安然无恙。有过这么多劫数,今雨过天晴,算不算吉人天相?

  不知过了几月,江南的街巷,有了卖花声。这深院人家的朝气,让她还爱着世俗的烟火,人间万事虽无凭,但依旧可信。

  且搁下惆怅之思,愁病之身,亦不管镜里两鬓霜华。有词《山花子》,写她病后境况,婉顺自然,闲适安好。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蕴藉,木樨花。

  时有月光落在纱窗上,又偶有细雨敲瓦。豆蔻煎茶,枕上诗书,就连木樨亦多情,终日酝酿芬芳馈赠于人。洗尽铅华的李清照,仿佛远离了生死愁苦,重拾雅趣闲情。

  宋人原本雅致,喜沸水煎茶,插花填词。若没有国破家亡的屈辱,这该是个令人魂牵梦萦的朝代。这些锦绣河山,也曾让他们得意。但太过美好之物,往往不得久长,安稳之后,则是动乱。

  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她该隐遁于这湖山深处,煮茶煎药,诗文做伴。然而消沉的朝廷,肃杀如秋山,每当夜幕来临,她总是凄凉难安。

  个人之荣辱浮沉,尚可肩负,这颓败山河,何来良策拯救?帝王爱江山,商人爱富贵,百姓喜安宁。她为词客,于这人间秋色,样样皆爱。

  山河让人落泪,那些遗忘在汴京的过往,亦同秋叶,再难捡拾。月有阴晴圆缺,窗棂檐角,亦有其姿态。转眼望去,斯人已逝,故国难寻,真叫人万念俱灰,有着说不尽的苍凉。

  端起的酒杯又放下,让人不敢追根问底。被金兵掳去的两位大宋皇帝,下落不知,生死不明。是否还在那片萧索之地,写着他端正的瘦金体,又是否在狭窄的牢笼里,唱春花秋月。

  绍兴三年五月,宋高宗派韩肖胄和胡松年出使金国。借探望徽、钦二帝之名,以试金国态度,是否可议和。韩肖胄是北宋宰相韩琦曾孙,拜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这时金国兵强马壮,使金之行毫无把握,怕是凶多吉少。

  临行之前,韩肖胄与高宗道:“今大臣各徇己见,致和战未有定论。然和议乃权时之宜,以济艰难。他日国步安强,军声大振,理当别图。今臣等已行,愿毋先渝约。或半年不复命,必别有谋,宜速进兵,不可因臣等在彼间而缓之也。”

  他深知这次远行,生死未卜,却无所畏惧。他告知宋高宗,若半年没有回来复命,表示金人另有图谋,当迅速进兵,不必担忧其个人安危。

  离别时,韩肖胄泪下涔涔,跪于母亲面前,以述不孝之意。其母劝他道:“韩氏世为社稷臣,汝当受命即行,勿以老母为念。”

  自古英雄身后,总有一位伟大而坚强的母亲。她虽柔弱,却有黄河般汹涌的爱,长江般浩瀚的情。她不能策马沙场,却总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舍命相护。

  宋高宗嘉许韩母贤惠,封她为“荣国太夫人”。她虽只是清淡地走过历史舞台,甚至连影子都不曾留下,却是真实地存在过,且让人肃然起敬。

  李清照知晓其事,深感其德。念及祖父二代,皆出于韩琦门下,虽欲拜望,又因诸多不便,故写下《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以表其心。

  其序为:绍兴癸丑五月,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使虏,通两宫也。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韩公门下,今家世沦替,子姓寒微,不敢望公之车尘。又贫病,但神明未衰落,见此大号令,不能忘言,作古、律诗各一章,以寄区区之意,以待采诗者云。

其一

  三年夏六月,天子视朝久。
  凝旒望南云,垂衣思北狩。
  如闻帝若曰,岳牧与群后。
  贤宁无半千,运已遇阳九。
  勿勒燕然铭,勿种金城柳。
  岂无纯孝臣,识此霜露悲?
  何必羹舍肉,便可车载脂。
  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
  谁当可将命,币厚辞益卑。
  四岳佥曰俞,臣下帝所知。
  中朝第一人,春官有昌黎。
  身为百夫特,行足万人师。
  嘉祐与建中,为政有皋夔。
  匈奴畏王商,吐蕃尊子仪。
  夷狄已破胆,将命公所宜。
  公拜手稽首,受命白玉墀。
  曰臣敢辞难,此亦何等时!
  家人安足谋,妻子不必辞。
  愿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
  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
  单于定稽颡,侍子当来迎。
  仁君方恃信,狂生休请缨。
  或取犬马血,与结天日盟。
  胡公清德人所难,谋同德协必志安。
  脱衣已被汉恩暖,离歌不道易水寒。
  皇天久阴后土湿,雨势未回风势急。
  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泣。
  闾阎嫠妇亦何如,沥血投书干记室。
  夷虏从来性虎狼,不虞预备庸何伤。
  衷甲昔时闻楚幕,乘城前日记平凉。
  葵丘践土非荒城,勿轻谈士弃儒生。
  露布词成马犹倚,崤函关出鸡未鸣。
  巧匠何曾弃樗栎,刍荛之言或有益。
  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消息。
  灵光虽在应萧萧,草中翁仲今何若?
  遗氓岂尚种桑麻,残虏如闻保城郭。
  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
  当年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
  子孙南渡今几年,飘流遂与流人伍。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其二

  想见皇华过二京,壶浆夹道万人迎。
  连昌宫里桃应在,华萼楼前鹊定惊。
  但说帝心怜赤子,须知天意念苍生。
  圣君大信明如日,长乱何须在屡盟。

  多少人,面对这已经无法收拾的山河,选择沉默。或贪恋安逸,或随波逐流,自不问明日生死成败。但李清照始终无法漠视,她对故国之情深,皆在文字中有所表白。

  若身为男儿,李清照或与辛弃疾一样,投入抗金前线,豪气万千。但她身为女子,不能策马扬鞭,披甲上阵,亦不能出谋划策,精忠报国。她只能守在深深庭院,望着天外,一阵雁过,一片云来。

  她不赞成宋高宗做法,为了虚伪的尽孝,懦弱地一味求和。她希望有人挺身而出,如东汉大将窦宪那般,勒功燕然,大破匈奴。或如桓温那样,收复山河,重见故处杨柳,翠翠青青。

  韩肖胄品才兼具,出使金国,或可大振国威。当年匈奴惧怕王商,吐蕃尊重郭子仪,现在只盼韩肖胄慑服金人。李清照在诗中,或为激励,或为叮嘱,或为奉劝,皆是心中真情实意。

  那些曾经游赏过的山水,倚靠过的栏杆,已换了主人。想来,怎能不生忧思悲戚。曾经大好河山,残缺过半,那些故乡亲民,亦无鸿雁相通,杳然无踪。

  他们是否安在?流离何处?居于何方?可还植桑种麻,有衣有食?她一无所知,只将豪情志气,付与残杯淡酒,寄给明月青山。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韩肖胄读罢李清照铿锵诗句,颇生感慨,凛然傲气油然而生。一路上,斜阳荒草,离愁别怨,时深时浅。

  韩肖胄到了金国,金人知其家世,乃名臣之后,十分重视。此次出使,往返费了半年光阴。宋高宗即位以来,不曾有使者往来,到今时,金国方派人同来。虽未达成和议,但金国答应暂时停战。

  历史像是一场游戏,纷乱是它,安宁也是它;成是它,败也是它。如此也好,原本胆怯的南宋君臣,又有足够的理由,安居江南水乡。

  他们学会了风雅,泛舟湖上,买醉西泠。临安比之从前,更加繁华旖旎,无遮无拦。细雨浸润深巷,柳絮飞入闲庭,一代江山,有了另一番新景。

  易安居士,则是那出游的花神,仙踪缈缈,恍惚不记归路。只是来年春暖燕归,这枝瘦梅,又将绽放于谁家墙院,为谁语笑嫣然?


莫不静好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说的是民间爱情,柴门小院,桑竹人家,村夫俗妇,虽淡饭粗茶,却恬淡安宁。

  当下之景,亦是天地清明,连梦也澄澈如水,毫无惊扰。窗外的叶,炉上的茶,瓶中的花,以及枯枝横斜的光影,与世相宜,莫不静好。

  那时的少年不再,只剩她半老佳人,守着日色风影,看檐下残阳如血,窗外夜色青森。流水落花,别有一种浪漫意境,而今她暂安于此,已无伤情。唯愁绪萦怀,忽浓忽淡,时增时减。

  彼时江山晚秋,临安却一片华丽景象,草木欣然,西湖水畔,歌舞不休。多年征战杀伐,流亡逃命,他们早已厌倦纷乱喧闹,期待安于一隅,看水色云天。人生匆匆又无常,又何必时刻负重前行。

  李清照铅华洗尽,无心打理容颜。案几上的妆奁,还有残余的珠玉,从中隐约可以看到她过往的年华。想来,那么多苦心收藏的金石字画,以及经营多年的情感,皆已失散。这人间,能留住的还有什么?

  多年前,赵明诚曾将诸物托付她照料,如今剩这断章残纸,又该拿什么跟他交代?到底是天意难违,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却也是漂泊无主。

  赵明诚生前搜寻文物,珍藏把玩,并花费许多时间撰写《金石录》。而今物散人亡,李清照心中愧疚,便趁当下安稳,了却亡夫一段夙愿。如此,她亦心安理得,省去几许忧思。

  客来煎茶,客走执笔,窗外花开又花败,门前客来又客往。撰写《金石录》,亦是在回忆她富足而荒凉的半生。只是谁还会记得,当年汴京城这一对让人称羡的才子佳人?归来堂十年修行,成了永远回不去的昨天。

  文物原本无情,是他们投入了太多的真心,留下太多的故事,后来,便有了价值,有了历史,成为令人眷恋的珍品。

  若他还在,该多欢喜。一人伏案,一人焚香。一人煮水,一人分茶。今时天上尘寰,又分明能感到他如影相随,故亦不可以有悲哀。情之至深,没有生死离别,只要她念着,他总是在的。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李时珍著《本草纲目》,陆羽著《茶经》,赵明诚和李清照则著《金石录》。一生所爱,不过春花秋月,碗茗炉烟,以及这金石字画。

  想当年,她不惜典当衣物珠钗,只为换取半卷薄纸。也曾富贵奢逸,也曾清寒闲散,也曾拘泥世俗,也曾逍遥自在,也曾患得患失,也曾去留随意。这一切,都与时光同行,不复归来。

  但人世的荣华清苦都是真实的,且寻常,只是个中滋味难言。古来多少文明,源于百姓人家,方有了帝王将相,有了诗人词客,亦有了兴亡成败。

  绍兴四年八月,李清照完成了《金石录》,多年心愿,尘埃落定。《金石录》三十卷,著录其所见上古三代至隋唐五季以来,钟鼎彝器的铭文款识和碑铭墓志等石刻文字,是中国最早的金石目录和研究专著之一。

  之后,李清照孤影耕耘,提笔写下《金石录后序》,短短数页,道尽其一生悲欢。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她好似天女散花,万般浮华,不着于身。如此修为境界,是山水看尽,而那一场又一场的劫数,亦算是走过去了。

  西湖的荷,好似要倾尽所有,绽放最后的美丽,没有一点保留。她的庭院,昼静夜长,心事如洗。搁笔之后,无所事事,任凭季节变幻,花开月圆。

  平湖若水,风波又起。这年九月,金国发兵数万,与伪齐军联合南侵。这个消息传到临安,举朝震恐。有人主张疏散百司,避其锋锐,也有人力主抗击,与其死战。

  十月,高宗决意御驾亲征,欲率六军与敌决一死战,这也鼓舞了士气。加之,有韩世忠、岳飞等勇将,金兵接连败阵。到了十二月,金兵粮草匮乏,金主晟病重,便退师北归。

  瘦弱的南宋王朝,经多年战乱,已是惊弓之鸟。硝烟起,歌舞歇,君臣奔逃,百姓相随,临安城一片纷乱。

  李清照在《打马图经序》中写:“今年冬十月朔,闻淮上警报,江浙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不失所。”

  李清照得了消息,亦逃去金华。金华亦是江南灵秀之地,有吴越文化,更有许多仙山佳景,名寺古塔。

  此番逃难,李清照行囊轻便,不为物所累,倒也从容。金兵虽来势凶猛,宋将顽强抵挡,未能渡江。千帆过尽,再走一次阡陌,经几座长亭,当是无惧。

  江南晚秋红紫,山风清冷,流水淙淙。过富春江,途经严子陵钓台,李清照心生感慨,写下《夜发严滩》诗一首。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严子陵,乃东汉光武帝刘秀好友,助他起兵,后功成身退,隐姓埋名于富春山。他不慕富贵名利,得后人赞誉。范仲淹撰《严先生祠堂记》,有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李清照感叹自己同南宋朝廷一般,不曾挣脱名利网,为求苟安于世,不惜东奔西走。先生之高风亮节,让其羞愧。今路过钓台,亦是一段机缘,留下笔墨,深为敬重。

  古往今来,有几人能淡泊名利,像严光那般,闲钓春雪江风,隐于烟林山影。陶渊明,几番出仕,几番归隐,最终放下名利;朱敦儒,挨不住功名催促,未保晚节;苏东坡漂泊江湖,还是没忘世间营营。而李清照,历半生荣辱,仍存执念。

  有人为争名利出仕,有人为忘名利归隐,到最后,皆是殊途同归。只不过,蹉跎岁月,有人名留青史,有人寂寂无名。

  李清照便是那留在历史中的人物,不修铅华,心思干净。她之性灵、品格、气度远胜赵明诚,她的爱与怨,亦比他纯粹。她是宋史里的女子,与她相好,都是欢喜。

  逃亡路上,晓行夜宿,沿途景致绝佳,倒是怡然自在。往年总忧心携带的文物,怕追兵流寇掠夺,而今一身轻,方知无物心空。

  碧云霜天,如在画中,流水人家炊烟袅袅,山河安然,怎有兴亡之事。孤舟、瘦马、老树、昏鸦,说的是乱世里的景象,而此刻逃亡路上,西风残照,却有现世安稳。

  后来她写道:“易安居士亦自临安泝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乍释舟楫而见轩窗,意颇适然。”

  李清照十月中旬抵达金华,居酒坊巷陈氏宅第。多年流离,熟识江南风物人情,于此处,李清照毫无陌生之感。

  战火远隔世外,她亦不惊惶,日子一如往昔。小门小户,也有前庭后院;旧宅深巷,不缺静堂明窗。几卷诗书,一壶清茶,她万千姿态,无限雅趣。

  她的闲情,开始如这深秋落叶,无人收管。这薄凉的人世,本不该让自己活得太沉重,太委屈。况她才情绝代,风姿绰约,不负于人,无愧于心,何必隐忍,有何可惧?

  世人皆以为,易安居士晚年孤苦凄凉,却不知,她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年轻时,她不仅痴迷诗词金石,也饮酒博弈。若非多年流离避乱,她应该还是汴京城里,那个潇洒自如的博弈高手。

  女子若有心,比之男子更为慷慨旷达。假如说,她曾输给生活,于赌场,她却几乎未败过。功名利禄,且随它去,她要的,不过是放纵不羁,与世相忘。

  终有一日,烦恼皆消,悲喜不惊。


物是人非

  月色深庭,灯火楼台,草木起了露水,万物静寂。对着小窗独坐,心思随光影徘徊,没有琐事扰心,亦无世事忧心。只觉,人生平淡无争,清冷时不落悲意,欢喜时仍存静好。

  “更长烛明,奈此良夜何。于是博弈之事讲矣。”李清照,在金华安顿下来,多少情意随流光飞逝,当下一切已无所不好。只是夜长烛明,如此良夜又该怎样打发?她想起了博弈。

  闲时,李清照除了读书填词,余下时间皆用来饮酒赌博。年轻时,她痴迷博弈,甚至废寝忘食。因她天资聪颖,悟性高,且苦心钻研,故逢赌多赢。

  南渡之后,长物尽散,就连赌博的器具也在逃亡途中丢失。世俗之博具简陋不堪,唯一能让她嬉笑的只有打马。

  她不去赌坊,只与街巷小户的邻家聚集一处小赌,免去凄清长夜,消磨闲散光阴。赢得碎银,大家到街市上买酒,买小食,席上谈笑,倒也怡然尽兴。

  她喜博弈,且颇有研究,写下《打马赋》。借打马寄寓心志性情,以棋局比喻政局,行文精妙,用心良苦。

  “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且平生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自南渡来,流离迁徙,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

  可见词女未必都是凄凉之客,成日吟咏哀怨之音。她之聪慧,在这清淡人间,可谓应对自如。只是她精通那么多博弈方式,难逢对手,亦是曲高和寡。

  《打马赋》云:“打马爰兴,樗蒲遂废。实小道之上流,乃闺房之雅戏。”这是一篇精彩的骈文,与游戏博弈相关的作品,在历史上不可多见。

  易安居士喜打马游戏,并沉迷于此。在深闺中,便对博弈有所研究,后嫁与赵明诚,趁搜寻字画之际,与邻家女眷玩乐,赢得碎银,吃酒闲游,甚是痛快。

  她对历史上那些尽兴豪赌的人事,心存无限向往,奈何无缘一争高低。她亦怀高才雅量,愿做一个豁达明净之人,如古人气定神闲,从容淡定。她虽一介女流,填婉约的词,却博览群书,文词绝妙。

  旧时闺中女子,除了荡秋千,便是于花影下刺绣。多才之人,则通音律,能诗会画,闲暇时也以打马为乐。她们的人生,朴素无华,波澜不惊。

  想起幼时过年,村里柴门悠巷,草木青石一片喜气。吃了夜饭,男女聚于一堂,不说一年所得所失,亦不诉离合悲欢。拿着袋里的银钱,投骰子推牌九。牌九是一种古老的中国骨牌游戏,据说起源于宋代,今时民间依然盛行。

  虽是小赌,各人心中却十分在意,走得步步惊心。直到夜深人静,方草草散场,披霜戴露归家。赢了自是欣喜,输了亦不气恼。一年的光阴,恰如一场赌局,很快就过去了。

  夜里博弈怡情,白日则登高怀古,这位女子,哪怕纵身烟火,亦还会留一份诗意。她总是心思过重,又分明不肯悲春伤秋,把索然无味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绍兴五年春,她去了八咏楼,眺望南朝山河胜景,迤逦风光,心生感慨,作诗《题八咏楼》。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悲宋室之不振,慨江山之难守。今时的她,早已风华尽失,似枯草衰杨,虽忧思故国,却再无力挽留什么。她说,江山留与后人愁,带着一种无奈的洒落。

  楼台耸立,离云很近,离天却很远。她素衣白裙,绾一简单发髻,斜插木钗,不饰珠玉,仍有一种顾盼风流。檐角的风,从唐朝吹来,宋朝的江山亦无差别,一样的渔樵人家,街巷阡陌。

  唐人杜牧有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么多的烟雨楼台,都成了历史遗迹,有去有留,有成有毁。放眼望去,天地辽阔,风云浩渺,人世间太过真实的东西,反而让人害怕失去。

  江山,便是一盘或聚或散的棋子,既是棋子,落在哪里,都改变不了残局。既更改不了宿命,那么且随它去。

  当下的生活,她是想要爱惜的,和人交好,与风相悦。可到底经历了太多,人生如戏,所有的平和安静,都被悲伤取代了。一个人赏花事,或饮薄酒,或日暮临风,又或寂夜剪灯,皆不免惆怅。

  又过了些日子,风雨来袭,落花铺径。这满地落红,像逝去的年华,又如过往的恩情爱意,何以被光阴摧残至此。

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落花成泥,她人困倦,懒得梳头理妆。残春之景,与过往无异,只是物是人非。人生万事皆休,她努力巩固的心河,再次决堤,终泪流不止。

  都说双溪春光明丽,游人如织,她虽人老色衰,亦想泛舟赏景,看山光水色。疏烟几缕,往事低徊,怕这叶小舟,载不动,她内心无尽的忧愁。

  犹记当年李清照,还是亭亭少女,手执荷花,粉黛略施,亦可倾城。《诗经》里有云:“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洛神赋》里有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李延年歌》里有云:“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李清照便是这样的女子,纵不是,于赵明诚眼中,她亦是独一无二的绝代佳人。她端雅温柔,乘着兰舟,在斑驳的花影下,千娇百媚。

  多少动人心魄的美好,皆被流光抛却,无影无踪。她已是斜阳里的风景,纵有一日,江山胜极,故土归来,也只能远远观望,再不可亲近,不能亲近。

  这千年万年修来的莲花身,丢了红珠钗、绿罗裙,又还剩下什么?她的明净清冽,她的浪漫多姿,在这红尘乱世里,全部交还给了岁月。

  我以为她会一直惆怅哀怨,她没有;我以为她会遁世离尘,她也没有。她随了时代的浪涛,行到哪儿,止到哪儿。这些年,她一直在流亡避乱,并没有深隐山林,而是跟着朝廷,东奔西走。

  并非不知疲惫,在她内心,始终期待,有一天可以与南宋君臣,回到梦里的汴京。她是宋朝的才女,怎能轻易败给红尘?活着的每一天,她都能屈能伸。

  在金华,喜悦多过悲愁,清宁洗去了浮躁。战火远离临安城时,亦是李清照与金华告别之日。背着行囊,登上小船,她竟依依难舍。

  长亭相送,终有一别。这座小城,有收容她视她作亲人的陈家,有与她朝夕相伴的街坊姐妹。乱世凡尘,真心实意的照应,于她,是恩宠。这跌宕起落的一生,还是留下了许多贵重的情意,让人难忘。

  又是山河晚秋,风日萧索,李清照乘船沿富春江顺流而下,心情比来时更为淡定。江流漫漫,水汽氤氲,天下山势皆是奇景,形态各异,却带给人惊叹与震撼。

  不几日,李清照回到了临安,挨着西湖,择了一清凉居所。这座城,有一种佛性,让人为之倾心,为之义无反顾,甚至能让她遗忘当年汴京之景。她却惧怕,自己的生命里,有这样的背叛。

  自此,她再也没有离开这座城,没有走出西湖。当年,苏小小说:“ 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水之癖。”可她到底不是江南女子,这里的山光水色,会对她一往情深,护她地老天荒吗?

  山河有信,人间多情,也许固执地守着这座城,大宋的河山,会一点一点地收复。她只是迁徙到此的燕子,但求有枝可依。


两鬓染霜

  倚着楼台,看落叶纷扬,庭空林疏,只觉人世依然清华可贵。金灿灿的黄叶挂在窗前,斜过飞檐,有一种盟誓的庄严,让人忆起年轻时错过的那场佳期。

  一个人经过太多风雨,内心疏旷简明,再不轻易为人世惊动。剩下的光阴,是一池的残荷,留着静夜听雨,简单直白,不必含蓄婉约。

  她居西子湖畔,愿这片湖山净水,可以让她缓慢而优雅地老去。但凡有山水之地,皆清润柔和,就连沧桑也少了些许哀怨。只是南宋王朝的臣民,心中总有一种悲意,任是如何修行,都不能释怀。

  易安居士后来的二十年,是如何度过,又是何时归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人生有得意之时,于宋朝的光阴里,似惊鸿照影,潇洒恣意地走过。

  她,在日月山川里,神秘又温柔。她的词,若清水出芙蓉,又深晓人情世故。乱世里的人家,总是七零八落,她一世珍藏,也是落花残景。但她所有的过往,都经得起询问和推敲,不容猜疑。

  其实,那么多先人也只是存在于历史。他们所发生的故事、有过的情感,乃至生活中许多微小的细节,我们一无所知。谁记得她鬓边几时生了白发,知道她书斋里养了何种植物?谁又记得她心中有过怎样的愁怨,枕畔流过多少泪水?

  从前的一切,都叫往事。她这般才高清绝的女子,自不屑任何人在她的故事里,留下多余的痕迹。她愿如宋朝城池下的一场雪,阳光洒落,万般的美,皆消失殆尽。

  又见梅花映在窗纸上,人生恰如这梅花,傲然登场,悄然而去。她咏了一世的梅,再次相逢,又念起了旧情。初雪过后,天地清冷,她提起久违的笔,写下《清平乐》。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她探身折梅,斜插在满是霜华的发髻上,这是她与梅花的情意。物换星移,戏散场,唯照在瓦当的阳光还在,深庭的梅枝还在。李清照晚年,虽偶写词,却已没有了故事,清净得连梦亦不常有。

  西子湖畔,青山瘦水,西泠草庐,寒梅数枝。西湖的美,又岂仅仅是群芳烂漫、水汽氤氲,更多的是文人墨客,风流俊逸。苏子的豪放,易安的婉约,落于云水间,有着无尽的妙意。真个是,浓妆淡抹,皆有韵致,总是相宜。

  孟子云:“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他并非预测,而是世事常理。每逢天下大乱,必有救世之主。山回路转,于是有了太平。

  这时期,宋金战争仍未止息,只是之前严峻的形势有了转变。宋军经过多次惨败,重新整治,越战越勇。又因有了岳飞、韩世忠这样的英雄,增添收复河山之气势。

  岳飞有一首家喻户晓的《满江红》,风云之势,撼天动地。“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他之豪情志气,愿河山收复,王者归来。奈何那些怯弱的南宋君臣,早已被江南的云水浸染,守着柔软的风月,不肯挪步。

  楚馆秦楼,倚红偎翠,他们只想捧着香杯醇酒,低声下气地求和。昏庸的宋高宗,竟不顾朝野上下反对,任命秦桧那样曲意逢迎的小人为宰相。

  秦桧于政和五年(1115),进士及第。或许因他奉迎谄媚之态,于仕途路上,顺风得意。他毫无济世之心,只是一个卖国求荣的奸臣。

  在南宋朝廷内,他是主和派,奉行割地、称臣、纳贡的议和政策。拜相期间,他极力贬斥抗金将士,同时结党私营,打击异己,屡兴大狱。此等见风使舵的小人,使原本脆弱的大宋河山,再次摇摇欲坠。

  绍兴八年(1138),宋高宗诏令定都临安。看来江南这片柔山柔水,比之美人,更让君王销魂蚀骨。当年隋炀帝修千里运河,只为赏看琼花,后梦断江南,也当无憾。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他死在江南,留下运河之水,悠悠千古。后世之人,听着他的故事,在运河之上来来往往。

  岳飞浴血沙场、誓死抗金时,主张求和的宋高宗竟频频命其班师回朝。他明白,他舍命追随的君王,早无收复中原之心。他纵有力挽狂澜之势,亦无用武之地。心灰意冷的岳飞,愿解甲归田,远离朝政。

  绍兴十一年(1141),秦桧诬告岳飞意图谋反,令其蒙冤下狱。后来,岳飞死于狱中。从此,风波亭上,多了一缕冤魂。一代将军,亦逃不过宿命的安排。

  且留在南国这片花雨纷飞的土地上,让弥漫多年的烽火硝烟渐渐止息。也不要王者气势,不说英雄恨意,守着这座风和日丽的城,图个吉祥稳妥。

  李清照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此处,便是她的山河,可裁风剪月,作诗写词。尽管,许多人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她也慢慢习惯了掩门遗世,诗书自乐。

  那日,她写诗一首《偶成》:“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花月从来不改,唯人的情怀心性,悄然更换。

  绍兴十三年(1143),李清照将《金石录》进献于朝。如此,赵明诚毕生心血所著之文,方能流传后世。

  她老了,老得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年岁。庭院里花开花谢,岁序寒暖更迭。也不知多少人悄悄逝去,又有多少人姗姗而来。

  红尘深处,有一种糊涂,不算称心,却也安稳。偶尔读书填词,侍弄花草,研习茶艺,自酿花酒,光阴清淡怡然。这些年,她遗忘了许多事情,然对文物的喜爱和研究,从未放下。

  绍兴二十年(1150),这时的李清照已经六十七岁,发如雪,风烛残年。那日,她在翻检所剩不多的书画时,看到一幅米芾写的《灵峰行记帖》,甚是欣喜。

  她深知,当年赵挺之对蔡襄、米芾的书法十分喜爱,赵明诚更是视若珍宝。若此帖得名家题跋,是珠联璧合。

  于是,李清照登门拜访米友仁。多年前,李清照和米芾在汴京有过几面之缘,得其赞赏。如今故人仙逝,人间只留书画,睹物思人,顿生悲情。

  米友仁,字元晖,乃米芾长子。他也是一位有着极高造诣的书法家、绘画家,继承了其父的山水技法,人称“小米”。

  这时的米友仁,已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今日有幸与当年名动京师的才女重逢,自是惊喜万分。回首从前汴京盛景,多少文人骚客风云聚会。或专于书法,或工于绘画,或精于诗词,可谓百态千姿,繁花满枝。

  河山易主,众星陨落。今时还能相逢于湖山,当为世间最美的机缘。他欣然为才女带来的字帖题跋,米芾字帖本就价值连城,再得小米题跋,此帖更成了旷世之作。

  一张字帖,一幅画,一阕词,乃至一方老玉,若遇知音,或值黄金万两;若遇不解之人,不过换取几壶佳酿。

  流光幻灭无情,书香词韵却有心。那一日,临安城的某个小庭院,两位文人于闲窗下,品茶赏画。说一些远去的过往,说岁月的悲哀,也说人世的美好。

  也许此次相聚后,他们再也没有机会重逢。他们的人生已是暮色深深,行将走到尽头,山不再长,水不再远。

  曾经的波涛汹涌,如今是一湖静水,泛不起涟漪。当年慷慨悲歌的词客,经江南微风细雨的吹打,变得柔软安静。

  你以为丢失的万里河山、锦瑟年华,其实只是换了新主。并非假装糊涂,也不是心意阑珊,世间一切聚散,皆是因缘巧合。无别离,不相忘,她的故事,似风吹花落,水流无尽。


心有莲花

  《红楼梦》里说:“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久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但青埂峰下那块顽石不听道人言,动了凡心,非要到红尘富贵场中、温柔乡里,享受几年。后来,虽享尽人世荣华富贵,却也历百劫千难,方遁迹远去。

  我们虽不是那无才补天的顽石,却也经了修炼,幻化为人。此一生,是安享尊荣,还是忍受清贫,都该从容以待,洒脱无悔。

  那个宋朝女子,比之顽石更通灵性,她的人生清澈坦荡。无论过去多少日子,真实或虚幻,华贵或谦卑,她仍是她自己。

  她也曾透支才华,写下旷世词,后来,一朝病老,亦无须锦句佳词来描绘心事。过往相识的人,早成陌路,那年词客,杳无音讯。一样的寻常风日,不一样的苦乐年华,都成了过往,如露亦如电。

  南宋王朝,在属于它的时空里,演绎着自身的盛衰荣辱,与人无关。尽管这个王朝终究要被取代,成为历史。真个是斜阳余一寸,禁得几销魂。

  没有锋芒催逼,风停雨歇,倒也平静。西湖之景,虽旖旎风流,若无人相陪,也没了兴致。她居深深院子,时看人间芳菲,时观雪絮穿枝。她日子清贫,然夏日有清茶,冬夜有酒樽,也是知足。

  转眼,不知是绍兴多少年的某个元宵佳节。李清照鬓发似雪,身形瘦弱,倚着门扉,望着往来如织的行人,不禁感叹。多年以前,也有人与她执手,看璀璨花树。他给了她半世锦绣,她为他守了半生寒凉。

  这些年,她已经很少研墨、填词,看遍炎凉世态,其心冷似冰霜。再提笔时,才情依旧,星月依旧,只是风鬟霜鬓,与这红尘渐行渐远了。

永遇乐·元宵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时的元宵节,已不似当初欧阳修笔下汴京城的元宵节。当年汴京的旖旎繁华,悄然落幕。取而代之的,是忘了前世今生的南宋偏安之景。

  岁月无情,损了佳人,倦了词客。她独自坐于帘儿底下,薄酒一杯,听人笑语。人世若安定,可以不要知音,无须仙佛相护,只这样慢慢老去。

  几十年后,另一位词人,辛弃疾写了一首《青玉案·元夕》。他怀着悲愤之情,描述临安城元宵花树如雨的景致。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千年悠悠,风物仍旧,她之笑貌去了哪里?在溪山白云间,于花枝竹影下,又或是斜阳日落里。

  光阴如急雨,稍纵即逝。巷陌人家,仍听闻燕子来筑巢,也有悲欢离合的消息。世间千千万万的风景,都是人情,都有故事。但那一切,皆与她无关。

  七十二岁时,易安居士欲以其才学传孙氏。孙氏乃邻人之女,不过十余岁,生得清秀灵动,天资聪慧。然此女,却以“才藻非女子事”拒之。

  后陆游撰《夫人孙氏墓志铭》:“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

  李清照回想一生,经受了太多流离失所、苦楚寂寞的日子。若想岁月不惊,就做那寻常女子,嫁与一个温和男子,过平淡的生活。没有诗词添香,也没了许多虚妄的执念。

  倚栏不为远思,折梅不必伤离。清清淡淡的一个人,布衣荆钗,淡饭粗茶,亦无不好。才女词客与其何干?江山兴亡与其何干?历史沉浮又与其何干?

  可世人心中,易安居士没有老过,韶华如初。她还是那位清丽佳人,对着溪亭,凝望荷花,持了酒杯,轻啜浅饮。她仍是风流词客,携着满袖月华,独上西楼,思念远方那位永不归来之人。

  易安走了,离开这千般喧闹、万种风姿的人世。不知是哪个季节,不知是哪个时辰,亦不知是晴日,还是雨日。更不知身畔还有谁,有她爱了一生的梅花?或只是一卷词?一杯未曾凉却的残茶?

  易安去后,各家议论,不乏怀疑之意,诋毁之词,讥笑之言。然一生烟雨过,是非留人说。那些流逝在诗词中、消散于金石里的岁月,那些停留在酒杯和茶盏间的年华,让她今世无悔。

  《苕溪渔隐丛话》中有云:“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

  朱彧《萍洲可谈》说她:“然不终晚节,流落以死。天独厚其才而啬其遇,惜哉。”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亦载:“然无检操,晚节流落江湖间以卒。”《碧鸡漫志》中说:“赵死,再嫁某氏,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

  笑过,哭过;爱过,怨过;得意过,失落过,如此才是风雨人生,值得寻味。那些说着别人故事、论着别人是非的人,他年亦只是一池落花,一地残雪,又能留下什么?

  以为漫长得没有尽头的一生,说结束就结束了。历史是风,舒卷自如,它行经汉唐世界、塞北江南,动过刀兵,而今也是寂然清平。

  都说她婉约心事,素怨轻愁,半生温情脉脉,半生凄凉无依。却不知,她的世界,百态千姿,气象万千,若三春花事,雨后牡丹,难遮难掩。

  她该是固执的,多少动乱流离皆可不在乎,一个人走过了万水千山。

  她该是坚韧的,不与人世妥协,不顺从命运,让自己活到了白发苍颜。

  她该是沉静的,一个人,独自走过了最后的如雪残年。

  她的内心,如这暮秋寒潭,早已波澜不惊。她的故事,如窗竹庭月,众生皆知,众生不懂。

  与她相关的物事,皆有词韵,尽染风情。你想起她的时候,觉时光静美,很是温柔。她怎知,你与她共有山川风日,只不过隔了千年岁月。

  该是说散的时候了,只道人生如戏,竟不知文字亦如戏。千古华梦,如真如幻,烟云而已,转瞬即逝。

  她手捧一卷清词,远离富贵名利,不要姹紫嫣红,在宋朝,婉约清扬。

  她手持一杯淡酒,守着她的字画,她的城池,说一些亦醉亦醒的心事。

  她手拈一枝瘦梅,与江南那场初雪相遇,便难舍难分。

  时光会改变一切,唯这风霜有情,可以让你迷途知返,珍重人生。

  人都道落梅文字如秋水冷月,总是太过伤情,却不知,她早已历经世事,喜乐无忧。无论去了哪个朝代,与谁相遇,皆不生烦恼,从容清安。

  窗外的花,廊檐的月,谁曾经斟满过她清冷的酒杯,如今又轻拂我新生的白发。还记得东坡有句:“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尊。”

  一切妙意,都在宋朝。易安居士,这个宋朝女子,情怀胜雪,风骨若梅。

  千秋万载,唯美好的事物,方能长久留存。

  她说,心有莲花,众生皆佛。


End



踏雪无心

  时光无情,却又有一种庄严,让人敬重。人之心境气度,因情势而改变,经历得越多,则越谦逊。

  人世有许多忧患悲苦,而且真实,不让人逃脱。只愿做个寻常百姓,种茶植桑,年年耕织,年年丰收。纵外界千般风光,亦无多诱惑,只守着几亩薄田,几间瓦屋,闲散度日。

  但历史多灾,岁月多劫,千古兴亡之事,遭逢的皆是众生。帝京的王气,是市井巷陌有的气息,而如画江山,也尽在炊烟人家。

  她所经之处,如长廊的一缕清风,又如檐下的一阵落雨,含蓄而飒然。这座城,因她的到来,没落中有了风致,苍凉里添了韵味。

  谁的江山不曾是深墙高院,不曾有姹紫嫣红?朱雀桥边,乌衣巷口,旧时王谢风流,随了王朝更迭,而散落民间。多少人,撑着岁月的长篙,于秦淮河畔打捞,那场远去的金陵旧梦。

  远处是斜阳古道,萋萋荒草,当下的江宁则细雨微风,云水迷离。南宋的君臣,被这场江南的暖风吹醉,早已无视旧日河山依旧沉陷在缭绕烽烟里。

  靖康之耻谁能忘?只是偌大的朝堂,众多将领,竟没有收拾旧河山的豪气。万般早有定数,这出戏已然散场,是他们还没有做好离别的准备。

  这看似莺歌燕舞的江宁,实则亦不太平。大金的铁骑没有停止掠夺,他们以征服大宋的河山为目标,策马扬鞭,所向披靡。

  赵明诚身为江宁太守,自有制止动乱、维护百姓安康之责任。他整日忙于政务,忧虑国事,再无闲暇醉心于他的金石字画,就连陪李清照看花赏景的时间亦没有。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已不见影踪。

  西楼月满,小窗幽梦,那些吟诗赋词的日子,去了何处?世相荒凉,她的心,对人生不曾有丝毫怠慢。纵山穷水尽,她仍可结庐而居,落魄江湖,依旧风雅翩然。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想当年,安史之乱,曾经的盛世长安,亦在一夜之间萧索衰败。历史有太多相似的地方,战火连天的日子,所见的是老百姓仓皇奔逃,流离失所。

  雨中登高,看旧城古塔,忽略了它们的朝代。世人记得历史上的良臣名将,却不知,那些贩夫走卒,和他们共有一片云天,一样的溪山斜阳,竹林平畴。

  我和李清照,相隔千年光阴,都见证了世事沧桑。在古人的笔墨中,找寻有关她的片段,或假或真。又在她的词中,怜惜她的心事,说悲说喜。

  这年冬天,李清照因战事不定,而烦闷忧惧。赵明诚空有太守之职,于这动荡之时,万事只觉力不从心。懦弱的宋高宗,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随时做好南迁的准备。

  尽管如此,李清照骨子里的诗人气质,不改从前。江宁雪落,万物洁白,华丽的城墙,俨然没有经受一丝伤害。这喜欢白雪寒梅的女子,怎能辜负造物美意?她生了诗情,戴笠披蓑,循城觅诗。

  宋代学者周辉《清波杂志》卷八有载:“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

  飘飘雪落,玉树琼枝,旧日的江宁,该是壮美如画。那时的李清照,年过四十,曾经的佳人,已然半老。但她风情不减,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走在平平仄仄的宋朝风华里。

  南朝多少事,抵不过她的一卷词。这飘摇不定的日子,藏了太多的心绪,所有感触只能付诸笔墨。文能寄情,可达意,若风景中没有历史,没有故事,又怎能深邃,打动人心?

  那时期,李清照写的诗,到今天已经散失。留下几个断句,亦是心情所寄,后人读来,只是赏玩。

  她每得雅句,必邀赵明诚吟和。观雪赏梅,煮酒论诗,本为文人雅事。但当下浊浪激流,多少人,可以独守清安,仍自平静。

  《诗说隽永》记载,有句“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还有句“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

  李清照为北方沦陷深感悲愤,对于偏安的南宋朝廷,甚觉不满。她期盼有王导这般英雄人物出现,力挽狂澜,风云再起。如今王朝衰落,却没有刘琨那样的能士,可恢复河山。

  西晋八王之乱和永嘉之祸时,当年境况,与这时相似。北方大片土地在内乱后,陷落他人之手,五胡乱华时代,逐渐开始。一时间山河破碎,社稷沉沦。大量的汉人遭戮,北方士族纷纷南渡,以避祸乱。渡江南去的,占十之六七,史称“衣冠渡江”。

  王导便是其中之一,亦为主要人物。他曾劝司马睿招贤纳士,并一起稳固了东晋政权。他有句名言:“当共勠力王室,克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尽管最后也成了虚言浮辞,但比起南宋偏安之境,则好太多。

  而刘琨镇守并州,与诸多少数民族周旋,颇有成果。在李清照心中,南宋正缺少这种智勇双全的将领。

  家国已破,万种豪情,一腔热血,都是徒劳。观赏闲游,品酒赋诗,也无多少兴致。人间春色,花开数枝,年年赏花人不同罢了。

  平生所爱,是那一窗絮雪,满院梅花。当年在归来堂,亲手植数株寒梅,后被大火焚毁,她逃亡弃之。那无人修葺的房舍,想必已是断垣残壁,败落之景,不忍思忆。

  江宁虽好,风流俊逸,于这,她是他乡之客。若非这场战乱,此刻的她,该在归来堂,踏雪寻梅。屋里茶烟袅袅,案上梅香缭绕,她心事缱绻,才思如涌。

  如今飞雪依旧,梅花清绝,不因时改,不为境移。她不再是那缕清雅的春风,也不是雪后的那剪梅开,她的心,自南渡以后,愈发苍凉沉郁。

  那日,她百无聊赖,提笔写下一首《临江仙》,词中之境,如诉其心。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客建安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灯花空结蕊,离别共伤情。

  “灯花空结蕊,离别共伤情。”幼时读这首词,只当是闺怨。一代才女,居深深庭院,感月吟风,相思成疾,容颜日渐憔悴。每日守着云窗雾阁,看柳梢梅萼,空负了锦绣妙年。

  知道了这段宋朝历史,再去读词,则超越了个人悲愁。我喜历史的沧桑,厚重如古玉,耐人寻味。却又害怕碰触内心的柔软,怕解说人事兴亡。每每读到古道残阳,斑驳墙院,冷落秋风,皆要掩泣。

  历史是一段往事,是朝代的记忆,也是人所停留的驿所。有时想着,那浩荡的时空里,曾居住过贤君名相、樵子桑女,有过鸟兽虫鱼、流云清风,都会心生温柔与感动。

  人世间真是物物有情啊,任时光糊涂,河山冷漠,但总有许多微妙的细节,让我喜之不尽。一树梅花,一炉熏香,乃至一片叶落,皆真实得如泣如诉。

  白雪红梅,如调琴瑟,多么美好的事物,为诗人钟爱,被词客所赏。但她忧于时势,愁绪满怀,词里婉转倾诉的,不再是她一个人的悲叹,而是那个时代万千臣民的心情。

  我深切体会她之所思,亦是惊动,生出敬畏。大灾大难过后,世界该是一片寂静。那无人游赏的河畔,无人采摘的梅花,干净得不晓忧念。也是,烽火连天,王朝变迁,与它们何干?

  恰如这女子,你看她两鬓霜华,晚风暮色,但仍旧端庄雅致。她敛眉挥笔,似一场美丽的花雨。世事经历多了,也就不会过于在意,故她心中有悲歌慨然,文辞却没有扰乱。

  我与她不同,世事随缘喜乐。不是不争,不是不惧,只是人生如逆旅,我早已学会了宛转柔和。纵有诸多不宜,当知万物相逢皆有机缘,又怎可视若不见,傲慢无礼。

  那一年,雪落无声,梅花开得难舍难收。那一年,她还在人世历劫,不知明日聚散。


丢城弃甲

  《诗经》有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么美好的诗,一如爱情,一如诺言。

  三千年前,蒹葭苍苍的河岸,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她空灵曼妙,飘然若仙,让人心生爱慕。他锲而不舍地往来寻找,只为换取她的一个回眸。

  自古情爱,令人黯然神伤。它轻浮又深沉,在佛经里是尘劫,在诗里是恋慕,落在词里又为缠绵。

  乱世荒年,莫说名利富贵,连爱情都动荡不安。她在江宁的日子,不缺诗酒风月,不忘金石字画,但登临城墙,寻访古迹,看暮霭炊烟,落日楼台,总不免伤怀。

  赵明诚虽忙于政事,每天却会给她一盏闲茶的时光,她也欢喜知足。她的爱,似落雪白梅,洁白无瑕。

  想当年,他的世界也曾蜂喧蝶舞,她深晓人世知心难求,亦从容接受。数十载的陪伴,分分合合,来来去去,她的生命里也只有一个赵明诚。

  若非他懦弱弃城,丢下江宁百姓,丢下她,她亦不会心灰意冷。对这个男子,从相识到相知相守,她都是称心的。纵有些许缺憾,亦是忽略不计。

  春寒料峭,万物半梦半醒。李清照每日炉火中温着酒,这清寒天气,唯酒可以消闷释怀。

  南宋王朝的君臣也是握着手中的杯盏,浑浑噩噩荒唐度日。他们不知道,哪一天,当下拥有的一切,又会在顷刻间破碎。被伤过的心,总是那么脆弱无助。

  果然,御营统制官王亦准备利用江宁知府调动间隙,在江宁城内起兵作乱。此事被江东转运副使李谟察觉,并及时告知赵明诚,寻商对策。

  然赵明诚接到调任湖州太守的诏令,故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亦没有采取任何应对措施。李谟深知军情险急,于是未雨绸缪,自行布阵,以防不测。

  是夜,王亦纵火为号,起兵谋反,试图肆意烧杀抢掠。好在李谟早有防备,成功击败王亦,制止了这场叛乱。

  拂晓,李谟匆匆前去给赵明诚汇报平叛详情。竟不知赵明诚与通判府事朝散郎毋丘绛、观察推官汤允恭,于夜间趁兵乱之际,从城楼悬下绳索,弃城而去。如此劣迹,史称“缒城宵遁”。

  自古天地有成有败,成者得意,败者谦逊,倒也无妨。然他未战而逃,于月黑风高日,不顾全城百姓,丢下相濡以沫的妻。此番作为,为世人不齿。

  若当日叛军攻了城池,那满城百姓,谁来保护?陪伴他浮沉数载的李清照,又该何处躲藏?这个怯懦的男子,一生痴迷金石字画,辗转风花雪月,早失去了一腔正气,一身傲骨。

  他仓促弃城,让李清照心灰意冷。在她眼中,他虽是文弱书生,却不失气节。虽做不到力挽狂澜,亦不至于丢城弃甲。

  想来,大宋河山会如此不堪一击,皆因了这些软弱无能的君臣。若他们放下手中的杯盏,金戈铁马,纵横沙场,天下或许会是另一番境况。

  多少巾帼不让须眉,李清照的爱国之心,胜过赵明诚。柳如是的风骨,钱谦益也汗颜。而李香君血溅桃花扇,让亡命天涯的侯方域,亦羞愧得无处躲藏。

  情到深处情转薄,若无太多期许,今时亦不会这般失望。事已至此,怪怨只是徒劳,她不说,他心存歉意,错误已不可挽回。

  因为缒城宵遁之事,赵明诚被罢了官,原本要调任湖州太守,也就作罢。一时间,江宁城有了许多闲言碎语,嘲讽讥笑。但战乱未息,人心惶惶,这些流言,若粉尘一般,转瞬飘散。

  不可畏惧,亦无所畏惧。人间无处不纷扰,梦里向往的林泉,还在遥远的地方。这个春天,来得有些迟,微微凉意,却刻骨难忘。

  三月三日,为传统的上巳节。这天,古人会宴饮、游玩、踏青。《宋书》引《韩诗》:“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祥。”

  杜甫有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说的是旧时长安水边的曼妙之景。这一日,文人雅士、清丽佳人携手踏青,饮酒清谈。或为一场花事,或为一个约定,或仅仅只是出门晾晒清冷的心情。

  这时的秦淮河畔,嫩柳新芽,春波潋滟。江南是这般富庶锦绣,倘若金国战马不踏足这片净土,那么南宋王朝守着这半壁江山,也没有什么不好。

  风景千姿,世情百态,多少无理的争夺,习惯便好。任凭岁月荏苒,李清照诗心还在,她的文采,恰如河畔的春风,吹之不尽。

  这日,李清照召集亲族聚会饮宴,心有感触,写下一阕《蝶恋花·上巳召亲族》,记述一段心情。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当时,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一个美丽的春光月夜,宴席散去,她却心事恹恹,毫无欢意。几番辗转,所梦的,依旧是汴京的宫阙城池,水色山光。

  江南繁花月影,美酒佳肴,一切恰到好处,雅致风流。她本该如南宋的君臣一样,偏安于此,迷醉这里的风物。可她内心始终激荡不已,当下纷乱的政局,如何能安?

  醉里插花,不过是强作欢颜。欧阳修《洛阳牡丹记风俗记》:“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想那城中,每逢春来,皆遍插鲜花,饮酒尝鲜。然三春易逝,红颜已老,家国不再,前庭的花,后院的竹,不过是幻景。

  人生无不散之筵席,赵明诚此次被罢官,心中也再无意于仕途。江宁亦非久留之地,他们需寻一静谧之处,重新打理心情,安身立命。

  风雨乱世,时局不可逆转,能做的便是避而远之。只是苍茫人世,何处才有陶潜笔下的世外桃源,可避灾躲祸,得一世安宁?

  《金石录后序》有记:“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

  这个春天,百花纷纷争放,而他们又开始仓促奔走。远山逶迤,流水淙淙,那遥远的路亭,又将会邂逅怎样的风景,遭遇怎样的灾劫?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赣水之滨,那里的日月山川,会不会是另一种悠远明净的景象。

  来不及与江宁的草木作别,便已登上远行的船只。晚霞如画,世事沧海,他们携带了大量的金石文物,于江水之上,慢慢漂流。

  过芜湖,途经乌江,李清照写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曾经那个词风婉约的女子,有了如此舍生忘死之气概,令天地为之惊心,鬼神为之改色,奸佞为之却步。

  当年项羽兵败垓下,逃至乌江,乌江亭长劝他渡江,回到江东之地,重整旗鼓,以图霸业。项羽却觉无颜重见江东父老,回身苦战,杀敌数百,终拔剑自刎。

  不肯过江东。他不迟疑,不退步,不逃避,此等英雄,令李清照心生敬畏。而大宋的君臣,先是割地求和,后又偏安江南,如此软弱,令其愤慨交加。

  至于那个曾经与她苦乐相随之人,弃城逃逸,更令她无言以对。想来人世无成无败,无可有,无不可有,这种种恩怨悲欢,到底是要解脱的。

  江山已改,志士犹在。多少南宋名将,如岳飞、韩世忠、宗泽等人,仍怀悲愤之情、报国之心,愿挥师北伐,收拾旧日河山。

  若有男儿之身,李清照定会如岳飞般,拔剑起舞,奋力御敌。奈何,岳飞这样骁勇善战、精忠报国的名将,亦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在风波亭,成为千古之叹。

  天地间,熙熙攘攘,前路渺茫。只是,硝烟过处,万里江山,空无一物。平畴远山,樵夫在耕作;闲庭风日,凡妇在织布。谁还记得,他人曾经有过的成败荣辱。


故人远去

  午后,静坐冬阳下,温暖中仍存清冷。

  时觉光阴流动,一寸一寸,在尘间游走。苦乐年华,悲喜交织,皆随之散去,寂然无声。

  堂前兰草欣欣,窗外落叶满径。当下之景,悠悠荡荡,清淡里有一种妙趣,难以言说。那是遗世独立的宁静,也是细水长流的感动。

  世间的深稳,莫过于巷陌庭院里的小户人家,茶烟日色,素衣粗食。无闲情雅趣,却也无执念怨恨。

  紫陌红尘处处都是好景致,都有门庭院落。可他们分明漂泊在人海,暮雪千山,烟波浩渺,不知何处是归隐之所。

  途中尽是江南风物,山水明媚,若不是逢硝烟战乱,于风雨中走上一程,亦是好的。天地无穷,光阴无尽,世事虽几经变幻,伴随他们的文物,亦曾经历过王朝迁徙,如今仍自安然无恙。

  山水迢递,所见的虽是陌生的事物,但竹林桑园,流水炊烟,却大抵相同。每行至一处,皆有历史的韵味,想到千古江山,王侯将相,百姓平民,当下的忧患也不觉可惧。

  斜阳古墓,也曾是人烟鼎沸处,号角声声,两军对垒,后来竟成了遗址,供人游览。歌舞升平之地,或已成桃林田畈,荣华过后,一切如常。

  建炎三年(1129)二月,金兵奔袭扬州,宋高宗戎装出行,狼狈渡江。先到瓜洲(今江苏扬州南郊),后经镇江府到临安。金人占领了扬州,并火烧扬州城,一时间,整座城池,哀鸿遍野,浮尸满地。

  宋高宗抵达临安,迫于舆论压力,他罢免了汪伯彦、黄潜善等人。待五月,时局稍缓,方离开临安,到江宁,驻跸神宵宫,并将江宁府改为建康府,有诏云:“建康之地,古称名都。”

  不久后,宋高宗下诏命赵明诚任湖州太守,并让他立即前往建康觐见。他们隐居赣水之滨的心愿,如今因宋高宗的一道诏令,将永远不能兑现。

  赵明诚罢官,又复太守之职,并非他才能卓越,亦非他功绩卓著,而是金兵步步相逼,朝廷风雨飘摇,朝堂之上有用将才屈指可数。

  宋高宗尚且逃命天涯,居无定所,罢免谁,留用谁,全凭他一句话。赵明诚也是一路追随君王来到江南,况他两位兄长在朝廷身居要职,重任太守之位,亦属寻常。

  仕途之路,变幻莫测,重新任职,实非他所愿。然君命不可违抗,赵明诚只好结束当下的行程,即刻前去面圣,再赴任湖州。

  原本是想携着老妻和满船的文物,去赣水之滨,寻个小庭旧院,与金石为伴,再不入红尘烟火。可兵荒马乱的时代,纵贵为天子,也无法自主,更何况他们。

  《金石录后序》记载:“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驰马去。”

  他们在池阳(今安徽贵池)作别,一切来得那么仓促,竟无别离之伤。这些年,离别已作寻常,或几月,或几载,都有重圆之日。故此番离去,亦不觉悲伤,仿佛不过是厅堂和窗下的距离,并未走远。

  临走时,李清照问赵明诚,倘若发生变故,该怎么办。赵明诚告知,一切从众,若迫不得已,则先弃辎重,再丢衣被,而后再舍书册卷轴,最后才舍古器。但宗器务必要随身携带,人在物存,不可忘。

  他这番认真托付,她怎能不依。他自是策马疾驰,匆然离去。留她独自暂宿池阳,于这陌生之地,守着千百卷古籍,茫然无措。

  都道来日方长,可谁知,世事无常。她宁愿这场等待没有尽头,静守于此,不问春秋,不问归期。

  人世的生离死别是这样的真,让她措手不及。他一个转身,似烟花,若残雪,便再也回不来了。花之将谢,人之将死,方知寸阴如金。那漫长悠远的岁月,亦会在某一日,瞬息停驻,无可防备。

  她记录:“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简短的几段文字,道尽了赵明诚去世的前因后果。那年七月,李清照接到赵明诚的书信,她有预感,并非好事。

  因皇帝急召,赵明诚一路纵马奔驰,加之他遭遇大暑,患了疟疾。如今于建康城的病榻上,等待她的到来。

  疟疾本不算大病,只是或冷或热,令人烦厌。若病情不重,便不会危及性命。怎知赵明诚急求康复,自行服用了柴胡、黄芩等药,导致病情转危,已是膏肓。

  李清照读罢书信,忧心忡忡。当即乘舟启程,幸而有好风相助,一日夜行三百里,赶至建康。

  夫妻相见,泪眼迷离,这等境况,焉能不伤悲。多年的恩爱情深,有过隔阂、有过疏离甚至有过争吵,多少裂痕都可以不计较,当下,她只要他身体安康,福寿双全。

  生命很脆弱,似蝼蚁,若秋叶,只需一瞬,便化作尘泥。或因小病,或因药物相克,不消几日,人鬼殊途。

  人来到世间,路途漫漫,不知尽头。人去之时,忽如雨至,太匆匆。一朝离去,或为永别,纵有千言万语,再无人说。或恩或怨,或荣或辱,皆为幻梦。

  赵明诚虚弱之身,恍若冬日残荷。他的目光,依然清澈,但已没了往日精神。霜雪爬满的双鬓,依稀可见当年风华。那个痴迷金石、能诗善画的男子,那个与她赌书泼茶的男子,再不能陪她徜徉红尘,漫步今生。

  此后半月,李清照于病榻前端茶递药,嘘寒问暖。但他已气若游丝,纵华佗再世,也无可逆转了。

  八月十八日,赵明诚带着满腹悲愁,抑郁离去。没有分香卖履之嘱,没来得及安顿侍妾,静静地走了。

  他让李清照取了纸笔,放于枕侧,挣扎着虚弱的身子,写下绝笔。写罢,笔落枕旁,斯人离世。或随白驹,或乘仙鹤,自是辞别这人世万水千山,飘然远去。

  “取笔作诗,绝笔而终”。他放不下的,是他尚未完成的《金石录》,是那些他耗尽青春、倾注心血求来的文物典藏。

  他曾是汴京风流倜傥的少年,如今客死他乡,亦不过将此身交还给天地,有甚可憾?离开这个乱世,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许会有他想要的清平。

  他该是宋朝的一个学者,而不是一个没有多少作为的官员。然而,让世人铭记的,则是词女之夫。他活着的时候,不能改变一事一物,离去之时,亦带不走一草一木。

  世间并没有多少人记得他。若有,大概也是因千古才女李清照吧。他们也曾花前月下,小楼厮守,说过地老天荒,情长一世,但他终不能守诺。

  人最多情,也最无情。他把她留在尘世,让她独自收拾这残缺的岁月。从此,一个人,江湖风雨,漂泊无依。原以为,他是归人,却也只是个过客。

  这座古城,灯火灿然,花木繁盛,有着无上尊荣,也背负了太多厚重苍凉。岁月无情,她的世界,唯留寂寞与凄清。

  他离去后,自此再无音讯。多少个夜晚,她焚香研墨,待他推窗入梦而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形神俱疲,多年奔走亡命,都没有像此次这般绝望过。

  人世再无至爱,她以后该是悄然凋谢了吧。一个人,过了多少时日记不清,风弄影动光阴移,她还在悲伤里,难以自拔。

  那日,她填下一首《孤雁儿》,借梅抒怀,实则是悼亡之音。其序为: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此序何其狂哉,世上唯有易安敢言此!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潇潇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一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细雨春寒,让人心思倦,再无情趣。眼前的景致,当下的风物,没有可畅谈之人。如此伤怀哀悼,箫声萦绕,却无余韵。折罢梅枝,人间天上,寄往何处,寄与谁人?

  有时,天下的纷乱,不及一个小女子的悲伤。春雨瓦屋,庭梅纸窗,搁下笔,她泪如雨落,倾动山河。


梧桐待老

  宋人贺铸有词:“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每读此句,总是心生伤感,潸然泪下。

  人世能割情断爱的,也只有生死。本该携手天涯,静守天荒,谁承望,一个转身,再无重逢之日。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千古伤怀,莫过死别。东坡悼念亡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元稹写:“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沈约说:“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而今她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经历了乱世,她的世界已是一片荒芜。记忆仍在,汴京城的欢声笑语犹在耳畔盘桓,归来堂的对酒赋词还历历在目。

  他为她理妆,画眉,描唇;为她研墨铺纸。归来堂前,春风无限,绿纱窗外,细雨缠绵。

  他不是英雄豪杰,只是一个谦卑学者,爱好字画。世间喧闹,江山起落,他并不那么在意。她则是画中的寒梅,一旁有太湖石或翠竹相配。想来赵明诚便是那石、那竹,陪她走了一段红尘路,便提前离开了。

  佛经里的生老病死、爱恨离愁,皆有因果,都合情合理。今时他离去,是缘尽。冷月如钩,繁星依旧,他该是做了一枚星子,以另一种方式相随相伴。寂夜时,或有魂梦归来,与她在厢房清坐,共饮禅茶。

  她为梅,虽历尽沧桑,虬枝冷落,仍花香蕊静,秀逸安详。她心虽豁达明慧,但鸳鸯失伴,伤悲难免,几番哭泣,叫人心疼。

  那日细雨,赵明诚下葬,乱世荒年,也不过是天地山冈,多了一座新坟。朝廷并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改变什么,世事难料,谁也不是谁永久的依靠,谁也给不了谁一世安稳。

  李清照强忍悲痛,写下《祭赵湖州文》,“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万般心事,无言可表,唯寄文字,哀悼那场刻骨亦庄严的爱情。

  宋代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庞蕴居士,“将入灭,令女灵照出,视日早晚,及午以报。女遂报曰:‘日已中矣,而有蚀也。’居士出户观次,灵照即登父坐,合掌坐亡。居士笑曰:‘我女锋捷矣。’于是更延七日(而亡)。”

  居士庞蕴寂灭之前,让其女灵照出去探看时辰。女儿回来答道,这时正中午,有日食。庞蕴出门观看,回来见女儿灵照已在他的座位上,合掌坐化了。庞蕴七日后,方才往生。

  刘向《说苑·善说》载:“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

  杞梁战死,其妻悲恸欲绝,向城哭泣,竟将城池哭倒。清照用这两个典故,一言赵明诚身亡,竟先于己;二言所悲之深,亦非寻常。

  红尘滚滚,无所恋,亦无可恋。那先去之人,早早勘破生死玄机,留下她,孤枕寒夜,听细雨润梧桐,直到天明。

  “料也觉、人间无味。”这无味的人间,也还是要挨过去的。始知,还有华枝满春,有天心月圆,有夏日清凉的荷风,有冬夜暖炉上的热茶。有这许多微妙的情景,再多的委屈与怅惘,亦可释然。

  夫妻是姻缘天定,千万个人中,那少年是她的夫,这女子是他的妻。夫在,她万千心事,尚有所寄;夫亡,她此去天涯,再无故人。

  这时的李清照,是寄于檐下的花枝,沾了夜露,又被风寒欺。加之悲到深处,忧思难忘,终是大病一场。

  命运究竟是什么?这般捉摸不定,不可更改,难以抵抗。数十年来,她待他尽心尽意,夫妻一场,当无悔无憾。

  想当年东坡被贬,朝云患难相随,她虽是侍妾,却伴之风雨浮沉。她本是西子湖畔歌舞明媚的女子,貌美聪慧,爱他高才雅量,为他煮饭烧茶,情深意切。

  后朝云病死惠州,东坡万般哀伤,为其写下伤心词句。并亲手写下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如今赵明诚死,建康成了他孤寂长眠之地。将来,李清照之荒冢,又将落于何处?世间,还有谁为她写下一段词,几句碎语?到那时,三生石畔,又是否还能与他相逢?

  人之力量微薄,任你王侯将相,或是花容月貌,也终走不出生死。无论身处哪个朝代,都有其不可忽视的妙意和皎洁。纵落毁灭,也不觉悲,毕竟曾与时代的一切,有过朝夕相见的缘分。

  若相守,有过亏欠,离去,或是解脱。他自是做了天上皎洁的月,她仍是红尘娇艳的花。造物主无情,给了他们佳节良辰,今时皆要了回去。两情相悦,终成错过。

  卧病在床,无人端汤递药,无人铺纸抄经。她跋涉的山水,穿过的荆棘丛,远胜常人。庭园的花木,都曾泪眼相寄,当下之境,该是凄惨破落。她虽如秋花,却还是保持端正,怕牵愁惹恨,惊动了风月。

  又不知经过几度月圆月缺,院里的菊花,一如人之情感,不敢轻言爱恨,妄动悲欢。窗外的天,辽阔无云,像远去的江山,虽是败了,却这样干净。

  到底不是太平之世,战乱还在,烽火硝烟弥漫了天地。如今赵明诚死,留她在建康城,何以安放。心中怨苦,所托的,还是一阕清词。

  这个深秋,她移情于物,借古寄怀,写下一首《鹧鸪天》。

  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秋光冷清,照在锁窗上,草木摇落,似在诉说她的心事。酒后醒茶,梦醒闻香,形单影只,让光阴更觉漫长。故国何在,若非乱世无定,她亦不会流离他乡,落此凄凉之境。

  晋时陶潜,采菊东篱,悠然南山,何等境界。她亦想借杯盏的酒,醉了忘忧,不负篱院里娴静盛放的霜菊。此时的她,只是墙角边遗落的一株花草,未曾临风绽开,便行将凋零。

  病愈后,她登高远眺,看乱山平野,落日风烟。万物皆在,唯山河换主,家破人亡。归来,填罢一首《忆秦娥》,几多秋色,几多寂寞,唯有自知。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词境如心境,风景若情景,万物似飘尘,但都有归处。独她清洁如莲花,竟不知在何地可以安身立命。她本不信时运流年,可这接踵而来的灾劫,让她深盼日子回归平静,纷乱消止。

  或许,她的世界,再不见春日的艳阳,丝竹之妙乐。曾经,她少女心事,浪漫无邪,或泛舟采莲,或街市嬉戏,毫无保留。如今,她秋水迟暮,悲苦凄清,或饮酒消愁,或借景伤离,也无遮掩。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自古情爱之诗,断肠之句,早被先人写尽。人世间的爱怨情仇,大抵相同。高山流水,总有那么一个知音,让你不要自己,不要选择,守着残缺的回忆,慢慢老去。

  万叶落尽的时刻,才知道,人生真的有永别。当年繁盛,且珍惜着相守的情意,一旦萎落,亦可不悔。

  夜色深浓,似这离愁,有千钧之重。花影幽静,凉风游走,当下的一切,是这样真实。只一个瞬间,我从原本沉重的文字中走出,如诗经之句,婉兮清扬。


残山剩水

  佛说,万般皆苦,聚是苦,离是苦;得是苦,失也是苦。佛也说,万般自在,随缘喜乐。

  自古英雄豪杰,并非都出于世家,美人绝色,也并非皆来自名门。始觉有悟性聪慧的女子,皆是佛前的莲,为历劫而流落红尘。她奔走阡陌,古道逃亡,也不过是敷衍世情,活出自己的境界。

  大病初愈的李清照,虽虚弱瘦削,仍要寻思一个去处。流水汤汤,日色湛湛,天下一片纷乱,又寂然若水,仿佛从未有过战乱,亦未有过兴废。

  彼时个个遭逢大难,帝王亦如飘蓬,不知所归。皇上散尽后宫嫔妃,多少红颜粉黛,仓促地收拾行囊,天涯亡命。暮色里的阊阖炊烟,让人生出一种归意,却又无处寄身。

  听说长江要禁渡,李清照忧心池阳的文物,尚有书两万卷,金石拓本两千卷,以及器皿、茵褥等。念及赵明诚一生心血,为保文物周全,她踏上了返回池阳的船只。

  与这座满是伤痕的名城古都作别,她心悲戚,难免怅然。沿途的山水与来时无异,只因季节变化,更改了容颜。江涛翻涌,似有愤慨之意,她却心思简明,柔顺谦逊。

  船至池阳,斜阳如金。薄暮灯火,桌上简单的菜肴,只觉亲和深稳。若是生于这寻常的小户人家,或许她的人生,会是另一种景象。

  月色澄澈,照影惊心,若不念过往,不惧将来,守着当下的纸窗瓦屋,也是感激。然对着万卷藏书,诸多文物,她苦思寄处。若可,她愿将一世的修行,换取它们的安稳。

  念及赵明诚有一妹夫李擢,在洪州(今江西南昌)任兵部侍郎,掌管兵权。洪州尚未被战火影响,若将文物运送他处,或是妥帖。李清照便遣了两位故吏,雇了船只,将所剩文物器皿,运往洪州,投靠彼处。

  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事与愿违。冬十二月,金兵攻陷了洪州。因战事吃紧,李擢无力携带众多文物,后尽数毁于战火,荡然无存。

  《金石录后序》记载:“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昔日的秦皇汉武,王谢风流,在战火中散作云烟。读历史让人清醒通透,人生或有枝繁叶茂,也有残山剩水,如月满月缺,都要从容接受。

  半世心血,存留无几,而她也是佳人近老,鸳鸯独宿。文物虽是贵重,却抵不过赵明诚托付于她的情意。千般爱惜,依旧逃不过这场浩劫,她已尽力,他何以怪怨。

  汉唐石刻,南唐写本,她于病中闲时把玩,入了历史,荒芜深处有一种静美。她为人本是大气磊落的,对物的私情,皆因骨子里的喜爱。但凡好的事物,或金石字画,或庭园花木,都有禅境。如今历了浩劫,销毁殆尽,未尝不是解脱。

  于万物,她不曾辜负,当下际遇,她也顺从。只是,人生之路迢遥,风雨还在前方。这让人爱惜的文物,有灵有情,却也给人带来负累,添了磨难。

  “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

  赵明诚在时,有位叫张飞卿的学士,带了玉壶去探望他。那时赵明诚病重,不便见客,张飞卿便带走了。这玉壶乃是用一块似玉的石头雕成。

  后来,竟然生了传闻,妄言赵张二人要将此物进献给金人。更传言,有人暗中上表,要检举和弹劾。因事涉通敌之嫌,李清照自是惶恐万分。若罪名成立,不仅残剩的文物被查抄,还会有性命之忧。

  李清照和赵明诚多年收藏的文物,经过青州和洪州两场浩劫,剩下的已是屈指可数。但仍有许多人觊觎她的藏物,并不是对物有什么深情,而是在乎其价值。

  她再不是当年太守之妻,有高墙栖身,不被人攀折。今孤身一人,携着残存的文物,东躲西藏,无处可托。与其被物所缚,莫如就此舍弃,换个自在心安。

  于是,李清照收拾了现有的文物,打算将之尽数献给朝廷,以避其祸,为求安稳。可那时的皇帝,自顾不暇,为逃避金兵追杀,奔走于江南各地。李清照则随了宋高宗之萍踪,辗转漂流,居无定所。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敕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陆,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

  短短数语,难以道尽李清照几载飘蓬之苦楚。一个柔弱女子,带着文物,行路缓缓,怕追兵,又怕流寇。她就这样沿着宋高宗的逃亡之路,狼狈追随。

  一个人,风雨之旅,吉凶未卜,祸福难料。曾经引以为傲、珍藏深爱的文物,如今却成了前行的羁绊。可见,于人于物,皆不可过执,情之深,则负之深。

  若明达透彻,则对人清淡,不轻易动心,对物平和,不占为己有。也许可以免去许多挂碍,减少无理的纠缠。

  李清照就这样载着重物,紧追宋高宗,仓皇之态,可想而知。旧时皇权至高无上,时势虽乱,李清照却不敢携文物,隐居山林。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天地苍茫,江水澄澈,王者虽败,这天下仍有其礼制。于朝政,她怎敢不谨慎恭敬,稍有闪失,便是物毁人亡。

  此时谁还有闲情,静坐下来,听当年名动京师的词女弹一曲清音。又有谁,欣赏她的词,倾诉一段婉转心事。

  几番周折,李清照来到了台州。彼时,台州太守已弃城逃跑,她便到了剡县(今浙江嵊州)。后丢掉衣服、被褥等物,急奔黄岩,雇船入海,一路追随逃亡中的朝廷。

  后由海道到温州(今属浙江),再往越州(今浙江绍兴),一路风餐露宿,狼狈不堪。御舟轻快,她如何都追不上高宗的步履。十二月,高宗遣散郎官以下的官吏。清照到了衢州。第二年春天,到越州;后又到杭州。

  李清照知道一路凶险,不敢把诸多文物留在身侧,之前便寄放在了剡县。后来,官军搜捕叛逃士兵,文物丢失了。她听闻,那些她惜之如命的文物,尽数落入一位李姓将军之手。

  “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塌下,手自开阖。”

  然就是这残存的卷本,有一日,亦要与之诀别。世事难料,风飞花坠,无处问前程。

  李清照奔走于明州(今浙江宁波)、温州等地时,写下了一首《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渡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天接云涛,星河欲转,此时的她,在风浪中行走,历无数荣辱。路长日暮,空有才华,却遭逢太多不幸。今翻山越水,愿随风而起,逃离尘劫。这一叶篷舟,寻得仙山而去,再不入世海颠簸。

  庄子《逍遥游》有句:“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而李清照一弱女子,有此豪迈之气,壮烈之概,实在令人敬畏。

  这年九月,南宋叛臣刘豫,在金人的扶持下,成立傀儡政权,被立为“大齐”皇帝。建都大名,后迁到汴京。他是继张邦昌后,又一位傀儡皇帝。他统治河南、陕西之地,按金朝旨意,残暴压迫百姓,聚敛财物,以供金国,并操练兵卒,配合金兵攻宋。

  李清照痛恨至极,写下《咏史》一诗,以抒心怀。

  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她借古讽今,愿南宋如东汉一样中兴,谩骂那些篡改历史、建立新朝的傀儡小人。用嵇康与山涛绝交之事,来贬低朝堂上那些贪生怕死之辈。一曲《广陵散》成为千古绝唱,这苍茫人间,仍存浩然之气,如泣如诉。

  《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李有诗,大略云:‘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云云。‘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中散非汤、武得国,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

  宋朝女子李易安,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她是有志气的烈性女子,她的词,婉转清绝;她的诗,气象万千;她的气度,倾动了浩浩山河;她的人,端正沉静,淡然有情。


晚来风急

  世间妙事,无非是守着所爱,相偎相依,以度锦年。那时芳华正好,青春年少,那时花好月圆,岁月安宁。

  世间憾事,莫过于美人迟暮,孤苦无依,渐至白发苍苍。此时,日月山川,也怕丢了风韵,失了灵气,迷乱人眼。

  逃亡路上,渡江越山,辗转了整个江南。她想着,此地曾有过多少帝王将相、名媛闺秀。若可以,她愿留在某个柴门小院,做个采桑摘茶的女子,不要人间富贵,不要金石字画,只安心于此,看桃李春风,流云急雨。

  她过去的人生,本就华丽明媚,琴棋书画,金石丝竹,无所不有。纵是战乱时期奔逃,披星戴月,朝不保夕,也比常人多一份刚强。

  若在以后的岁月,斩断了情缘,放下了文物,她亦不必追忆,更无遗憾。如此,可看风景不留心,读历史不落泪,遇皇族亲贵,也只当作市井凡人。

  不在意江山,不追慕英雄,却放不下薄酒清词,细雨微风,翠竹冷梅。只是,她的词,再不见往日的百媚千娇,更多的是秋色愁黪。

  那日酒后,她独守小窗,看黄花满地,梧桐细雨,脉脉情思涌动。提笔写下一首《声声慢》,万般愁肠,绵延千古。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只见一迟暮美人,于秋日黄昏,浅斟低唱。奈何几杯淡酒,怎抵红尘晚来风急。赏花无兴致,摘花无心情,唯在醉后,听细雨敲窗,任世景荒芜,闲愁不绝。

  这时的易安居士,再无当年“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的雅趣了。她的半生,经历了常人几世的风雨和聚散。她对人世有太多的不确定,但凡她所看重的事物,最后都离之远去。

  舟行万里,不见人烟,涛声激流,水汽氤氲。她和赵明诚不过几载沧桑之隔,却似有千年之久。

  她的愁,入情入理,不需要解脱。又或是,乱世中人,他们喋喋不休的哀怨,都值得谅解。他们也许没有大志,只愿消灾化吉,一世平安。

  明杨慎《词品》卷二:“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其词名‘漱玉集’,寻之未得。《声声慢》一词,最为婉妙……山谷所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

  1131年,宋高宗取“绍祚中兴”之意,改年号为“绍兴”。越州(今绍兴),只是南宋皇帝暂居之所,烟雨江南,或许一无所有,却足以让你有一个做梦的空间。在这里,你会忘记汉唐风烟,忘记云水漂泊,只守着这片秀丽山河,觉万物清润有灵。

  这年三月,李清照抵达越州,择一民间瓦舍,住了下来。在这里,她与弟弟李迒久别重逢,数载离别,相见已是白头。

  一桌肴馔,几盏淡酒,谈及过往,不禁生悲。多少成败荣辱,几多爱恨悲喜,到今时,已是万念俱寂,不值一提。

诉衷情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蕊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断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再捻余香,更得些时。

  她似乎总是醉着,发髻上插着梅花残枝,春睡梦断,始终到不了故乡。人悄月依,手上轻捻梅花残蕊,这沁骨的幽香,消磨了光阴。

  黛瓦白墙,青石小巷,江南水乡有一种静美,而且清明。她亦爱这巷陌人家的风日晴和,内心却还在漂流,没有归依。

  有诗句:“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发长。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她所思之乡,是曾经繁华的故国,是青春里的良人。

  曾经如瀑的长发,已被风霜慢慢染白。春水清颜,也添了许多沧桑。她愿安稳度日,却总是忧思过度。她不惹世事,世事频频将之惊扰。

  《金石录后序》中写:“在会稽,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得活,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牢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邪!”

  李清照外出之时,有贼人挖开了墙壁,把她藏在床下的文物,尽数盗走。李清照千般央求,亦不得他们动心,邻人钟复皓拿出十八轴书画,来李清照处求赏,其余的,已被贱价卖给了福建转运判官吴说。

  这些肤浅的盗贼,怎懂文物真正的价值?于他们而言,古董字画能换些银钱,盖几间华屋。然而,来日风吹雨打,终会倾塌。或沽数坛酒,几多珍馐,仅此。而那个吴说,或只是为人作嫁衣,一朝货空,家财散尽。

  浩大的历史舞台,不乏这样的无知小人,他们目光短浅,为一点贪念,致使大厦倾倒,社稷不再。

  “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邪?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人间邪?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天地悠悠,造化又肯放过谁?李清照和赵明诚视金石为一生的知己,耗费心力,亦不能将之留住。更何况,那些怀着贪念、不识佳物的俗辈。得失幻灭,也只是一瞬,何必太过沉迷留恋。那些古老的文明,残缺的风物,连同当下所有的景致,终究都要逝去的。

  原本所剩不多的文物,再次被盗,她的心情,不言而喻。曾经节衣缩食收藏的文物,如今只剩零散的一两件,不成部帙的书三五卷。这些平庸的书帖,如今还去费心珍藏,真是愚笨啊。

  厅堂房内,门外檐下,像下过一场大雪,一片澄澈。她再不必东躲西藏,也不用苦苦载着重物一路追献。剩余的几幅残卷,想来再无人问津。

  这些年,岁月带走了太多东西,战火焚毁了一切。留给她的,是腹中取之不尽的诗书,是镜中迅速滋长的白发,还有那几程未走完的山水。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仿佛没有一座城池,可以真正承载她的孤独,哪怕是给她短暂的安稳。她的人生,一直在十字路口,时刻做好离别的打算。

  窗外的雪还在落,天地有情,还人间清白。庭竹墙梅在忧患中,亦是简净慈悲,无论哪个朝代,都冰洁风流。从来,更改的只是人心。

  绍兴二年(1132)初,宋高宗到了临安。这里的湖光山色,恍若人间天堂,他一见倾心。于是开始兴建太庙,自此,这里成了偏安朝廷的国都,收留了许多柔弱无依的灵魂。

  那些王公贵族,被江南的暖风吹醉,忘了国耻家仇,忘了江湖风雨。在这里,修建宅邸,娶妻纳妾,寄情歌舞,醉生梦死。

  有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西湖之景名闻天下,风帘翠幕,烟柳画桥,多少文人词客为之魂牵梦萦。

  南宋的君臣,为避战乱,落败休憩于此,亦不算是对风景的亵渎。人世好山好水,何处不可治国成家平天下,过往的兴废炎凉,且当梦一场。只要志气不坠,天地间山远水长,风光无际;银河里繁星鼎沸,灿烂澄明。

  乱世里,也有富贵喜气,有春风盛景。天地往来从容,百姓平淡清安。


End



武陵人远

  有些人,携手走过一段人生阡陌,不争不闹,不离不散,就那样淡了。人的情感,亦如诗词,有起承转合,平淡浓烈。如四季风景,有春花秋月,也有冷暖荣枯。

  世间没有永远不变的情爱,更无一世不变的诺言。执着于物,执着于景,或是执着于情,都是一种过错。都知世事无常,众生却依旧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努力坚强地活着。

  她该是万水千山都走过,有过荣宠,历经起伏,还有什么不能接受、放下。她成名于京师,锦绣百篇,至今仍被人反复提起。隐逸在归来堂,茶酒不绝,尽享清欢。

  她虽豁达,有气度,亦有难平的心事。她托鸿雁传书,填词诉相思,他自是懂得,却难以唱和。她以为,他此生有了金石字画,有她红袖添香,再不会要其他。若论风流雅致,世间怕再无人能及李清照,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她错了,人生欲求没有止境,浩浩心海难填。处百花丛中,有几人可以片叶不沾身?

  往事依稀,美好的,伤情的,一切皆在梦中。李清照不惧流年相摧,却怕彼此的情意被时光消磨。婉约的宋词,蕴藏了多少风流缱绻的故事,读过的人皆知。每日红香绿玉,推杯换盏,有几人禁得起雨香云片的诱惑。

  赵明诚在莱州任职,因李清照不能做伴,竟纳了妾,消除寂寞。在宋朝,男子纳妾乃常见之事,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文人词客,纳妾有如饮酒喝茶那般寻常。

  风雅倜傥的苏轼,也有侍妾王朝云,伴其宦海沉浮,琴瑟和鸣。纳妾成了一种风尚,甚至有帝王鼓动臣子纳妾,蓄养歌妓,以此为乐事。

  旧时文人雅客,有几人一生一世一双人。西晋富可敌国的石崇,有宠妾绿珠;唐人白居易有侍妾樊素和小蛮,能歌善舞,伴其身侧,恩爱情长。

  李清照和赵明诚两人的感情,并非寻常百姓的爱,是一种超越红尘,引为知己的爱。自古良朋可三五,妻妾可成群,而知己却是唯一。骄傲如她,又怎肯与人分享心中所爱。

  《浮生六记》里的芸娘,育有一子一女,只因身子柔弱,主动给丈夫沈三白纳妾。他们相爱情深,风雅韵事不输于李清照和赵明诚,可她甘愿默默为之付出,喜乐无悔。

  芸娘心性恬淡,温柔如水,她愿意接受丈夫有侍妾,而沈三白却几番推托。如今赵明诚不与李清照商议,私自于莱州纳妾,这般态度,对清照,对他们之间的感情,都是一种伤害。

  当年,司马相如娶卓文君为妻,两人海誓山盟,她为他历尽风霜苦楚。后来,司马相如得君王赏识,爱慕风尘美女,欲纳茂陵女为妾,后被文君感动,终与之携手终老林泉。

  赵明诚不曾如此,尽管他深知此生再难遇如清照这般高才灵秀的女子,但面对明眸善睐、温柔秀丽的佳人,依旧心动不已。

  他纳妾,或为风流,或仅仅是为了生儿育女,这一切,都掩饰不了他对她的背叛。他纳妾,虽合情理,但没有与清照商量,实属不该。她愿此情不改,与之白首,却未必无容人之雅量。若得一妾为其生儿育女,洗手做羹汤,又有何不可。

  也许,世间最好的情感,便是一生心动一次,一生只爱一人。余者,皆为擦肩。奈何,人生有太多的际遇、无常因果,让人疲惫不堪。诸多念想,成了痴想,不可求,不可得。

  听闻赵明诚纳妾,李清照心中波澜迭起,但她知道,漫漫人生中,都是过客。再长情的陪伴,也会结束,有一天,甚至相对无言。

  于是,词里字字句句,都是愁怨,皆为心血。

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是啊,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李清照心中生出武陵人远、烟锁秦楼之感叹。她憔悴消瘦,非干病酒,亦不是悲秋。平生最怕,是离别,是此生所爱之人与之渐行渐远。

  武陵人远所用的是《桃花源记》和刘义庆《幽明录》里的典故。《幽明录》言刘晨、阮肇山林迷路,与两位仙女共度半载,待他们下山后,世间已过数百年。

  秦楼是秦穆公修建的凤台。萧史极善吹箫,声如凤凰,秦穆公之女弄玉倾慕而下嫁,穆公为二人建造凤台,供这对璧人游玩。一日,萧史箫声引来凤凰,二人便乘凤仙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沧海,一座巫山,不可替代,不可逾越。但红尘往往无情,鸳鸯离散,不能相守。

  有时想来,花好月圆,原是巷陌间的故事,尘世姻缘,多不过是一场幻梦。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怕只是人间佳话,千古奇闻。滚滚红尘,饮食男女,哪儿来那么多的相濡以沫,至死不渝。

  身为女子,原不该用情过深,偏偏又是天性使然,无可逃脱。爱上一个人,或许只在一瞬间,忘记一个人,却要用一生的时光。

  愁似春草生无迹,又若秋鸿杳无痕,万千滋味,说与谁人。他在那儿,已有新宠,怎会理她情态婉然,柔肠百转。他红烛高照,锦被香暖,如何顾及她清凉雪夜,独坐天明。

  流光不问悲喜,悄然而过,对才女,对凡妇,没有区别。红尘路上,有些人留恋雪后的那树梅花,沉于梦中不肯醒转;有些人则匆匆赶赴,那场最早的春光。

  她坐对菱花镜,描眉涂腮,芳华虽逝,春心依旧。又敛眉垂袖,挥笔填词,写下一首《蝶恋花》,任它光阴,往来游走。

  暖雨和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早春的风物,明丽多姿,她愁闷的心情,亦随着万物一同苏醒。她的词,不写春寒料峭,而写暖雨和风,柳眼梅腮。

  酒意诗情谁与共?想当年,初相遇,他还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太学生,二人婚后闲游汴京街巷,欢喜不尽。流连于相国寺,觅得碑文展玩,觅得果子咀嚼。

  他们的诗情酒意,绝非寻常文人花前月下浅醉低吟,而是一种更为高雅的生活方式。对着归来堂的书卷字画,她心生悲戚,过往赌书泼茶的日子,为何一去不复返?

  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万物是点缀,是陪衬,也是负累。这些年,为了他钟爱的事业,不惜数次典当珠钗衣物,只求数册残简,几页断章。

  自知抱着浓愁无好梦,便反复剪弄灯花,盼着远方的良人,亦会在此寂夜将她温柔想起。岂不知,她的思念里,有太多的不安和焦虑。

  她不过假装平静,因为山重水复,未必可以柳暗花明。走过去了,是花好月圆;走不过,是沧海桑田。

  踏过春光,采罢莲荷,宣和三年(1121)秋,李清照打点行囊,去莱州和赵明诚相聚。许是赵明诚念她孤清,写书信令她前往,许是她再也经不起无望的等待,执意要去。

  数载相聚,又多番伤别,她厌倦了万水千山。她闲隐归来堂十年,静心打理书籍文物,草木为诗,风雨成词。她以为,此一生,可以守着归来堂亲植的梅花,再不言别离。

  山河飘摇,你我不过是世间庸碌的凡人,怎可不听命运安排。奔向所爱之人,本是欢喜,可一夜之间,她却形容枯槁,心中止不住地荒凉。

  这种悲意,无以言说,纵她有风流词笔,亦无法描摹。归来堂,让她放心不下的,是他们收藏多年的金石字画。除此,别无长物,亦无可让她萦怀之人。

  闲居归来堂多年,李清照结交了不少闺中好友。她们在她寂寥之时,温柔陪伴过,或游春踏青,泛舟采莲;或红叶题诗,雪中折梅。

  她的离去,并非清冷无声,长亭送别,有许多的依恋和不舍。古道黄尘,带走过多少孤影萍踪,又掀起过多少滔滔世浪。

  那年江湖,她一人,行色匆匆,眉角含几分秋色,鬓边携几缕凉风。


相知相安

  花飞雨落的时光啊,愿一世安稳,此生多珍重。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幸运和悲哀,活在当下,与万物一同修行,是缘分,自当随喜。

  她的故事,发生在宋朝,后人所知的,亦只是一些散落的片段。也许真实,也许虚幻,在天地间,一喜一悲,一言一行,都只是她自己。生为才女,拥有寻常人不可企及的高度,也有着凡人所不能感受的孤独。

  昨夜有梦,去了一处深山道院,树木繁茂,庭台苍郁。不知是哪个朝代的,亦不知是何地名山,与我同往的,更记不清是何人。

  山径苔藓斑驳,道观的牌坊以及院墙,有着岁月的深痕。长廊处,刻着魏晋唐宋字碑,未曾细看,也知经了风雨。那里本是修行道场,不该有太多的历史和沧桑,千古风流,唯有绿水青山。

  醒来心中止不住地荒凉和伤悲,茫茫人海,却无可倾诉之人。回到书卷里,又念及这与我隔了千年的女子,为她的人生际遇,心存悲悯和感叹。

  那时的她,羁旅漂泊,转山走水,去莱州。而我用流年,换取了这短暂的安稳,只因,我不知余生还会有怎样的遭遇。

  青州到莱州,不过几天的路程,李清照却觉山迢水远。途经昌乐,她独自歇息于某个不知名的驿馆。寂夜无眠,青灯一盏,听窗外秋风瑟瑟,忧思万千。

  她想起在青州时,那些姐妹送别之景,情思涌动,提笔填下一首《蝶恋花》。

  泪揾征衣脂粉暖。四叠阳关,唱了千千遍。人道山长水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若有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人情若酒,或深或浅,一朝伤别,天涯各思。她愿此番离别后,诸多姐妹常把音书传递,维系多年深厚的情谊。

  相逢近在咫尺,为何她心中毫无欢喜,更多的是慌乱和忧虑?这些年,除了日益开拓的词境,还有的,则是日渐憔悴的容颜。

  想当年,他丰神俊朗,她花容月貌。今时,他许是不见沧桑,而她清丽秀美不再。满腹才情,是她所有的筹码,她未必会输。

  莱州,虽不及青州小城文明古老,却也历史久远,有着它自身的风物人情。于她,这里一切皆为新景,但此处的草木建筑,却不陌生。想着这座城,有她熟悉的人,心中竟掠过些许柔情。

  简陋的厅堂,倒也洁净,身边的侍妾,清秀灵巧,很是动人。那女子对她盈盈一拜,她内心酸楚,却强作欢颜。她明白,女子最美的并非绝代才情,而是青春韶华。

  李清照忍不住叹息,她千思万念的人,明明就在身边,为何恍若天涯。她未赌先输,事已至此,倒也坦然。赵明诚心怀愧疚,以往柔情缱绻的眼神,开始逃避躲闪。

  她不说,他亦不语。他知道,再多的解释,都是苍白。他或许可以得到她的谅解,但他们之间的情分,再不能回到最初。

  爱情若美玉,纯洁无瑕,若有了裂痕,被时光侵蚀,再难如初。她冰洁清高,自不喜别人参与他们的事,惊扰她的心情;却忽略了,他生活在这个时代,终不能免俗。

  今非昔比,他入了仕途,居太守之职,有了俸禄。她不在身侧,又有貌美女子爱慕他。加之,夫妇多年未育子女,此时纳妾,当是良机。

  情感路上,没有谁最早,亦无谁太迟。她也曾是新人,窗边夜话,枕畔风流,如今转身成了故旧。

  于是,在冷冷清清的黄昏,几人用罢餐饭,无多言语,李清照独自睡下。那个夜晚,风雨袭窗,她掩门独坐,有意避之,只因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

  接连几日,赵明诚未似从前一般,与她谈诗论词,饮酒作乐。他忙于公务,偶有闲暇,也不敢亲近于她,始终心存歉意。只盼着某天,择了时机,和她重归旧好。

  莱州的居所,不及归来堂明净雅致。这里窗台破败,桌椅陈旧,无书籍字画,无美酒香茗。如此冷清之所,令她百无聊赖,索性闭门写诗,寻回风雅。

  那日,她提笔写下《感怀》一诗。并在序中,道其遭遇之可怜,实讽明诚。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云。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
  青州从事孔方君,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
  静中我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她不爱浓墨重彩,喜清淡简约。她不要华屋锦具,愿守朴素陋室。她也不要珠钗首饰,只要素衣粗食。莱州陈旧的屋舍,她未心存抱怨,只是过往的良人,为俗事操劳,丢了情趣,令其烦恼。

  若他守着诺言,安于孤独,她所忍受的相思熬煎,都是值得。但此番相聚,他尘虑萦心,有了新欢,她不再是他窗前的明月,心头的朱砂。

  李清照虽心存气恼,但人生还得继续,更何况那个时代,夫唱妇随。李清照接受当时境况,她知道,她膝下无子,于人前终是不孝。

  争闹失了气度,放纵丢了涵养,她一生清高如莲,自不落俗流。世间女子万千,花开数枝,她不过是其中一朵。既已如此,又何必拘泥于一情一物,而心力交瘁,暗自神伤。

  成全与放下,是对别人的悲悯,对自己的饶恕。执念过重,则成了心魔。聪慧如她,想必不消数日便可将烦闷统统抛开。

  李清照在赵明诚心中的地位,从未有过丝毫的动摇。纵使他身边有了侍妾,情之所钟的仍是这位风情摇曳的才女。

  见其抑郁悲伤,他心痛愧疚。如今她宽容相待,更令他心生感激,愿将这多年的缺憾,用所有的深情去弥补。

  既已释怀,便无纠葛,纵使有,亦该接受。于是二人又寄情酒杯,偶填佳词,于静治堂中,夫妇共同整理《金石录》。

  “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

  人之情感,与历史文物相比,似乎太过渺小。岁月无心,记不住你曾有过的离合悲欢,却留下了昨日的丰功伟业。这一切,因为有情之人,细心钻研,努力经营,让其重新有了生命,有了价值。

  这期间,赵明诚与数位幕僚,同登莱州云峰山,极目望远,河山巍然。于大自然中行走,人与草芥无异,仍需怀敬畏之心,谦逊温和。

  赵明诚初来莱州,在南山得北魏郑道昭下碑。遣人往天柱山之阳,访求上碑,在胶水县,得之。

  云峰山,又称“笔架山”,为莱州名胜。山高林密,风景奇佳,古迹甚多。山麓至山顶,有北朝石刻十七处。北魏郑道昭于此留下题刻两处,均在险峻摩崖之上。

  郑道昭,字僖伯,荥阳开封人,北朝魏诗人、书法家。被誉为“北方书圣”,在当时与王羲之齐名,有“北郑南王”之称。他的摩崖石刻《郑文公碑》,为魏碑之精品。其书法谨严浑厚,刚劲雄浑,堪称一代名作。

  宣和六年(1124),赵明诚被调任淄州太守。淄州,即今天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在春秋战国时期,是齐国国都。著名的稷下宫,就在这里。此地文物颇丰,有齐地遗风,亦隐遁了许多文人雅客、智者高士。

  于赵明诚和李清照而言,山水即是风景,文物皆为财富。他们将莱州收集的字画书卷,运回了青州。而后,赵明诚去淄州上任,一同前去的,有李清照,还有侍妾。

  夫妻携手,恩爱同心,何惧流离辗转。纵有不尽如人意处,也不必猜嫌,所有的际遇,都只视作人世的修行。去往何处,留驻哪里,并不重要。

  尽管,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将如幻境,会消失无踪。想当年,白居易年老体衰,再无心红尘,卖了他的白马,遣散他的侍妾,独自归隐。

  也许有一天,他们亦会抛却所有,视万般若尘埃。只要他在,只要她好。

  和时光闲谈,不慌不乱。与命运握手言和,从容安宁。打马江湖,风露酿酒,草木作诗,此一生,可富可贫,亦可起可落。


河山动荡

  一城一风物,一景一年华。

  齐鲁之地,也有微风细雨,小窗幽梦。于世人心中,宋朝的河山,无论何地何城,皆该温软多情。每个城市,都是一阕词,都有一壶酒、一个梦。

  淄州的寓所,亦无归来堂的轩院敞亮。然陋室朴素,也有风流趣事,陈旧厅堂,亦不缺书韵茶香。

  赵明诚本无心功名,官居何职,又或任命何处,都且随意。除了必须处理的公务,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搜集金石字画。而伴他浮世风尘的,终是一个李清照。

  纳妾之事,于他们而言,恍若一场梦,早已无关痛痒。李清照做回了她的主角,在属于他们的风景里,肆意饮酒,即兴填词。

  赵明诚每至一处,即在民间各地寻访,找当地文物。那日,在其治下的一个村子里,得白乐天手书的《楞严经》,欣喜若狂。

  “因上马疾驰归,与细君共赏。”他策马疾驰,拿回去与李清照共赏。赏心之事,爱惜之物,与知心人同享,乃为世间至乐。

  多少次得遇珍稀之物,二人皆于灯下赏玩,直至茶凉烛尽,迟迟不肯入睡。此生,李清照是他唯一的妻,凡尘再无女子,与他心灵相通,惺惺相惜。

  他们的生活,是宋人的生活。他们的岁月里,全是金石书画。他们的爱情,是诗酒词茶。有人说,幸福是一种奢望。然而,幸福亦很简单,是两个人互相偎依,平淡相守。

  那时,他们的世界,如四月的牡丹,韶华胜极。大宋的山河,则冰天雪地,气若游丝。繁华似锦的汴京,将成硝烟弥漫的战场。美酒佳肴,付与残阳夕照。浅吟低唱,换了刀光剑影。

  宋徽宗此生最大的功德不是坐拥大宋王朝,而是他的瘦金体。他无意万里河山,当金兵大举南侵时,他选择仓皇逃遁。

  “皇太子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处龙德宫。”宣和七年十二月,太子赵桓即位。次年,改年号为靖康。徽宗退位,号教主道君太上皇帝。

  靖康元年正月,徽宗闻金兵已渡黄河,连夜向南逃窜。徽宗仅带蔡攸及内侍数人,借“烧香”之名,仓皇逃出汴京,抵达亳州,接着又逃至镇江,以避祸乱。

  宋钦宗赵桓,极不情愿地登上那把龙椅。宋徽宗传予他的山河,早已残破不堪,他柔弱的身躯,如何抵挡得住大金的铁骑。他想逃,却被困于汴京,无处躲藏。

  金兵包围了都城。因汴京守御使李纲,领兵奋力抵挡,金兵未能破城。当金兵久攻不下,要求议和时,宋钦宗即刻同意,割地求和。

  金兵退后,汴京一片荒烟蔓草,遍地狼藉。大宋的君臣匆忙收拾残局,继续他们醉生梦死的生活。他们深知,当下的平静,会在不久之后随着再度袭来的战火灰飞烟灭。

  李纲被贬,堂堂大宋还有谁可以力挽狂澜?那些曾经同仇敌忾、浴血厮杀的将士,已经挥不动刀剑,没有了收复河山的霸气。

  十一月,金兵又来侵犯,汴京陷落。从此,大宋的锦绣山河只能在梦中寻找。那里,帝王将相坐拥江山,挥笔泼墨;诗人词客青梅煮酒,把盏言欢;江湖侠客风云聚会;商贾贩夫四海云集。

  可如今,战火烽烟,幕天席地,生灵涂炭,百姓四散奔逃。歌舞升平的宋王朝,一夜之间落幕,惨淡收场。

  大宋天子,皇子亲王,公主嫔妃,辅臣乐工,内侍倡优,皆被掳掠,成为阶下囚。

  被囚禁的宋钦宗抵达金营,备受屈辱冷落,度日如年。雕栏玉砌的宫殿,成了简陋残败的小屋。暖酒温茶,亦换作冷饭残羹。

  寂寥无主的汴京城风雪连绵,百姓无以为食,饥寒交迫。多少人被抛尸荒野,白骨森森,惨不忍睹。

  然金人仍不罢休,劫掠金银财物,书籍医典,各种工匠,尤其是女子,供他们践踏,死伤无数。

  北宋王朝被洗劫一空,汴京城内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如此惨烈景象,于宋人心中留下不可治愈之伤。北宋亡,史称“靖康之变”。

  《瓮中人语》记载:靖康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开宝寺火。二十五日,虏索国子监书出城”;次年正月,“二十五日,虏索玉册、车辂、冠冕一应宫廷仪物及女童六百人、教坊乐工数百人……”

  《呻吟语》载:“被掠者日以泪洗面。虏酋皆拥妇女,恣酒肉,弄管弦,喜乐无极。”

  一使臣吴激作《人月圆》词说:“南朝多少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宋徽宗、钦宗被金人掳后,徽宗写下《在北题壁》:“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无南雁飞。”

  两位尊贵的大宋天子,被关押在五国城,饱受折磨屈辱,最后凄凉死去,就连魂魄也回不了故里。囚禁之时,唯借诗酒,伴其潦倒凄凉。

  靖康之耻乃大宋王朝一场浩荡的劫数,惨烈惊心,不忍听闻。南宋大将岳飞曾写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暮色起,晚云收。靖康之变,致使宋室南迁,康王赵构在南京(今河南商丘)即位。国号仍为宋,史称南宋。后迁都临安府,即今杭州。(1129年,改杭州为临安府。)

  南宋,在纷乱不安中寂寞地开场,演绎了另一种动荡与风情。君臣偏安江南,北国沦陷的山河,已是繁华旧梦,再无人敢轻易触碰。

  不经硝烟的南国,仍自酒浓茶香,歌舞不休。秦楼楚馆,流水画舫,比之北方,风流更甚。南宋的诗词绘画,亦在那时,达到了鼎盛。

  江山坠落,众生无依。李清照和赵明诚亦被这场战火所伤,往后随着皇室南逃,人生有了莫大的转变。

  汴京,是北宋王朝的往事,亦是他们的往事。他们所忧心的,是收藏了多年的古籍字画,是归来堂的安稳庭院。令其怅惘叹息的,是一去不复返的山河。

  生命的琴弦,弹奏出苍凉的悲歌。李清照是有气节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但其柔弱之力,终难抵世事变迁。

  随波逐流非她所愿,能做的,只是填几阕词,留几分傲骨。她不知,未来等候她的,是奔逃流离,孤独荒芜,是漫漫无边的岁月,不可更改的宿命。

  任你才高可笑王侯,桀骜不羁,亦得顺从世运。山河沦陷,她也惊慌失措,心痛难当。悲伤之余,在这荒落之城,又该何去何从,是走是留。

  那年三月,宋徽宗被金人掳走。而赵明诚亦闻得在江宁(今江苏南京)的母亲离世。于情于理,他都要立刻前往。

  夫妻二人忧虑归来堂的文物,几番商议,决意由李清照先回青州,安顿好那些字画典藏。怕多年心血,付之战火,归去时,空留余恨。

  乱世的马车,亦是仓促恐惧;古道奔走,人心惶惶。他们紧握的双手,又将松开,再相逢,不知是何年。

  抵达青州,归来堂尚未被烽火侵扰,亦未受刀剑相逼。平静之下,暗藏着风浪,这场劫数,从都城蔓延至青州的天空,经久不息。

  匆忙中,整理了归来堂诸多的文物。《金石录后序》里有记载:“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

  经过百般取舍,运走的文物有十五车之多。而留于青州的,仍占了十余间屋舍。数载春秋,不过一花一叶。她岂知,多年所得,终将归还给天地。

  深爱过,方知离苦。乱世中,犹见患难。此番作别,比之寻常更为不舍,泪眼相看,也只能转身。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归来遗恨

  世间万物,皆有来处,亦有所归。我们若微尘一般,寄居于此,善待每一种风物,也被风物善待。

  都说旧物有情,可伴你流年经世,与你风雨同舟。奈何,此刻你是它的主人,几番辗转,谁又取代你的位置。

  那些字画金石,曾有过无数旧主,承载了无数的情感和故事。后来,被明诚和清照带回归来堂,细心呵护,重新有了温度与价值。

  每一册书籍,每一幅字画,见证了他们的青春、爱情,也深知他们数载离合悲欢。

  江山易主,亦如花开花谢、月圆月缺这般寻常。只是,置身于这个朝代的人,难免深怀悲楚。处乱世,纵有再高深的修为,也不能做到毫发无伤。

  看那庭前花树,门外翠竹,檐下鸟雀,安然人间,物物有情,不与世争。见得堂前主人收整藏物,亦不免惊慌失色。不久之后,这些草木生灵,随着战火的蔓延,亦将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灾劫。

  赵明诚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留下她,独守归来堂,满目繁华,却有着道不尽的悲凉。

  夕阳晚照,投林的倦鸟,已在巢中。人的一生,宛若漂萍,看似有所寄,却无所依。

  容颜在等待中,慢慢憔悴,人也柔弱无力。眼前的景,珍藏的物,因为山河飘摇,显得虚无缥缈。

  曾有过约定,此生隐于归来堂,守着室内的残卷古籍,庭院的梅竹,双双终老。他不离,她不弃。

  并非是谁背叛了诺言,而是世事转变太快。烽火连天的岁月,前程未卜,任何停留处都有可能是终点,任何转身,都可能是诀别。

  大宋的帝王臣子,退避江南,在温山软水中,回忆那场远去的汴京遗梦。他们尚未从悲痛和惊恐中醒来,每日纵声歌酒,只为掩饰那亡国之耻。

  南宋王朝,带着前世残存的气息,在杏花烟雨的江南,慢慢疗伤。这里有小桥春柳,庭院月光,秦淮画舫,更有无数的风流才俊,绝色佳人。

  沉醉于此,他们甚至淡忘了中原的大好河山。捧着酒杯,握笔的手,再也执不起刀剑。或许,浩浩江山,能者居之,只要百姓安乐,谁为主谁是奴,有甚重要?

  建炎元年(1127)七月,赵明诚任江宁知府。北方战火肆虐,青州城,却未能幸免。城中的官府士绅,市井百姓,皆整理好行囊,随时准备举家搬迁。这座曾给了他们温情安稳的城,如今却要无情离弃。

  十二月,青州发生兵变。青州郡守曾孝序派遣手下将官王定去平乱,后者兵败而归。曾孝序严厉训之,若不平乱则军法处置。王定气恼,发动手下败兵倒戈,曾孝序父子惨遭叛军杀戮。

  郡守被杀,青州城陷入战火中,城里烧杀抢夺,一片混乱。偌大的城池,以往人文汇聚,商贾往来,而今草木皆兵,再无可寄身之所。

  壮丽河山,经不起战火的摧残;至美红颜,耐不住岁月的磨损。叛军纵了一把火,不仅烧毁了万家屋舍,更将归来堂十余间的字画典藏全部烧作灰烬。

  历史一直在创造美好和神奇,同时又无情地毁灭了它们。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销毁了太多的经典,而不能传世。更莫说,各种珍奇名贵,不知有多少毁于战火。

  惋惜之余,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之物,不缺主人,纵然在手,亦只是一段陪伴。你能拥有的,不过是几个朝夕,而后许多载春秋,都形同陌路,无处可寻。

  人事或已凋零,珍奇落入他人之手。此间,有太多人迷失本性,成了名利的奴仆。本是爱物之人,到后来,竟丢了初心,落了俗流。

  过美的文章,绝妙的词华,才学之士一挥而就,写尽了人间沧桑。造物主深怕人间自此再无灵秀可言,故收了许多回去,留些与后人撰写。

  谢灵运曾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可见文人皆冷傲,而自恃高才者又岂是他一人。

  只是文章乃天下人所有,才高者不计其数,奈何都被岁月湮没了。多少人满腹才学,一生寂寂无名,做了山野村夫,无声老去。留于人世的,不过是斜阳下一座荒冢。

  人如此,物亦如此。万物皆背负自己的使命,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记。生命没有贵贱之分,一切在于人心,你视若珍宝便价值连城,你薄情待之则一文不值。

  “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这冰雪女子,遇兵荒马乱,也难做到处乱不惊。想来,当时定是有成群的叛军闯入院子,一把火,将归来堂点燃,火势瞬间烧开了去。

  数载珍藏,每一件都是她之心血,如朋似友,怎舍得轻易弃去?无奈她柔弱一人,奔逃保命尚来不及,怎顾得了这些文物。

  想当年,锦绣辉煌的阿房宫,亦躲不过一炬,更何况这青州城的小小院落。没有人知道,她是名动京师的才女,纵知,亦是同等对待。也不知,这十余室的藏品,价值几何,承载了多少历史文明。

  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空,李清照自是挥泪泣血,悲伤之情不可言喻。归来堂的房舍草木,鸟雀虫蚁,随着这场大火,也消失无踪。

  青州城里,百姓奔逃,尸骨遍野,叛军所到之处,肆意地杀伐掳掠,惨不忍睹。

  李清照于大火中,抢回了有限的几件物品,其中有蔡襄所书的《赵氏神妙帖》。此帖为赵明诚钟爱之物,对他有着非凡的意义。

  她尽力了,独自背着残卷,一路匆匆南逃。当时落魄狼狈,惊慌恐惧,不言而喻。

  她回首西楼,曾经的月满,那年的雨落,一场无情的大火过后,只剩断壁残垣。任凭后人如何去修葺,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

  溪亭日暮,熟悉的残荷,怕秋风,更怕世情。曾经那乘舟采莲的少女,被风霜急摧,容颜失色,灵秀的词,描绘不了消逝的风景。

  这座城,见证了她灿烂年华的绽放,也给了她风雅。此番作别,今生怕是难再归来,转山转水,所去之处,所到之城,又会有怎样的际遇?

  绝代才女,仕宦之妻,沦落到此番境地,与平常百姓一般,在逃难的人流中,不知所往。

  褪去了绫罗绸缎,着素衣青衫,背单薄的行囊,她也只是一名凡妇。用银钱,换取一个馒头;拿珠钗,换来一碗淡酒。

  也是经过风浪之人,当下的落魄凄苦,并无多少可惧。她心痛的是破碎的河山,是耗尽心力亦保全不了的文物。

  倘若那些藏品落入他人之手,倒也作罢,至少存留于世间,不过是换了主人。而今化作灰烬,与这个朝代一起灭亡,怎能不令人伤悲。

  乱世中的人,日子得过且过。人世的忧患和荒凉,只有经历过才能深知。滔天大难之后,天空异常平静。

  秋风瘦水,古道寒鸦,过往历历在目,只是看不见未来。她要去江宁,那座南国古城,于她早有过字里相逢,如今终于可以去看清它真实的模样。

  朱雀桥边,乌衣长巷,王谢风流,百姓人家,等待她的会是另一种现世繁华,又或沧桑巨变。

  世事恰如人生,时而萍聚,时而云散。天地苍茫,总有日光照不进的地方。人世纷扰,我愿顺流而下,寂寂无名。


荒烟枯杨

  宋人有词:“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说的是当年的他,亦是此时的我,又或是将来的你。

  十年心事,江湖风雨。想来此生无论身寄何处,或寥落清贫,或赢得功名,皆无真正的安稳。人若漂萍,无根无蒂,万里的江山,亦填不满内心的荒芜。

  原谅我的怯懦,多少次与世界背离,只为活出纯粹的自己。但命运顽固,不为任何人更改初衷,到最后,都只能妥协。

  也曾有赏梅吟诗、交杯换盏的静好岁月,只是不惊时光,终有波澜。亦如那时的江南,其温润气质,掩不住乱世的悲凉。

  斜阳晚照,荒烟蔓草,她一个女子,带着一点残余的书画,狼狈逃亡。跋山涉水,见炊烟人家,皆盼为其隐身之所。

  人世大悲,莫过于王朝倾覆,英雄末路,红颜无依。倾覆的是唐宋元明清。末路的是不食周粟的伯夷,是自刎乌江的项羽,是壮志未酬的岳飞。无依的是,漂泊中的李清照,寂寞中的朱淑真,和烟花中的苏小小。

  时势无常,唯有亲历了,才知忧患是那样真。人遇逆流,明白连艰难都贵重。其心婉约,纵为残照瘦水,亦是风光无际,恣意徘徊。

  路上行人纷纷,皆不相识,但患难相同。都说修行千年百年方得人身,可这烽火硝烟时代,一落劫数,卑微如尘。

  驿站留宿,寂夜挑灯,往事依稀,闲愁如水。上一次远行,是因为朝廷党派斗争。一转眼,十数年已过,这一次远行,则是山河飘摇。

  平常之人,虽可针砭时弊,或生怨意,但不可不爱家国,更不可为些小利,丢了气节风骨。

  自古以来,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激越,亦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之壮烈,更有“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之悲怆。

  然再多的苍凉世情,亦不能让一位寻常女子背负。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想起花蕊夫人。她乃五代后蜀主孟昶的贵妃,容貌出众,且能诗善赋,才情惊世。她曾仿王建作宫词百首,为时人称许。

  孟蜀亡国后,花蕊夫人被掳入宋宫。因宋太祖慕其诗才,召她陈诗。于是,她在朝堂之上,写成一首:“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史料记载,当时破蜀宋军,仅数万人,而后蜀则有十四万人之众。以强敌弱,易守难攻,哪有兵败之虑?然而,却因蜀君久耽淫乐,君臣毫无斗志,方有了这场悲剧。

  十四万将士,无半点血性男儿之豪气,甚至不及女子之慷慨。他们的懦弱,致使不战而败。刀光剑影下,自免不了烧杀抢掠,百姓遭殃。就连明哲保身的投降派,怕也逃不过身首异处的悲惨结局。

  当下南宋之境况亦如此,瘦弱的君臣守着江南的半壁河山,艰辛度日。面对横行肆虐的金兵,那些豪气冲天的男子,那些钩心斗角,于政治斗争中,呼风唤雨、吹毛求疵的人,到了这时节,再无气势可言。

  遇乱则逃,能避则避,更有投降派从中作梗,给金兵提供便利,乃至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道理不是不懂,只是浩浩山河,不是谁都可以做主。李清照虽有气节,心存大志,奈何一女子,江山败落,只能跟着朝廷辗转他乡。

  建炎二年(1128)春,李清照独自南行。山回路转,陌上花开,若无战事,尚可脱离尘俗,赏这毫无保留的春光。千古兴亡之事,如花开花落,然百年不遇的乱世,她遭逢了。

  一路上兵荒马乱,贼盗横行,李清照途经江苏镇江,遇着了强人。贼盗挨个搜身,取尽财物,李清照携带的字画大多被抢走。唯独那幅《赵氏神妙帖》,她机敏巧妙地躲过了搜寻,幸运地保存下来。

  神工之妙,凡尘不多,高才之人,世间也稀。故于此两物,一则易存,一则易亡。妙质之物,或惹祸患,终是你来我去,珍惜爱护,故能存身。

  才高之人,多生坎坷,不逢时运,故可长时间钻研所学,才气得以久持。若得富贵加身,或累于案牍,或忙于俗世,消了志气,才气也必受其累,失了灵性。

  正如赵明诚在《赵氏神妙帖》题跋中所说:“此帖章氏子售之京师,予以二百千得之。去年秋,西兵之变,余家所资,荡无遗余,老妻独携此而逃。未几,江外之盗再掠镇江,此帖独存,信其神工妙翰,有物护持也。建炎二年三月十日。”

  李清照历尽坎坷,跋山涉水,总算抵达了江宁。战火纷飞的年代,夫妻重逢,恍若隔世。惊喜惶恐之余,亦算重新有了依靠,却不能消除彼此心中的感慨悲情。

  世事无常,不过数月光景,江山皆变。她一路风尘,难掩憔悴之态,几经流离,仍存仓皇之感。这几月,她日夜惊恐,如今与赵明诚相聚执手,方寻得些许安稳。

  这时的赵明诚,早已是江宁太守,对于他出仕为官,李清照并无喜意。而于这些偏安江南的宋室君臣,终日借酒消愁,她亦觉可悲。眼前的一切,是浮花浪蕊,虚幻而迷离。

  对坐西窗,挑灯夜谈,自是有诉不尽的风霜冷暖,道不尽的阴晴圆缺。提及青州兵变,那场无情的大火,焚毁了他们数年心血,夫妻相拥而泣。

  半生收藏,尽付灰烬。带至江宁的文物,亦不知可以留存何时。又或是,某一日风云突变,这残余之物,将再次化为乌有。

  回首当年汴京城携手寻访古籍字画,灯下把玩赏鉴。归来堂满室藏书,分类整理,夫妻赌书泼茶,无限雅趣。原以为可以枕书入梦,茶香盈怀,却不料,世间种种美好,只是擦肩。

  此时的赵明诚两鬓已生华发,而李清照亦是美人迟暮。说好了,一生给她恩宠,为其遮风挡雨。诺言还在,并非他背信弃约,而是天意难违。

  老天可以给你一切,又可以摧毁一切。然而,被摧毁的又岂止是山河,还有人的感情,不改的是江南不变的春花春柳,是秦淮画舫的桨声灯影。

  江宁,亦是旧时的金陵,金粉之都,风流之地。这是一座多灾多难的城,弥漫着无法消散的脂粉气,它本该有王者的霸气,却被温柔俘虏。

  这是梦里的南国,山清水秀,画廊烟雨,美得让人落泪。曾经多少次,她在书卷里,邂逅了它的旖旎风华,今时于水色光影下,却看见了它柔弱的哀怨。

  唐人杜牧有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想当年,陈后主沉迷于酒乐生活,误国并丢了江山。陈朝虽亡,但那种靡靡之音却被流传下来,为秦淮歌女传唱。

  杜牧诗中含有讥讽之意,他不知,这座脂粉之都,因了许多秦淮女子,而有了风骨。多少乱世佳人,比起许多风流雅士、七尺男儿,更有气节。要知道,美人不仅会流泪,还会流血。

  水烟生于湖泊,莺燕啼于柳岸。这座城,果真可以避乱,可以疗伤。若非因了战争,逃命而来,李清照今生怕与这座城无缘。

  烟雨之地,温婉之所,可以酝酿诗情词境,却无力支撑一个王朝的沧桑。若非山河变故,国破家亡,仅仅只是人生单纯的生老病死,又有何可惧?

  与这座城相遇,是人世机缘,更是一场美丽的意外。李清照知道,她在这里,也只是短暂停留。这动荡难安的天下,随时会有更大的破碎。

  荒芜乱世,将来之事,何以算得到。守着当下,小院轩窗,庭桂玉树,亦是一种深稳。总有一天,这古老的时代,连同这悠悠世相,都要消逝湮灭。

  但人存于世间,自有一种清光,明净了岁月。若春风与秋水,唐诗和宋词,不相负,无悔恨。


End



远别重逢

  王国维有句:“人间事事不堪凭。”是啊,人世间一切都依附不得,强求不得。万般物事,真实地存在于当下,转瞬便缥缈无踪,难以触摸。

  你拥有的名利、情爱,乃至年华,都只是一段幻景。也许三年五载,也许一个转身,便物是人非,相顾茫然。

  红尘中人,谁不曾经历沧桑,起落本寻常,得失且随意。政治风云,变幻莫测,就连帝王都无法左右,更何况臣民。

  崇宁五年(1106),宋徽宗下令,废除关于元祐党人的一切禁令,销毁元祐党人碑。之前被谪贬、受牵连的官员,亦重新被朝廷起用。可谓风水轮转,消长无定。

  这一年,蔡京被罢相,赵挺之再次复出。乱世之景,成者兴之,败者衰之,风云变幻,亦无可惊慌。历史的天空,繁星如雨,明灭无声,都只是顺应天意。

  李清照和赵明诚,顷刻间拨云见日,柳暗花明。她也算尝过人间忧患,此次回京,当是惊喜交集。两年的离别,让人学会了平和,对这不能自己做主的人生有了几分歉意。

  那些被罢黜的官员中有许多意兴阑珊,回归田园,再不入朝为官。或对饮松涛,或垂钓山月,做那闲散之人,看罢几场花事,一生便倏然而过。

  唐伯虎《桃花庵歌》有句:“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真隐士自风流,若无磊落襟怀,亦写不出如此旷达文章。自古多少文人,半隐半仕,患得患失,到底意难平。

  李清照和赵明诚久别重逢,不诉离别的痛苦,不说相逢的喜悦,只静守一处,但求地老天荒。室内弥漫的茶香,柜中的万卷藏书,如梦如幻。唯彼此相依的温度,能真切感受到。

  光阴如旧,诗酒温柔。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他们回到自己的故事里,做了主角。那些纷至沓来的过客,只是可有可无的风景,再不能惊扰她丝毫。

  赵挺之重登宰相之位,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高度,搅动风云,也观星望月。相府门庭若市,觥筹交错。

  刘禹锡有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无论多么显赫的豪门望族,都有衰落的一天,盛世之景亦会付与残照苍烟。星辰灿烂,终归寂静,不可悲,无可叹。

  李清照不喜这些浮华的热闹,赵府的兴衰,早已不入其心。若非赵明诚,她也不会留在这座无情的府邸,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朝夕相处。

  这年秋日,不知谁人送来几株白菊,无端惹人心事。李清照对菊而饮,念及分别几载,居在老家,倒是似古人隐居一般,不禁唏嘘,取笔写了一首《多丽·咏白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荼。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明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白菊如玉,被无情风霜摧残,不留情面,没有爱怜。然,白菊品格高洁,不似贵妃的醉眼,也不似孙寿的愁眉。只有屈子和陶令孤高的品性,与之相宜。

  雪清玉瘦,白菊对这人世有着无限依恋,奈何浓烟暗雨,损了姿容。世人多是随波逐流,又怎肯珍惜爱护它。白菊孤单,受人冷落,恰如清照本人。她就是这株白菊,在大宋的风雨里,飘摇不定。

  幸好,她有赵明诚,幸好,他们志趣相投,不落俗流。这时间,赵明诚官职尚可,有了俸禄,手头比以往宽裕许多。如此,二人于金石古籍研究上,收获颇丰。

  汴京还是往昔的模样,市井繁华,商旅云集,人流熙攘。她又回到从前姿态,自由散漫,洒脱不羁。白日或闲游街市,饮几壶酒,或去赌坊赌上几把,畅快一番。夜晚则伏案抄写古文经传、竹简文字,默默耕耘。

  一日,李清照独自于室内研究墓志铭的内容。有一张拓片缺了落款,为了弄清楚,她寻了八种字体相近的书法作品,静心比对。

  窗外白云踱步,翠竹高过院墙,好光阴,真是千金难换。在她斟酌不定时,赵明诚引来了一位高人。此人年过五十,不修边幅,然目光有神,不似凡辈。他手执一把精致小壶,随意畅饮,悠然自得。

  不承想,此人竟是大书法家米芾。米芾能诗文,擅书画,精鉴别。他个性怪异,举止癫狂,人称“米颠”。宋徽宗诏其为书画学博士,与蔡襄、苏轼、黄庭坚合称“宋四家”。

  米芾书画自成一家,枯木竹石,山水写意,皆具独特风格,有“米氏云山”之称。书法造诣甚深,以行、草著称。

  这样一位大师,如今在身边亦算是难得的奇缘。李清照趁此机遇,请教米芾帮忙鉴定《隋周罗目侯墓志》的书写者。

  天资聪颖的李清照,经米芾稍微指点,便知此字为欧阳询作品。米芾亦惊叹她的才情悟性,笑言可惜是才女,并非才子,不然,可以收她为弟子。

  李清照忙回,才女不敢当,可是弟子非当不可。米芾的出现,若好雨知时节,可谓恰逢其时——素日里,能与李清照对酒相谈之人,只有赵明诚。

  她之才高、心性,又岂是凡人所能企及的。但自古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皆来自寻常巷陌,乡村人家。天地茫茫,万里关山,同在一个朝代已是缘,相遇相知更让人珍惜。

  人生有了境界,知音更是难寻。文人雅士,多重情不重利,凭着内心的信念,走过万水千山,始终不失志气。亦因了这许多情意,方能穿过时光,抵挡风雨沧桑。

  这一日,李清照欢喜且如意。她取出陈年佳酿,拿了素日收藏的字画,与米芾一起品赏。古旧的书画,隐藏无声的岁月,多少世事随风散去。唯靠这几卷水墨,点点墨迹,寻觅些许历史的温度、古人的气节。

  这残缺不全的文物,落于寻常人手里,也许一钱不值。落于喜好者书斋,则是倾城无价。米芾恃才傲物、放达不羁的性情,令李清照钦佩。他对书画艺术如痴如醉的态度,亦将之感染。他们的谈话,散漫随性,陶然忘机,一酒一茶,可抵尘梦十年。

  米芾曾作诗一首:“棐几延毛子,明窗馆墨卿。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

  他的才情,被岁月肯定,一如李清照,也是被写在历史里的人物。是否流芳千古,是否被人记住,皆不重要。这人间本无多依恋,像草木一样,来过便好。

  他们谈诗画,说古籍,也论人生,亦忧时势。此时的相府,幽庭深院,晴光湛湛,却不知世事飘摇,又有一场风雨,即将来袭。

  任你王侯将相,一旦遭遇动荡,亦薄弱如尘。相府的荣,与她无关,相府的辱,她却要一起承担。这些无理的伤害,都是今生必经的劫,过去了,也就从容。

  《淮南子·原道训》:“乐作而喜,曲终而悲,悲喜转而相生……”曲终人散,听客纷纷离去,而那多情的戏子,还在别人的故事里,试图演绎另一种结局。


归去来兮

  陶潜《归去来兮辞》有句:“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他的醒悟,没有悔恨,是对万物的感知,是超脱于世俗。

  凡尘一切事物,皆隐禅机。人一旦入了禅境,看天下风光都有情意,诸多障碍,也不沾身。可万般幻景,都需用真实的故事,去将岁月填满。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这种澄澈,似秋窗外的清光,静得让人不知忧念,愿与尘世妥协。

  奈何,宦海中人,参了朝政之事,动了富贵之思,想要全身而退,总是太迟。那时期,大宋王朝始终动荡,不曾有真正的安定。朝堂上的争夺杀伐,其锐利锋芒远胜过战场的剑影刀光。

  大观元年(1107)正月,蔡京再次受宋徽宗重用,得以复相。蔡京东山再起,令赵挺之措手不及,避无可避。多年争夺,蔡京对赵挺之恨入骨髓,而今得势,又怎肯错过良机。

  赵挺之自知这一次是在劫难逃,回天无力。这无情的战场,已给不了他丝毫转圜的余地。曾经风起云涌的朝堂,如今只剩一江残雪。这山河,本非他所有,他不过是参与了一场游戏,亦做好落败的打算。

  “并恐花无逃劫地,不如随水成尘。恼他莺燕语殷勤。斜阳余一寸,禁得几销魂?”此时的赵挺之年近古稀,早该疏名淡利,只怪他过于执迷,抽身太晚。此一生,他有过权力,登高处俯瞰天下,亦无遗憾。

  因为清醒,所以忧虑更深。他愁眉不展,却不再是为自己的私利。他所忧的,是赵家的运势,是子孙的前程。为求平安,他决意主动请辞,隐忍退避。然而,请辞并未得到允许。

  山河的决裂无道理可言,亦不给你悔改的机会。当下的彻悟,是为了原谅过往的糊涂和荒唐。硝烟生,兵戈起,茫茫世间已无藏身之所。

  赵挺之病了,懒于家中,卧在床上。“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已是穷途末路,人世再多浮华、功勋,也与他无关。他的目光,没有了以往的飞扬跋扈,变得柔和而慈悲。

  他深知政治斗争的险恶,再不愿看到赵家子孙步他后尘,一生庸碌,不得善终。但为时晚矣。这场病,来势汹汹,他知时日无多,人生幻梦,终归虚无。

  李清照,看着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心有不忍。她放下笔,弃了诗书,不念旧怨,不计前嫌,在旁伺候,为他端茶递药,为其守护晨昏。

  在此之前,李清照因为父亲李格非被贬之事,对赵挺之心存怨恨,今时恩怨皆散。她看到官场的无情,亦知赵挺之多年来争夺名利的不易。望着其苍老的背影,不觉想起远在他乡的父亲,于无人处,伤怀落泪。

  这是一盘注定要落败的棋,任凭你如何苦心算计,落子谨慎,下场仍是满盘皆输。他们在已知的结局里,做着无谓的努力,只因这过程能够感知到存在的价值。

  赵挺之无力上朝,这年三月,他被罢相。卸下沉重的冠盖,他只是一个沧桑憔悴的老者,虚弱病体,撑不起一草一木。

  赵挺之垂危之际,深知子女无法避免这场政治斗争所造成的恶果。所谓登高必跌重,他自是败了,历史上像他这样的人物成千上万,不过是做了渔樵闲话,酒后笑谈。

  人因平淡而自在,也因激烈而畅快。日子如水,有了波澜,才更明澈。多少事,没到最后,谁也不知该以哪种方式收场。

  不消几日,赵挺之便死了。宋徽宗为了表彰他生前功绩,追封他为司徒,谥号“清宪”。大厦已倾,盛筵散去,再无人记得他曾经有过的闪耀。

  他只是大宋银河陨落的一颗星子,这个原本摇摇欲坠的王朝,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改变什么。蔡京也不会因为他的死去,就放下手段,消解心中的积怨。

  于蔡京来说,赵挺之的死,是一个机遇。他开始竭尽全力报复陷害赵家。凡在京城的亲眷,皆抓捕入狱。这年七月,查无证据,才得以释放。

  他又诬陷赵挺之与元祐党人勾结,曾庇护他们。徽宗一怒,将赠官收回,撤销了他观文殿大学士的身份。

  曾经权倾朝野的名相公子,今时却沦为阶下囚,历尽折磨。经过数月查证,赵明诚终被释放。只是往日君王所赏赐的官位,皆被夺回,数载浮华,重回白衣。

  李清照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然这场灾难带来的惊恐疲惫,却日夜难消。她做了一个梦,晨晓醒来,方知梦中一切美好为镜花水月。她心有感触,提笔写下这篇《晓梦》。

  晓梦随疏钟,飘然跻云霞。
  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
  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
  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翩翩座上客,意妙语亦佳。
  嘲辞斗诡辨,活火分新茶。
  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
  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
  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
  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尘世的几度起落,几番离索,早令她心神俱疲。然她文辞秀逸,有仙风道骨。她梦里的仙人,过着逍遥闲逸的生活,不受凡尘约束,不被名利所缚,不为情爱所扰。

  诗中之境飘然超尘,浪漫美好,让人留恋不舍。她不喜这纷扰熙攘的人间,唯愿风花雪月,一生不羁。

  明代汤显祖写“临川四梦”,将此生所思,寄情于梦。人间功勋,盛世繁华,乃至深情厚爱,皆幻化成梦。千百年来,盛筵不衰,有情意缠绵,也有刻骨惊心。他的梦,给人以警醒、以深思,万般因缘,由梦而起,由梦而终。

  现实的冷酷无情,让人沉醉梦中,不愿醒转。若梦可驻,何必归于人世。若此地可居,何必归故家。她知,这座京城空有浮华表象,已非留人之所。这风雨飘摇的家,更无力保护他们。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或许,风雨半世,只是为了一次归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田园,那是人间的净土,始终不受外界惊扰。

  文人饱读诗书,是为了出仕,济天下。而那次归来,守着篱笆,采菊南山,才是灵魂的归处。陶渊明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归于何处?归去林泉下,隐逸山水间。所有的归去,都是一场红尘梦醒。之前与李格非一同罢官的还有晁补之,他居山东巨野老家,自号“归来子”,修了院落,称“归来园”。

  后来,李清照随赵明诚去了青州故里,并为他们居住的宅院,取名“归来堂”。斗转星移,流年更替,汴京虽大,却不是一个可以寄梦的地方。许多人为了荣华投奔这里,又有许多人舍弃功名仓皇离去。

  经历了这场牢狱之灾,赵明诚身心皆累,苦闷至极。所幸,他身边有李清照这样的佳人,为其消解尘世烦扰,与他煮茶分杯。

  赵明诚原本只是一个太学生,他两位兄长进士及第,而他无功名在身。他痴迷金石书画,无意官爵功利。赵家遭灾历劫,他虽委屈,亦悲愤,却没有太多失落。

  青州为赵挺之故里,他生前便知仕途起伏,早早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那座旧宅,经过修葺打理,是个不错的归宿。他自是回不去了,唯一缕幽魂,可往来山水,游走田园。

  李清照和赵明诚几番思量,决意离开这座无情的修行道场,弃了汴京繁华,于淡泊中度过余生。又或者,青州亦并非最终的归所。但他们天涯携手,又怎管岁月几何,任凭流水西东。

  尔观数载过往,不及花开瞬间。那么多的过去,苍茫回首,恰似几个朝夕。归去后,她自可兰舟独上,把酒赋词,别有清欢。而他沉湎于字画金石,不问春秋。

  这累人的浮名,不要也罢。


红尘深雪

  红尘如乱雪,你我都是倦客。所幸,这世间有一种迷途,叫归来。

  世人多羡闲云野鹤,却疲于俗事,难舍弃名利。愿学陶潜,东篱采菊;又慕林逋,孤山种梅。其实,山水本为天下人所有,只在于你是否真的放下,真的回归。

  我既无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悲悯,亦无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旷达。

  但得一院落,栽几树山花,煮一壶清茶,余生有寄。任你权倾京华,才情盖世,也需一清静之处,安放灵魂。历事太多,难免心生厌倦,涉世过深,更觉人生荒凉。

  李清照和赵明诚不愿周旋于名利,方执意归来。青州本是赵挺之的退隐之所、避世港湾,然他风云一生,权倾朝野,却与寻常百姓无异,葬于巍峨青山,岑寂无名。唯魂魄归故里,与山间的明月相亲。

  归来堂畔,波清水秀;洋溪湖上,绿柳白莲。归来堂在青州城西,傍着烟水,倚着秋寒。青州虽小,却是一座古城,有悠久的文明、秀丽的山水,也有文人词客。

  归来堂不远处,有范文正的范公祠,亦有他所凿之井。他任青州太守,心忧天下。吟咏过“安得遂为无事者,人间万虑不关身”的欧阳修,亦曾任职于青州。

  这里,有达官,也有寒士。有离去的人,也有归来的人。李清照和赵明诚此番归来,给这座古城添了雅趣,亦成了风景。

  小庭深院,亭台楼阁,翠竹梅花,菡萏清风。归来堂畔,才子佳人,对坐煮茗,闲话古今。此番隐逸,是避世,亦为逃离,但她甘愿与山水林泉做伴,省去了浮华熙攘。

  世间隐者,多超然物外,虽不能心系苍生,却安贫乐道,自在怡然。李清照也是见过繁华的人,如今归隐青州,是为养性,更是修行。

  她自号易安居士,此后这个名字,不仅响彻大宋的星空,更闪耀了千古岁月。一个人若无法改变生活,便随遇而安。她可以不要富贵名利,却不能丢了风月草木;可以不要金玉珠宝,却不能舍下诗文。

  归来堂,有清风做客,有良人相陪,她不寂寞。掩门遗世,此间安稳无事,任春奔秋走,河山变迁。

  历了风雨的李清照,不再是当年乘舟采莲的小女孩,却有一种铅华洗尽的静美。她身边,有赵明诚嘘寒问暖,有书有茶,有她喜爱的金石文物,更有赏之不尽的繁花。

  闲中光阴易过,十年也只是几个朝夕,几场花开,几度月圆。十年,李清照和赵明诚居于归来堂,读书斗茶,共著金石,藏阅古籍文物。十年,他们聚多离少,听雨赏月,恩情不减。十年,外面的世界依旧动荡不安,青州古城安稳寂静。

  后来,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记述了在归来堂的十年光阴,寥寥数句,尽显他们那段温情岁月。归来堂,成了世间文人墨客向往之所。室内有藏书万卷,炉中有煎好的新茶,案几鲜花不绝,堂前翰墨飘香。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憟。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人生最美的,莫过于和一个志趣相投之人,度一书一茶的岁月。闲居青州,李清照夫妇勤俭持家,日子虽清淡朴素,却衣食无忧。素日里,他们将积攒的银钱,多用于收藏。胭脂水粉,锦衣玉食,皆非他们所喜。

  每得一书,二人便一同校勘,整理成类,题上书名。寻到书、画彝、鼎等文物,亦摩挲把玩或舒展欣赏,道出不足。直到蜡烛燃尽,西山月沉,方去歇息。

  李清照得岁月恩宠,天然之质,冰雪之性,其记忆力超凡,乃寻常人不可企及。平日里,饭毕,她和赵明诚便以烹茶斗诗为乐。看谁能记得,某事在某书的哪卷哪页哪行,以定胜负。

  赢者品茶,败者旁观。每每言中,李清照即举杯大笑,至茶水倾倒,洒在怀中,饮茶不成,倒费心收拾。后来,赌书泼茶之情趣,用以形容世间恩爱夫妻。

  归来堂,是一方净土,可遮风挡雨,寄存风雅,更可安身立命。青州远不及汴京繁华,亦无那么多风流文人、狡诈政客,却能独守一份安宁。她的归来,如寒梅有了栖身的墙院,若幽兰寻得幽静的空谷,更似霜菊有了依傍的茅舍。

  一切风物,恰到好处。夫妻情深,难与君言。世事皆有取舍,以李清照之情思,自比凡人更为清醒超脱。名利如沧海浮云,虽美妙却不得久长。姹紫嫣红亦曾有过,到后来,被岁月摧残,所剩无多。

  归隐青州的李清照,本是风华绝代之时。她愿舍弃繁华,为时势,也为情爱,更为清雅。万般可割舍,唯对诗词,一往情深。堂前的燕子,曲径的修竹,长廊的风,檐角的云,都可入诗,皆为词境。

  她将所有情思、感动、愁怨,乃至叹息,皆倾注笔墨。纵山河无主,天下纷乱,又或是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又与她何干?寄情于诗,托月抒怀,这人间,多了一段历史、一个故事而已。

  诗词重灵性、悟性,李清照之高才,因其冰雪之心。千古才女,岂是虚名,旷世芳华,何需雕饰。世间万物,草木山石,鸟兽飞禽,自可与之相亲,一入其词,便是风景,生了境界。

  平淡岁月,有了诗的姿态、词的风韵,不再清冷薄凉。茶有茶品,词有词韵,一个人的襟怀,可见其心性。所谓厚德载物,便是如此,文人之大气,胜过帝王将相。其柔弱虽不可指点江山,却自有一种惊心动魄。

  这年,晁补之做寿,李清照填词祝贺。词中风物情景,亦是他们隐居归来堂之生活写照。

新荷叶

  薄露初零,长宵共、永昼分停。绕水楼台,高耸万丈蓬瀛。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
  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

  芝兰的品性,高洁无比,不与凡花为伍。清静淡泊之人,方能意会其出尘之境。自古隐者,皆是一道大美的风景,虽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而懂得之人,则视若珍品,爱惜不尽。

  这些人,或结庐深山密林,或寄居市井红尘。他们的心,却一直在云端之上,高远旷达。尘寰碌碌,太多纷扰与争执,避无可避,让人神伤。

  若为凡人,过一茶一饭的简单生活,但求岁月静好,也就罢了。偏生有了寒梅风骨,芝兰心性,松菊情态,怎能轻易随波逐流。于是,便有了餐食落英的屈子,有了竹林烹茶的七贤,有了采菊东篱的陶潜,也有了梅妻鹤子的林逋。

  “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读罢此句,仿佛看到了那个倚在东篱,静待白衣的五柳先生,正对着南山,对着霜菊,自在悠然,淡泊清远。

  芸芸众生,往来皆是过客,所记住的,能有几人?唯自然山水,千古性情,与生生不息的光阴,经得起消磨。

  天空这样美丽,云舒云卷,则多是幻象,转瞬无痕。这个秋天的霜菊,一如宋朝,清瘦孤独,但不失风采。

  我是那隔了时空的人,纵穷尽山水,亦不能与之产生交集。因了诗文,而知晓她的心事,读懂她的情怀。但仍有许多藏于时光深处的秘密,不可知,亦不必知。

  这个秋日,我亦填词一首,寄情养心。才疏学浅,自不敢与清照相比。但求一缕心思,托付瘦柳残荷,几多年华,寄情绿水青山。

水调歌头

  富贵乃何事?于我怎及茶。
  煮来白雪,纤手轻捻雨前芽。
  对坐茶山御史,还笑诗僧痴念,禅意竟相差。
  一饮起心鹤,同去碧云赊。
  倚秋月,听流水,任年华。
  漫寻风雅,新竹斜过旧窗纱。
  不是东篱逸客,不似孤山隐者,名利且无奢。
  人世不多羡,只在落梅花。


诗风词雨

  记得《浮生六记》里芸娘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那是因为红尘有爱,她与沈复居姑苏沧浪亭畔,山水为邻,旧宅栖身。夫妻情深,相濡以沫,又怎肯远游漂泊。

  后沈夏困于生计,游幕三十年,饱尝流离之苦。乃至饥寒交迫,死于他乡,葬于荒岭,平生所愿,终作草草。

  你我皆是飘零之客,寄身红尘,无真正的归宿。但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值得依恋,有过此生难忘的时光。那里,没有世事无常,没有江湖恩怨,没有杀伐战乱,亦没有颠沛流离。

  归来堂,寄存了李清照今生最安稳的时光。赵挺之修建的庭园,纵使不够富丽堂皇,也足以修养性情,排遣寂寞,释放悲伤。

  那时间,他们的银两只够维持生计,日子清苦,但安逸从容。《陋室铭》有云:“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人生但得一陋室,一琴一茶,一粥一饭,便可安然度岁。若得一人一心,一情一爱,即能地老天荒。

  李清照拥有世间最美的爱情,又有归来堂的梅竹相依,更有满室收藏的书卷字画,当是今生无悔。后来,颠沛流离,尝风霜历雨雪,又有何惧。

  谁的人生,不曾有风浪?山水之外,命运有许多转折与安排。帝王的一生,词客的一生,百姓的一生,没有分别。生命可高贵如美玉,亦可卑微似草芥,一切静美,在于人心。

  归来堂的光阴,李清照多用于钻研金石字画,然其对词的钟情,亦从未消减。这期间,李清照写了《词论》。

  她道:“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李清照认为词有别于诗,重于音律,以及思想内容、艺术风格、表现形式等多方面须有自身的气质与特色。

  词从晚唐五代到北宋末年,一直局限于靡靡之音、婉约之风,有失豪放气势,亦无高昂之调。她在《词论》一文中,评价了先前各家的优缺点。

  她不满柳永的“词语尘下”,不满张先、宋祁等人“有妙语,而破碎”,不满晏殊、欧阳修、苏轼词只是“句读不葺之诗”,也不满贺铸的“少典重”,又不满晏几道的“无铺叙”,还不满秦观的“专主情致,而少故实”,黄庭坚“尚故实,而多疵病”。

  李清照关于词“别是一家”之论,于后世有极深的影响。明清之时,李渔诸人论词,有“上不似诗,下不似曲”之说。诗有诗风,词有词韵,曲有曲律,它们在属于自己的朝代里各抒己态,风姿绰约。

  李清照的《词论》作于战乱前,后局势动荡,词风有了大转变。她之论述,词以婉约旖旎为主。而后来许多词有了豪迈奔放、沉郁之风,亦是她始料不及。

  她的词风,因流年更替,亦有了无声的转变。年少时,轻盈宛秀;到暮年,哀婉悲郁,凄苦深沉。若时光静好,又怎会生出惊惶之态;若幸福安逸,又怎会吟唱哀怨之音。

  世间多少才子佳人,因诗相聚,因诗相知,因词相惜。他们守着温柔的岁月,读懂四季韵致,听到月华流淌,感悟万物起灭,因缘和合。

  归来堂畔,春风亭台,秋雨帘幕,两位诗人词客,或赏荷联句,或围炉煮酒。醉意迷蒙,写下锦句佳词,点评千古情史。

  青州古城人文鼎盛,繁花如雪,翠柳清波,足以养其心性。他们夫妻一起考究金石书画,情意融融。然赵明诚为搜求古文碑刻,时常外出寻觅考察,虽是短暂离别,亦有道不尽的相思。

  南宋张端义《贵耳集》:“易安居士李氏,赵明诚之妻。《金石录》亦笔削其间。”《朱子语类》:“明诚,李易安之夫也,文笔最高,《金石录》煞做得好!”明朝田艺蘅《诗女史》:“德甫著《金石录》,其妻与之同志,乃共相考究而成,由是名重一时。”前贤言道,《金石录》亦有李清照之心血。

  试想,以李清照之灵气才情,凝于一事,巧思动处,当远胜其夫。况她素日多暇,满心雅趣,除了饮酒填词,便是研习字画碑文。于她,这一切乃人生乐事,可赏心,又可寄兴。

  赵明诚出外寻找字画、刻石,每次归来,二人辄秉烛达旦,共同研究,寻山寻水,穿梭古今。故《金石录》虽挂赵明诚之名,李清照亦功不可没。

  况《金石录》本身,笔法娴熟,构思巧妙,非高才无以驭之。夫妻二人,于笔法上面,多有不同,但各有所长。她重灵性妙境,他则偏于历史学术。

  其间,赵明诚曾数次游仰天山,观月赏雪,又几番游览长清县灵岩寺,并几度往返京师。他将途中的奇闻逸事,归来尽诉于李清照,夫妻虽不能相伴,却情牵一心,恍若同游。

  多年夫妻,情深不减。每次离别,或短或长,皆令其牵肠挂肚,魂牵梦萦。词人本寂寞,奈何两情相悦,不得长相厮守,更添惆怅。

  她做不了寻常凡妇,白日打理庭园,夜里穿针引线,倚着门扉,等候远行的丈夫。她将时光,寄于文字,付于相思,留于杯盏。任何时候,她的爱,都如初时,美好纯粹,诗意柔软。

  原本触手可及的幸福,却如此缥缈难捉。他,是她心中一盏不灭的灯火,无论身处何境,始终晴光湛湛,恬静安然。

  古城的山水,庭园的草木,天空的流云,檐角的微风,乃至案几上的尘埃,都有着绵绵情思。又无关历史风云,无关沧桑世态,只听从于时序的安排,做了文人的诗料。

  这日她心事低沉,无处可诉,早早掩了院门,独自一人煮酒寻醉。对着烛花,她填下这首《浣溪沙》。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闺中寂寂,杯深酒浓,对着熠熠红烛,浅酌即已微醺。疏钟晚风,令人魂梦难消。发髻松散,恍然惊觉,相思只在梦中。炉熄香尽,衾寒枕冷,她辗转难寐,脉脉愁情,浓浓哀怨,难以名状。

  倘若不曾拥有,便不会有当下的彷徨失落。有些人,一旦遇见,就再也回不去从前。若他们甘守淡泊,又何必苦苦执着于没落的文物,奔走远游,以至于聚少离多,徒添烦恼。

  那年春天,赵明诚游览距青州不远的名刹灵岩寺。她的文字,因为他的离去,于心中流淌,落于纸上,晕染了河山。

  世间因果,不遂人意,万般得失,难以周全。他离去,她自是寂寞难掩,断肠之音,唯寄诗词。一首《念奴娇》,隔了云山万里,人海波涛,仍读得出她的迷惘与清愁。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斜风细雨,天气恼人,重门深闭,饮酒赋诗,欲寄远行的丈夫。奈何闲愁万缕,征鸿过尽,终是音信无凭。

  小楼春寒,阑干慵倚,静坐更添愁闷。日高烟敛,本是晴好之日,可踏青游春,却怕阴晴难料,风雨来袭。

  倘若没有赵明诚,李清照的词,更多的怕是一种荒凉与悲戚。就连愁怨,亦失去了主角,少了柔情,没这般耐人寻味。

  人生因为有情,而有挂碍,有不舍。后来,这一切又归还于时光,但从前有过的故事、情愫,已不可修改。有些,留存于文字,任凭后人赏读。有些则藏于记忆深处,不复提起。

  我知道,在古青州,有过李清照和赵明诚的一段情事,收藏过她的相思。只是,谁又记得,这多梦的江南,也留下过我的红尘,我的烟火。

  这个季节,因为有她,红叶多情,万物慈悲。她是妙景,乘风而来,带着一卷清词,一抹归意。


月满西楼

  造物弄巧,给人以妙思灵秀,又不肯尽善尽美。世间万物,无论贵贱,从不缺主人,爱时惜之,厌时弃之。

  都说物比人长情,岂不知,再深情的旧物,亦不能伴你地老天荒。人生碌碌,却不知所求为何,铅华洗尽,方知所有的执念,都是对自己的惩罚。

  与其耗尽一生的光阴,去追逐一场浮华名利,交付一段无望的情爱,不如,等待一场漫天的风雪,守候一朵寂寞的花开。

  归来堂,是一个清宁的地方,李清照在此度过了一段安逸的时光。一庭院的梅竹,一窗的烟雨,满地的月华,都入了她的词,流传千古。那些金石字画,是她半世心血,无数个日夜熬煎,让失落的文明,重新美丽地绽放。

  她把最纯粹的爱,给了归来堂,给了赵明诚。为了他,她愿放下万丈红尘,与之沉溺书山画海。为了研究金石,她亦可割舍现世安稳。其间的苦与乐,得与失,唯有自知。

  数载流光,转瞬即逝。堂前梅竹依旧,镜里容颜早已悄然更改。她之才名,仍旧响彻宋时城池,游走在市井街巷。尽管,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她的文采,以及姿色,乃至她深藏的文物,终付烟尘。

  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赵明诚被任命为莱州太守。多年的隐逸生活,让原本疏淡名利的他,早已心静如水。父亲赵挺之也曾叱咤风云,后惨淡收场,而赵家的浮沉起落,也令他更加厌倦仕途。

  风云变幻的朝堂,怎及诗情画意的生活。那些置身官场、听命于君王的人,怎有闲云野鹤这般自在逍遥。无奈这些年,他们夫妇收藏古籍字画,耗费太多银钱,薄弱的家底,早就入不敷出。

  近几年,李清照的珠钗首饰,也典当得所剩无几。若只是寻常的简单日子,他绝不会让自己卷入官场,接受摆布。念及满室的文物,需要稳妥的安排,他宁可丢下闲逸,割舍林泉,亦要奔赴莱州。

  当年陶潜不肯趋炎附势,辞去彭泽县令,不为五斗米折腰,归去田园,一生再不曾入仕。而今赵明诚与之背道而驰,并非贪恋名利,只是要养家糊口,迫不得已。

  这一次,赵明诚未携家眷,独自赴任。习惯了白衣翩然,洒脱无羁,穿戴官服竟有些无所适从。男儿重志气,女儿重情意,多年的温柔相守,最怕的仍是别离。

  长亭古道,多少依依送别,他们各怀心事与情思。有些人,小别几月,有些人,一别三年五载,还有些人,转身即是一生。

  女子柔弱多愁,如何经得起长久的等待。几个春秋,便是红颜憔悴,风姿不再。宁可平淡地相守几十载,亦不要那虚无的地老天荒。

  世间有一种清欢,是不雕饰,没有束缚,简单纯粹地活着。不被人惊,亦不惊人。李清照守着归来堂,不知坐看多少黄昏,饮醉山河,填词几何。

  奈何总有相思扰人,情思难解,闲愁不散。这些年,不离不弃的,是杯中的酒、长廊的风,更是庭院里数十株梅。

  宋人爱梅,爱其清姿瘦骨,冷傲多情。李清照更是爱梅成痴,她的咏梅词,不胜枚举。归来堂前,梅树成林,飞雪之日,花开有情。厅堂内,炉火不断,煮茶温酒,赋诗填词,乃人间乐事,此生还有何所求?

  若人世无战乱纷争,无灾难离别,年年花开,岁岁月圆,多好。也曾朝夕相伴,风雨不惊,当下却独守晨昏,独饮闲愁。

  因那无边相思,方有了千古才女的名词绝唱。这阕《一剪梅》,清丽婉转,思绪缠绵,被人吟诵至今。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千年前的某个清秋午后,李清照自斟自饮,而后独上兰舟,去往红藕香残处。看大雁归巢,月满西楼,唯她孤影寂寂,旧怨未消,又添了一段新愁。

  范仲淹曾有句:“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纵是有着深远抱负的军事家、政治家,亦有柔情万种、百转千回的愁思。

  这阕词,触动了李清照,她所思之人,亦远隔千山。归来堂南面即是范公祠,相隔不远。千古情怀相似,唯所思之人各异,故有了不同的词韵。

  流水落花,都是无情之物,因了离别,惆怅更深。时光漫长,不可丈量,寂夜无边,听更漏声声,点点滴滴,说着凄凉。

  她于菊花丛中,抱膝静坐,等到黄昏。回首往年秋日,与良人赏菊吃酒,赏文论词,谈笑风生。如今只能依靠回忆,勉强度日。这个秋天,比以往更清寂,更漫长。

  没有谁知道,归来堂住着一位才女,名满京华,在宋朝的文坛,闯下一片天地,流芳百世;在后人的品评中,惊艳了时光。

  纵然知晓,也只是一时仰慕,何曾珍惜。人生本寂寥,别离的痛楚,相思的烦恼,那诸多的况味,难以言说,唯有自知。

点绛唇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树。望断归来路。

  一个人的时光,是流景;两个人的岁月,是芳华。十余载相处,有小别,有长聚,这次却是久别。春亦孤单,夏亦寂寥,秋也辗转,冬也难眠。

  连天衰草,长夜孤灯,相思千缕,柔肠百结。窗外是漫天的花雨,案几上有她娟秀小楷抄写的新词。这炉香焚罢,便可以沉沉睡去,心中的山水,等候下一场轮回。

  其实,寂寞也是人生的一种修行。这个冬天,她独自看雪赏梅,几室藏书,几阕小词,潦草打发着凌乱的流光。

  这些年,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妻恩爱,亦是人间佳话。世人眼中的金玉良缘,是郎才女貌,两情相悦。但他们的幸福,一直带着不可弥补的残缺。

  当年,赵挺之辞世,最忧心的是赵明诚和李清照无子嗣。然时隔多年,两人仍旧膝下无子,他们虽不理会世俗,却难免心生遗憾。

  古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旧时女子,若不能为丈夫生子,再好的姻缘,亦不算完美。李清照经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赵明诚心性如常,对其恩宠不减,却到底有冷淡之时。

  或因夫妻二人整日忙于金石之事,无多闲暇去在意别人的流言蜚语。又或是,他深爱清照风流,心中不生纳妾之念。然襟怀再宽广,也非金石铸就,世间凡花俗草,亦有娇羞动人之处。

  男人的情感,比之女子,到底浅薄,不够坚定。所谓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不过是戏文里的故事。他为雅士,也是凡夫,再缠绵的爱情,也经不起光阴的冲洗,经不起离别的寥落。

  他的仕途,并没有春风得意,而只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若得红颜相伴,则可弥补潦倒失落。那时的她,对他朝思暮想,他或许偶尔想起,却不再有当年的浓情蜜意。

  她年华渐老,虽风韵犹存,又怎有妙龄女子的轻盈姿态。那些赌书泼茶、玩赏文物的惬意日子,去了哪里?踏雪寻梅、挥笔泼墨的岁月,不见影踪。独留她,对着西窗,轻剪灯花,曾经的骄傲,成了幽怨。

  世上万般风景,可与人共赏,唯爱自私,不能和人分享。她深信他的情意,却因膝下无子,心中惶恐不安。于他,她怀有歉意愧疚,又不肯轻易低头。

  她的担忧,从不与人言说,赵明诚亦不知。任何时候,她都不想碰触自己内心的柔软,她害怕世俗无情的刀剑,会将之刺伤。

  古时深宫女子,守着一方庭院,所有的日夜,只为等候一个男子。对她们而言,一生似乎格外漫长。李清照的处境,虽胜过她们,却终避不开凡尘的纷扰。

  李清照忧惧之事,似一场浩荡的秋风,她还来不及躲藏,就被伤得体无完肤。但无论遭遇何事,她自可从容面对,一笑而过。她的世界,一如既往,百媚千红,有草木可以衬景,文字可以疗伤。

  而他,万花丛中过,也不过寻常滋味。终有一日,会重新对她俯首称臣。


End



弱水三千

  人海茫茫,不过一个你,一个我,擦肩而过的缘分,执手相看的身影。都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然而这一瓢,亦是在汪洋大海里觅得。缘起于此,亦尽于此。

  一样的春风,不一样的心情。细草柔柳,百花入眸。李清照坐于花枝下,百无聊赖。她本明朗之人,万物不能轻扰其心,对人世亦无惆怅悔意,如今心中却因相思起了悲伤。

  大宋王朝,在那时也有了悲凉之气。宋哲宗病逝,端王赵佶在向太后等人的极力推崇下,得以即位。他便是那位“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的宋徽宗。

  宋徽宗,能书善画,师从诸家,取意天然。他自创瘦金体,落笔清瘦,又风姿绰约。他在画纸间,绘高山流水,描阳春白雪。他曾说:“朕万几余暇,别无他好,惟好画耳。”

  徽宗精于工笔画,花鸟、山水、人物、楼阁,无不喜。提倡诗、书、画、印结合,相映成趣。他的画,形神兼具,用笔灵活清秀,舒展自如,有祥和宁静之气。

  他亦注重写生,体物入微,以精细逼真著称。相传,他曾用生漆点画眼睛,使之更加栩栩如生,令人惊叹。

  宋徽宗爱茶,撰写了《大观茶论》,为历代茶人所引用。宋朝盛行茶事,有点茶、斗茶、茶百戏等。徽宗精于茶艺,多次为臣下点茶。蔡京《太清楼侍宴记》载:“遂御西阁,亲手调茶,分赐左右。”

  这样一个帝王,可以将花鸟画入山林,将飞云起于泉石。他品百草,饮花露,却不能打理万里江山。他倘若不做宋徽宗,当与万物众生更加相亲,坐于他宽敞的书房,安稳地写着他的瘦金体,淡然闲适,不扰不惊。

  宋朝的山水风月,诗词茶酒,原本足以滋养他一生,他却被困在龙椅上,看着日渐萎落的河山,无能为力。他只想做个散淡的闲人,品茶作画,风雅无边。岁月待人总是好的,缘何辜负了他。

  所幸,世间还有一段美丽的尘缘,等着一些人相聚,相守。自那次匆匆邂逅,李清照再不能回到纯粹的自己,只因心里住了一个人。满腹幽怀,万千情思,皆付于词中。

浣溪沙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女子的爱,水远山长。她心中的欢喜,胜过了忧愁。这段缘分,于恰好的时间出现,亦算不负她韶华。她知道,以后与那人相关的一切,皆是称心的。一旦付出,此生亦无怨无悔。

  而他,自逢了那倩丽身姿,相思难忘。每日捧读她的锦词秀句,更是魂牵梦萦。那时的赵明诚未得功名,还是太学生,但他博览群书,深谙金石书画收藏,也算出类拔萃。

  一日,赵明诚趁太学歇课,约了李清照堂兄李迥,一同前去拜访李格非。赵明诚虽是赵挺之的第三子,但他生性豁达,不拘小节,无党派之分。他此次前去李府,说是拜谒李格非,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到时,李清照正于庭院打秋千,香汗淋漓。闻得有客来访,慌忙躲避,偶然一瞥,知那俊朗公子正是多日来想念之人。倚门回首,院中青梅似通灵性,风过处,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打秋千,为古代闺房女子消遣的娱乐。她们素日里,除了女红,再无别事。东坡曾有词:“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李清照便是那墙里的佳人,赵明诚则是那多情的过客。她知他心意,故不刻意回避,只藏于门扉后,悄悄窥看。后来,便有了那首《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
  见客入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女儿娇态,婉转情思,落于纸上,生动且真实。在她心里,他便是她的词,字字如珠似玉,愿惜之爱之。有缘之人,如见花开,不必经受时间的消磨,便已情难自禁。

  赵明诚和李格非品茶对话,自是心不在焉,有些拘谨,甚至不知所措。他脑中浮现的,是方才李清照荡秋千的模样,似飞燕,若彩蝶。辞别时,他亦见得门前的青梅,暗香盈盈,春光那般明媚,一如他们的情缘。

  奈何这缕梅香,入了心扉,自此再也挥之不去。赵明诚归去后,比之从前,相思更紧。他迫切想娶清照为妻,却知彼此之间,隔了一片难以逾越的沧海。

  赵明诚虽是太学生,却知道父亲赵挺之和李格非因党派之分,素来政见不合。他知道,倘若自己直接对父亲坦露心迹,必遭拒绝。百般思量,赵明诚打算以一种婉转的方式,对父亲诉说心事。

  元代《琅嬛记》曾记载,有一日,赵明诚做了一个梦,醒后,甚觉怪异。他便告诉赵挺之,说梦见一本书,其间内容皆模糊不清。唯记下三句话,他不解其意,盼父亲解答。

  “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赵挺之看罢,知这只是简单的文字游戏,不足为奇。然赵明诚之用意,他已心知肚明。

  此三句话,是“词女之夫”之意。赵明诚费尽心机,以梦为由,亦只是转达父母,他早已心有所属。那时的汴京城,才女如云,然享誉京师的,独李清照一人。

  赵挺之是何等人物,他身居高位,城府甚深。如今宋徽宗登基,朝局动荡不安,形势暂不明朗。他素来和李格非政见不合,又怎肯轻易答复儿子和其女的婚事。

  赵挺之是王安石变法的拥护者,与保守派苏轼、黄庭坚等结怨甚深。李格非作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自然也成了赵挺之猜疑排挤的对象。

  在苏轼看来,赵挺之贪婪无比,学问和品格,无可取处,难当大任。曾有言:“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

  赵挺之心胸狭窄,是有仇必报之人。在那之后的政治斗争中,他对苏轼以及苏轼的门生,丝毫不留情面,可谓冷酷至极。

  赵挺之不能让任何事情,撼动其多年来苦心谋求的地位。他坚守的城池,亦不容许任何人侵犯。所以,这场联姻,他必须谨慎,稍有差错,将身入险境,难以脱身。

  所谓高处不胜寒,赵挺之看似游走官场,春风得意,内心无日不惊慌。兴时,则天高云淡,繁花似锦;败时,则功名散尽,人走茶凉。只是一入官场,又有几人甘愿随遇而安。

  赵挺之的拒绝,让赵明诚苦思而来的方法未能奏效,心中不免懊恼颓丧。然父命难违,他不得做主,只好埋头读书。闲暇时,继续寻访、收集金石书画,沉浸其中,不问春秋。一旦闲暇,那入骨相思,比梦还长。

  光阴似水,不为谁驻,年华若梦,欲画难成。光阴消逝于指尖,捉不住;光阴藏于鬓间,拂不去;光阴落于履下,且行且少。

  等待,对于一个男子来说,虽漫长,却也还能承受。而于一个女子而言,花季短暂,没有多少时光经得起消耗。

  他们心意相知,灵魂相通,却与凡人无异,抵不过世俗的隔阻。李清照每日于寂寥深闺,怅然难言,唯有尘埃落定,方能彻底释怀。

  那时的她,名动京师,才貌皆是上品。如此声名,不知惹得多少达官贵人、风流名士为其心动。况她芳年华月,待嫁闺中,去李府提亲之人,自是络绎不绝。

  庆幸的是,李格非通情达理,一直对李清照宠爱甚深。这样一位旷世才女,冰雪心性,他又怎忍心她受半分委屈。他不容许自己草率的决定断送她一生的幸福。

  官场纷纭,党派之争,成败输赢,尚有转机。漫漫人生,婚姻之事,一旦出错,则再无回转余地。这不是一场赌局,纵是,他们都输不起,也不能输。

  岁月无欺,虽说女子一生凄凉,却也平稳。嫁了那么一人,也就有了归宿,无论是爱是怨,是喜是忧,守一辈子便好。至于这一生有多长,早有定数,无须猜测,亦不劳挂牵。


之子于归

  我喜欢旧式婚姻的庄严稳妥,又喜欢当代婚姻的自由。婚姻本是人生一桩大事,牵系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这是一场修行,有人早些,有人迟些,也有人可以省略这个过程。

  旧式男女,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素未谋面,便要厮守终生。那种相守,需要非凡的勇气与决绝。他们之间可以没有爱,但要和对方同担风雨,共赴人生。

  并非我执着缘分,听信宿命,而是尘世种种际遇,早有安排,竟半点由不得人。若是男女相悦,情投意合,愿朝暮不离,任凭地老天荒;若是相嫌相厌,则余生漫漫,忧思难安。

  兵荒马乱的年代,瞬息万变,无人能猜测其中变数,亦不能预知结局。那时的赵明诚,每日郁郁寡欢,他的幸福,成了父亲用来巩固地位的筹码。旧时的帝王之家,官宦之家,虽锦衣玉食,却亦有寻常人不解的悲哀。

  有一个钦慕、思念的男子,于李清照而言,是一种幸福。原以为,此生寄情寒梅冷月,如今,她愿依附于他,将日子过成一阕婉约的词。

  只是他们明明同在汴京,情意相知,却隔了越不过的山水。她虽多情,饮佳酿清茶,写风流词句,静下心时,独对月色,想着这段情缘,又不免黯然伤悲。

  若干年后,有一位叫陆游的诗人写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是,世事变幻莫测,通达时或遇坎坷,入险境或有转机。这背后,有机遇,也有个人信念,结局或喜或悲,都要坦然。

  宋徽宗即位后,为平息多年来的党派之争,执行了一个折中政策,既不偏袒新党,亦不偏袒旧党,定年号为“建中靖国”,以示“本中和而立政”之意。

  宋徽宗爱山水自然,这把龙椅,他本就坐得漫不经心,甚至不屑一顾。守旧派和变法派日渐激化的斗争,令其神伤。如今不偏不倚之策,让原本纷乱不堪的朝堂,暂时有了些许的宁静祥和。

  那些往日相争的官员,亦觉彼此都有误会,愿自此消除偏见,不再兵戈相向。矛盾有了缓和,但谁也说不清这平稳之态能持续多久,也许一月,也许一年,也许更久长。

  自古朝堂变幻万端,这场风,吹拂千年,不愿止息。个人的起落,与江山的浮沉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然女子朴实无华的一生,可胜却王者的叱咤风云。

  正是当下平稳的时局,促成了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姻缘。赵挺之和李格非,虽分属新旧两派,但毕竟不是首领,不曾有过正面的纠葛和冲突,亦无深刻的过节。再者,二人同朝为官,彼此都不必太过气盛。

  赵挺之反复思量,应允这门亲事,合乎皇上之意,也顺了儿子之心。他知李格非之女李清照才貌双全,名满汴京,儿子能娶这样一位才女过门,亦是一件幸事。

  更何况,赵明诚对李清照早已青睐有加,几番央求,遇此良机,又岂有阻拦之理?才子佳人,两情相悦,且门当户对,可谓天赐良缘。

  几番衡量,赵挺之终于欣然同意了这门婚事。于是,赵挺之请了一位政治上相对中立的官员,去李家送草帖。

  李格非为人清正,视李清照为掌上明珠,她之婚事,自是慎思。他不为自己的仕途前程,但求女儿有个美满归宿。

  李格非深知赵挺之的为人,他们之间,永远有越不过去的沟壑。更何况,局势动荡,纷争难平,他不愿李清照卷入浪涛,负累一生。

  奈何生于官宦之家,又岂能过上平静安宁、毫无纷扰的日子。李清照的心意,他早已深知,如今赵家提亲,亦算其好梦成真。

  赵明诚的学识人品,可谓百里挑一。他少年有志,磊落澄澈,与其老谋深算的父亲,自是有别。李格非虽有顾虑忧思,却始终以女儿心愿为重,故欣然答应。

  宋徽宗的政策,赵挺之的成全,李格非的准许,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或许,这就是缘分的可爱之处,亦是可怨之处。

  倘若没有这段良缘,便没有日后的无边风雅,斗酒斗词,赌书泼茶,共著金石。自然,亦没有她奔波流离的窘迫,天涯失夫的孤苦,以及美人迟暮的凄凉。

  或许,李清照游走于汴京城,亦能邂逅另一位才子。伴她诗酒年华,与她耳鬓厮磨,远离政治纷扰,相守终老。那么,她的人生,将是另一番际遇。她的诗词,亦会是另一种风致。

  她本独行,因了这段缘分,和他相聚一起,自此共度春风秋月。只是缘来难推却,缘尽则自散,万般是非荣辱,聚散离分,总难自主,唯求命运成全。

  人处世间,最大的幸运,并非拥有多少名利,而是遇到一个与自己灵魂相通的人。恰好,年岁相仿,恰好,相识相知。又恰好,真心相悦,不生恼怨。尘世知己,纵使不是夫妻,不是亲眷,亦不枉此生。

  俞伯牙摔碎了瑶琴,只因人世苍茫,再无钟子期这样的知音。若是心意相知,怎管那贫富有别,又怎管那关山迢递,唯愿超凡脱俗,不渝此心。

  古人有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读来有一种真切的无奈,刻骨的感伤。人间多少情缘,被世俗阻隔,难遂心意。只那般,无端付了春红,匆匆,太匆匆。

  唐时才女鱼玄机有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无价之宝,于达官贵人之手,代代相传。而有情有义的郎君,却是自古不多。天下男儿多薄幸,纵使相爱一时,也难守一世。

  自古动情容易守情难。女子的爱,不染尘埃,却念念不忘。男子的爱,似流水花开,消长难定。赵明诚不是画眉的张敞,不是偷香的韩寿,他只是赵明诚。

  汉时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博得卓文君欢心。她愿为之放弃富贵,不惧流言,与其夤夜私奔。后于街市当垆卖酒,甘苦相随,誓守终生。

  司马相如写《子虚赋》,蒙汉武帝赏识,又以一篇《上林赋》被封为郎。拥有名利的他,生了异心,欲纳茂陵女子为妾,故而冷淡卓文君。那时的他,全然忘记她为其私奔时的决绝之情,伴其风霜苦楚的爱意。

  若非卓文君用其惊世才情写下《白头吟》,让他羞愧难当,想必司马相如早已将她遗弃在千里之外,不肯问津。他自觉愧对文君,之后再不提纳妾之事,自此白首相依,于林泉安稳度日。

  才子佳人的故事,有良缘,也有孽债,李清照怎会不知。奈何她钟情于他,日后或荣或枯,或爱或怨,当是无悔。人生在世,无论以哪种方式行走,都是历劫。

  她只管当下,当下一切称心如意,便好。李格非给赵家送去了定帖,具列了房奁、首饰、金银、宝器、帐幔等物。李清照和赵明诚依了当时士大夫的习俗,商量之后,便简单行过婚礼。

  宴席上,满堂亲宾,鼓乐声声,执壶把盏,衣影杯光。一番喧闹后,万物静默,夜色清明,繁星满天。洞房里,红烛高照,她敛眉端坐,略施脂粉,妩媚倾城。

  两位玉人,深情对望,自此共一窗月色,几缕清风。以后的日子,她便是这里的新人,镜前他为她描眉插簪,厨下她为他煮茶熬汤。几千年来,大多夫妻如此,新人成了旧人,当下成了过往。

  宴尔新婚,郎情妾意,不知时日。她初为人妇,虽是官宦人家,亦无须过于拘谨。依旧如院外新竹,庭中飞蝶,自在翩跹。闲暇时,饮几盏小酒,填几阕新词,才情不减,风韵依然。

  那日,春花盛开,赵明诚携了她,去明光宫苑赏花。从晨起至日暮,直到秉烛,情致未消。李清照即兴填词,聊记一段风雅。

庆清朝

  禁幄低张,雕阑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竟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里,几枝先向日边匀。金尊倒,拼了画烛,不管黄昏。

  容华淡伫,绰约天然。妖娆艳态,妒风笑月。暮春三月,盛世升平,词人赏花亦惜花,有情更情深。她赏的是牡丹,或是芍药,名花或是凡品,皆不重要。时光静谧,春色花影,金樽玉露,又怎管烛尽黄昏。

  恰似当下之景,漫漫茶香,袅袅炉烟,不知吹去哪个朝代,何处墙院。窗外的世界,草木闲庭,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悠远。我在别人的故事里,赏花读词,漫不经心。


沽酒换词

  诗人词客眼中,世间万物皆有性灵,与人相亲。日色阡陌,微雨庭花,自是温柔。红尘中不论才子佳人、村夫俗妇,万般景致,都有情义,也有故事。

  她寻得美满姻缘,不贪富贵;她读书填词,不慕功利。这样一个绝世无双的女子,心思简单,无近忧,也无远虑。她像早春的梅枝,迎雪开放,不急不缓,又争到了佳时。

  若是寻常女子,初做新妇,当穿针引线,煮饭烧茶。往后的日子,侍奉翁姑,相夫教子。

  李清照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无论是居父母家,还是寄身夫家,她都安然无忧。对月饮酒,凭栏赏花,人世自有一种清华。

  赵挺之每日奔忙于朝堂的事,毫无闲暇去拘管他们这对小夫妻。赵明诚的母亲宠溺儿子,对这位满腹才情的儿媳也甚是喜欢。故李清照婚后,和以往闺中生活,并无两样。

  不同的是,以往待字闺中,作词遣兴,无人问答。如今身边,有一位知心解意的郎君,让原本就静好的日子,多了几分趣味,几许温情。

  夫妻相处之后,李清照才知道,赵明诚的世界,远比她所想的丰富多彩。之前听闻赵明诚喜收集金石字画,不知他竟痴迷至此。他的私人书房,堆满了他素日收藏的字画。橱柜内外,一件件藏品,看似杂乱纷纭,其实皆有出处和标注。

  李清照精通琴棋书画,对金石却无深入了解。如今,因了赵明诚,她对这些文物,亦结下一世的情缘。她对金石字画之喜爱,甚至不逊于赵明诚,一旦陷进去,怎管晨昏。

  幸福的人生,莫过于和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过细水长流的日子。这中间的珍贵与妙处,似宋词悠扬婉转,耐人寻味,千金难买。

  那时的赵明诚还是太学生,初一、十五方能归家。他们离别多于相守,尽管不能总团圆,但也有寄望,故不生愁烦。

  相聚时,他们或携手郊外,赏陌上繁花,看明山秀水。又或同游街巷,酒馆喝上一坛佳酿,去相国寺觅寻珍稀的文物。

  分离时,李清照便独自居家,静心整理金石字画,井然有序。偶觉时光清冷,亦可独饮薄酒,提笔填词;或寄幽情于冰弦之上,弹几曲古调;或裁纸泼墨,画竹影松涛,月圆梅开。

  光阴清寂,平静如水。自古文人心性高洁,喜静不喜闹。当下的生活,亦是她人生岁月里,一段美妙的修行。万物皆在变幻,流光最是无情,纵使后来她亦有这般清雅诗意的生活,却不再年少。

  那时,李清照和赵明诚收集金石,鉴赏文物,需要许多银钱来维持。赵明诚为太学生,本无经济收入,后来出仕,亦只是七八品的小官,所得俸禄,仅够家里的日常之需。他们又从何处得钱,去购买那么多的金石字画?

  李清照后来在《金石录后序》里有过一段细致的描写:“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三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邪?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赵挺之虽为朝堂大员,身居高官,却也不是钱多得用不完。而李格非更是清正廉明,贫寒之士,怎有多余的闲钱。李清照和赵明诚为收藏金石,日子很是困窘,但彼此惺惺相惜,纵然清苦,亦是欢喜。

  每月初一、十五,他们便结伴去当铺,典当衣物。取五百铜钱,去大相国寺购买碑文和果子。归来后,相对而坐,一边把玩碑文,一边咀嚼果子,只觉像远古时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样自由和快乐。

  丞相于政府工作,亲戚故旧中也有人在秘书省就职的,常有《诗经》以外的佚诗、正史以外的逸史,以及从鲁国孔子旧壁中、汲郡魏安釐王墓中发掘出来的古文经传和竹简文字,于是他们尽力抄写,只觉趣味无穷,欲罢不能。

  自此,如果看到古今名人字画,或夏、商、周三代奇器等一些稀奇之物,即使脱下衣服当掉,也要买下。

  曾记得崇宁年间,有人拿来一幅南唐徐熙所画的《玉堂富贵图》,要价二十万钱。宋代沈括形容徐熙画“以墨笔为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

  牡丹乃花中之王,国色天香。徐熙的牡丹,多了一份清气,超逸清雅。赵明诚和李清照见到闻名天下的《玉堂富贵图》,赞赏不已,却苦于囊中羞涩,毫无良策。

  当时的贵家子弟,要筹备二十万铜钱,亦属不易,更何况窘迫的他们。于是,将画留了两夜,挑灯观摩,还时,恋恋不舍。为此,他们夫妇惋惜怅惘多日,不得释怀。

  后来,他们苦心收藏的诸多文物,或毁于战火,或被人盗取,一生心血,付诸东流。李清照说:“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

  世事叵测,天地苍茫。相逢一瞬,相别亦只是一瞬。一切所得,必要失去。这时的千般恩情,终有一天会烟消云散。

  乾隆年间姑苏的沈三白,与其妻子芸娘,亦是夫妻相知,恩爱情深。芸娘多番不惜为他当钗沽酒,典衣换食。闲暇日,夫妻剪裁盆树,花木作屏,围炉填词,西窗夜话。

  芸娘的才情,虽远不及李清照,但冰雪之质、草木心性、端淑之姿,或许胜她一筹。她静室焚香,妙趣天然,取荷露制茶,别出心裁。她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后来,芸娘香消玉殒,沈三白伤心道:“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

  芸娘的早逝,可谓是红颜薄命。而赵明诚的亡故,亦让李清照后半生流离失所,于迟暮之年孤苦无依,尝尽人世酸楚悲凉。但相爱时,两心无猜,自是不顾一切,怎管那尘世的骤雨疾风。

  词中存日月,句里留春秋。古往今来,多少风流韵事,聚散悲喜,皆散去无痕。李清照若非才女,遗留了几卷诗词,几篇文稿,我们亦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

  那个秋天,宋朝的城池,不知又有过多少风流韵事,几多别离。而她,看着那满枝的桂子,诗性大发,随即写下一首《鹧鸪天》。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她以温柔之笔,赞赏桂子的色淡香浓,可谓花中第一流。梅花当妒,迟开的菊应羞。秋日里的百花之首,桂花当之无愧。缘何屈子那般没有情意,他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可谓百花皆赏,独不见他诗文里有桂子的痕迹。

  这年冬天,赵明诚歇息在家,逢着一场好雪。夫妻二人围炉煮酒,推杯换盏,可谓人间仙侣,令人称羡。有词《渔家傲》为证。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她爱莲荷冰清玉洁,爱桂子风流有情,更爱梅花孤傲遗世,不与群花相比。李清照的词里,有数篇写梅之句。她自是爱梅成痴,群芳竞艳,独梅超凡脱尘,不与争,不必争。

  她便是冰雪里的那枝梅,得大自然眷顾,晶莹清冷,也玲珑有致。金樽绿蚁,举杯畅饮,青春做伴,夫妻情深,当是人生赏心悦目之事。她嫁给了爱情,她的幸福,于字里行间,随处可见。婚后次年春,她仍是新妇,填词《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宋都的街巷,常有卖花担子,一肩春色,将带露的鲜花,送与千家万户。她买来一束,见此花泪染轻匀,楚楚动人,生怕郎君怜爱春花,而疏了她。她簪花于鬓,愿与春花平分秋色,博他欢心。

  世间一切美好,皆因两情相悦,才有花开,有月满。庭院花事落尽,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荷塘有了新枝。

  安稳的现世,时有初春的闲情,时有秋色的愁楚。宋朝的汴京,到底繁华热闹,宋词里的女子,连哀怨都那般清丽婉约。


宦海风云

  窗外大雨如倾,这场雨后,又有多少生灵无处栖息。世事无常,昨日风姿万种,今朝憔悴枯损。

  李清照和赵明诚如此诗情画意的生活,不过维持了一年之余。词人眼中的世界,清纯如莲,万般皆好。待到乱红飞过,方如梦初醒,却再不是当时的趣味。

  政治风云瞬息万变,他们本生于官宦人家,想要置身事外,谈何容易。若不是当年宋徽宗初即位,朝廷纷争有过短暂的歇息,亦促不成他们这段良缘。

  这位风雅帝王,对万顷河山视而不见,每日伏案泼墨,写他的瘦金体,描他的花鸟图。他不知,汴京城外硝烟弥漫,朝堂上已风云再起。他的臣子,每日不安分地争斗谋算,他的百姓,早已陷入无涯苦海。

  1102年,宋徽宗改年号为崇宁。他不辨忠奸,赏识蔡京,重用他为相。之前两派言和,本相安无事,如今又议恢复新法。朝堂上下,顿时乌云蔽日,纷争又起。

  历史上,蔡京是一个奸佞小人。先后四次为相,共达十七年之久,四起四落堪称古今第一人。方轸评价蔡京:“睥睨社稷,内怀不道,效王莽自立为司空,效曹操自立为魏国公,视祖宗神灵为无物,玩陛下不啻若婴儿;专以绍述熙、丰之说为自谋之计,上以不孝劫持人主,下以谤讪诋诬恐吓天下,威震主上,祸移生灵,风声气焰,中外畏之。大臣保家族不敢议,小臣保寸禄不敢言。颠倒纪纲,肆意妄作,自古为臣之奸,未有如京今日之甚者。”

  这样一个人物,借着宋徽宗对其赏识,指点江山,他的存在,注定会带来悲剧。时局混乱,他们趁势而起,肆意打击报复旧党之人。刀光剑影,足以撼动山川,极目眺望,草木皆兵。

  宋徽宗令中书省把元祐时期反对新法的官员们,以及在元符时期曾有过激言行的大臣们,全都记录下来呈与他。蔡京便把文臣执政官文彦博、司马光等人姓名,以及待制以上官员苏轼、晁补之、黄庭坚等人姓名,皆刻于石上,定了罪状,称为“奸党”。宋徽宗亲笔书写姓名,刻在石上,竖于端礼门外,称之“元祐党人碑”。

  李格非和秦观等官员,同为苏门学士,平日多有来往,遇此政乱,也是在劫难逃。

  “看满目兴亡真惨凄,笑吴是何人越是谁?”当下的汴京,恍若换了时空,诸多不如意,又无从解脱。那些曾经被命运赐予过繁华的人,今时却不能远离伤害。

  这时的赵挺之,凭着他的圆滑世故,与蔡京投合,自是青云直上。赵挺之原非等闲之辈,当下境况,他可谓如鱼得水。后来,经过他奋力钻营,百般攀附,终登上宰相高位,一时风光至极。

  浩瀚官场,风烟啸傲,起落幻灭,不可预测。有人拔剑起舞,有人俯首称臣,这是宋朝的天下,慷慨中见哀音。所谓落棋无悔,成者王,败者寇,是旖旎,是幻灭,自随天道运数。

  彼时,李格非和赵挺之在官场上分道扬镳,生活中也是拒不往来。李清照和赵明诚这对恩爱夫妻,被莫名其妙地卷入这场纷乱的政治风波,惶恐终日,不得安生。

  风花雪月、诗词茶酒的日子,被错综复杂的时局扰乱。在生死存亡面前,夫妻俩表面上相敬如宾,实际上感情却脆弱不堪。那段时日,他们无心去大相国寺购买字画,更不去街市沽酒寻欢。她明净如水的心,于浮烟乱世中,亦黯淡失色。

  赵挺之若早知今况,当初断然不肯同意这门婚事。花有开谢,月有圆缺,山重水复,未走到最后,谁也不知输赢,难料兴衰。

  李清照见父亲一再被贬,落魄失意,又爱莫能助。她虽有春风词笔,能描万物锦绣,却无法让河山逆转,更难改昨日风云。

  素日里心高气傲的李清照,为了救父亲,不顾尊严,写诗向赵挺之求情。其中有句:“何况人间父子情!”应是借用了黄庭坚的句子“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来诉说心情。世景荒芜,这样的局势,再多的繁华,也是曾经了。

  家父近老,一生为官清正,磊落光明。况他文人心性,高洁端正,焉能斗得过那些奸邪蛮横之人。李清照心忧之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李格非的败落,赵挺之避之不及,哪肯在风口浪尖伸出援手,雪中送炭。对李清照的恳求,他视而不见,不予理睬。

  对于赵挺之的冷酷无情,李清照愤懑气恼,但也无可奈何。崇宁三年,李格非被贬象郡(今广西象州县)。于崇宁四、五年,李清照再次上诗赵挺之,其中有句:“炙手可热心可寒。”此句化用了杜甫《丽人行》中的句子:“炙手可热势绝伦,慎勿近前丞相嗔。”杜甫原句,是讽刺杨贵妃兄妹骄奢淫逸。而在这里,李清照只取文词,不取诗意。

  李清照的诗句,率真直白,她心中自有丘壑,无须遮掩。这时的赵挺之,官至右丞,如此高官,何不尽些绵力,将李格非奸党之名除去?况李格非不过是余官之列,放他自由,做个散淡闲人又何妨?

  奈何,李格非的“苏门后四学士”之名太过招摇,也太过敏感。赵挺之本是谨慎之人,他贪名夺利,怎会为了私情危及自己的地位。人至高处,寒意森森,看山看水,皆与常人不同。

  世态本炎凉。聪慧如李清照,亦不会为他的薄凉而意志消沉。只是父女之情,浩浩如天,看着老父打点行囊,一家人遭贬返乡,心有戚戚。

  晚秋之景,万木萧瑟,是离愁,闻哀音。汴京繁华如梦,这座城,承载了多少记忆,又上演了多少兴亡。不变的,是城池的荡荡清风,亦是汴河的悠悠瘦水。

  西风瑟瑟,古道依依,那来往奔逃的过客,有你,也有我。

  离开杀伐纷乱的汴京,于李格非来说,是福不是祸。被贬象郡,他栽松种菊,亦是雅事。当年,陶潜是辞官不做,李格非则是被贬遭灾,境遇不同,但也算殊途同归。

  李格非无意荣辱,他担忧女儿以后在赵家该如何立足。他怎不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理。他能做的,也只是留下几句叮咛教诲,愿她孤身一人,无惧风雨,喜乐平安。

  自古送别,多是长亭古道,车辚辚,马萧萧。含泪挥别双亲,苍茫天地,独留她坐看风云。那时间,她觉青春已是迟暮。

  自此相别,不知山高水远,再见是何时。回到赵府,李清照不能假装若无其事,但她更不能因父亲的灾劫,而失了气节。

  她依旧读书写词,唯寄于酒杯里的清愁,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内心的万般牵挂,在斜阳的余光里,于月色的清辉中,由淡至浓,无法消减。

  朝廷这场漫长的斗争,持续到第二年秋天,旧党之人,接连不断被贬谪。赵挺之却是春风得意,在这场政治游戏里步步高升。

  李清照和赵明诚亦因诸多纷扰,感情疏离不少。为了李格非之事,赵明诚也求过父亲赵挺之,但皆被训斥驳回。他不敢违抗,也无从抵抗,他的一切,全部倚仗于这个家庭。

  似水年华,悲喜交织。多想回到从前,夫妇情深,饮酒填词,灯下赏玩金石字画。他们愿做寻常百姓,如此便可以不问尘间是非,官场斗争,唯在静庭幽院,栽花种草,打理日子。

  这年九月,朝廷下令,不许祐党人子孙留在京师。接着又下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及有服亲为婚姻,内已定未过礼者并改正。”

  赵府的繁花似锦,与她无关,甚至于她是一种讽刺。这座浩大的府邸,已无她容身之处,她必须离开,唯有离开,方可以让赵明诚置身事外。

  对于李清照的辞别,赵家的人自是不肯有半分挽留。人心薄凉,她已习以为常,亦伤不了身。赵明诚虽有千般依恋不舍,却深知李清照数日来艰辛的处境。也许,放她离开,是对她的成全。既然不能护她平安,何不挥手作别。

  时光匆匆,离别迫在眉睫。他泪眼迷离,她却嫣然一笑。似乎,刻骨铭心的感情,抵不过无情的流年,输给了世事沧桑。

  这一年,李清照离开汴京,独自去了故里章丘,徒添遗憾。这一年,赵明诚入了仕途,开始为官,但并不顺遂。

  汴京,以及官场,迎来者,也送归客。他们不过是万千行人中的一个,有甚可怨,有甚可悲。


人世无惊

  暮霭炊烟,古道驿站,茅舍柴门,竹篱人家,民间朴素的风景,这样平淡。她虽乘着归去的马车,竟无落魄哀愁。天地渺渺,她只是大宋朝里一个柔弱的女子,福祸爱恨皆不由身。

  故乡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山光水色,一如当年。但她不再是那位撑着小舟,采摘莲荷的少女。她孤身而来,携着相思,以及满面风尘。

  李格非罢了官,归隐田园,反而闲逸自在。他劈山栽松,修篱种菊,白日邀约三五邻翁饮酒下棋,夜晚于月下翻读诗书。那些朝堂的争斗,险恶的人心,恍如隔世,再与他无关。

  陶渊明辞官写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苏东坡几番遭贬,仍有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们皆是旷达豪迈之人,不拘俗礼,不畏悲苦。李格非深受恩师影响,此次归来,内心从容,淡然处世,无意荣枯。

  有人寄情于山林,纵然身处繁华,亦有寂静归处;有人寄情于江海,纵然一世坎坷,亦能守住诗情;也有人寄情于红尘,他的世界,该被名利、情感纠缠,不得清宁。

  山中明月,江上清风,水流花开,皆是自然之韵。若懂得赏阅,自有无限雅韵。若是贪名利,享奢华,入了俗流,纵花好月圆,又能鲜妍几时?

  李清照见老父抛却功名,远离官场是非,每日读书品茶,栽花弄草,便放心了。她原本无处安放的灵魂,因了父亲的淡泊,也有了归处。

  世间可托付真心的,不只是爱情,还有诗酒琴茶,草木山石。她虽相思成疾,但有白云清风相伴,也足以令其释怀。如此也好,可以重拾酒杯,再提起笔;一个人,管它黄昏黑夜,无牵亦无碍。

  李清照和赵明诚年少夫妻,恩爱情深,如此两地相隔,又怎能不生相思。幸而有鱼雁传书,驿寄梅花。她将万千心事,皆填入词。于是,有了《醉花阴》,有了“人比黄花瘦”的妙句。

  薄雾浓雰愁永昼。瑞脑销金兽。时节又重阳,宝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元朝伊世珍《琅嬛记》卷中引《外传》:“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曰:‘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政易安作也。”

  李清照之才情,于整个大宋,乃至许多朝代,都无人超越。但她也只是平凡的女子,她的情,付与一人,为他欢颜,也为他惆怅。

  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多少佳人,在无情的岁月中,无声凋零,一去不返。纵她眉目如画,落雁沉鱼,世人亦不知她曾来过,行于灿烂,止于清宁。

  若有幸遇得一人,纵容颜已衰,徐娘半老,也是风华不减。被人宠若明珠,又怜又惜,怎管韶华已逝?若遇一凡夫,纵青春年少,貌美如花,也只是固守孤枕,花了残妆,何来妙年?爱在,韶华在;爱去,韶华失。

  一个人,守着珠帘,坐看黄昏,不知光阴几何。唯看落木无边,寒梅傲雪,春去夏至。万物坚定,荣与枯,不与人商量,是无礼,还是敬畏?

  淡月疏帘,秋风清凉如水,时值七夕佳节。往年他们庭园赏月,花下饮茶,自是相看两不厌。今日隔山隔水,相思成疾,锦书难托。

  他为求功名,留在汴京,于浊浪激流里存一点斗志,也争几分豪杰风姿。她在堂前檐下,酿酒煮茶,于凡尘美景中,持一份洒脱、一份快意。

  七夕之词,以秦观《鹊桥仙》为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可人间天上,一年一会,如何不生忧思愁怨。李清照和赵明诚离别算来已有一年之久,往日耳鬓厮磨,今时唯有在梦中与他相会。

  此时的她和他,虽各在人间,身处红尘,却隔了一条世事的河流。她转身沧海,他已是桑田。那场政治纷乱,始终没有风平浪静,他们该以何种方式越过俗世的藩篱,从此自由如风?

  这夜,她独自举杯,畅饮过往。提笔填了一阕《行香子》,以慰佳期思远之情。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色,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牵牛织女,尚有相会之期,而他们,重逢又在何日。春秋冬夏,四时更替,唯相思不改,如烈酒,似浓愁,挥之不去。

  这个秋天,很是漫长,窗外芳草连天,空远辽阔,看不到尽头。虽处忧患,但她不恼不怨,心底是安静的。这世间,还有那么一个人,值得她有情有义地活下去。

  流光无所惧,心事不曾闲。李清照在章丘已有两年,两年的时间,她早已学会处乱不惊。若非汴京有赵明诚,她甘愿守着这片山水,简衣素食,老死故里。

  父亲俨然成了一个高蹈世外的隐者,官场里的那些风云变幻、你争我夺,于他,是前生之事。在官场,他敢于承担;于红尘,亦可从容放下。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更何况,他从来不是霸主,不曾被人仰望,如今的败落,亦不会被人讥笑。他不期待自己的名字留存历史,唯愿超然物外,藏几卷诗书,辟几亩农田,不至山穷水尽。

  他清风朗月,人生平淡。赵挺之却是扶摇直上,气吞山河。崇宁四年(1105),赵挺之任尚书右仆射,兼任中书侍郎,位高权重,可与蔡京相比,俯瞰众生,却又活得胆战心惊。

  那时,元祐党人已经彻底失势。而新党之间的斗争,却悄然拉开了序幕。宋徽宗依旧醉生梦死,不是他不想做个好皇帝,受百姓拥戴,而是他力不从心。朝堂之上诸多臣子,看似不过是他的政治棋子,任他摆布棋局,实则被别人摆弄。

  这年六月,赵挺之为避蔡京锋芒,以生病为由,乞求罢尚书右仆射。蔡京是历史上出名的奸臣,在朝中拉帮结派,甚至将徽宗孤立起来,倒行逆施,黑白颠倒,致使民间怨声载道。《水浒传》的故事,便发生在蔡京掌权时期。

  赵挺之置身于这场斗争中,自不会错失机会,在徽宗面前编排蔡京。他说的,宋徽宗都知道,但因诸多顾忌,又不能弃用蔡京。思忖一番,便准许赵挺之罢相。但是又给了他头衔极高的虚职,让他留在京城,牵制蔡京。

  赵家的三兄弟,也因此得了封赏,各有官职。赵明诚授鸿胪少卿,长兄存诚为卫尉卿,二兄思诚为秘书少监。思诚管着宫中书籍,故有些图书,明诚可借阅。每遇奇书,则流连不已,此事在《金石录后序》中,皆有记载。

  他自有金石字画,伴其流年寂寞。她亦有诗词茶酒,慰她光阴孤寂。岁月不会亏待有情人,所有的离愁别恨,以及凄风苦雨,都是暂时的。走过去,便是两情相悦,是执手相依。

  人生数载匆匆,多少事物都将付诸云烟,什么也不会留下。那些无关的人事,虚幻的名利,又何必多去理睬。可叹的是,但凡灵性之人,总是过于透彻,然太过清醒,又难免自伤。

  若可,且将遗憾,还给大地;再让慈悲,留在人间。但使万物清平,岁月从容;人世无惊,红颜不老。


End


作者:﹝白落梅﹞。

出身书香门第,年少吟“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名动汴京。二九年华,遇如意郎君,赌书泼茶,研究金石,尽得闺中雅趣。国亡夫丧,为追献金石收藏,跟随宋高宗步履,流离徙转。年近半百,再嫁,却是孽缘一段,不惧身陷囹圄,果断诉离。晚年,迷恋打马,胜多输少,聊以慰藉。她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白落梅用清雅、简洁的文字,述尽其一生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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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我亦年华正好,
  一个人背着空空的行囊,有踏遍河山的决心和勇气。
  带着天南地北的尘土,来到山水江南……
  我想着,有一日就算离开,亦不过是回到从前,一贫如洗,又能如何?


01. 春日迟迟

  《诗经·小雅》有云:“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这个春天,仿佛来得有些迟缓,却到底如约而至,燕子过柳穿堂,桃杏繁花满枝。桥上行人缓缓,桥下流水淙淙,有一种现世的华丽,心里生出怅然之思,不知该拿什么来般配春天的美。

  我生性素淡,爱清雅脱俗,不喜艳丽之物。幼时与邻居同伴去山间野外采摘花草,亦择清素之色,不爱浮华。采得的山花带至家中,插于陶罐,摆放在雕花的古窗下,月光静静洒落,连梦都是清朗的。

  梦里河山,早已远得看不到尽头。那个野地挖荠菜,陌上采桑,檐下剥笋的女孩,已然住进了城市里的小庭别院,过着碗茗清烟的闲淡日子。岁月无情啊,这些年我竟是从苦乐哀怨里走出来的,被光阴执意添了世故沧桑。

  记得村庄檐头廊下的春雨都是柔情的,洁净无私,不带丝毫怨意。春阳浩然,雀鸟欢语,日月星辰,人情风物皆是好的,乡间的生活虽简朴清淡,也有闹腾喜气。谁家遇荒劫灾难,变卖了田地,典当了饰品,那一切皆与孩童无关。守着柴门茅舍,淡饭粗茶,始终不觉得苦。

  此时春光与往年似有不同,又或者每一个花开的季节都各有其风姿,连同身边的人事亦悄然更换,而我大好年华,辜负在了文字里。早春的梅怕是落了满园,所剩无几。说好了择个吉日,带茶去游园踏青,又被我的懒散之性给耽搁了。虽不是承诺,到底失信于她,茶也不哭不闹,赏花之事草草作罢,窗外春光还在。

  厅堂有一片宽敞之地,是茶的国,那里有颜细心栽种的盆景,花草茵茵,静美多情。茶将她喜欢的玩具铺放在花梨木桌上,可以独自玩弄一天,不知孤单,不知疲倦。我似乎吝惜给茶的时间,对之亦少有温情,她知我此生与文字纠缠,故对我心存敬意,不以为意。

  颜好似人间四月里走出来的女子,明净清澈,若春水春风。记得以往的岁月洒然闲逸,居于陋室,仍自风雅。春赏梅,夏采荷,秋游湖,冬煮茗,其情其心,婉约自然,不惊动人世。如今,她整日沉浸于珠宝玉石,不问世故人情,忽略山光水色,却也妙乐自处,物我安然。

  那时春日,外婆安好,父母年轻康健,有一种物正人新的珍重。一场春雨后,庭院青石的苔藓滋长,后山的竹笋拔节,瓦当上挂着谁的叹息,小巷里又不知留下了谁转身而过的背影。那时亦无忧,嬉戏于春溪柳岸,往返在山径长亭,每一日都是佳节良辰。

  惊蛰一过,万物醒转,村里的男人去了田地里耕种,女人则于溪边洗衣洗菜,或采桑养蚕,小孩去学堂读书,或于树荫里玩耍。白日里,家里的院门皆是虚掩着的,也无亲客来访,忙碌的岁月却又是那般闲静。人心也是简洁的,各自守着安稳现世,不慕远方的繁华。

  幼年的我虽素日与邻伴奔走于溪山野外,拔笋捞萍,但更多的时候是独自檐下听雨,楼头看云。尤喜坐于老人身旁,静听他们讲述久远的故事,看着他们平静和悦的神情,内心宛若杨柳新绿,自然美好。直到有一天,我走出了村庄,过凡城闹市,终觉世间富贵荣华都不及竹源故里那一片桃花林。

  后来有了梅庄,我漂泊半世,经劫遭难所修筑的小小净土。但这仅仅只是我红尘深处的栖身之所,我梦里的梅庄仍在世外。南方的春,风姿万种,妩媚多情,姹紫嫣红远胜旧时村落的山花野草。可我对此时春光竟无幼时的爱意,心生怅然与苍茫。

  春阳下喝茶赏花,也是静的,只闻得茶汤的声息。炉中的香已过半,春风过处,多少不如意之事亦敞亮明净。颜在厅堂的阳光下摆弄她的珠玉,静静地听我诉说曾经的山村旧事。那些与她无关的人,无关的事,却无有丝毫陌生之感,仿佛她也是村庄里的人,和我一起采过茶,听过戏,结缘于今生。

  小茶在案几上低眉作画,醉心于她的孩童世界,若有若无地听着我与颜的细语。漫漫春光在窗外游走,浅薄又深远。茶水品尽的杯盏,盘中散落的珠玉,以及小茶随意涂鸦的画作,都静静地搁置着。有时觉得当下的一切恍然如梦,我分明还是那个女孩,倚着一扇老窗,不知世上的愁念与伤情。

  幽火炒茶,薪火煮之,那时不解茶的韵味,只知取上一小把青叶放入壶中冲泡。我爱茶水氤氲雾气与那茶的淡淡清香,喝上一壶,只觉绵密深长。颜爱茶,亦如我,有时我与她同坐茶室,从晨晓喝到日落。梅庄常年门庭寂静,然草木有心,待寒梅斜过窗户,新竹上了屋檐,便知春至。

  东坡居士有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则是一日不可无茶。茶简单安静,无论你走得有多远,背负了什么,一壶茶便可以让你放下一切,甘于平淡凡庸。我想着,有一日我可以舍下小茶,舍下人世间种种情缘,终舍不下陪我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那盏茶。

  或许我是梅花的化身,有时竟觉连喜悦都是清冷的。我与尘世的一切物事,喜爱的,不喜爱的,皆已平和相待,也无谓计较得失。内心深处仍是傲骨不减,多少风光虽是好的,也不肯轻易屈就。我与人相处,清淡无间,不生猜嫌,却又省略浮华,各自珍重。

  看惯了春风秋水来去从容,自知世间多少无理情缘都会有个了断。生老病死不由自主,日子有时需谦卑谨慎地过,纵是离合无常,也无遗憾。我的前世今生不过是庭院深深里的翠竹杨柳,是那凡妇,朴素含蓄。故梦里所期待的,始终是黛瓦白墙的宅院,依山临水,院外有采不完的野花,摘不尽的春茶,赏不完的烟霞。

  岁月待人总是好的,我本无隐逸之心,也知世上许多情意是该珍重的。但生性爱清净,怕一切繁闹之事,愿在小户人家做个婉顺的女子,守着门前几株桃李,不争不扰。蜂喧蝶飞的春光被关在门外,来时安静,走时也无离愁。人世悠长,山回溪转,天道苍茫,终是庭静意幽,消灾得吉。


02. 过去的城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城。这座城宽阔又喧闹,看得见世间万象,装着荣华与清苦。这座城安静又孤独,远避凡尘,只剩下自己的影子。我坚信,只要守住内心的城,无论外界山河怎样浩荡,这里始终安然无恙。

  慢慢地,忘记了那些打身边擦肩的过客,忘记了以往与谁有过薄浅的缘分。简洁至美,清淡无言,如今我的世界纯净朴素,一清二白。没有鲜花着锦,三五知己亦不需要,甚至连梦也不多做了。就是这样清润的一个人,和平淡的日子相看两不厌,把寂寞的光阴过成一种美丽。

  过往的誓约以及深情的记忆,终被岁月抹去。有时,喝罢一壶茶,只觉天地明澈,世事留白,而我干净得什么故事也没有。也是,静好人生当从容洒然,无牵绊,无挂碍,更无相负相欠。走过的路,爱过的人,读过的书,看过的风景,都遗忘在那座叫过去的城里,而我是旧城里唯一的主人。

  相嫌相忘又如何?我与你亦只是有过偶然的相逢,你不曾为我铺过纸,研过墨,画过眉,描过唇;更不曾走进我的故事,参与我的离合,承担我的风雨。我的悲喜,我的灾劫,与人无尤;我的风华,我的端雅,亦属于自己。

  此刻阳光尚好,浩浩秋意直逼窗前,闻得楼下溪水声喧,风日寂寂。喜这晚秋时节,江山红紫,霜林尽染,世上人家这般深稳真实。光阴大美亦无私,世间万物各尽其能,各取所需,无有离愁和哀思。

  楼下谁家庭院花草欣然,假山亭台虽是一种简单的摆设,无旷远之势,却也精致灵秀。秋阳静洒阶前,晴光幽意闲远,往日只觉人世飘忽无常,如今却似寻到此生的归宿,再不愿劳心费神。然隐逸山林之心,又总在有意无意之时似光影徘徊,萦绕不尽。

  到底有执念,有不舍,纵是心中劈山植梅,终是夙愿难了。母亲说,亲人团聚,喜乐平安的温暖,远胜过你独居山庄,静扫落叶的清凉。母亲又说,人生不易且苦短,愿你好梦成真,今后尽心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被琐事所惊扰。

  母亲虽为村妇,一生行至最远之处,也只是省城。本是性情女子,却与诗书无缘,她一生的时光都用来辛劳持家,相夫教子。与她相亲的,是闺阁的针线,是厨房的碗盏,是菜园的果蔬,是药铺的草药。

  但她内心的那座城,空阔明净,似秋水春风,无有遮蔽。她许我年少独自漂泊天涯,对我不务正事,经年打理花草,笔墨谋生的生活方式亦是知心解意。到了待嫁的年华,我始终寒窗孤影,她心有忧虑,却无多烦难,对我宽厚慈悲。

  这些年,我与她相隔山长水远,经历无数次聚散离合,每一次都是那般刻骨惊心。我害怕那双深情不舍的目光,穿透我假装洒脱又薄弱的背影,直抵内心深处的荒凉。多少年了,按说我早该习惯那样的离别,可到底骨肉至亲,看似从容的出走,实则是仓皇的逃离。

  母亲依旧守在那座古老的城里,安度流年,朴素简约。她深知今时的我再不是那个背着行囊,孤独遗世的女孩,落魄他乡,寄于檐下。我在梦里的江南安稳殷实,优雅自在,草木相知,茶书为伴。她说,无论贵贱,皆以平常心相待,今日所得种种,不可轻易荒废,当惜福感恩。

  我本清淡之人,深知人间功贵如过眼云烟。更知聚散无常,死生不定,自当遵循人世法则,荣枯随缘。母亲说,她不想用她深沉的爱牵绊于我,她只愿我做那株清雅的梅花,远离伤害,不落灾劫。那位年轻时容颜秀美,风姿绰约的佳人,如今已鬓发成雪,沧桑满面。只是她依旧美丽,有一种平和安详的美,让人踏实心安。

  如此,我便可以静守我的城,我的梅庄,写字煮茶,悠然自喜。生命虽渺小卑微,亦高贵端雅,世事如戏梦,也真实有情。我心坦荡无愧,以后的日子,自当无忧患惊惧。过往虽有遗憾缺失,有破碎悲伤,回过头,不过是雨后一场明净的风,又能奈何?

  诺言很美,温柔也善变。荣华让人安逸,亦使人懒散,只要内心富足坦然,一切得失成败,皆可有可无。流光锐利,易将人划伤,看罢缘起缘灭,纵然明日如秋叶离枝,匆匆赶赴死亡,亦要从容相待,不惊不哀。

  窗外阳光清朗,炉中的茶水已沸,不管有事无事,皆在一盏茶汤里消磨光阴。母亲曾说,我是室内幽兰,不宜多晒太阳,亦不可经受风雨,可这洁澈秋阳分明撩人情肠,又不肯惊动岁月。愿我数日来的咳疾在这晴光下慢慢消散,从此再无纠缠,似故人远去。

  此时,小茶在厅堂独自摆放她的玩偶,沉浸于她的小小世界里,纯净喜悦。颜借着午后的阳光,端坐花下,把玩她喜爱的珠玉,安静美好。而我于桌案前,敲着细碎的文字,记录简单的心情。远方的母亲在她的南城,不知与谁絮说她的人生旧事。

  这壶茶时暖时凉,我们的杯盏时满时空,一如人生阴晴难定。我问颜,倘若有一天,今日所得一切皆烟消云散,付之东流,会如何?她说,纵是一无所有,清贫如洗,亦无所忧惧,大不了重新再来。年轻真好,可以毫不吝惜光阴,更不怕虚度时光,静心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

  错过的亦无须在意,失去的更不必伤怀,守着简单的物事,喜好随心。颜说,无多想法,只要一个明净敞亮的庭院,在里面侍花栽草,玩珠弄玉。简约古拙的装饰,一桌一椅,一茶一席,便可抵挡世间一切变幻。

  人生散淡是清欢,任何的修饰和雕琢都是多余的。在最好的年华,爱最美的自己,是福气。做一个从容优雅的女子,简洁不失精致,沉静不失娇媚,端庄不失风情。似雅室兰草,清芬无尘,低眉含笑,顾盼生姿。用一颗纯净的心,看往来的芸芸众生,安住当下,不念过往,不畏将来。

  这样也好,将昨日一切都封存在过去的城里,自此与之风景相忘。若真有宿命,当早已安排,或生或死,或贫或贵,或聚或散,不必计较在意。以后亦当随心随性,无论炊烟人家,寻常巷陌,楼台屋檐,皆可作隐身之处,皆可安然静好。


03. 还忆西湖

  我是赴约而来,赴一场千年的约定,亦是一段今世的情缘。江南清秋,西湖风景明丽深远,毫无遮蔽。这座城因为西湖山水减弱了一些王气,多了几许柔情。山河更替,粉黛春秋,人世这般山长水远,千古游人亦是这般善感多思。

  江南风流之地,总让人生出怀古之心。临安旧迹,南宋遗风,此地出过多少帝王将相,又走出多少才子佳人。每次邂逅山水小桥,途经寻常巷陌,都想安居下来。愿长留平凡百姓宅院,做个街坊小户人家,守着简约日子,淡泊无求。

  说不爱世间富贵荣华是假的。我内心深处到底眷念烟火人间,时常为一些微小的事物感动不已,对伤害自己的人从不生恨意,相逢是缘,皆要温柔相待。无论今生爱与不爱,终有离散的一天,愿我可以与你微笑道别,从容不惧。

  看罢世间多少流离,犹惧尘海飘零。湖山亦有情,不负众生山水痴心。当年苏小小也是舍不下西湖的秀水灵山,用尽一生的情感,埋骨于此。千百年来,唯留一座孤冢,在西湖之畔,静看四季风物,过往碌碌行人。

  泛舟西湖,晴光水色,青山半隐,过小桥烟柳,远离人烟。平湖如镜,皆是水气,偶有鸥鸟飞过,终是无有牵挂,成了转身即逝的风景。尘世与湖心只是一桥之隔,竟恍若前世今生,此处水墨氤氲,桥的对岸雾霭迷蒙。

  我此生错在多情,对草木山石,春风秋水,梅花翠竹皆有无限情意;亦错在重诺,为了一个飘忽的诺言,倾付一生的情爱与热忱,至死不渝。于西湖,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西湖于我,则是过尽万水千山所寻得的归宿。

  西湖本没有故事,这里的山水两情相悦,不与世人争欢。是我们贪恋这儿的景致,让原本清简的风物华丽深藏。后来,这里的草木砖瓦都成了古迹,长亭短巷亦都生出故事。我爱它淡妆天然,亦爱它风流雅意。

  我曾在深冬时节去西泠印社赏梅,迈过门槛的那一瞬,邂逅那株盛放的梅,仿佛和前世的自己深情相认。此后,梦里千回百转的,始终是那个惊艳的瞬间。那场迷蒙的烟雨以及西泠草庐里氤氲的茶雾,温暖了整个寒冬。

  此时江南清秋,本该桂子绽放,明丽芳香。奈何一场风雨使之繁华落尽,丝毫闻不到它馥郁的芬芳。难道是我这株梅花遮掩了整座杭州城的桂子?自古梅花多傲骨,亦只是暗香浮动,又如何会与别的花木争艳?

  倒也惊奇,西湖归来,满城的桂子又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部盛开。开在江南美丽的午后,文静亦喜气,华丽亦淡雅。它走时潇洒决绝,来时风情妩媚。不为世间任何一桩情事叹息,亦不为红尘任何一个背影守望。

  而我的魂灵还留在西湖的浩渺烟波中,始终不得归来。那日,水光潋滟,西湖泛舟,途经曲院风荷,过石桥杨柳,抵达漫漫湖心。船夫似亦被那人间画境所感染,桨声缓缓,不忍流转。西湖的鸥鸟不惧生人,掠水而过,栖于枝头,怡然自得。

  船夫顺水撒网,捞得几只螃蟹,笑容满面。只道夜里归去与家人品酒食蟹,浮生如梦,一醉方休。西湖的船夫经年累月地被山水浸润,自是有情。他说,十年修得同船渡,这数十年的泛舟生涯,不知结下多少缘分。我于他只是西湖波心的一个微小涟漪,转瞬即逝。

  杭州有句名谚:“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择一雨日,再次泛舟西湖。蒙蒙烟雨中,西子湖仿若打翻了墨盒,千年的翰墨静静流淌,水天一色,无有边际。而我亦成了西湖的风景,在山水中烟视媚行,风姿绰约。

  张岱《湖心亭看雪》写:“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西湖之景,亦如浩浩人世,风晴雨雪,无有尽藏。但凡静美山水,照影惊心,皆生旷远禅意。人在日月山川里,终不忘烟火俗世。回到紫陌红尘,古城闹市,还是做那个煮茶烧饭的寻常女子,守着斜阳庭院,随缘喜乐。

  每每于桌案品茶写字,自觉端庄安详,入情入理。窗外四时风景悠然而过,不必说盟言誓,所历之事,件件皆真。世事无定,怀中之锦袋里藏着金银细软,沉甸甸方觉稳妥踏实。日子亦是如此,安享粗茶淡饭,一切自然平静。

  世事山河,多少兴亡沧桑,恩怨离合,亦不过是流年里的云影日色,不落痕迹。虽历秦汉硝烟,唐宋风云,明清雨雪,到底江山依然,岁序如故。看似年景凋敝,飘忽仓皇,百姓人家依旧平淡,人间现世终究无恙。

  西湖的山水就是这般从容坦荡,千百年来,陌上行者皆是过客,亦为归人。春风桃李,秋叶白雪,四时无常风景,皆让人谦逊喜爱。明明遭遇过劫数,历经过沧桑,却始终清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故事,干净美丽。

  我此生愿如山水,惊鸿照影,含蓄风流,美得清明亦贞静。无论到了什么年岁,皆千娇百媚,端正安详。人生一世,修行一世,我亦不过是在悠长岁月里修身克己。宁愿落入俗尘乱世,做个凡妇,也不肯常伴春花秋月,悲情一生。

  来时秋阳明净,恰如最好的年华,走时唯有烟雨,淡淡送离。不知是割舍不下西湖的山水,还是舍不了那段注定的尘缘,又或许都不是。内心空落,无处安放,仍是静静的,不需要任何安慰。一切留待给将来,山水还在,日子亦是长长的,无有尽头。


04. 十年尘梦

  冬阳温和,阳光细碎地透过萧疏的枝叶,斜斜地洒落进来。弥漫的粉尘不知从何而来,不知飘去何处,却到底不能着于我身。六祖惠能有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内心的清透明净可以抵挡世间一切浮尘乱烟。我的世界似乎越来越安静,简单,无论晴雨冷暖,案几上摆放的永远只有一盏茶。这盏茶可以洗去铅华,抵消万千风景,令我过世事而从容不惧,遇灾劫而无恙无伤。

  是的,我心坦然,人生多少悲欢浮沉,已是经过。名利似烟,情如朝露,皆是来去匆匆,纵算你尽心尽意,依旧若滔滔逝水不可挽留。宿命无常,起伏难测,唯内心波澜不惊,方可止息。我说了,什么都可以失去,万事皆可放下,只要余生有喝不尽的茶,赏不完的花。

  半世风雨,十年尘梦。周作人把茶喝出了境界,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十年,短暂亦漫长,不过是几个春秋的更替,足以让一个人经历无数次生死离别。十年,不过几场花事,几度飞雪,又足以让红颜成白发,让沧海变桑田。

  沈从文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个人是张兆和。在年华正好时,他们发生过一段铭心刻骨的爱情。可最后,他们之间亦生了隔阂与疏离,没能同生,亦没有共死。留下赏心悦目的文字,让世人去追忆他们当年的情投意合。

  十年前,我亦年华正好,一个人背着空空的行囊,有踏遍河山的决心和勇气。带着天南地北的尘土,来到山水江南,这座有梅花的城,有大佛的城,这座有人文气息的城市,亦是孤独的城市,后来便再也没有离开。然而这里并无故交,亦无可依恋,我看似安稳富足,实则依旧形单影只,空无一物。

  我想着,有一日就算离开,亦不过是回到从前,一贫如洗,又能如何?我所改变的,只是被岁月老去一点沧桑,该我有的,依旧还在,不该我有的,早已远离。或许这世间本无故乡,亦无旧土,你所喜爱的人在哪儿,家便在哪儿。又或者你将梦搁置在哪儿,你的归宿就是在哪儿。

  有些人,相逢刹那恍若故知,有些人,走遍千山形如陌路。我当是心性淡然从容之人,一生良善磊落,不攀附于权贵,不牵挂于世事,亦不相欠于众生。我眼中的人情物意,皆是好的,虽与我无多相亲,却到底不生纠缠。我心中的山水草木,皆有禅心,纵不能朝夕做伴,亦是情深不减。

  那日见一上了年代的青砖,中间凿开,栽种野生菖蒲,十分古意。心存欢喜,将其购来,摆放于桌案,煮上闲茶,与之相看生情。菖蒲叶片飘逸而俊秀,安然于老砖,苔藓裹茎,若深山隐士,被移居红尘,不改淡泊之心。

  有位故人一生清简素淡,她说,万贯家财要的也只是平淡的衣食住行。她不爱金银珠宝,亦不喜玉粒金莼,远离奢华骄纵,亲近简约朴素。她若兰草般清雅素颜,衣饰干净无华,却又是世间好山好水所不能及的。她生活中的物品没有华丽修饰,总是那么安静天然。

  我多年文字修行,不及她片言只语。素日里,尽心费神想要删减的物件,于她从来都是空无。多好的一个人,一如雨后洁净的清风,如晨晓那朵含露的茉莉,更似这山野中寻得的菖蒲。十数年不见,以为添了世故尘霜,换了情怀初心,再相逢,还是旧时模样,离我不远不近,无情胜有情。

  人生当知取舍,我亦不爱繁复奢侈,对玉石草木之心却始终有增无减。于茶,更是情深意长,一日无茶不宁不欢。我又说,世间万物我皆可割舍,千金散尽亦不惆怅,甚至有些期待,有那么一日,一个人往返于天地间,了无牵挂:或藏身于尘海乱世,或寄情在山林乡野,或漫步于幽庭小园,皆一样心肠,万事无关。

  那日宝钗生辰,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其中有一支《寄生草》,填词极妙:“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而后宝玉好似顿悟,自觉心无挂碍,从前碌碌真无趣。他生来不喜名利,爱胭脂红粉,恨自己生在侯门公府之家,愿此身漂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而化。他最后梦断尘寰,亦是因为林黛玉的仙逝,情绝缘尽,不然他于这人世尚要纠缠不休。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一件物,一桩事,是你放不下,割舍不了的。我虽不是一个忧深虑远的人,亦终有了却不尽的缘分,有不得释怀的情事。只是,曾经那个足以让我地动山摇的人,有一天与我离散,甚至不复相见,我亦该让往事随风。从今以后便再无可牵缠之事,无可知之心,更无可喜之人。

  是啊,做个空无一物之人,无论行至何处,都轻松洒逸。屋舍里诸多旧物,皆付出过情感,甚至与之有过故事,待到转身之时,又怎会换不了一次回眸?一事一物皆为负累,一花一草总是关情,莫如当下便慢慢舍弃。把日子从有过到无,把一壶茶由浓喝到淡。然后,天地清明,梦也多余。

  十年光阴,倏忽而过。放不下的人,早已丢失,舍不下的事,早已忘记。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需要安排一个结局,千百年来,多少旧事被岁月的风尘遮掩,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是我们太过认真,还是人的一生必定要用这些风景来填满?

  之后,还有多少时光可以用来消遣挥霍,不得而知。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我亦是听之任之,不再计较,不生愁思。端然行走在阡陌之上,风和日暖,多么庄严的太平盛世,沧海一瞬,桑田随缘。


05. 往来的光阴

  白居易有诗:“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这写的虽是他谪贬江州司马时的孤寂心情,却淡雅清新,韵味无穷。那时白居易落魄江州,无有佳人相伴,偶遇琵琶歌女,与之惺惺相惜。写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句。

  今日大雪节气,时令徙转,刹那芳华,这般仓促,这般不由人。儿时闻得大雪,心中喜悦,得知年关将近,辞别旧岁,换上新颜。母亲腌制咸鱼腊肉,晒满了庭院的竹篙和竹匾。幼时记忆里,年年逢瑞雪,岁岁是丰年。

  大雪无雪,不见皑皑苍茫之色,亦无萧瑟寒冷之意。我独自坐于暖阳铺洒的榻前,喝茶吃果子,安然静雅。当下的一切万般皆好,不忍亦不许谁轻易闯入我的生活,惊扰我的平静。但凡再有丝毫的变动,我自是不愿,纵千金散尽,亦未必可以换取人世清欢。

  电话里母亲教我腌制萝卜干,乡音亲切又熟悉,那阔别已久的音容,仿佛又在眼前。母亲虽心里挂念千里之遥的我,却多番劝慰,告知心安。她说,以后的日子,只要我平安开心便好。过往的愁虑依旧,丝毫无减,却愿意为我妥协,自此听信缘分,不再强求。

  母亲虽为乡间凡妇,一生不经繁华,也未曾去过更远的地方,看山看水。但她内心始终有一潭清泉,明澈见底,惊艳我心。这些年若非她的纵容,我亦不能漫随心性,任意浮沉。内心有彷徨与不安,却到底不被拘束,来去自如。她的恩宠成就了我现在诗酒琴茶的生活,也注定了我的孤独寂寥。

  有时我在想,前世我定然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凡妇,把贤良淑德都用尽,此生才会落不了烟火俗尘。素日里,我喜爱将屋舍打理得齐整干净,收叠的衣物,摆放的器皿,皆是恰到好处,一尘不染。亦爱一个人静静于厨下,细致地烹煮美食,心存感动和欢喜。更爱酿造花酒,腌制腊味,仿佛可以留住那些轻轻远去的光阴。

  人生若可以重来,我想依旧会以这种方式存在。尽管我期待世间平凡的幸福,但我不能违背心意以及今生的使命。幸福到底是什么?有一个安稳的家,相夫教子,一生平淡亦未必是幸福。每个人心中所求不同,万物有得有失,你拥有了美好的梦想,就会失去简单的幸福。

  我今日所得种种,亦是付出了代价的。世人只见我花团锦簇,诗酒琴茶,可知我寒窗孤影,红颜白发;见我栖居江南,山水如画,可知我漂泊流转,老去韶华。结缘文字,寄身梅庄,拥有小茶,以及心中的山水草木,足以抵消十余载的风尘漂泊。还有什么可争,又有什么不满?

  庭园的叶子一天天地落,心中时有不安,恍惚还有未了之事,未尽之缘。与西湖相约已有数日,眷念西泠印社的那树梅,以及楼外楼的那壶酒,那盘龙井虾仁。还有那座似水年华的镇,总想着某个黄昏,独自背着行囊,悄然投宿在一家不知名的客栈,临水,看乌篷船往来,与每一个路人擦肩,却不回眸。

  是我太过贪恋深居梅庄的安逸恬淡,还是骨子里已然厌倦了风尘,又或是始终有放不下的事和牵挂的人。江南仿佛没有冬天,唯有雪落之时,才觉寒意侵骨。阳光这般静好,园中的蜡梅已开,杨柳还没发芽,窗外云来云往,一切如我所愿。

  人总说,去遇见未知的风景,以及未知的自己。而我所留恋的,则是那些曾经熟悉的景致。因为相遇过,便生了情愫,总会在百无聊赖之时,期待与之重逢。比如某座许下过心愿的古刹,或是西湖的山水,比如我买醉过的一家酒铺,或是一间清淡的忘记名字的茶楼。

  我心中想要去的地方真的不多。那些未曾谋面的风景,在书中读过便可作罢,无须亲历亲尝。千古人事相同,多少历史风物,多少锦绣河山,都散作尘烟。纵使我途经了它的时光,留下了故事,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我愿自在如风,不为古物迷茫,更不为世人停步。

  是的,我宁可静坐窗下,于一盏茶中消耗光阴,也不愿去看市井繁华,亦不慕名胜古迹。没有人知道,我多么地向往安稳与平静,期待做一株山林的老树,一直修行,一直不被迁徙。也许,永远看不到人世的喧闹,看不到更辽阔的云天,但是不必飘零,无须相争。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我的梅庄早已掩上世味的重门,偶有客人来访,亦只是小坐片刻,匆匆离去。如此守着江南的一小片天空,翠竹晴光,梅花冷月,只要一位故人,足矣。再无可忧之事,可遇之人,我陪衬着光阴,光阴亦陪衬着我。

  我是个散漫随性之人,内心又端静细致,于生活不喜计较,却过得丝毫不糊涂。焚香的香炉,喝茶的茶具,插花的花瓶,乃至用餐的碗盏,都不肯将就。却从不过问柴米油盐酱醋茶,不问价值几何,不知物价涨跌,亦无谓人情往来。

  如此随意,又何尝不是一种福报?那些烦急忧愁的日子已然过去,余下的是闲淡和清欢。无论去往何处,流落何地,或是遇见怎样陌生的风景,都无所惊惧。因为有一个地方,会将我收藏,这里不华丽,却简净;不宽广,却安逸;不繁闹,却隐蔽。

  倘若可以这样藏身一生一世该多好,与院里的草木,安静相处。怕人生浮沉多变,世事变幻莫测,多少念想,难遂心意。此生最忧心的,是居无所定,怕寄身檐下,连搁放茶盏的地方都没有。其实人如草木,草木无非经历荣枯,而人不过经受生死,我之所忧,看来真是多余。

  母亲说,她以为此生会留在那个古老的村舍,竟不想,也要经历几度迁徙。她又说,虽已是暮年,却依旧不知离开的那天会葬身何处。但母亲是个通透之人,她说天下河山皆可葬身埋骨,多少帝王将相尚且如此,更何况百姓乎?原本伤感之事,在母亲看来,太过寻常,我听罢亦内心平和。

  她是万般不要,只图平安。人生原该如此,疏淡,清宁,从容,是时候放下执念和妄想了,宽恕别人,谅解自己。这个节气,既无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也无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窗外阳光静好,坐下来,煮一壶沸水,冲泡一盏普洱,不争不扰。风过处,乱红飞舞,美到无言。


06. 游园惊梦

  习惯了一个人掩门遗世,碗茗轻烟的闲静光阴,竟忘了红尘还有许多未曾触及的风景。始终觉得,安静的独处远胜于和万千行人摩肩接踵。人性散淡,唯山水草木清欢,不增不减。内心清淡,方为真正的从容旷达。

  《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当为旷世经典,无可超越。杜丽娘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读罢令人心神摇荡,好处难言。也是,春日园林,画廊金粉,池馆苍苔,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

  这是杜丽娘的园林,而林黛玉的潇湘馆,则是这般光景:“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地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

  千古佳人,薄命一般同。但人生不只是被孤独冷落占据,还有许多明净的风景等着你去赏阅,有许多温暖的故事等着你去倾听。我喜静,世间万物,我亦皆爱,但钟情尽意的,寥寥无几。大美河山,有时于我也只是一种简单的存在,不及那明窗下的一件老物,一盏清茗,一株草木。

  我心淡泊,从来都是人珍我弃,人弃我取,名胜古迹,亦在于一份心得。午后,踩着细碎的阳光,素妆缓步,游园惊梦。江南的古园林婉转灵秀,庭台山石,水榭回廊,处处景致皆可乱人心目,不能自持。

  寄畅园曾为惠山寺的僧舍,后辟为园,名凤谷山庄,又名秦园。江南园林带着江南的精致和温丽,亦带着江南的妩媚和风情,更寄寓了主人的幽思和情怀。清时几代帝王几番巡游江南,皆行至此处,喜其古韵天然,爱其淡雅幽致。取泉涧,煮一壶佳茗,于案几上泼洒宝墨,亦藏文人之风雅。

  初冬的园林自是不及春日那边姹紫嫣红,百媚千姿,却亦是良辰美景正当时。整座园林被千万盆菊花所环绕,顿生淡泊清远之意趣。只是晋时那位一生爱菊的雅客不知去了何处,若他见今日园林风光,又会生出怎样的感叹,写下怎样的辞章?

  或许,陶潜独爱的,是他南山的菊花,是那村庄田园,竹篱院落里的一小片宁静岁月,无有大的风雅,只是浅淡的情致。仕途功名于他早是前生之事,那时的陶潜,只是一个寻常的百姓,在自家小院栽菊问松。偶与山庙的僧侣对弈吃茶,读经说禅,量晴校雨。

  花草与一个王朝的命运相关,亦和人的性情相关。陶潜寄情于菊,自知误落尘网三十余载,终携淡泊之心,隐逸南山,此生再不入仕。“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那日林潇湘一首《咏菊》夺魁,所吟的亦是陶公爱菊花高洁的品格。

  都说宋人独爱梅,难道我的前生有一世曾风流于宋代?在宋朝的某个山林,某座庭院,栽梅煮茗,和三五知己,填词作令,风雅无限。又或是如同林和靖那般,有幸得一雅地,隐于西子湖畔,结庐孤山,和梅花与仙鹤做了一生的人间仙侣。

  数十载的寂寞光阴,独有梅花相伴,仙鹤作陪。偶乘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几位高僧诗友往来,再不与红尘有任何的交集。心性恬淡之人,山水皆有灵性,草木皆禅,人世间的富贵荣华,恰似云烟,稍纵即逝,不存于心。

  我喜爱的梅,当在寒冬绽放,于江南的某处园林,疏影横枝,斜倚在雕花的瓦檐下。梅的幽香冷韵,自是百花所不及,于霜雪下,开得那么倔强,那么孤傲。其余的季节,它只是一株寻常的树,纵有过客打身旁走过,亦是不肯回眸。

  一如此时的我,寻幽在一间修竹阵里的茶馆,青石上覆满苔藓,落叶满径。讨得一杯龙井,打发冬日午后清寂的光阴。池亭静水,往来如织的行人,于我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风景。我心清宁,不过借这幽静之所,喝杯淡茶,寄怀远思。

  古时深宅大院,红墙绿瓦,又岂是人人可以游园观赏的?如今,已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蜿蜒青石的路径,斑驳锈蚀的铜门,仿佛还有当年帝王将相走过的影子,留存着他们的温度。世事沧桑,老旧的只是风物人情,时光仍旧静好,不改初颜。

  世人皆爱寄畅园的静雅风光,我却独喜惠山寺后院的一处清幽之所。唐人有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里的草木,比之别处,自有一种风流底蕴,灵气逼人。小小园林因四时不同,而景致不同;人心不同,而情境不同。

  我与这里无有约定,却年年相逢,至今已有十余载的尘缘。它伴我走过漫长的岁月,陪我历尽尘世坎坷,亦知我种种人生境遇。这里的一花一叶,一石一木,皆有禅心,通晓过去和未来。我于它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行客,它可以预知我的前世今生,亦可以转瞬删去一切,当作我从不曾来过。

  佛说,圆融自在,万境皆空。这座千年园林,看似有历史人文,有情感故事,却也只是空山空水,空无一物。而我亦不过是空空一人,忘记过往,不知将来,只存活于当下。人世三十余载,除了一身的风尘,还有些什么?又能带走些什么?

  日影飞过,落叶萧萧,光阴流去匆匆,有痕亦无痕。世间所有的缘起,都有缘尽之时,纵有万般放不下,亦要割舍。比如这劈山修园的僧者,这凿池筑亭的主人,他们亦只是借住了一段时光,和我们一样,是这里游园的过客。在自己所爱的季节里,做了一场梦,不惊扰山神,不惊扰佛陀,更不惊扰众生。

  恰如我那前院栽花,后院煮茶的庄园,恰如庭院里那几株梅花,有一天,它们的主人亦不是我。而今生陪我做一场游园惊梦的人,又会是谁?你听,那执柳的书生,低低地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07. 自由的风

  说好了到了这年岁再不理是非,不问尘事,不取悦别人,更不为难自己。果然,我成了一缕自由的风,独自行走于江南山水之地,邂逅一些想要遇见的风景。以为可以如此背着行囊,在某座城市,任意停下来,不再离开,然而,我只有短暂放逐的勇气。

  和喜欢的人看世界,残山剩水也风流有情,与喜欢的人过日子,粗茶淡饭也弥足珍贵。经历了十载的风雨沧桑,辛苦奔忙,方有了今时的散淡闲逸,温暖富足。是的,我应当把日子过成诗,天涯处处皆可藏身。任何地方都有一间安稳的屋舍,有一盏属于自己的茶。

  往日,内心总是多生忧惧,看到湖光山色,翠绿桃红,虽心存欣喜爱慕,亦不敢逗留。遇见有情怀的城镇,有眷念与不舍,也只做过客。或许是此生注定情多,见山水有泪,感草木有心,不轻易承诺谁,更不敢轻易背弃谁。看似洒脱自在,然所走之路,所做之事,皆有所羁绊,不可随心。

  时常想着,一个人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无有牵挂,亦无愁思。就那样被遗忘地活着,安静于某个小院,看流水轻烟,赏春花秋月。流年匆匆,一半岁月给了过往,剩余一半给了未知的将来。也许我们所能做的,只是稳妥地过好当下,不生猜忌和惆怅,也不留遗憾与悲凉。

  看到一段话,心生感触,甚是喜欢。“多艰难的日子,也会经营出一碗饭,一盏茶,一张床,一束光,一些爱。我知道我可以活得很好。在某座寂寞城市的一角。”

  曾经的我,亦是一个人飘零于寂寞的城,那么卑微又骄傲地活着。我甚至羡慕攀附在这座古城墙院的青藤以及石阶上的苔藓,纵是刹那芳华,亦可根深蒂固,无须迁徙。不似我,途经迢遥山水,为一个虚幻不实的梦劳心费神。

  也罢,多年耕耘,亦算是得偿所愿。我典当了青春,与草木相约,也有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情缘,终是匆匆而过,不留痕迹。那么艰辛的日子,长情相伴的,是小窗的月,帘外的雨,以及亭畔的柳。慢慢地,便有了一檐一舍,一茶一饭的生活,可以安静无忧地焚香抚琴,临窗看雪。

  我自是不再年轻,在这座应当熟悉却始终陌生的城里,过着散淡不争的日子。来时无有亲朋,十载之后,依旧如故。所识得的不过是旧园的几树梅花,湖山后面的故事,以及隐藏在大佛脚下那一卷终究读不懂的经文。

  我心如水,澄澈清净。一如往昔,徒步去庙宇听一场禅事,于深山吃一碗素面,在茶社喝一碗清茶,所有的错过缺憾,哀怨离愁,皆可消散。以往把飘零当作落魄,如今且作归宿。我所行经的地方,所遇见的风物,与众生相关,却又都是美好宁静的。以为此生与这座城缘定,内心却隐隐预知,有一日我会辞别此地,去往更隐蔽之处,和所喜之人,相伴不离。居小院茅舍,有旧书陈茶,几畦菜地,一院花墙,一束阳光,静静地相守便好。

  歌者刘珂矣唱:“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说到底,看山看水,饮酒吃茶,也只是盼着有那么一个相知之人,陪你风霜雨露,共赴人世烟火。来世或为放生池中的莲,或在佛陀脚下听经,或仍是浮生中的一粒粉尘,都不重要了。

  从不曾期待在红尘深处,或某个城市,会邂逅一个温润如玉的人,与之发生一段情事。唯愿缘分切莫自作主张,给平静的日子增添无端的愁烦。而我便可随心做那缕自由的风,行经唐宋盛世,明清华年,不留踪影,无有相欠。

  我多次去西湖观山玩水,最难忘的还是西泠印社那一树梅。无论它是枯树虬枝,还是繁花胜雪,皆从容静婉,不急不缓。你来与不来,去与不去,它都如此,不等候谁,亦不挽留谁。千百年前,苏小小乘着油壁车,往来于山水间,可有一树梅,为其年年绽放,不离不舍?

  就算有,那树梅终是抵不过那位骑着青骢马的男子,她为他魂断西泠,无有怨悔。她一生痴恋山水,多才多艺,若非为情所缚,又何曾不是一缕自由的风,行走在湖山之间,毫无牵绊?她葬身于山水,不为来往过客,只为那曾经一见倾心之人。

  红颜千娇百媚,亦只是画堂前的一阵风,不及湖畔的柳,梁间的燕。人生一世,但求无有所愧,不负于人,也不弃于物。你若情深义重,我自温柔相待,如影随形。年景凋敝,在我眼里,亦是好的。浩荡江山,看似繁华胜极,到底有隐患,我置身于其间,却无跌宕,无忧惧。

  人在得意时,只觉天地旷远无穷,失意时,又觉河山曲折逼仄。胜者固然可喜,败者亦无悲歌,千百年后不过成了街坊巷陌酒后茶闲的笑谈,落于江湖,一丝涟漪也不会有。如此想来,有何可悲,有何不舍?给心灵找一处栖息之所,纵是处落叶空山,也觉安稳踏实。

  有时想着,日子当平实凡庸,微薄的银钱,只需把米缸的米买好,素菜清茶,人闲物静。万般富贵荣华,也只是云烟一朵,唯自身清好,方是圆满。柴米油盐是一生,诗酒琴茶亦是一生。我愿这样富足又拮据地过下去,像诗又不是诗,看似烟火迷离,又清澈无尘。

  我心恬淡素雅,又渴望人间情味,被幸福填满。如若可以,此一生简净,无有厚重之感,过着寻常日子,不生怨念,也不生悲哀,不凌乱,也不困顿。虽说飘逸如风,行经人间陌上,看日暖花开,内心则期待有一处清凉小院,和所爱之人朝夕相见。

  然后,说好了,一生一世安静地走下去,不相离,不相负。每一日都是良辰佳节,一刻千金,无须痴心爱意,相看便已惊心动魄。过最朴素的日子,把人世喧闹转成一种静意,直到地老天荒。

  漫长看不到尽头的一生,也许就那样轻而易举地走过,像梦幻一样,恍惚又真实。而我们苦苦经营的那盏茶,是暖是凉,是浓是淡,已然不重要。如有一天重回落魄,也无怨尤,也不怪人。我知道我可以活得很好,像风一样,自由又安然地在寂寞城市的一角。


End



  我愿做那秋水美人,简约清淡,素净天然,
  纵有一日老去,鬓发成雪,亦要优雅端然,不含哀怨,不生悲戚。
  守着我喜爱的庭院,喝一壶闲茶,
  若有若无地想一个已是前生的故人。


01. 故人两相忘

  时光真是快啊,多少故事都来不及发生,多少诺言未曾兑现,就已老去。光阴老了,我也老了。于红尘中修心,为那些不可更改的情怀,为内心的灿烂与平静。

  人生当朴素简洁,许多过往的记忆我都尽力删减,愿清宁无争。千山无主,故人相忘,也许有一天,我们所记得的,只是自己。那些岁月早该遗忘,可寂静时,总有许多片断会不由自主地想起。

  比如幼时某一场社戏的繁闹场景,比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初雪所带来的感动,比如十年前雨中漫步的感伤往事,比如那年梅开的刹那芳华。然而,那些以为刻骨铭心的故事,却落于尘埃深处,不复想起。唯留一些残缺的碎片,频频惊艳于此刻的时光。

  午后阳光下,泡一壶茶,和暮年的母亲絮说远去的旧事。多少年了,云水漂泊,习惯了独处,与寂寞相依。记忆中和母亲静坐喝茶的时光甚是简少,以后更不会再有。此生想要珍惜的人和事,好似太多,却又被流年忽略,搁置在那个叫过往的地方,不被岁月成全。

  母亲满鬓霜华,当真是老了。恰逢春节琐事甚多,忙碌一番,便觉疲累,于阳光下休憩,趁着此刻,我方算真正看清她苍老的容颜。我心生悲凉,又不忍诉说,人生经世,到底挣不脱生老病死。

  晒台上,有母亲新腌制的咸鱼、腊肉,于冬阳下这般烟火情浓。远处山峦层叠起伏,蓝天云海,若隐若现的黛瓦白墙,一切都是梦中的模样,却如此陌生,不敢近赏,不可入心。因为我知道,此身飘忽若寄,任何时候我都会选择转身,选择离去。

  前日河畔漫步,采一束野菊,带回家装点花瓶。这座小城我曾经亦无比眷念,后经光阴消磨,今时已无多留恋。只是在恰好的时间,与之重逢,凭借一些熟悉的风景,去回忆年少时那场荒唐又清澈的梦。

  我寻旧时陶罐,用来插花,母亲说那些瓶瓶罐罐早已随着年月流转,遗失在遥远的村落,不知所踪,连同她的韶华以及那些不可取代的光阴,隐于竹林深处,村舍人家。每个人都听从命运的摆布,漂流于各处,或从政为官,或为贩夫走卒,有人选择落叶归根,有人则绝迹江湖。

  母亲说,小城虽不及都市繁华,却有乡间风情,野味山珍。倘若我甘愿割舍,莫如归来,做个闲人,与这方土地平静相依,不分彼此。世事变幻莫测,她不知我的心在多年前,已随着那场自由的风,仓促远离。纵算我有意归隐林泉,远赴山间,亦要选一处陌生之所,断绝故人,无来无往。

  母亲形容憔悴,似有悲意,又淡然处事,从容由心。她说,虽身老矣,依旧不知他年归于何地,葬身何处,魂归何方。她自知漫漫人生,聚散无定,更知时局动荡,转身沧海。又或者无须忧惧,懵懂度日,自可清宁。

  人贵如美玉,静好无瑕,被岁月呵护,更当自珍。又卑贱似蝼蚁,于烟火中平凡简约,不顾朝夕。倘若可以预知将来,就不会有过往的错误,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悔不当初的曾经,但那时陷于其间,怎知结局?回首时,满目河山,空落无寄,竟不及一株草木,那样清白洁净。

  这些年背井离乡,虽冷暖尝遍,却不觉清苦。温软的江南,给予我许多美好的想象,我喜欢在陌生的城市里被人遗忘地活着。拥有自由的灵魂,不受红尘拘束,没人知道我从何处而来,也不知我将在此处逗留多久。每个人都可以在此安身立命,认作故乡,亦可以当作过客,来去随心。

  人生原该美好澄净,不该总被遗憾、悲伤、孤独填满。我以文字修心,简单自持,却始终挣不开情海波涛,时而为一段毫无相关的过往惩罚自己,时而又为别人的故事困顿迷离。我深知,唯放下,方可彻悟,唯舍弃,方能重来。

  愿一人泛舟太湖烟波,置身于浩渺云天,无牵无挂。亦可藏身梅林,折一枝梅花,便知人间春暖。遇荒村古刹可借宿,邀山僧行客便可品茶,无人知晓你的过往,亦不关心你的将来,不计较你的过错缺失,更不在乎你是否有所皈依。

  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一粒尘埃,于天地间皆一样心肠,一般情态。无有贵贱之分,尚无因果前缘,只这样纯粹的一个人,不曾辜负背叛,也无隐痛伤痕。心如清茗,谈笑间无有虚意,不言情爱,亦不必许下诺言,如此便不相欠,不相误。

  此生惧怕背负名利,更怕背负情债,我不肯负人,人总负我。我不愿欠人,却又总被人所牵,看似春风得意,然而情无所归。想来人生所有的挂碍,皆是将情感依附于人,一旦别离,则寥落无主。如若可以,我愿删除所有的故人,清简残余的岁月,静守这段老去的光阴,美好地活下去。

  携一人手,持一颗心,哪怕典当过往所有的积蓄,亦是甘愿。比如往日的情缘,比如珠宝钱财,比如房宅田地,都可抛掷,变卖,就这样空荡一身,远走天涯。行至任何喜爱的地方,皆可安身,修房砌院,栽花种草,便是梦中的家园。

  仓促的日子亦随之缓慢下来,不问故人是否安在,只求寂静相依。每个瞬间都温柔感动,每一天都是地久天长。只是简单的两个人,不忧惧与谁相争,也不忧惧有谁悄然而入,惊扰了当下的平静幸福。

  人生倘若可以依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安静过完,当是完美。哪怕走到最后,被岁月洗劫一空,只要内心温暖,便是幸运。任何一次离散,都是诀别,任何一次相逢,都是永远。所能做的,只是当下,是否愿意珍惜,又是否值得珍惜。


02. 秋水佳人

  午后焚香小憩,任温暖秋阳透过窗台静洒榻上。只觉自己是那秋水佳人,虽芳华不再,却依旧沉静婉约。仅是一炉香的时光,梦里便经历了兵荒马乱,离合悲欢,辗转醒来,人世不曾更换,岁序静美无言。

  《红楼梦》里,林黛玉时常斜靠在她的美人榻上,焚香养神,潇湘馆的那几竿修竹,青翠如烟,她亦美得不是凡尘之人。曹雪芹对林黛玉的美,不惜笔墨:“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而曹公笔下的大美人,却是警幻仙子,他为她写赋,不尽言辞称赞。警幻仙子的美丝毫不输于曹植笔下的洛神。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贾宝玉对其容颜亦是惊心,但终是太虚一梦,假作真时真亦假。

  世间女子都住进了大观园里。以往喜爱黛玉的书香韵味,亦喜妙玉栊翠庵的茶香,而今似乎更爱宝钗身上的冷香。她的屋舍雪洞一般,除了案几上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摆两部书及茶奁茶杯,再无其他。

  这样一个芳华绝代的女子,肌肤丰泽,貌如美玉,素日却极喜简净,不爱花粉。唯一随身佩戴的金锁,她亦觉得沉甸甸的,不甚喜爱。她是大观园里的冷美人,看似无情实则有情,奈何被一段金玉良缘所误,负了一生。

  黛玉的美亦清丽脱俗,芙蓉清愁,不加修饰。她喜爱的是几册摩诘诗,是几卷落花词,以及绿纱窗下那架七弦古琴。妙玉的美更是洁净无尘,本是富家千金,佳颜秀姿,却于庵庙静坐修禅,佛心茶韵,不与世争。

  但凡美好女子,宝玉皆爱,只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所钟情的,始终是与他有着一段前缘的黛玉。他是她大观园里唯一的知音,是她爱的牵绊,情的归宿。在别人眼中,林黛玉孤高清冷,目无下尘,宝玉却爱她病弱之姿,爱她孤冷心性,爱她沉静风流。

  宝玉初见黛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他不知,在前世,西方灵河三生石畔,早已有过一段情缘。故今生方有了这宿命之约,她为他焚稿断痴,泪尽人亡,他为她抛下荣华,绝尘远去。

  曹植写《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西厢记》里张君瑞见崔莺莺,亦是惊艳。《牡丹亭》里柳梦梅和杜丽娘,亦有一段游园惊梦。《长生殿》里,杨贵妃一支《霓裳羽衣曲》压倒梅妃《惊鸿舞》,从此三千佳丽无颜色,唐明皇只宠爱她一人。

  自古美人多情,令无数人为之倾倒,又对之薄幸。无论是帝王将相、文人墨客,还是市井凡人,皆有这般惊心。美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足以令群芳失色,地动山摇。奈何红颜会老,再美的姿容,最后都输给了时光,败给了岁月。

  胡兰成曾这样形容张爱玲:“她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我连不以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欢她,还只怕伤害她……我时常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做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我向来与人也不比,也不斗,如今却见了张爱玲要比斗起来。但我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只是素手。”

  可见世间女子的美,有容颜之美,有心性之美,或优雅高贵,或简约朴素。只需在恰当的时间,遇见那个合适的人,无论是年华正好,还是老去红颜,都不算迟。这个人未必会是你此生最后的归宿,但他的到来,却让你甘愿为之低落尘埃,于尘埃里开出花来。

  此刻秋阳熠熠,我坐于花下,枝影婆娑。桌几上,一壶刚沏好的老茶,雾气氤氲,让人心生喜悦。前些时日花市买来的菊花,已是花瓣稀疏,无往日光华。到底不如山野之菊,落山间篱院,餐风饮露,素色清影,别具风情。

  都说美人如花,我此生相约的,则是那山林野梅。一树虬枝,疏影横斜,淡淡幽香,本与人不争,却无端惊扰驿路断桥的过客。我无绝代姿容,更无倾城之色,不过是寻常女子,持一颗素心,含蓄婉约,淡然于世。

  以往厌倦一切纷繁,梅花风骨,不肯为谁低眉,纵是零落成尘,亦骄傲清绝。如今却爱上这烟火人间,愿与平凡的日子相敬相亲。亦想做一凡妇,每日忙碌于厅堂厨下,烧饭煮茶,洒扫庭院。

  着洁净的素裙,梳简约的发髻,似那秋水美人,不施粉黛,洗尽铅华,不惊艳于谁,亦不与谁争宠夺爱。不相关的事,不喜爱的人,自可彻底删去,简净清白,从此再无瓜葛,相安无事。

  我本多愁善感,见花落泪,视物伤怀。可经历离合,过尽悲欢,尝遍冷暖,竟觉世间万物清润明净,无有伤害。处红尘乱世,亦是不愁不惧,不怅然,不凄凉。

  我亦可以不离群索居,就寻一处江南古老庭院,看小巷悠悠烟火,往来陌生行人。黛瓦白墙,简洁木窗,世事皆关于门外,我只需打理庭园草木,洗尘煮茶,汲水插梅。至于年轻时等候的那个人,有一天会不会归来,已不重要。

  虽说世事风云变幻,人心难测,可凡来尘往,岁序悠然,又何来那许多的灾劫?一如我的外婆,看似经历沧桑磨难,可一生相夫教子,到底平稳,以九十多岁的高龄离世,算是寿终正寝。于尘世,她就是那朵茉莉,植于旧宅庭院,洁白含露,芬芳宜人。

  在世的时候,外婆总说,来生她要做美人图里走下来的女子,轻移莲步,惊艳于红尘。她不知,纵是容颜倾世,肌肤胜雪,又禁得流光几度消磨?我的母亲又何尝不是篱院里的那株素菊?孤标傲世,淡雅绝尘。但她最美的时刻,依旧是奔忙于厨下,往来于菜园的那些朴素年光。

  多少红颜成了白发,她们这一生也许遇见了那个值得托付的人,有过美好的时光;也许孤独遗世,未曾好好爱过,便已萎落成泥,随水远去。人生最遗憾的是美人迟暮,最伤怀的是望穿秋水,最落寞是人走茶凉。

  我愿做那秋水美人,简约清淡,素净天然,纵有一日老去,鬓发成雪,亦要优雅端然,不含哀怨,不生悲戚。守着我喜爱的庭院,喝一壶闲茶,若有若无地想一个已是前生的故人。

  晚风清凉,似在诉说谁的心语,孤单却不感伤。不知是谁多情地唱着:“芙蓉对镜簪三两朵,温酒已在炉上煨热……明日黄花会开败阡陌,晚风一遍遍替她述说……”


03. 时光惊雪

  黄昏了,一个人小楼静坐,落落寡欢,亦无悲意。庭院里草木萧疏,秋意渐浓,溪水潺潺,心中却不起波澜。天地万物,清气自远,又岂会因人心轻浮而入迷情,生杂念?往日皆因一段痴情,几度漂泊流转,而生种种烦恼。

  今时已无惶惶之感,守着小窗,恬淡闲适,安贫乐道。人生多少事,尽在一炉烟。山水花木,白云清风,与众生相敬相亲,无须说盟说誓,得闲便是主人。过往的迷惘、惶恐、荒芜,亦随着轻浅的时光慢慢消散,直至有一天了无痕迹。

  曾几何时,我是那柔弱悲情的女子,掩帘听雨,枕花做梦。怕世间一切纷扰,只道一点风声也杀人。如今但逢孽缘宿债、灾难劫数,亦不逃避,亦不惊惧,自我宽解释怀,从容相待,淡泊处之。不困于情,不累于物,纵有喜怒哀乐,亦欣然领受。

  那些途经我时光的人,无论是深情的,还是凉薄的,都被我打落尘埃,今生今世再无瓜葛。多少无理情缘,皆为前世的债约,既是相遇相知,自当珍爱。若有一天丢失了彼此,亦无须介怀,时光会冰释一切。

  焚香闭目,盘膝定神。新沏好的茶一如翠竹初荷,品后让人唇齿留香,心旷神怡。室内洁净,无多摆设,字画一幅,古琴一张,瓶花数枝,内心一尘不染。窗外花事虽不及春日嫣然明灿,却也是晚秋红紫,宜抒发幽情,无苍凉之意。

  《浮生六记》里,芸娘爱焚香煮茶。“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镬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半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沈三白有芸娘做伴,苏东坡贬去惠州,有王朝云相随,李清照有赵明诚与之赌书泼茶。世间多少恩爱情长,亦只是这样寻常的两人,于烟火中寻几许娴雅幽趣。

  说好的地老天荒,终输给岁月,抵不过生老病死,白头偕老的,又有多少?浮生寂寂,悲喜一梦,缘起缘灭,聚散得失,自是安乐随缘。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什么龙楼凤阁,说什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

  沈三白说,此不知为谁所写,却让人有大梦觉醒之感。东坡居士说,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以往时生感叹,怪白发新生,青春抛远,多少情缘未尽,多少好梦不圆。如今心性旷达,只觉红颜依旧,姿容虽改,却愈发地沉静恬淡。你看我新描的眉弯,秀丽清素,齐腰长发,亮泽爽然。

  造物者无私,得佳颜者,未必有慧心,食玉粒金莼者,亦未必尊贵。处尘世需养心静性,着简衣素布,亦有缠绵清雅之态;品淡饭粗茶,更能神采焕发。情缘有定,世味清淡,不可频生厌心悲念,无事则喜,平安则乐。

  也是,人生本该自在安逸,既不经乱世逃亡,亦无颠沛流离,更无落败紧迫。逢时遇景,皆是宿命安排,又岂能自己做主,事事如意?

  时光仓促又缓慢,清醒也糊涂,它不曾偏失于谁,一朝一夕的日子,都是自身亲历亲尝。仙佛尚有灾劫烦难,更何况凡人?心目洁净,从容相待,便什么忧恼也没有了。

  人间富贵功名,如过眼云烟,得之不以为傲,失之亦不以为憾。世情如水,深浅难测,冷暖不知,无论处身顺境还是逆境,皆以寻常心相待,自可开阔清朗。岁序原是这样安定,不生妄想贪嗔,往来也无伤情愁思,静下来,唯有盛世的安稳和欢喜。

  窗外下起了秋雨,细碎地落在溪水中,淡淡涟漪,似喧又静,妙不可言。喜这天然声籁,伴随顿挫抑扬的琴音,漫漫远意,相喜相安。炉内的香过半,壶中的茶亦凉,时光就是如此不经意地打窗前走过,千百年来,悄无声息。

  一个人,掩门就是世外,我之居处,皆为梅庄。当年寄身于偏远村落,柴门小户,所见之景,不过是数间黛瓦白墙,几径荒山溪流,陌上稀疏行人。可我却爱上了那样的烟火人家,以为一生一世安住于深深庭院,却不想到底是离开了。

  那时母亲秀丽温和,除了打理菜园,或是溪畔洗裳,几乎足不出户。素日里,母亲邀约邻家妇人,一起做些山珍野味,点心糕团,或撕笋剥莲,织衫绣花。得闲时,母亲会用粗陶碗盏泡壶野茶,阳光静静洒落窗格,端正安详。或看檐角的雨从天井流泻,带走人世所有的尘埃。

  时光流去,再不复返。过往的人事在迂回曲折的山径渐行渐远。母亲尚且搁浅木舟,放下菜篮,去往城市安家落户,我又岂能留于村落,独自养蚕采桑,植茶种梅?光阴催我远行,多年云水辗转,亦不觉是天地间的过客,所寄身之处,全作归宿。

  人生百年,春秋朝夕,往来匆匆,凡尘碌碌,余生几何?我自是不肯放纵,亦无多贪欲,心存自然,幽静清旷。但凡有妄念不舍,亦只是痴绝于庭园草木,几件旧物,一瓯清茗,再无其他。若有未了尘缘,且将它交付与时间,纵算今生薄浅,风流云散,来生再续又何妨?

  夜色阑珊,秋雨敲窗,片刻光景,恍若过了一生。厨下不见母亲身影,餐前亦无暖酒佳肴,那个许诺了同生共死的人,不知是否依旧情深。时光还在,案几上瓶花不绝,炉火中温着茶,一切称心如意。


04. 久别重逢

  这个黄昏,不孤单,亦不悲戚;不生烦恼,亦不觉惆怅。室内一盏古朴宫灯,生出暖意,让人心安。或许这个叫作家的地方,只是我人生的一间驿站,有一天,我会远离这里,找寻更宁静的归宿。但此刻,这里的一草一物,一琴一画,都熟悉而生情,端然有喜色。

  一物一情缘,一草一禅心,我所喜之人,所喜之物,皆是说不出的因果。仿佛前世有过相遇,今世哪怕初见,亦如重逢。我是个感性之人,这些年对事物的喜爱,乃至对文字的钟情,皆在内心的感觉。对自然枯荣,人世离合虽尊重顺从,却到底听命于自己的心,不肯迎合。

  不轻易动心,一旦生情,难以改变。明知情是妄念,不能过执,否则将伤其身,痛其骨,却依旧有许多人义无反顾,不死不休。人生如梦,几度清明,万物皆是空相,却又明明这般真实,寸寸光阴不曾辜负。

  始终相信,每个人都有前世,或为人,或为草,或为石,但一定以某种方式存在。而今生和前世,亦有着约定,有着一段甚至几段未了的情缘。我们背负着使命,带着债约,投生人世,不求惊艳于岁月,亦不图温柔于时光。只想守着一座安静的城,和某个前世有约的人,续写一个故事,了却一段尘缘。

  宝玉初逢黛玉,只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他将黛玉当作旧相识,将初遇当作远别重逢。事实上,宝玉和黛玉的确有过一段前缘,他是神瑛侍者,她为绛珠仙草。她对他的灌溉之恩郁结于心,不尽缠绵之意。故有了今世那解不开的爱恋,消不尽的愁思,以及耗不起的等待。但他们的木石情缘,终不得结果,她眼泪流尽,还清宿债,含恨而去,自此再不牵情挂爱。

  总有那么一个人,是你前世今生所要寻找的风景。他也许不是你最后的归宿,却必定要与你共度凡尘一剪光阴,和你许下几段生死诺言。缘浅的,不过相伴走过一程山水,便转身道别,不复与见。缘深的,或许可以携手白头,但终有一日,各自离散,重逢无期。

  人世苍茫,如何才能在恰好的时候,遇见那个恰好的人?那时,他未娶,你未嫁,又或者你们从未爱过,只将唯一的真心交给彼此。纵是有缘,也未必会是你梦中的想象,一如黛玉和宝玉,一如尘世中的你和我,永远有填补不了的遗憾和缺失。

  多少人许下地老天荒,几生几世的盟约,然而今生都不能过好。短则几月,长则三年五载,之后山长水远,再难遇合。那些生世之约,不过成了云烟一缕,来时有情,去时无意。虽如此,我们每个人又在多变的人世,经历轮回,爱恨聚散皆不由己。

  听王菲的《心经》,空灵,干净,悠远,宁静中又带着淡淡的忧伤。此刻,任你处喧嚣凡世,亦可以参悟一点禅心。“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佛法无边,只度有缘人,纵是皈依法门,仍避不了哀怨情仇。唯万境皆空,方能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我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带走的是流转的风景,留下的是寂寞的人生。我亦爱过明朗似玉的人,有过温柔缱绻的情事,许下过永远都不能兑现的诺言。有情又无情,是爱实非爱。有些人依旧存留在记忆深处,偶然会想起,有些人则随了光阴幻化成尘,仿佛从不曾遇见。

  我清冷似梅,素日不与人相好,但凡有亲近者,亦对我只是远远望之。我总是负人,后来也被人所负,虽无意,却到底相爱相伤。

  人生有多少遗憾,似那滔滔江海不能填满,可总是会过去的。凉薄错误的人,荒唐可笑的事,只当作人生的劫数。佛祖修炼尚有千灾百劫,更何况凡人俗子?一切苦难,都是必经之路,无恐怖,亦无伤悲。

  有时,我总会恍惚地觉得,外婆和小茶冥冥中就扣住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因果。外婆是我尘世中最为挂牵的人,我与她之间宛若暖阳春风,相近相亲。她温柔恬静,朴素端庄,安于农庄小院,过简约的生活。她漫长的一生经历无数浮沉起落,可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淡然心安。

  外婆离世,小茶到来,是劫亦是缘。我与小茶时常生出久别重逢之感,她原本就是我的小小女儿,母女天性,自当相亲。可几番梦里与外婆相遇,醒后所发生之事,皆与小茶相关,那么巧合,又那么自然。记忆最深的是,外婆怀抱小茶交至我怀里,深情的眼眸,继而飘忽远去的背影,当真是至死不忘。

  外婆是那庭院茉莉,安静端雅,不争不扰。小茶则是山间白茶花,轻灵脱俗,自在无拘。她们在今世人间从未谋面,却一样骨肉亲情,有着割舍不尽的牵挂和依恋。外婆离开时对我有诸多不舍,怕我一个人尘海飘零,孤独无依,怕我背着行囊,无处寄身。以后的人生,有小茶陪伴,自是可以抵消人世风尘多年的孤苦。

  我和外婆今生缘尽,不知来世是否有可期之时。我与小茶此生情缘当如山河草木,悠然清远,无有尽头。因为我知道,纵算有一天她为了抱负,为了情爱,离我远去,亦会归来。那时候,我或许又经历了几度沧桑,但仍旧是初时的我。

  人生聚散无常,也许是因有那许多的散,而后才有了那许多的聚。聚时欢喜,散后亦不悲凉,相信有缘终会以另一种方式重逢。但我们拥有的,毕竟只是一世人生,来生遥不可及,谁也没有把握,可以与谁前缘再续。

  过好当下,珍惜一切所拥有的,因为一旦失去,可能就是永远。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可我们要那么多相遇做什么?如若可以,我愿删去过往所有的相遇,愿今生只有一段缘,只爱一个人,只有一颗心。那么来世再与之相见,便是久别重逢。


05. 我本草木

  落叶萧然,冬意深浓,灯光洒在庭院的小桥上,像铺了一层薄雪。这么多年,每至黄昏都有萦绕不尽的哀怨。人生分明已有安排处,我当感恩上苍垂怜,给我一处遮风挡雨之所,免流离疾苦。可内心始终惶恐不安,既无动荡飘忽,又无离恨荒愁,终不知为哪般。

  室内流转的琴曲,忒是多情,连草木亦为之动容,凉风拂过小窗,已闻得蜡梅幽香。横斜枝影,在浅淡的月光下若隐若现,撩人心思。它总是在寒冬时日捎来早春的消息,岁岁年年重复着一个简单又清冷的故事。

  白日打开橱柜,见精致的花梨木妆奁里整齐地摆放着各式金银珠玉的首饰,当真是华丽深藏。到底是修为不够,竟如此纵容自己,留这许多身外之物,劳神费心。

  母亲时常说,万般带不走,唯平安是福。她此一世,金玉不沾身,那么简净的一个人,每每想起,只觉清心,不生俗物之念。

  外婆又说,女子当佩戴首饰珠钗,方不负锦绣华年。虽如此,记忆中的外婆早已褪去彩妆,蓝布素衣,清好洁净如晨起时垂露的茉莉。她的那些饰物随着岁月流转、人世迁徙,或变卖,或赠送,或遗失,有的早已有了新的主人,有的被埋没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无人知晓。而外婆去世时,空荡荡地离开,一粒尘埃也没带走。

  是的,我要的人生,当简朴素雅,无有雕琢,处处留白。一如雪中的白梅,连绿叶都是多余,无须陪衬,美得孤独亦惊心。因为我知道,任何饰物于我都将是负累。人生的行囊,应当越来越空,而久居凡尘的心,亦当越来越净。

  遥想白居易年轻时以伎乐诗酒放纵自娱,以此来消遣寂寥人生,涤荡烦恼。然他晚年得了风疾,亦知删繁就简。他卖了宝马良驹,就连一生最爱的两位侍妾,小蛮和樊素,亦被遣散。“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筵尽客散,独掩空门,虽寥落孤寂,却清静无扰。

  人生原本就是在不断地转变,不停地删减。我亦不要繁复,或许某一天,我将变卖所有的物件,连最爱的玉兰簪子、素莲耳坠、翡翠手镯、梅花戒指都不留下,就连与它们结缘的故事,也全然忘记,再不想起。

  我的梅庄无有人工修葺的山石亭台,不过是竹篱茅舍,栽种几株草木,天然古朴。一个人,欲求少了,便可省却许多纷扰,命运亦不会多番横生枝节。一瓦一檐是人家,一桌一椅是日子,一茶一饭是故事。

  我本草木,何必要金玉相衬,生了俗心,添了旧愁?就连情感也当素净清白,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如此方能安了心性,有那闲情雅趣,和所爱之人听雨煮茶,赏花观雪。如此方有了心灵的归宿,不惧黄昏黑夜,免惊受扰,世事无关。

  那日,贵妃给大观园送去端午的节礼,宝玉将所得之物让丫鬟紫绡送去给黛玉挑选。黛玉拒之,后宝玉问起,为何不挑拣喜爱的留下,黛玉却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黛玉总说自己是草木之人,她的前生本就是一株生长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她的闲愁皆因情起,她的心病是宝钗和宝玉的那段金玉良缘。黛玉曾说,为何要有金玉良缘之说,纵算有,为何佩戴金锁的偏偏不是她,而是宝钗?

  黛玉蕙质兰心,素净天然,对金玉饰物何曾有半点私心?她所在意的,不过是和宝玉的这段情缘,人间富贵于她,不过是花间露水,她毫不眷恋。就连老道士送给宝玉一只金麒麟而恰好和湘云所戴的配成一对这样的巧合,黛玉亦心生妒意。她恼的不是金麒麟,而是金玉之说,只因她是草木之人,无有金锁来配美玉。

  曹雪芹给了黛玉一个草木之姓——林,让她一生怀草木心性,居潇湘馆内,和翠竹做伴。众人游园时,所见的潇湘馆是如此景致:“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而黛玉住进大观园之前,亦选定这处居所,说“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

  草木喜静不喜闹,一如我这枝素梅,甘愿一生隐于小户人家,青砖墙院,不被世人惊扰,更不与百花争艳。只做那寻常草木,不名贵高雅,却怡然清新。我的人生亦当如素梅简净,天然之姿,不争不扰。纵算此生无可托付之人,亦当不惧不慌,所谓生死有命,聚散随缘,我到底在忧什么?怕什么?

  盛世安年,人间虽熙攘繁闹,却随处皆可藏身。有草木之处,亦是幽静,自可修行。过往的一切,或荣辱,或成败,或富贫,或离散,都将淡去无痕。曾经有过盟约的人,倘若依然还在,当好自珍惜,倘若离去,只做今生的擦肩。当各自相安,再无任何交集,祝福亦不要有。

  而我当下所做的一切,苦乐悲喜,亦都是为自己,与人无尤。芸芸众生,日夜奔忙于世,落得尘霜满鬓,所求的又何尝不是自己的稳妥归宿?又或者盼着有一日,看倦了风物,回到用半世光阴换取的屋舍,和花草做伴,安于平淡,不再漂游,不再迁徙。

  黄昏时候,只觉一个人好孤独,落在文字的深渊里,不可自拔,又醒透难安。人生碌碌,岁月萧萧,当无谓名利,无谓得失,须半梦半醒。之后,漫漫长夜,反觉宁静安然,亦不怕寂寞。煮一壶茶,在柔缓的曲调里,和瓶花言说往事。

  做一株平凡的草木吧,或为茶,或为花,或仅仅只是一棵草。应季而开,循季而落,荣枯有定,不相负,不相欠。我始终认为,每个人都是一种植物,温润,安静,良善也有情。草木之性,浩然之心,清澈如水,无尘亦无波。

  就这样被遗忘地活着,没有人记得或在意你的过往前生,亦不计较你有过的故事。任何时候都那么清白,纵是落满光阴的粉尘,一场大雨便又可洁净如初。人生是否也可以如此,犯下的错,值得原谅,擦肩的人,可以重来?


06. 药草美人

  曹植有诗:“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来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美人如香草,兰蕙之姿,各有其色,各有其味,亦各有其心,各有其韵。纵是草木零落,美人迟暮,亦不改其皎皎芳颜,灼灼华彩。

  有那么一位香草女子,自小居住在药王谷,种植草药,钻研药术。她冰雪聪敏,料事如神;她善良仁爱,宽容慈悲。她尝尽百草,终研制出一种剧毒七心海棠,最后为了所爱之人,死于剧毒之下,灿若海棠,亦是她最好的结局。

  她叫程灵素,毒手药王无嗔大师的关门弟子。她不够貌美,却如药草,似杜若白芷,清新脱俗,素静淡然。“一双眼睛黑如点漆,朗似秋水,脸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娇艳之色,竟似越看越美。脸上笑容如春花初绽,浑不似初会时那么肌肤黄瘦,黯无光彩,一言一笑,自有一股妩媚风致,颇觉俏丽。”

  这是遇见胡斐之后的程灵素,俨然不是初见时那个肌肤枯黄的瘦弱女子。倘若不遇胡斐,她将一辈子不离开药王谷,与药草做伴,守着师傅留给她的《药王神篇》和致命的七心海棠,自在地活。

  她本可以悠然世外,掌管药王庄,清心寡欲,无牵无挂。她可以每日研习药理,和百草为伴,可以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她识百草,解百毒,却不知情为何物。她命定不得安稳终老于药王庄,故会有这场劫数,爱上一个不爱她的男子,负了一生。

  胡斐的善良厚道、坦荡不羁让程灵素一见倾心。为他,程灵素甘愿放弃药王庄的一切。她背上行囊,为他行走江湖,为他风餐露宿,而他却始终钟情于袁紫衣。

  她不求长相厮守,但愿不负此心。她种活了七心海棠,自己却中了这无药可解的情花之毒。她死在所爱人的怀里,无限感慨地说:“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知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她自是欢喜的,纵然此生不能成为他的妻,却让他刻骨铭心。

  若有来生,她定是那株妩媚的海棠,有着倾世的容颜,绝代风姿,在最美的时候和他重逢。那时的他依旧是翩翩少年,来药王谷初见的地方等候。白衣胜雪的她,在满园的药草里,让他一见钟情。也许,他为她放下恩怨,归隐药王庄,平淡相守一生。也许,她为他舍弃药草,携手江湖,不惧腥风血雨。

  还有那样一位香草美人,令人悲伤不忘。她叫公孙绿萼,自小居住在两座深山之间的绝情谷,于花草中长大,举止间有日月山川之灵秀,清雅绝尘之风姿。直到有一天,一位英俊少年闯入这座神秘缥缈的居所,改变了她此生的命运。

  公孙绿萼虽不及小龙女那般出尘绝代,不似程英那般淡雅娇柔,也不像陆无双那样俏丽刁蛮,但她的清灵之气,自然之韵,无人可比。她带着喜爱的少年于谷里漫步,教她尝食情花。“我爹爹说道,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多半因为这花儿有这几般特色,人们才给它取上这个名儿。”

  她也曾被情花的刺所伤,可是因为心中无相思之念,故安然无恙。可杨过的出现,让原本美丽的情花成了断肠之剧毒。当绝情丹只剩一颗时,公孙绿萼为了解杨过身上的情花毒,纵身跳入情花丛中,伤痕累累。最后她心灰意冷,为换解药,决绝扑向爹爹那把锋利的刀上,香消玉殒,令人哀叹。

  公孙绿萼爱得卑微,也深沉,爱得纯粹,也寂寞。她死的时候,无数人为之叹息,她死后,竟无人将她想起。她只是绝情谷里百花丛中的一朵情花,此生为一人绽放,为一人凋谢。她死在杨过怀里,那一刻,杨过身上的毒性发作,短暂的一瞬,他分辨不清,到底为谁而痛。

  他可以为小龙女深情地等候十六年,而给公孙绿萼的只有瞬间浅浅的触痛。情花之毒,噬心镂骨,唯一的解药便是断情绝爱。他中了情花之毒,为的是那个久居古墓的女子,与公孙绿萼无关。她一生悠然来往于绝情谷,遍尝情花,竟不想为一颗解药而死。她为情而死,死之无憾,只是杨大哥,你一定,一定要幸福。

  如果有来生,她还是幽幽山谷间那清气逼人的绿衣女子,摘食满山情花,纤尘不染。任你英姿少年意气风发,笑傲江湖,她自是芳心不动。假如你恰好打她身旁经过,如果不能给她全部的爱,就请不要再次惊扰她的宁静。

  或许是我对药草有着深刻的情结,于是对染了药香的草木美人有着莫名的喜爱。每次与药草结缘,总会想起深居在药王谷的女子程灵素,以及深居在绝情谷的女子公孙绿萼。或许,世间每个女子都是一种叫独活的药草,看似绝美惊世,实则孤独清冷。

  我与人间草木有着不能割舍的情缘。父亲为中医,一生打理药草,幼时庭院里时常晒满了各种草药。整个厅堂以及房舍,乃至我衣衫上,皆沾染着药香。幼时不觉药草的美,甚至因身子孱弱,服食过多的中药而心生厌烦。但终是这些药草,解救了芸芸众生,一味灵药,便是千金之重。

  我甚至想着回去修整故宅,栽种满园的草药,做个香草美人。又想着承接父业,开一间古老的药铺,不只为济世救人,更为那悠悠药草香气。若我为情花,亦当不生相思之念,安然于幽谷,静美绝尘。不为情困,不为情伤,不为情死。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我亦是那香草美人,无论是长于幽谷云崖,还是落于深宅旧院,皆是清丽绝尘。只安静做一株草,做一味药,不取悦众生,也无须众生记得我。


07. 缘有尽时

  这是一个寻常的夏日,时有细雨,竹风清凉。楼下的合欢花开满枝头,池中的莲静待故人。凡尘冷暖交织的故事,一如绿植青苔还在细致生长。人世山长水远,看似美景良辰,好梦悠悠,亦不过是梅岭斜阳,终有尽时。

  东坡先生说,从来佳茗似佳人。于我心底,她便是一壶茶,用百年风雨熬煮,浓郁不失清淡,幽香而又素雅。百年岁月,要经受多少日闲夜长的光阴?又该遭逢多少沧桑变故,灾难劫数?她竟这样从容地走了过来,遇世事而不惊,落风尘而无惧,历生死而不悲。

  那个黄昏,我正在远隔尘嚣的村野人家赏湖光山色,听鸟语虫声,听闻她离世的消息,心中了无悲意,竟生出平静释然之感。浮世繁闹,不如归去,虽说百年亦不过寸时,可无尽的时光,到底孤寂清冷,费心消磨。

  她该是民国最后一位才女,虽有百年故事,经百年荣辱,在我心中却是一个简单平和的老人。她也许没有民国名媛的千姿百态,柔转情肠,却有着被岁月漂洗过的动人颜色,有着被光阴浸润过的沉静与安然。

  也曾是江南水畔的丽人,她的生命本无多少风景,直到晚年走到人生边上,方有了深浅聚散,舒卷沉浮。她的美不会悲春伤秋,更无晴雨不定,而是铅华洗尽,朴素平淡。她漫长的一生也只是和所爱之人平凡生养,书香四壁,共赴深稳现世。

  乱世浩荡,荒芜岁月,亦曾一起经历风雨灾劫,但有她在,都从容走过去了。无论处于何境何地,她皆是安然姿态,不惊不惧,寻常相待。纵是经受生离死别,她依旧安稳地守着岁月,守候在亲人身边,给他们以暖,以爱。直到目睹他们离去,把所有的痛苦和悲伤留给自己。

  之后一个人的日子只剩下回忆将她供养。她不悲不喜,无忧无伤,浅酌细品过往的美好,无谓将来的离合变迁。她让自己活成一株兰草,历经王朝兴废,流年徙转,独自倚着一扇老窗,听静水回风,与世相安。

  其实,真正打动我的,感动世人的,该是她的这么一段话:“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平淡简约的文字,却有一种过尽浮华的静美。这段话是她所写,或是别人的文字,皆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存在,恰到好处。一位百岁老人,早已锋芒尽失,她的内敛与沉着,是尝尽人情世味。她如梅,幽幽暗香,横斜枝叶,在月色光影下浮动,美得冷静又平和。

  正是这份从容韵致,感染着烟火浊世里的芸芸众生。她让我们觉得,以一种缓慢的姿态活着真好,可以看山看水,看阳光下万物灵性的生长,看梅亭柳畔走过的路人。亦让我们懂得,无论到了怎样的年岁,都要守住内心的纯净,优雅地老去。

  漫漫百年,经沟壑坎坷,历时光冷梦,无须惊艳于谁,更不必取悦于谁。行走在红尘阡陌,随时等候踏上那条返程之路,而不管有没有旖旎的风景。有一天我们终将殊途同归。人生最美的,不是相遇,而是重逢。

  她说:“一九九七年早春,阿媛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锺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是的,我们每日奔走于世,寻求安稳,又何尝不是在寻觅归途?这藏身立命之所,亦只是人生客栈,寄存着灵魂。终有一天,我们要归去,那些失散的故人,也许可以重逢,也许从此杳无音信。

  她认真地活着,认真地过好每一天,也只是期待以一种最美的方式与他们重逢。她静静地守在他们的寓所,一个人看云听雨,年年如故,岁序安适。她的一生看似漫长,然而故事不多,是那么明净坦荡,有情有义。

  她还说,她要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其实,这百年光景,她只是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平静地生活,过尽沧桑,却又纤尘不染。人世间,寿命不能自主,缘分不可强求。她的内心强大而清醒,一如她的人生,简单地开场,平静地落幕。

  我本喜静不喜闹,但凡人喧鼎沸之所,我皆避而远之。繁华的市井亦被我理所当然地拒于门外。我更不想在此时衬景留名,沾染无端的是非。于她,我只是心存敬畏,生了感动,而她一生的阴晴圆缺,我更是所知无多。

  有缘的是,我在她的故里无锡,太湖之畔,暂寄了十年。至今我都不知,她曾经居住在哪座高墙深院,又隐于何处人家。此生亦不能与她有过相遇,更无有回眸,只是看一段她走过的山水,读一本她写下的书籍,听一首她喜爱的戏曲,当是足矣。

  命运的波澜何曾真正止息,唯有离去之时,方可安静无声。百年也只是一缕轻烟,说散就散,能留住的,当是内心的风景。在这多变的人世,无论悲欢凉薄,皆要深情安好地活着。


End



  以后的日子,愿她喜乐无忧,有花有茶。
  我愿她做那明心见性的女子,不被物惊,不为情困,不受世扰,
  巧妙地避开风霜苦雨,安静地做她的茶。
  纵居陋室,也静如莲花,珠钗散尽,亦可折梅而舞。


01. 前世今生

  我的茶,落烟雨江南,眉目如画;居梅亭柳畔,素淡天然。

  我的茶,非世间凡花俗草,她有佛缘,通性灵,知情味。

  她是茶,无论是植仙山云崖,还是处浮世尘海,皆雅逸清新,沉静洒然。

  她是茶,经岁月漂洗,受时光熬煮,终湛湛清明,落落无尘。

  ——题记

  雨日无事,焚香喝茶,光阴细碎无痕,却又简静明澈。窗台上的菊花枝影横斜,不见旧时颜色,亦无往日光彩。我的妙年竟也这般不经意地走过了,昨天仿佛还是那柳荫下折花扑蝶的小女孩,今日则于窗影下对镜细数新生的白发。

  世间万物,荣枯有定,一如缘分,离合有天意。古语云: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这也是以往外婆时常说的话,那时不解,如今尝罢世味,却是刻骨惊心。外婆离尘几载,渺渺黄泉,天人永隔,她或投胎转世,或幻化为花神,当有她的造化。今时再忆当年光景,已无悲戚,亦不惆怅,只觉时光往来有序,生死寻常。

  一如我的茶,她无意闯入我的生活,亦是这般合情合理,欢喜难言。我总说,她的前世定然是一株茶树,今生方为茶。然而,她果真成了我的茶,一个灵秀静美、俏丽生动的小女孩。

  我一生喜诗书琴画,爱山水草木,日常离不开的始终是那盏茶。我给她取名小茶。后来,她用稚嫩的声音与人言说:“我是一株茶树,母亲大人采折一枝,插进佛前的花瓶,就长成了一个小小的我。”

  茶唤我母亲大人,或许是某天她从电视剧里所学的称谓,便再不愿更改。茶喜听曲跳舞,爱喝茶赏花,又好玩珠弄玉,我不曾刻意教导,一切自然随性。茶是妙人,粉雕玉琢,秀丽灵气,温顺中带几分倔强,内敛中又含几许洒逸。她就是这样美丽的小女孩,居江南寻常的百姓人家,陪我一起尝饮凡尘烟火。

  茶是幸运的,我亦是幸运的,因为她有我,我有她。她的一切福报皆因她的冰雪聪明,以及她与生俱来的佛缘。我总说她是茶,清澈明净,经得起岁月的熬煮,也受得了时光的沉淀。她聚时喜悦欢愉,别后从容淡然,我多年的修行竟不及她。

  茶进书院了,虽是幼儿园,于她却是人生真正开始入尘经世。记得幼时进书院,母亲为我备好书包纸笔,新衣红裙,立厅堂行入世之礼。阳光静静洒落在天井廊檐,墙院闻得喜鹊的消息。不过是乡村书院,所学所识,简易浅薄。更多的时光则是于草地游玩,溪边嬉戏,戏台下捉迷藏。

  应该说,母亲是我幼时最好的先生。她给我读小人书,说与我戏文里的故事,教我温和懂礼,简静安然。她给我剪齐眉刘海,梳光洁的小辫,量体裁衣,织布纳鞋。我亦是她的小小帮手,她于灶前煮饭炒菜,我生火添柴;她于廊下缝补旧衫,我穿引针线;她去菜园打理果蔬,我拔草采莲。

  如今,我成了茶的启蒙老师。我在书房读书写字,她则掩门离开,安静待于厅堂,自娱自乐;我于茶房焚香品茗,她则是小小茶童,为我斟茶;我焚香祈愿,她跪蒲拜佛;我抚琴吟曲,她伴舞呢喃;我忧思叹息,她解闷逗乐;我伤怀落泪,她则情深相待,宽怀贴心。

  茶说:“母亲大人,你不要伤心,我说了,会陪着你,永远不会离开你。”虽是小小年岁,却好似美人盟誓,让人如临春风陌上,坦然心安。每当我彷徨失措时,茶用她的小手握紧我,让我感知她的温度,她的情意,她的相伴相依。

  我当真算不得是个称职的母亲,甚至太过自私随性,却又分明与她那样地亲。我每日为她沐浴更衣,叠被铺床,亦教她品茶认花,偶有闲暇,做可口饭菜,伴她晨晓日落。更多的时候则是独自于书房耕耘,静坐冥思,对其不管不顾,听之任之。

  茶于我的冷漠,亦是习以为常,对我体贴柔顺,不恼不怨。她内心的强大恬淡,宛若花落花开,月圆月亏,自然平和,福祸皆喜。多年人世漂泊,令我多愁多思,每至黄昏,心病发作,于窗前蹙眉伤神,茶却知人心意,温暖相陪,不多言语。

  茶与我相似,喜齐整干净,案几橱柜摆放有序,衣裙上纤尘不染。她穿古风汉服,恍若穿越而来的出尘仙子。着民国裙衫,花色旗袍,模样雅致,又如从烟雨小巷缓缓走来的丽人。就是这样一个小小人儿,世间万千纷繁,不落于她身。她无烦恼忧愁,不知寂寞孤单,更不解世事人情,守着她的明净天地,笑逐颜开。

  茶有个古典的首饰盒,金镯玉簪伴随她的年岁,由少至多。如此凡尘俗物,于她却是华丽静雅,古韵天然。饰物有情,它们与主人的缘分以及藏隐在背后的故事,往往令人心生感动。茶的金锁,茶的玉壶,茶的银镯,慢慢通了灵性,与之莫失莫忘,不离不舍。

  茶有时亦性情烦急,蛮横无理,哭闹不停,惹我恼怒。我气极时,训斥于她,之后她又安静乖巧,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我羞愧难当,生出无限歉意。想起她诸多的好,我后悔莫及,默默落泪,她竟是出言安慰,偎依在我怀里,娇声细语,让人爱怜。

  茶会察言观色,我所思所想,她都懂,真的懂。她眼眸清澈,照见我的身影,我与她缘定今生,宿命相关。纵有一天她要离开,赶赴她的人生旅程,亦是彼此永远的牵挂。若可以,我种满山的茶,待到采茶之季,她会归家,与我庭院煮茗,西窗夜话。

  杜丽娘说:“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我对茶素日虽有教导,盼她端庄贞静,亭亭玉立。却从不苛刻为难,执意熏染,她本天然之姿,落落大方,何须雕琢?我亦是散淡之人,花草心性,愿此生远避尘嚣,长伴林泉,又怎肯为谁修改波澜?

  我想着,若干年后,我终是要归隐梅庄,与她遥世相隔。以她性情,必然会端然于红尘,自在洒逸,不牵于情,不困于恨。若遇劫数灾难,亦会逢凶化吉,需要我时,便往庭院小住,喝一壶闲茶,说一些远去经年的话。而后,她依旧做她自己,于车水马龙的闹市里,自在从容。

  茶说,她爱读我写的字,此刻,我便教她念我的诗。“我有一座庭院,前院栽花,后院煮茶。光阴铺满石阶,闲情挂在窗下。我有一座庭院,白色的墙,黛色的瓦。晨晓时扫一地的叶,黄昏后摘漫天的霞。我有一座庭院,蓄半池雨,晒一席月。烟火中做一场悠悠尘梦,绿荫下悄悄送走年华。我有一座庭院,梅花傲雪,柳枝抽芽。那年的你还在天涯,今岁已归返旧时家。”

  读罢,彼此会心一笑,胜过万语千言。她的声音,稚嫩清甜,婉转动听。她三岁之龄,或许未知诗中之意,却是懂我情怀。茶是有慧根的女孩,说的许多话,总是出乎意料,但我又相信,她生来该是如此,不同凡响。

  以后的日子,愿她喜乐无忧,有花有茶。愿她如那株植于山林云崖的茶树,历风雨世事,仍坚韧不屈。愿她安然成长,一世平宁,栖居南方,无灾无难。

  茶说,母亲大人,又下雨了,我去打水,你来泡茶,然后我们一起喝茶吧。看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裙摆走过留下的凉风,以及孩童身上独有的气息,我忽然觉得,她是落于凡尘的精灵。她是我最喜爱的那盏茶,是我今生最美的修行。


02. 起名小茶

  茶,一捧绿叶,一壶沸水,便有了滋味和生命。茶原本只是一种平凡的植物,不解人世悲喜,是众生赋予了它灵魂,让它有了故事,有了情感。人生就是一壶茶,冷暖交织,浓淡相宜。仿佛有了这壶茶,日子才过得有分量,才深稳真实。

  一生心事,付与佳茗。是缘,是命,是无法诠释的因,是不必问询的果。寻常时日,无论冷暖晴雨,聚散悲喜,皆泡一盏清茶,独自慢饮。而茶亦随了气候、心情以及温度,有了百般滋味,千种风情。

  曾几何时,为谋生计,奔走于红尘乱世,无闲暇,亦无品茶的心境。那时的茶,虽有香气,亦甘甜,却少了几分诗情,几许娴雅。后来,岁序静好,竟发觉一梦十年,已将年华虚度。

  茶有了光阴的气息,亦有了人世的况味。对于不同气质与心性的人而言,茶亦有不同的味道,甘甜和苦乐,皆自己亲尝。如今,我的茶过尽红尘悲欢,多了一份安逸与淡然。它也许还有一丝残余的苦涩,更多的则是兰草气息,梅花风骨。

  茶有佛缘,这是命定之事,不容许我有丝毫的质疑和猜想。茶的前世,当为佛前放生池中的莲,只因贪恋红尘的一点烟火,误成凡胎俗骨,与我在这苍茫人世,结下一段生死之缘。

  茶是我生命中的意外,后来成了惊喜。不曾雕琢,不曾修饰,她便成了今日模样,漂亮、聪慧亦灵巧。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或许是在这简短的时光里,她随我沾染了几许书香与茶韵。茶的身上多了她这个年龄少有的曼妙与气度。

  许多时候,茶像个精灵,不知从何处穿越而来,亦不知会穿越去何处。她有着与其年岁不相匹配的情怀与雅量,亦有着寻常孩童的烂漫和童真。她穿小小旗袍,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找寻不到一丝凡尘气息,却又似乎能读懂我眼中的沧桑故事。

  有时觉得她是某个不知名的朝代遗落的一盏茶,古风古韵,历久弥香。有时又觉得她来自民国乱世,等过一场天青色的烟雨,在渡口与我相遇。我无法确定,前世或者某一世是否与她有过交集,却深刻地知道,今生再无法与之分离。

  茶生于江南,有着江南小女孩的玲珑秀丽,明净婉约。她善歌舞,喜音律,爱诗文,更钟情于杯盏中的茶水。她抓周,小小的手捧着一把精致的梅花茶壶,似有久别重逢之感。从那以后,我更认定,她就是茶,如她的名字一般,简约出尘。

  茶着古韵裙衫,娇俏明艳,像一朵开在深宅院落里的茶花。她的颜色应该是红,只有这醒目的色调,方配得起她的端然。上苍对人间女子似乎早有安排,它把一世的洁白给了素净的我,留下一抹明丽给了茶。而这颜色落于她身上,又仿佛恰到好处,不浮华,亦不张扬。

  她时而像江南小院晨晓里盛下的一杯山茶花的清露,时而又像月色柳梢下一盏有了年岁的普洱。茶,是的,她真的就像是一壶茶,虽尚未经世,竟那般从容淡泊,仿佛可以预知未来,通晓世事。

  见过茶的人,都误以为她是穿越而来的,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让人心生喜爱。她的美与寻常孩子不同,不够稚嫩,亦不惊鸿,却总让人赞叹不已。后来,他们便一致认为,茶长大成人,定然出落得亭亭玉立。

  茶乖巧可爱,极少哭闹,性情自在天然。她偶尔惹我气恼,只消瞬间,便被她的话语打动,内心随之柔软。我对她的宠爱,并不流露太多,许多时候是随她自己喜好。有时真切地疼惜,会让她惊喜异常,偶然的责备,亦会令她倍觉委屈。

  茶说,她会一直陪伴我,永不离开。她能够在我落寞之时,读出我眼中的寂寥和悲伤。她会踮起脚尖,为我拭泪,抚摸我的头发,亲吻我的脸颊。我与茶今世有着解不开的情结,注定了这场缘分,注定要相依为命。

  茶喜听梵音,爱闻檀香,初次带她去寺院,便长跪蒲团,与佛祖好似心意相通。那时的她,尚不通多少言语,只用她明澈的眼眸告诉我,她佛缘至深。犹记得,走出寺庙时,小小的她竟频频回首,冥冥中似在做出某种召唤。其间的因果,我亦不解,但我知,她曾是佛前之物,今生为茶。

  后来,她同我一般,喜好盘膝静坐。听闻我吟潺潺流水,明月清风之词句,似懂非懂。于清晨,于黄昏,于烟雨之日,于白云之间,茶煞有介事地坐着,开始她的人世修行。婉转清扬的琴曲,杯盏中的袅袅茶雾,更添几许韵致。我给她讲述伯牙子期的故事,她竟说做我高山流水的知音。

  这就是茶,总会在不经意时,道出惊人话语。让我一次又一次认定她是佛陀转世,今生伴我红尘陌上,护我平安周全。有时,我竟觉得自己三十载的人生历程,不及她一句寻常话语,一个刹那转身。

  慢慢地,我把这一切当作缘。她是茶,有她不凡的气韵和味道,淡然于世,不将谁等候,亦不为谁停留。有一天,她会长大,与所有平常人一样,经历聚散离合,爱恨情怨。她或许会常伴我左右,为我焚香煮茶,或许会离我而去,留下一个美丽的背影。

  以后的漫漫人生,茶只做她自己,我无须给予她太多,亦不期待她的回报。愿她一世如茶,明净澄澈,从容无争。

  黄昏暮色,西风斜阳,每逢秋天,总会心生感慨与忧思。此刻的茶,偎依在我怀里,乖巧温柔,玩弄我的长发,眼中带着柔情与爱意。

  窗外,凉风拂过,桂子的清香沁人心骨。茶与我相视一笑,只说:“好香,真的好香。”而茶不是一片绿叶,也不是一盏香茗。她分明是我那刚满两岁半的小小女儿。她是茶,她的名字叫小茶。


03. 茶囡囡

  光阴在窗外徘徊,花枝风影,若有若无。茶说,太阳累了,所以云就来了,雨便落了。而我如梦初觉,多年修行,竟不及她的碎言片语。她的世界如茶清澈,无暝色荒愁,淡然悠远。

  茶是我的小小女儿,三岁之龄,却好似已伴我走过万水千山。我和茶有过春日遍赏璀璨花事的欢愉,有夏日采荷观月的静好,有秋日赏菊吃蟹的雅兴,有冬日折梅问雪的闲趣。我们一起游过湖,踏过月,煮过茶,折过花。我写字,她静坐一旁,笑容可人。我描眉,她偷尝胭脂,给自己抹上凌乱的妆容。

  茶说,她是红尘第一乖囡。囡是苏南、浙江、上海等吴语之地对小孩的昵称。后来,她便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名,茶囡囡。茶乖巧灵气,聪慧过人,她懂察言观色,解你内心百转情肠。我希望她有着孩子的烂漫童真,故平日对她从不过于严格,一切皆随她心性喜好,无多惊扰。

  茶的世界像春阳下似雪的梨花,若雨后优雅的清风,明朗干净,不染纤尘。她心目中的一切都是美的,都是昼长人静的好日子。她闻风听雨,赏花望月,读书作画,或沉浸于她自己的天地里,和一堆玩具嬉戏玩乐。

  茶说,母亲大人,你以后别不开心了,你这么美,应该开心的。茶爱美,四季皆着裙衫,洁白素净。纵是寻常居家,她亦要穿戴齐整,不肯随意。茶应该算是个古典美人,爱穿汉服、旗袍,喜戴手镯,簪木钗。茶的美,是天然之姿,不加修饰,加之素日被茶香书韵熏染,愈发玲珑剔透,清雅动人。

  茶的一眸一笑,举手投足,皆有趣味,皆是美好。她总能不经意地感染你,让你觉得眼里心里就装着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人世多少风光,皆落于她身,又恰似下过的一场花雨,不着痕迹。她虽不经世,却让你觉得,她就是这烟火中的人,在这温柔的人间,与你同桌同食,同修同好。

  茶说,母亲大人,我是你从树上摘下来的一枝茶花,被养在佛前的净瓶里,慢慢长大,就成了一个茶囡囡。当然,这是颜教她的话,只一遍,她便铭记于心,再不遗忘。她果真是一朵白茶花,清澈的眼眸,宛若一盏清露,看罢便可洗尽内心所有尘埃。仿佛你同她一般,刚入凡尘,又与这人世亲密无间,好处难言。

  茶多情良善,对她所见之物,所见之人,皆有莫名的喜爱。她的爱,似山河大地,宽阔无边,又不拘于一草一木,不沾一尘一土。见过茶的人,都对她生欢喜心,她亦亲和待人。转身之后,你或许对她念念不忘,而她已是流水无情,再不相扰。

  茶喜诗词,虽不识字,记性却极好。素日教她的诗文,她皆记得,她用软糯的语调,有意无意读上那么几句,讨你欢心。孤单时,一个人坐于琴旁,不识音律的她,随意拨弄琴弦,歌不成歌,调不成调,惹人怜爱。

  平日里,我多是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或焚香静坐,或低眉书写,或听曲冥思。她知我写书不易,喜清静,怕烦喧,便一人独自玩耍,不多扰乱。有时亦会攀爬于我肩上,或依偎于我怀中撒娇,半晌工夫,便识趣离开,我亦不留。好几次时间久了,不见其身影,起身去厅堂探之,见小小的她睡于榻上,或地板上,顿时心疼难安,泪眼迷离。

  我对茶无有千恩万宠,甚至连寻常的关爱亦很少,心有歉意,却又不肯依从。但她对我万般怜惜,温暖相陪,伴我流年寂寞。茶有时会到我书房来,在我耳畔低声说,母亲大人,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瞬间泪流满面,她痴痴凝视,为我取来纸巾擦泪。细声说,母亲大人,以后我们要笑,不要哭。她的话总是那么妥帖,落于你柔软的心底。那时只觉世间万物皆可舍弃,唯留这片刻温情。

  可茶又分明爱哭,有时为一件微小的事,她便无理哭闹,令人心烦。她喜我疼爱,我的责备或漠视,她都当作不爱,心生委屈。茶亦有小性子,缺乏安全感,看似独立,实则内心依赖,但到底坚韧,让我心安。她的脾性烦急,闹腾一番,转瞬知错,如雨过天晴,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告诉她,相由心生,境随心转。她当真是个通透之人,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笑意清甜,可爱至极。但她毕竟只是个孩子,时常将我的教诲转身即忘,依旧我行我素,我只当是她的天然本性,假装糊涂,不多干涉。

  茶病时亦乖巧懂事,夜里高烧不退,服药即安。她无须我不眠不休照料,甚至几度催促我歇息,怕我因失眠再犯头疾。次日起来,带着病体,照常玩乐,不让你忧心。疲倦了,则安静坐于身侧,陪我喝茶,听我讲述一些久远的故事。她似懂非懂,却总是那么认真,我知道,她不愿与这陌生的世界有丝毫的疏离。

  有时觉得茶像一座江南园林,其间的亭台楼阁,曲径回廊,皆有妙意。有时又觉得她就是一盏简洁的茶,春水秋韵,清淡修行。我素日亦教她简单的做人道理,端正庄严,不与人相缠,更不与人相争。

  我爱洁净齐整,她自小耳濡目染,亦是端然顺从。她不喜乱丢杂物,自己的玩具,每日休憩前也都收拾妥当。何处所来,便归于何处,她的橱柜井然有序,看罢让我觉得物物有情,不增不减。

  我们所居的梅庄没有繁华装点,而是古韵天然,朴素明净。彼此相依,共度晨起日落,亦不觉清冷。窗外烟火迷离,乱人心目,我只愿她安然成长,此一生,不解炎凉世态,更不知兴亡沧桑。多少浩荡劫数,皆与之擦肩,她只需做那壶茶,守着闲淡光阴,一日千年。

  我们之间的情分如茶洁净,没有相欠,亦无辜负。我知道,今生无论遭逢怎样的际遇,我和茶都将命运相牵,荣辱与共。有一天,在缘分的路口,我们亦要经历聚散离合,哀乐同心。我已将风景看透,往来过客皆如陌上尘,风烟俱净。她则要兰舟独上,涉水万里,浪迹江湖。

  冬日已至,江南虽暖和,却到底有冰雪冷雨之时。院里的几株梅花,又将循季而开,霜雪之下,冷艳清绝,嫣然留笑。那时的茶,学堂归来,陪我于温室煮上一壶陈年普洱,赏雪观梅,暖意融融。若干年后,她也许记得,也许早已忘记。这些都不重要,一切如她所愿便好。


04. 幸然有茶

  茶长大了,在晨起,在日落,在似水流年里,在每个不经意的日子里。茶说的话总是有太多的惊心,那种惊,不是扰乱,不是讶异,是春阳落于大地的温暖,是庭阁柳岸的燕子呢喃,是晚风温柔的私语。

  此番杭州归来,茶的守候,茶的乖巧,给寒冬添了几分暖意。依稀记得,旧年此时,我们临窗赏雪,隔溪煮茶,欢喜欣然。庭园的梅与她年岁相当,不知从何处迁徙而来,又不知会在此处寄身几载。茶知我对梅的喜爱,故与之相关的一切,她皆细细珍藏于心。

  茶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那眼神里有灵性,有内容,也有情意。有时看着她的眼睛,无须任何言语,便会陷入某种情境,恍惚经年。以至于我时常忘记她的年龄,甚至忘记她从何处而来,又是否真的是一株茶树幻化为人,来报恩还债,来陪我人世清欢。

  素手凭栏,静待梅开,原该漫长的一年,回忆起来,也只是几个简短的日子。这一年有太多的破碎,太多的哀愁,在这座荒凉又寂寥的城市,幸然有茶,为我拭泪,伴我晨昏。以为越不过的坎坷,慢慢地平顺了,以为打不开的心结,也以另外一种方式缓缓消解。

  每每悲伤仓皇时,总会握紧茶的小手,仿佛她成了尘世间唯一可以救助我的人。她虽薄弱,却好似午夜一盏明灯,陪伴在每个我需要的时刻,不远不近,不闹不争。那些孤寂、只看得见自己影子的日夜,幸然有茶对我不离不舍。她自是无处可去,除了我,再无寄身之所,也无可托之人。

  如此也好,茶的内心一如她的生活,清澈无垠。缺少众人相捧的关爱和温暖,她较寻常孩子多一分坚定,又不失孩童本该有的纯真。有人说,茶是多么地幸运,才修得此生与我的母女缘分,却不知,最为幸运的人是我。我纵是踏遍河山,妙笔生花,又如何去描摹出这样一个体贴懂事的小精灵?

  茶的存在本是理所当然,而我却总有飘忽之感。我对她于文字间有无限的情意,于生活却太过严苛。她对我始终有惊惧,寻常岁月里也不敢太过随心。我对茶赞赏太少,批评甚多,不肯对她过于迁就。有时茶竟生出恼意,怪怨我对她不够好,总是责备于她。

  我竟不生愧疚,偶尔的宠爱,过后依旧是对她的严厉。然而,我对茶的饮食起居,言行举止,又不管不问。我对她用心不多,所给予的时间也是那般少。她却无私,回报我宽容与温暖,笑容和甜蜜。她说,就算我打骂于她,她亦不会离开我,亦会爱我。

  茶爱一切美好的事物,爱素雅裙衫,爱鲜花着锦,爱整洁干净。茶的美,在一颦一笑间,稍稍打扮,便赏心悦目。我贪恋着她给我所有的美好,所能赋予她的,也只是一盏茶的时光,几阕词的情分,以及看似优雅恬淡的生活。

  慢慢地,茶成了我的知音,我所爱的事物,她皆珍惜。我独自饮酒,她坐身畔不言不语,我喝茶,她打水,我打理花草,她陪我解闷。有时,她好似知我内心百转千回,有时,又沉浸在她自己的光阴里,把我搁于一旁,不予理睬。

  都说孩童的世界我们不懂。是的,我不懂,也没有试图去懂,我放任茶的思想,却又在不经意间影响她的喜好。素日里,我虽温婉贞静,却也任性固执,而茶对于我的莫名情绪,总能坦然接受,并且一笑置之。

  茶的性情不似她的相貌那般文静端然。茶其实多思好动,哪怕一个人,也似溪水回风,于静谧中发出声响。她的烦闹,又不是无理,不是商量不定,是一个人的主张,一个人的欢愉。我知道,待她知人事,懂礼节后,她的世界又或许是另一片澄净。

  茶亦是感性的女孩,内心柔软良善,无论她多么气恼,见我落泪便都会止息。我对茶并没有像寻常母亲那样对女儿诸多宠爱,在我静心写作时,我常冷落于她。平日无事,我也喜欢静处,安享闲静时光,不与她嬉闹玩耍。

  茶幼时还不会言语的情景尚在眼前。那么瘦小,那么怯弱,让人心疼,想要给她许多的怜爱。然而,就这样转瞬长大,长成我想要的模样,长发齐腰,能歌善舞。有一天,更会亭亭玉立,以落落姿态,行经她想要去的地方,发生属于她的故事。

  那一切看似遥远,亦不过几个春秋的距离。她会经历悲喜离合,遭遇艰辛磨难,而我只能陪她一起慢慢长大,不能带她走相同的路途,亦不能分担她的忧愁。也许,我会告知她我所走过的历程,经受的坎坷,有过的遗憾,但她毕竟与我隔了山水时空,境遇不同,结局亦不会相同。

  我亦不会像一个寻常母亲那样,担忧她的成长,思虑她的未来。以我的直觉,我能感知,茶以后的岁月,定如清风明月,毫无隐蔽,波澜不惊。一切烦难,一切灾劫,在她的聪慧纯粹面前,都将迎刃而解,雨过天晴。

  如果说我是江南小巷的那场烟雨,她便是春日枝头的那朵白茶花。无论我到了什么年岁,神色里总离不开浅浅的忧伤,而她始终如一盏清露,甘甜明净。所以,我无须担忧她的人生,只静静地看她如何过好她的前生今世。是贫是富,是起是落,是喜是忧,不是我所能参与,所能更改的。

  我心底当真是喜欢这个女孩,于每个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却又不知如何表达我的情意。又或许我的世界原该与她没有太多瓜葛。给不起太多的荣宠,只愿和她这样简单地相依,清淡宁静地过好每一天。

  我不期待她能快快长大,亦不在意她会长成怎样的一个女孩。她是茶,自有她的模式,她的品性,她的格调,她的味道,以及她特有的芬芳。或许,她此一世都不缺光彩,唯愿一切繁复皆可以化作简约,一切灿烂都终究归于平淡。愿她做一个静雅的女孩,不受万物之扰,不与众生相争,从始至终,做她的茶。

  小茶,多好的名字,三千世界,万象繁华,都不及我的茶。我爱她天然气息,秀丽容颜,更爱她有一日被岁月沉淀后的韵味。我知道,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她会一如既往如茶,喜她所喜,爱她所爱。不为谁褪尽颜色,不为谁洗去铅华,更不为谁修改波澜。

  有茶的日子,忧愁亦是明净不惊的,往日的人海漂泊,起伏不定,也得以消解平复。纵处乱世凋年,亦觉安稳繁盛,多少不如意,都会和顺通达。纵算有一天我弃她远去,隐于山林乡野,也扰乱不了她丝毫,她依旧静好如初,无有分别。

  此刻,茶独自在厅堂细碎的阳光下,一株兰草前,自歌自舞,欢喜不尽。而我在书房花影下,低眉浅笑,平静和悦。她是我的茶,只要有她在,岁月有情,江山皆安。


05. 茶的饰物

  我以为她只爱茶,可她也爱花,我以为她爱美,可她更爱美好的一切事物。茶像许多女孩一样,爱穿裙衫,爱戴漂亮的发夹,极为喜爱,且恋恋不舍的,是她盒子里的珠玉首饰。

  茶有个首饰盒,沁染了岁月的颜色,古朴雅致。而茶仿佛就是那块遗落在春风秋月里的美玉,不知来自哪个朝代,也不知前世谁是她的主人。但今生,茶与我结缘,成了梅庄里一颗最璀璨的明珠,倾城绝代,不同凡响。

  我生来喜欢珠玉,不关价值,无关年代,只在于饰物与生俱来所拥有的灵性,以及隐藏于它们背后的故事。后来,我亦成了一块美玉,有自己的风骨和情感,还有被时光打磨过后那耐人寻味的温润质地,洁净灵魂。

  比如此刻,我盘一个简约发髻,斜插一支桃木的梅花簪。着盘扣长裙,手腕上那枚翠绿的翡翠手镯剔透夺目。颜说,我是那个初遇便惊心的女子,清绝如斯。而这一切,与容颜无关,是那割舍不尽的梅花情结,是那惹人情肠的温柔美玉,让见过的人,难以忘怀,并且为之频频回首。

  因年岁尚小,茶的首饰盒里珠玉不多,却件件珍稀有情。前年母亲给了茶一对老银手镯,挂着古朴的铃铛,简约嵌花,生动传神。旧物无言,却可以看到留存在银饰上的精湛工艺,以及那位老银匠沉默的表达,加之母亲给予茶的情意,使得简单的饰物随之有了分量。

  母亲对茶犹如外婆对我一样寄予了深情厚爱。外婆生前也曾留给我银饰,每件物品,都存有她的气息和温度,陪她历代经年,沉甸甸的回忆,当真是感人至深。亦因这份感情,物不再是单纯的物,是对过往的承诺,是藏于旧宅深院、老窗楼阁的誓约,是寻常的人世之事。

  茶对俏丽纯净的翡翠、洁白温润的和田玉、明晃晃的金饰皆爱,却对老银有着另一种难掩的深情。关于那些从前的故事,她一无所知,历史的沧桑,亲情的厚重,于茶只是一场幻觉。她不懂,也无须懂,所有的现世华丽,慷慨礼义,有我替她感恩,并为她铭记于心。

  银饰,本为闾巷人家皆有的物品,寄予平安喜乐,似春风新润有情,又如岁月古拙深沉。旧时女子时常佩戴的,当是银饰。待嫁的年华,箱子里存放的是父母多年的积蓄,也是人间的温暖。光阴催人,唯旧物有信,记得她们有过的芳华,还有老银上那些经久不散的印记。

  我喜爱这些美好的饰品,它们不仅装点我的微澜人生,并伴我走过风雨孤独。许多不经意之时,我会为茶留意适合她的物件,并帮之珍藏。等到有一天,她知人事,通世情,便告知她旧物背后的故事和感动。甚至想着,倘若某一天落魄江湖,穿越古代,随身尚有几件可以典当的饰物,也不至于那般困顿失意。

  一物一心,一物一情,我感恩今世所有的相遇,珍惜和万物的缘分。而茶冥冥中似乎懂得我的心语,对我和颜所给的首饰极为珍爱。小小年岁的她,懂得不同衣裙佩戴不同首饰,我曾多次怕她遗失这些首饰,然而,这几年所赠予她的珠玉,件件皆在,完好如初。

  茶着旗袍,贞静温婉,佩戴一串珍珠项链,恍若民国世界走来的女孩。发梢眉间,携着淡淡烟雨,有种无法言说的美丽与风情。茶着汉服,盘小小发髻,斜插一支玉兰簪,像是穿越而来的女孩,古雅静美。

  茶时而佩戴和田美玉,雕刻的兰草简约生动;时而挂一只翡翠蝴蝶,被娇艳的裙衫映衬得惊心动魄;时而又给自己戴一枚剔透清亮的琥珀手镯,于明灭的光影间,这枚手镯仿佛遇见了寻觅千年的主人。有时,她随意的搭配,抵得过我精心的安排。

  颜说,她设计的珠玉倾注了情感和心事,只为懂得并懂得珍惜的人美丽灿烂。天地间,往来皆是过客,能释怀解意的人又有几个?她设计的珠玉定然有其知音,喜者相互爱慕,珍藏传世;厌者转身离弃,不再相扰。而茶当是那解语之人,她良善柔软的内心,可以粉碎世间一切冷酷与寒凉。

  我想着,倘若可以,以后的岁月里,我为茶定制一些与茶花相关的饰品,那些典雅的古物,可以伴她寂寞流年。而茶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拥有一座茶山,藏茶数间,每日做个玩珠弄玉的散淡闲人。焚一炉香,漫抚琴弦,养壶数把,拿去市场变卖,挣的银钱也那般雅致风流。

  有一天,茶穿起凤冠霞帔,抹脂涂粉,戴着她喜爱的珠玉,如春日牡丹,雨后桃柳,定然惊艳于时光。以后的日子,她只需做个传统的民间女子,一生亦可安然。哪怕每日养花喝茶,典当饰物,也未尝不可。

  当然,我希望茶的一生简约素净,朴素端然。不因饰物的华贵而迷乱心性,珠玉不过是用来装饰生活的,纵算倾尽所有,亦无缺憾。一如当年的外婆,因时势动荡,满箱金银珠宝于顷刻间化作虚无,她也不哀不怨,仍自布衣荆钗,端然安详地过好每一天。

  素日里,我时常告诉茶,人生当简净为美。她的发饰,她的裙衫,也无多艳丽,配于她的饰品,也不过于繁复。如今的茶,已经受我感染,学会了断舍离。甚至我的修为还不如她,毕竟她未入凡尘,毕竟她的世界还是一片湛蓝的晴天。

  我愿她做那明心见性的女子,不被物惊,不为情困,不受世扰,巧妙地避开风霜苦雨,安静地做她的茶。纵居陋室,也静如莲花,珠钗散尽,亦可折梅而舞。天下世界的浩荡壮观,都不及这个女孩的清淡喜悦。

  世间万物,可取可舍,不用她劳心费神,凡来尘往,只消刹那光阴。她就是一册《花间词》,着裙衫,舞水袖,从戏文里走出来,翩若惊鸿。走下她的舞台,摘下她的珠玉,她还是那盏茶,清澈明净,妙意难言。


06. 茶缘

  庭院里的茶花开了,白色的清丽绝尘,红色的娇俏妩媚,它们的美恰如凡间妙龄女子,见之倾心。以往的我对茶花无有多少情结,尽管幼时的村庄每年都开着漫山遍野的茶花。后来有了小茶,我便真的爱上了茶花,觉得茶是红尘中一抹温柔的记忆,无国色,不倾城,却美得令人爱不释手。

  又到了品尝春茶之季,薪火煮茶,是对人世美好的向往。记得去年冬日,于杭州龙井茶园邂逅成林的白茶花,有着妙不可言的惊喜。茶农采摘了茶花,铺于竹匾,晾晒于黛瓦石阶上,给原本灵秀的杭州古城更添一道美丽的风景。

  茶囡囡问,母亲大人,我是如何从一朵茶花长成一个人的,我竟无言相对。小茶长大了,许多问题总是出乎意料。久而久之,在她眼里,我成了那个不经世事的女孩,对外界的事物甚至不及她知晓得多。素日里,也不陪她出去游赏山水,不与她嬉闹逗乐,亦不轻易惊扰她的世界。所幸,她有颜,有学堂的老师,有她喜爱的少儿频道。

  茶如我一般,爱人间草木,爱梅,喜莲,后结识了茉莉,又与桂子相知,今更是缘系于茶花。后来,我见到与茶花相关的美好事物,皆会为茶珍藏,伴她流年寂寂。庭院里亦移植了几株茶树,不曾过多呵护,而是任其生长,餐风饮露,更见其曼妙风姿,淡雅清颜。

  茶虽是孩童,却极爱盘简约发髻,簪花别草,饶有风情。素白旗袍,大红唐装,淡紫汉服,着于她身,有烂漫天真,又颇具韵味。就连她佩戴的首饰亦自然古朴,清新雅致。我想着,慢慢地,茶就长成了一株茶树,从小小女孩到有一天落得亭亭玉立,端庄大方。

  我对茶的关爱委实缺少,我甚至吝惜于给她的时间。她的饮食、睡眠、喜好以及生活中的许多琐碎之事,我皆不多加关心。但凡她不喜不愿的,我自是不多勉强,只要她不无理生事,我对其总是依宠着。这宠,是人间四月燕子的呢喃私语,是山河故里草木的欣荣。

  我和茶之间虽相隔三十载,像母女,又似姐妹,有时更若知音。她似乎知我喜静怕闹,所以素日里与我相处乖巧听话,使我不生烦恼。茶在我面前少有女孩的快乐无忧,虽不含蓄拘谨,她的真性情却有所隐藏。

  茶知我心性淡泊,不喜与人相交,故在生人面前对我的诸多事皆守口如瓶。于她眼里心底,我是梅庄的主人,是一朵安静的白梅,整日与文字相伴,和茶知交,而那些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情怀,她自是不解,亦无须解。

  茶知我爱天然,不喜修饰,平日里,梅庄里的摆设,删繁就简。慢慢地,茶也将自己喜爱的玩具摆弄齐整,安置妥当,不随意丢放。茶的美好犹如我供养在佛前的鲜花水果,不落不谢,不染尘埃。

  我对茶虽不管不问,却又是她最亲的人,朝暮相处,不离不舍。茶对我的生活当是耳濡目染,喜爱美好的事物,齐整洁净。她知我爱茶,又似乎她对茶有着与生俱来的缘分,竟识得许多茶叶的种类。无论是绿茶、白茶、红茶,还是是陈年普洱、岩茶,她皆喜爱,与我共饮。

  茶的存在让我更加坚信缘分天定,看着她,我时常觉得前世有过相逢,熟悉亲切,知心暖意。是一块失而复得的美玉,是一片珍藏多年的老茶,是某件割舍不下的旧物,又或仅仅只是我的小小女儿。我深知,此一生有太多的遗憾与缺失,而茶恰好可以弥补那些远去而苍白的岁月。

  茶在幼儿园受许多孩童的喜爱,一切缘于她的性情。然而,茶的性情并不温顺。她是个自我的女孩,许多时候,她只依从自己,任性烦急,不听劝阻。安静下来又知错知羞,仿佛刚才不曾有过风雨,她的世界依旧安宁静好。

  茶的粉雕玉琢虽不至惊艳,却是自然纯净,恰到好处。她犹如晨起时那朵初开的白茶,清新含露,有那么一点点超脱。她的神韵姿态,有时像极了另一个我。而我已然铅华洗尽,她的人生却是百媚千红的开始。

  颜说,茶是一个戏子,小小的人,所言所行,总是出人意料。她是戏子,却又丝毫不虚伪,那般自然纯净,让看客投入真情,为之倾倒。谁的人生不是一出戏?日子久了,连自己都不知哪些是假,哪些又是真。

  她与同伴玩耍嬉戏,俨然就是一个稚嫩的孩童,烂漫无邪。与我和颜相处,又能入情入境,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女孩,顺从贴心。茶亦是随着情境变幻着自己的角色,只是无论走得多远,她始终是那个生长于江南的温婉女孩,端庄秀雅。

  我该是欣慰的,这个平凡的女孩有时美好的模样令我惊心。我与文字恍若故交,可茶竟是一本连我也读不懂的诗文。我与茶的情意从不深刻,也不肯过多地搁置于心。只愿她这一生都如茶清淡,不牵附于任何人,连同我——她生命中唯一的至亲。

  一个人跋山涉水,行经人世风霜,到如今过上想要的安逸生活,内心深处始终期待的,仍旧是灵魂的自由,是梦的归宿。我对茶虽有期待,却愿意依从她的心,让她做纯粹的自己。一如有一天,我会远离凡尘,甚至不惜割舍她,留她于纷繁的世间,历她所历之事,爱她所爱之人。

  我不愿茶如我这般,受命运百般捉弄,方有当下汲水插梅的诗意栖居。她以后的人生,我不参与,是去留无意,还是精雕细琢,自当随意。更不愿对茶太多挂心,我知人世许多的爱,到最后会成为负累。宁可她独自披星戴月行走红尘陌上,也不要她背负别人的故事,天涯辗转。

  奈何茶生性多情,未必能如我心意,做个淡然脱俗之人。她也许以惊鸿之姿傲然独立,逍遥于人间烟火,又或者不过是平庸之辈,守着一片茶山,春秋耕收,简单地过完一生。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猜测,茶的人生才刚刚拉开序幕,或荣或辱,或贫或富,或悲或喜,现在谈起来尚为时过早。

  直到那一天,看着她飘然远去的背影,我不留不追,给她所有的祝福。我只需在梅庄种上一株茶树,依旧不闻不问,静静任其开落,方不负我与茶今世母女情缘。


07. 世间有女颜如玉

  多雨的江南,总是会在你睡梦之时落上一整夜的雨。梦里辗转,听雨落窗台的声息,淅沥缠绵,像在诉说谁的心事。秋雨比之寻常时节的雨多了几分明净的忧伤,清冽的哀怨。莲荷疏落,草木从缓,万物在这个季节里等待一年的故事,会有怎样的结局?

  江南女子恰如江南的烟雨,迷蒙、婉约、细腻亦柔情。见过颜的人都觉得她应该生长在江南,被江南温软的山水经年累月地浸润,方有如此端雅风姿。单薄清瘦的她,应该是从雨巷里走出来的女子,眉结有着些许愁怨,几多风情。

  世间有女颜如玉。颜,是她的名字。她该是清淡的,虽处红尘,却安于自己的小楼,静看风雨。她亦是浓烈的,着明丽鲜艳的裙衫,轻姿漫步于烟火人间。她性情温和柔婉,骨子里又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与清冷。她恬静端庄,又有着寻常女子少有的豪情与豁达。

  我与颜应该有着累世的缘分,今生方有如此深刻的情意。我们的相识没有任何约定,像是江南那场突如其来的美丽初雪。那时的她还是一个爱做梦的女孩,浪漫,诗情、温柔亦洁净。她说她喜欢文字,而我的文字,我的情怀,给了她对江南所有美好的想象。

  那时,我知道颜是北方女子。汉时李延年有诗吟:“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而我认定,颜便是那北方佳人,她也许没有倾城倾国的容颜,却应当有着倾城倾国的风韵。

  我们相逢在江南的暮春,那时节,梅花疏落,草木繁盛。她年华正好,一袭白衣,恰似一块璞玉,天然姿态,未经岁月雕琢,不受凡尘熏染,明净无尘。她的美,娇羞腼腆,朦胧诗意,眉目清朗澄澈,不带半点哀伤。

  她容颜清丽,身子瘦弱,如江南袅娜的细柳。她性情慨然,有着北方女子的豪气舒畅。后来,我们一起携手漫步江南园林,游赏太湖烟波,相伴佛前祈祷。我与她相差十岁之龄,十年的世情风霜,似乎不曾有丝毫的隔阂与疏离。

  颜像另一个我,我与她似临水照花。我们情怀、心性以及喜好皆有着惊人的相似。在某些瞬间,我会恍惚地以为,我是与未知的自己重逢了。我们相处的时光虽简短,却无须太多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知晓彼此内心的一切。

  颜有慧根,许多她从前不曾看过的风景,未曾接触的事物,只消瞬间便熟知。她亦有佛缘,可以轻易读出我文字里的禅意,懂得世间万物的慈悲。颜虽涉世不深,却人情练达,于凡尘落落行事,从容应对。

  颜有灵性,她总是会在寻常的日子里,给我带来许多惊喜。她喜爱植物,她说前世她是一名花匠,用草木打理简单的光阴,装点朴素的流年。她爱茶,江南江北的绿茶或红茶,她皆深情相待,用心品饮。她亦喜玉石,从一无所知到深入行内,与玉石结下难解的情缘。

  果然,颜是三生石畔一株美丽的草木,玲珑有致,通今博古。她大学毕业后不落俗流,选择和玉石珠宝为友。很难想象,一个不曾真正入世的女孩,能够在简短的时间里,便和玉石灵魂相通。

  颜所设计的珠串,总是别具匠心,仿佛被她施了法术。一个手串,一枚玉坠,一支银簪,甚至每一件静物,皆赋予情感,生出故事。我不禁感叹,她或许就是一块玉石,修行千年得了人身,方有如此曼妙容颜,风流韵致。

  仿佛只是历经一个春秋,几度月圆,颜便从一个青涩的女孩转变成当下模样。一如她穿制的珠串,明净大方,古风天然,亦华丽深藏。她说,她视所有的风雨坎坷、尘世磨砺为人生必经的过程,她愿与这世界温柔相待,不惧岁月相催。

  颜的举止言行端庄从容,自有一种妩媚,更多的是一份贞静与安然。她的笑像江南雨后优雅的清风,远远望着,让人生凉,又带着暖意。有时,我便煮一壶茶,静坐她身边,看着她低眉穿制珠子,那般端正明丽,又闲逸淡然。

  颜的安静让你觉得人在天地间,无须有太多的牵挂,守着当下安稳,便抵一生一世。有时觉得她像是宋词里走来的女子,戴一枚古老玉镯,文静缓缓,妙处难与君言。有时又觉得她是当代都市丽人,在熙攘的人流中,凭借一袭醒目红衣,出众超凡。

  颜爱齐整洁净,她打理得橱子衣柜不染纤尘,仿佛一切都是新的,又新得有岁月的味道。她烹煮的食物看似简单,实则精致味美。与她相关的事物,都是婉约文静的,带着安逸和喜气,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美丽和贞亲。

  我时常守着深闺小院,茶雾日色,感叹人生寂寞如雪。而颜却把每一日过得活色生香,有情有义。有时她出去不过一个下午,再相见,只觉人世迢迢已经百年。我一如既往地安定无争,她似要过尽尘世百媚千红。

  我与她之间看似神情气韵相似,实则隔了沧海。我是那枝遗落在远古的清冷梅花,今生投宿于某座深宅旧院,一梦经年,不能醒转。而她则是那枚被流光打磨的古玉,看过春风秋月,挂于江南的山水间,散发出遮掩不住的熠熠风华。

  颜是良善之人,对自己俭约节制,对友人大度得体。我们于这城市同是飘零之人,深知人生不易,故倍加珍惜。几年相处,亦知缘分深浓,彼此恍如明月清风,溪桥梅柳,无有猜嫌。

  人世聚散有定,我们缘起于江南,有一日亦会缘尽于此。纵算有离散之时,我与颜亦不会风景相忘。又或许我们宿缘太深,今世红尘相携,不离不舍。


End



  秋色霜天,寂然如水,
  沏一壶茶,对于昨日种种有愧疚,也有亏欠。
  这盏茶,伴我红尘清欢,误我浮生多年。
  人生聚散自有天定,千古兴亡沧桑,亦可释怀解意,平静止息。


01. 爱是修行

  人说,我字多情,人却薄情。又有人说,我字清简,人却情深。情浅情深,或许只有自己知晓。此一生,阅人无数,真正能走入内心的,又有几人?有些人,只是人生风景中的过客,尽管美丽,却终究要消逝。

  曾有称骨相面的江湖术士为我批过命,说我一生注定情多,纵是千回百转,那些缘深之人终要相遇。人世聚离无定,此生情爱,有刹那惊鸿,转瞬成烟的灿烂,亦有细水长流,平静相安的淡然。

  曾有人说过,做他宛若梅花的妻。只为这么一句话,便认定今生与之有一段尘缘,亦是我灵魂的归宿。执手相看,红尘做伴,最初风花雪月的柔情暖意,成为一茶一饭的简约日子。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看四季往来,花谢花开,是否有那么一日,会熬不过平淡的流年,经不起岁月的相催?

  人生是一场修行,爱亦是修行。真正的爱,是由华丽到朴素,深刻到清淡,历沧桑而不世故,经风雨而不背弃。看似漫长悠悠的一生,只几个温暖的朝夕,有情的春夏,便匆匆走过了。多少温存软语,多少举案齐眉,最后亦只是寻常的夫妻,寻常的两人。

  江南的街巷,时闻卖花声。昨夜漫步小巷,月光下买了一束茉莉,归来装入青花瓷瓶,对它的美爱不释手。夜间于桌案品茗,古灯下,一切事物皆柔和静好。它们一如我的内心,简净澄明,不增不减。晚风徐徐透过古窗拂来,茉莉幽香沁入心骨,仿佛带着前世未了情缘,与我相看不厌。

  世间女子皆是一株株花木。外婆便是烟雨小院的那株茉莉,素雅情怀,简净心事,与人世亲和相处,无有猜嫌。而我只做那有着梅花香气的女子,不问世情,不解风霜,安宁洁净,清白一世。

  外婆将人间最朴素的爱给了外公,又将所有的温情给了子孙后辈。在我心里,她永远是那个静美妇人,或于灶台生火炒菜,或于厅堂斟酒煮茶,或于庭院织补摘花。她亦是那个民国乱世走来的女子,着盘扣短衫,始终如一。

  我始终不知道母亲是哪种草木。她的聪慧,坚韧,对风雨世事的无惧和恬淡,是我此生所钦佩的。她陪伴父亲一世,无论遭遇多少波折,都不离不弃。年轻时父亲问诊,她抓药,年老时父亲卧病,她照料。一世年光,多少起落浮沉,不尽人意,到底也走过来了。

  如今的母亲,已是美人迟暮,本可安享清福,却又遭逢劫数,病痛缠身。她知我一生随性散漫,爱好天然,故从不将我羁绊于身侧。我尘世飘零,山水为家,她依旧守着那方旧土,朴素修行。

  与母亲相处的时间愈发短暂,每次归家总是匆匆,过尽人世离合之事。皆是性情女子,离别的依恋和不舍,令彼此肝肠寸断。我们不知道哪次别离就成了永远,有如我与外婆的那次转身,一生再不得相见。

  也曾想着背上行囊归去故里,和庭前的燕子、门后的修竹相伴一生。还像儿时那般,嬉戏在烟雨小巷,杨柳溪畔,听母亲悠长的叫唤声,不肯归家。与父亲云崖采药,深谷伐薪,在草木繁盛的山径,悠然往来,逍遥自在。

  此生负亲有愧,却没有可以回头的岁月。多少风雨之夜,梦里辗转,与亲人重逢,总是聚少离多。醒来之后,独自品尝寂寞,有如品味一壶浓淡相宜的茶。人生迢迢,苍茫无边,所历之事,无论是福是祸,皆要从容相待。

  人世间的爱,有许多种,父母之情,朋友之情,恋人之情。每一种感情,都值得珍爱。与父母,在老旧的庭院里煮茶夜话,任清凉的月光流泻在瓦檐、石阶上。和三五知己,泛舟太湖烟波,共叙人生,约定好老了重温这段旧梦时光。与爱人偎依相守在合欢树下,转瞬花开花落,就过了一生。

  今生,在潋滟流光中缓慢修行,洗尽铅华,淡漠悲喜。过往种种,终将落入时光沧海,那时候,留下的,记住的,又会是些什么?年岁越大,行囊却越空。许多人事慢慢地学会放下,遗忘,后来只剩下一些深刻的记忆,静静怀想。

  静美的秋日,只想伴着时光,煮壶闲茶,抵却十年尘梦。人生如茶,我亦只想在茶的淡然中,找到一生的爱恋,以及想要的永远。只盼着桂子飘香时,可以与喜爱之人携手游园,听一段婉转昆曲;泛舟于太湖烟波,许一段山盟海誓。

  秋日是多情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秋味,让人柔软亦感伤。坐于镜前,盘着简约的发髻,斜插一支镂空银簪。想起外婆每日晨起时悉心装扮,清朗的眉目,不因苍老的容颜而有丝毫的更改。

  爱是修行,我们在修行中缓慢老去。无论荣华清苦,聚散悲欢,终要徐徐走过。有一天,我亦会像母亲和外婆一样,繁华瘦减,秋水迟暮。此一生历无数尘劫,遇几世宿缘,愿内心永远明净如初,不染纤尘。

  慢慢地,在尘世烟火中走了出来。人世百媚千红,于我已无多少诱惑。我的世界依山临水,竹篱小院,草木清茗,似乎再无其他。简朴的日子,断了俗念凡思,简衣素食,看晓露晨光,日落烟霞。

  满目山河,深红浅翠,一片清朗,宛若修行者那颗慈悲宽容的心。每个人都是岁月的过客,或仓促奔走,或闲庭信步,生命短长不一,却到底殊途同归。一切因缘际遇,世间皆有安排。我们都在听信命运的摆弄,荣枯生死早有定数,既然做不得主,便只好妥协。

  今生最美的修行,便是你为茶,我为水。光阴悠然而过,连悔恨都成了多余,没有什么比一生相伴情长更值得感动,值得珍爱的了。


02. 禅心如水

  江南秋雨,落了一夜,窗外的植物一如我的心事,明净而忧伤。多少过往前尘被夜雨冲洗,不染铅华。夜间无事,闲弄花草,时光柔软亦风雅。任世间繁华来往如梭,我只愿守着静美的岁月辰光,一生一世。

  焚香煮茗,栽花植草,世事不寻我,我亦不理世事。人生纷繁如戏梦,唯禅心清寂,云水无尘。有人去终南山,寻找修行道场;有人去水乡小镇,追忆似水年华;也有人去往空谷幽林,寻觅桃源仙境。

  我所居之处,虽在繁华都市,亦有草木山石,小桥溪水。园内四季,阴晴雨雪,风景亦是幽静绝佳。远处的太湖梅园,有如迢迢岁月,只能隔水相望。但它们的灵气古风,弥漫于这座江南小城,不会消散。

  庭院深深,不知世间冷暖,不知人生几何。焚一炉老檀,煮一壶佳茗,听一支古曲,淡远超脱,只觉尘世与尘外隔一道薄风,一切念想皆由心境而起,由心境而灭。盘膝而坐,翠水青山,云岚雾霭仿佛就在眼前,我亦减了凡骨俗胎,幻化一身仙风。

  闲暇时,总会想起古刹山林,那些老僧烹茶坐禅,寂寥清修的岁月。只道佛缘深浓,方能舍弃世间荣华,割情断爱,甘守淡泊,与木鱼青卷厮守一生。后读《红楼梦》,栊翠庵的妙玉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静心修行,亦有一段风流底蕴,仙灵玉骨。

  犹记得外婆茹素,她从来不告诉我们缘由。多年后方从母亲那里得知,外婆是许了愿的,希望宅院平顺,家人安康。就那样过了漫长的一辈子,亦有风雨劫数,到底熬了过去。一世光阴,相夫教子,照料她喜爱的草木。

  慢慢地,我懂得,生活就是一场修行。人生风景,处处皆有莲开,无论是放生池中的莲,还是民间乡野的莲,都有一种情态与风姿。尝饮烟火的莲,或是佛前禅修的莲,皆让人心生喜悦和感动。它们在温柔悠长的岁月里,散去了许多清冷的光阴,出落得端雅明净。

  人生一世,不该被太多孤独、冷落所占据。所以,有时候我愿意和自己所爱之人一起安享甜蜜与幸福。在温暖的室内,栽种花木,煮茗谈天,彼此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足以弥补多年的寂寥与苍白。

  窗外晴光洒落,或雨雪纷飞,皆一样的心情。一壶青梅佳酿,几碟精致小菜,伴着似水流年,那么悠缓而过,无声无息。后来种种过往被尘封在昨天,许多事都记不得了。爱恨悲喜,皆同云烟,它们亦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去留无意,往来随心。

  佛祖坐于菩提树下,不受外界干扰,仍可化身千百亿,自在修行,造化众生。总觉得,人与万物相处,都有其自身的方式和规律。我对草木生情,它亦有心,仿佛前世的知己。繁花如雪,绿意葱茏,我可以错过人世许多聚离爱怨,却不能错过花开的愉悦,花谢的清凉。

  这些年,我总有一个念想,便是寻山水灵逸之地,修筑山庄。那是一方净土,有着被世人遗忘的天然风景,那里人烟稀少,不与红尘有过多的往来。简约的庭院,栽梅植柳,古朴的桌椅,盛水煮茶。若有幸得一真心爱人,长相厮守,不惧风雨消磨,亦不问岁月短长。

  偶有客人来访,取出旧岁采摘的絮雪,煮一壶陈年普洱,忘记江湖所发生的一切。那些割舍不了的俗念,断绝不了的牵挂,竟在一盏茶中释然。匆匆百年,恍若烟云,还有什么让你放不下,有什么值得让你付出一生的光阴?

  甘愿淡泊,并非安于宿命,是因人世荣华繁喧,最终亦还是回归简朴宁静。懂得人生不易,对万物皆宽容相待,不敢生出怨憎之心。更知晓浮华过眼,有一日所拥有的一切将淹没于历史尘埃,葬于岁月深处。

  人生虚幻如梦,却又日夜真实。比如此刻,我分明闻到桂子馥郁的芬芳,从这座园林弥漫到整个城市。比如,看到楼下繁花溪桥,竹风萧萧,会心生柔情与感动。比如,这美丽的午后时光,独自煮茶冥思,看细碎的阳光,透过竹帘洒在桌子的静物上。

  流光催人,我们都在缓慢地老去。倘若居于山庄,每日阳光雨露佐酒,松针竹叶煮茗,又何惧时光追赶?纵使今生不得圆梦,人生亦无有缺憾。喝茶写字,静坐修禅,便是我此生最美的福报。

  无论是住红尘深处,还是居山林古刹,我都心安。相比人世的庄严,我更喜一份闲逸。也许是因幼年长于古朴村落,母亲又教我简净平和,所以爱上了寻常岁月,寻常人家。秋水斜阳,长亭漫漫,有一种与世无争的远意和安定。

  我总说,若有来生,来生我便做那佛前的莲,静静地守着庙宇,听佛陀说禅,伴老僧读经,看人来人往,月圆月缺。今生所愿,则是做个平凡的女子,在绿藤爬满的墙院里,看燕子筑巢,蚂蚁搬家。一生爱恨,付与柴门巷陌,散淡炊烟。

  那些回不去的时光,亦不必反复追忆,惹人神伤。且让昨日烟雨,以及民间旧事,封存在黛瓦白墙里。沧桑人事,端庄亦模糊,我们皆是落于世俗的凡人,等着缘尽,等着归去。

  灯火阑珊,月色满地,连虫鸣也安静,生怕惊扰了人世。荷风吹水,桂子飘香,它们亦循季而生,依季而落。各自静心,各自安然,只愿此生功行圆满,不问地老天荒。

  如水禅心,洒然悠闲。以后的日子,纵算风尘起落,我自明净如水,婉兮清扬。


03. 花开见佛

  多日来,被头疾侵扰,宅居于室内,喝茶静养,只道寻常。江南虽是暖冬,阳光晴好之日尚觉舒适。若遇雨天,或夜里不眠,受了寒气,疼痛愈发频繁。佛说,少欲,则少烦。万般病痛愁思,皆因心起,心静则不扰,亦无惊。

  若我尚有贪欲,则对象便是炉火上烹煮的那壶茶了。因头疾缠身,又或许耽于尘世太久,我没有志向,对许多事物皆无喜爱。我内心慵懒亦淡泊,疏于世事人情,疏于功名富贵,疏于古物旧景,甚至疏于琴棋书画。不相忘,不相离的,永远是那盏陪我流年寂寂的茶。

  有时,连庭台的花草亦懒于打理,只那么静静地看它们荣枯,不管不顾。独自煮好一壶色泽明亮的佳茗,慢慢品味,只觉内心亦如茶,清澈无尘。风雨人事不扰,纵遭逢乱世动荡亦不知,我所处的世界,茶香氤氲,草木皆安。

  欠下的诗债词约,赊下的酒账茶钱,也与我毫不相关。于人间万事万物,我是洒脱不拘的,许多细节都可以忽略不计。吃亏或者被骗,也当是福,甚至对于世人的冷眼讥讽,亦不放在心上。素日里更不喜与人争,多是圆缺顺意,得失随缘。然纵是豁达明净之人,也有其不为人知的弱处,我之错过,则在情多。

  前世五百年回眸,换今生一次擦肩;千年的轮回等待,只为一朵花开的时间。这世上,有人为名利,有人为情爱,有人只为一种简单的存在。有人修行千年,忍受千年孤独只为与所爱之人相逢于今世人间。有人愿为草木,只为生长在爱人的窗前,静静陪伴对方经历风霜雨雪,生老病死。

  万般执念,皆因有情,刻意遗忘,不意味着未曾拥有。记住别人的过错与缺失,是对自己的惩罚,你何时放下,便何时消除烦恼。每个人都有一颗禅心,但终要经历无尽的劫难,方能好好地走过这一生。带一颗从容慈悲的心修行,可见山水,可见众生。

  这几日,我总是花费十余分钟静心打坐,着素布轻衫,摘去日常佩戴的首饰,简约干净。临窗而坐,可见小园景致,木桥树影,日光水色。盘膝,思绪随着缓缓的琴音流淌,慢慢摒除杂念,内心宽阔如碧海青天。谅解别人,饶恕自己,放下念想,你所想要邂逅的风景,期许重逢的人,亦成了虚无。

  你会忘记自己的年龄,忘记过往的遗憾,以及那些或悲或喜的故事,只沉浸在内心的山水里。于心里种善因,得善果,用清澈的目光看万物苍生,悠然自在。佛祖的顿悟,有时亦只是刹那,看似简短的时光,却抵过纷繁俗世的三年五载。但一切过程皆需要光阴的积累,岁月的沉淀,绝非固执地独坐枯禅。

  一个人,简衣素食,如居深山。淡泊人情,物欲渐少,寂寥时煮茶听曲,悲伤时静坐参禅。始终记得,有一个地方永远是你倦累后的归处,有一个灯盏永远在黑暗中为你点亮,有一个人无论贫富永远对你不离不弃。如此,不管处顺境,还是逆境,都从容而过。

  一切因缘际会,皆有安排。这世上总有不可动摇的信念,比如我对茶的深情,我对草木的痴心。但缘起缘灭,终有尽时,曾经约定好地老天荒的人,也会因世俗羁绊,而背离誓言。你认为像山河不可逆转的情爱,亦被坚定的时光慢慢摧毁。

  多少傲骨,多少不屈,在现实面前,也只能萎落成尘。生命有它特定的模式,你看似改变了许多,实则徒劳。世间情爱,无有成败之分,聚散本寻常。情意缠绵虽乐,生死茫然亦苦。爱的,不爱的,拥有的,失去的,都在与你告别。直到最后一天,你又能留下什么?是平静的叹息,还是幸福的遗憾?

  窗外虽是落叶凋残,却仍像山林,我喜草木繁盛,亦爱落叶空山。江南的冬,草木虽有疏减,却不会有落尽之势。我与草木之情缘,亦为人生万千修行之一,我惜之爱之。卧室的兰草、绿萝,已是年深日久地伴我晨昏,沾了佛缘灵性。

  素日它们陪我听琴赏雨,喝茶写作,有我的情怀与心性。最让人心动的是,它们或许是常饮残茶剩水,因而愈发灵气逼人。草木也懂知恩,故我所打理的草木,是那般有情有义。若非顺应季节,花木开落有定,那些四季常青之草,从无枯败之意。

  那年采的莲蓬,经光阴漂洗,淡了色泽,却成了瓶中一道典雅的风景。旧岁折来的梅枝,花蕾尚在,虽枯犹荣,更显其傲骨。许多微小的事物,总能碰触内心的柔软,令我为之百转千回。我与万物相处的方式,与寻常人有所不同,喜爱的,则待其如前世知己,不喜的,则不惊之扰之。

  室内宜静不宜闹,宜简不宜繁,宜雅不宜俗。这里便是我人世修行道场,草木与我一起修行,亦一同尝饮凡尘烟火,浸染书香茶韵。而我便是那静若莲花的女子,铅华洗尽,禅心似水。所求之事,所爱之人,愈发地简淡,无有太多的期许,也不必付出更多的深情。

  知足常乐,减少许多无端的虚妄,当知遇见的即是美好的,得不到的只作无缘。千年不过一瞬,刹那便是永恒。以往的日子,安贫乐道,后来拥有了许多,反而在夜深之时,内心空无落寞。人这一生,所寻的不是名利,亦非情爱,而是心灵的宁静和归宿。

  曾经的我寄居在江南老巷某个屋檐下,写字谋生,与梅做伴。而今只作使命,文由心生,当是回报众生的恩德。我一生害怕流离失所,故此年年岁岁,守候于太湖之地,梅花故里,亦是灵山佛境。我未曾计较过得失,并将今日种种,视为与万物一起修行的果报。如若有一日要还与天地,还与山水,我亦无不舍,依旧感恩。

  修行之路,很远亦很近,看似暮雪千山,江海茫茫,也只消几个黄昏。静坐雅室,用最闲淡的心,喝一壶清茶,缠绕了多年的旧疾,亦会慢慢远去。悲喜生死只在一念间,若将灾劫也当作虚幻,则是天地清朗,众生相安。

  花开见佛,于凡尘中,深居简出,淡然遗世,永远洁净,永远美好。


04. 人间花事

  初冬的江南,依旧温和,走过漫长的雨季,阳光晴好。庭园花木绿意萧索,而梅庄的花草却无有败落之感。绿萝吊兰,皆为常青之物,数盆霜菊,在属于它们的季节绽放,清芬绝代。喜欢花草,故窗台室内,常年青红翠紫,叶舒花静。

  此刻,我于茶房煮茶赏花,午后阳光轻落于身上,连同轻扬的粉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静意。琴曲婉转多情,仿佛人世风光都落于其间,耐人寻味。唐人刘长卿有诗吟:“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自古琴者寂寥,难遇知音,那高雅平和的妙处,以及内心的百转柔情,亦无有几人懂得。那日黛玉在潇湘馆内抚琴,宝玉和妙玉恰好经过,于山子石坐着静听,只觉音调清切悲冷。妙玉说太过不能持久,果然弦断,宝玉茫然,妙玉仓促离去。之后,妙玉于禅床上静坐,入了心魔,恍惚数日。一段琴音惹来无限情思,妙玉虽洁,但尘缘未了,终陷泥淖,不得善终。

  一念不生,万缘俱寂。任你人品风流,慧根深厚,然心有挂碍,亦难静悟超脱。黛玉只因她年少离丧,孤身寄人,故常有悲音。她曾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纸一尘,都是贾府的,如此也好,质本洁来还洁去。她走后,空留潇湘馆几竿依依翠竹,一架落满尘埃的古琴,一把锈蚀的花锄,以及一盘散落的棋。

  古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那是男儿之事,与我毫无相关。古时女子无才便是德,无有倾城之色,不妩媚妖娆,只是朴实无华,一生相夫教子,料理家事。那些冰雪聪明的女子,因知文断字,反倒移了性情,生了闲心,变得多愁善感。

  我不在意自己的才情,一切性灵皆是前世带来,仿佛今生从未有过刻意的修炼。我生性爱素净清雅,不施粉黛,与人相处亦是淡然如水,不喜多有牵缠。我的文字亦简净明了,欢喜平和,再不生悲凉怨艾之叹。名利于我若云烟,来去沉浮有定,不能对我有丝毫的惊扰。

  颜于庭台修花理草,她着简净的衣裙,模样清丽端正,当真是人比花娇,人比花贵。颜总说她前世当为一名花匠,居深宅大院,常伺人间草木,遍赏春风秋水。她说她养的花草皆与她有缘分,有灵性,如此方能交流情感。果然,梅庄的草木到底比别处雅致,纵经荣枯开谢,亦合情合理。

  颜的容,如花草秀美嫣然,颜的心,如花草清润洁净。她性温和,即便偶有烦急,也转瞬即过,不留于心。她对喜爱的珠玉情深义重,对花草更是温柔生爱,从不生厌生嫌。人之一生,所钟情的,莫过于人,莫过于物。她虽为北方佳人,却有着南方女子的清雅温婉。有时看她,就像读一本《花间集》,不惊不艳,不远不近。

  四季花草我皆爱,爱幽兰的柔情素心,爱茉莉的清雅绝尘,爱素菊的孤标傲世,也爱寒梅的玉骨冰肌。文人喜菖蒲,因菖蒲耐苦寒,安淡泊。夜读时,搁置一盆于案几上,吸尘养心,增添雅趣。亦爱绿萝的宽叶长藤,无论何季何时,植于尘里水中,皆不屈不挠,坚韧良善。

  草木知心,有情,看似静谧无声,不解烦忧,却朝夕相陪,你不弃,它不舍。那时总期待去往遥远的地方,邂逅更多的风景,后来知道,静美的风景,就在身边。素日里喜爱把房舍打理得简净无尘,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得恰到好处,让它们有所皈依,可以安然搁置灵魂。

  每至黄昏,看夕阳斜过,云霞变幻,总有一种远意,心生怅然。只觉人生如寄,纵有寄身之所,终惶恐难安。如此,一个人坐到夜幕降临,直到白日的喧嚣沉静,方觉稳妥。还记幼年日暮,几度打柴晚归,看溪山月色,心生惊惧,后行过石桥,见远处灯火点点,才知粉墙瓦屋的家就在眼前。

  无论是梅庄的黄昏,还是村落的暮色,皆因有花草相伴而不那般孤寂。有时接连下半月的雨,便只守着屋子喝茶,和花草闲话。我在人世有如这花草,看似植于尘泥,却又无根无蒂。但人生亦因开合聚散,喜忧苦乐而真实有分量。

  山水丽于天地,草木寄于人情,世间万物皆有无穷幽趣,令人遐思。我自是喜爱山间草木,野性中带着灵气,一如简约的日子,无有修饰,素淡天然。室内的花虽娇嫩,却也风姿绰约,亭亭玉立。我喜摘花插瓶,将清枝插于各式旧色瓷瓶陶罐,顿生雅趣。看横斜枝影或疏或密,或曲或折,或浓或淡,知情会意,妙不可言。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百媚千红中,遇见你想遇见的那一朵,就是缘分。任何执着的寻找,都是徒劳;任何刻意的挽留,亦是强求。这些年,我早已学会了从容放下,心性自是通透旷达,不拘于一城一池,也不困于一景一物。

  我宁可费时尽心,去冲泡一壶佳茗,修剪残枝枯叶,也不肯为名利虚耗片刻光阴。但心中还有执念,搁不下情爱,忘不了庭院深深的草木,舍不下漫山遍野的梅花。又宁肯回归村落,守着清末老宅,做个平凡妇人,往来于厅堂廊下,无流离漂泊,将日子过得朴素情深。

  当下的一切亦美好清静,我心如初,看花是花,看水是水。我与众生无多往来,故无相欠,无辜负,无猜嫌,无委屈。我对花木寄情交心,它们虽不懂嘘寒问暖,不会端茶递水,却能摇人心魂,动人情思。

  今日月圆,月光清澈如水,今生的缘分恰如这明月,圆缺有时。人世渺茫无边,有忧患,有喜乐,亦这般缓慢走过。不喜之人早已从记忆里删去,不留踪迹。若有故交,纵是远别,也当相隔不过庭台与房舍的距离,何来缺憾悲戚?

  佛说,如果事与愿违,一定是另有安排。我虽尚有梦不圆,有情未了,有缘未尽,却亦是不烦不愁,不惊不惧。守着几盆开艳的花,一壶喝淡的茶,几阕闲散的词,亦是一种清欢。也罢,星疏月沉,掩灯归卧。


05. 世味煮成茶

  江南秋雨,一如江南的风物人情,竟也落得这般诗意,深沉。它温柔又执拗,善感又从容,它无所顾忌,就这样漫不经心地下了几天几夜,潮湿了所有的风景。令人心生喜悦,只将人世所有纷繁关于门外,而我愿和一盏清茶相敬如宾。

  焚香,听曲,观雨,品茗,赏花,临帖……如此慵懒闲逸的时光,竟成了此生再不愿更换的方式。年华老去,已无心眷念名利富贵,更无意执着苦乐情爱,只想做个无为之人,删繁就简,清淡修行。

  慢慢地,我把人生那盏苦茗喝成了一杯清澈的水。多少阴晴冷暖,无常聚散,今时想起,亦不过是廊檐下走过的一缕薄风。我心素净明简,似那雨过青天,不染灰尘,往日所有的辛苦仓皇,流离不安,到底过去了。

  雨声淅沥,落于小院溪桥,堂前瓦当。簌簌声响,敲打宿命,无有人喧,又是这样地静。雨天的光阴,没有浮气,湿泠又静美。雨天没有故事,亦无悔意,不生哀怨,不惹悲情,和喜爱之人相处,是福分,若单身只影,孤独亦是一种美丽。

  雨日除了喝茶,别无他事。我与茶的情意,如调琴瑟,相看相悦,无限清欢。茶的世界,如燕语呢喃,婉转不尽,又似渺渺空林,山河浩荡。茶可洗浮世尘埃,能解百忧千愁,能消灾除劫。它与天地万物相亲相敬,却又仅仅只是几片叶子,一壶净水。

  每每喝茶,总会想起周作人写的话:“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淡淡几字,意境天然,如临江南小镇,古朴旧院,瓦屋纸窗。伴着一点淅淅雨声,几许萧萧竹韵,以及两三知己。茶有佳人的柔情素心,有文人的慷慨气度,有智者的明净豁达,亦有高士的淡泊闲远。

  如今,我要的一盏茶,落于茅舍篱院,菊圃水畔,有乡野之风,存田园之趣。我愿做那凡妇,往来于厅堂厨下,炊饭煮茶,断绝人情是非,与凡尘不动干戈。偶有路人经过,所能给予的,只是一碗白饭,一壶野茶,再无其他。

  那时年幼,不知茶的妙处,只听闻外婆时常说起,茶是良药,可解百毒。村里每年采来新茶,青嫩的叶子铺散在竹匾里,晾晒于瓦当上,楼阁上,柴草堆里,待到明日晨晓,朝霞映窗,再用文火慢慢炒茶。淡淡茶香,穿过厅堂,行至小院,随着早春的凉风,飘向溪涧幽谷,宁静深远。

  每得新茶,外婆总要用陶瓷罐子装上满满几罐,或用洁净的油纸包好,再用细麻绳捆绑,让外公用毛笔于红纸上题字,送给亲友。普通的野茶因外婆的有情有义而有了人情暖意。她亦喜爱在自家庭院里泡好新茶,摆上果点,款待客人。夜色下的村庄门庭寂静,雨后的新竹上了墙院,妙处难言。

  外公好酒亦喜茶。他说酒为饮,茶则品。其一生虽落乡野村庄,与白云泥土做伴,却爱极世间有情风物。若遇雨雪天,或年节,赋闲在家,外公便穿长衫,于案前搦管操觚。厨下有贤妻打理好菜肴,炉上温着酒,壶里煮着茶,就这样寻常的夫妻,不是英雄美人,却叫人敬重。

  父亲一生与茶亦结下不解情缘。无论打柴种地,还是下乡出诊,或者今时闲居于家,他的杯盏里永远都沏着一壶浓茶。春水秋韵,红绿相间,一如人间百味,他自是亲历亲尝。他的茶不够精致,无多风雅,却有人世之味,有寻常岁月里的冷暖情意。

  父亲喜爱的那些古旧医书上对茶亦有许多注解。《本草纲目》上有关于茶的药理记载:“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沉也,降也,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烈火有五,火有虚实。若少壮胃健之人,心肺脾胃之火多盛,故与茶相宜。”

  乡间的日子多是清闲简单的,几亩田地,几片竹林,几座茶山,几畦菜园,朴素地经营生活。除了日常所用,付与流年,所剩银钱都攒于橱柜深处,以备不时之需。虽是偏远村落,却也不乏殷实人家。村口一间古朴茶栈,偶有贩夫走卒歇脚,他们因茶缘聚,因茶缘散,来去匆匆,却有盛世之景。

  陌上春光,桃红柳翠,无多伤情愁念,时有旦夕祸福,亦是吉人天相,转瞬过去了。宛若我的母亲,尘世间最美好的女子,一生勤俭持家,良善待人。她的人生坎坷多难,却始终清明浩然,淡若霜菊。虽是民间凡妇,却自有一种慷慨达观气度,不计较一城一池,不惧风雨灾难。

  记得母亲坐于廊檐下缝补旧衫,桌前一碗新茶,香气宜人。手腕上那枚古旧的银镯,在细碎的阳光下光洁明亮。而母亲一袭素色白衣,朴素修身,秀美的容颜,如春风净水,那般贞静亲和。她的世界风光无际,寻常的草木亦觉有情有义。

  明月松间,清泉石上,我是那竹林深处的浣女,安静婉顺,踏着月色归家。在旧庭深院里,抱薪生火,汲水煮茶,案几上洁净的碗盏,一如安定的人生。月色竹影,星光水气,人世多少繁华,皆抵不过此刻的静谧。

  都说喝茶解乏,无有睡意,我则偏爱那雨声,好似琴曲笛韵,轻扬婉转。解衣睡下,枕雨而眠,内心清醒,却无哀思,不落悲戚。窗外的草木事物皆清润干净,而我有一处遮风避雨的归所,便觉山河慈悲,心宽身安。果然,辗转睡去,天地明澈,梦也没有。

  以往的岁月,我孤身于江湖,飘然若尘,多有离愁悲情,忧伤惊惧。而今,遇事从容,不论窗外乱世浮烟,我自是散淡闲人。焚一炉香,赏几件新得的器物,安然自喜。坐于瓶花下,人比花低,茶烟袅袅,伴着日色风影,像个新妇,端丽静好。

  柳永词吟:“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我当是不爱功名利禄,不喜万象纷芜的,只守着山庄别院,种梅煮茗,荒度光阴。我本佳人,年华尚好,只觉人世可亲的仍是自然山水,草木风月。今生或许不够华丽,却是要远离伤害烦恼,唯留喜乐平安。

  茶看似情深,与众生相亲,然浓淡有序,离合无关,得失随缘。一杯清茗,淡雅幽香,草木韵味,可赢取人心。慢慢地,在一盏舒卷的茶叶中,淡忘荣辱,不计浮沉。过往的尘埃,以及发生的故事,就这样被淹没了,了无痕迹。

  秋色霜天,寂然如水,沏一壶茶,对于昨日种种有愧疚,也有亏欠。这盏茶,伴我红尘清欢,误我浮生多年。人生聚散自有天定,千古兴亡沧桑,亦可释怀解意,平静止息。

  茶淡茶凉,只消一炉香的光景,于我好似过尽一生一世。斜斜花影下,我不娇不媚,端然柔和,尘海飘零,竟是毫发无伤。往事经年,一如这杯茶,覆水难收,却心生悲悯,欢喜自在。


06. 晚来天欲雪

  听说北方下雪了,大雪纷飞于北方的旧都,仿佛惊醒了古都千年的往事。一场纯净的白雪,覆盖了长安城的沧桑,遮掩了昔日的繁华,以及古道上飞扬的尘埃,还有过往那场停息已久的历史硝烟。

  千年城墙依旧,楼阁殿宇依旧,古刹庙宇还在,只有瓦檐的雪记得那些逝去王朝所发生的故事,所享有的无上尊荣。唐人白居易有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有人梦断长安,有人梦圆长安,但皆是他们的事,与我毫无相干。

  北方的雪总是比江南的雪要早上那么些时日,下得那么随心所欲。对于这场行将到来的南方初雪,我心存期待。我生于江南一个偏远的村落,历史的烟尘,帝都的苍凉,于我实在太过遥远,无有亲近。而雪与我却恍若故交,幼时每年都能逢上几场纷纷大雪,琼玉之影,恰如美人。

  南方的雪,一如南方的风物人情,婉转轻灵,曼妙多姿。它不够铺天盖地,却纤细柔美,不够大气庄重,却素雅秀丽。这些年,江南的雪有些意兴阑珊,心事浮动。有时夜晚悄然来袭,趁你睡梦中匆匆来去,不留片影飞花。兴致好时,在一个清冷的午后不约而至,却碎如飘絮,惹人情肠。

  比如此刻,窗外细雨纷飞,夹着几片素净的白雪,时有时无,飘落水中,转瞬不见。南方的雪就是这样,多情似无情,来时漫不经心,去时无有挂碍。可我对雪的情结一如往昔,深情难掩。期待某个向晚的黄昏,它会姗姗而来,让我一睹久别的容颜,是否秀美依旧。

  日子清简无波,我亦是删去繁复,深居简出。闲时收拾屋舍,打理花木,看每一种物件搁置得恰到好处,不扰不惊。或喝壶淡茶,画几枝老梅,又或是焚香静坐,看小窗微雨飞花,云敛日落。

  许多的事,许多的人,淡出我的生活。我甚至恍惚,过往和谁有过交集,又和谁有过聚散。又企盼那些人从未经过我的时光,甚至与我连擦肩的机遇都未曾有过。如此便可以做空无的自己,像雪一样,清白素净,世事不染。

  人世的繁华沧桑,荣枯冷暖,离合幻灭,皆在这浅淡的流光中缓慢而去。我们亦在清俭的日子里浑然不觉地经历生老病死,纵有难舍遗憾,终不可挽留。四季流转,花开花谢,叶荣叶枯,只好从容经过,连道别都是多余的。

  人生至简,就连以往的闲愁也都忘记。唯独对雪的记忆始终清晰,它看似离我很远,又年年相逢,不改旧情。漫漫三十载,多少繁复记忆皆已删去,只取一小段简单的时光,偶然回味它的美,它的真。宁可将光阴虚度在一炉香里,一曲琴音中,也不肯落于纷乱世事,费神衬景。

  我的梅庄小院,木桥流水,草木繁盛,亦是别有洞天。待初雪来时,邀约三两知己,围炉煮茶,闲话古今,当为人生乐事。或是独自静坐,看雪落人间,静美中带着禅意。又或是带着小小女儿,于雪中漫步,折梅插瓶,装点茶室,润色心情。归来时,拂去衣衫上的絮雪,烤火取暖,喝茶吃果子,有情有义。

  那日大观园,亦是大雪纷飞。因栊翠庵的红梅开得繁盛,宝玉应李纨之请,去折一枝来插瓶,并寄诗一首。“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牙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妙玉自是修行之人,她所居的庵庙好似蓬莱仙境,无有喧嚣。大观园的女儿,则在芦雪庵中赏雪烤鹿肉,即景联句,无限欢愉。

  如此良辰佳景,赏心悦事,都不及我内心深处的那场朴素而纯净的雪。我所残余的记忆和温暖则永远封存在那个古老的小村庄。回首前尘,粉墙黛瓦,柴门长巷,庭院天井,连同看不到尽头的远山田野,丛林荒径,皆被白雪覆盖。疏疏密密,无声无息。

  外公披着厚厚的长袍,在桌案前读几卷古书。外婆于一侧的炉火旁,温着热茶,缝补旧衫。父亲最是辛苦,时常于雪夜背着药箱下乡出诊。茫茫黑夜,积雪荒芜了深山小径,他孤独的身影不知隐于何处人家。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不眠不休地守候,唯有看见父亲平安归来,她方能心安。

  辛勤耕耘一年的父母,在年关将至之时,细数银钱,商量需置办的年货。父亲忠厚,母亲心善,许多就诊的村人所赊欠的陈年老账,总是草草了之。他们素日简约用度,节余的碎钱藏于樟木箱里,以备不时之需。俗世日子朴实有情,看似平淡微小的片段,落于心底,此生再不能忘却。

  我于睡梦中辗转醒来,听他们细语,透过雕花的老窗,看天井的雪花漫天飞舞,惊鸿照影,妙不可言。期待着明日晨起,大雪封山,可以邀上邻伴,于雪中嬉戏玩闹。摘瓦檐上垂下的冰凌,盛梅枝上的雪煮甜汤,或与家人围炉烤火,听他们讲述远去的故事。

  盛世锦年,众生皆是丰衣足食,来一场瑞雪,当是添些情致和雅趣。颜说,寒冬时日当围炉取暖,以慰风尘寂寥凉薄。世间万物看似欲求无尽,实则无所求。当随了流年,闲庭信步,须知人生唯平安简约方可喜乐。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又或者,这冰寒之日需温一壶滚烫的酒,才能真正地释怀解意,笑傲平生。不去管来年会有谁伴你携手天涯,谁是你情的归宿,谁又能给你一个过尽沧海桑田,已然安稳的家。

  今岁江南,有雪或是无雪,我皆一样心肠,只作故人,情意不减,相逢终有期。一如那枝素梅,暗香疏影,植于我心,无有季节年岁,永远盛开,不落不谢。


07. 遇见更好的自己

  头疾犯了,疼痛铺天盖地而来,令我百般无奈。病时竟连素日喜爱的茶亦被搁置一旁,无有功效。不梳妆打扮,不焚香煮茶,也不赏花听雨,只静躺榻上,一盏青灯,忍受病痛熬煎。

  病时唯有一愿,愿余生无灾无痛,喜乐平安。纵是万千荣华亦无心享用,抵不过粗茶淡饭的清简安逸。这世上唯生老病死不可替代,万般苦难都要自己亲历亲尝。但仍旧盼着有那么一个人,可以端茶递药,嘘寒问暖。如此,又是否可以抵消一些疼痛,断绝一些孤苦?

  其实,人总要习惯寂寞,不是所有光阴、一切风景,都有人相伴相陪的。任何时候都要允许别人转身,曾经并肩而行的人,慢慢就散了。并非无情,每个人都有其自身的使命,有需要续写与偿还的前缘旧债。是的,你有你的山高水长,我有我的月小眉弯。此生只是有过这样一段交集,之后又成了陌路。

  “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这些都是年轻时候说的话,后来便再也生不出如此勇气。也是,一生原该只有那么一次,为某个人而忘了自己,然正是有过这样美丽的相逢,才能遇见更好的自己。

  人的一生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就算一路有人同行,也未必可以走进灵魂深处,与你冷暖相知。纵算如此,依旧要修身克己,于烟火世俗中,让自己做一个简净的人。裁剪多余的枝节,洗去往日的浮尘,删去繁复的记忆,人情世事恰如静水空山,不雕琢,不刻意,自然便好。

  人生如寄,飘忽若尘。这一生到底有几个故乡?是那落叶归根之所,还是灵魂的归宿?跋山涉水,披星戴月,一世修行,只为遇见更好的自己。年华好时,我乘风而去,踏雪寻梅,只为留存于衣袖间的淡淡幽香。如今淡了心性,则寄身梅庄,琴茶诗酒,不必迎合谁,只听从于自己的心。

  时常想起胡兰成的话,他是这样说张爱玲的。“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但张爱玲到底是高傲孤冷的,民国世界才女万千,唯独她总令我心惊。

  而颜亦曾说过相似话语。她知我不肯过于入世,凡事适可而止,无须尽善尽美。我自不理人情琐事,内心却通透明净,不争论,不计较。这个时代的一切,与我交涉也好,不相干也罢,我都以寻常心相待。天地万物有起落荣枯,我无须掌控许多,只在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看日月山河,人情物意。

  沉浸于文字里的人,灵魂更为寂寞。纵算与世俗同生共死,写出众生喜爱的文字,最终也填不满内心的寂寥与荒芜。一个太过清醒的人,更是注定孤独的,张爱玲知晓那个时代的一切,然而却在流离中不断地寻找宿命的皈依。直到离群索居,烟火过尽,她也只是为了遇见最初的自己。

  这世上抛弃虚名浮利的人也许很多,看破红尘情事的人则很少。我此生亦是落于情网,不得脱身,虽知情如朝露,虚无缥缈,终难放下。近几年淡泊世事,每至湖山幽处总生隐世之心。逢茶馆酒铺,便吃茶饮酒,唯愿风花雪月,虚度光阴。

  此生以字谋生,省略许多繁复的人情世故,亦节省出许多时光。不入仕途,不做商贩,只守着这份散淡,侍花弄月,煮字疗饥,是闲逸,也容易让人困入迷津。有时想着,世间因缘际遇,妙不可言,今生我为文人,前世定然是个寻常凡妇,在厅堂厨下,打理流年烟火。

  而今我是个闲人,于庭院料理花草,于厅堂缝补玉扣,于茶室煮茗抚琴,于书斋蘸墨挥毫。倘若哪一天连文字也丢下了,是否从此可以彻底放下尘念俗虑,归隐山林,无须与世往来?那时,餐食落英,畅饮清泉,头疾亦当不治而愈。

  始终觉得,不施粉黛,洗尽铅华的那个女子,当是最好的自己。可到底不够简净,心有所牵,无论是情,还是物,总难以放下。茶架上的一把梅花紫砂壶,案几上那只民国的铜香炉,书柜里几册老旧的线装书,木箱里的各式精美珠玉,种种静物,皆是割舍不下。

  这算不算是一种我执?素日喜爱洁净,无事时一个人慢慢整理屋舍,将物件摆放齐整,擦桌上的尘。而后再静下来,素手焚香,煮一壶好茶,静听光阴流走的声音。这是我此生所得的福报,每一盏茶以及茶的时光,我都倍加珍爱,不愿辜负。

  年关将至,收拾物件归乡探望父母,亦是诸多行囊,不肯删繁就简。自小为求学,远离故土,对父母虽多挂念,又似乎亲情缘薄。如今日子安稳,也不肯承欢膝下,习惯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不被沉重的爱捆缚。虽知与父母的情缘只有一世,又终不愿舍弃当下的清静,我亦属自私之人。

  多想淡泊世外,割舍物欲,将自己放逐到遥远的天涯,只要父母余生平安康乐即好。如此空荡荡的一个人,纵有一天丢失所有,依旧如明月清风,来去自在。择山温水软之所,静心修行,栽菜采莲,炒茶种菊,岂不快哉?

  想当年,白居易遣散侍妾,变卖良驹,也是繁华落尽,不愿牵怀。我又何尝不可变卖我的藏物,散尽家财?也许空无一物时,方能遇见最好的自己,那么清澈、明净如水的自己。

  可我始终想着,是否有那么一个人,陪我一同走过唐宋元明清,有着累生累世的缘分。那么,在湖山云水之间,亦可相依相守。就这么纯粹的两个人,无牵无碍,妙不可言。有日常,有烟火,有草木欢喜,有恩爱情深。


End



  日子慈悲如莲,我从容地接受大自然每一寸赠予。
  数十年来晴耕雨读,不改初衷,
  遇逆境从无怨尤,也不生愁惧,
  处顺境亦是淡然心性,不骄纵浮华。


01. 江南烟雨

  江南夏至,满城烟雨,飘落在闲庭小院,潮湿清冷。每逢细雨初过,门外深巷便有卖花声,亦闻得杨梅青涩的气息。雨后漫步,只觉神情气韵亦有草木的清新,柔婉亦洁净。买上几朵白兰,几枝茉莉,别在衣襟,只觉人世风物竟可如此多情无争。我亦是安心当下,不去想山长水远的将来。

  到底是寻常女子,虽喜焚香抚琴,枕雨读书,素日亦只是简单模样,烧茶煮饭,洒扫庭除,清洗碗盏。人世离合悲欢亦有,沉静终是多于浮华。古来多少绝色佳人,才情远胜于我,亦隐去溪水斜阳,葬于岁月江山。他日若得相逢,必惊艳于三生石畔,淡忘沧桑兴亡,不负静好风日。

  天地悠悠,我亦只想和喜爱之人看想看的风景。心中常生闲隐山水林泉之念,却终不舍现世华丽。还忆幼时乡间,山村古朴,门庭简净,男耕女织,安逸平和。春风拂至,桃李无言,堂前燕子亦沾喜气,聚于古老墙院,嬉戏呢喃。古来山河浩荡多变,唯寻常百姓人家不争输赢,故不落劫数,安然无恙。

  细雨中的村庄,烟雾萦绕,看不见山川田野。孤舟系柳,雨打莲荷,几只鸥鹭拂过翠水,再掠过林梢,不知归处。下雨天,搁下平日的琐事,家人聚于古老厅堂,盛来瓦檐洁净的水煮茶,静静地听雨落在天井的石阶上,连喜怒哀乐亦是平常。

  絮雨纷飞,落上整整半月,纵是凡夫俗妇,亦生了闲情逸致。他们的心事,若连绵的梅雨。梁间的燕子,也商量不定。老旧的庭院,经年的青砖以及人间草木,都弥漫着湿润的气息。以为悠长得可以永生的时光,后来就那么匆匆过去了。不绝的风景,徘徊的往事,隐于溪山烟水中,小巷人家里。

  人生若流水,清淡简约,并无多少分量。十里荷花,长亭短亭,自有一种远意,让人愉悦亦安定。多少铭心刻骨的故事草草了却,我们亦成了光阴的过客,来去悠悠。陌上行人看似风光无限,亦只是残照里的风景,转瞬成烟。

  昨夜梦见外婆,着一件深蓝的立领薄衫,斜襟小扣,一如民国风雨里走来的女子。外婆修行一世,历多少离合聚散,起落浮沉,却仍像没有故事发生那般。烟雨小院,她撑一柄素花油纸伞,采摘茉莉,那端然风韵,仿佛修炼千年的草木,方得人身。

  幼时母亲总是亲自为我裁制衣裳,皆是粉色斜襟小衫,白色裙子。晨起梳洗后,为我扎上辫子,额前留着刘海。这模样似落在山川日月里,至今亦不曾有多少更改。婉约含蓄,若平湖春水,安静无猜。潇洒从容,又如清风杨柳,自有主张。

  夜色深沉,隔帘听雨。简陋的屋舍里,微弱的煤油灯下,外公坐于案边捧书静读,外婆则在一旁斟上一碗茉莉花茶,红袖添香。落雨的村庄,更显安静,人的心思亦纯粹。多少喜怒哀乐,成了山河里的风景,慷慨洒然。他们便这样携手相伴,共经风雨,同守平淡,在烟火人间,寻常巷陌里安居一生。

  如今,他们连同过往的一切皆藏于后山的烟雨竹林。每次梦里醒来,并无多少悲意,仿佛他们不曾离开,依然居住在那个遥远的小乡村,安稳度日。人间现世,如春光洁净,似皓月清朗,纵算再不得相见,也无多少沧桑之隔。有一天,双亲亦会离我而去,在这世上,留下孤独的自己,还有一直同行的流光。

  徘徊在岁序光影里,更觉人世如画,过往之事,件件皆真。梦里我还是那个烟雨中泛舟采莲的小女孩,几枝白荷,几束莲蓬,像是对季节的约定,年年如期而至。漫天的雨雾,遮住了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后来我在满院桃花的庭院里长大,以为可以守着质朴村庄,清明天地,安稳庄严地过一生。竟不想到底随了波涛,乘舟入了茫茫人海,在红尘深处悲喜过尽。

  世间女子皆藏于《花间集》中。我亦是书卷里的一阕词,虽妙年不再,却洗尽铅华,神色淡然贞静。丝竹兰语,新词旧韵,皆为清平之音。一盏香茗,做了知音,日子若水流花开,明净悠远。女子当珍爱自己的容颜,明眸善睐,浅笑嫣然,一刻千金。

  风雨之夜,盼着有一个西窗共话的人,倘若没有,亦不孤独。看似绵密深长的日子,转瞬就过去了。檐角的细雨,年年相似,几树芭蕉,寂寞地倚着轩窗,终是别无所求。纵是红颜不老,一个人守着孤独岁月,有甚可喜?若是芳华老去,又有甚可悲?

  今生所遇尘缘,亦是劫数,无须说盟说誓,到底有曲终人散之日,那时便是随缘平静。人处逆境忧患之中,更觉真情可贵,唯盼有一人得以执手相依,共度深稳现世。

  烟雨迷离,一如画境。我亦觉得自己是画中的女子,入了悠长的雨巷,此生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出来。光阴洒了满地,无从拾捡,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以及仓促走过的岁月,皆泡进一壶茶中。由浓至淡,由暖转凉,片刻而已。

  我将相思挂在雕花的窗檐,将流年装点于案几上的花瓶,任窗外飞雨满天,仿佛只一夜,季节便悄然流转,世事亦更换了模样。人世三十余载,尘梦悠悠,能记住的很少,遗忘的却太多。

  浮生如梦,处红尘深处,总生出遗世幽隐之心。待到那一日,抛散浮名,放下执念,寻得一赏心悦目之人,泛舟江湖,梅庄终老。那时,任凭世间风雨飘荡,河山逆转,我自漠不关心。

  我对世事无有亏欠,世事亦不曾伤害于我。草木有情,故我以礼相待,存敬畏之心。往后的岁月,听风赏雨,种月耕云,看春秋来去,就这么过尽一世。

  慢慢地,都忘记了,世间曾有白落梅。


02. 人淡如菊

  风雨之后,窗外,草木淡淡,秋意深浓。桌案上,几盆素菊,恬淡宁静,从容不争。过往的记忆,像流年转角处一道微薄的凉风,清简亦深刻。依稀记得,母亲就是那枝淡菊,在自己修筑的村落篱院,简单持家,一生自若。

  如今的母亲,已是美人迟暮,鬓发成雪,再看不到年轻时的妩媚风姿,端雅情态。《二十四诗品·典雅》有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母亲的美,恰如她的名字,清淡如菊。这朵素菊,静静地开在百年老宅,开在霜降的清秋,平和宁静。

  母亲生于江南一座偏远的小村庄,那里山水灵逸,青瓦白墙,古朴安宁。村庄翠竹依依,柳溪梅亭,带着一种遗世的清远和静美。外公虽是贫农之家,却喜诗书,爱风雅,他视母亲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母亲既有外公的文人情怀,又有外婆的聪慧娴雅,甚至比他们更多了几分风云慷慨。

  母亲自小便上学堂,后因家境清贫,难以供养,方辍学于家。闲时帮外婆打理厨下,做些针线女红,为外公斟酒煮茶,日子朴实安逸。母亲说,原以为自己会和邻村某个年岁相当的男子联姻,从此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岁月。

  偶然机缘,她与挑担卖药的郎中相识,这年轻的郎中便是我父亲。两人本无多少爱恋,只是父母应允,母亲二十岁便成婚。婚后,两人住在邻村卫生院的一栋老宅里,一起行医采药,打理菜园,也算是夫唱妇随,清寒喜乐。

  唯一不遂人意之事便是婚后久无子嗣。母亲内心苦闷多愁,却无多表露,素日依旧与村里妇人平和相处,欢颜以待。母亲人善,村里孤寡老人,她总是私下接济,村里来往乞丐,她亦是慷慨待之。如此积德,果得福报,三十过后,得一子一女,可谓大福大安。

  长大后,我深信,我与母亲的缘分皆为她行善所来,故更珍惜因果。母亲于我有如日月山河,浩荡明丽,恩深似海,又理所当然。她一生坎坷多劫,纵有多少不如意,也终是平静洒然。她朴素勤劳,简约度日,故家中生活总是张弛有度,不至于太过拮据。

  母亲性子好强,素日温和爽朗,亦偶尔会烦急。幼时母亲对我严厉,犯错之后多有责备,我对她心怀惧意。记忆中更多的则是温暖,以及那割舍不了的母女亲情。母亲为我缝制斜襟盘扣小衫,带我去菜园打理果蔬,相伴捞萍采莲。

  寻常时日,母亲多在厨下烹制美食。生了灶火,铁锅里煎炒之声,喜气悦耳。烟囱里的炊烟弥漫至庭院,长巷,以及每一个自由的地方。月色黄昏,母亲倚着柴门,等候打柴晚归的父亲,那焦虑的眼神,如今想来都是深情。

  风雨秋窗下,母亲着洁净白衫,织补冬衣,那般沉静妩媚。我坐于一旁,低眉写字,心中安然,只盼着不要长大,一直做她的小小女儿。如此,母亲便可以永远保持她的清秀容颜,不会老去,我亦不必离开村庄,奔走于滔滔俗世,飘忽无寄。

  母亲说,我十岁之龄便离开故里,求学而去。于她,应当不会有太多的依恋之情,于村庄旧宅,亦不会有太多的深刻记忆。她不知那段幼年光阴,早已铭心刻骨,只需一个片段,某个瞬间,就抵得过我于都市所遇见的万千风景。

  忘不了与母亲携手赶集,走在蜿蜒山径,采摘野花,畅饮泉水的喜悦。忘不了年节时日,夜里晒场看戏,母亲拥我入怀的暖意。忘不了她一世省俭,攒下银钱,供我省城读书,许我四海漂游的恩情。

  这些年,我孤身于外,母亲虽牵肠挂肚,却深藏于心,从不给我添上负累。家中遇事,她亦是隐瞒于心,不诉忧思。她此一生,虽只是守着村落小镇,内心却通透明净。她不慕繁华,淡看荣辱,不论遭遇怎样的灾难,皆淡定缓和,始终相信一切都会逢凶化吉,云开月明。

  历十年风雨,我如愿得在江南古城过着闲逸安稳的日子,煮茶听雨,写字谋生。母亲则遭逢劫数,迁徙至南方小城,静心休养。匆匆返家,伴她亦不过简短数日,岁月无情,大病之后的母亲,更是沧桑疲惫。

  人世至亲,遭此大劫,我竟不知如何宽慰。平日素淡的母亲,亦生出怨叹之心。她怪上苍不公,一生积善,晚年却得此大祸。后来又觉得,她将此生修行的福报,皆回向于我。只要我平安周全,她愿经受一切疾苦,亦无惧劫难。

  母爱之伟大,浩荡如海,真切于心,来世结草衔环,亦当还此深恩。然我深入尘海,于人间终是飘荡难安。母亲亦有许多不得割断的牵挂,在那个生养她的故里。她盼着有一日可以家人团聚,淡饭粗茶,岁序长安。

  于父母双亲,我素日虽尽人世之礼,却到底有愧。多少次午夜梦回,舍不下的还是那个古老山村,重温的是院落厅堂里寻常人家的故事。我的母亲还是那枝素菊,守着竹篱小院,炒菜煮茶,恭顺端正,安享稳妥现世。

  慢慢地,母亲懂我情怀,知我心意。她感叹,说我前世定然犯下过错,今生方落于寒门之家,狭小村落。我却感恩有过那样一段民间岁月,铭记人世贞亲。山水有灵,多情的燕子亦知人间悲喜。纵是历经沧桑变故,生死离合,终守初心,深知父母之恩,朴素庄严,永世不忘。

  有那么一天,我于宁静之所修筑小院,栽种霜菊。那时,无论母亲是否康健于人世,我都会安稳度岁,平和处世。日闲风静,看一簇簇菊花竞艳争芳,悠然清远。

  你看那高墙旧宅,锁住了多少离合故事,人生匆匆,亦不过百年。当年烟雨之畔的秋水佳人,已然瘦如黄花,那段浅薄的心事,何须人知?


03. 人生素简

  雨日独处,焚香静思,窗外风雨琳琅,而我闭门便可修行,梅庄是道场。内心无有尘埃,只觉人生素简,天下闲静。我想着,有一日泛舟江湖,这里终是我山穷水尽的归宿。

  内心平静,波澜不惊。我不爱荣华,只爱朴素,不爱浓妆,只爱天然。期待做一个洗尽铅华的女子,布衣素裙,粗茶淡饭,在雪洞一般的屋子里,平淡生活。一桌一椅,一窗一琴,一茶一杯,无有玩器陈设,甚至连藏书都不要,旧物也可割舍。

  到底心有执念,每每看到满室的老茶,还有博古架上摆放的粗陶瓷罐,以及妆奁里的一盒美玉。这看似简洁素净的屋舍,却是华丽深藏。尽管我素日无事,一直裁枝剪叶,依旧做不到一清二白。

  心中的梅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年深日久,有淡愁,也有清欢。梅庄里草木繁盛,一如我的妙年锦时,但终将成为过去。至简人生,不该有雕饰和挂碍,守着最初的心,明净不争。纵有欲求,亦当随缘,强求徒添怅然,断念是良策。

  母亲时常说,心宽体安,嘱咐我切莫生出太多私念,守着当下的福报,稳妥度日。我多年的文字修行,不及她于平凡日子里的所思所悟。人生百年,匆匆如梦,贫富自有定数,来去皆不由主。一生漫长亦简短,要清风盈袖地过下去,真的不易。

  生平爱慕钦佩的两个女子,是外婆和母亲。她们两个人,一个至柔,一个至坚。外婆待字闺中时,享受过世间荣华尊贵。她爱金玉,亦喜绫罗,后家道中落,嫁与邻村寻常人家,数十年过着朴素简洁的日子,无有丝毫怨恨。一生相夫教子,守着她的宅院小户,清简深稳,平实安乐。

  记忆中,外婆时常往来于庭院,修花理草,晾晒干菜。有时坐于檐下,和邻妇做针线,闲话家常。她着一件蓝衣斜襟的盘扣上衣,鬓边时而斜插一枝茉莉,让我惊叹她的端正安详。她算不得美丽女子,却有着民间传统妇人的温婉贤德,为人处世皆入情入理,不生是非。

  外婆的人生,一如她藏于木匣里的银饰,古拙精致,素简明净。年幼时,她于富庶人家衣食无忧,后经乱世逃荒,亦经受悲伤惊惧。她说,饥寒交迫时,一碗米汤便足以慰藉所有的清苦。她心灵手巧,持家有序,后嫁为人妇,遇灾难动荡,亦穷得不凄惨,将柴米油盐安排妥当。

  母亲性坚心柔,勤劳俭约,亦随缘喜乐。母亲说,这一生,她不慕繁华富贵,只愿平淡安稳。母亲不爱金玉首饰,不喜繁复雕琢,亦不铺张浪费。她的日子一如春风秋水,山河日丽,简净无华。

  母亲待人良善,静守平淡岁月,一世心安理得。无论是居乡间村落,还是住小镇闹市,生活皆平稳安顺,衣食无忧。她素日省俭,挣取的银钱,除去日常支付,剩余的积攒起来,以备人世所需。只要有母亲在,纵遇乱世荒年,亦无窘迫之境。

  母亲不喜出远门,她的世界狭小却明亮,简单却真实。她就是一个寻常的村妇,却生得端丽秀美,聪慧灵巧。她的衣衫永远清简洁净,她对万物从不痴迷,却素淡有情。她于门庭廊下看尽人间芳菲,于夏日荷塘捞萍采莲,于风雪之夜,等候晚归的丈夫。与她相关的一切,哪怕是平实的片段,都是好的,让人心惊。

  她遇事不慌不惧,从容沉着,于凡尘中修行,自身洁好。这样一个善人,亦遭遇灾劫病痛,多少不称意,终是过去了。素日买些衣物与她,她皆不情愿,怕有生之年消耗不尽,死后万事归尘。看似悲凉之音,却明朗清脆,掷地有声。

  自古多少绝代佳人,行经唐宋春秋,亦只是隐于斜阳巷陌,市井门庭。她们的故事起伏委婉,无论是喜是悲,经历多少忧患,或得过几多恩宠,终是烟消云散。生时落于百姓人家,死后葬于悠悠天地,记得的人,真的很少,只当作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该是过了做梦的年岁,经受几度灾劫,几番起落,深感人世飘忽无常。我心再无悲戚,亦无畏惧,来来去去,像是一出折子戏,散场后,留下的只有自己。人间万事,无论是物,或是情,皆有缘法。既知有一日殊途同归,又何必执于得失幻灭,待一切落幕,世上自然平静。

  光阴浩浩,不为谁停歇,昨日绿荫敲窗,今朝红叶满径。良辰美景,亦是这样不动声色,往来无心。以往不舍的,今也舍了,不愿删去的人,也给忘了。多少旧物,随着人世徙转,终将丢弃,日子久了,你会忘记谁曾来过,谁又走了。

  晨起时,坐蒲团读经,我对佛理本无多所知,却又心意相通。佛说,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盛苦。看似深邃难解的经文,实则直白易懂。万物之浩渺,抵不过人心,心不动,则山河不改,兴亡无关。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多少英雄豪杰,不及渔翁樵夫闲逸自在。千古江山,沧桑成败,亦如流水落花,往来有序。那时年华尚好,我心无大志,只想有一间陋室,遮蔽风雨,再无须寄身檐下,江湖流转。如今,依旧疏于名利,愿此生幽居小院,巷陌人家,不避世,不逃乱,将日子过得深稳绵长。

  友说:执于断念也是执,万事当随缘。我到底还是修为不够,看似明心见性,却终究糊涂,不能淡然从容。贾宝玉做一偈语: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而林黛玉觉得还未尽善,续了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天地茫茫,有如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洁净彻底。世事分明,人生简净,江山兴废与我何干?是非成败与我何干?我只守着一扇小窗,冲泡一壶闲茶,听一出老戏,岁月历然,什么事也没有。


04. 王谢堂前燕

  唐代刘禹锡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的是人世多变,沧海桑田,旧时豪门庭院的燕子易主,落入寻常百姓人家。我爱那盛世里烈火烹油的繁华,更爱古朴村落的黛瓦白墙。千古兴亡之事恰如流水轻烟,百姓人家依旧静好无言。

  我的祖父在南方小镇以贩卖药材为主业,后开起了百货商行,场地虽不大,铺面也有好几家。于桥头亦算个乡绅,过着丰衣足食的富庶日子。祖母据说也是个美人,裹了三寸金莲,走起路来袅袅婷婷,似弱柳扶风。当然,这是从父亲那里得知的,我母亲亦不曾见过祖父和祖母。

  因时局动荡,作为地主乡绅的祖父,自然落了劫数。店铺被没收,有着精致石雕木雕的宅院被一场大火烧尽,年少的姑母带的一大袋黄金也被不知名姓的大汉掠走。万贯家财转瞬成空,祖父和祖母不久便染病身亡,姑母嫁为人妇,余下父亲流落乡间,借住于儿时的乳娘家里,风雨十载。

  乳娘虽待他亲如己出,但终因子女诸多,照料不全。年仅七岁的父亲,随师傅学做豆腐,四更天便起床,石磨磨豆,生火煮豆浆,其间繁复的工序,他皆一一参与。幼时,我不知人世疾苦,以为做豆腐是件美好的差事。想象着夜色宁静温柔,生火煮豆,温暖的厨下,漫溢着豆浆的清香,飘至老街旧巷,给夜晚的行人带去暖意。竟忘了一个七岁孩子,夜夜如此辛劳的苦难。

  古人云,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父亲做豆腐,为他人世第一苦。几年后,父亲得遇贵人,有幸去了小镇一家药铺当了学徒。此一生,他便和药草成了知交,将这份职业爱到骨子深处,誓与之同生共死。

  如父亲所说,这是他的饭碗,有了饭碗,他再无须忍饥挨饿,不必遭受冷眼。更何况他喜中医,爱药材,自小与百草有过缘分,对之情深。父亲的名字亦为木,草木温润,乃人间谦谦君子。父亲的性情温和良善,忠厚老实,素日寡言少语,与病人交流时却是言之不尽。

  做了药铺学徒,每日晒药、研药、抓药、制药便是父亲的职责。晴好时,父亲还要去山间采药,或挑着药筐,行走于乡间,做个卖药的江湖郎中。衣食算是有了着落,夜宿药铺,亦有遮风避雨之所,内心却始终无有安稳归宿。每逢年节,药铺的学徒皆归家团聚,而他只能背着行囊,带上积攒的微薄银钱,去往乳娘家暂住。

  应当说,母亲是父亲此生的救世主,她的出现,让飘零数载的父亲有了归宿。母亲是外公唯一的女儿,自小受宠,生得貌美端庄,又上过学堂,大方得体。那时以父亲的身份和家境,许多人是避之不及的,然外公为读书人,不拘人世俗礼,不问出身来历,只认父亲那个人,勤恳实在,上进好学。

  后来母亲说,她嫁与父亲,亦是听从父母之命,见他书生模样,也算周正清朗,好过随了农夫俗子。父亲对母亲虽无千恩万宠,亦无蜜语甜言,却是心意珍重的。他对母亲因爱生敬,为了母亲甘愿留在乡村卫生院,做一名平凡的乡村医生。平日打理药草,济世救人,又和农田柴木做了邻友。

  祖上遗留的产业,父亲是一无所得,挣的碎钱亦不够购置田地,建房修宅。但因娶得母亲,父亲有了家的温暖,虽借住于诊所的老宅,亦觉踏实心安。后迁徙至一户村民祖上存留的院落,虽老旧,却足以一家人安身立命。

  父亲行医看病,母亲相伴抓药,父亲耕地打柴,母亲料理家务,于朴素乡间,亦算是夫唱妇随,日子美满幸福。父亲常年走乡串户去诊治病人,陌上风光无际,他不惊心,见美人浣纱,他亦无感。他就是那样老实的一个人,别人对其尊之敬之,他依旧简单朴素,不邀朋结友,不买醉于巷陌人家。

  父亲对母亲有着丈夫对妻子的欢喜和敬重。我小时候每见父亲归来都把钱交给母亲,或带着农家给的吃食让妻儿尝鲜。家人团坐一起吃饭,或在夜灯下歇息,父亲总是将一桩一桩的事说与母亲听。家里大小事宜,皆为母亲做主,父亲自是听从,几乎无有违背。母亲对父亲亦有着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尊重,或许这就是中国民间的夫妇之亲。

  母亲时常说父亲是个寡味之人,不风趣幽默,更不浪漫多情,亦不算体贴入心。生活中许多事,他都想不到,对母亲虽宠却不解其心意。母亲知他性情,亦不与其计较,和村里的妇人一起采茶捞萍,料理她最爱的果蔬,饲养她的牲畜,邀约大家一起去赶集,去各个村落看戏,亦是喜乐不尽。我亦随了母亲,爱极了这样的烟火日子,寻常岁月里,总是有情有义。

  父亲这一生,性情沉稳,不爱管闲事,虽起伏多难,却又像冬日庭院的雪,默无声息,没有故事。他所读的书不多,却总在暗夜的灯影下研读医书,学习药理。他一生朴实,不够生动,无任何喜好,终日与药草默默相伴,在自己的世界里相安。他不算豁达爽朗,但磊落清白,从来不与人多生纠葛,但凡繁闹之处,皆不见其身影。

  父亲诊治病者,无论贫富,一视同仁,从无分别心。不管春夏寒暑,只要有人叫唤,他便背着药箱,有时行数十里荆棘丛生的山路,常遇蛇虫野兽,几度惊险,终是吉人天相,走过来了。所挣取的银钱,很是微薄,遇上清贫之家,赊账亦属寻常。父亲虽背负赡养妻儿的责任,却亦不计较得失,万般随缘。

  父亲当是平凡之人,所做的亦不过是平凡之事。他入不了仕途,做不了官,本是个乡绅少爷,却被时代给冲散了,门庭没落,流离凡尘。但命运给了他另一种幸福,他娶得贤妻,儿女双全,抵消他多年的人世孤苦。

  父亲在家时,不教我们读书写字,亦很少教我们做人的道理。他对母亲的信任,好过对草木的诺言,不生猜嫌。父亲视我如净莲素竹,对我从不打骂责备,一切随我心意。对我兄长亦不严厉,纵是后来传授他中医,也带着从容之心。

  光阴有情却无心,父亲一生治病救人,刚过天命之年便生了重病。多年来亏得母亲悉心照料,加之心态平和,方安然度过。后来,他慢慢地割舍了药草,做个闲淡无事的老人。每日于乡间小路漫步,看青山绿水,怡然自得。归来后,在阳光下泡一壶老茶,其间掺杂一些养生的草药,独自品味。

  病后的父亲失去了以前病人对他的尊重,失去了过往村人对他的爱戴。父亲的言语受了阻碍,原本寡言的他,更加地沉默。素日里与我们亦无过多交流,他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安然自处,无悲无怨。

  父亲和母亲一生相伴,没有离别,共同执手经历风雨灾难,不算恩爱情深,也是相敬如宾。此一生没有大富大贵,但丰衣足食,与寻常百姓人家无有差别。父亲的药铺闭门谢客了,旧日的庭院,亦是归还原主,父母早已有了自己的宅地,安家落户。那些衔泥筑巢的燕子,又是否还记得,谁才是真正的主人?又或者,于它们而言,人间处处是归宿。

  都说种善因得善果,父母一生行医采药,救人无数,虽为谋生,更为积德。年老后,终逃不过病痛灾劫,所幸的是,可以平稳地安享余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们残剩的岁月已然无多,而我数载漂泊,远离故土,到底负亲有愧,又无可奈何。

  我知道,不久的将来,他们要双双离我而去,斜阳墓冢,不知又添多少荒凉。只是,谁家不曾经受沧桑变幻,秦汉唐宋元明清及今时,无论是贤臣良相,还是百姓平民,皆生时辗转于人世,尝尽离合悲欢,死后葬于巍巍山巅,寂灭无声。

  在这深情又薄情的人间,唯愿远在故里的父母,余年康健,喜乐平安。


05. 烟火幸福

  冬阳暖和明净,天空湛蓝如洗,清远浩瀚,无有尽头。南方的冬总是这样温和,不凛冽,不粗粝,更不苍凉。多少寂寥心事、离愁别怨,都在这日色风影下消散,不见影踪。人世风光这般静好,无灾劫,无病痛,无流离,亦无困苦。

  也曾去过北方,看江山无际,被帝都隐透的王气所震撼。感受过落日城墙的悲壮和沧桑,历史的言语壮阔浩荡,庄严亦惆怅。可我依旧眷恋南方的风情,旧庭深院的闲静和安稳,溪桥翠竹的温柔与端雅。

  我之所愿,是寄身于南方小户人家,寻常日子里,听欢声笑语。没有乱世荒芜,远离仓皇纷乱,和一个心意相通之人相守平凡的烟火幸福。有属于自己的宅地,栽种满庭的花草,远避世道浇漓,不惊扰人,不受人欺,与尘世的一切相亲又相忘。

  晨起,着素白裙衫,不加修饰,简约清雅。镜里容颜依旧,都说光阴无情,可我总是忘记年岁,让自己活出一种姿态。后来,我把一切经历、所有过程都当作修行。或悲喜,或聚散,或圆缺,或冷暖,都从容相待。但凡有解不开的心结,只要在清淡的茶雾里,便慢慢释怀。

  我亦不生慵懒之心,趁阳光晴好,洒扫庭除。换洗被套、茶席,擦拭器皿,舍去繁复,留下简净之物。待室内一切齐整洁净,取来新摘的玫瑰花,铺在竹匾上,于阳光下晾晒。还有新折的红椒,色泽艳丽,望之让人心生喜悦。阳光下,简约的日子亦成了不可复制的风景。楼下石径无有人烟,两畔杂草丛生,更添幽意。

  日子慈悲如莲,我从容地接受大自然每一寸赠予。数十年来晴耕雨读,不改初衷,遇逆境从无怨尤,也不生愁惧,处顺境亦是淡然心性,不骄纵浮华。岁月如流,我这株梅也消磨了以往的傲气,愿意对众生低眉,落于平淡的生活,也不觉卑微。

  有时候,觉得自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人,无恩无怨,无成败亦无得失。人世所有风景,都在耕耘的文字中,在简约的日子里。我亦不曾想,当年那个居村野人家,采莲捞萍的小女孩,会成了文人。原以为一生与泥土做伴,和草木相依,不承想成了当下光景。

  几册书简,一盏清茗,不与人争,不被世扰。别人眼底的寂寞,于我是安宁,别人心里的风光,于我是负累。父亲说,医生要有医德,仁者之心,救人于世。行文亦如此,需怀悲悯之心,不为度人,亦不为感化众生,只愿读者可以于文字中,得到几许宁静,一点清凉。

  白云离我很远,又很近。多少次,我在文字里回忆过往的一切,于梦境中重温那些有过的烟火幸福。外婆和母亲都喜爱晾晒瓜果蔬菜,鱼肉鸡鸭,甚至花儿草儿。于冬日里,趁阳光晴好,便采来蔬菜,或用清水蒸煮,或用粗盐腌制,每一道工序,都温暖有情,让人感受到朴素民间的喜意和华丽。

  家家户户有大小不一的竹匾,那些竹匾皆为村里艺人编织。天然之物,取自天然之景,伐竹破竹,精细织就,在长满老茧的手上,成了一道温柔的风景。父亲用竹匾晒药材,外婆用竹匾晒茉莉菊花,母亲用竹匾晒辣椒果蔬,而今,我亦学了他们,用竹匾晾晒闲情。

  我腌制咸菜,自制豆腐乳,乃至晒鱼,晒肉,皆是幼时见母亲制作,那些过程和工序,无须询问,便已学会。偶有闲暇,便独自采购食材,一个人于阳光下,细心制作。过程缓慢而持久,一旦投入进去,非但不知烦琐,反而内心觉得美好而踏实。

  记忆中是幼时熟悉的风物人情,是外婆和母亲庭院里温馨的身影,是光阴的味道。深冬时日,恰逢年节,原本清淡无味的日子,热闹繁盛起来。村里的妇人,从菜园里采来可以腌制的蔬菜,称上数十斤豆腐,静静于厨下或庭院里细致料理,储藏美食。她们在食物里倾注情感,按照个人喜好,添加不同的作料,故每个人腌制晾晒出来的干菜,制作的腐乳,味道皆不同。

  母亲沿袭了外婆的技艺,又添加了自己的情趣和心意,她们所制作的食物,我沾唇便知。一碟简单的腐乳,一根素净的干菜,一块咸鱼,一条腊肉,乃至一只咸鸡或咸鸭,各有其心,各有其情。而我又融入了她们的情感,存留着美好的记忆,故每次腌制食物,皆情意深浓。

  或许,熟识药草,腌制美食,晾晒干菜,于我是一种天性。这些年我流离在外,再难见到当时村落人家晒制食物的盛景。虽整日忙于书写文字,烹煮闲茶,料理花草,帮衬家务,若思念故里,便会制作美食,聊寄心情。一个人静静感受平淡的烟火幸福,孤独却不落寞,冷清却不悲凉。

  若在旧时,我当是那出入厅堂,安于厨下的寻常女子。丈夫伐薪归来,稚子放牧返家,我于柴门守候,再至厨下烹煮茶饭。任袅袅炊烟途经庭院,飘至远方,让陌上行人感受家的暖意。老宅依稀还在,人已不知去往何处,就连当年的燕子也迁离旧巢。只余下寂寂荒草,肆无忌惮地生长,对着破落的雕梁、残败的石墙,诉说远去的过往。

  外婆离世,今生再无法享用她烹制的美食,不能与之同桌,见她喜色欢颜。多年在外,归家的次数和时日有限,母亲总会提早腌制美食,而我虽留恋旧时味道,却食用不多。母亲的青丝被岁月漂染成白色,原本多愁善感的内心更加脆弱易感。

  我虽居都市,却又远离城市的繁华,宅于屋舍,少去市井之中,亦不和世人往来。我所见的一景一物,是这般安然,除了四季更换草木的颜色,似乎再无其他。日久年深,我时常会忘记许多过往的相逢,忘记那些有过的故事,忘记那些有情有义的人。

  唯有骨肉亲情、生养之恩不敢忘却,不能忘却。原来我的心被搁置在山野村庄,始终不曾走出来。我可以忘却一切人生漂泊的旅程,却将旧时光的味道铭刻于心。表妹说,她去买来野兔,好好腌制晒干,待我归去,蒸了给我佐酒,岂不是佳肴美味?

  虽至黄昏,心中却满是欢喜感动。而我要的,不仅是煮茶赏花的清淡日子,亦向往这样的烟火幸福。寻常人家的屋檐,蜡梅已有了消息;寻常岁月里,故人还在,只是各有安排,各有归属。我在外,虽不能与之相亲,倒也随缘自在,事事称心。


06. 春景

  早春的梅,已经开得无遮无拦,而我却逗留在一座小城,倦了归期。看江水苍茫,听渔舟唱晚,拾取一段王城遗梦,采得一束山间野花,不知交付于谁。年岁愈长,孤独愈深,人生故事,唯散淡清欢,唯简洁静美。

  归来江南,有花有茶,是我想要的日子,内心始终有填不满的虚空,以及许多割舍不了的牵挂。心里的人一直安好,不曾离去,只是不知何时,更换了情味。又或者流年仓促,乱世急景,我们终将失去所有,只留一颗素心,余一段旧缘。

  母亲病了,这个冬天她形容憔悴,神色恍然,不见往昔明净风采。看着成日卧于病榻的母亲,心生悲凉,又爱莫能助。几度见她偷偷拭泪,是对病痛的无奈,更多的是对亲人的不舍。母亲生性多愁善感,而后忧思成疾,自从三年前经历那场大病,劫后余生的她,再难恢复过往的神采。

  母亲体虚,药石无效,兄长研习中医,试开了几个处方,于母亲亦无疗效。见她每顿喝上半碗稀饭,食不知味,夜不能寝,甚是忧心。她总说人生匆匆如梦,而今恰是梦醒之时,于人世,她从无贪恋富贵名利,唯盼家宅平安,亲人长聚不离。

  这么多年,我孤身远离故土,既如陌上草,天上云,又似风中絮,水中萍。如今看似过上了安稳闲逸的日子,然始终无根无蒂,飘若浮烟,无有依靠,难寻归宿。这一生,无论我以哪种方式度过,终不能按照母亲的念想,如愿以偿。

  原以为母亲对我的选择早已释然,从容接受。竟不知她内心深处对我有着辗转不尽的牵念。她怕我一人天涯漂泊,病无人管,老无所依,冷暖无人问。可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自己,病痛无可取代,贫富自有天定,聚散更当随缘,又有谁可依附,谁是永远?

  诺言如磐石,不可更改,纵人心不变,亦有难以琢磨的情事,不可预测的将来。母亲的担忧,我又岂会不知?她之心愿,我又何尝不想成全?我当下的种种际遇,皆为命运所致,若河山有情,草木知心,定不负我山水之癖,隐者恬淡之趣。

  母亲说,早知如此,当年不该随我心意,让我独行,今时隔山隔水,见一面则需一年半载。倒不如让我做个凡妇,嫁于邻镇小城,虽无富贵荣华,淡饭粗茶,但朝暮可见,胜过锦衣玉食。

  年少时,我自是不甘于平凡,于乡间织布种菜,庸碌一生。多少纯净苍茫的梦,都在远方,为了心中之景,我十年流转,沧桑过尽。待一切得偿所愿,又有许多遗憾难以复加。母亲见我心性素淡,以为我厌倦红尘烟火,无意人间情爱,却不知我一生淡泊名利,不惧消长,唯独越不过的是情关。

  世间一切奢华功贵,我皆不贪慕,只求早日离开江湖,修座小院,栽种梅花,安度余生。纳兰公子曾写:“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我心素简,盼得遇一人一心,相依白首。茅檐竹舍,草木茵茵,煮一壶清茶,等候燕子归巢,离人返家。

  过往的一切,或荣或辱,或爱或怨,或得或失,或聚或离,皆可消散,忽略不计。这看似微薄的心愿,却被尘世荆棘所牵,到底难以从容洒然。心若寒梅,冰肌玉骨,也枝节横生,不知经历几番修剪,方能平静放下,不起波澜。

  这一切,年迈的母亲知或不知?纵算知,她亦不愿我孤高清冷,为世不容,于她心底,千秋功业,万般尊荣,都抵不过平淡安逸的生活。她不愿看我只身孤影,往来于热闹又冷漠的凡尘,遇上灾劫,无有依托。

  都说世有知音,纵寻得知音,又岂能事事如愿?不可早一步,又不能迟一刻,就算攒上一生的运气,也未必能在恰好的时间,遇见恰好的人。要怎样深沉刻骨的爱,方可不念过往,不畏将来,和有缘之人执手相看,不问对错。

  对于母亲的关爱担忧,我无力辩解,因为任何理由都不能分散她对我的挂念。当我转身决绝离她而去之时,亦是情非得已。我不敢看她哀伤的眼神,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话语,我怕泛滥成灾的泪水,淹没彼此薄弱柔软的内心。

  黯然销魂,唯别而已。我知道,有一天这样的别离将是永远。此生此世,我再也见不到母亲熟悉的笑容,吃不上她亲手做的饭菜,听不见她不厌其烦的教诲。每念及此,总忍不住泪流,心有不舍,又拿什么去更换人世间的生老病死?

  母亲说,安心走吧,去过属于你自己诗一样的生活。我有我割舍不下的情缘,有我不可推卸的责任,有相伴经年的文字,炉火上有煨热的茶,窗台有需要打理的花。也许有一天,我会对今日的转身心生悔意。但这一切都是宿命,在我当年选择漂泊之时,就已写好了结局。

  人世割亲舍爱,本让人痛心不已,更何况我婉转心肠,多愁性情。若可以,我定然竭尽所能,了却母亲一桩心愿。如此,亦不枉费我与她今世一场母女情缘。奈何世事此消彼长,难遂人意,她要的只聚不散,终是不易。

  母亲算是心胸明朗之人,她虽怀念幼时竹源故里的人情物貌,却不生执念。当年住过的老宅,早已荒废,那么多喧闹的故事,隐于竹林深处,不见旧主。想着某日于母亲故里购置良田,劈山种菊,为心中的山水留下美好的念想。

  母亲仿佛全然不在意这些,她所要的,仍是家人平安,相亲相守。但我执意远离,多年的流转,让我早已习惯了寂寞。此生我便是梅庄的主人,遗世独立,在过往的隐忍中,慢慢地学会得失从容,悲喜随意。

  若说报答母亲此生恩情,当是让自己风雨无惧,不悲凉,不凄楚,过得活色生香。只是,我又该如何告诉她,今生无论行至何处,去往哪里,我都会珍爱自己,不落魄潦倒,也不会贫病交加?奈何承诺如风,她不能心安,最好的方式,是遵从自己的心,坦然接受一切。

  此刻窗外春色浩荡,枝上繁花喧闹,这般光景,又经得几度消磨?谁不知姹紫嫣红,良辰美景,不可辜负。昨日的不复重来,残余的美丽,怎可再轻易虚度?道理深知,然百转千回,依旧回不去当初。

  镜里容颜在悄然无声地改变,许多似曾相识的情景,于眼前流过,转瞬消失。就像以往的故人,来不及道别,隐于流光深处,此生再不交集。我知道,有一日,所有的一切都将遗忘,擦去错误,不生怨念,寂寞又清白地活着。

  相离虽有恨,相逢亦有期。唯愿远在故乡的父母康健平安,而我则可以安然自若于江南,喝茶赏花,甚至悄然遁世,逍遥在山野林泉。未来的路渺渺茫茫,但我不应有惧,因为人世间,一定会有那么一个人,与我前世同船共度,今生风雨随行。


07. 飘零是归宿

  每至黄昏,心中便莫名地慌乱。这病,此生大概是好不了了。人说,这是心病。只有我知道,这是多年漂泊落下的病。年少便独自背着行囊,飘零于世,孤独无依。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看罢月盈月亏,浮沉起落,对世间风物虽有情,总难免心生悲戚。

  如今虽衣食无忧,现世安稳,荡子的病根却深种,难以更改。本是清淡女子,不愿与世相争,素日和人事亦无多瓜葛。却总在寻找一处可以搁歇灵魂的深院,一个沧海桑田之后的归宿。人世或已无良药可医,唯有把这段时间删除,或是遗忘,又或是填满。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所有的风景皆由心境而生。内心姹紫嫣红,纵是世景荒凉,亦是丰盈美丽。内心简约空无,纵是花好月圆,亦形同虚设。人生缱绻,如梦似幻,所遇见的人,历经的事,又件件皆真。美景良辰,似曾有过,只是不知几时入了谁家的庭院,装扮了别人的华年。

  悠悠尘海,飘零三十余载,记得来处,却不知归途。记忆如水,清凉亦简约,明澈亦模糊。我们皆为人世匆匆过客,唯有洁净的灵魂可以找到真正的归宿。青春是一场纯净的苍茫,回首过往,发生过的故事,又有多少是自己做主?

  白云生处,是儿时居住的地方。那里有流水轻烟,黛瓦白墙,还有许多古老的旧物,像扣住了前世的因果。那里的人,劈山栽松,修篱种菊,春耕秋收,世代勤俭。那里山河秀丽,人情淳朴,明月清风自有一段韵致,连尘埃亦有一种风情。

  外婆一生守候在村庄,安于清贫,亦享受平静。她不向往外面纷繁的世界,亦不解飘零之真意。但凡村里来了那些走街串巷的江湖艺人,或天涯戏子,外婆皆热情留客,虽是淡饭粗茶,却暖入人心。他们所求不多,白日里有个歇脚的屋檐,夜晚有个简朴的睡榻。

  暮色四合,厅堂里点亮煤油灯,寂静亦清敞。劳作一天归来的外公,坐于桌前,温一壶老酒,与家中的客人对饮。他们感叹数载飘零的风霜孤苦,亦讲述浪迹江湖所遇的奇闻逸事。人生飘忽难测,也许有一天,他们亦会归去故里,守候旧宅,安然老去。也许依旧接受命运的安排,奔走在旅途,客死异乡。

  后来,这些风景给了父亲和母亲。他们一如外公外婆,一生田园耕作,不曾远游。父亲尚去过县城置办药材,母亲所去之地,不过是乡村集镇。父亲一世和数百种草木为友,研习医书,济世救人。母亲则与果蔬为邻,和鸡鸭对话,俭约持家,相夫教子。

  幼时的我坐在雕花的木楼上,听燕子传来驿路野梅的消息。在峰峦山巅,眺望远方,不曾想到,天涯之路亦会有我的浪迹萍踪。这些年只要见到炊烟,便心生恍惚,那袅袅烟雾,好似提醒我,此一生终是过客。而远方那个美丽古老的村落,有白发苍颜的母亲倚着门扉,将我等候。

  我来到梦中的江南,过上世间许多人向往的安逸生活。每日焚香煮茶,看云赏月,栽花写字。今日种种安宁优雅,亦是多年孤影耕耘所得。有天意,亦有人为,一切皆属机缘。过往所经受的凄凉孤苦,只当作一首未曾写完的诗,草草作罢。

  太湖之滨,梅园之所,锡惠旧景,皆留下我的身影风姿。这里有我前世遗留的魂魄,所以今生任凭我怎样为之牵挂,亦不算情深。无论此生是投生于乡野寒门,还是都市贵族,都一般心态。看过风景万千,最美的终究是简朴的旧物。爱过百媚千红,最好的亦只是那段素年锦时。

  “戏子入画,一生天涯;舞者入曲,一生流离。”人说,这世上最卑微,最凄凉的是戏子。他们锦服丽装,在注定的故事里,演绎着别人的悲喜。而我们又何尝不是凡尘中的戏子?看似扮演着主角,实则无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繁花簇拥的岁月,终有一日,不复存在,天涯归路,无人相随。

  河山有情,是我们以泪浇灌;流年如风,是我们来去匆匆。我从不对人间万物轻易许下深刻的诺言,怕自己内心薄弱,终会相负,愧对众生。我亦不过是一粒游走的尘埃,在人间剧场,飘忽不定,徙转难安。

  慢慢地,习惯了飘零亦是归宿。无论这世界是薄情,还是深情,皆要温柔相待。就算命运捉弄,一世居无定所,也要随遇而安。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安定,亦无永久的飘零。安住当下,清简自持,悲欢离合是人生必经之事,好与不好,都会过去。

  想做一个诗者,将生活吟咏成一首诗,柔情浪漫;亦想做一名茶客,将浓浓的世味熬煮成一壶老茶,细细品尝;又或者只做一个闲人,赏花听雨,消磨大好光阴。日子都是自己在过,浪费与否,皆不可惜,亦不遗憾。

  流光温柔亦感伤,记得所有行途中遇见的风景,亦丢失许多美丽深情的片段。流光慵懒亦仓促,我曾在午后的阳光下打盹,看粉尘飘落在明净的桌几上。我也曾在暮色中匆匆奔走,披星戴月,只为赶赴下一个人生驿站。

  芸芸众生,于人世间游走,皆为飘零,何曾有真正的稳妥!不如与简约的时光相看,和草木一同修行,做良善宽容的人,不计因果。若问归去何方,不过是归去天地,归去山水,归去云深不知处。

  抚琴轩窗下,煮茶溪桥边。亭台听昆曲,雪中泛太湖。若有一日,当下的安逸交还给岁月,我亦不会怅惘。内心从容如流,重新收拾柴门茅舍,种一院的梅,简衣素食,安享清贫。


End


作者:﹝白落梅﹞。

《你是我今生最美的修行》是畅销书作家白落梅2017年全新散文作品。该作品讲述了作者十年风尘,十年踪迹,十年蜕变,是对人生重要十年的回顾与审读。山水花木,白云清风,所途经的风景,遇见的人,发生的故事,皆落于文中,透着恬淡闲适的生活方式及人生感悟,明净温婉,一草一木都有灵,一词一句都有情。书稿内容高雅积极,诗意唯美,是当代不可多得的散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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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诗经·国风·曹风·蜉蝣》

  闲煮野茗,细品山林淡泊之味,洗去尘埃。窗外苔深竹翠,惊觉园林芳菲已尽。几日前,江南烟雨不息,石阶飞翠落红,好光阴竟这般匆匆过了。春风下的灼灼桃李,以及世间的营营功利,乃至镜前的恩爱情长,都抵不过碗茗炉烟。

  坐在莲叶半掩的细纱窗下,读《诗经》,觉山川草木、物意人情,皆明媚灿然,日日都是好光阴。彼时,人们少受礼制束缚,也不问气运;飞禽走兽,凡花俗草,一派生机。他们的世界,都是良辰吉日,无须拣择,更没有败落,朴素不失华美,热闹不失淡远。

  以往竟不知《诗经》的好,喜爱在宋词的意境里寻找一份典雅和清丽。远古的时光,山路崎岖,阡陌空旷无人,野花纷纷自开落。佛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而他们也不管过去、未来,且活在当下,安享人世无限的风景。

  读《蜉蝣》,知他们亦惧岁月无常、荣枯生灭,原来众生的苦恼,是一样地真。蜉蝣,一种渺小的昆虫,生长于水泽之地。它亦是漂亮的小虫,透明的翅膀,翩然飞舞,姿态纤巧轻盈,甚是动人。奈何其生命短暂,朝生暮死,尚未体味人间的苦乐,便瞬息消亡。

  三千年前,也许是一位忧伤的诗人,借蜉蝣之生死,来感叹人生短暂,光阴易逝。蜉蝣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虫,它脆弱,却也坚强。哪怕只有短暂的光阴,仍舞尽最后的光芒。众生有佛性,或生或死,不能自主,但存在于世间的那一瞬,可歌可舞,有情有爱。

  佛家有偈语:“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人情世态,岁月河山,都是瞬息万端,不可预测,凡事不宜太过认真。你用千回百转之心,抵天地之变幻无穷,自可不在意成败、生灭,乃至无常苦乐。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微小的蜉蝣,在空中自在飞舞,美丽的外衣,色彩鲜丽,赏心悦目。可叹其生命苦短,风华只是一瞬,令我忧心。而我在红尘寄身,亦不过百年,又该如何安排自己的归宿?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细弱的蜉蝣,在空中振翅飞舞,倾尽一切,展示着其华美的羽衣。奈何这曼妙的光影只是昙花一现,如何不令我忧心?而我未来的日子,又该栖息何处,归去何方?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娇嫩的蜉蝣刚破土而出,其衣胜雪,轻轻舞动纤盈的身姿。只是它尚未享受生的喜悦,便要面临死的凄凉。我心戚戚,忧伤满怀,行走在茫茫天地,又该以何种方式让自己安然无恙地过完此生?

  人生所乐,当是淡泊清远,因为你所碌碌争来的富贵名利,也只是一场浮烟。心若静,若闲,纵是流光匆匆而逝,又怎能奈何得了你?哪怕如蜉蝣那般微薄,也有生之华美灿烂。内心澄澈,无牵无碍,寂灭亦是恬静,而无缠烦。

  所谓“生之静美,死之绚烂”,便是蜉蝣的一生。它之仓促,不过是你于尘世品饮几盏闲茶的工夫,是晨光和黄昏的距离,是花开的某个瞬间,也是午后阳光下禅坐的几个时辰。

  关于《蜉蝣》的背景,《毛诗序》认为是讽刺曹昭公的奢侈。以蜉蝣来讥讽国君的奢侈,似乎有些牵强。但诗的内容,用蜉蝣之生死,来传达贵族士大夫对人世的忧惧和伤怀,倒也寻常。浮生短暂,当下的一切富贵荣华,如黄粱一梦,醒后则是烟尘了。

  宋代朱熹《诗集传》:“此诗盖以时人有玩细娱而忘远虑者,故以蜉蝣为比而刺之。言蜉蝣之羽翼犹衣裳之楚楚可爱也。然其朝生暮死,不能久存,故我心忧之,而欲其于我归处耳。《序》以为刺其君,或然而未有考也。”

  “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万物之生命短长,皆有定律,人世亦只是数十年光景。众生虽苦,但仍存着对生的眷恋和信念,于死亡,却是忧伤恐惧。年华苦短,岁月催人,半生忙碌,半生清苦,所为的也只是老来图个清静,活得闲逸。

  《菜根谭》有句:“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机息忘怀磐石上,古今尽属蜉蝣。”人生富贵虽好,倘若无有闲心雅兴,纵是百年好景,一生碌碌奔波,又有何趣?若知生命之喜乐,不以浮华计较短长,寸阴可抵百年。若困于名利场,辜负春花秋月,百年也只是寸阴。

  世间如蜉蝣这样短寿的生物许多,花草如昙花、木槿,虫类如蟋蟀、蟪蛄,它们虽微眇,却努力追求美的姿态,用尽一切,来绽放生之华彩。在死的那一刻,它们不茫然,亦不惊惧,从容赴死,虽死犹生。

  曹操为一代霸者,精通兵法,亦擅长诗歌。其诗作,或抒发政治抱负,或咏人生慷慨悲歌。他的《短歌行》写:“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寂寂流光,短如朝露,忙也匆匆,闲亦匆匆。虽不知几何,到底好过朝生暮死。他虽感叹韶光匆急,却在有限的时光里,成就大业,无悔一生。

  陶潜则说:“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他叹人生无根无蒂,飘忽如陌上风尘,多年辗转,出仕退隐,理想几度幻灭。终是辞退官场,归居田园,做个散淡闲人。采菊东篱,种豆南山,门前的松,杯中的酒,伴他漫漫流年,悠悠浮生。

  被赞誉为诗仙的李白,他仗剑河山万里,又踌躇在长安酒铺。他的诗文飘逸洒脱,得唐玄宗喜爱,受贵妃赞赏,有知己良朋,有老妻稚子,可他还是不如意,感叹:“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是他要得太多,修行尚浅,还是那皇皇大唐盛世,真的搁不下他的绝代才华?他腹中诗文从未断绝过,壶中的浊酒,也一直盛满。仗剑江湖,策马红尘,他一身傲骨,逍遥于山水,又肯为谁低眉折腰?

  苏轼说:“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他是洒逸旷达之人,一生诗文惊世,佳人相伴,酒肉不离,仕途虽有浮沉,却到底有属于他的政治舞台。他喜竹爱文,又不舍忘却营营功利,晚年虽未隐,却也与俗尘妥协,活得自在。

  流光容易把人抛,但于每个人,都是公正无私、不偏不倚、不远不近的。你若惜景惜物,则好处难言;你若时时哀叹,则是苦海无涯。人生何其短暂,而我们当在有限的时光里,做清静美好的事。

  你若心存大志,便要俯瞰广远之处,活得慷慨有气场。若甘愿淡泊,亦要置身低处,静得有风骨。春去秋回,晴耕雨读,乃至悲欢苦乐,生老病死,都是真实庄严的,我们可以感怀,却无可省略。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人若蜉蝣,知生欢,知死苦,又比虫蚁过得深远安稳,有性情,有境界。一琴一鹤,一花一竹,一朝一代,一起一灭,没有岁月的早晚,人生便这样荡荡悠悠地过去了。


02.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诗经·小雅·鹿鸣》

  人生恰如花开花落,或静或乱,或实或虚,起灭随缘,荣枯不惊,如此徜徉于万物便可舒卷自由,行走于世间亦可去留无意。

  堂堂华夏,悠悠岁月。我喜那开天辟地的古老俭约,万物繁闹且自在,各有风姿,各怀其韵,或崇高或渺小,或喜气或孤独,总不重复,彼此的相遇也不冲突。

  姜尚云:“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故天命无常,惟眷有德。”天下是一座浩大的城池,有德者居,王者兴。而人生是一场华美的盛宴,我们沿袭着华夏民族的礼乐,无论是宫廷贵族,还是百姓人家,饮宴早已成为一种风俗。

  自古以来,盛世之音、祥和之音、风雅之音,可以沿袭下去,流传千秋。清平盛世若百花之中的牡丹,富贵典雅,庄重矜持,却有一种清扬,若丝竹般悠悠雅乐。

  《诗经》分《风》《雅》《颂》。《诗经》的《风》,多写男女相悦,岁月清欢。《鹿鸣》是一篇饮宴诗,为《雅》的开篇。它是周王宴请群臣宾客时所作的一首乐歌,传达了宫廷雅乐的和睦融洽之情。开场皆以鹿鸣起兴,写出君臣相欢、宾主相宜、和谐欢快的气氛。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不喜读书,厌恶功名虚利、经济仕途。他曾说宝钗:“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得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他不喜读的是四书、八股时文之类,喜读的是杂学旁收。脂粉堆里,唯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他内心深敬黛玉,亦和她于落红阵里共读《西厢记》,互生爱慕之情。

  宝玉也曾在家塾里读书。那日贾政和相公清客在书房闲谈,便喊来跟随宝玉读书的李贵,问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李贵答:“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攸攸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李贵话语一出,满座哄然大笑。

  李贵所读的,实则是《诗经》里《鹿鸣》的篇章,“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作者将这首饮宴之诗用以此处,亦暗示了贾府是礼乐世家。贾政主张以礼待客,招贤纳士。实则贾府大大小小的盛宴数百场,曹雪芹所描写的,只是当时贵族生活的一种习气,亦描绘贾府当年鼎盛繁华之景。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用鹿安然进食起兴,传达了主人礼贤来客,友善待人之旨意。“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以雅乐和情,使宴席上宾主融洽,情谊和美,亦烘托了当时清平妙乐之盛况。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我有嘉宾,不仅会弹奏吹笙,奏清雅之音,而且其品德高尚,为人谦和有礼不轻浮。“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我用醇香的美酒佳肴宴请嘉宾,主宾畅饮,诚心相待乐逍遥。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这是一群高雅的宾客,琴瑟悠扬,交杯换盏,陶然尽兴。鹿乃灵性之物,性情温和,与人亲近亲和,象征着祥和、福禄和美德。

  《毛诗序》云:“《鹿鸣》,燕群臣嘉宾也。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矣。”

  朱熹《诗集传》中说:“盖君臣之分以严为主,朝廷之礼以敬为主。然一于严敬则情或不通,而无以尽其忠告之益。故先王因其饮食聚会而制为燕飨之礼,以通上下之情,而其乐歌又以《鹿鸣》起兴……”

  宴会是一种礼仪,君臣宾主之间,通过这场华美的盛宴,琴瑟清音,来传递他们的友善之心、祥和之景、太平之意。《鹿鸣》是一首千古颂歌,通过周王朝的君臣筵席,再走入民间,表达了与民相亲的喜悦。这场饮宴风姿生动,耐人寻味,乃万物所兴,众善所归。

  《鹿鸣》是一首王者的歌,表达了王者心怀天下、广纳贤士的气度,也道尽盛世的华丽,雅客的风采。宴请嘉宾是一种形式,君臣之间礼仪交流,才是他们的主旨。《鹿鸣》也是一首贵族的歌,高贵典雅,繁盛中带着清平,贵气又不失温厚。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是王者之愿,也是众生之愿。天地万物人情,乃至壮阔的风景,皆需要礼乐来成行。王者行仁义,民间百花齐放,男耕女织,明朗亲切。万物存在有理有据,一花一草有其自身的规律和气韵,何必要去征服?顺应人心,也是顺应天下,为无私,亦为慷慨。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曹操在《短歌行》中引用了此诗句,表达他求贤若渴之心。他文辞豪迈,情感奔放。他叹光阴如朝露,短暂易逝,愿天下贤才归顺于他,一起建功立业,施展抱负。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他忧愁人生苦短,求贤心切,盼战乱止息,天下归心。他有雄心壮志,需贤者来访,智者相携,愿功业千秋万代,若水流花开。历代君主成就霸业,皆需礼贤下士,方得万民拥戴。

  后来,《鹿鸣》从早期的君臣饮宴,走至贵族宴会,再至乡饮酒礼。及至唐宋,科考之后的宴会上,也歌《鹿鸣》之章,称其为“鹿鸣宴”。满堂宾客,执壶把盏,琴瑟清音,杯光衣影,是《诗经》里的礼乐,唐诗里的醉意,也是宋词里的华丽。

  《韩熙载夜宴图》所描绘的是官员韩熙载家设夜宴载歌行乐的场面。韩熙载于政治上郁郁不得志,便一时不问世事,沉湎歌舞,纵情声色。整幅画卷交织着旖旎和清冷,喜悦又沉郁,是醉死梦生,是及时行乐,也是对美好生活的追寻与向往。

  李龟年是唐时乐工,善歌,亦长于作曲。他因与李彭年、李鹤年兄弟几人创作《渭州曲》而得唐玄宗赏识,多年受其恩宠。宫廷里的酒宴,自是少不了他的盛世清音。那段时间,他被王公贵人争相邀约,香车宝马,美酒华宴,应接不暇。

  安史之乱后,唐宫里的乐人纷纷逃乱,流落异乡。当年的宫廷乐师李龟年也辗转民间,流离失所。他所能做的,是用其丝竹雅乐来换取简单的衣食。他一生忠于唐王朝,玄宗是其知音,奈何江山兴亡,又岂是他一个乐工所能做主的?

  诗人杜甫和李龟年重逢于民间,故人相见,感慨万千,即时作诗一首:“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岐王为唐玄宗的弟弟李范,他儒雅风流,亦爱音律,其府邸聚集了文人诗客、乐工艺人。当年的宾客满座,霓裳歌舞,旷世之音,已杳无踪迹。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那场几千年前的宴席,也淡淡散去,有依依离情,有浅浅不舍,仿佛笙歌还在耳畔萦绕,酒在炉上温着,宾客刚刚离席,一切意犹未尽。


03.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常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诗经·小雅·常棣》

  《论语》中,孔子有言:“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意为,须先有孝悌,再论诚信,亦要宽容博爱,接近有仁德之人。唯有做到这些,再学文时,才会心生锦绣,不偏不倚,不似那无根之草,飘浮无着。

  孔子亦道:“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儒家文化,其核心是仁,而孝悌更是仁之根本。孝悌亦是整个中华文化之本,是华夏子孙贯穿身心之血脉。几千年来,在这泱泱大国、悠悠历史中,不曾改变。

  《毛诗序》曰:“《常棣》,燕兄弟也。闵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焉。”这篇《常棣》,通过描述宴饮之乐,体现“孝悌”之“悌”。此诗的作者及故事背景,历来存有争议。西周初年,出现过管叔和蔡叔的叛乱。二人与周公本是兄弟,直至手足相残,骨肉离散。故后人认为是周公所作。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孝者,于亲于长,拳拳以待;悌者,于兄于弟,殷殷携手。《梁书·武陵王纪传》:“友于兄弟,分形共气。兄肥弟瘦,无复相代之期;让枣推梨,长罢欢愉之日。”说的便是兄弟之间,虽形体为二,但气貌相通,品性亦相似。

  让枣推梨,讲述的是兄弟友爱,互相礼让之事。王泰幼时,祖母分枣和栗子,诸人都去抢,唯他不抢,只等大家拿完,他再去拿。孔融让梨,亦是说兄弟间的礼让谦和。手足之间的亲近,如桃李相倚在春风陌上,不可分离。

  兄肥弟瘦之典,则出自《后汉书·赵孝传》:“及天下乱,人相食。孝弟礼为饿贼所得,孝闻之,即自缚诣贼,曰:‘礼久饿羸瘦,不如孝肥饱。’贼大惊,并放之。”人一旦遇了灾劫,至生死攸关,以命相抵时,也只有亲兄亲弟,会舍生忘死。

  赵孝弟弟为饿贼抓获,赵孝听说,绑了自己,来与盗贼商量,说自己更肥硕些,让他们放了弟弟,来食自己。贼人闻言大惊,放过兄弟二人。的确,这种忘却生死的真情,纵是贼寇,亦为之感动。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死亡逼近,唯兄弟深念;暴尸荒野,唯兄弟辛苦找寻。自古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真到了无路可退,存亡之秋,唯兄弟可共,素日的朋友,何处托依?

  然而,对友对人,亦不可怨恨强求。朋友之间,也有许多可亲可敬之人,所谓“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若遇生死大限,他亦有亲眷,有牵念,怎可为了外人,乱了自家之本?故看透之人,不多强难;懂得之人,心生慈悲。世间万事,原本有此定律,能求则求,当止则止。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兄弟之间,偶有不和,多生嫌隙,甚至几月不理对方,但有了外来威胁,立刻冰释前嫌,齐心抵挡。而朋友再亲好,关键之时,也或于事无补。唯夫妻亲密无间,兄弟肝胆相照,诸多井然有序,才算治家有道。正如《大学》中所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古人用“芝兰玉树”喻人家子弟优秀,出人头地。当年谢安问:“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谢玄答道:“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子弟优秀,就好似亭亭玉树,郁郁芝兰一般,可光辉门庭。

  谢安身为东晋名流,多才多艺,善行书,通音乐,被称为“江左风流宰相”。原隐居东山,后出仕。在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中,谢家子弟厥功甚伟。谢安平素亦用礼节来教导子弟,留下许多风雅。亦正是如此,成就了谢氏一族,其家族子弟秀茂,不乏才俊。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乌衣巷》虽是写史怀古,于诗中所见,当是谢家的繁盛荣耀。这里的王家,亦为名门望族,不乏人杰。王羲之被称作“书圣”,其子王献之、王徽之诸人,也皆是著名书法家。没有孝悌为本,兄弟齐心,则没有大家望族,书香门第。

  三国曹氏父子,也是留名史册,文章彪炳。几人之中,论文学成就,以曹植为高。南朝诗人谢灵运曾言:“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这亦是才高八斗的由来。

  其父曹操,其兄曹丕,虽各有建树,但比起曹植之文采,犹见不足。在曹丕之前,还有一个曹冲,幼时便才智过人,有“曹冲称象”之典故,家喻户晓。然其才高不寿,于十三岁时便夭折。曹丕亦言:“若使仓舒在,我亦无天下。”仓舒即是曹冲之字,可见其聪慧不凡,极为过人。

  曹家父子虽不凡,终不算和睦之家。最后被司马家夺权,建立西晋,大概也是这个因由。王士禛尝论汉魏以来诗家,堪称仙才者,唯曹植、李白、苏轼三人。曹植因为才高,生出不少烦恼。

  《世说新语》记载,曹丕妒忌曹植才学,命其在七步之内作诗,否则将被处死。曹植吟出:“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见其词采灵思,不同凡响。自古手足之间,或为江山,或为美人,亦有许多纷争,乃至反目之事。

  宋代“三苏”,父子皆工文字,于散文方面,更为均衡,悉数排在“唐宋八大家”之中。其才又以苏轼为高,无论诗词歌赋,书画音律,皆出类拔萃。

  苏轼著名的《水调歌头》,序中有言,“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子由即其弟苏辙。纵沦落天涯,兄弟各居一方,不忘挂念,足见情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兄弟虽远隔,各自相安,又怎管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古代文人笔下,颇多思亲之句,杜甫《月夜忆舍弟》,即于战乱之时,回念亲人之作。“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字句间,真切的关怀,唯有借月思人。或他也在望月,唯此孤轮,映见别离,一如白居易诗中所言,“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常棣》中,藏着许多道理,皆为至理之言,其劝勉之心,亦为深浓。“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经过了风风雨雨,怨恨情仇,到了该放下之时,亦当坦然放下。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人生如这一窗的风雨,有所悲,亦有所喜。也繁闹,也冷清,也亲近,也疏离。

  而今身侧,既无良人,也无知音,更无兄弟相携。独坐楼台,倚着诗书,看一庭繁盛的草木,几窗烟雨,过去的终将过去,将来的亦会到来。我也只是一个时代的过客,我在或不在,皆是天地祥和,岁月长好。


04.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诗经·小雅·采薇》

  焚香,煮茶,听一曲琴音,仿佛已成了当下生活的全部,而这份清简与宁静,亦是多年的夙愿。只是再平淡的日子,心不止息,仍有杀伐征战,风刀霜剑。

  行文至今,已非第一次书写边关,描绘征戍。然再起文思,要写它时,依然觉心下沉重,难以落笔。悲于世者,不悲于身。虽我境界不足,亦有悲世之心,悯人之意。或许只有把忧思寄在世间,才看淡了得失,经历过沧海桑田,才不会轻感离合。

  满庭无声岁月,数载烟雨江南。我独守梅庄,不与世比,不与人争,赏的是绿柳繁花,读的是春秋古卷,却盼着哪一天能在岁月的枯荣里,淡看花开花落,云聚云散。心事平和,存有慈悲,不再为那惨绿愁红轻易悲欢。

  细心想来,人世已有太多不足,何必再为一己得失,徒生为难。纠缠强难,不过是互相消耗,蜗角争斗,免不了两败俱伤。然而,这世间又偏偏是个杀伐之地,多事之域。自古以来,战事不歇,虽起因各异,过程不同,却有着一样的结局。

  自古佳篇,不仅要辞藻之间见灵见秀,更要于句读间生风生云。这篇《采薇》描写了边境战事,也是《诗经》中的名篇之一。其间无论措辞用句,还是篇章安排,都见奇处。虽不如《离骚》之于《楚辞》,《子虚》之于汉赋,却是“诗三百”中的名品,堪谓上佳之作。

  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中有载,谢安趁子弟聚会之时,问道:“《毛诗》何句最佳?”谢玄回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虽不为谢安所取,依然尽睹其妙。古人借之入笔,多得佳句;今人借它比兴,亦有奇言。

  整篇诗作,通过倒叙手法,写了一位征夫,于雨雪霏霏之时,独自回乡之事。他满怀悲戚的回忆,描述了当时边关的真实境况,以及百姓对战争的反感与无奈。

  《毛诗序》里这样说道:“《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遣戍役,以守卫中国。故歌《采薇》以遣之……”所说的是周文王为了征兵治国,而作了这首《采薇》。后代各家却有着不同的看法,于此不多论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一年征夫随军远行,杨柳依依,如花年少。行过村头,那魂萦梦牵的女子,鬓簪桃花,正自浣衣溪畔,明媚了整个春天。清澈的溪水,映着似梦的年华,娇羞婀娜。

  那一眸清泉似的双眼,泛着几多难舍难弃的温柔。二人见过最后一面,就此离别,来不及诉说心事,更不能卿卿我我。林风拂过,吹落了伊人鬓上花,吹皱了翠色裙,留它十年别梦,沉在水云。再相聚,不知何年,不知那时的她,是否已嫁作人妇,又与谁相守相依。

  那一年征夫独自归来,雨雪霏霏,身心疲惫,征人半老。大雪洒落,冰冷了行步,冻损了心扉。灰暗的天地间,容不下一丝苍绿与生机,唯有青松几株,与风相斗,瑟瑟为歌。冰封的河流连绵了弥望的忧伤,苍白的记忆也已结满了冰霜。几簇荻花,倚着枯荷,无精打采,不识来人。

  那个近乡情更怯的行者,就这样走在满是泥泞的路上,饥饿难耐,举步维艰。山路崎岖逶迤,一直到远方,看不到尽头。背着空空的行囊,唯有一身的伤病,鬓角白发,以及天外的雪,边关的山。多年不休的战事,已经让他麻木不堪,心灰意冷,多少次生死之间,才有了这一次迟到的归来。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岁月无痕,青春一饷,来不及等待,亦来不及犹豫,更无可追悔。然而你我在有限的光阴里,几多迷茫,不知依寻。直到逝去了时光,云散天开,却发现青春不再,无可回头。

  亦如李商隐《无题》所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等沉淀了岁月,渐至内心澄澈,世事洞明,再无可追忆之事,可挂牵之人。

  多情之人往往困于情,才子则多困于才,佳人多困于貌。等到一朝明了,万般知晓,往往是争功者,冯唐易老;弄文者,江郎才尽;好貌者,人老珠黄。

  佛家云,娑婆即遗憾。看似悲感的尘世中,也许只有遗憾,才让生命无憾,恰恰是不完美,才成就了完美。一样的身世,一般的际遇,有些人悲伤,有些人愉悦,有些人寂灭无声,有些人则燕处超然。

  那位战场归来的征夫,披着大雪,踏着泥泞,踽踽独行。仿佛又梦回沙场,来到了那个流血的边关,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因着狁不停进扰边疆,导致战事不断,连绵数载。

  那些在四季里,不停生长的薇菜,见证时光的流逝,亦如人的忧愁一般,成了一望无际的莽原。古老的边关,食无可食,只有取薇菜为餐,聊以解饥。居无定所的战士们,还要每天忍着饥渴,忧心如焚,奔南走北,誓死拼杀。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一次次说可以回家,然而经过了春夏,熬过秋冬,几多承诺,却付流水。唯有原野上的薇菜,从无到有,从柔弱到刚强,在一岁又一岁的枯荣中,催促了流年,吹散了岁月。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边关之情,永远是驿路上折不完的离别柳,春风吹不过的玉门关。当然,那时还没有玉门关,但那种征戍边关之情无二。因着战事不断,连封家书都无法寄回,怎能让人不生惆怅?

  曾经将军乘坐高大的战车,一次次领兵出战,装备精良,千军万马,征夫拥在车旁,奋力前行。不停的征战里,无处可躲,或胜或败,或生或死。这些盛大的场面,亦让征夫生些豪气,久念不忘。“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唯宋人辛弃疾的《破阵子》,可述其景。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征人满怀的思绪,无人知晓。也许,他的家园已失,早无家可归。也许,他的伊人不在,韶华已逝。颓败的墙屋间,蛛网缠绕,堂上野狐横行,鼠雀栖身。唯有多情的春风,曾经吹翠庭前的草木,几番又被秋风吹朽了门户,霜雪压折了脊檩。

  人世如浮萍,漂泊无定踪。当我们经过了千山万水,春秋冬夏,看惯了浮沉起落,悲欢离合,又该行向何方,归于何处?曾经为爱追寻,为一些儿女情长,郁郁寡欢,悄悄落泪。却又终被辜负,心中忧伤也罢,悔恨也罢,当时光流逝,走过山山水水,却发现,我一直在自己的故事里,并未远行。

  置身江南四月,抑或醉于某段独会的美好。有时想来,如今静好光阴,盛世升平,能于一屋一轩之中,焚香抚琴,将岁月煮成一盏清茶,方是人生至乐。宛若一株白莲,于翠波间也好,浊水中也罢,都是静沐风雨,枝蔓亭亭,不染不妖。

  浩荡河山,几多残影,几多旧迹,终成过往。多少杀伐纷乱,离合故事,不甚在心,无思无虑。坐于细碎的光影下,任它红尘起落,静看幽人来去。


05.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诗经·小雅·鹤鸣》

  旧时于村落,喜独自一人,踏着薄薄浮霭,寻入空旷晨山,听那鸟啼蝉唱,静坐于某处,细听岩下泉响。或穿过山谷,拂开幽幽翠丛,走入葱茏泽地,惹一袖风,收一襟云。置身其间,感受天地融合之韵,万物之美。任微风起于草丛,舞动苍翠的绿林,摇曳生姿,瑟瑟有声。

  许多年后,流转于城市,任灯火璀璨,人潮熙攘,心中始终留一片宁静,无风无浪,月光洒满。于此,远离了一切红尘的声响,邻家的犬吠、行者的喧哗,都被关在门外。甚至忘记了过往的人情世事,悲欢离合,忘记了茶与琴,文与墨。于此刻,重温那种孤绝之境,山水之韵。

  登山临水,是一个人遁世修行的最好方式。也许没有一叶孤舟、青蓑竹笠,挥一棹江水,怀一袖飞云,却可以逍遥来往,任步东西。寻幽,转入深林花木,看那夹津红树,在苍翠间,带着几许画意诗情。古人笔下的桃花源,令人向往,千百年来,却始终寻不到踪迹。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九皋之间,翠藤牵着紫蔓,荻花倚着荷莲,远望风景,一连翠色。于此,忽闻几声鹤啼,清亮无比,传遍四野。仿佛只要东风一起,这只野鹤即可举翼而起,直入云霄。化身鲲鹏,舞于九天,横翅击水,云开万里。这时它却在人间,栖息于某个静静的原野,心怀锦玉,幽幽独步。

  鹤在古代被视为长寿、吉祥和高雅之禽,故被称为“仙鹤”。仿佛鹤与长风同在,仙韵同生。幼时游玩,观邻家有画,题为“松鹤延年”,很是喜欢。图上几只仙鹤,傍松倚石,或高雅闲步,或静如处子,或展翅欲舞,恍闻清啼在耳,一旁飞云漠漠,头上丹日隐耀,一举一动间,皆有仙意。后来读书,方会其间所寄,知意境悠远。

  与鹤相关之名胜,最为人知者,当为黄鹤楼。其名字由来,虽有数家之言,各取不同,终有古人留句,引为风雅。唐代诗人崔颢有《黄鹤楼》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当年李白经过黄鹤楼,见了崔颢诗句,自觉不能超越,搁笔不题,转赋凤凰台。其间韵致,也有效仿痕迹。南宋诗论家严羽《沧浪诗话》评道:“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可见此诗在艺术上的成就,以及于历史上的影响。

  历代写鹤诗词,亦不在少数。杜牧写鹤之诗:“清音迎晓月,愁思立寒蒲。丹顶西施颊,霜毛四皓须。碧云行止躁,白鹭性灵粗。终日无群伴,溪边吊影孤。”杜牧笔下的鹤,虽具仙气,却多苦闷。唯有清音阵阵,心逐晓月夕风,立影寒蒲,不与俗客往来,吊影溪边,孤独无群。

  欧阳修亦有鹤诗:“樊笼毛羽日低摧,野水长松眼暂开。万里秋风天外意,日斜闲啄岸边苔。”秋风万里,日斜天外,这里的鹤,更似《鹤鸣》中的鹤,清绝之余,多了一份从容与旷达。

  鹤之为物,性情淡雅,姿态美妙,被称为“一品鸟”。又因它雌雄相随,有规有矩,情笃不淫,故古人多以白鹤喻有品德的贤达之士。那些德才兼备,名声在外,却并未出仕的人,被称为“鹤鸣之士”。

  卫懿公喜鹤养鹤,给鹤封官加爵,养在身侧,每逢出行,都有车马载之。亦因此招来几多怨恨,失了人心。直到两国征战,大臣们皆不肯卖力,道:“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鹤虽蒙深恩,有爵有禄,终难领兵征战。

  后来,卫懿公身亡,留下许多骂名。然而,他虽愚顽,却未累及仙鹤。到底是人有愚贤,物却无心。君子佩玉,温润品性;小人佩玉,无伤玉品。

  还有一位喜鹤之人,是林和靖。他隐居在西湖孤山,常驾舟独游,寻些诗朋酒侣。出门之时,霞光映水;归来之时,星辉满布。游于湖山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每逢有佳客来寻,他即令童子放鹤,见之归来,不误风雅。

  《红楼梦》里逢贾府中秋之宴,湘云与黛玉二人来至凹晶馆,吟诗联句。湘云见水中有影,捡石投之,惊飞了栖息的仙鹤,寻得灵感,即景吟来“寒塘渡鹤影”,黛玉连声赞好,并吟出了她的对句“冷月葬诗魂”。这里以“鹤影”来喻湘云,更以“鹤势螂形”来概述她的体貌,预示了她的孤独和凄凉。

  “鱼潜在渊,或在于渚。”锦鲤有时沉影在水波深处,借荇草隐形,江石隔望,不让人寻到踪迹。有时,又栖在荷花遍布、芦丛围绕的浅岸,留给世人一个美妙的姿态。似乎也有那么一个时节,它能化身为鲲,栖于北冥,游于天池。等跳过龙门,化鲤为龙,呼风唤雨,吞云吐雾。

  《毛诗序》说:“《鹤鸣》,诲宣王也。”《郑笺》补充说:“诲,教也。教宣王求贤人之未仕者。”宋代朱熹《诗集传》则认为这是一篇劝人为善之作:“此诗之作,不可知其所由,然必陈善纳诲之词也。”

  读《鹤鸣》,亦从古人之意,至于文之具体,千百年来,也是各执一词。唯此争论,愈能见文锦绣,回味无穷。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千万人眼中,有千万篇《鹤鸣》。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佳园秀林,风景如画,中有红花绿树,细流响泉。上有树高千尺,良木引禽,下面却是杂草千堆,灌木丛丛。有那姹紫嫣红之春日,亦有枯枝碎叶、满目萧条之秋时。

  古语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于人言之,纵是气韵孤高,才品皆备,或有不足之处,晦暗之伤。于众言之,则有君子小人,净末旦丑。虽是风气和正,礼仪之乡,终有害群之马,坏汤之物。于国言之,广有贤才,堪为社稷栋梁,亦有愚才,只顾一己私利。

  优劣同在,良莠不齐,方会“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之意。弃其恶,从其善;远其短,取其长;避其俗,寻其雅。于别人优点中,寻自己之不足,从别人缺陷中,寻到避开之径。

  溪中之石,须经过千般雕琢,水石相击,方成鹅卵。因其圆润之形适合观赏,被人铺在园林,与花木同芳,和禽鸟为伴。若无粉身碎骨之念,撕心裂肺之伤,寻一处淤泥裹身,经千百年日晒风吹,也和烂石同朽了。

  《诗集传》引程颐之语,曰:“玉之温润,天下之至美也。石之粗厉,天下之至恶也。然两玉相磨不可以成器,以石磨之,然后玉之为器得以成焉。犹君子之与小人处也,横逆侵加,然后修省畏避,动心忍性,增益预防,而义理生焉,道德成焉。”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正是他山之石,这些平常庸俗之物,可以制为磨砺之石,用来琢玉。人之品质,亦因小人在侧,在不停磨砺中,经风经雨,砥节砺行,终成人杰。

  人生路长,时有顺逆。顺境之时,云阔天开;逆境之时,风雨飘摇。有晴空万里,必有烟雨霏霏;有春光若梦,自有冰冻千里。能于春光中会到融融春意,万物青葱,固然可喜。然经无边荒漠,酷暑寒冬,还能守住心泉,留那一湖宁静与淡然,方是至柔至刚。

  待到归去时节,亦不必与人交代,无须与物诀别。或为鹤,或为鱼,或为石,或为玉,化身千百亿,又缥缈无形,不沾风染月,不披花戴雨。就那般寂静往来,无生无灭。


06. 觏尔新昏,以慰我心

  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
  依彼平林,有集维鷮。辰彼硕女,令德来教。式燕且誉,好尔无射。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嘉肴,式食庶几。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
  陟彼高岗,析其柞薪。析其柞薪,其叶湑兮。鲜我觏尔,我心写兮。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觏尔新昏,以慰我心。
  ——《诗经·小雅·车舝》

  世间女子皆似尘花一朵,世卉一株。其为人,或淡香如菊,或清雅若兰,或灿如桃花,或高标若梅。虽意韵有别,姿态迥异,却又独具其美,各领风骚。总有那慕香之客,寻意之蝶,则多是迷其所恋,取其所喜。

  女子亦一世如花,因着年岁渐长,虽有变化,但不损其芳,稍减其姿。女子一生之最美,在于归之时。唯这时,风华万千,容貌如仙,恍若花枝盛放,韵入仲春。

  那位寤寐思之、魂萦梦牵的少年,亦是欢喜无比,满怀憧憬。二人终可结成连理,双宿双飞,不必对月遣怀,望花落泪。亦不必独梳锦羽,羡人成双。

  曾经,我亦想在妙年遇着一人,结成良缘,头戴凤冠,身披霞帔,轻挪莲步,环佩叮当。乘上花轿,一旁流苏彩带,缀满枣栗,外面锣鼓喧哗,顽童嬉笑,嫁入一个村南村北人家,过着平凡而真实的生活。然而,我背弃了安稳,选择远行,为了梦想与自由,离开了那片桑梓之地,徜徉在繁城水乡。

  简单的行囊,藏锦绣文辞,半生文梦。光阴往来,年年岁岁,看画桥烟柳,水荇青萍。人间韶华,终是一去无回,不为谁留。如今虽容颜瘦损,淡雅依然,但已是山眉渐浅,纹生眼角。逢着江南春好,要再往那亭台间,赏一林花事,竟觉没了心情。细想其因,许是怕百花妖娆,正值芳年,再顾时,徒生伤感吧。

  《毛诗序》云:“《车舝》,大夫刺幽王也。褒姒嫉妒,无道并进,谗巧败国,德泽不加于民。周人思得贤女以配君子,故作是诗也。”《毛诗序》认为这是讽刺周幽王的诗。他不加恩泽于民,听信褒姒谗言巧语,以致败国。朱熹《诗集传》则道“此燕乐其新昏之诗”,认为是一篇新婚宴乐的诗。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嘉肴,式食庶几。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能与一人相守一世,布衣荆钗,举案齐眉,纵尝艰辛,历劫数,无有佳肴美馔,不居广厦豪庭,又有何妨?

  一夕一朝一处梦,一诗一句一相思。回念当初,偶然相逢,相似的追求,熟悉的文辞,虽远隔千里,一般清贫,却是春风气度,明月精神。然而,因人世诸多纷繁,就此擦肩,再未和春光邀约,却时常梦里相逢。回首处,不禁唏嘘,欠君一壶酒,还君一卷词。

  旧式婚姻,须门当户对,命从父母,言依媒妁。纵然品德不匹,相貌迥异,年岁不同,亦无可奈何。正是这种缺失,惹得阴差阳错,常使红颜薄命、鸳鸯失伴,留下几多悲感,几多遗憾。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这段耳熟能详的词句,出自陆游的《钗头凤》。陆游和唐琬曾经喜结连理,琴瑟和谐。他能诗会墨,她识琴善书;他挥毫立就,她援笔词成。“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仅仅因陆母不喜唐琬,一己私心,将之休回,拆了良缘。纵陆游千万个不忍,亦无他策,无力反抗。

  多年以后,陆游在沈园遇着唐琬,依然不忘前情,于墙壁之上,写下这首词。一字一句,令人断肠。唐琬读罢,伤情无比,和了一首词,其下半阕是:“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可谓情之极处,必致损伤。果然,不久后唐琬郁郁而终,一缕香魂,仍无处归依。

  陆游晚年之时,写下《沈园》二首,以缅此情。“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其情深处,未曾没于光阴,忘于岁月。除了这段情事,还有梁祝二人,情深似海,却因门第观念,不能相守,直至双双殉情,化身为蝶。

  至远至近父子,至亲至疏夫妻。汉代朱买臣,虽饱有才学,却家贫无比,年近四十,无甚功名。往山中打柴,负薪而歌,被人耻笑。其妻劝之不能,觉得羞愧,要与他相离。买臣苦劝不得,只好写了休书,任她离去。后来买臣得武帝赏识,官升太守。其妻知道,要与他和好,买臣婉言拒之,呼人以盆水洒地。其妻见状,羞愧无比,不再纠缠买臣。

  有时想来,人之所求,都不过是一己偏见。所求不同,则易生嫌隙。偏偏世事艰辛,直至化成利刃,刺伤彼此,终致鸳鸯离散,劳燕分飞。于买臣妻眼中,锦衣玉食,高梁大屋,才为人生所求;任买臣多少文采,几多风流,于她眼中,或不如一草一木,一粥一食。

  尘世夫妻,亦是缘成,或各秉己志,各持其性,立身之处,原无对错可言。虽初时或天各一方,相貌有别,才识不同;然相处时久,或可志趣渐近,渐至相融。亦有那相处一世,不能容纳之人,怕是前世冤家,今生消磨。

  若说古代姻缘,夫妻不能自主,因于门户,碍于父母,生些遗憾。奈何到了眼前,纵是爱好相仿、志趣相投者,亦生离索。

  徐志摩与陆小曼是民国时期的一对生死恋人。二人经历凡尘爱恨,过尽千帆,方相守相依。曾经不顾一切,誓要生死相随,后来却渐行渐远。直到徐志摩身死,陆小曼才重新收拾心情,四季着素服,不再出入娱乐场所,拒绝一切往来交织。

  于拜祭之时,她写下:“肠断人琴感未消,此心久已寄云峤。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她是爱他的,却经不起平淡流年,无法承受那段真实的相守。

  萧军与萧红亦是民国时期的才子佳人,文辞相当,却因脾气心性,生了猜嫌,直至打骂相加,一朝分别。张爱玲与胡兰成也因诸多俗事,不能相守。爱到最后,成了辜负,转而抛掷,形同陌路。可见,感情之间,太多幻变,不因于人,不因于物。

  巷陌夫妻,也时生矛盾,却未曾远离。直到有一天,子女渐长,岁月昏黄,彼此放下恩怨,共守白头。他们能接受一切,不论是非,除了岁月荏苒,让人无奈外,更多的是因追求相近,认知相仿。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觏尔新昏,以慰我心。”高尚的品格,终如冰心玉壶,傲雪松梅,为人景仰,亦如高山在前,岿然不动。那位男子总算如愿,娶得贤妻,再无相思,自此一世欢喜。

  想起《论语》有言:“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于此,方深深体会,人之至者,当情似高山,心如大海。放下一己,见天地众生,不拘泥于一城一池,任是情生情起,无谓花谢花开。


End



01.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诗经·国风·郑风·出其东门》

  李白有诗:“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原以为,他琴剑江湖,诗酒为乐,观山戏水,足以滋养一生闲情。原以为,这样豪气奔放、浪漫洒逸的谪仙人,当不为名缚,不为利捆,更不为情迷。

  他此生心系长安,辗转江河,亦邂逅了许多无理的情缘,惹下莫名的相思。自古文人多情,他既免不了生老病死,又怎能脱离恨海情天?看罢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生死之恋,见过贵妃之花容月貌,写过“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的诗句,又如何能做到置身事外,花草不沾。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世间美物繁多,佳人如云,许多人身落其间,不知如何取舍。到后来,竟误了机缘,负了佳人。所谓择一事,终一生,携一人,至白首,便是如此。千万人之中的遇见,自当惜之不尽,又怎敢轻易始乱终弃,伤人累己?

  林黛玉风姿绝代,才压群芳,于大观园她是那出类拔萃之人。她和贾宝玉自小情投意合,心事相通,亦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奈何因一段金玉良缘,她从未有过片刻心安。宝玉衔玉而生,偏偏那持金之人是薛宝钗,况且她品格端方,天资聪慧,又有显赫的家世,这一切于林黛玉都是忌讳。故平日里她对宝玉和宝钗的相处存有芥蒂,不得释怀。

  宝玉知她素日心意,亦懂她多年愁思,落下一身病,时好时坏。只对她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宝钗的好与不好,美与不美,皆与之无关。世间佳人芸芸,而他心中唯有黛玉一人,此为诺言,亦是真心。

  宝玉知黛玉忌讳金玉良缘,几番摔玉,海誓山盟。黛玉亦将他认作知音,又到底心惧人情冷暖,知婚姻大事非他们自己做得了主。她倾尽情爱于宝玉,又将信任托付给了贾母。她自己虽是冰肌玉骨,却始终自称草木之人。她重建桃花社,夺魁菊花诗,题写咏絮词,多年喜忧参半,到底是幻梦一场。

  人生如戏,入戏太深,难免伤怀。著书撰文如此,谈情说爱更是如此。至今我们仍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又或许一切都不曾有过。多少人可以守着初心,只与一人同生共死,忠贞不渝?只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一旦遇了佳人,便忘了当初诺言,于万花丛中流连忘返。

  《诗经》写:“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这男子果真是专情之人。他漫步于城东门,见美人如云,盛装华服,芬芳袭人。然这么多衣饰鲜丽、灿然倩婉的女子,皆非他所思之人。唯有那衣着简朴、素装天然、头戴绿巾的女子,令其心动,情有独钟。

  “出其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踱步于城门外,见美人恰如菅茅之花,缤纷笑靥,美不胜收。纵然她们姿容绝色,亦非他所怀之人。唯那素衣红巾之女子,令他心生爱慕,魂牵梦萦。

  她没有华服相衬,无浓妆粉饰,只是一位素净淡雅的贫家女子。这女子因为他的喜爱,令诸多如花的美人黯然失色。她素淡的美,令他心旌摇曳,喜悦不安。女子的美,千般姿态,他独爱她白莲出尘,秀丽亭亭。

  爱情如谜,原本微妙难猜,只有身处谜境之中的人,方知谜底。“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你纵是花容月貌,举世无双,我不为所动,又能如何?两心相知,无有贫贱之别,多少世俗之礼,纷扰羁绊,皆可忽略不计。于有情人来说,爱伟大无私,如珍似玉。于薄情人而言,爱渺小飘忽,微不足道。

  《出其东门》所描绘的,是男女聚会于郑都东门外的一幕。郑之春月,乃士女出游、谈情说爱之美好时令。远古时代,男女亦有踏青赏花的节令。他们簪花喝酒,亭园游春,水畔相会。或为这金风玉露的相逢,或只是逢场作戏。一次简单的邂逅,有人刻骨惊心,有人转瞬便忘。

  宋代朱熹《诗集传》:“人见淫奔之女而作此诗。以为此女虽美且众,而非我思之所存。不如己之室家,虽贫且陋,而聊可自乐也。是时淫风大行,而其间乃有如此之人,亦可谓能自好而不为习俗所移矣。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岂不信哉!”

  杜甫的《丽人行》写:“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想来那美人云集处,自有一株芳草,是你所爱慕的。但更多的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如鱼戏莲叶间,甚至分辨不出真假。太过绚丽的景象,如同云烟,美得让人捉摸不定。唯寻常山川草木,现世人家,才是安稳亲切。

  画堂双燕,游龙戏凤,世上男女,自有缘法。若没有他,世界是寂寞的;而失去她,天下必然动荡不安。闻弦歌知雅韵,观落花知春尽。繁盛时感荒芜,落魄时造声势。万事万物,相依相安,或运数,或情爱,或仅仅是寻常的生活,皆莫过如此。

  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乃至唐宋元明清,荡荡世景,悠悠人间,都是一样的风俗。于山川风日里,衣食住行,爱恨离合。盛世里清扬喜乐,乱世里谦卑低沉。天地无穷,男女心意,得意的是爱情,失意的也是爱情。

  人在爱情面前,高贵时如坐云端,卑微时又萎落成尘。亲密时,草木也抵万贯家财;厌恶时,千金亦不过是一张薄纸。见过冷暖人情,尝过炎凉世态,动过心,用过情,如《诗经》里的爱恋,这般春思烂漫,终是草草作罢。

  他年陌上游春,亭园惊梦,所为的,亦不是与谁相遇,更不为重逢。众生芸芸,或才子云集,或美人如花,皆只是一时的惊艳,又怎会有长久的明媚。万物有佛性,也是喜怒不定,爱怨无常,聚散难测,以慈悲心待之,纵是凄凉,也是一种风光。

  《诗经》里的故事,分明是平民的岁月,却又如瑶池仙境。那时的天地人世,或桃李争妍,或琴瑟和鸣。连耕种也觉得有情,相思也觉得有理。他们可以自由相约,即景生情。两个人,没有世俗阻隔,缓慢地走下去,不觉已是地老天荒。


02.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诗经·国风·郑风·野有蔓草》

  《朱子家训》写:“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我虽性情散淡,不拘小节,素日里亦是勤俭朴实,安分守己。晨起打扫庭除,室内洁净无尘,再焚一炉香,煮一壶茶,便是一天的开始。

  小院里四季花木不减,打理时顺便折一朵斜插在鬓际,或供于案几的瓷瓶陶罐中。这是我与它们的私情,一如我与文字,早已到了境界,妙乐无言。人情物意自有一种热闹和欢喜,它可以让你低落沉郁,亦可以令你心绪飞扬。时代不同,万物与人的情感亦不同。你可以忽略,但不能轻薄;可以清淡,却不可漠视。

  《浮生六记》里的沈复和芸娘亦是爱花成癖。平日里,静室焚香,一瓯清泉,凝神遨游于花石盆玩中,美妙光景,令其怀念一生。后芸娘亡故,他独自困于烦喧熙攘的人世,羁旅坎坷,唯有几壶浊酿、萧疏的花木,伴他梦梦醒醒。

  人有闲情时,还要有闲心。所谓的闲,并非静止,而是心的清安。旧时,耕种采作,稼穑纺绩,捕捞狩猎,于日月山川里,自有一种风光明媚,好处难言。过长亭短亭,流水轻烟,于柴门陋室,把酒话桑麻,预测天相,也是一番闲趣。

  吴越王钱镠目不知书,然其寄夫人书云:“陌上花开,可缓归。”其夫人贤淑温顺,虽嫁给吴越王,做了一国之母,仍怀乡土情结,舍不得父母双亲。吴越王也是性情中人,见时下已是万紫千红,心念发妻,故提笔写了一封书信,简洁数语,情真意切。

  《诗经》里歌咏的,与繁城闹市、楼台宫殿无关,大多是采集、砍伐、狩猎等户外的场景。哪怕是送别之景、相思之苦,或偶遇,或求索,皆是繁闹景象,离不开山川道路、风俗人情。山风有言语,草木有清香,劳作有所获。这一切都是大自然对世人的诸多情意,自当感恩深藏。

  《诗经》里的女子,多为凡女,素简雅淡,不施粉黛。着素布,裹头巾,如春风日丽,有花木的鲜妍和贞洁。“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说的便是这样清丽纯朴的农家女。她的美,如路畔桃李、山中栀子、篱院茉莉,不惊艳娇俏,一个眼波,顾盼神飞,足以使天地清安。

  与这样纯洁的女子相遇,自是在山野之外,田埂阡陌。“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日丽风和,晨露晶莹,春草如茵,枝叶繁盛。就是在这样一个春晨郊野,邂逅了一位清丽佳人。她姿态轻柔,风情雅然,美目流转,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不期而遇,亦是缘分。明明只是初相见,却宛若旧相识。她秀丽的眉目,婉静的容颜,曼妙的身姿,是他梦寐以求的模样。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乡野的草木翠绿如茵,清澈的露水恰如她的素心清颜。这样一位俏丽佳人,清纯如碧水清波。不约而至的相逢,竟让彼此心生爱慕,一见钟情。多情的男子偶遇美丽的姑娘,为其淡淡秋波心动,愿与她共结连理,携手话柴桑。

  那是个民风淳朴的时代,没有俗世的繁文缛节,亦无教约的戒律清规。既是彼此有缘邂逅,两情相悦,自可永结同心。蔓草可做良媒,拜过天地、父母,便是尘世夫妻。从此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这清扬婉兮的女子,是他爱慕的妻。

  《毛诗序》认为这是美好心愿的诗意想象,“《野有蔓草》,思遇时也。君之泽不下流,民穷于兵革,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焉”。宋代的朱熹则认为,“男女相遇于野田草露之间,故赋其所在以起兴”“言各得其所欲也”。

  当年贾宝玉和林黛玉初会,宝玉看罢这仙子一样的妹妹,笑道:“这个姊妹我曾见过的。”后又说:“虽然未曾见过他,然看着面善,心里像倒是旧相认识,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可见,世间男女情缘,皆是天定。在光阴的路口,总有那么一个人,是你命里的劫。

  倘若没有石崇,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在偏僻的绿罗村,有一个女子叫绿珠。就是这样一个尊贵的路人,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只因一个回眸,他便用十斛珍珠买下了她,将她带离绿罗村,让她做了自己的女人。

  她住进了金谷园,尝尽世间一切繁华,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每次宴客,她必出来以歌舞相待,宛若惊鸿。不久,赵王伦的亲信孙秀索要绿珠,石崇不允,惹下杀身之祸。绿珠流泪道:“当效死于官前。”随后,坠楼而亡,殷红的血染透了绿衣。

  杜牧有诗:“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说的便是绿珠。倘若没有那场美丽的邂逅,亦不会有坠楼的悲凉。她或许在绿罗村,嫁了一个寻常的村夫,不求恩爱情长,只图温饱度日。

  她叫绛娘,居住在博陵城南一座普通的农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女,闲时用桃花做些胭脂,和她的老爹过着朴素的生活。他是那个打马而过的书生,倘若他不曾敲叩她的柴门,此一生亦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他来过,又离去。他们之间,来不及发生任何故事,她已是情根深种。他不曾许下承诺,亦无须去赴那场约定,但他终究还是去了。去时柴门深锁,佳人杳渺,唯妖艳的桃花,笑傲春风。他感慨万千,于墙院上,题下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她叫绛娘,不知去了哪里。有人说她相思断肠,他走后不久,她便香消玉殒。有人说,她离开城南,嫁至远方。也有人说,她只是去山间采桑,于溪畔浣纱,或去了邻镇的集市,卖她自制的桃花胭脂。只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令这位叫崔护的书生独自于桃花树下,黯然神伤,无以复加。

  后来遇美人,便想起《诗经》之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仅二句,足以抵却万千诗词,胜过百花瑰丽。那时的女子,或萍或葛,或蒹或葭,皆为朴素低微的植物,却最是天然纯净。一如晨起的霞光、雨后的清风、雪中的青竹,任何时候看,都是好的。

  读曹植笔下的宓妃,乃至沉鱼的西施、落雁的昭君、闭月的貂蝉、羞花的玉环,她们的美,自是惊为天人,凡间何处可寻?但《诗经》里的女子,她们的美,可以是一株桑、一竿竹,或是最平凡的水草;一个浅笑,一声细语,皆有情义,让人如沐春风。

  先秦的香草,晋时的菊,唐时的牡丹,宋时的梅,所说的是隐士,更是美人。一个朝代有其气势风骨,文化底蕴,或散淡自由,或庄严拘谨,或重男耕女织,或崇尚佛道,或为曲赋诗词,各有其形,各得其韵。

  这世间,有人相逢太早,有人相逢恨晚。是英雄,终有末路之日;是美人,总有迟暮之时。但求活在当下,不问情短情长。来年春风陌上,你依旧清扬婉兮,不娇不媚,简净如水。


03.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经·国风·秦风·蒹葭》

  我对秋天有一种特殊的情结,因年少时的善感,也因它是文人笔下情深的风景。江山晚秋,水畔芦花似雪,小桥上茫茫霜迹,有人忙着收获,有人忙着送远。“庭前落尽梧桐,水边开彻芙蓉。”萧索的枯藤老树,竟忘了曾经有过的翠绿繁华。

  郑板桥有词:“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原以为他只作画,却也写诗。他道人生难得是糊涂,却也只是因仕途不顺。卖画扬州,闲游烟花柳巷,于酒中寻醉,于画中自醒。一枝一叶总关情,他的一生便是在竹枝兰影中度过。

  我所爱的仍是王维诗中的秋,清新如画,空灵若禅。“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他笔下的浣女,于竹林深处,素布翠衫,说不出的静婉温柔。晚秋庭院,秋风瑟冷,晾晒了衣衫,于厨下生火烹茶煮饭,又是一种端庄娴雅。

  人世最美的风景,是炊烟村落,竹舍旧院,桑茶春水,菊圃秋风。最美的女子,仍在三千年前,走过迢遥的依依古道,穿过岁月逶迤的阡陌,在河之畔,在水一方。西风残照,世事如梦,秦汉的宫阙,唐宋的城池,乃至明清的建筑,都已化作尘埃,而她们是尘埃里的花朵,依旧明媚。

  《诗经》写春月时令的多,写晚秋凋零之景的少。《诗经》是民歌,亦为礼乐,虽是世俗人家,却是无穷无尽的兴。真实得让人安稳感动,像百花和春风商量着颜色,百姓与春雨猜测着时辰。他们的诗句朴实婉转,他们的情感亦真挚自然,既无浮词,也无修饰,像大地山河那般豁达无私。

  《蒹葭》是《诗经》里我极为喜爱的一首诗,千百年来,亦受文人雅士追捧。《诗经》之意是兴,托物起兴,以物来渲染情感,让诗文风姿清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乃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或借雎鸠于河畔嬉戏唱和,或写桃花怒放之势,或写茂盛蒹葭于风中摇曳,如此便添了诗意,有了深蕴。

  蒹葭,芦苇也。芦苇植于水畔,是乡野间最为寻常的草木。它非花非草,远避佳节时令,静静滋长于河沿沼泽处,葱郁繁茂,花开时轻灵似雪。芦苇,与柳絮、浮萍一般,皆是飘零之物,在风中飞舞,聚散随缘,离合有定。

  以飘零之物,寄寓情思,亦是恍惚不测,迷离虚幻。情爱缥缈,皆因人心捉摸不定。有缘相遇,还要相知相欢;纵相知相欢,又要相惜相伴,方可久长。蒹葭,飘落于水上,命运不能自主。但它终有根,虽卑微渺小,却不至于寂灭。人之情感亦如此,纵是一场幻影,只作当下的不顺,待机遇来时,仍有良缘等候。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飘忽,郁郁苍苍也是风光无际,到底让人迷惘。深秋的白露,已凝结成霜。露之为物,转瞬消亡。情之为物,幻化无形。是为苦,亦为乐。

  那位女子,在水一方。逆流而上,去寻找她的踪迹,道路漫长。顺流寻之,她又宛若在水中央。她之倩影,迁徙不定,仿佛雾里看花,若隐若现。明明就在水的那一方,于她的居所,根本无迹可寻。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繁密蒹葭,泠泠露水,若一幅淡雅朦胧的水墨画,一种空灵缥缈的意象。那位曼妙的佳人,在水之湄。他来来往往,匆匆将她寻觅,奈何道路险阻,难以攀附。她亦是来去飘忽,行踪渺茫,待你顺流找她,她又在水中的岛上。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蒹葭稠密,白露未干,这位佳人啊,在水的那一边。他知道路险阻难求,仍锲而不舍,只为换她一次转身,一个回眸。一切悲喜得失,尽在这来往的寻找中。她似花非花,如雾非雾,他几番决意相寻,虽无缘谋面,却不气馁。

  《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但无形之万物,到底有情有灵。情如花枝,万千繁花,且寻一枝属于自己的,要有缘,又需静。

  曹植有诗:“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这位南国佳人,一如在水一方的女子,形影飘忽,令人无处可觅,无从知晓。世间美好的物事,若春花秋风,存在于茫茫天地,又辗转难寻。

  古人视《蒹葭》为劝人遵循周礼,或惋惜招引隐士而不可得。《诗经通论》云:“此自是贤人隐居水滨而人慕而思见之诗。”今人则认为是一首爱情诗。多情的男子追求水畔的佳人,他不惧阻隔艰险,往来不疲,有欣喜,也有失落。这位佳人可望而不可即,但这一切并不能动摇他的爱慕之心。

  世间人心骤暖忽寒,缘有起灭,妄念不实。若无相知之人,未免太过寂寥清冷,纵有雄韬伟略,亦要有赏识惜才之人。姜子牙年过古稀,垂钓渭水之滨,遇见了求贤若渴的周文王;后辅助武王伐纣,建立了周朝,成就万古基业。

  诸葛亮在《出师表》中写:“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刘备曾三顾诸葛亮的躬耕地卧龙岗,其诚心打动了诸葛亮。最终诸葛亮答应出山助他建功立业,平定天下。

  也许,有一位像姜子牙和诸葛亮这样的贤士,隐居于水滨,有旷世之才,却不愿出山。他苦于相求,唯才是用,愿得贤臣辅佐,治国安邦。也许,只是一位农家少女,家住蒹葭水畔,素日里忙于采捞耕织,无闲暇静赏两岸秋光。她采蒹葭编织岁月,挑河水浇灌草木。他寻她于悠悠水畔,苍苍蒹葭,百般相阻,迷离失措;她却是安然静好,物我皆在。

  贾岛有诗《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千年前的贾岛,不知去深山寻找哪位隐者高人。贾岛心性散淡,是个与佛结缘的诗人。他之寻人,自不为求贤,或许只为去和隐者下一局棋,喝一壶茶,论一首诗,又或只是参禅修心。

  山中岁月,雾绕云深,隐者行踪莫测,往来云海松涛,就连童子亦不知他去了哪里。虽知在此山,却缥缈无际,也许醉于林泉下,枕着松石入梦;也许杖游山水,倚竹长啸,不知归路。寻者之心,落寞惆怅,虽不似《蒹葭》那般急切,但内心亦有跌宕,更有向往和羡慕。

  我心轻浅,有退隐南山之意,才情疏淡,亦不求凡尘知音,或撰文留名于世。故觉《蒹葭》是一首美丽的爱情诗,是一位痴情男子,对梦中女子相求的心意。人世情意悠悠,缘分自当随喜,岂可尽如人意,只求无愧于心。

  他还在蒹葭苍苍的河畔,寻寻觅觅;她在秋水一方,走走停停。虫鱼鸟兽,草木山石一直在,他们也在。看似无所获得,实则相望相安。


04.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诗经·国风·秦风·晨风》

  有些人,为了一句誓言,等到地老天荒。有些人,为了一念思情,独守白头岁月。也许,这般情深意长,方不负三生石畔的那段相遇。正如春秋时期那个赴约的尾生,痴痴等待,未见如花人至,倒是大水袭来,抱柱而亡,留下千古芳名,留人评说。感叹之余,亦为他的守信遵诺深深折服。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世间之人,偏喜含毒蜜语,不信似刀良言。正因为这般,再经历时,彼此不多规劝。多少虚情假意,令人讶然。逢些微碎之事,指天起咒;逢着初识之情,海誓山盟。如此久了,承诺也失去了分量,真诚亦变得缥缈。

  关于这首《晨风》,《毛诗序》点评:“刺康公也。忘穆公之业,始弃其贤臣焉。”而朱熹《诗集传》则言道:“此与《扊扅之歌》同意,盖秦俗也。”朱熹认为这是女子忧心被丈夫遗忘和抛弃,写成了歌,兀自哀唱。

  《扊扅之歌》所言,乃百里奚在楚地牧牛,秦穆公闻其贤,用五张羊皮赎来,擢为秦相。其故妻寻到相府做用人,逢堂上饮酒作乐,妇人说也知音乐,遂援琴抚弦而歌:“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当年相别,犹然劈开门闩做柴,与他煮了母鸡,今番富贵,可已忘却?

  百里奚念着故旧,与其相认,算是破镜重圆。然而,《晨风》中的女子,境况如何?尘埃之下,谁又知晓!也许这位女子还在某个遥远之处,在某个渺茫年代,带着浓浓怨意,忧心钦钦,如醉如痴。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读到这二句,不禁想起陶潜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长林近晚,洒落晦暗光影,一切关于白天的想象,于此终结。一只鹰隼,于空中疾飞而过,没入林影,转而不见。黄昏的鸟雀,犹回旧林栖落,于那郁郁苍苍的树丛中,寻到故巢,让梦栖止。

  而那个忧心不已、难忘深情的女子还在等待的光阴里,形容倦怠,一任更漏滴滴,风声细细。唯对那檐头响不彻的铁马、帘外扫不起的月光,长吁短叹,辗转无眠。她所等之人,可是忘了约期,误了归路?

  当初远行,马蹄声声,已碎在月光洒满的廊前。石阶之上,苍苔清冷,犹然留着别离的履痕。唯不见了烛下灯前曾经的缱绻、熟悉的温柔。当初含情相对,与她梳了长发,画起弯眉,今番空屋烛冷,罗帐清寒,唯有远处几声乌啼,催断了人肠。

  若不是为了浩气归来,何必出走半生?当初追梦而行,风餐露宿,浪迹天涯,是为了一朝高车驷马,满足心志。然而好多人走到最后,依然一无所获,行囊空空。归来时,年华半老,身心疲惫。也许,只要持之以恒,来日终或遂愿。

  这薄凉的世间,本无太多完美。物华之美,多因其缺;人生之美,亦因其憾。无瑕不美玉,尽全非天工。昙花开处,清香绝伦,姿态若仙,但是花期太短,转瞬即败;芳菲赠予有缘人,并无人怨其浅薄,反而心生怜悯,叹其易逝。荷花妖娆,却是破泥而出,置身淤浊,世人亦不嫌其污秽,反而颂其清洁,赞其高格。

  儿女情缘,大概亦如此般。许多人迷于身畔之缘,心生悔意,细想每段错过,慨叹不已。其实纵然守住那段情感,或者择其一人,终老江湖,就一定岁月安然,世无沧桑?也许今世相守,即前生所悔,那今世错过,来生定能相守?谁又知得。纵有相守,亦非其人其灵,不记前身后世,又有何趣?不过妄想罢了。

  “未见君子,忧心靡乐。”一笔千古,写到情绝。于此深深体会,思念至极,是何况味。似乎身旁一切都已静止,唯有思愁绵绵,不断于心。任是敲窗风雨,穿庭俊燕,都无声息。所失所得,所经所历,皆无乐趣可言。

  真可谓,行也思,坐也思,梦也思,醒也思,朝也思,暮也思。餐饭时,食之无味;梳妆时,对镜无言;静坐时,恍惚若梦;夜卧时,捶床捣枕;拂帘时,柳梢牵着身影;临波时,水中荡着衣衫。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情之浓处,如痴如醉,如梦如幻。一月思君三十日,一日思君十二时。思念之情,悉数付于短章数句之间,一时文虽尽,情幽幽,意绵绵。

  恍似情中二人,携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互诉心肠,道尽温柔,彼此韶华付与。抑或青梅竹马,自幼交识,到了谈婚论嫁之龄,郎有情,妾有意,只待媒妁之言。无奈离别时久,相隔天涯。一般心绪,两处伤情。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她知道,那个曾经的良人或已将她忘记,或有了新欢,从此不归。读罢诗文,仿佛见到那个女子,正满怀惆怅,深锁烟眉,损了残妆,瘦却腰身。在黄昏的旷野上,痴痴等候那远去不归的旅人,等候昨夜那场被惊醒的梦。梦里,有花有月,有你有我。

  千古有情人,多被无情伤。旧时诗词文章里,颇多伤情字句。虽流淌千年,依然留着芬芳。每每读来,颇生伤感,留下怅憾;细想,又是人之常情。

  不管是瓜洲古渡边沉水之十娘,还是元稹笔下多情之莺莺,皆被无情相负,始乱终弃。到最后,那些沦落的红颜,用她们所有,乃至生命本身,也没有温热一颗冰凉的心。

  杜十娘沉下百宝箱,投水而亡,做了水底之魂,留人怜惜。而崔莺莺成了别人妻眷,独埋相思;后来张生要见她时,她写诗谢绝:“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也许,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只有到了不可挽回时,方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朱淑真这首《落花》,亦是写情,收在《断肠集》中。正是这无情风雨,心生妒意,催落了连理之花。本该两情相悦,相对妖娆,如今却孤身天涯,寄身翠苔,倦了花容,碎了芳心。哪儿又有青帝来管人间闲事?

  莫道红尘多长恨,人间最痛是情伤。伤在人身,纵损了发肤,残了容颜,尚可医治。然伤于情者,几番摧残,痛彻心扉,则至死难愈。有人说,人之一生,只会真心爱过一次,恨过一次。再遇之情,虽有可取,终难逾之。正如那越不过的巫山,渡不过的沧海。

  曾经,我亦在流年暗换的某个瞬间,满怀期待,度日如年。就这样,从晨至昏,从昏至晨。哪怕是雨打寒窗,风落庭梧,或疑为归人脚步,匆匆着衣推户,却又不见人来。这样殷切之情,不曾体会过,不知其细。

  随着年岁渐长,今再为文,锋芒更淡,就如一池柔翠,清若寒泉,却不失灵秀意态。几番风雨过后,内心越发平静,一如当初,再没心情争个你对我错。

  我只喜欢于春日的某个黄昏,静掩门扉,沏上一壶茶,细品窗外无声的花事。猜得几分春消息,说与辛夷,说与桃花,听莺雀对答,燕燕相引。


05.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诗经·国风·陈风·衡门》

  世间万物,为人所喜,为人所厌,也为人所用,为人所弃。有人喜繁华深处,灯火璀璨,车水马龙。有人则喜山野清静,犬吠鸡啼,流水花开。我便是那落于凡人堆里,追慕静美山林、竹亭梅溪之人,愿独守一庭一院,不与人争。

  自古隐士高人,置身山水之间,倚着翠树红花,结一围篱笆,种几树红英,春来桃李留客,秋到寒枫叶老,久处其间,心亦简单澄澈。晨来携了霞光,踏着清露,汲水而去;夕来引着星月,听着犬吠,负薪归来。营生是江湖钓客,功名是深山野樵。真个是东篱陶然所,山中宰相家。留几多才思,寄予林花窗竹,写它明月清风。

  朱熹《诗集传》言道:“此隐居自乐,而无求者之词。言衡门虽浅陋,然亦可以游息。泌水虽不可饱,然亦可以玩乐而忘饥也。”多少隐者,或心怀锦绣,满腹才华,却喜远避红尘,隐于林泉。或其品性使然,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或因当时环境,不合出仕。然而,亦有许多人,虽有雅怀,却是不恋山林,混迹市井。正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古来隐于山林者,颇有其人。周时之伯夷叔齐,誓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以食野菜为生,快饿死时,作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最后二人相继饿死,骨朽深丛,魂游阡野,却留下了千古芳名。

  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诗:“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亦写这般意境。当他厌倦了官场,一朝归来,倚着东篱,守着南山,种花自乐,寄情诗墨。直到后来,方有了锦绣诗词中的千古隐意。其人或在市朝,其心仍处山水。不论何时何境,皆有一颗宁静之心,将诸多尘事放于手端,翻之为实,覆之为虚。

  古代山水隐者作诗填词,于唐诗之间,多写山谷;于宋词之间,则是多绘水畔。唐诗里的山谷,乃是隐士寄心之所,云深林寂,唯蝉声噪林,鸟鸣寒涧。如贾岛《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行到云水尽处,唯有长林漠漠,野泉叮咚,再无尘世烦扰,邻舍交游。

  皇甫冉的《山馆》亦是一般意境,“山馆长寂寂,闲云朝夕来。空庭复何有,落日照青苔”。再到王维《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幽惬,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清绝。走过通幽曲径,行到花木深处,体会“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的禅意。青山秀林间,延绵着一段大唐盛世里的归隐。

  宋词中的江海,亦是墨客抒情之所在。试想一篙点开秋水,四面隐隐芦花,临波几点白鹭,傍堤几簇荷花,听渔歌婉转,水声潺潺。于此清静之处,何意闲话,管甚王侯。醉吟几阕词句,闲钓一江秋月,暑来系舟柳下,云至听雨独眠,钓几尾新鲤下酒,收几碗雨水烹茶。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的《渔歌子》,可谓百品不厌。暮春水畔的风情,熏醉了词客,写艳了桃花,唯有戴笠穿蓑的渔父,沐着霏霏烟雨,静随幽人来去。

  不问红尘,心自静止。朱敦儒的《好事近》:“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读到水天一色,再无烦愁尘虑,唯有心若孤鸿,缥缈无住,仿佛就是“飘萧我是孤飞雁,不共红尘结怨”。

  更如张抡《朝中措》:“绿蓑青箬,吾生自断,终老汀洲。买断一江风月,胜如千户封侯。”烟波绿水间,亦留着宋代婉转旖旎的归隐。

  然而,古人只是借着山水田园,抒发内心的幽情。有些人隐于山林田园,有些人隐在芦花水畔,不肯深入红尘,怕惹爱恨情怨。有些人却是居烟火深处,于繁芜的生活中,鲜衣怒马,清守着那颗出离之心。

  试想,于闹市繁城,车马声喧,如何掩门遗世,不与往来?所居处倚着街市,繁华熙攘,闲来卖鱼市上讨价还价,忙时当垆沽酒涤器。等到细雨沾窗,燕穿庭弄,深巷亦有卖花声声,添些幽情。再寻个棋友画客,争论高低,约上酒朋诗侣,共寄雅兴。抑或雪飘庭院,洒洒若絮,邀来东邻西舍,投壶射覆,聊为清吟。赏的是扬州夜月,观的是钱塘江潮,游的是三山五岳,行的是江河湖海。身在泥墙砖瓦,心系秋水白云。于此,方深会“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之意,不为俗世分心,红尘负累。

  西汉名臣东方朔,隐于朝堂,堪称隐中之大者。他身居高位,守在天子身侧,却风趣幽默,留下许多风流故事。能够遨游其间,不为其累,他更多倚靠的是学问广博,能言善辩。换了他人,或早迁他处,流落江湖。

  古代才人,虽置身官场,劳神案牍,辄留许多心情,吟咏山水。非为故弄风雅,而是于内心深处,留一份清静。任凭一身起落,得失离合,总有超脱的情怀,以及一颗与凡尘疏离的心。如鹤冲云天,扶摇万里,待到大醉时分,高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想来世人心中,皆有一处桃花源,于此,能避开尘世扰攘,暂将身栖。然而,久行于江湖,寻过万千山水、几林桃花,虽有落英缤纷、渔舟唱晚,却不见俨然屋舍、耕织男女,终非当年胜地,世外桃源。却让人深悟,真正的隐,不在于山水,不在于饮食居所。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犹喜乐自得,方是真滋味。

  若是心情浮躁,欲望纷扰,则焚香煮茗,捧读《衡门》,或《渔歌子》。衡门之下,虽守着清贫,却有白衣送酒的风雅,有悠然望南山的闲情。孤山之上,林和靖依旧守着满山梅花,醉梦千年。“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不管身畔万种红尘,皆能泰然处之,不移心志,不困情爱。

  “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唇齿间所迷,不过是味道;流连处所钟,亦只是风景。当一人赏足了楼台,看惯了离合,心中遍满山水,何必再为美中不足纠结不休!于姻缘之间,每一次错过,多是情薄;每一次擦肩,亦因缘浅。

  纵是倾慕不已,两情相悦,未必能相依相偎,携手白头。何况当初,一片相思,无有寄处,流水落花,两相辜负。等错过了彼此,冲淡了流年,再回首,伤心已无,唯忆堪存。

  当初,或为了采撷至美之芳,择之百遍,寻之千甸,每每遇着,皆思他处有更艳之朵,弃之前行。等到黄昏时节,却是空手而回,万般遗憾,无以复加。我亦不欣赏避世的消极,却喜爱隐士的情怀。当你我身心俱惫之时,何不去寻一林山水,结庐而居?寻不得时,便于心中修了篱院,春风拂过,开满桃李。

  人生之事,或远或近,或得或失,拿起是一种担当,放下是一种襟怀。若可,便从容收下一庭花月,藏于岁月之间,携一壶酒,沏一杯茶,写一卷书,抚一曲琴。不问荣枯聚散,伴青灯一盏,用清婉词笔,细写烟雨江南。垂下往事的帘栊,任时光游走,云来云往。


06.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诗经·国风·陈风·月出》

  月映窗竹,风吹落花。趁此良辰,借几缕清光,邀来凉风共饮佳酿,取薪火煮茶。浮世熙攘,人情纷繁,值得珍惜以及欢喜的实在太少。人有私心,物则无知,时常是相看茫然,相守相嫌。

  光阴游走自如,且不管情意,也不问劫毁,兴亡于它也只是一种摆设。千古明月也是如此,不问政事风云,无须安邦治国,于缥缈的时空,过去现在未来,对众生皆是平等。此时的喜,彼时的忧,乃至生死轮回,于它不过是梦幻泡影,不着于身。

  苏轼有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清风明月,流云回雪,竹影莲枝,乃至炉上的烟、盏中的茶,都有一种清韵,让人沉醉。物比人情长。只因物简单地存在,你取之用之,不必回报;而人情深重,你所得,必有所出。否则,积累到后来,便是宿债,须加倍还之。

  千古明月,亲切慷慨,盛世里清朗洁净,乱世里也圆缺随时。它的好,不须用人情物意来衡量;它的美,如珠如玉,却虚无飘忽,离人很近,又离人很远。这轮月亮,被文人写了几千年,不同的性情,有其不同的风姿。它落于文人笔下,洒在红颜发髻,挂于巍峨宫殿,又栖在百姓屋檐,一般模样,无限流转。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月是美人,中天之上,可遥遥相望,又不可触及。明月虽静好,却添离愁,令人感怀伤远。它时明时暗,时圆时缺。

  宋人有词:“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万里离愁,天涯伤别,所能看到的只是一轮明月,暂释心怀的,不过是几缕清风。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人在羁旅,忧思彷徨,天下虽锦绣繁华,到底不及家里平实安稳。旧巷陋室,粗茶淡饭,亲人团聚,胜过世间一切浮花浪蕊。人生的妙境,是有简洁的屋舍、相亲的伴侣,以及清淡如水的知音。

  这轮朗月,早在三千多年,就出现在《诗经》里。春花秋月,有春日迟迟,有桃之夭夭,又怎能没有这弯皎洁的月?柴门夜月,星火璀璨,漫漫河山,寂静得无有声息。共此一轮清月,有闺中思绪,有醉里伤远,有窗边偎依,炉畔私语。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天上一轮明月,铺洒皎洁的清辉,落在静夜的瓦当,落在诗人的肩头。此为写景,亦是抒情。那美人娇媚温柔,于月光下,身姿窈窕,步履轻盈,风情万种,无端惹人爱慕,生了相思。

  “月出皓兮,佼人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皓皓明月,是对人的一番情意,不必酬答它的清辉。那佳人的仪容,真是姣好,举止优雅,端庄大方,性情温顺,令人心醉神迷。朦胧的月光下,更添其姿韵。一个举止,乃至叹息,都有画意,妙不可言。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温柔的月光,牵引无限诗情。这婉约动人的女子,缓缓踱步于风景中,缠绵之态,如梦似幻,令人忧思又怅然。她亦是独自徘徊,晚风拂面,夜露沾衣。这样曼妙迷离的倩影,是在将谁等候,或仅仅为了这皓月下的一片清光?

  他一唱三叹,她如静夜的莲开,徐徐缓缓。良辰美景,怎可虚度?她若喜,他亦不敢悲;她若悲,他亦不能喜。君子好比修竹,美人则宛若皎月,相逢是喜悦,离别为凄凉。男女的情感,热闹时可惊动天地,寂静时又只有两心相知。

  《月出》的主题,不言而喻,是写景,更是寄人。《毛诗序》认为是讽刺陈国统治者“好色”。朱熹《诗集传》谓“此亦男女相悦而相念之辞”。月是洁净之物,也多情,令人遐思。它与众生相隔关山万里,又似乎没有阻拦,夜幕来临,你抬眉即望,它静好如初。

  月色虽明朗清澈,亦冰冷寒凉。广寒宫里有嫦娥,她柳腰莲步,仙姿绝代。与她相伴的,是一只虽有灵气,却不能言语的玉兔,是一株千年桂树,以及可以朝夕相见,却不能相依的吴刚。月光柔美,淡淡的清辉,宁静安详,可背后的沧海桑田,离情别恨,又有几人知晓?

  唐人韦庄的诗,写得真是入情。“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他虽念故伤离,相思怀人,却心意阑珊。唯对天边月,有着毫无芥蒂的信任,是赞美,是寄托,更是珍重。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因写下人间最美好的事物,格局高远,情景恬淡,境界清幽,故成了千古咏月绝唱。其韵律婉转荡漾,画面虚实相生,诗情曲折有序,是诗亦如画,写景亦写情。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天地浩瀚无穷,而我们同在一片月下,又是那么孤独无依。人世之情,唯美人之恩,最为贵重。长安的月,自是华丽灿然,可这月亦是万民的月,它的光辉当是洒落在天下山河。边关的情郎、窗下的良妇,于月下寄语,荒凉又真切。

  读《诗经》,有一种平民的热闹和亲近。那是华夏民族一个大的世界,有朴素的人情,有现世的风景。他们只是寻常的耕夫织妇,游春采桑,种豆捣衣,以劳作为美。他们辛勤耕织,不为谋利,只是简单的生活。他们的日子都是喜气的,没有委屈,更无悲意。众生皆是如此,尽心地活着,何来贫富之别、雅俗之分?

  远古的民情是随喜,他们甚至不争,与天地万物肝胆相照,平实坦荡。他们的情感,都是纯粹真实的,没有遮蔽。男女心意恰如陌上桃李,有一种清丽,也有豪情,但都是壮阔慷慨、简约明净的。这便是《诗经》的好,任何时候皆为清扬之音,令人释怀。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先秦以来,至两汉、魏晋、唐宋,江山如锦如绣,所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前人整治朝纲,断然不能废了耕织。

  我亦在千年礼乐里,懂得相敬,知道爱惜,不再拘泥于一个人的山水情怀。在一首民歌里,看到天地众生的珍贵;于一轮皓月下,看到岁月河山的光芒。人只有在大风景里,才能照见自身的品德和气韵,此为欢喜,亦是修行。


End



01.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经·国风·卫风·木瓜》

  喜爱喝茶,是因茶的洁净清好。细嫩的芽,被沸水冲洗,似霁月光风,如调琴瑟。茶只是寻常草木,却无论晴雨晨昏,都那般清净,不见忧色。历经无数世事变迁,于任何人,茶都无分别心,给人以明澈,以清醒。

  小时候,于池塘乘舟采莲,往竹林深处拔笋,看花是花,见水是水。柴门小院,粗茶淡饭,村里村外的人,我皆觉得是好的,与我相亲。那时,我亦如出尘的莲花,不染俗世,除了父母之恩,不欠任何人。

  《三世因果经》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世间万事皆有因果,种善因,得善果,修孽缘,得孽债。人生福祸相倚,任凭你怎么修行,终会遭劫落难。所幸,一切都会过去。落劫时,不慌不惧;平顺时,自当欢喜。

  想当年,落魄江南,亦曾有过相欠,时过境迁,不曾忘怀,始终于心不安。后来所欠的,又以另一种方式偿还他人。我将所有的得到与失去皆当作因果。愿将来某一日走到人生尽头,志洁若兰,情高似麝,生无亏欠之人,去无未偿之债。

  若今生还有相欠,我所能偿还的,也只有一盏清茶了。茶的缘分,无恩怨,无缠烦,来者由心,去者随意,如此清淡则免去许多烦琐与挂碍。以后的日子,我在人世,就如这盏妙意自然的茶,散淡宁静。凡是情感,都是多余;任何故事,皆可省略。

  《诗经》里我喜爱的句子有限,知道的很少,但又明明记得许多。《木瓜》这篇,我记忆尤为深刻,寥寥几句,简洁易懂,直抵心扉。这是一首通过赠答方式表达深厚情意之诗。

  简短的一首诗,其主旨也透彻明晰。《毛诗序》云:“《木瓜》,美齐桓公也。卫国有狄人之败,出处于漕,齐桓公救而封之,遗之车马器服焉。卫人思之,欲厚报之而作是诗也。”

  朱熹在《诗集传》中写道:“言人有赠我以微物,我当报之以重宝,而犹未足以为报也,但欲其长以为好而不忘耳。疑亦男女相赠答之词,如《静女》之类。”

  无论是美齐桓公,臣下报上,还是男女赠答,朋友互赠,《木瓜》所表述的,都是一种礼尚往来的尊重,一份情意。《礼记》有云:“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自古清风明月,白云溪水,皆有往来,相知相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你赠我以木瓜,我拿琼琚当作回报。并非仅仅是为了答谢你的恩德,而是珍重这份情意,愿与你永相好,不疏离。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木瓜、木桃、木李,是同一属性的植物,而琼琚、琼瑶、琼玖皆为美玉。

  你赠我木果,我回赠你美玉。或许,回赠之物比相赠之物贵重,但物之贵贱,不可言说内心深重的情感。万物可通性灵,无尊卑长短,对人亦相投一样的情感。是人将自己的情感寄寓于它,而有了轻重。

  汉代张衡《四愁诗》写:“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她赠金,他回报其玉。金玉相配与投木报琼亦无分别,一切在于他们之间的情分。情深者,一草一木,也值万金。若是情薄,纵是倾尽一切,也作虚无。

  古时男女定情皆有信物,或金簪、玉佩,或荷包、手帕。信物本身无多少价值,赠送出去,则以示心意,表明忠贞不移的情志。唐时王维写过一首《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他便是以红豆寄情,传递内心的绵绵思念,无尽柔情。

  又或是友朋之间,无须一物,亦有真情厚意。李白有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人与人的缘分,贵乎知心。有些人萍水相逢,便觉一见如故,只叹相逢恨晚。有些人,朝夕相伴,心却有如隔了蓬山万里,不得亲近。

  父母子女,尚有缘深缘浅,更何况红尘路上这些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有缘者未必有情,有情人未必有缘。我心淡漠,却也不喜相欠,不愿轻易交付真心,害怕薄弱的情感,抵不过纷繁的现世;也怕亏欠于人,因果相扣。所有的馈赠恩德,我当回报,不敢有负于人。

  《红楼梦》里有金玉良缘之说,贾宝玉持美玉,薛宝钗则有黄金锁配之。但黛玉是草木之人,无有相配之物,因此时生悲感,落寞寡欢。宝玉爱慕黛玉,自是不在乎这些凡尘俗礼,对其温柔呵护,情意深浓。

  北静王送给宝玉一串香珠,他留着给黛玉,而黛玉却嗤之以鼻,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而那日宝玉挨打,他怕黛玉忧心,让晴雯送两块旧帕。黛玉见到旧帕,感慨万千,写下《题帕三绝》。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惠赠,叫人焉得不伤悲!”他赠旧帕的情意,只有黛玉心知。素日里万语千言的相劝,皆不及这份心意。他借帕托相思,亦告知她,与她相关的旧物,他自是珍藏爱惜。也盼她莫要忧心哭泣,以免伤了身子,枯了娇颜。

  素日里宝玉视金钱如微尘,唯独将黛玉送给他的荷包深藏,不赠他人。但即便如此,他还曾被黛玉误会,两人闹腾了一番,惹出贾母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们前世缘定,今生故如此难舍难分。他为她落得一身病,不敢与人言说;她更是为他神魂不安,耗尽最后一滴眼泪。但终是有缘无分,强求徒劳。

  黛玉和宝钗因为金玉良缘之说一直不和,但那日黛玉无意念出《西厢记》里的句子,宝钗没有拆穿,反而私下规劝一番。后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然世间难求的,还有一知己。大观园里,能与黛玉惺惺相惜的,则是聪慧过人的薛宝钗。黛玉的女儿心思、微妙性情,她都懂。黛玉身子弱,宝钗让其吃燕窝粥,并说托人送几两燕窝过来,免得黛玉惊师动众。

  黛玉则说:“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可见相赠之物,不分贵贱,在于真心。万物只要努力,自有求得之时,唯独情意难求。一切所得,都当感恩惜福,否则,你所得到的,有一日皆要偿还。

  赠物予人,乃慷慨之举,若惹了无由的情缘,反失了赠物的本意。情意虽可贵,亦要以平常心相待。我爱简洁,自由如风,来去无挂。人在失去中学会从容,于破碎中依旧安稳,就真的是修身至深了。

  人与人,或人与物,当如茶,可浓可淡,可得可失,终不落凡尘悲苦,不生无常之感。


02.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国风·王风·黍离》

  宋人《吟古树》云:“四边乔木尽儿孙,曾见吴宫几度春。若使当时成大厦,也应随例作灰尘。”如此念想,未免消极,然而这不正是自古隐士所求的一种淡泊和闲散吗?万物有灵,但终究微小薄弱,又如何抵得过岁月变迁,世事更迭?

  古往今来,江山如画,虽经历了无数个朝代,更换了无数个风云霸主,仍旧安稳繁盛。但那些历史中的人物,早已来去无声,连同他们的千古霸业,一起做了尘土。浮生碌碌,不过是一场清欢,花开花落,连香气亦不曾留存。

  太过华丽的东西,会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人世风景依旧静好无恙,成败兴亡之事,都成了过去,与当下毫无瓜葛。多少鲜花着锦,华堂大厦,经得起几度春秋流转,让人觉得有烟火朝气的,还是世俗人家。人生到了一定境界,便是删繁存简,唯朴素清新自然,经久不息。

  记得幼时去山上伐薪,我挑回家摆放于庭院一侧的廊檐下,不许母亲拿去灶下焚烧。心中想着那是自己费了辛劳的成果,务必好好珍惜。到后来,那些柴木终究成了灰烬,荡然无存。母亲用柴火烧饭煮茶,让我感知到流年安稳,岁月有情。

  听说当年村落的老宅皆已拆除,有些被修建成新院,有些栽种了草木,还有些只作尘埃。看似荒芜的过去,却是为了当下的繁闹与喜气。许多人为了锦绣生活、美好梦想背井离乡,此生或许再也不回故里。也许有一天过尽风雨,衣锦还乡,那时旧物不在,但红尘如故,不至于飘忽。

  唐人刘禹锡的《乌衣巷》曾写:“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当年名门望族聚集的朱雀桥,滋长着野草凡花,车马如流的乌衣巷,安静地伫立在萧索的斜阳下。而在高楼华屋筑巢的王谢燕子,也飞去了寻常百姓家。

  时过境迁,人物偷换,然山河不改其颜,金陵城依旧鼎盛繁华。飞燕是历史的见证人,又或者,往来于红尘的每一种生灵,都可以见证过去。人生苦海无涯,喜乐亦是无涯,虽有沧桑毁灭,但万事仍然可信。

  《诗经》里的《黍离》所述的,乃物是人非、知音难觅、世事沧桑之感叹。此诗作于西周灭亡后,一位周朝士大夫经过旧都,见往日繁华宫殿被夷为平地,种上了庄稼,内心不胜感慨,写下了这篇哀婉、悲伤的苍凉之诗。

  《毛诗序》称:“《黍离》,闵宗周(西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黍离之悲,多说亡国之痛,沧桑之苦。

  江山陷落,覆水难收,然天下依旧清洁深稳,变了的只是心境。诗人行役至宗周,过访宗庙宫室,见昔日繁华不在,唯留一片葱绿之景。城池倾倒,平息不久的战火亦无痕迹。过往的一切皆已斩断,忧患却还是这样真,当时的亲信不在,而今皆为陌路之人。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黍子循季生长,细嫩的稷苗,不知人间疾苦,自有一种静意。漫步于旧地,心中哀怨涕泣。知我者,解我心忧;不知我者,认为我有所奢求。悠悠苍天,竟是谁人覆手翻云,有此番劫毁,让我飘蓬流转,无处隐身。“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黍子青青,逶迤数里,稷谷抽出了穗子,继而又结了穗粒。日影风轻,仿佛从未有过兴盛衰亡,没有恩怨炎凉。流光无私,于山水,于风物,于人情,都一般模样。

  他依旧孤独缓慢地行走,回首人生,恰似醉梦一场,心中悲戚,哽咽难言。知我者,解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时光流逝,情景转换,竟让他如此不得释怀。他有着智者的愁思,又生出愚者的烦恼。

  陈子昂有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们都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叹。人生最难得的是半梦半醒,太过糊涂则不够旷达平正,过于清醒又失了起承转合。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黍稷之苗本无情意,亦无烦忧,因诗人之愁思,牵惹出无限的悲意。自古文人墨客多是借景抒怀,但荣枯、晴雨皆随心情,断壁残垣可见姹紫嫣红,风云遮日亦为良辰美景。

  真正高才雅量,当如野鹤闲云一般,无意名利,不惧兴衰,于凡尘任何一个角落,春来秋往。他可做王侯将相,亦可为樵子渔夫,任它亭台水榭,红墙绿瓦,又或是大漠孤烟,落日长河。

  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亦是一篇抚今追昔之作。他路过扬州,目睹被战火洗劫后的扬州城之萧索景象。于荒凉中,追忆昔日繁华,以景色诉哀音,用清雅婉丽辞章,写尽人间惨淡炎凉。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想当年,二十四桥明月夜,烟波画船,春风瘦水,佳人倚翠,软玉红香。道不尽的柔情缱绻,诉不完的痴爱缠绵。这时却是空城浩荡,冷月无声,桥边红药,寂寞无主。

  苏轼有句:“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都道时光糊涂又无情,可一朝一夕的日子,皆是亲身走过。庭园的春,池畔的莲,琴台的灯,乃至案几的茶,一景一物,自有情意。

  坐小窗下,看一场花雨;去梨园剧院,看一出折子戏。或是去烟火巷陌,买一篮野菜;与某个故人,相约去繁城闹市赶集。小桥静柳,闾阎炊烟,每一个节令,都有其深情美意。

  我当下的心情,亦如雨后晴天,枯木逢春。我读历史兴亡,不生悲感;看离合死生,亦觉寻常。春尽夏至,自古成败也不过如此。人间灾劫,恰似天女散花,不落佛身,也不着众生身。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每个人行走于尘世,都是孤独的,纵有携手白头之人,亦难相亲相知。太平时世,故事到底是少些的。此刻的庭园,光影流转,草木清嘉。人世万千,谁又记得,你何时来过,何时又走了。


03.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诗经·国风·王风·采葛》

  《随园诗话》里有记:“沈归愚尚书,晚年受上知遇之隆,从古诗人所未有。作秀才时,《七夕悼亡》云:‘但有生离无死别,果然天上胜人间。’”他感叹牛郎织女,虽是一年一会,却可以地老天荒,无有尽时。人间纵算平凡夫妻,恩爱一世,相伴白头,终有死别。

  但人间有时生离大过死别。人生不过一世,情缘断了,便无念想。心有不舍,尚有宿债未偿还的,期许来生。看那牛郎织女,要经受多少日夜的煎熬等待、相思消磨,方能换取短暂的一期一会。如此伤悲,又怎及世间男女平淡相守,同桌同食,同生共死的真切快意?

  自古仙人动了凡心,唯愿做寻常百姓,但求一生与爱人长相厮守。白娘子愿毁弃千年道行,与断桥的许仙做一对人间烟火夫妻。七仙女有情,下凡来人间,只为助董永偿还债务,做他朴素的妻。他们心愿素简,不求在仙界千秋万载,只要一世人间。

  凡人之苦,仙者又未必懂得。凡人的一生,要经历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离合悲欢。人的力量渺小薄弱,无力抵御所有外界的劫数,任何时候,只能顺着四季流转,于风雨中前行。在灾难面前,人卑微如草木,似蝼蚁,之后在岁月的更迭里缓慢老去,再被历史淹没,悄无声息。

  但人生在世,终究是苦乐相随。万般苦乐,皆因情爱,虽也有名利缠身,世态相逼,但于情爱面前,到底清简。古来帝王将相,百姓平民,都离不了情爱,断不了尘缘。他们或风云一生,志吞万里河山,终不忘美人佳丽,红罗帐暖。纵是布衣荆钗,也有其婉静风姿,令人神迷。

  多少人为情生,为情死,风景悠悠千年,能记住的不多。然千古情事,看似相同,又各有悲欢,各有结局。或聚或离,或喜或悲,他们的故事被写进书中,编成戏剧,为后世传唱。虽隔了迢迢时空,仍让人甘愿与之同修缘分,患难与共。

  梁山伯有祝英台,彼此同床共读,情深似海。但他们姻缘被拆散后,许下“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的誓言,最后幻化为蝶,飞舞人间。崔莺莺有张君瑞,他们于西厢约会,相思缱绻,仅隔了一道门扉,恰如远去万里关山。

  焦仲卿有刘兰芝,他们本恩爱夫妻,柴门小户,粗茶淡饭,唯愿白首。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作诗云尔。“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天自不尽人意,我愿生死相依。

  有情之人,不得相守,惹出多少相思断肠句。年少时便读《诗经》,“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后来知其出自《采葛》。简短的一首小诗,竟让人百般回味,余韵不尽。想来有过相思之苦的人,自会懂其间的煎熬。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采葛为织布,采萧为祭祀,采艾为消灾祛病。这是一首朴素的民歌,描述的亦为一个采葛、采萧、采艾的农女。她于寻常的日子里,辛勤劳作,安分守拙。

  她的情人不知何故去了远方,又或者仅仅是在邻村的某个院落,与之相望相思。诗中所谓的三月、三秋、三岁,实则只是一日不见,于情人的心里,却是漫长难熬的时光。热恋中的情侣,盼着朝暮厮守,不忍有一刻的分离。

  在那个古老的年代,他们生活朴素,感情真挚。他们之间彼此爱慕情深,依靠着简洁的文字,寄寓心中情思。委婉缠绵,情深意切,便是这首《采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岁。诗中不说相思的过程,也不说相思的煎熬,亦不见海誓山盟,不闻哀怨之声。

  但相思是真,情深是真,离别亦是真。年少男女,柔情依依,怎经得起分离?这女子去山间采葛、采艾,去河边浣纱,庭园种菊,廊下织布,他都愿携手相随;哪怕静坐一侧,看着她低眉转身,也觉安稳幸福,亦可地久天长。

  贾宝玉愿好花常开,而有情人可长聚不散。在他心里,看花是花,看水是水,每个女子皆是水做的人,玉骨冰肌,不言语自有芬芳。他对黛玉情深,虽同住大观园,仍日日要去潇湘馆问候一番,他说就算死了,魂魄也要来此走上千百回。

  黛玉对其更是情根深种,从初时的一见如故,到后来共读《西厢》,情思缱绻,皆为宝玉一人。她葬花写词,素日吟句落泪。他不来潇湘馆,她亦心难安。他们之间相隔咫尺,只因不得相守,生出无限愁思。之后她焚稿断痴,也是心灰意冷。这尘世最后的梦破碎了,她亦算是还清了债约,离去是超脱。

  无论是相爱不能相见,还是相见不能相守,于有情人,都是一种伤害。李商隐二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道尽多少人的衷肠。李之仪的《卜算子》写的“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又是另一种情长。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相思不择人,只是文人会用诗词表达内心的情感,让人读罢如临其境,如患相思。晏幾道说:“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光阴有穷时,相思无尽处,世间一切因缘起,也因缘灭。

  清代姚际恒则另辟蹊径,说《采葛》一诗为怀友之作,非寻常的男女之思。无论是热恋中的男女之情,还是天涯友朋之思,于诗中所见,皆知用情之深。千百年前风月静好,千百年前的相思也是喜悦的,毫无禁忌,不必遮掩。

  一日三秋,恍若隔世,这感觉于我似曾相识,却又那么遥远。年轻时,依稀也有过美好的爱情,有过诺言,有过与之携手共赴安稳人生的心愿。也有过离别,尝过相思,知一日不见之苦,懂久别重逢之欢。

  我怕多情累己,亦怕负人。这些年,于感情我是有意相避,清淡自处,不愿多生枝节,无端牵惹爱恨。奈何,心之所向,未必尽如人意。事有千般好,终有一失。今生所得,抵却所失,也算是公正清平。

  慢慢地,将情爱寄于山水,托于文字,付于杯盏。虽也有一日不见如三秋之感,与物相处,到底心安。任何时候,你付之情深,皆静然以待。人有慈心,物有禅意,日子山寒水冷,又有燕语莺啭。

  古人有言:“各有因缘莫羡人。”或许是此生修行尚浅,仍心存执念,虽自比梅花,却有虚妄,为情移。哪一天于竹院静室、绿窗禅榻,烹煮闲茶,一日若千年,又何惧三秋三岁兮?


04.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诗经·国风·郑风·女曰鸡鸣》

  万物的机缘,有时微妙到让人心生感动。比如这四月花语、楼台春燕、小桥流水,以及每一个烟火氤氲的巷陌,都弥漫着人间的烟火气息。似闻楼下深巷有卖花声,时远时近,清晰又缥缈。竟忘了是何时开始,我爱上了这一切与红尘相关的物事。

  坐于四月的花影下,剥着竹笋,杯盏里的新茶,像少女的心事,虽有浮沉,却洁净美好,不染纤尘。窗外的院墙,草木长势喜人,岁月于它们不过是一场浮烟,无所畏惧。

  曾记得,这场景在幼时村庄有过。外婆坐在石凳上剥笋、绣花,一盏野茶,朴素情深。她喜爱的茉莉,年年岁岁循季而开,从不间断。我对茉莉的情结,以及对一切老物的欢喜,皆因外婆而起。外公天未亮时便去了山间或田地,伐了薪火,猎了野味,拔些新笋,给家里的老妇制作菜肴。

  年前与母亲在廊下说话,诉说过往。她早已美人迟暮,鬓发成雪,加之近几年体弱多病,曾经那么热情的妇人,已心意阑珊,对世景无心,于光阴无寄。唯独忆起往事,方见喜色,恍然她还是当初那个明媚清秀的女子,和她新婚不久的丈夫去山间采药,于池塘捞萍,过着春耕秋收的平淡日子。

  渴了有清澈的泉流,累了在树下乘凉歇息,日光静静落在草木间,周边皆是竹影清风。她知父母居家中做着寻常的农事,儿女于学堂读书,丈夫去了邻村问诊。她看人间的一切都是好的,好花好水,鸟飞鱼戏,虫走蝶舞,万物有情有义。

  花谢可重开,人老无年少。那些山幽水清、人物静好的日子远去如风。母亲说那时的人谦逊宛然,那时的爱情相敬如宾。那时的江山秀美无惊,那时的人事毫无猜嫌。人在庭院,花月相欢,或于低低的屋檐下,亦觉亲密无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这是年轻时喜欢的诗句,爱情于我心底,是此心不渝,荣辱相随,也是生死与共。我想要的爱情,简单纯粹,如月色下的并蒂,如水上鸳鸯,不被外界惊扰,可以荒了耕,废了织,寻常的日子也是喜悦不尽。

  再后来,喜欢“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情意。都知情意无价,寻常人家的夫妻,是厅堂的温柔对坐,是厨下袅袅不绝的炊烟,也是夜幕下的长情相伴。其实他们未必恩爱,如春水静柳、秋月菊圃,似梁间燕子、水上沙鸥,并非都是良缘,却不能分离,不可割舍。

  就像父亲与母亲,他们是世间最平凡的夫妻。他不曾为她描眉,也未买过金银饰物,但他去山间采药,于乡村问诊,或去城里添补药材,任何风景他皆不留恋,心里总记挂着家里有妻。而母亲亦如此,于檐下织补,井边打水,安然于世,她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与她风雨相共便好。

  如此,所喜的则是《诗经》里的“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三千多年前,人世山迢水远,竟也有这般美。天下简净朴素,百姓生活亦有一种清安,没有战乱,亦无流离,民间岁月样样称心如意。

  《女曰鸡鸣》是一首极富生活趣味的诗,以夫妻对话的形式,叙述夫妻间真挚平静的生活。少年夫妻,情深意笃,彼此间有欢喜,也有敬重。而许多女子一生所愿,不就是这种夫妻和睦安详、缠绵喜乐的生活?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女子说公鸡已打鸣,男子却说天还未亮,你且推窗看天空,启明星灿烂闪光。女子又道:“宿巢的鸟儿行将翱翔,你且备好弓箭,早些出门去猎捕野鸭大雁。”

  这是一个美好安静的清晨,勤劳的女子用委婉的语气催促丈夫起床,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而男子贪恋梦中温床,百般搪塞。但女子催声温柔有情,令男子心生暖意,便不再逗留,整好装束,踏着晨光出门打猎。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是那多情贤惠又温柔体贴的女子,见丈夫披着朝霞,心生怜惜和愧意,忙对丈夫诉说心中所愿。她盼着丈夫猎了鸭雁早些归家,她要做成野味佳肴,与他温柔对饮,恩爱情长。如此情投意合,恰似女子弹琴,男子鼓瑟,夫妻和谐,生活甜美。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男子感于妻子对自己来之、顺之、好之,慨然解配,以表心意,报之情深。此番情趣,与“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有异曲同工之妙。

  年少夫妻,缱绻之情,好比姹紫嫣红,繁弦急管。愿少年气盛,佳人不老,交杯换盏,一醉方休。“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紫陌红尘,锦绣人间,哪怕是市井人家,小户院落,也藏着一种繁华深邃。柴门竹舍,粗茶淡饭,自有一种惊心。

  真正的爱情,是经历了生活的磨砺、岁月的消损,依旧不离不弃,始终和美相亲。然万事皆有始终,若无初时的绵绵爱意,又何来之后的悠悠情长。多年朝暮与共,或清贫忧患,或富贵荣华,都是一生的归依。

  《毛诗序》谓“刺不说德也。陈古义以刺今不说德而好色也”。朱熹《诗集传》则说“此诗人述贤夫妇相警戒之词”。再读《女曰鸡鸣》,如临其境,意趣盎然。文中的悠扬婉转,恰是《诗经》之雅趣。

  中国民间有许多如《诗经》里这样传统贤良的女子,她们无柔艳风情,却端正婉静。她们如春风桃杏,携着香气,行走于人间,万般珍惜。好似天上的花神出游,历尘劫,尝爱恨,报深恩。又或者,只是无缘由地来了一场,无所求,无所依,宛若水清见石,风过无影。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恍然觉得这人世从未有过离别,我还是当年的女孩,在花厅亭榭下嬉戏。父亲和母亲的生死之别,也不过是窗下与长廊的距离。他们不会永远相离,或三年五载,甚至更长,但终有重逢之日。那时候,依旧是桑茶人家,溪流桥影,他还是济世治病的郎中,她仍为勤劳贤惠的善人。

  窗外的雨,墙院的藤,案几的茶,各怀心事,各有所悲,各有所喜。自古多少英雄美人,爱过怨过,都有他们的境界。我不及那《诗经》里的女子,如山间的栀子、茉莉,喜阳光,又惧风雨。

  我是万事不与人争,亦不求琴瑟相谐,但愿人安物好。坐饮山水,人比茶静;寄身花下,人比花低。


05.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诗经·国风·郑风·东门之墠》

  人世最远的距离,不是云水相隔,迢迢千里,而是身虽咫尺,心在天涯。身居两处,其情为一,则看花知韵,见月莞尔,知那一人所喜所恋,所持所求。唯叹今生不能携手,共赴深稳凡尘,令人黯然神伤。

  秋风夜静之时,必也临风思客,步月寻雅,抑或寄情蛮笺,幽思在纸,未托鱼雁罢了。落花遍洒之时,自也寻遍楼台,斜倚栏杆,或轻酌浅饮,抚花轻嗅,或置琴推弦,漫抒泠泠之韵。仿佛偎依身侧,随步随行,未曾远离。

  旧时姻缘,不必远寻,多是乡中故旧,村南村北人家。夫妻二人,居处不远,守着一条河流,一处青山,一般的春秋冬夏,同样的乡土风情,甚至看过同一片云,赏过同一树花。

  到了待嫁年华,彼此心仪,就与父母商定,托媒人撮合。几匹素布,一对鸳鸯枕,红烛照彻良宵,如此便成就了一世姻缘。寻常的男女相悦,百姓夫妻,彼此间没有诗情画意,更无海誓山盟,却是真心相守,坐看白头。

  这篇《东门之》,《毛诗序》说:“刺乱也。男女有不待礼而相奔者也。”《郑笺》说:“此女欲奔男之辞。”两者都认为是私奔之词,而我觉得是相思之词。这种单相思之美,在于欲说未说,欲答未答。

  恍若霞色临波,莲花欲开未开之时,轻烟绕水,经不得春风戏惹。薄风一过,已是漪生几许,柳荡三分。女儿心思,本即美如桃花,娇若芙蓉,是为世间之绝美。整部《诗经》的美,一半亦在于此。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人之为情,飘忽若云。虽远隔千里,或相思日夜;虽朝守夕处,却恍若不识。处之数载,一朝梦去成空,偶然相逢,或成一世相守。其间不因人之善恶,亦无关相貌,无关才识,细思其因,归于缘字。也应了古话:“无缘对面不相逢,有缘千里能相会。”

  佛家有语:“前缘相生,因也;现相助成,缘也。”缘分之事,有其因,有其果,多少偶然之间,又有着必然。《红楼梦》中有个龄官,长相、气质很像林黛玉,文中这样写道:“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龄官除了外貌,也有与黛玉一般的敏感与清高。

  宝玉知道了龄官与贾蔷的关系,也明白了她用簪子画“蔷”字的深意,被雨淋湿亦无知觉。回去与袭人说道:“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于此,他悟到了一个道理,即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明代卓人月所著《古今词统》里,记录着一事。有位才女萧淑兰,见有个借住其家的人才貌双有,甚慕之,填了一首词,表达心意。谁知那人得了词,却不辞而别。萧淑兰心中郁闷,于是又填了一首词,遣其伤情,“有情潮落西陵浦,无情人向西陵去。去也不教知,怕人留恋伊。忆了千千万,恨了千千万。毕竟忆时多,恨时无奈何”。

  想来男女之间,纵有深情,倾慕时久,亦不敢轻言,怕一朝表白遭拒,再难回头。正因这些,往往埋藏岁久,直到错过。又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为之付出所有,却未能换回一次擦肩回首。

  金岳霖心中一直住着林徽因,但林徽因有了梁思成。两家毗邻而居,亦常见面,彼此惺惺相惜,引为红尘知音。金岳霖一生未娶,只为所慕,情之深者,不过于此。菟丝附女萝,梧桐相待老,是物中真情;鸳鸯会双死,向镜绝孤鸾,是禽中真意。而一生只爱过一个人,守过一段情,亦是人之情绝。

  若有情时,只为了临去时那一次回望,即可让人相思成河,积满心堤,岁岁年年,朝朝暮暮。若无情时,相望不过草木,心中亦如铁石。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这首《古相思曲》写了一段相识,却是无有终始。不知何时何日,君抚琴弦,我再舞,为一曲阳关千古,为今生的朝朝暮暮。

  人的一生,注定要走过许多风景,遇到许多人,而每一次相遇,皆有得失。有些为浅淡之交,有些是浓情似酒。有些人离去,再未转身。有些人相遇,已是不识。有些人却陪伴着,走过了漫长岁月。从幼时的志趣相投,到后来的求同存异,再到之后的各奔东西,皆有缘分,无多强求。

  我当深知,人各有其志,不是容不下彼此,而是相互之间已生疲倦之心,再无走下去的理由。皆因人之为情,必求回报。我送你秋风明月,你还我湛湛江天;我陪你流年似水,你还我岁岁年年。于物,方无求无欠,可从容相待,任意为之。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非我不思你,是你不思我;非我情浅,是你情绝。三生石畔,多少有情人错过了前世,又错过了今生。《枉凝眉》唱道:“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有些人在等待中,错过了彼此;有些人却因多情,迷失了归途;还有些人在痴守中,误了终生。只好如乐婉词中所言:“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回念旧事,相思若海,故人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恍若昨日。奈何泪洒千行,愁肠百结,却是相逢无期,从此陌路。皆因缘之长短,情之浅厚,于人如此,于物亦如此。回首茫然,河山依旧,人事随了春风,下落不明。

  人之所恋所喜,任是琴书花草、飞鸟虫鱼,皆为缘法。恋于竹者,听雨意潇潇,回看风云,几多幽心托寄;恋于诗者,清吟晨昏,琢句楼头,观飞雪有色,听月落有声;恋于人者,则看朱成碧,憔悴支离,以至于“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所思所感,所闻所睹,皆与伊人消磨。

  纵有相思无处寄,方知花月最无心。人无情而物有情,人无心物却有灵。人之为情,入云则雨,入水则波,入句则诗,入竹则风,入了无尽相思,终了无凭。又如李太白《秋风词》中所言,“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不入其间,不知其苦,一入,误了三世三生。

  世间还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幽情,比之错过的相思,更令人心痛不已。古代深宫女子居于高墙之内,形若池鱼,拘若笼鸟,出行不过亭桥,游赏不过花竹,穿不了门前半步,入不得红尘半晌。守老了阶上青苔,抚旧了栏杆漆色,望断了春秋冬夏。

  于此清寂孤绝之时,无人可语,唯有寄心明月,诉苦花木。我爱元稹《行宫》一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其诗所描述的,是当时深宫女子的真实写照,寂寂光阴,剪剪愁思,读来令人感伤。

  中唐诗人顾况,那日与诗友玩赏,于宫墙外的水流中,捡得一片红叶,上面题着诗句:“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顾况知是深墙之人所题,次日往水之上流,亦题上一诗,随水漂入宫墙。诗曰:“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

  数日后,有人于水流中捡着红叶,交给顾况,有诗:“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想来顾况读罢,定也断肠,奈何宫墙深深,隔阻了一切希望。绝代佳人,竟不如一枚红叶,随水沉浮,经过锦绣如织的人间。那位题诗女子,怎样姿色,芳龄几何,旧乡何处?顾况一无所知。唯于字里行间,感受她的惊世才华,兰草之品。

  她是否会将宫墙之外那无缘相见的才子铭记一生,直到一朝病死,冷了枯骨,芳魂不知飘去何方,觅寻何人?顾况抑或在伤情中思慕着那位佳人,空让红颜成白发,不可相望诉衷心。

  许多年后,飘零的红叶片片随着御沟流出宫墙,犹然题着断肠诗,却不见了断肠人。而《诗经》中那些让人伤怀的句子,亦流过唐句宋词,明清诗笺,再落在你我的书案,惹来春愁秋怨,又恍若天女散花,不着痕迹。


06.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国风·郑风·子衿》

  一夜的雨,醒来风雨依旧,窗外早已落红满径。这样的景致,年年如此,只是身边的人事,在悄悄地转换。旧物情深,伴我红尘徙转,无有怨悔,唯有相知的喜悦。人亦非薄情,奈何各有宿命,或妥协于生活,或听命于安排,岂敢随意妄为。

  佛经云:得失从缘,心无增减;有求皆苦,无求乃乐。我当知随缘喜乐,万事有因,但心中始终存愿,唯求成全。人世谁不苦,苦也要苦得有风骨,见情义。所谓的乐,也如花开一瞬,月圆一时,何来的地久天长?

  张九龄有诗:“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自古文人多傲骨,孤芳自赏,冰雪有声。但他们一生,或为名利,或为情爱,苦苦相求,爱慕很多,相悦太少。

  想当年李清照与赵明诚恩爱,夜里红烛高照,夫妻赌书泼茶,饮酒相欢,怎管他风雨敲窗!纵绿肥红瘦,亦不减其诗情词意。太平盛世里的文章,亦如朗月繁星,不负人意。中国民间的爱情,恰如风月花影,丝竹雅乐。

  我喜欢旧时男子的儒雅,也喜欢旧时女子的安静。他们于花枝下偎依,厅堂里对坐,这般知心,可生可死。我亦喜爱深院巷陌平淡夫妻的朝夕相见,在一起也有猜嫌,有顾忌,甚至有争吵,却到底相亲。

  母亲说此一生,不知情为何物,但又知夫妻间当相敬如宾。父亲若有事出趟远门,她也不去路亭相送,也无相思。守着人烟阜盛的村落,约伴去拔笋采菇,归家做鲜美菜肴。黄昏时喂养好牲畜,打理碗盏。夜深庭静,灯影下见儿女酣睡,她亦心安。

  自古文人的爱情繁华也冷漠,深邃也薄浅。他们用世间最美的诗词,言说内心的相思与感动。相爱时愿同生同死,不离不舍;一旦有了新欢,旧人便成了转身即忘的风景。多少人盼着与过去诀别,最好一生一世不要再有交集。

  有那多情女子,为盼良人,坐断中宵,把高楼望穿。一生只为情苦,惹得容颜瘦减,花枝堪损。到最后,或被辜负,遗憾终生。亦有佳人得偿所愿,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不为千古佳话,只要温柔安详,携手走过缘起缘灭。

  《诗经》有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女子相思萦怀,心中幽怨难消。那男子穿着的衣饰,都让她刻骨铭心,念念不忘。她于城楼上翘首相望,盼着他涉水而来,与之相会。她说:“纵然我不能去赴约,难道你不可把音信相传?”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流年易逝,红颜如草木,一春一木,姿容便不再清新华丽。她已是相思恣意,毫无保留,悠悠情怀,不得释然。只是那与之有过诺言的良人,究竟去了何处?她道:“纵然我不能去找你,为何你不能主动寻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伫立于高高的城楼上,望不尽天涯道路,倚不尽十二栏杆。一日不见啊,恰如三月般漫长。等待让她心烦意乱,她盼良人有信,不负相思,愿岁月长宁,不落无常。

  她且放下了女子的含蓄婉转、谦逊矜持,一心盼着与所爱之人重逢。她本佳人,貌美多才,又同世间许多女子一样,相思怀远。她以为,重逢之后再无别离,以为相守便是一生。她以为,这俊朗逸然的男子来到身边,就可无忧无虑,男欢女悦。

  世间种种,皆不由心,皆不如意。也许她等候的恋人会突然而至,令其喜不自禁。也许这个人经过世乱风雨,断绝情爱,奔赴前程。每一段情感,都如一场序曲,再华美,也有终了之时。

  她自是将所有的情意托付出去,寄厚望于他人。人生因有爱,故而生出忧思惊惧。若无求于人,日子平实洁净,见风雨落花,望楼台月色,也不必感怀。人的一生有许多欠缺,脱不了情爱之苦,度不过灾难劫数,忘不了功利营营,都是执念,皆为遗憾。

  《毛诗序》曰:“《子衿》,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孔颖达疏》解释道:“郑国衰乱不修学校,学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陈其留者恨责去者之辞,以刺学校之废也。经三章皆陈留者责去者之辞也。”

  《诗经》里的兴,说的是天道人事,比佛理要好,不见王气,又有一种平正。《诗经》里的男女,似乎都不够婉转清扬。因为年代久远,非秦非汉,远胜桃花源。那里的男女,布衣装扮,往来耕织,桑竹鸡犬。他们的爱情似庭前疏淡的炊烟,如檐下游走的白云,若徜徉竹林的细雨,简明烂漫,平淡相依。

  人与人相处,纵不生情愫,哪怕只是陌上相逢,林间邂逅,也有一种妙乐。后来动了凡心,有了情感,便有了愁思离恨。世上的情劫如利刃,伤人又无痕。可千百年,多少人都在受此番苦难,有才的尚可寄付诗词,寻常人的相思都还给了岁月。

  “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人生许多的相见便是一劫,只因来日总有散场之时。聚时若花开,相看欢喜,别后没了情义,全然忘记当初的才子之思、红粉之恩。有时觉得凡人说爱,太过轻薄,既给不了安稳,伴不了天长,何必当初?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年轻时,羁旅漂泊,如红尘倦客,无所归依,总觉青丝红颜,人间无有安排处。今时有了遮风挡雨之所,仍觉人生如寄,草木皆兵。我在书中读过汉宫的庭院,大唐的盛景,以及宋朝瑰丽的城池。这一切,连同古人的爱情,一起消逝湮灭。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相思之人,仿佛中了巫蛊之术,用尽良药,心里的结始终解不开。任何事物,皆不能转移心性。这个过程,也许几个朝夕,也许三年五载,也许一生一世。其间的绵密熬煎,诸多不安,令人心事沉重,远胜过乱世忧患,乃至生灵涂炭。

  因知情苦,故而避之绕之,愿淡泊如水。唯怕陷落轮回,一生跌宕,不能自身清好。想那《诗经》里的女子,到底是勇气过人,令相思飞扬,不管不顾。如那白娘子,宁坠凡尘,水漫金山,受塔下之苦,偏爱这无情的人间,偏爱许仙。

  愈是年岁增长,愈甘愿平淡渺小。我让自己低过花枝,低落尘埃。于窗下煮一壶老茶,或于佛前的蒲团读经,心思不静,在荆棘中穿行,仍故作端然。蒲柳之姿,才情淡淡,岂敢虚华,但图个春雨庭静,立命心安。

  宁可爱梅成痴,嗜茶如命,也忌那相思之苦。沦落尘世,都尝过人情炎凉,有过伤怀悲惋。或怀才不遇,或误落尘缘,只管糊涂,若认真了亦当无悔。

  我想着,有那么一天,一个人,归去林泉,风日做伴,不要情爱。从前有过的相思,亦可以忘却。光阴有限,又无限。《诗经》里的女子,仍信相思情缘、时运流年,而我早已被岁月漂洗得心思寂然,简净如玉。


End



01.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诗经·国风·邶风·击鼓》

  几场春雨,庭园花事落尽,草木青翠深浓,只觉人世日子悠长,无急景萧瑟之感。雨日行人稀疏,门庭深掩,各自守着简净的日子,平凡安稳。打理屋舍,割舍繁碎之物,一如心境,素淡直白。

  室内茶烟氤氲,飘荡着草木的气息,雨日闲静,人亦清好无争。想起《红楼梦》里黛玉有诗:“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如今,我虽置身于红尘深处,却亦是清宁盛世,过着寻常百姓的恬淡日子,怎敢说不好?

  想当年,寂静山村,这时节亦是烟雨漫天。农人趁晴好之日采桑采茶,雨日则在廊下晒桑,或于堂前炒茶。烟雨从天井下落,无声又似有声。整个村落的人明明在繁忙,却又那般安静。而我愿一生落于这样的小户人家,不出远门,无伤情忧念,也不惊动山河。

  那些兵荒马乱的时光,真的远去了。岁月的浪花,淘尽了英雄豪杰。秦时明月汉时关,都成了渔樵闲话,时间久了,竟分不出真假。王翰《凉州词》曾写:“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是啊,古来征战几人回,多少依依送别,此去人间竟无归路。唐代曹松有诗:“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多英魂,归不了故里,历史无言,没有谁记得他们。所能留下的,不过是斜阳衰草,几座荒冢,以及掩埋在黄尘下,那些永远见不到天日的枯骨。

  纵算侥幸归来,封侯拜相,青云直上,官宦之路又不知要经历多少起落浮沉。最终告老还乡,居于旧宅,门庭冷落,唯留风霜满面的老妻,陪他朝饮暮歇。听屋檐上鸟雀鸣叫,看春杏斜过墙院,再无心打听任何与战火相关的消息。

  初读《诗经》里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以为是一首纯粹的爱情诗,两个热恋中的男女,于花前月下说盟说誓。天地有情,相爱之时,遇乱世硝烟,疾风骤雨,都可敞亮明媚,毫无慌乱,也无悲意。可叹人世称心之事太少,多少平静和悦,都抵不过流年的摧毁。

  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篇远古的战争诗。《毛诗序》:“《击鼓》,怨州吁也。卫州吁用兵暴乱,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国人怨其勇而无礼也。”

  诗歌产生的时代背景为鲁隐公四年(公元前719年)宋、陈、蔡、卫联合伐郑,这场统治阶级间的权谋利益之争,给参战的士卒带来了莫大的困苦与灾难。士卒抵触无休止的战争,悲叹征役无归期。他们在内心深处渴望过真实而朴实的百姓生活,守着爱人,执手偎依,相看白首。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起句写卫人救陈,平陈宋之难,叙卫人之怨。战鼓声声,士兵拔剑起舞,内心虽叹怨征战之悲苦,但不输斗志。有人修路筑城墙,虽亦是劳役,到底在城池之内。独我从军至南方,途中的艰辛与险恶自是难以言喻。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年年征战,令人慌惧难安;如今身在异国,远离亲人故土,迟迟不得归去,更是忧心忡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征人失马,无处可寻。就连战马亦厌倦了战乱,愿归山林,隐于世外,更何况人?

  《庄子》说:“犹系马而驰也。”世间良驹皆是潇洒奔放,不受羁绊。或随高人,休憩于柳岸水畔;或遇伯乐,驰骋于万里河山。而征人亦是如此,他们不愿久役战场,唯盼归去田园,清守柴门茅舍,辛勤耕种,安居乐业。

  半生戎马,半生烟火,他们早已厌倦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将士厌战,并非懦弱,惧怕死亡,而是在他们心底有对妻儿的绵绵牵挂。他们并无收复山河的霸气,亦无坐拥天下的雄心,也不要荣华富贵,只愿一生清贫安乐,骨肉团聚。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几句流传千古的诗文,成了对世间男女情缘的最美祝福。那时的士兵,一同征战沙场,并且立下誓言,生死与共。刀光剑影本无情,他们不知,哪一天,谁就会身首异处,葬身荒野。只怕任何一次分离,此生再无缘相见。非他不守信约,奈何生死有命,几时由得人做主?

  又或者,他们在荒凉的郊野,想起新婚的妻子,想起当初旧窗烛影下的海誓山盟。此刻的她,是拿着针线,守着熟睡的稚子,还是倚着门扉,望断天涯路?这漫漫征程,到底有无尽时?纵有,那时的他怕已是一堆枯骨,魂魄难归。

  而当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心愿,终将化作虚无。非他背叛了誓言,奈何军令荡荡如天,不可抗拒。多想脱下征袍,放养战马,做个布衣,粗茶淡饭,和妻子采桑养蚕,种豆南山。如此,方不负初时之诺,不枉这多年的烽烟冲洗。

  保家卫国,虽是男儿本色,只是这连绵不断的战争,带给他们的是流离和死亡,是忧患和苦难。他们只是寻常百姓,安于民间的清平,不为封侯,不羡功贵。成王败寇与他们何关?千古兴废又与他们何干?

  元代张养浩有词:“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乱世之中,何来真正的安稳?平凡百姓,卑贱如蝼蚁,他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唯有听命于王者的安排。他们之心愿,那般渺小若尘,愿与一人白首,如此而已,竟成了幻梦。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王者的兴衰,关系着他们的喜悲,这庄严的人世,因为一场战火而烽烟不止。千百年来,战马奔驰过的古道,多少黄尘飞扬,又有多少人一去不复返。留下森森白骨,葬于荒野,无人收管。他们征战厮杀,又岂是为了万顷河山?所求的,到底只是亲人的安康太平。

  人生百年,不过一瞬,诺言很美,终是匆匆。当年曹操和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今时的赤壁古战场,早不见金戈铁马。时光浩荡,多少前尘往事,都被洗劫一空。天下本是天下人的天下,又何须浴血争夺?放下刀剑,世上本平静安详。

  何其有幸,当此盛世年光,江山瑰丽,无有兵气。独自饮一壶春茶,看花雨满天,连闲愁都是美好的。虽为女子,亦无须谦逊,研墨铺纸,歌咏岁月风流,人间繁华。

  佛经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佛的世界,无战乱硝烟,无流离悲苦,寸寸无尘,步步生莲。奈何,人生有爱,便有挂碍。纵处稳妥现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心愿,亦是难求。

  南唐后主李煜有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说的不正是当下光景?爱到最后,是修行,亦为境界。


02.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诗经·国风·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说的是文雅柔婉、温顺美好的女子。她也许没有绝代之姿,倾国之容,更无妖娆妩媚之色。但她正值妙龄,只需要一个浅淡的背影,或莞尔一笑,便足以倾倒山河,令人铭心不忘。

  世间女子都有一种美,但这美唯有喜爱你的人可以看到。他会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便是江山。秦汉霸业,唐宋风流,都不在意,连男儿的大志也可以不要,只愿和她做一对人世夫妻,看山看水,欢喜不尽。

  然再美的女子,再清丽的容颜,都将老去。岁月滋养过许多人,亦伤害了许多人,你和我,会同那些走过的先人一样,成为历史。自然万物皆有心,只是有些微薄怯懦,缺了从容的底气;有些明净旷达,潇洒自如。

  我用千年修行,换得女儿身,又将用此生修行,换取来世之愿。做一株山野梅花,如此再不惧尘风世浪,无谓离合悲喜,或荣或枯,都安然物外,不受惊扰。所有的含蓄矜持、清冷孤绝,只为了阻挡外界的纷纭,以及无常世事。

  如今妙年早已远去,往日的爱恨,与诗相关的梦想,所剩无几。许多事再不做,当真是要来不及了。许多人被扫落在记忆的尘埃里,今生怕是相见无期。不见又如何,我亦不是当年的静女,再无初时的心情。此生若与某个故人有缘重逢,也许相见无语,转身离去。

  《诗经》里的《静女》写的则是男女青年的幽期密约,说的是久远的故事,写的是寻常的爱情。欧阳修《诗本义》以为“此乃述卫风俗男女淫奔之诗”。《诗经》本是民歌,所述的亦只是平凡的哀乐。虽平常无奇,却也朴实自然。

  想起秦少游的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民间有传说,牛郎与织女一年一度七夕相会。迢迢银河,阻隔了这对有情的男女,但他们的爱情忠贞不渝,千百年演绎着别离和重逢,早已无谓长相厮守,朝欢暮乐。

  《静女》该是三千年前最早的约会诗。世间男女相爱相悦,他们之间有一种私密,唯彼此懂得其间的快意和惊喜。相见时,心情如春风春花开不尽,言语亦有海棠气息,温软多情。这是一场美丽而神秘的约会,男女之情,也是一种信念,因有了寄托,才愿修身。把最好的自己,给最美的爱情。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那一日,当是风光旖旎,红尘紫陌行人来往不歇。那位安静文雅、美丽多情的女子,说好在城边的一隅将我等候,又为何有意藏隐,让我独自踌躇徘徊?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这位娴静端雅的女子,赠我一支彤管。这彤管有一种明媚的清光,我爱其娇俏的颜色,一如你的模样。彤管是何物?有说是红色的管乐器,也说是古代女史用以记事的杆身漆朱的笔,亦有说是一种红色的小花朵。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这女子曾从郊野采来茅荑相赠,荑草美好亦珍稀。然而荑草虽美,到底只是草木,何以寄情知心?只因是美人相赠之物,方有了爱意和温情。但凡为她所赠,哪怕是一草一纸,亦有千钧之重。

  她美好多情,几番相赠的情义,令其深为感动。他不惜言辞赞赏,流露出对静女的爱恋之情,亦毫不掩饰内心的幸福。此刻的他们,当是微风细雨两相欢,而有朝一日,也可能是落花流水两无情。当下,便是他们的地老天荒。

  自古男女定情,或朋友之谊,皆借物相赠,以表真心。南朝宋陆凯《赠范晔》有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他们或摘梅折柳,或赠予金石之物,不分贵贱,只论心意。

  《红楼梦》里柳湘莲曾以祖传鸳鸯剑作为定礼,托付给尤三姐。后柳湘莲心中疑惑,误以为尤三姐是品行不洁之人,欲索回定礼。尤三姐一番痴情,被其辜负,在退还鸳鸯剑之时,伤心自刎。

  柳湘莲方知她是贞洁刚烈之女子,无奈大错酿成,悲恸大哭。之后,挥剑斩断万千烦恼丝,随了瘸腿道士,出走红尘,飘然远去。

  这莺歌燕舞的人间,男欢女爱本就寻常,可因尘世俗礼,而有了牵绊。有情者,必有所碍。纵是相爱相知,也到底会有嫌隙,好梦难圆。宝玉和黛玉前世因缘,今生所钟,他们也算是才貌相配,门当户对。多年缠绵爱恋,也终未修得正果。她回归天界,做她的花神;而他抛弃荣华,流转天涯。

  黛玉爱读《西厢记》,但觉得词句警人,余香满口。也是,那“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足以令人心动神摇。她爱的又岂止是书卷中的文辞佳句?她羡慕莺莺敢于冲破世俗的礼教,与书剑飘零的张生相爱。而她钟情于宝玉,却被囚禁在潇湘馆,与几竿修竹诉说心怀。寄愁思于诗文,以血泪报恩还债。

  那日听琴后,张生多日不见莺莺,害了相思。趁红娘探病之时,托她捎信给莺莺,莺莺则回信约张生于月下相会。“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那夜,莺莺在后花园弹琴,张生闻琴音赴约,欲与佳人相见,翻墙而入,莺莺心有惶恐,又怪他行为下流,发誓不见,致使张生相思病重。

  莺莺又借探病为由,到张生房中与其幽会。莺莺之心可谓千回百转,亦为此整日神情恍惚,茶饭不思。“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作者之心意,是愿普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汤显祖的《牡丹亭》也有过这样一段美妙的幽会。处在深闺之中的杜丽娘,由《诗经·关雎》而伤春寻春,在后花园中,恍惚梦见一俊朗书生持柳前来求爱,两人在牡丹亭畔,太湖石边幽会。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此番际遇,温情缱绻,杜丽娘愁闷消瘦,相思成疾,一病不起。她请求母亲把她葬于梅树下,嘱咐丫鬟春香将其自画像藏在太湖石底。几年后,柳梦梅于太湖石下拾得其画像,知杜丽娘便是他魂牵梦萦的佳人。

  杜丽娘魂游花园,和柳梦梅再度幽会。柳梦梅掘墓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两位有情人,结为尘世夫妻。汤显祖在该剧《题词》中曾有言:“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宋人欧阳修的《生查子》有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仿佛千百年来,那么多痴男怨女,穿越了苍茫人世,携手逶迤而来。他们因爱,可聚可散,亦可生可死。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光阴流去无声,想来当年的男子,应该在城边的一隅等到了多情的静女。那瞬间的回首,当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唯愿人间有情,岁月不老。愿每个人在似水年华,都有一场“游园惊梦”。


03.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
  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
  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是绁袢也。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诗经·国风·鄘风·君子偕老》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时四月过半,天气暖和。窗外落花遍洒,芳雨亭台,飞絮纷纷,飘然胜雪。残余的春景,亦在飘飞的白絮间,隐隐不见。

  唯有闲愁几许,留在落英缤纷的石阶,微风细雨之间,无端招惹归堂之燕,愁损卷帘之人。繁花似锦,一旦开到荼,春事便尽。

  能与一人,倚一片山水,守一世白头,是我此生所愿。然而我之更喜,是诗书画意,琴韵禅茶。曾于匆匆流年中,错过了彼此;回念之时,亦无遗憾可言。芳华去尽,红颜渐老,换回了数盏茶,几卷书。如若可以,我愿守在梅庄,吃一生茶,写一世书,不再过问人间情事,柳艳桃红。

  以前只觉人生就像一卷宋词,清丽婉转,到底多情,亦只为情。后又觉人生像一册唐诗,看惯风云变幻,竟也豪迈从容。而今心事简约,朴素无华,却喜读古老的《诗经》。从来风景佳绝处,还是民间的好。物意人情,衣食住行,亦是百姓的真实亲近。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毛诗序》云:“《君子偕老》,刺卫夫人也。夫人淫乱,失事君子之道,故陈人君之德,服饰之盛,宜与君子偕老也。”卫宣公夫人宣姜,本是卫宣公之子伋的未婚妻,却被卫宣公霸占,后又与庶子顽私通,可谓甚不检点。故文中以“君子偕老”开篇,又以“子之不淑”收句,竟是这般不留情面。

  昔汉武帝时期,有个宠臣李延年,知音律,善格律,颇得武帝之心。每为曲子,闻者莫不感动。有一次,李延年起舞歌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武帝闻歌,心生怜意,问世上可有此人。平阳公主说出了实情,乃李延年妹妹。于是武帝因歌思人,召见了她,并多宠幸。

  诗中这位卫国夫人,也是世上佳人,颇有姿色,细品诗文,即可美到心醉。且不说她姿态雍容,如山如河,衣着华贵,环佩叮叮;仅从容貌来讲,素颜清姿,国色天香。正如文中所说:“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姿容妖冶,妩媚无比,仪态万方,又楚楚可人,可谓倾国倾城之貌。

  古来描写女子容貌衣着的文字不少,《诗经》中除了《硕人》之外,这篇亦是别具一格。“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鬓发之间,黑亮无比,犹若云霞在天,舒卷有度。形貌灿烂,无须装饰,即为丽色天然,人间尤物。恍若仙子下凡,天女下界。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此二句对后世文字影响深远,《洛神》借之用神,《离骚》借之引韵。宋玉《神女赋》中描写神女之词:“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澹清静其愔嫕兮,性沉详而不烦。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亦算是借题细写,将神态描得到位。近如花临素月,远如浮霭飘香,百赏不厌,非人间词笔。

  曹植《洛神赋》,亦描绘出一位绝色神女。“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及到“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则是尽挥八斗才,落笔散珠玉。

  除了古代文学中的神女,呈弄姿采,亦有各种词笔,描绘世上佳人,人间丽色。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写道:“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描写了一位佳人——东家之子,她的容貌已经美到绝妙,不须任何修饰,任何脂粉,即如天际明月,光洒庭楼,韵满花树。

  中国古代留名之佳人,以四大美女为最。她们貌美如花,却多命运坎坷,恍若春花一瞬,凋谢无常。无论以哪种姿态经过,都为世间留下惊艳一笔,令人赞叹,亦萦怀。

  苏轼有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是赞美西子,或赞美西湖,又或二者本即形神相当,谁又知得。更有李太白得睹贵妃颜色,写下《清平调》三首。“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隐情入句,留作一世相思。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那些惊艳了人间的丽色,或多情薄命,为俗世所累;或疾病随体,风剪了玉芙蓉;或飘零千里,形影孤单,再寻不着一亲半故,直到孤芳陨落,玉骨成尘。

  也许,是命运怕世人见不得美人迟暮,秀姿凋零,亦见不得名将身残,形如老骥,故早为凋零,以除此恨。也正是这样,才有了杜工部“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慨叹。

  赏花,须赏花之半开;写文,当写意之未尽。于春光乍暖之时,走过亭台栏杆,去赏一林花事,万千幽朵未开,尽数含苞,枯枝苍黄间,犹然缠绕着残余之冬韵,则是春思太淡,不足为观。

  待花事过半,万朵千枝,恍若彩瀑赤流,紫云粉雾,则太过繁盛,入眼又俗。及一时疾风起处,落花淋漓,锦瓣翩飞;再看花时,唯多伤春情绪。大概也正是这般,于花之半开,赏过几回,垂下帘栊,直到春风渐远,再去回味春事,独得妙处。

  世间每位女子,都有自己的最美年华,姣好容貌,亦有一段如花心事,儿女情长。能把最好的自己,给最爱的人,对影花烛,为人间乐事。至于之后的悲喜,是否有无常变数,命运皆有安排。

  此诗中的宣姜,空有花容月貌,竟无贤淑之德。虽嫁入卫国,却是乱了宫闱。文中锦词尽妙,布篇有度,可谓写到惊艳。然而越是貌美如花,气质出尘,越让人体会到她之短处,有失妇德。

  人与人之间,多以外貌,以言语,以假象迷惑、遮掩。许多人暗藏锋芒,心机至深,令人难以捉摸。听惯了甜言蜜语,再听不得逆耳忠言;看惯了和颜悦色,自许不得冷脸苦劝。故能于人海中,得一诤友良朋,亦是大幸,须倍惜之。

  都说一个人的气质里,藏着他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看过的景。亦有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与之遥相呼应。任你容颜绝代,衣着锦丽,终会化成枯尘。唯美妙静雅的灵魂,可以让人赏心悦目,旷然神怡。

  当一人雨中灯下,读出文人墨客留在字句间的清雅时;或是春朝夏暮,听出乐师琴人留在弦徽间的清宁时;又或是于宣纸桌案上,品味出画韵间的情长,山水中的旷放,结字间的精神时。心神亦与之消融一处,缠绵萦绕,共鸣不已。

  唯有这些存于灵魂间的美妙清音、至雅情怀,超越了佳颜秀色,为世之珍奇。女子之美,当是温婉和顺、含蓄柔情、贤良淑惠;如此落落姿态,自不为尘俗所累,更不为凡念所欺。比之明月清风,日月山川,更是珍贵无价,深邃有情。


04.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诗经·国风·卫风·淇奥》

  于水畔泽头,淇水弯弯处,种上一片幽篁,郁郁葱葱。或于篱笆小院,野外人家,引来几竿翠竹,袅袅青青,任其繁简疏密,悉得古趣。一望翠绿,隔开尘世的喜忧,真个经雨愈茂,无风亦雅。

  能倚着这些天然诗意,寻文觅句,写下青翠之章,不须雕琢,亦得刚正之气。世人谈竹,颇赞其节。当年写电视散文时,亦曾几番吟咏。竹是君子,也是佳人,至今再写,尚未落笔,已是清凉满怀,幽思在心。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的这首《竹里馆》,写尽幽清,让人如临其境。试想于幽篁深处,一人独坐,弹罢古琴,复又长啸,何等悠然意味。此二者皆是自会为高,不以人闻为要。

  闻琴知意者,谓之知音。几千年来,唯伯牙与钟子期而已,余者难求。善啸者,最以孙登为是。昔阮籍访孙登,求事不成,长啸而退;到了半山,闻有鸾凤之声,响彻山谷,知是孙登为啸,自叹不如。琴声是志雅而情高,啸声是傲放而情逸。于此幽静处,唯寒禽出入,明月来照,自有无边真韵。

  写到阮籍,当不忘竹林七贤。西晋时,有七位才华横溢之人,为避尘繁政乱,常集于竹林之中,借风舒韵,肆意酣畅,故得此名。也许,与物相处时久,得其熏陶,亦有了它之品格。故林和靖梅妻鹤子,一世恬淡;陶渊明种菊东篱,半生贞洁。

  那位感叹“何可一日无此君”的王徽之,更是喜竹种竹,引以为师。虽是借人空宅居住,也要种上翠竹,夜听风吟,晨知雨讯,效其清俊品格。世人不解其韵,唯竹相得。

  或是竹之高韵不凡的品格,润出了雅士风流。嵇康借此写下“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之句。其间气韵,不弱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刘伶乘着小车,携一壶酒,让人扛了铁锹随行,只道等他死了,随时埋去。更有语:“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虽多狂放,亦有落落襟怀,浅浅失意。

  苏轼也喜竹,有诗句:“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也许,只有情致高雅的心才可与竹相通,和竹相倚。

  苏轼还说过:“食者竹笋,居者竹瓦,载者竹筏,炊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真可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其间寄意为一,当是爱竹成痴。

  《论语·学而》里有一章,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这里即引用了《淇奥》中的句子,以示君子之意。

  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修行。太多失去,太多无常,让人苦恼万分,难以挣脱。当纠结于得到时,或已失去;几将成事时,又或功亏一篑。也正是这些,才让人的内心永远在磨砺中,渐趋完美,渐趋成熟。正所谓,不出井底,不知天地之大;不离庭枝,不知天地之高。

  有些人惧于风雨,迷失了前进之步履,自此沉沦,一蹶不振;有些人却能在绝境中涅槃,完美重生。命运面前,本就公平。当不惧所历,再多劫苦,亦有何妨?终可与之对抗,久开生命之花。当然,有些人把公平与否集于名利之上,不问精神。如此,生命本身之意义,亦无从言起。

  文学故事中的风雅,不管是灞桥雪下惹起的诗思,还是击鼓成韵,刻烛催诗,都是互相间的砥砺。谢家亭台,吟醉了千年风雪,留下咏絮才的清名。纷纷大雪依然洒落人间,不知于谁家亭榭,还有那么几人,犹有咏雪的雅兴,却没有了谢家子弟,切磋才学,琢磨佳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切磋于内,是囊萤映雪,自强不息。于外,是切切偲偲,争竞风流。于人生路上,经过千辛万苦,历经悲欢离合,只是为了“增益其所不能”。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君子须在磨砺中前行,在切磋中进步,正是有了千万次的雕琢,顽石才得以成精品。或为砚台,温润岁月;或为神像,供人跪拜。而那些不曾雕琢的石块,则终将化为砾土,一朝腐朽,灰飞烟灭。

  当年苏子被贬,飘零江海,先后三任妻妾,或离或别,深情虽在,洒脱依然。不深情,写不出“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不洒脱,写不出“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太多的忧伤,藏于内心,更多的则是潇洒旷达,了却生平。

  杜甫几经风雨,一生颠簸,却未为其所累。安史之乱,亦未能将他摧毁,反使其诗风更加苍劲,文章更加老成。在流离数载后,杜甫写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句;而于他个人,则是“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君子”二字,承载了太多,不知杜工部襟怀能否受之?

  《毛诗序》说:“《淇奥》,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也。”这里的武公,是指卫国的武和,生于西周末年,曾经担任卿士。虽然年事已高,依然谨慎廉洁,容人劝谏,人敬重之,于是作了这首《淇奥》。

  诗中所指,也未必具体,一如《毛诗序》所言。其表达,更像是民众的一种寄托,几分向往,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君子之身。唯有君子能让乱世平息,战争停止,四海清宁,天下康平。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待一个人懂得了与自己交流,懂得了可与不可,有了幽默感,他才算开始成熟。幽默感,是一个人走向成功的必然,亦是处理人情世故最好的工具。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面对失落与挫折,与其一脸严肃,争个究竟,不如微微一笑,与风同行。

  心胸广阔之人,就如飞雁,浮在云端,可高可低,可疾可缓。容得下江湖秋水,也容得下浊浪浑波。志趣高雅,又和于众生,不为俗事所扰,不为红尘动心。接纳完美,也接纳残缺;接纳善良,也接纳罪恶。就像海水一般,沉淀了太多。再回首,轻鸥衔碧,白浪淘沙,云天又成一线。

  有时想来,人生的富足,不是在于拥有,而是放下。太多的无常,让人应接不暇,这时或在意一恩一怨,转眼间,则恩怨皆消,甚至连一眼爱恨也不能留了。

  幼时在村间,满山的竹影,苍翠着乡关。曾经怀着幽梦,走过崎岖山径,看霞起群山,月挂竹梢。后来,走遍红尘,苦苦寻找,也未见着那位文采斐然的君子,那位“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良人。倒是倚墙几竿竹影,斜过老旧的窗台,留下一眸深情,一世相思。


05.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
  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镳镳,翟茀以朝。
  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鳣鲔发发,葭菼揭揭。
  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诗经·国风·卫风·硕人》

  世间每个女子,都有其独特的来历。或名门闺秀,或布衣荆钗,今生凡胎俗骨,前世亦是三生石畔的一株草木。她们来人间,也只是历尘劫,修缘分,还宿债。若说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在妙年之时嫁一良善男子,与之深情白头。

  又或有那绝代佳人,她们的到来,不为惊动岁月。她们的名字,却存留于历史深处,让许多人为之频频回首,念念不忘。她们的人生又与寻常人无异,躲不过贪嗔爱痴、离合哀乐。

  女子如花,秀色芳颜,如丝竹清音,似无瑕美玉。百花各有其司花之神,也各拥有一段美丽动人的故事。美貌惊人、气质出尘者,便是那倾国名花;而资质平庸、古拙素淡的,则是那山野草木。然人间百花,千种姿态,唯浑然天成者为妙。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一段写美人的诗句,已传诵千古,历久弥新。任凭岁月徙转了多少年,依旧可见她胜雪肌肤,窈窕倩影,浅笑嫣然,美目流盼。

  《硕人》当是《诗经》中写女子最为美丽的一篇,而庄姜亦是三千年前宫廷深处那株养尊处优的牡丹。她出身高贵,有着修长曼妙的身姿,精致华丽的绣花衣裙遮掩不住她的端雅。她叫庄姜,她是齐侯的女儿,卫侯的妻子,太子的胞妹,邢侯的小姨子,谭公的妻姐。

  《硕人》所写的,是齐女庄姜出嫁卫庄公时的盛大繁闹之景,以及庄姜绝代倾城的美貌。清人姚际恒由衷感叹:“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王先谦也在《诗三家义集疏》里写道:“庄姜族戚之贵,容仪之美,车服之备,媵从之盛,其为初嫁时甚明。”

  朱熹《诗集传》:“此言庄姜自齐来嫁,舍止近郊,乘是车马之盛,以入君之朝,国人乐得以为庄公之配,故谓诸大夫朝于君者宜早退,无使君劳于政事,不得与夫人相亲,而叹今之不然也。”

  历代帝王将相,被人记住的尚且不多,更何况只是一位公主,一名妃子。但庄姜才貌过人,贤德聪慧。她的美,如春花无落败,似明月无亏蚀,徜徉在几千年的光阴里,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尽管后来亦有许多红颜佳丽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但花开数朵,再无与她匹敌之人,亦无谁敢侵犯她。乃至大汉的平阳公主,大唐的高阳公主、太平公主,她们都有着高贵的血统以及惊世的姿容。

  更有“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她的风韵,可令百花失色。虽有清雅出尘的梅妃,擅长诗文,婉约多情,曾得玄宗宠爱,却因了一曲《霓裳羽衣曲》,大唐皇宫的明月从此只为一人清好。《长恨歌》有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当年唐玄宗为了美人,宁可不要江山。他英明果断,雄才伟略,又通晓音律,是位多情的帝王。杨贵妃是幸运的,被其恩宠十数载,结局虽零落,终是无悔今生。

  而庄姜的一生,更为清冷凄凉。她嫁与卫庄公,因貌美或许也有过宠爱,但卫庄公性情粗暴,庄姜婚后无子,更受冷落。后来她独守寒宫,孤灯长伴。岁月虽不曾善待这位美人,但她温婉贤德,才情过人,亦不会让自己过得太凄惨。

  她也曾华装出嫁,有盛况空前之景象。“四牡有骄,朱镳镳,翟茀以朝。”“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滔滔黄河水,浩浩入海流。那撒网入水、鱼儿跳跃的喧哗声,以及水畔绵密茂盛的芦苇荻草,皆来为她送行。陪嫁的队伍声势浩大,女侣姿颜秀美,男傧威武健壮。

  种种美好,皆如幻象,她的美貌,以及盛景,终随了斜阳宫院,灰飞烟灭。但她在历史上遗留的痕迹,无可修改。她的容颜,一如宿命,伴随她一生,又逶迤了千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世人熟知的美好词句,说的便是庄姜。

  自古女子,貌美者未必多才,多才者又未必貌美。德容兼备的女子,又未必寻得爱之惜之的郎君。名花虽好,却要在万千行人中,寻觅那位赏花之人;而凡草虽卑微,亦想寻得一栖身之处,抵挡漫天风尘,免去流离孤苦。

  再后来,有了曹植的《洛神赋》,那神女名宓妃。传说古帝宓羲氏之女溺死于洛水而为神,故名洛神。曹植为其作赋,赞其美貌:“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神女之美,自是与庄姜不同,但皆是柔情绰态,各具风流。

  《红楼梦》曾有金陵十二钗,仿佛世间钟灵毓秀之女子,皆去了大观园,在园内修身,作画怡情,写诗养性。她们皆是水做的骨肉,气若幽兰,往来生香。

  曹公为了这些女子,当真是不惜笔墨。林黛玉便是那株绛珠仙草,受天地之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成人形。她是仙草化身,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她生来多愁病骨,怯弱不胜,却有自然的风流态度。

  黛玉的美,与宝钗不同。她是“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而宝钗是“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黛玉是芙蓉,风露清愁;宝钗为牡丹,艳冠群芳。她们出身于那样的人家,居住在那样的府邸,言语形态,皆要庄严谨慎。自然,她们天生端庄贞静,高贵典雅,一个微笑,便是柔情,一个转身,皆为境界。

  庄姜以她惊人的仙姿,款款走进这叫《诗经》的书卷里。于书墨中徜徉,临花照影,一梦千年,亦美了千年。她独自活在经卷中,清洁安静。后世历代的国色佳丽,丝毫沾染不到她的气息。

  《随园诗话》中曾引写梅诗句:“珊珊仙骨谁能近,字与林家恐未真。”想来,我亦是那一剪梅枝,不依附于谁,也不强难于谁。一个人,修身克己,脱了风尘之苦。他年鬓发成雪,暮色苍颜,仍旧一袭旗袍,风姿绰约,清简自持。


06.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诗经·国风·卫风·氓》

  《红楼梦》有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此联悬于薄命司外,可谓绘尽儿女心肠,道尽千古情事。世人于情字,往往寄之太多,又得之甚少。或为深情难放,蹉跎一世芳华;或为相思萦绕,虚度半生年月。到最后,不免花容憔悴,玉貌瘦损,却发现几多愁恨,原是幻梦,就连情之本身亦是凭空惹来的。

  虽有这般不足,世人偏偏又是多情,知其虚渺,犹怀侥幸之心。唯盼此生情伤远离,与一人地久天长,永如初见。也正因怀了这痴念,千百年来,相思尽头,多成辜负,才有那说不完的故事,读不完的情词。

  这首《氓》中所写,即如这般,从当初想念时泣涕涟涟,见着时载笑载言,到最后休回旧家,反目成仇,可谓负了红颜,输了余生。正应了那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生所见,也只是当下之景,谁又可预测未来,妄断离合。

  曾经,她守在深闺,为情郎挂起软香之帘,临着宝镜,细画眉山,轻匀粉黛,勾勒如花年岁。只为那一次相遇,却似等了千年百年。

  曾经,她身着霞帔,轻移莲步,轻拢素指,皓腕凝雪,含羞低眉,似笑还嗔,似往似还。直到对坐花烛,细论相思,自此情归一处。

  曾经,她布衣荆钗,夙兴夜寐,任劳任怨,风霜侵老了容颜,尘埃惹白了鬓发,只为那一世相守。谁承望,情多成了负累,真心终被辜负,遭其冷落疏离,再被厌倦抛弃。

  《诗经》三百,有数篇弃妇诗,颇含怨意。然于初时,却都是如花年少,两情相悦。字句间绘出了柔肠百转,儿女情长。有情未发,相思难诉,是少年心中幻变无常之相思,满地桃花,随风摇舞,却是春风恰好,蜂蝶蹁跹;是少女梦中,无端惹起之羞娇,盎如春水,迷似行鹿,却是皱波不长,雨过舟平。

  人间情事如花事,一朝落尽武陵春。古来写情之诗无数,细读令人断肠,惹来幽恨。有时想着,皆因许诺容易,守诺太难。红尘太多有情人,于流年中迷失了自我,不问归途,不管花月,唯计自身喜乐,寸心得失。

  “回车在门前,欲上心更悲。路傍见花发,似妾初嫁时。养蚕已成茧,织素犹在机。新人应笑此,何如画蛾眉?昨日惜红颜,今日畏老迟。良媒去不远,此恨今告谁!”晚唐诗人刘驾这首《弃妇》,亦写到细处。那位被休回娘家的妇人,见花落泪,独恨老迟,又无人可诉,无人可随。此番情景,读罢令人伤悲,终无能为力。

  古典中最深的哀怨,不是“悔教夫婿觅封侯”,也不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亦非“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而是“到家无面见邻姬,独掩寒闺双泪垂”。旧时女子地位低微,到了这等境地,可谓万念俱灰,哀莫大于心死。

  褪去情浓,生活本就平淡,舍不了柴米油盐,喜怒哀乐,更有那挨不过的穷苦,闯不过的年关,“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困于穷境,落叶添薪仰古槐;偶折金桂,一朝看尽长安花。

  除却诗词,传奇故事中,亦不乏弃妇。南戏《琵琶记》里,蔡伯喈中得功名,抛弃了赵五娘。五娘一路风尘,弹着琵琶,沿街乞讨,寻到京城。虽然结局圆满,亦是当时写照。而《赵贞女》中,则是蔡伯喈不认,以马踩踏五娘,终遭恶报,雷轰而死。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已不知这男子和女子如何相识,只知那年春日,她采桑归来,身上犹带东山的云影,鬓角簪着三月的桃花。他负犁行过,眉含春色,就这么一次相遇,心动不已。

  又或她浣衣水畔,嫣然回眸;他远行而返,相望处,情波泛起。自此,他用真心柔情打动了她。几多温声细语,几番目送依依,彼此已是照影惊心,再容不下他人。

  世之情者,皆有缘起。或因于貌,相望欢喜;或倾于才,引为知己;或托于琴弦,或寄于山水。无论何故,二人能于红尘中心寄一处,可谓不枉相许。古代婚姻却要依从媒妁,听信父母,正是这般,生出太多悲欢,但身不由己。

  宋时易安居士,夫妻志趣相投,相竞辞章,共著金石。我用似水流年,换你豪气万千;我用铺纸研墨,换你泼墨百篇。伉俪情深,心归一处。然而,待赵明诚身亡,易安居士亦为人所欺,郁郁而终,情无所归,可谓造物荒唐,不悲悯世人。亦有才女朱淑真,独守深闺,怨词千百,流尽三更泪,写作断肠诗。正是“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城墙之上,那个登高远望的女子,守着约定,朝来暮往,老了百花,瘦了腰身。多少次失望而回,烟云深处,不见复关,望不到迎亲车马,泪水湿了阡陌,乱了一路繁花。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终于,她等到了情郎,喜结连理。宴尔新婚,你侬我侬。万千的相思,就此终止,垂下珠帘,良宵情长,三春梦好。唯愿地久天长,一世一生。然而,世事难料,人心易变,秋来冬往,再不是当年滋味。

  男子于情,若彩蝶经花,但有芳株香好,或起翼而往,不复回看。女子则不同,一生最爱,或仅为一人,错过,再无真情。即使再恋,不过敷衍,难舍旧时情意,如梦如幻,在遗憾中度了余生。

  其实,人之依恋,更多只是感觉。得不到,千媚万娇;得到时,弃若俗物。当初的望眼欲穿,梦幻之景,一朝久伴,竟成负累。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等到岁月渐老,容颜转黯,不再是玉指纤纤,眼波如画。曾经的情人,亦生厌烦,再无半点怜爱之心。最后则是一纸休书,用一辆车马,将她遣回娘家。曾经,“送子涉淇,至于顿丘”,草木之间,犹藏着未断的柔情,恍若露珠,幽若星辰。如今,同样的车马载客,不一样的流水人情。

  那个集着宠爱,脸若桃花,嫣然含笑的女子,如今却满面愁容,孤单而回。“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人于伤心之时,看花看树,皆有伤感,看云看波,皆生怨意。也不知汤汤淇水,可是女子的心岸决堤后,淌不尽的哀伤?

  她虽辛勤持家,但一朝被弃,回至娘家,犹遭亲人冷眼,兄弟嫌弃。人之欲老,必多省悟。然于此时,要寻个人诉衷肠,却发现已无人可托。故此,纵有千言万语,只能留在心底,任细雨欺花,风霜凌木。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多少有情人,终被深情所误。红尘誓言,经不起太多推敲,人间诗文,亦没有真实的结句。当年言笑犹在,山盟犹鲜,却已各奔东西,从此江湖相忘。然而,不管友情也好,爱情也罢,纵有离索,经过几多风雨,数载春秋,偶一场相逢,相看处,悉已白头,当莞尔一笑,不言其余。

  我总想着,去做一株不关人世的草木,亦是好的。春来自开,秋来自落,携风窈窕舞影,临雨自比幽情。不问人间离合,哪管世事沧桑。

  逢着春风正好,暖意袭人,行过水畔,想起杜工部句子:“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有人喜清雅,有人爱深浓,我却是浓淡相宜。无论是野外人家,篱旁一株小杏,半梢粉白,还是春园数里,桃花夹径,落英缤纷,皆得我心意。

  若心中清淡,纵置身花海,只取其一枝赏,何艳之有?若心有繁华,纵置身冰霜世界,也是满眼春意,心生锦绣。然于人世之情,我最喜清淡,不贪不恋,不奢不取,不欲不求。

  我居江南某个巷陌,栽花煮茶,写文读书,经过了那么多的岁月,也忘了许多的人事。再次寻遍亭台,行于曲径,这擦肩而过的年轻女子,令我感慨万千。不是惊于她清姿娇颜、袅娜身段,而是细品其间韶华,像当时妙年的我。

  她怀着心事,转过巷尾,幽幽去了。而我看落花淋漓,斜阳庭园,有一种苍茫远意,欲要归去。一时间,怅然若失,竟不知归去何处,投向何人。


End



01. 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诗经·国风·召南·江有汜》

  木心先生有诗:“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晨起漫步于竹林,偶然想起这首《从前慢》,竟觉天地有情,万物皆安。竹林深处,有一种江南小巷的深意,光阴穿梭;而我是这人间的悠悠过客,谦卑婉顺,连失意也不敢有。

  庭园的花,有几枝探出墙外,好似有意在召唤路人,莫要行色匆匆,最美的风景,未必在远方。时光很慢,一生只够邂逅一个人。时光亦很快,春耕秋收,生老病死,就这样过去了。时光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时光又很快,喝几盏新茶,弹几曲古调,就已是白发苍颜。

  人与自然万物,皆有一份微妙的情意。过近则失了美感,过远又不够亲密。爱你的人,只需日常简单的相处,一个平实的微笑,亦可山水久长。不爱你的人,纵是说盟言誓,亦薄浅如风,转瞬消逝。

  从前的日色很慢,从前有云雁传情,锦书难托。从前的人,一生遇不见几个行客,说不上几句情话。可从前的人,阴晴冷暖,悲欢离合,样样皆有,无增减,无缺失。

  从前的人,心很静,一座庭院,一扇柴门,岁月不分早晚,甚至没有多少故事,没有亮丽的色彩,仅仅是为了简洁的衣食。人间鸳鸯,有欢喜,也有辛酸。男子上山伐薪,或田间劳作,河畔垂钓;女子陌上采桑,竹林拔笋,溪边浣纱。在那古老荒蛮的世界,天下没有动荡,风静日闲,国泰民安。

  从前的人,情感朴素,却也有诱惑,会生二心。清代洪昇《长生殿》有言:“从来薄幸男儿辈,多负了佳人意。”男儿的世界,是迢迢天下,是漫漫河山。天下女子,皆可以是自己的妻,至于那些一见钟情、不离不弃的,多只是诗文里的故事,不可当真。

  旧时男子多妻妾,是礼制,也为民俗。他们朝秦暮楚,辜负佳人,是那般理直气壮。或为霸者,有鸿鹄之志;或为寻常商人,江湖奔走;又或仅仅是布衣,整日吟几句爱恨缠绵的诗,喝几壶不知名字的酒。在他们心中,唯愿岁岁年年有美人做伴,不问短长。

  这首《江有汜》是一位弃妇的哀怨诗。诗前原有小序:“《江有汜》,美媵也。勤而无怨,嫡能悔过也。文王之时,江、沱之间,有嫡不以其媵备数,媵遇劳而无怨,嫡亦自悔也。”嫡为正妻,媵在古代指随嫁的女子,或指姬妾。

  诗中的女子或许是一位商人妇,居江沱一带。那位商人似乎在经商之处另娶了妻妾,离开江沱返回家乡时,将她无情遗弃。她心怀哀怨,悲伤不已,借此诗歌释怀,宽慰自己,亦成全别人。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她的丈夫当年涉水而来,如今又乘舟悄然离去。江水滔滔,流淌不息,她所爱的人从此不再与她相随。只是,以后那漫长的岁月,没有她的相伴,终有一日,他会心生悔恨。而那时的她,是守着旧日屋檐,将他等候,还是转身而去,做了别人的妻?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江水静流,一如人世风景,安定清和。只是她的爱人已经一去不回,此生再无交集。她不再怪怨,只愿没有她的日子,他亦可以平安喜乐,一世静好。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江河有信,送来者,亦送归人。她的爱人,乘舟飘然远去,今生再无重逢之日。在以后没有她的日子里,他人生锦绣,岁月如歌。

  宋代朱熹《诗集传》:“是时汜水之旁,媵有待年于国,而嫡不与之偕行者,其后嫡被后妃夫人之化,乃能自悔而迎之。故媵见江水之有汜而因以起兴,言江犹有汜,而之子之归,乃不我以,虽不我以,然其后也亦悔矣。”

  从前很慢,一生只够忘记一个人。从前很慢,一生只做一件后悔的事。自古男子对女子亦有深情厚爱,只是经不了时间的冲洗,受不了情色之诱惑。美人如花,自是赏之不尽,又有多少人,守着初时之诺,而不动凡心。

  元稹有情,写下《离思五首》,悼念亡妻韦丛,抒发其忠贞不渝的爱情和刻骨铭心的思念,吟唱“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千古佳句。后出使蜀地,与才女薛涛相识相恋,海誓山盟,但终为了所谓的前程,离她而去。自此劳燕分飞,关山永隔。独留她一人,居于浣花溪畔,自制深红小笺,以诗寄情。

  苏轼也有情,他为妻子王弗写下千古悼亡词,哀思深挚,令人感动。“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尽管如此,他的身边,一直有佳人相伴。王闰之用二十五年的时光伴他宦海浮沉,与之荣辱与共。而他晚年之时,又有侍妾王朝云红袖添香,陪他朝朝暮暮。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西湖苏小小,为钱塘第一歌伎,一生爱好山水。她自制油壁车,遍游西湖之景。那日,她邂逅了打马而过的少年阮郁,一见倾心,结了良缘。

  不久后,阮郁在京做官的父亲,派人催其返归。他走时,许诺待安定好家事,定当回到西湖,娶她为妻。谁知一别音信杳渺,苏小小情意难忘,唯有西泠的山水,与之同生共死。

  当年李甲负心,致使杜十娘含恨沉江。他在烟花巷里,那般温良淳厚,于妓院小楼,和杜十娘山盟海誓。可到底还是薄寡之人,软弱背信,利欲熏心,又怎配得起杜十娘这样刚烈的女子?

  纳兰容若曾写《木兰花·拟古决绝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班婕妤为汉成帝妃,被赵飞燕谗害,幽居冷宫,后有诗《怨歌行》,以闲置的秋扇比喻被弃的女子。

  唐明皇与杨玉环曾于七月七日夜,在骊山华清宫长生殿里盟誓,愿世世为夫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当初不爱江山爱美人,可最后为了保全江山,他损了美人。有人说,贵妃之死是个谜。

  千年已过,她到底去了哪里,葬身何处,又能怎样?纵然那日不死于马嵬坡,她活着,失去了唐明皇的千恩万宠,她还是贵妃吗?哪怕他用余生所有的时间去忏悔,她心中的伤亦再不能愈合。

  卓文君曾写《怨郎诗》:“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唐人杜牧有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宋代王安石有词:“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这些,不过是一纸文章,读过作罢。

  自古情爱之事,认真则伤,淡漠则薄。“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生而为人,只是来世上修行一场,但大多为了衬景。山河照影,不留痕迹,这人间,来过便好。


02.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诗经·国风·召南·野有死麕》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帘外风动不止,炉前烟缕不绝,瓶花还在,暗香飘浮。案几上的旧物新宠都还在,还是初时模样,不曾更改。而我明明是这里的主人,却更像一个意外闯进来的过客。坐于竹帘半掩的窗下,喝一盏新茶,内心简净无思,又这般无所适从。

  暮春的风光也有一种妙意,不是惊,也不是喜,只觉万物都像修竹,各有傲骨,清平干净;又像莲花,自有贞洁,只能远观,近赏便是唐突。感情便是如此吧,世上男女相悦,有舍有求,有得有失,有聚有散。那些爱得最深的,亦伤得最重;走得最近的,最后离得更远。

  到底是庄子逍遥,他道:君子之交淡若水。世间无论何种感情,都当清淡如水——朋友之情,男女之情,乃至父母子女之亲情——如此遇生离死别,便不至于那般悲伤。多少情爱,昨是今非,那么多说盟说誓的诺言,随着漫漫烟尘,说淡就淡了。

  对于情爱,我亏欠于人,也被人相欠。此生,唯不负的是梅花,身寄于梅,与之相亲相惜。它开则我生,它落则我死。至于那些虚华浅薄的情缘,不要也罢。可读了许多情词艳句,仍有欢喜,或许这也是女子的柔软之处。写到此时,窗外竟无由落起了雨,轻烟疏淡的庭园,像几千年前有过的那场情事。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我喜《诗经》里写女子的美,天然婉顺,让人肃然起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静女其姝”。《诗经》里的女子犹如一块块璞玉,未经雕琢,不染世事;她们美得清正,简单,无胭脂气,只有自然草木的清香。

  每个女子都是朴素的草木,或为葛,或为桑,或为桐,或为桃,又或如玉。各有颜色、情调,心思直白,也质朴干净。那是一个荒烟蔓草的年代,男女性情皆简单纯粹,但都是真性流露,又始终保持纯洁。

  《野有死麕》是一首纯真的情歌,那时的人与大自然相亲,懂惜物便是惜情。他们的世界有茂林荒草,田畴郊野,以及大自然馈赠的飞禽走兽、原始植物。他们亦懂得借物寄情,不拘于凡俗之礼,内心真善,爱得慷慨、坦荡。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这位英勇的男子,踏着朝霞辛勤捕猎,将刚刚打到的獐子细心用白茅裹之,郑重地送给他心仪的姑娘,向她求婚。这位女子恰如白茅一般,纯洁美丽,俭约出尘。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这位年轻的女子恰到了适婚之龄,内心亦渴望嫁得一如意郎君,从此夫妻相敬,平淡度日。男子未娶称士,吉为美、善之意。吉士为英勇的男子,知女儿心意,想要追求她。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獐和鹿为旧时求亲必备的礼聘之物。虽不贵重,却真实有情。他亲手猎到的,亦是珍稀。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男子心意坚决,只盼与女子早日成婚,行百年之礼。女子则尚存娇羞,含蓄腼腆。她希望男子莫要心急,待她思虑周全。切不可轻易掀开她的佩巾,亦不要惊动她家的狗。女子期待这个过程从容舒缓,她虽已到婚配之龄,不可久候,亦不肯草率。

  旧时男女青年对待爱情自然直白,也朴实率性。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寻常男欢女爱的生活,做传统的民间夫妻,日作夜歇,相守相伴。那是一个崇尚自然、民俗朴素的年代,男女之间只要情投意合,真诚坦荡,无须拘泥,亦不猜嫌。

  山花野草、虫蚁鸟兽可以做聘礼,天地万物、山川日月皆是良媒。择定良辰吉日,拜过天地、父母,自此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日子平淡却有情,年年岁岁,重复着一种简单的姿态,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毛诗序》说:“《野有死麕》,恶无礼也。天下大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其实这只是青年男女约会,男子急于赠送聘礼,求得女子的欢心,而女子婉言拒之,又怎有“恶无礼”之说?

  清代学者姚际恒认为:“此篇是山野之民相与及时为昏(婚)姻之诗。”吉士是一位猎人,他用自己的猎物向女子求婚,是乡村适婚男女的自然行为:“女怀,士诱,言及时也;吉士,玉女,言相当也。定情之夕,女属其舒徐而无使帨感、犬吠,亦情欲之感所不讳也欤?”

  朴实的情感,如花开风动,不须天长地久的誓言,彼此相约有信,自可白头。我喜欢旧时传统的婚姻,并非有多少深情厚谊,却有一种贵重,是万物所不能及。乃至帝王一统河山的气势,都不及男耕女织这般安稳清好。

  后来的朝代,亦听过许多男女相欢的故事,更不缺情意深浓的诗词。于我心底,仍爱《诗经》里的纯朴、庄严。“夫者扶也,妻者齐也。”他们的岁月,没有繁华,更无虚浮,于天光云影下辛勤耕织,自给自足,不依附于谁,更没有任何的相扰相争。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男子如竹,女子如玉。我喜那素雅天然的女子,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秀色清颜,冰肌玉骨。她无须有倾国之姿,倾城之貌,只温柔含蓄,柳腰倩影,抵过尘世万千风景。

  那时读庄子《逍遥游》,独爱姑射山的神女,吸风饮露,这样的女子不属于人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如此仙人,敬重不是,爱惜又不是,她居缥缈云山,来去无踪。远观都不可,莫说近看,真乃不敢亵渎也。如此亦好,神女无心,餐食风露,不染尘事,不惹世怨。她不老不死,不生不灭,日日皆是良辰,处处可见美景。

  后来,仍爱百姓闾巷、柴门竹院的女子,布衣轻衫,素姿静态,若出水芙蓉,似天然璞玉,不须雕饰。凡夫凡妇于朴素的日子里相亲相敬,粗茶淡饭,亦有吵闹纠缠,过后依旧是晴天安好。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那英勇的男子,沿袭着远古的民间风俗,用白茅裹好他亲猎的小鹿,赠予那位如玉的女子。如此单纯的思慕、率真的表白,她还有什么理由,再拿什么言辞去委婉相拒?

  四月里百鸟飞过千山,草木清新苍翠,不染暮色。他们仍在民间,各勤其业,或狩猎,或耕种,或采葛,或织布,爱惜着一衣一物,一情一心。日子舒缓悠闲,却一直在静静地过着。


03.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诗经·国风·邶风·柏舟》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当下的人世山川锦绣,城郭繁闹,国泰民安。百姓游春,可以随意往来,不受阻隔。江山红紫,人情物意,都成了诗料。鸟飞山林、鱼戏莲叶、花开有信、闻歌起舞,这是一种慷慨,也是一种清扬,此为兴。

  万物立命,天地立心,我当知人间风光,世中滋味。或闹中取静,或忙里偷闲,或欣欣求荣,或淡淡寻清。持身入世,或落于名利之网,不得解脱;或坠于尘缘情海,难以醒转。世间事,天下事,都是这般,来来去去,分分合合。

  《汉乐府》有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虽只是一首民间情歌,其气势奔放,清艳豪情,亦这样惊动人心;指天立誓,以表达其至死不渝的爱情。这深情厚谊,是对人世的肯定,也是对生命的依信。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再读南唐宰相冯延巳的《长命女》,觉万般情深,亦可以这样明丽清新,婉转含蓄。女子纤柔平实,更有一种忠贞傲骨,胜过男儿。她们的世界,悠然简净,是花开并蒂,也是燕语双飞。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诗经》中的句子,读罢有一种深意,觉绵密稳妥,让人内心踏实,不慌乱。所表达的是其坚贞不屈的信念,至死不渝的意志。若磐石,不可转移;若松竹,不可折腰。

  当年,刘兰芝投水自尽前对丈夫焦仲卿许下爱情的誓言:“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为忠于爱情,她不受世俗威逼,宁死不屈。而焦仲卿闻之,自缢于庭树。女子的烈性气节,令人肃然起敬。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他们的故事是悲,亦是乐。

  磐石宽厚庞大,以此喻坚定不移的信念。天地万物,有其深意清明,或柔韧如蒲苇,或坚毅若磐石,或逍遥如鸢飞鱼跃,或婉静若孤梅丛竹。万物之灵,不可言说,有姿态风骨,也有信念气节。以物喻人,借物寄情,一切在于自身的修行、品格、道德以及襟怀。

  《柏舟》的写作背景以及所表达的真意,历来争论颇多。《鲁诗》主张此诗为卫宣夫人之作,说:“贞女不二心以数变,故有匪石之诗。”

  《毛诗序》说:“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旨意为男子不遇明君,内心忧虑彷徨而作。不论是妇人之诗,还是贤臣之作,所表达的都是一份忧思,一种节操。而我只当是女子之作,诉其情,喻其心。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诗的起句以柏舟作比,柏舟喻情,漂荡于水中,无所依附,不知归岸。可见诗中女子内心漂泊不安,茫然辗转。耿耿长夜,孤独不寐,心有隐忧,无可排遣。饮酒遨游,或可解忧,但她内心的哀怨,沉重难消。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其心虽坦荡清澈,又岂能如铜镜那般见心照影?多少忧思愁闷,需要寻个人倾诉,哪怕只分担些微情绪,亦可消解。虽有兄弟手足,却也难以依凭,欲要诉说苦恼,反添了新愁。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清愁剪剪,难以消除,但内心坚贞若石,无可转移,柔软如席,不可翻卷。雍容娴雅,姿态威仪,自有一种尊严,不肯屈挠。诗中有怨,亦有坚决和果敢,志气和信念。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她忧心忡忡,受制于小人,又无力与之抗衡。患难相随,遭受无数屈辱,满腹辛酸无以言说。静心思量,不免叹息,茕茕无助,惶惶自悲。她虽卑顺柔弱,委屈忍辱,却也有凛然正气。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日夜明暗交替,竟不解人心愁苦。因她无法摆脱困顿失意之境,不能远离世俗的藩篱。但她不因小人倾陷而失了志气,坚守节操,其心不移。她想要追求属于自己的简单幸福,不顾一切拦阻,自由奋飞。

  整首诗虽是幽怨之音,凝重又委婉,却亦闻铿锵之语,浓烈而深挚。也许是表达贤臣的爱国忧己之情,受小人之辱,无法施展其鸿鹄之志。又或是表达妇人哀怨刚烈之情,她忧思深重,无处倾诉,却心如磐石,不失女子的气节和风骨。

  伯夷、叔齐是商末周初孤竹国人,二人互让君位,避纣投周。后又反对武王伐纣,耻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最后饿死于寒林,埋骨荒山。还有留居于匈奴十九年的苏武,他不受威逼利诱,历尽艰辛,持节不屈。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文天祥是南宋的抗元名将、爱国诗人。他身陷囹圄,仍心向南宋,宁死南归。其爱国之情,让一草一木皆见气势,震撼人心。斜阳满院,暮霭炊烟,先者已逝,历史沉默不言。只是江山浩荡,何曾有过止息?

  自古男子虽有豪情壮志,女子的忠烈却从来不输于男儿。“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是杜牧的诗,含讥讽之意。他说的是陈后主长期沉迷酒乐,因为美人丢了江山。陈朝亡,然那种旖旎的靡靡之音,仍被秦淮歌女传唱。

  他不知,在明末乱世,又有多少秦淮歌伎,英气逼人,比男儿更有骨气。乱世硝烟,侯方域薄幸,将李香君抛掷在兵荒马乱之地,独自逃亡。而香君守着那座荒城,为了当初的承诺,为了这段未了情缘,血溅桃花。她用美人的血,为秦淮歌伎换回了傲骨,换回了尊严。那柄染了美人鲜血的桃花扇,令世间多少男儿惭愧。

  柳如是和钱谦益有一段红颜白发的凄美爱情故事。他们居绛云楼,读书论诗,情投意合,亦被传为佳话。明亡,柳如是劝钱谦益殉节,钱不允;柳如是投入荷花池,未死。后钱降清,遭挤被逐回,郁郁而终。柳如是被钱氏家族威逼,心中亦是生无可恋,解下腰间孝带悬梁自尽。世人称之“风骨崚嶒柳如是”。

  女子的情意,从来都那么端正,不轻薄。我是迢遥岁月里那个迂回往来的过客,感于她们的忠贞、好意。虽不觉可悲,亦不同情,但我深信,她们的爱终会被光阴成全。旧时女子有一种颜色和情愫,是现世女子所没有的,是漫天花雨,是淡淡清风,也是溶溶皓月。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无艳情雅意,故不须心坚如石,只淡淡欢喜着寻常的物事。但我心底清冽、干净,阅人情,识炎凉;尝世味,知甘苦。于世间,不误花期,不避尘缘,不负众生。


04.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诗经·国风·邶风·绿衣》

  雨过天晴,庭园如洗。或因年岁增长,我越发地深爱春日的深红浅翠,唯愿于草木中找寻一份宁静,几许淡泊。众生亦如三春的花事,匆匆登场,又匆匆谢幕。来这人世,皆是过客,在一切还未尝尽时便要离开。无论尊卑,不分贵贱,万物起合生灭,亦当平等。

  人有悲欢,月有圆缺,古今风物之事大抵相同。自古江山如画,多少英雄豪杰、绝代佳人,亦如明月西楼,灯火过尽。他们隐退了江湖,葬于巍巍青山,秋水斜阳下唯见古墓荒冢。

  世景清明,故人远去。幼时的清明,不生怀古幽思,对先祖亦只是心存敬意,少有悲切感念之情。与父兄上山祭祖,不忘赏阅春色,采折山花,或摘些野菜,带回去给母亲制作美食。一家人聚于厅堂,品尝粗茶淡饭,安享乡间岁月的俭朴与安稳。

  晚年的李清照有词:“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那时的她,再无年少时泛舟采莲的心境,经历了国破家亡的风烟动荡,凄凉悲愁落于词中。她在忆人,亦在追思,想当年夫妻情深,赌书泼茶,如今却形单影只,流离无依。

  世间一切都是幻象,万般功贵、国色天香,都将随水成尘。但所历之事又都是真的,走过风雨人生,发生过的故事,都将在时光中淡去,直至无痕。今生所有缘分,都有尽时,只是或深浓悠长,或浅淡简短。

  读过许多千古悼亡诗,竟不知《诗经》里的《绿衣》是最早的那一首。“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初时不解,以为《绿衣》是写一绿衣女子,碧衫翠袖,于陌上采桑,或睹物思远,或伤春寄情。读罢之后,方知是悼亡追思之作。

  唐代孔颖达《毛诗正义》:“作《绿衣》诗者,言卫庄姜伤己也。由贱妾为君所嬖而上僭,夫人失位而幽微,伤己不被宠遇,是故而作是诗也。”

  先人认为此诗是庄姜失位后的伤己之作。庄姜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为春秋时齐国公主,卫庄公的夫人。今人则以为是男子的悼亡之作。诗人目睹亡妻遗物,伤情愁苦,记起往昔情意,相敬如宾,更是心痛怅惘。旧物无情,它不解人间怨恨,守着自己的时光,任凭生死聚散。

  我亦认为是丈夫悼念亡妻的深情之词,由衣裳而想到制丝,忧思亡妻的贤惠淑德。“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穿着亡妻亲手缝制的绿裳,如今物是人非,忧伤成疾,泛滥成灾。往日种种恩情,何时能忘,又如何能忘?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兮!”想当年,妻子采桑陌上,养蚕缫丝,于月下穿线缝衫。屋内齐整无尘,锅碗洁净安然,有她在的时候,日子被打理得井然有序。

  古人云:“家有贤妻,夫无横祸。”妻子在时,他只需要晴耕雨歇,不问衣食,为人处世亦有她多番劝解,少有过失。而今,贤妻亡故,独留他孤身一人,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

  “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他穿着葛布薄衫,凉风入襟,秋意萧瑟,悲恸之情,难以自持。有贤妻的日子,三餐茶饭,四季衣裳,皆为他细心操劳,无有怨言。看着绿衣上绵密的针线,思念妻子的体贴温柔。此番阴阳相隔,今生重逢无期。而他的悲伤,亦如这浩瀚天地,无有穷尽。

  妻子深恩,如高山大海,清风朗月,壮阔无私。假如真有来世,自当结草衔环,报之情深。若他果真长情,余生当是绵绵无期的相思与悲恨。若他有一日得了新欢,亦将淡了旧爱,这绿衣或被珍藏于橱柜,或被丢于岁月深处,下落不明。

  人间夫妻情缘,亦如梦幻泡影,爱时缠绵不尽,怨时弃如敝履。君子之交淡如水,是否夫妻之情,世间所有的缘分,皆当清淡相处?如此,便可从容自若,无惧离合生死。但这一切,亦非人世的初衷,草木尚有情义,更何况有情之人?

  自古男儿多薄幸,深情者亦不少。潘安是天下美男子,于政治官场大有作为,而其对妻子杨氏的一往情深、忠贞不渝,更让人深受感动。

  妻子早逝,他未再娶,为她写下悼亡词,流传千古。“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辗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从此他成了女性心中美好的情人,有着檀郎的美誉。

  宋人贺铸写下一首《鹧鸪天·半死桐》,与《绿衣》有异曲同工之妙。“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同是悼亡词,同是对亡妻深切的怀念。梧桐半死,鸳鸯失伴,世间万般景致不复如昨。听夜雨南窗,想起往年妻子挑灯补衣,与之清苦与共,荣辱相随。而今天涯孤旅,魂梦无依,再无人为他织补旧衫,温酒煮茶。

  清代纳兰公子亦为妻子卢氏写过一首悼亡词。“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公子对亡妻更多的是悔意和惆怅。他追忆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酒后春睡,好梦悠长,赌书泼茶,红袖添香,然而昔日那一切寻常之事,今时再难遂愿。

  纳兰公子生性多情,他对亡妻眷恋难舍,后来又对江南红颜沈宛一见倾心。他本是当朝重臣纳兰明珠的长子,注定荣华显贵,繁花着锦。然他淡泊名利,喜文爱词,诗人云:“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苏轼的《江城子》,元稹的《离思》,都是千古悼亡之诗词。尽管才子身边从来不缺佳人,但往日的夫妻情深,到底深刻难忘。几番思量,浓愁不散,多少惜别伤离,皆因情起。“小轩窗,正梳妆。”“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当初的朝夕相见,如今竟是天人永隔,再回首,已是前生之事。

  她红颜秀色,早归尘土;他两鬓风霜,尚在人间。都说生死有命,时光到底不公。但此番相别,也不过是厅堂与厨下的距离,又或是她去了竹林浣纱,茶园摘茶,又何须断肠伤远!

  世上所谓的夫妻情深,其实只是一茶一饭的平淡生活。然而有一天,当下的种种,都将成为过往,都要归还给岁月。天地悠悠,无有历史,不见兴亡,寻常百姓的房檐下,依旧是寻常的日子,寻常的两人。


05.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诗经·国风·邶风·燕燕》

  斜阳荒草,古道黄尘,江水小舟,这一切仿佛都与送别相关。千古离别伤远,皆是寂寞低愁,多少眷恋不舍,那一刻竟无语言表。唯留一个单薄的背影,以及彼此不敢交换的眼神,于风中飘荡,来无可依,去无所寻。

  江淹的《别赋》有言:“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于一个漂泊的人来说,此生最怕的便是离别,或是送人,或是远走。聚时欢乐,散时悲凉,其间的酸楚与寥落,唯相别之人所知。人生当真若林黛玉所说那般,不聚不散多好。这样便不至于过于繁闹,亦无冷清。

  世间所有情感,皆要付出代价,深莫如浅,浅莫如无。只是人于凡尘行走,又如何能做到花叶不沾身?而我愿以后的岁月,更加自持守己,如此便可省去纷繁的情事,亦免了无谓的别离。

  《西厢记》有一段长亭送别:“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自古伤别,有朋友之别、亲人之别,以及恋人之别。无论是哪种别离,皆令人伤情。只是那许多次的来来往往,到最后,慢慢成了寻常。以为过不去的山水,忘不了的疼痛,有一天,亦是淡若清风。

  《燕燕》是《诗经》中极为优美的抒情之作,亦为中国诗史上最早的送别之诗。王士禛曾推举为“万古送别之祖”。轻轻吟咏,燕燕于飞,依依别绪,果真是情意深长,哀婉动人。陈舜百说:“‘燕燕’二语,深婉可诵,后人多许咏燕诗,无有能及者。”不可及处,正在于兴中带比,以乐景反衬哀情,故而“深婉可诵”。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见燕子如见老宅,如至故里。燕子守着寻常院落,岁岁年年,结伴远行但不必迁徙。它们可以在寻常百姓家筑巢,双双栖息于白墙瓦檐上,细语呢喃。人处世间,或为功名,或为情爱,或仅仅为简单地活着而出走天涯,经过几程山水,直到看不到炊烟人家。

  这首《燕燕》为所谓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庄姜所作。《左传》记载:“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硕人》是这样描写庄姜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该是怎样的女子才有如此绝代容颜,倾城风姿?庄姜的美,古老而明媚,温润又柔婉,她就这样孤独地美了三千年,与人无尤。

  然而这样一位贵族女子,又是诸侯夫人,纵有才情,又怎会有闲心来写民歌呢?庄姜虽美,嫁与庄公后,因无子而失宠。她写诗吟句,亦只是为了消解内心的烦愁苦闷,打发深宫的寂寥岁月。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依稀记得当时远嫁的情景,燕子双飞,自由欢畅,虽安身于寻常百姓家,俭约朴素,却有闲逸的栖身之所。而她远嫁他乡,不知归程,更不知以后的命运。

  父王已去世,妹妹今日又要远嫁,手足分离,亦是依依不舍。燕子轻姿曼舞,呢喃低语,不知人间惆怅。深情的兄长相送于郊野路旁,瞻望不见人影,唯泪落如雨,心痛难当。此去万里层云,千山暮雪,虽是有所归依,可到底归依何人?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千里相送,终有一别。这一程又一程的陪伴,更是令人黯然神伤。女子出嫁,虽是人世常理,可这番别离,水复山重,她再不是那个养尊处优、任性洒然的少女了。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她不仅温和恭顺,为人又贤惠善良。执手临别,赠言勉励,莫忘先王的嘱托,成为受百姓拥戴的好国君。这女子貌美尊贵,又贤德宽厚,成为千古女性的典范。

  庄姜盛妆嫁给昏庸的卫庄公,纵是婚姻不幸,她亦不愿谄媚庄公,便独守深宫,以诗歌寄托哀思,淡看人间冷暖。她典雅高贵,贤良端庄,又才情非凡;但到底红颜薄命,此生不遇良人,唯与寂寞相依到老。

  美人会老,那如柔荑般纤细柔软的手、凝脂的肌肤以及含情浅笑的美目,终会消逝。但庄姜的美被封存在时光深处,写入三千年前的诗卷里,被世人敬爱亦珍惜。此后,再多美好旖旎的词句,都无法歌咏她的美。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仿佛又行走在离别的路上,马车缓缓,佳人非昨。那年的燕子不知飞去何处人家,那年的新娘已将宫廷的黄昏坐断。后来,又有无数人在这郊野荒径送离,只是那么多的聚散悲欢,冷暖故事,都被时光淹没,了无痕迹。

  想起《红楼梦》中探春远嫁伤别,与此番景象有几许相同。“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女子的一生到底是有这么一场别离。或喜或忧,是福是祸,皆有安排。庄姜不幸,嫁与卫庄公,辜负了好年华。然而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嫁得如意郎君赵明诚,一起收集金石字画,烹茶作词,夫妻恩爱,情深似海。到最后亦躲不过离散的宿命,赵明诚死,李清照晚景凄凉,划着当年的兰舟,无处归依。

  古人惜别,送至长亭古道,折柳相赠,热泪沾巾。白居易有诗:“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而柳永的《雨霖铃》更是让人魂断神销:“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是啊,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人的一生,有多少次相聚,往往就有多少次离别。只是终有那么一次远行,此生再无重逢之日。这共同走过的人间岁月,这一起爱过怨过的红尘,有一天都要忘却。

  人世悠悠,漫漫远意,亦如历史的古道,从秦汉到魏晋,从唐宋到明清,千年风景,千年故事,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送别。

  三千年前的燕子,依旧在百姓堂前,双飞双栖。三千年前的佳人,如暮春的花开,亦还闻得见其香气。而我只是千年后台下的一名过客,待台上的人将戏唱完,便散了,送别亦是多余。


06.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诗经·国风·邶风·终风》

  山河会为谁而增色吗?日月会为谁而添光吗?万物会因谁而有情吗?不,这世间众生芸芸,虽说每个人都有其使命和珍贵之处,但皆是可有可无。日月山川并不会因为谁而更改颜色,走过的光阴,发生的事,有过的情,都无可逆转。

  一夜的雨,醒来犹如置身烟雨中,也不知哪个朝代,哪个时令。庭中草木繁盛,惹来燕子筑巢,时闻燕语呢喃。人说,此为吉,家宅平安之意。我虽为主人,竟也是飘蓬流转,隐身于此,说避世,实则入世,说断情,却总生情。这般匆匆来过人间一场,与草木无异,和燕子无别。

  那日,宝玉去潇湘馆,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耳畔忽听得细细地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原来是黛玉春困忘情,无意吟读《西厢记》里崔莺莺对张生所说的词句。宝玉知她心意,内心亦是翻涌。

  随后,紫鹃给他沏了一碗茶。宝玉感其贴心,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词句亦为《西厢记》里张生对红娘说的话。那年黛玉葬花,宝玉携了《西厢记》和黛玉于落红阵里共读,惹得闲愁万种,情思缠绵。

  宝玉说女子是水做的骨肉,看了便觉得清爽。于他心里,女子皆是冰肌玉骨,清澈洁净。他对女子温柔体贴,细腻多情。哪怕是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他亦是百般怜惜,不肯委屈。

  宝玉整日游走于大观园,是百花丛中的一草。这株草仙骨不凡,与世间寻常男子不同。他是神瑛侍者转世,到人间历劫,投身于温柔富贵乡,做了一场黄粱美梦。这样一位柔情男子,非世间须眉浊物所能及,但他对黛玉,到底算是辜负。

  深情莫如浅爱,每个人用情方式不同,得失便不同。男子的爱,仓促烦急,难以久长。女子的爱,深稳缓慢,细水长流。女子在爱的人面前,始终都是理直气壮、无畏无惧;因为她爱得真,爱得纯,不躲闪,不思虑。她的付出,值得让人爱惜,亦敬重,但懂得的人太少。

  《诗经》有言:“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窗外大风狂暴,触目惊心。而男子对她,总是戏谑纵情,狂放嬉闹。如此傲慢无礼,让她忧心亦寂寥。女子生情,男子的蛮横无理,她亦可以忍受,却不能忍受他的无情背弃,以及那漫无天日的等待。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狂风肆意,扬起了尘埃。她独守屋舍,不知他是否愿意归来。那次别后,杳无音信,相见遥遥无期,百般思念,明灭难消。男子负心,他此时身寄何处,留恋何人,竟如此冷漠待之。女子痴心,知他放纵不羁,仍一往情深守候。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狂风倔傲,铺天盖地,日影迷离,漆黑茫然。长夜漫漫,独她清醒,坐于孤灯下,难以入眠。一个人,日夜忍受相思熬煎,无人倾诉,亦无处言说。就连风露亦将她欺负,心事恍惚,不知何时休止。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日色阴沉,暗淡无光,雷声阵阵,地动山摇。梦里几番辗转,醒后再不能入睡。这排山倒海的相思,该如何排遣?那个途经我时光的人,是否亦会偶尔想起我?

  女子的心思,若这狂风暗日,不得舒展。她于绝望中徘徊,深知日夜等候终是无望,仍不肯断痴。多少次转恨为念,对这负心之人,始终存有念想,盼他有悔悟之心,归来与她重修旧梦。只要他能回头,过往所有的忧惧和悲伤,都是值得的。

  她之心境,若这险恶的自然。没有春光明媚,星辰静好,而是狂风疾走,尘土飞扬,日月颠倒,雷声浩荡。若他顺心回来,纵如从前那般蛮横粗鲁,又有何妨?只要他在,日子便有乐有净。

  《毛诗序》说:“《终风》,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它认为是庄姜遭庄公宠妾之子州吁欺侮而作。然而,这只是一篇弃妇诗,一位民间痴情女子受到丈夫的戏谑,之后又遭抛弃的命运。一切与庄姜无关。

  古来弃妇之作很多。女子本温柔多情,循规蹈矩,却要忍受丈夫的冷言嘲弄。纵是丈夫背信弃义,仍要忍气吞声,婉言相劝,盼着他可以回心转意,不计前嫌与之同修旧好。心有怨恨,却不哭闹,守着那片小小天地,等待那个也许一去不复返的人。

  也曾做过新妇,有过恩情,执手看过月亮,许过盟约。嫁为人妇,每日辛勤劳作,织布制衣,煮茶炊饭,温顺贤良。原盼着与丈夫同食同住,同心同德,创建美好家园。修一篱院,种几畦菜,养些牲畜,日子平淡安稳,无惊涛骇浪。

  “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谁不希望此生遇良人知音,免去疾风骤雨?且不要那封侯拜相,也不要万贯家财,只愿岁月有情,天地安好。百姓的日子,清淡的年光,不紧不慢地过着。

  男子伐薪于山林幽谷,女子采桑于春风陌上。远方的云,近处的水,有人放马于翠柳湖畔,有人牧牛在桃林郊野,有人浣纱于竹林浅溪。寥廓的天空下是一幅简约宁静的画,风致古朴,有着万物的慈悲。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我喜欢这两句诗,有佛性。天地本清澈,山川草木皆是佛声,微尘亦知随喜,来来往往,都有际遇。人生难免有劫毁,有幻灭无常,但千年光阴已过,风日尚好,物我都在,一切相安无事。

  都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如今,我饮罢千江之水,这欠下的情缘宿债,又该用什么来偿还?又或是被人许诺过白头,再被辜负,亦不觉背弃。男女姻缘,亦如江山之争,有成有败,成者自是风光无尽,败者亦可静守晨昏。

  情缘之事,不可强求。女子如颜色,梅花梨花是白,桃花杏花是艳。有人喜浓烈,有人喜清淡。婚姻亦可拣择,规避。弃妇虽凄凉,却也无须别人同情,只因她眼里、心里,所见的只是那一人。为之,她可生可死,可忍受他的蛮横糊涂,可不要了自己。

  天意弄人,荡荡风日,惊动一代人,一切物。几千年来,演绎着相同的风花雪月,只是主人不同,故事和心情所以不同。我总是这样无由地闯入别人的世界,又无事一般来去,看悠悠悲喜,淡淡离合。

  中心是悼,愿言则怀。


End


作者:﹝白落梅﹞。

隐世才女白落梅品味《诗经》之美,带你重拾内心深处被遗落的诗性与感动。在一卷《诗经》里,看天地众生的珍贵;于一轮皓月下,观岁月河山的光芒。《诗经》不仅仅是一本诗歌集,还是一部中华民族流传千年的经典,是中国文学的源头;但因为古文晦涩难懂,普通读者常常“可望而不可即”。白落梅从《诗经》中精选了具有代表性的诗歌,通过细腻唯美的文笔加以品鉴,与读者一起走近《诗经》那古老又美好的世界,体会简单的物事,其实更清扬婉转,也更能惊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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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寸阴若岁,花开堪折直须折

金缕衣﹝杜秋娘﹞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牡丹亭》有这样的句子,“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哎,睡荼[插图]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今时再读,《牡丹亭》里的唱词,真是句句噙香,婉转生动,数百年来,有着无可取代的美好。

  窗外春阳和煦,草木欣荣,玉兰斜过窗格,牡丹开在庭前。而我坐于花影下,亦是百媚嫣然,香风细细。那年杜丽娘春日游园,偶遇执柳的倜傥书生,与他在芍药栏边,太湖石畔,牡丹花前,相看俨然,妙处难言。庭园里好景艳阳天,云簇霞鲜,万紫千红开遍。

  梦回莺转,小庭深院,而我如花美眷,都付了似水流年。是的,青春早已随着薄情的韶光轻轻抛远,许多故事还未曾开始,就如春花匆匆谢幕。所幸春还在,赏春看花的心情亦不曾更改。此时的我,一袭白衣胜雪,长发如水,淡抹妆容,与庭前的牡丹遥遥相望,亦是曼妙无边。

  说好了不轻易闯入别人的故事,不惊扰别人的人生,可似乎总与他们在文字里频频相逢。这样隔着风云时空,穿越山河百代,算不算一种缘分?而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又是否会有那样一个女子将我淡淡想起?想起在深远的落梅山庄,有一个宛若梅花的女子,写过一些清淡的文字,冰凉的诗词。

  我并非不知流光的美,而是深知年华可贵,一旦失去,不可复返。只是习惯了在春阳下静坐喝茶,听一支古曲,看一朵花开。“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写这首诗的人叫杜秋娘,唐时女子。她此一生宁可灿烂地死去,也不愿寂寞地活着。

  杜秋娘出身卑微,只是一名寻常歌伎,但天生丽质,冰雪聪明,能歌善舞,千娇百媚。若非她灵秀风流,显山露水,又怎会在美人如云的镇海节度使李锜的后庭中深受宠爱?秋娘手持玉杯劝酒,李锜欣然陶醉,两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令她若一枝娇艳含露的牡丹,惊艳而出,美不胜收。

  而她后来凭借这样一首《金缕衣》,换取了数十载的锦绣繁华。杜秋娘从一个普通歌伎成了李锜宠爱的侍妾,每日锦衣玉食,轻歌曼舞,亦算是度过一段愉悦的时光。之后朝廷动荡,新登基的唐宪宗李纯年轻气盛,力图削平藩镇割据。李锜不满,举兵反叛,被大军镇压,死于乱军中。

  春花秋月,瞬间成了往事,杜秋娘为罪臣家眷,被送入宫中为奴。聪慧骄傲的杜秋娘又怎会甘于为奴?趁着皇宫宴会,她为唐宪宗献上那首排练了千百回的《金缕衣》。其出众舞姿,明艳容颜,倾倒了灯火煌煌的大唐宫,更倾倒了俊逸风流的唐宪宗。

  天子要恩宠一个女子,无须给任何人交代,很快,杜秋娘成了大唐宫殿里那颗最璀璨的明珠。她似乎不费心力,亦不必与谁争夺,就从罪奴摇身一变成了雍容华贵的秋妃。她甚至无须遮掩锋芒,因为她有把握让唐宪宗眼里和心里再容不下第二个女人。

  那时间,后宫传遍了《金缕衣》,但她们所唱的,不过是一些陈词旧调。唯有秋妃能够为唐宪宗舞尽明月清风,可以将《金缕衣》唱得百转千回。她是聪慧的,由来后宫夺宠都是历尽多番腥风血雨,但她却让自己十数年毫发无伤,过得安稳自在。

  那些年,唐宪宗只宠秋妃一人,她不仅为他歌舞缱绻,还用温柔软化他的锋锐。她既是宪宗的爱妃,更是他治国平天下的军师。宪宗治理国家太过盛气倔傲,性情浮躁,杜秋娘便时常对之温和相劝,弥补他的缺失。

  “王者之政,尚德不尚刑,岂可舍成康文景,而效秦始皇父子?”唐宪宗听取了杜秋娘的意见,以德政治天下,二人齐心协力,使得国家昌盛。然世事风云,难以预测,元和十五年(820年)新春刚过,唐宪宗就莫名地驾崩于中和殿上。

  有人说宪宗服食丹药中毒而亡,也有人说是内常侍陈弘志蓄意谋弑,但一切都只是猜测。自古帝王更换,江山易主,又岂是谁能掌控的?宪宗的死,杜秋娘固然伤悲,她十余载的折花岁月行将落幕。她无心追查宪宗的死因,而是尽力让自己在后宫稳妥地生存下去。

  漫漫深宫,前尘渺渺,除了自救,她别无选择。二十五岁的太子李恒在宦官马潭等人拥戴下嗣位为唐穆宗,改元长庆。只因杜秋娘劝服唐宪宗以德治天下,故朝中重臣并没有因为宪宗的驾崩而停止对她的尊重。在某些军国大事上,唐穆宗甚至经常要听取她的意见。

  她被安排为唐穆宗之子李凑的保姆,负责皇子的教养。这是她在深墙高院里的唯一筹码,她不能输。杜秋娘再也不舞《金缕衣》,她把所有慈爱、心血都倾注在李凑身上,对其寄寓厚望。李凑在杜秋娘的悉心调教下,亦成为一个有胆识、有雄心的男儿,并立志要做一个有所作为的君王。

  杜秋娘以为时机成熟,她筹划着,与朝中宰相宋申锡密切配合,准备一举除掉王守澄的宦官势力,废文宗,将李凑推上皇帝宝座。但她败了,结果李凑被废,贬为庶民,她也被遣回故乡,沦落为一个孤独无依的妇人。她不再是那个舞尽春风的妩媚歌伎,更不是在后宫翻云覆雨的皇妃。那时的杜秋娘,白发衰颜,已失昨日风采。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此生只因一首诗便深受荣恩数十载,她该是无悔的。纵是落魄乡野,美人迟暮,亦当无惧,她要的,早已如愿以偿。只是人生确有宿命之说,她聪慧过人,机关算计,将自己的命运辗转托付于几个男人,贵贱兴亡,做不得主。

  多年以后,途经江南的诗人杜牧在金陵邂逅了杜秋娘。杜牧见她风尘无主,感其年老色衰,为她写了一首《杜秋娘诗》,诉说了她的坎坷不幸,亦感叹人世无常,沧桑变故。“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她再不是当年那位罗衫翩然的舞娘,一匹素布,还需借邻人的织布机连夜赶制。只是杜秋娘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自古花开花谢,聚散有定,有何可悲?

  “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数十年宫廷繁华,历经几代帝王,恍若云烟一梦。据说,后来金陵发生军变,满城风雨,杜秋娘随众避难,死在玄武湖。一缕香魂,亦只是茫茫天地间渺小的粉尘,一株微不足道的草木。

  看窗外春光流转,千红百翠,花开成簇,却又寂寞无主。柔风中不知谁在婉转低唱: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那歌声,从千年前的唐朝走过,经依依古道,过岁月山河,如鹃啼,似莺啭。

  一曲《金缕衣》,回首尚迟迟,尚迟迟……


02.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赠邻女﹝鱼玄机﹞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此时,在杏花烟雨的江南,听一曲《龙井茶园》,只觉春风拂面,茶香氤氲。用清澈山泉冲泡一壶明前龙井,坐于山水间,闻琴赏雨,岁序安然。瓶中的睡莲依旧昨日姿态,浑然不觉光阴如水,仿佛还有许多美好的年华经得起消磨。

  这座城池定然与我有过深刻的交集,只不知是在哪一世,又在哪个朝代。唐宋时期有过许多奇闻趣事,风流传奇。而杭州自古山水灵秀,人文俊逸,亦有太多的风云故事,锦绣情缘。

  西子湖畔有苏小小和无数文人墨客的足迹,历史余温犹存,那些美好的爱情故事至今不曾被人忘记。人在画中,经常会有时空交错之感,比如我在烟火迷蒙的江南,回忆古都长安。从一座城穿越到另一座城,只需几个时辰;从一个朝代改换到另一个朝代,亦不过数百年光阴。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这是唐朝才女鱼玄机的诗中之句,后来被无数多情女子传唱。当年西泠的苏小小与阮郁在西子湖畔有过一段尘缘,后阮郁离开,另娶他人,独留苏小小于西泠日夜忍受情思消磨。“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她为一代歌伎,他是宰相公子,纵是一见倾心,亦不可有相守百年之约。

  历史上的鱼玄机生于晚唐,为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亦是女道士。性聪慧,好读书,尤工韵调,情致繁缛。鱼玄机与晚唐花间派词人温庭筠为忘年交,素日时有唱和。鱼玄机生于长安,字幼微,她不仅天性聪慧,更是姿容倾国。

  这位能文善诗的才女在她情窦初开之龄,对恩师益友温庭筠心生爱慕。二人尚未曾谈及情爱时,鱼玄机便邂逅了生命中的男子李亿。他为江陵名门之后,状元及第入仕,进京官授补阙。李亿的风流倜傥,让鱼幼微对之一见钟情,并嫁于他为妾。

  他是多情才子,仕途通达,她乃一代佳人,诗文秀美。新婚宴尔,彼此度过了近百日恩爱缠绵,如漆似胶的美好时光。她虽为妾,李亿却对其万千宠爱,写诗品茗,对句吟唱,明月花前,楼台小窗,皆是如影随形,寸步不离。

  李亿原配夫人为官宦之家的小姐,生性喜妒,怎容得下鱼幼微这等绝色佳人?况那时李亿对鱼幼微百般恩宠,对其原配夫人冷落。后经不起夫人的威逼,李亿对鱼幼微的浓情爱意日渐淡漠,虽有心与之朝暮相处,却不想多生枝节。

  他听信夫人谗言,将鱼幼微送至京郊咸宜观为女道士。一代才女,芳华正茂,自此成了世外居士,而鱼玄机的道号,不久便名扬长安。唐朝是个开放的朝代,那时的庙宇道观,不受太多的清规戒律约束,而女道士更是风靡一时。像鱼玄机这样才情绝佳的女子亦不胜枚举,还有许多官家小姐乃至公主皇妃入观为道。

  鱼玄机虽居道观,对李亿却是情深不忘,朝思暮想,奈何情牵两处。恰逢道观的观主仙逝,而鱼玄机本是性情中人,此后更是自由随性。她已是世外仙姝,于道观一半修行,一半纵情声色。尽管内心对李亿始终不能放下,却不愿为他一人寒夜孤灯,静候天荒。

  她索性在观内逍遥,收了几位姿色尚好的女徒弟充当侍女,于观外贴出“鱼玄机诗文候教”。咸宜观因了鱼玄机而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多少达官贵人、文人才子慕名前来,为睹佳人风采,与其品茶论诗,说玄悟道。

  咸宜观再不是雅致的清修之所,鱼玄机在观内翻云覆雨,与情趣相投之士每日温情缱绻。她与自己所喜的名士谈风弄月,毫无拘束,不喜之人则搁置一边,冷落不问。她虽日夜纵情欢娱,诗酒琴茶,亦不肯媚俗。她既对别的男子生情,又始终难忘李亿,并几度写诗寄之。心中仍盼着得以重聚,与之厮守,免流离放纵,但一切终是虚幻泡影。

  她和李亿已隔沧海,纵跋山涉水,也回不去从前。但鱼玄机内心终有怨气,故写下这首《赠邻女》。据宋人孙光宪《北梦琐言》上说:“(玄机)为李亿补阙执箕帚,后爱衰下山,隶咸宜观为女道士。有《怨李公》诗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这首诗实为自喻,乃至情至性之语,有被遗弃的怨愤,亦有一种从容的洒脱。世间多少风华绝代的女子,待字闺中,只为命运恩赐一位良人。纵是寻得,他们亦不会对其情深久长,只因他们可以妻妾成群,怎肯对一个女子朝暮不离。而女子却只能从一而终,面对丈夫的背叛离弃,亦不能自己做主去留。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人在尘世间可求得无价珍宝,却寻不到那个知晓冷暖,与之心灵相通的有情伴侣。为此,她总在暗夜感伤垂泪,行经花丛间,免不了断肠思量。只是,既有如此才貌,又何必落寞神伤,幸福唯有自己争取,便是宋玉那般风流才子也能求得,再无须怨恨王昌这般才子的若即若离的态度。

  鱼玄机做到了,她于观内尽情纵乐,不久后,便有一个叫陈韪的乐师赢得她的欢心。这位乐师精通音律,风度翩翩,整日抚琴奏乐,博她所喜。风情如她,如何经得起这样的诱惑?那段时间,鱼玄机与乐师尽情欢爱,几乎遗忘旧伤。

  她以为,寻得宛若宋玉这般的才子就会幸福。天下男儿多薄幸,若李亿对她负心,那么乐师陈韪对她更是薄情。原以为尘世遇得知音人,却不料是名好色之徒,他趁鱼玄机不在,与其婢女绿翘偷情。她得知后心痛不已,更多的是愤怒。

  鱼玄机想起当初李亿听信夫人谗言,将之抛弃,令她迫于道观安身,孤独无主。如今又遭自己所爱的乐师和被其信任重用的婢女背叛,怎能不生怒火?她懊恼之下,对绿翘狠狠一顿鞭打,却不料失手将其打死。慌乱中,鱼玄机将绿翘掩埋于后院。

  几月后,尸体被人无意发现,鱼玄机随后便被带至公堂受审,最终被京兆尹温璋判处死刑。一代唐朝才女,风流女道士,在其风华之龄,竟被如此判死。因果循环,宿债终还,她半生所求,不过是一位有情有义的郎君。此一世,算是求不得,她放纵过自己,亦接受了命运的惩罚。

  她究竟是被别人辜负,还是辜负了自己?她活着之时也许并不尽意,并不快乐,但至少灿烂过。后世之人都记得,在唐朝有个叫鱼玄机的才女,于一座叫咸宜观的道观风流自居。她的人生虽来如春梦,去似朝云,却该无悔。

  生命幻灭有时,情爱如露如电。愿她转世可以遇得一位对之情深意重、不离不弃的有情郎。如此,方不负她前生所愿,不负她一脉心香。


03. 浣花溪畔,一场远去的风月情事

春望词四首﹝薛涛﹞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花开花落自有时,唯有相思无从寄。尘世间,每一场相逢,光阴都会记得,并且留下痕迹。有一些惊扰了年华,有一些温柔了岁月。相爱之时,愿此生同心,不生旁枝错节,并许下一世之诺,朝暮相守。但多少人守住了誓约?长则三年五载,短则只是相伴看过一场花事,便转身陌路,再不相逢。

  每个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归宿,若人不可相依,便把自己托付给山水草木,交付于诗书琴画。我不知今生谁会与我相伴白首,曾经那些和我有过交集的人也只是陪我红尘同行过。但有一个地方却是我此生的归依,不因物转,不随景移,无论山河如何变迁,人事如何更换,它皆不离不舍。

  梅庄,我红尘的修行道场,灵魂的驿站,宿命的归依。那么多人似过客一样匆匆来去,和我赏过花,喝过茶,最后都离散,像梦一场。长情的也只是几件旧物,在寂寥之时,凭借它们去追寻一些残缺的记忆。而那些在梅花信笺上写下的诗行也不知寄往了何处,散落在谁的墙院,又被谁收藏,搁置在桌案,摆放千年。

  在唐朝,有一个女子深居在她的道场,于浣花溪畔自制诗笺,打发寂寥光阴。据说此诗笺用木芙蓉皮做原料,加入芙蓉花汁,制成深红色精美的小彩笺,取名薛涛笺。

  北宋苏易简《文房四谱》云:“元和之初,薛涛尚斯色而好制小诗,惜其幅大,不欲长剩之,乃命匠人狭小为之。蜀中才子既以为便,后裁诸笺亦如是,特名曰薛涛笺。”

  薛涛用其自制的花笺题诗:“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也曾美好地爱过,有过相思,以为遇见了红尘知音,欲结同心,后来都付与浣花溪水以及那场不解爱怨的春风。她虽多情长情,却一生不被情爱所缚,纵有伤,亦不肯沉陷进去,不自怜自怨。

  薛涛姿容清丽,冰雪聪明,通晓音律,才艺超绝,十六岁入乐籍。恰是这年,情窦初开的薛涛邂逅了生命里的第一个男子韦皋。那时的韦皋任剑南西川节度使,被薛涛的容貌才艺所吸引,召其到府中侍宴赋诗。

  之后,薛涛出众的文采、优雅的气质为韦皋所喜,便让她伴随身侧,打理文字工作,薛涛亦欢喜地,做起了她的“女校书”之职。那时的薛涛浪漫诗意,风华正茂,对儒雅博学,于官场叱咤风云的韦皋生了爱慕之心。而韦皋又如何能够抗拒这样一位兰心蕙质、美艳动人的才女。

  薛涛应该也爱过韦皋,但这种爱少了一些浪漫,更多的是一种男女相欢。这位女校书因为才貌脱俗,又委身于韦皋,一时间名动蜀中,风光无限。此后香车宝马相随,多少达官显贵求见,赠之财物,她亦是不拘小节,坦然接受。据五代时期何光远所撰的《鉴戒录》所载:“应衔命使者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亦狂逸,不顾嫌疑,所遗金帛,往往上纳。”

  薛涛的狂逸放纵,送往迎来,令韦皋大为不悦,气恼之下,将她从官伎降至营伎,发配松州,以示惩罚。这时薛涛方醒悟过来,原来她不过命似蒲柳,握于别人手中。任何的错失与背叛,都将受到责罚,她冷静地收起悲伤与惊惧,用她敏捷的才思写下《十离诗》,命人献给韦皋。

  十首诗写出事物脱离依附的悲惨结局,亦写出其内心的无限悔恨,以及对韦皋的埋怨之心,却是有离思而无离情。有人说,《十离诗》太过谄媚,而失了诗文里原有的气节。然而,于薛涛的心里,一直以来她对韦皋之情,本就是依附多于爱意。他们之间虽相濡以沫,觥筹交错,却并未有刻骨铭心的爱恋。

  韦皋对薛涛毕竟有情,读罢她的《十离诗》,特命人将薛涛召回,依旧和好如初。但经历过此番劫数的薛涛,内心清醒明澈,她知道,自己不过是韦皋所喜爱的一位歌伎,没有名分,连妾都不是。她唯有依靠他的怜悯,方能立足于世,又何来有高傲放纵的资本?之后的日子,她变得内敛含蓄,再不轻易涉入他的江湖,惊扰他的生活。

  韦皋死后,薛涛安然自得,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研花作诗,蘸雨为墨。虽有许多男子慕其才名,为之倾倒,但薛涛皆婉拒,她决意终身不嫁,和诗酒同生共死。这时的薛涛已年过四十,芳华不再,但她依旧风姿绰约,温柔美丽。

  她以为此生再不会有任何男子可以撩动她的情思,却不想,命定的情劫到底躲不过。时年三十一岁的风流才子元稹,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使蜀地,邂逅了久负才名的薛涛。这位多情才女,一生算是遭逢过无数缘分,却深深地被元稹的俊雅风度、旷世才情所折服。短暂的相处,彼此已是郎情妾意,如漆似胶。

  她深知山盟海誓都是虚言空梦,却让自己沉落进去,不可自拔。他为朝廷官员,她不过是官伎之身,况她年长他十余岁,如何可以双宿双栖,地久天长?薛涛明白,她和元稹不过是露水情缘,但她顾不得许多,聚时不问短长,散时也不计生死。她努力让自己爱着,并为他们的这段情缘写下刻骨诗句,动人心魄。

  一年后,元稹走了,留下薄如春风的承诺,而后再不复返。结局早已知晓,只是不承想会如此仓促。薛涛虽有期许,但她内心已然斩断情丝,纵是被抛弃,亦无怨悔。她知,非他负心薄幸,这世上又有多少男儿,能够为爱至死不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对亡妻情深如海,却也将誓言转身即忘,更何况他们之间这浅薄的缘分!薛涛是清醒的,她用尽所有的爱情,还是输了,但她输得从容,输得平静。到了那个年岁,看惯了离合悲喜,又还有什么割舍不下?

  薛涛辞别故人,住进了浣花溪,换上了道袍,她再无须取悦谁。每日焚香煮茗,采折花叶,自制诗笺,在安静无争的世界里,寂寞却欢喜地活着。

  她叫薛涛,制深红小笺,写了一辈子的情诗,却终身未嫁。她很坚强,让自己活到白发苍苍,缓慢老去,不悲不怨,不愁不伤。


04. 百年寂寞,奈了红尘几何

相思怨﹝李季兰﹞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春风沉醉的夜晚,无爱无怨,无忧无惧,内心平静,恰似那半开半谢的花,生也从容,死也从容。女子亦是如此,纵是花容月貌,绝世才情,终如飞花,碾作尘土,了去无痕。既知终有一败,莫如在枝头时尽情地绽放,当是无悔。

  唐时女子杜秋娘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当年她凭借这一首诗,从寻常歌伎一步步走向大唐皇宫,数十载受尽荣宠,繁花满枝,明月当空。尽管老去时被遣回故里,贫病交加,但她知花开花落有命,该有的,她都拥有过,此生她算是没白来人间走一回。

  听一首《兰若词》,瞬间竟被里面的词句深深触动,无法躲闪。“你总该记得,曾经为情所惑。凡人总难舍,爱过恨过也就罢了,偏要回眸动了心魔。这百年寂寞,奈了红尘几何,剩一世无双的你仍眷恋着我。”

  偏要回眸动了心魔。自古多少修行之人,或仙或魔,或妖或鬼,或僧或道,一旦动了凡心,便再无法禅定清修。《红楼梦》里的妙玉,本生于读书官宦人家,奈何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代她出家皆不中用。只得入了空门,带发修行,身子方好。她被请到贾府,于栊翠庵修行,但凡心未了,尘缘未尽,一块美玉终落泥淖,挣不脱轮回。

  唐时帝王信奉道教,无论帝王将相,还是文人墨客,以及许多佳丽名媛,皆修法学道,一时间成了风尚。而唐朝的女道士更是当时一道亮丽风景。她们在道观里既可以静心修行,又可以自由地接待世俗中的风流雅士,与他们推杯问盏,吟诗作画,甚至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皆不受束缚。

  唐时许多后妃公主、小姐名媛争相出家做女道士,她们以修行为名,在自己的道场安然自在,快意逍遥。据《唐才子传》记载,李季兰幼时“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

  李季兰自幼被其父送入剡中玉真观出家,玉真观算是偏远清幽之地,适合道家修行。李季兰在这清雅之所潜心读经,作诗习字,抚琴识谱,长成一位亭亭玉立、淡雅出尘的清丽道姑。豆蔻芳华时,满目道经并不能约束她浪漫多情的心性,她如同许多闺中少女一样芳心萌动,向往繁华的世间。

  玉真观隐蔽清净,景致怡人,自东晋以来,剡中文风鼎盛,故不时有风流雅士去观内游赏。风姿绰约、才貌双全的李季兰成了那些风流才子心中倾慕的女神。她本性情女子,暗怀春情,寂寥的修行时光让她不忍芳华虚度。且不管什么清规戒律,这位多情道姑遇上名流雅士,亦常秋波暗送,风情万种。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一盏孤灯,难遣寂寥,携琴登楼,万千心事无人解。拨弄琴弦,调寄相思,研墨赋诗,皆是思情,只是这比海水还深的相思,寄于谁人?

  她的相思到底为谁?后来方知道,在她芳心难耐,寂寞无涯时,有那么一位神清气朗、风度翩翩的隐士走进她的道观,撩动她的情肠。他叫朱放,隐居于此,素日以山水为乐,临流畅饮,豪放不羁。这样一位风流隐士,邂逅多情才女,自是郎情妾意,欢喜不尽。

  此后,他们相约游山戏水,赋诗饮酒,或于玉真观对弈品茗,抚琴相诉,度过一段美好浪漫的岁月。道观再不是清修之所,李季兰凡心已动,那些经文以及观里枯寂的光阴,藏掩不住她的热情。奈何相思无涯,人生聚散有定,朱放奉召去往江西为官,将她重新搁置在观内,忍受煎熬。

  那段时间,唯有托鱼雁倾诉相思之情,她知她的等待终是无期,他虽对之有情,却无须信守誓约。在她每日愁肠不解,为情所扰时,有那么一位清雅潇洒的青年才俊闯入她的禅房,抚慰她的忧伤寥落。

  他叫陆羽,唐时一位与茶结缘的男子,一生嗜茶,精于茶道,被誉为茶神、茶圣,著有一部《茶经》闻名于世。陆羽本是孤儿,被智积禅师抚养长大,虽在庙中,却无意终日诵经打坐,更喜吟读诗书。

  那年的陆羽寄居龙盖寺,饱读经书,研习茶道,得闻玉真观有位才情出众、气质若兰的女道士,便专程来访。他满腹经纶,她佳人绝代,他的到来,如一盏清茗,洗去她的愁肠,解了她的相思。

  玉真观再次成了李季兰交朋结友之所,除了陆羽,她还与许多风流名士、朝廷官员往来,但为之倾心相待的,唯有陆羽。日静风闲,二人对坐清谈,取泉烹茶,赋诗作画,抚琴寄雅。她病时,陆羽为其煎药煮茗,殷勤相陪,他柔情相待,她自真心相许。

  当时陆羽有一位好友,为僧者皎然。皎然虽为出家人,却善诗能文,喜画爱茶,与陆羽为至交。一段时日,三人经常聚会研经,围坐煮茶,诗词酬答。李季兰与陆羽自是心性交融,彼此有情,但她对皎然的闲定气韵,出众才华亦是仰慕,可皎然坐禅已久,心如止水,对其柔情素心不生涟漪。他曾作诗,表决心意。“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李季兰依旧守着她的道观,一半清修,一半交际。如水光阴,慢慢流逝,她虽与陆羽情意相投,但始终不能如凡尘男女那般婚嫁相守。再者她习惯了观内自由的生活,不愿落入尘网,被世俗约束。陆羽亦有禅心,与茶相知,过不了凡间的烟火日子。他们一如往昔,相约清谈,琴茶作乐。

  据说,喜文爱才、精通音律的唐玄宗听闻李季兰的才名,亦对其心生赏慕,下诏命其赴京都一见。那时的李季兰已年过四十,容颜清减,但诗心仍旧。接到皇上诏命,她为这突如其来的荣恩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美人迟暮,怕龙颜失望,喜则是半生浮云,却未承想得此机遇。

  但李季兰并未见到唐玄宗,在她奔赴长安的路上,安史之乱爆发。长安一片战乱,唐玄宗自顾不暇,带着杨贵妃仓皇西逃。途经马嵬坡,他连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都未能保住,又何来心情记得玉真观这位渺小的女道士?

  有人说,她在战乱中不知所踪,也有人说她因诗而亡。自古红颜薄命,她动了心魔,为情惑,又如何躲得过?我宁愿她此生逍遥于玉真观中,忘记所有的相逢为何,一点凡心亦不被人说破。只是那寂寞无涯的相思,该寄往何处,寄于何人?


05. 菱花镜里,画眉深浅入时无

近试上张水部﹝朱庆馀﹞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梅庄的雨总是这样下得正是时候,在每一个悲伤的日子,每一个落寞的长夜,以及风起的清晨。人生原本就是一场戏梦,是我迟迟不肯醒转,不愿醒来,不能醒来。

  雨中植物青翠,散发着草木独有的芬芳,茉莉的淡雅,兰草的馥郁,薄荷的清凉,一如初见的人生。万物鲜妍终有时,待浮花浪蕊过尽,所剩的只是几茎虬枝,几片绿叶。

  世间多少无理的情缘就那样被消磨了,到最后,来到你身边的那个人,未必是合适的。珍惜当下所拥有的,放下必然失去的,是对缘分最好的尊重。

  女子美好的容颜,当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优雅和气度。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只是倘若遇不见那个令你倾心的人,亦当爱珍贵的自己。一个洁净的女子,需轻妆淡抹,略施粉黛,素雅清丽,又不失妩媚风流。

  女子的眉眼,最得神韵。画眉自先秦时已有,汉魏六朝时期,以黛画眉已成风尚。汉代刘熙所著《释名》中说:“黛,代也,灭眉毛去之,以此画代其处也。”画眉文笔,式样繁多,有鸳鸯眉、小山眉、五岳眉、三峰眉、垂珠眉、月梭眉、分梢眉、涵烟眉、拂云眉等。

  初读宋人欧阳修之句:“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瞬间触动了内心深处的柔软,万般情深,浮现眼前。后再读唐人朱庆馀之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更觉温软多情,不甚娇羞。

  菱花镜前,红颜清好,立于她身后的是那玉树临风的翩翩郎君。她点黛轻描,似细柳弯月,秀丽天然,温婉可人。他细细端详,眼含秋波,深情相待,赞不绝口。这是一对新人,昨夜洞房花烛,不尽温柔缱绻,晨起梳妆,郎情妾意,你恩我爱。

  旧时民间,男婚女嫁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心相爱、誓愿白头的,又有几多?但许多夫妻,虽无多少浓情蜜意,依旧在寻常日子里相敬如宾。她为他洗手做羹汤,红袖添香,他为她镜前描眉,窗下添衣。也许,平淡的爱情恰是这样简单的相依,不生死与共,却同修同住,甘苦相随。

  那时年华正好,心意如夏日初开的那朵莲,不染纤尘。愿寻得一个清澈温和的男子,我做他宛若梅花的妻,为之平凡生养,日子美好平稳。无须他盟誓,只需一生为我画眉。种种念想,如那秋风恨水,一去不复回返。而今,青春尽失,拥有的只是几段残缺的回忆,以及只有在梦里才能偶尔遇见的温柔。

  人生有悔恨,有遗憾,有填不满的空虚,有弥补不了的伤害。我曾说,至美的爱情当如玉石,温润坚定,一生不改其质,不失其情。很幸运,我得到过想要的那种感觉,亦受过千恩万宠。很不幸,所有的恩情被匆匆的光阴湮没,而结局亦被修改,一梦沧海,我们都有回不去的曾经。

  后来才知道,朱庆馀写的这首《近试上张水部》是在应进士科举前所作的呈献给张籍的行卷诗。他以新妇自比,新郎比张籍,又以公婆比主考官,借此征求张籍的意见。唐时应进士科举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风气。朱庆馀此诗投赠的对象便是官水部郎中张籍。

  据说,朱庆馀所投赠的诗得到了张籍明确的肯定,特酬诗以赠,“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张籍以采菱姑娘比喻朱庆馀,赞其容颜娇美,歌喉清亮,定会受人喜爱,故暗示他不必为考试忧心。

  无论朱庆馀之后是否高中,人生遇此伯乐,当是足矣。古往今来,多少雅士、风流才子不遇明主,无人赏识,潦倒终生。士为知己者死,世间许多缘分,刻骨惊心,胜过男欢女爱。他真诚赠诗,知心相待,此番情意,好似那多情郎君,为其所爱的女子镜前描眉,深情款款。

  他则像那新妇,昨夜红烛高照,次日清晨要拜见翁姑。故早起梳妆,好去堂前行礼,点黛画眉,又不知深浅,不禁低声细问:画眉深浅入时无?这一声低问,内敛娇羞,动人心肠。正是这一声低问,将新妇婉转的内心刻画入微。诗人将能否顺利踏上仕途的忧心与新妇初见翁姑之情态相喻,巧妙新颖,耐人寻味。

  朱庆馀的诗清新细致,描写精巧,颇具风味。宋人刘克庄在《后村诗话后集》中评点道:“张洎序项斯诗云:‘元和中,张水部为律格,字清意远,惟朱庆馀一人亲受其旨。沿流而下,则有任藩、陈标、章孝标、司空图等,咸及门焉。’”

  而张籍的酬答又是那般妙趣天然,可谓珠联璧合,成为千古佳谈。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都不缺才人高士,漫漫人生,能与之投缘的人,少之又少。你用尽所有的时光,去争名夺利,然成败得失,只在一瞬。

  尘缘亦是如此,多少才子佳人,曾经誓同生死,相约白首,后来转身相负,误人伤己。像孟光、梁鸿这样举案齐眉,平淡静守的,唯百姓人家可见。书卷里、戏文中的美好爱情,多为悲剧,不得圆满。也是,人生素净为大美,情爱也该如佳人新描的眉,浓淡相宜,不暖不凉。

  人不如故,糟糠不可轻弃。女子资丽佳颜,就那么短短十余载光阴,纵有倾城之色,终会黯淡老去。而情如窖酿,值得深藏,时间愈久,味愈醇厚,经久耐品。但有时,放手是一种成全,依顺命运,是为了解脱灵魂,宽容别人,亦是善待自己。

  若说,何谓幸运,就是此生爱上一个等候已久的人,并且彻底拥有彼此,不离不弃。愿意一生为他妆饰,直到暮颜白发,仍低语相问:画眉深浅入时无?


06. 还君明珠,恨不相逢未嫁时

节妇吟﹝张籍﹞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李商隐有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以往读之,总有深深的怅惘,年少时有多少漫不经心的错过,留待以后无尽的追忆。如今再读,竟已释然,往昔之情,或流逝,或擦肩,皆已是过去。就算换一次重来,依旧会有难以捡拾的遗憾,不可平复的心情。

  后来民国才女张爱玲写过:“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阴晴圆缺,在一段爱情中不断重演。换一个人,都不会天色常蓝。”既是注定的遗憾,又何必彷徨在过去的路径,做着无用的反思和追悔。

  人和人相逢,人与物相通,皆需机缘。有些来得太早,有些来得太迟,在恰好的时间里,遇见合适的人,是多幸运!人世许多相识相知,虽有缘,却无分。就像一场美丽的花事,尚未好好绽放,便已匆匆落幕。世间最无理,最空幻的是情缘,最不可抗拒,难以放下的还是情缘。

  有人说,美好的爱情只要遇见,永远不会太迟。也许红尘太累,无须更多约束,自可随性洒逸,爱想爱之人,做想做之事。至于是缘是劫,又或是遭遇怎样的因果,应该无惧亦无悔。但人活着终有使命,有责任,有太多割舍不下的包袱和执念。你今日的抉择便可预见明天的结局,对与错皆自己承担。

  如果说,错过是一种美丽,那么放下也是一种慈悲。但所有的际遇都有一个繁复的过程,有一天当你遇见久未谋面的故人,或者前所未有的感动,要做到不怨不伤,拒之无悔,当是不易。每个人的内心都长着一棵树,其间的花开花谢,唯有缘有情人可见。

  年少时也曾邂逅过美丽懵懂的情感,于唐诗里读到:“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多么随意又深刻的两句诗,却不知所吟之人内心已是百转千回。一切只因相逢太迟,太迟。然而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邂逅不同的缘分,看似无意,却始终在追寻那个合适的人。

  当有一天遇见那个魂牵梦萦,欢喜不尽的人,你甚至想要擦去过往所有的故事,不留痕迹。只愿回到最初清白的自己,与之在红尘陌上相爱相守。忘记曾许过的海誓山盟,忘记朝暮相处时的一颦一笑,忘记你曾是别人的夫,别人的妻。而有一天你又会为某段相逢而情难自已,受之有愧,拒之不忍。

  后来才知道,“恨不相逢未嫁时”是唐人张籍一首自创的乐府诗,题为《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诗的表意是描写一位闺中妇人拒绝一个多情男子的追求,虽有心动感思,但最后仍安守妇道,忠于盟约,忠于丈夫。实际上此诗暗喻了诗人忠于朝廷,不被藩镇高官李师道拉拢、收买的决心。

  词浅意深,似淡又浓,将其内心委婉情思、轻轻惆怅细腻又曲折地表达出来。若为人妇,她自是冰清贞洁,对多情男子的爱慕之情心有感动,甚至忍不住将其赠予的明珠系在红罗裙上。但转而又说“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他们夫妇亦属富贵之家,其良人更是执戟明光殿的卫士。

  尽管,她知他深情厚谊,明如日月,却仍旧心比金坚,与丈夫誓同生死。虽如此,她却不忍过于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含泪情深地还君明珠,再怅叹一声,恨不相逢未嫁时。只是,她既与丈夫生死相许,可见其夫妻恩爱情浓,又怎会轻易受外界侵扰,而动摇芳心?

  想来,她心中对多情男子亦是有心,不然何以收下明珠,系在红罗裙上。百思过后,方归还明珠,谢绝情意,信守妇道。但她柔肠婉转,淡然遗憾,遮掩不住其内心深处对爱情的渴望。但她终究守住初心,抗拒他无理的表白,不曾做出后悔莫及之事。倘若她听信自己的情感,难耐寂寞,那深阁之中或许又会生出莫名的事端,不可挽回的错误。

  若真相逢在未嫁之时,彼此相伴相惜,也未必就是良缘。若与夫朝暮相守,镜前偎依,又何来有恨?她收下明珠,既是不忍将之伤害,也是心有感动。她还君明珠,则是心存愧疚,斩断情缘。人世有太多的礼教禁忌,又怎可轻易跨越背叛?纵算有悔意,有不定,亦不可糊涂,误人伤己。

  汉代有诗《陌上桑》:“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陌上桑》妙在直白,此诗妙在婉转,余韵缭绕。诗人用含蓄的词句,既描述节妇的忠心,又表达其坚定的政治立场。李师道是当时藩镇之一的淄青节度使,张籍不想得罪于他,故写下这首巧妙的乐府诗,婉言回拒。

  《围炉诗话》评点:“张籍辞李师道辟命诗,若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二语,即径直无情。朱子讥之,是讲道理,非说诗也。”君子坦荡,不依附,不媚俗,对高官厚禄可视作烟云。后来,因他诗作情真意切,李师道亦深受感动,故消除念想,不再强求。

  世间男女两情相悦,如明月清风,千般欢喜,万般自在。若有情人皆可成眷属,不错过,不辜负,又何须牵愁惹恨,悱恻哀婉?彼此长相厮守,一个在堂前吃酒,一个于厨下煮茶;一个伏案书写,一个镜前描眉。彼此交付了所有的真心,又何来空落,需要别人去填满?

  也许每个人心底都藏有一段或几段不可诉说的情缘。或勇敢,或懦弱,或得到,或失去,最后都输给了自己,输给了时光。我不轻易用情,却仍有悔恨,我的世界,是爱恨情怨,样样都有,千缠百绕,又可以随时放下。

  过去许多年,有人来过又走了,好似晴天落白雨,干净彻底。也曾有过遗憾,有过伤痕,终不觉可惜,更不会沉陷,毁灭自己。若从前,我有过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委婉情肠,如今,则是陌上桑里的罗敷女,既无心意,也不肯用情。

  当下,是无离愁,无别恨,不相遇,不相知。你有你的河山,我有我的江湖。


07. 甚荒唐,为他人作嫁衣裳

贫女﹝秦韬玉﹞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近来,总能看到一句话:“哪有什么现世安稳,不过是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是的,每天都有人在某个喧闹角落为你负重前行,方有了当下的安稳,当下的宁静。只是,谁是那个清守安稳的人,谁又是那个负重前行的人呢?人生除了付出,莫非就是收获?你所付出的,未必会有等同的收获,但收获了,就必然有付出。

  每个人来到凡尘,都有自身的使命,有宿债未了,前缘未消,好梦未圆。人本无贵贱之分,时间久了,便有了距离,有了区别,你在小墙深院里,他是千舟已过万重山。人生一世,抉择在于自己,有人小富即安,守着当下,不计荣辱得失。有人怀鸿鹄之志,有高过云天的抱负和梦想,他所经历的,必是山高水长,风云变幻。

  人的出身不由自主,你或生于侯门高户,或是贫民之家,但此后的行途,则归于自己。你此刻的负重,也是为了将来的安逸,而你今日的淡然,是由过往奔忙所换取。有人孤高傲世,不落俗流,和明月清风做了一世知己。有人低落尘埃,在尘埃里开出花朵,笑看人世。

  她是贫女,生于寻常村落,柴门陋户,自幼着素衣布裳,食粗茶淡饭,不沾绫罗锦缎,不见玉粒金莼。她纯洁朴实,天真烂漫,前院后屋栽种着山花野草,墙角一侧也有藤萝扎的秋千架。屋舍简陋,没有华贵的装饰,却也洁净无尘,一清二白。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若无世事相扰,守着清贫岁序,也可淡然处之。但因贫穷,她早已是待嫁之年,却迟迟不见媒人前来说媒。想要抛开女儿家的羞怯矜持,托个好媒人,嫁个好夫婿,终难启齿。每念及此,内心莫名感伤,她不想攀附权贵,只盼着寻个良人,过朴实无华的日子。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她虽没有出身侯门绣户,却也生得清丽脱俗,姿态娴雅,品行高洁,心性纯净。然而,这个俗世重富贵轻贫贱,重家境不重品性,纵她面若秋月,妆容朴素,又有谁会怜惜一个贫女的容颜,赏识她的高尚情操?

  虽无华服衬托,无珠玉装饰,但她着素裙,食落英,风流不减。她是贫女,却格调高雅,不落俗流。她自知良媒可托,只是佳偶终难觅。这偏僻的村落,多为凡夫俗子,有几人能懂她内心的美好?莫说是宋玉那般风流俊逸的美男,就连个知晓冷暖的村夫也难遇见。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她敢于在人前夸赞自己有一双善绣的巧手,她绣的山,逶迤起伏,她绣的水,波光粼粼。她绣的并蒂常开,鸳鸯结伴,奈何她孤身无依,世无知音。她不涂抹胭脂,两叶弯眉无须描摹,自是纤细秀美,她不屑迎合俗流,与人争妍斗丽。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她虽心性淡然,却也有怨恨,年年岁岁缝制华服,日夜不息,却也只是为别人织作出嫁的衣裳。自己的亲事,自己的嫁衣,又有谁来准备?任她巧夺天工,貌美灵秀,好时光也只是蹉跎。

  贫女在她简陋的绣楼里自伤自叹,自怜亦自傲,令人叹息。清人俞陛云指出:“此篇语语皆贫女自伤,而实为贫士不遇者,写牢愁抑塞之怀。”也是,良媒不问的蓬门之女,不就是那些出身清贫、举荐无人的寒士吗?她的风流灵巧,高洁心性,亦是天下寒士孤高超脱的情怀。

  “谁爱风流高格调”, “为他人作嫁衣裳”。多少文人高士,怀才不遇,奔走献策,终其一生困顿潦倒。他们内心醒透,不入世流,遭排挤冷落,纵入官场,多是屈居人下,难以施展平生志向。庸碌一生,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此诗是写给天下贫女,也是写给寒士,亦为作者的自喻。

  无论是贫女,或是寒士,都有一颗朴素珍贵的心。世情冷暖,风尘渺渺,所谓的知音人,一半是自身求得,一半则是听信天命。有多少贫女,守着她的柴门,一生穿针引线,嫁个凡夫,年年岁岁将人间芳菲看尽。又有多少寒士,于小窗下,捧读诗书,虽不为世所赏,但胸藏万千锦绣,怡然自得。

  当年李清照,可谓是如愿以偿,嫁与赵明诚,过了一段赌书泼茶的浪漫时光。但幸福并不久长,后金兵入据中原,赵明诚死,她流寓南方,境遇孤苦,再不见当年清雅调皮的词作。人生路上,她遭遇了太多变故,逃亡辗转,转嫁给一位不解风情的男人,终误此生。

  与之齐名的才女朱淑真,自幼冰雪聪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后听从父母之命,嫁与一个俗吏,志趣不合,婚后终日郁郁寡欢。“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

  她轻抚弦音,他自是不解;她写诗填词,他亦不通。简短无趣的岁月里,她写下《断肠集》。与之做伴的,是庭园草木,是翰墨书香。内心的寥落与孤独,填之不尽,诸多不如意,令她郁闷而终。她非贫女,所嫁者不是心仪钦慕的良人,亦是奈何。

  你今日的种种修行,将会是来日的福报。做自己所能做的事,爱自己所能爱的人,喝自己杯盏中的茶。纵是久居蓬门,不为人所知,年年压针线,为他人作嫁衣,又有何妨?俗世的绫罗绸缎,终抵不过诗风词韵,输给了柴米油盐。

  这世间,有人为寻俭朴淡泊,远僻繁华,抛下富贵,做个凡夫贫女,男耕女织,安享简单的幸福。今时的我,该有了久在深山人不识的勇气,做一个优雅诗性的女子,和一个朴素简净的贫女,没有区别。

  一切都并非静止,一切都可以改变,人生半梦半醒,半真半假,方可从容稳妥。你在为别人负重前行,别人亦在为你苦作嫁衣,人间多少流离悲伤,亦是一种庄严。千般风光,唯俭约至美,浩荡山河,贫者居安。


End



01. 茶烟日色,时光迢递已千年

春宫怨﹝杜荀鹤﹞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唐人杜荀鹤有诗“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读此佳句,瞬间令人心旷神怡。恍若置于春风丽日之下,闻轻碎鸟声,看层叠花影。这样的风景落朴素民间,端然喜气,落深宫高墙,纵是美景良辰,终少了几分清新,多了几许哀怨。

  后来,觉得人间最美的风景都在山野凡间。比如此刻于栀子花的花影下泡一壶茶,瞬间觉得乡野之气弥漫,沁心怡然,烦恼尽消。让你如临深山,于云烟雾绕之境,感受人世的清雅静美,岁月之朴实无华。

  最喜山村茶烟日色,好时光迢递千年,而属于我们的却是短短数载光阴。燕子年年来堂前筑巢,江南多雨,瓦檐上始终那般洁净。墙院的新竹总有魏晋风骨,让人流连。日子简约,廉洁清好,燕语虫鸣,亦是天然妙韵,惊动人心。

  《诗经》里有静女其姝,外婆在茉莉花下穿针引线,便是那里的静女。外公读《史记》《易经》,也知晓书中的世运天数不可逆转。他同我这般,更喜唐宋的诗风词雨,知礼而不拘泥,华丽而不轻薄,婉转而不柔弱。

  我则是山村里的小小浣女,拂晓而出,清晨自竹林而归。而后再邀约邻女,于水畔池边采莲,绿罗裙似那荷叶,脸若芙蓉,三五一群,小舟缓缓,笑语连连。寻得并蒂,争相采撷,花影摇落,粼粼波光,映衬着采莲女婀娜的姿态,姣好的容颜。

  读过许多宫怨诗,杜荀鹤这首《春宫怨》意境奇妙传神,耐人寻味。作者代宫人抒怨,哀婵娟悲贤才,自叹无人赏识,不受重用。文人望君门,有如万里之遥,而宫女处高墙内,受尽寂寞熬煎。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她本是农家之女,只因生于江南温婉之地,容貌清丽,美艳脱俗,被选入宫中。一朝得宠,冠绝后宫,恩泽不尽,随之而来的是消遣不去的烦忧与争斗。她对着铜镜顾影自怜,本想着趁这春日好时光打扮妆容,但知美貌误人,不免迟疑,懒于梳妆。

  曾有感慨:“今日在长门,从来不如丑。”相信任何一个女子都期待能够生得貌美如花,丽质天然。女为悦己者容,若只因貌美而入选宫中,又不被帝王宠幸,亦只是一种简单的摆设。莫如当初平凡,如此则居于小院农家,嫁个凡夫,过寻常男耕女织的朴素生活,好过年深日久,年老色衰,孤独终老。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承蒙君王的宠爱,并不都凭容貌,既做不到献媚邀宠,钩心斗角,纵是精心妆饰又有何用?自古多少后宫嫔妃,得君王荣宠,有些凭借家族的势力,有些依靠个人的聪慧与姿容,但若不献媚使计,这恩宠终不得长久。许多宫人纵有幸承恩,其情亦短如春露,化作泡影。

  古来多少帝王,唯美人与江山不可辜负。也许他可以为美人而忽略江山,但真到了取舍之时,宁负美人亦不弃江山。唐明皇李隆基,南唐后主李煜,清顺治帝福临,都是多情专情的帝王,但最后不仅负了美人,更误了江山。他之多情,又必然无情,想来后宫三千佳丽,多的是一入宫门误终生。

  画堂深院,淡扫蛾眉,只为有朝一日得遇君王。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擦肩,哪怕不曾换取他的一次回眸,哪怕只低头打他身边走过,感受一丝他的王气,亦不算白来一遭。但这一切对于一个平凡的宫女来说是一生的缺憾,一世的悲寂。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春风骀荡,日丽风和,鸟语低碎,花影摇曳。如此美景良辰,亮丽春光,消遣不去内心的寂寞空虚。梦回芳草依依,天涯路远,何处是归程?若此生归处是这宫门深墙,又为何入宫经年,毫无机遇?姣好的容颜,终有一日会随着春花消逝,那时候又依靠什么去得到君王的恩宠?

  “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哀叹之余,总会想起少时乡间的女伴,回首当年泛舟采莲的欢快。多少欢声笑语,化作无人收拾的叹息。越溪,在浙江绍兴,为当年西施浣纱之所,此处则指宫女的故乡。她思乡了,若非貌美,她亦同邻伴一样,嫁与村夫,日子虽清苦,胜于独守这无涯的寂寥。

  想当年,苎萝村里,郑旦和西施,若非她们绝色,亦不会随了范蠡去越国,之后更不会辗转至吴国。她们会在苎萝村做一辈子的浣纱女,无冷艳与轻愁,平凡简单地过一生。她们被献给了勾践,又带着使命去寻找吴王夫差,做了政治的棋子。

  她们的宿命因美貌而改变,若当年范蠡打苎萝村走过,她们姿色平平,便不会有后来的故事。终其一生居于乡野山村,浣纱采莲,朴素静美。而诗人笔下的宫人,又何尝不是如她们那般,被姿容所误?既然不懂倾轧争夺,就安心在深墙花影下,孤独终老。

  诗人杜荀鹤,字彦之,自号九华山人。他出身贫寒,多次上长安应考,不第还山,自此一入烟萝十五年,过着“文章甘世薄,耕种喜山肥”的生活。曾以诗颂朱温,后朱温取唐建梁,任以翰林学士,不久患重疾而亡。

  杜荀鹤一生以诗为业,曾说:“乍可百年无称意,难教一日不吟诗。”其诗语言朴素,风格清新,多写唐末战乱下的社会矛盾与民众的悲惨命运,亦擅长写宫词。他才华横溢,但壮志难酬,于诗坛亦算享有盛名。

  《六一诗话》:“唐之晚年,诗人无复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务以精意相高。如周朴者,构思尤艰,每有所得,必极其雕琢,故时人称朴诗‘月锻季炼,未及成篇,已播人口’。其名重当时如此,而今不复传矣。余少时犹见其集,其句有云‘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又云‘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诚佳句也。”

  他之心意,之境况,恰如深宫之女子。她是如花美眷,他为读书君子,皆不被帝王赏识。虽是晚唐衰世,但花枝繁茂,风暖细碎,尘世万千风景,何等妙意,不因世移,不因岁改。她错在花容月貌,他错在倾世之才,但凡不得施展的,皆因此误了终身。


02. 天地一沙鸥,余生唯寄江海

旅夜书怀﹝杜甫﹞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雨落一天,情绪不高,不是悲,也没有哀,更没有怨恨。这样的情绪,时常会有,在某个清寂冷落的黄昏,某个风雨琳琅之夜,独坐时,甚至于喧闹的人群中。想起那首歌:“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

  每个人心中都有别人看不见的山水。文人的山水,是春风秋月,婉转诗情;政客的山水,是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茶者琴客的山水,是潋滟茶汤,丝竹清音;而凡人众生的山水,则是柴米油盐,悲欢离合。

  浮生若草,帝王将相,百姓平民,自可一视同仁。也许他们拥有不同的过程,或精彩璀璨,或平淡无奇,但他们的结局如出一辙,没有贵贱。人生在世,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寻一处可以栖息心灵之所,安静修行,平凡度日,乃智者所为,仁者之思。

  想起杜工部之句:“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又想起王维之诗:“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亦想起李白之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些文辞都是经历过世事变迁、人情冷暖所流露出的真实心境。

  杜工部在我心里是一个心系苍生、忧国忧民之士。他也曾有过“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年少轻狂。但其心到底沉郁,一生碌碌奔走,飘蓬流转,没有停留。就算隐于草堂那几年,亦不断忧国之心,写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不及王维心性淡泊,一生信佛,写山水禅意之诗;也无李白飘逸洒脱,虽也是功名难取,仕途失意,却仗剑天涯,诗酒人生。他此生无论行至何处,又或是自身命运如何坎坷,仕途如何不顺,终无时无刻不忧国忧民。

  他一生所写诗句千余篇,流传于世的甚多,作品多是涉及朝政动荡,关心民生疾苦,揭露社会黑暗。其人格高尚,诗艺精湛,落笔沉郁苍凉,浑然厚重。后人对杜甫其人其诗做出如此评价:“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

  杜甫生于一个世代“奉儒守官”的家庭,家学渊博。其生活背景却是唐朝由盛转衰时期。其少时家境优越,过着安稳富足的日子,自小聪慧敏捷,七岁能作诗,“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有志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他为展心中抱负,实现政治理想,参加科举不中,从此客居长安十年,奔走献赋,清贫潦倒。后终得机遇,受玄宗赏识,几度辗转,被授予河西尉这样的小官。只是才情傲世的杜甫,又怎肯屈于这个渺小无用的官职。“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

  安史之乱,潼关失守,玄宗仓皇西逃。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是为肃宗。杜甫亦随战乱流离,不幸被叛军俘虏,押至长安。虽官小低微,不被囚禁,但其内心却忧惧民生疾苦,苍凉无措。

  为避战乱,杜甫携家入蜀,转至成都。后在友人的帮助下,于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修筑草堂。浣花溪畔,风景如画,远离京都,不见战乱烟火。杜甫携着老妻稚子,于茅屋过着清淡朴素的田园生活。尽管他心底依旧不忘天下万民,但漂泊多年的他亦享受着家人相聚,悠然恬淡的静好日子。

  后严武病逝,杜甫于成都失去了依靠,无奈之下,又携家眷离开成都,乘舟流落荆、湘等地。这首《旅夜书怀》便是其旅途流转,夜泊江边所著。其心若寥廓无垠的夜空那般孤独无助,又似江流一样波涛汹涌,仕途的失意,让他生出无依的感伤。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江岸的细草在微风中摇摆,小船于清凉的月夜孤独地停泊着。星光低垂,平野宽阔;月随波涌,大江东流。无论人世如何变迁,大自然始终纯净如初,平静地交替往来,不为千古过客停步,更不为谁改朝换主。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本怀着远大宏伟的政治抱负,愿受朝廷重用,解万民之忧,但半世辗转,终落魄潦倒。今时竟因文章而有了盛名,然这名气,并非他所要。年老多病,本该休官归隐,守着妻儿,寻个小小宅院,平淡度日。但此番江湖徙转,何处寻得归宿,栖息这碌碌之身。

  水天空寂,人似沙鸥,甚至不及沙鸥那般自在无拘,纵是飘零,亦不必与人言说。杜甫休官,真的老病缠身吗?他休官,是因官职低微,遭遇排挤,他一生政治失意,尝尽风尘,除了他的诗名,再无可傲之事。

  寂寥旷野,璀璨星河,若人生得意,自可在温柔月色下诗酒吟唱,洒脱逍遥。但天地苍茫,他竟如沙鸥,无所依存,无处藏身。这一叶孤舟,送英雄也送美人,送成者也送败将,它经历浪淘,不惧沉浮,只是下一个港湾又将在哪里?

  景生情,情生景,人生虽如寄,若心存景象万千,安稳无争,自不败于岁月,不输于山河。杜甫的沉闷忧愁,孤苦零落,皆因仕途而起。只是那个诗风鼎盛,人才拥挤的大唐,又有多少名士被掩埋,一生困顿湖海,不为人知?他亦只是万千庸庸行人里幸运的一个。

  宋人苏东坡有词:“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亦是高才雅量,不合时宜,宦海沉浮,幸运的是,一世佳人做伴,诗酒风流。

  杜工部一生江舟漂浪,没有停留,最后又在战乱中逃亡。或许这就是三生石上所说的因果。山河在,草木深,感花落泪,鸟雀惊心。他的来与去,生与死,成和败,并不能惊扰天地,而苍生万民循着自己的人生轨迹缓缓而行,依旧如常。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千年过去了,他是否依旧漂流在江舟之上,或是已经归去他的成都草堂,和旧友严武谈笑于篱前?老妻在炉边温着酒,稚子倚着栏杆垂钓,柴门虚掩,邻翁执杖而来,自带一壶佳酿,与君同饮,醉里话桑麻。

  人间芳菲已尽,我还在,你可安好?


03.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游子吟﹝孟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春风生凉,窗外疏淡灯影下依稀看见老树新芽,枝叶繁花。这些年,总认他乡作故乡。草木无心,却有情有灵,它伴你四季流转,不求果报。始终认为,每个人都是一株树,今生无论你浪迹何方,总会有一株植物,收藏你的灵魂,护佑你平安。

  母亲亦是一棵树,年年岁岁守着故园的风景,日夜企盼远行的儿女归来。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人世飘忽,多少人背着行囊漂泊于天南地北,又怎知何处可以停留,何处又是归所。一如我当年执意离开故里,来到江南,亦不知到底会安置于哪个城市,寄身于何处屋檐。

  年少时,母亲曾请算命术士给我批过命,说我此生注定远离故土,必将得遇贵人。其意为,我不适合安于旧宅深庭,做不了寻常的烟火女子,乱世红尘是我的修行道场。古语云:“莫问前程凶吉,但求落幕无悔。”我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并用十年流离,妥善地安排好自己。

  十余年,我将自己沉浸于诗书琴茶以及江南山温水软的风景里,淡漠了亲情,冷落了父母。天地悠悠,多少迷惘困惑,苦难灾劫,一个人到底走过去了。每逢归家,对母亲亦是诉喜不诉忧,将远行的伤愁和别怨深藏于心,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所历之事,以及种种美好的际遇。

  白发苍颜的母亲总会问:“你在外,也会想家吧?”而我总漫不经心地回道:“偶尔会想,只要你们平安就好。”看着母亲老去的容颜,新生的白发,以及神情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伤,我心亦觉苍凉。只是,光阴不能复返,当下的生活虽安逸,却摆脱不了命定的孤独。

  昨夜梦里,见母亲在幽淡的煤油灯下低眉缝补旧裳,一针一线,皆是情意,皆是企盼。那时,卧房里两扇雕花的木窗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因为我总能透过它,看到纷飞的雨雪,以及瓦当洒落下的晴光。而母亲后来也是透过这扇老窗,等候我和远在外地求学的兄长。

  此时灯影下翻看唐诗,诵读《游子吟》,甚觉酸楚,忍不住泪流。“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朴素清淡的语言,毫无华丽修饰,却流畅生动,情真意切,千百年来不知拨动了多少游子善感的心弦。

  诗人孟郊两试不第,四十六岁时才中进士,曾任溧阳县尉。仕途失意,官场冷落,让他不得舒展抱负,故心意阑珊,从此放纵林泉,徘徊诗海。他的前半生皆在漂泊流离中度过,贫困无依,潦倒江湖,后听从母命方博取功名,但官职低微,依旧困顿踌躇。

  “一生空吟诗,不觉成白头。”他一生际遇坎坷,一生飘荡,一生苦吟。他的诗多是语浅情深,有愁苦却不悲戚。最为打动人心,令人感动的,当是这首《游子吟》。诗人尝尽炎凉世态,看罢宦海沉波,更觉亲情可贵。

  那时年少,背着行囊,浪迹萍踪,唯一珍贵的便是母亲缝制的衣衫。一针一线,细细密密,为怕儿子迟迟难归,故缝制得更加绵密。看似平凡的针线,却维系着母亲千丝万缕的挂念和期待,以及担忧和祝福。游子漂泊在外,风餐露宿,温暖他的,亦只是慈母亲制的衣衫。

  母亲为儿子缝衣制鞋,本是生活中寻常之事,奈何这朴素自然的感情,更是亲切细腻,动人心肠。没有华美的辞章,无须锦句雕琢,淳朴素淡的语言,尽显浓郁深情的诗味。苏轼《读孟郊诗》:“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无论是诗或词,文者之心,皆是委婉真挚,唯发自肺腑的文字,才能经久不息,为后世传诵。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是啊,薄弱的孝心,如同微风中的小草,如何能回报春晖的恩泽,报答慈母的深情。孟郊只是万千游子中平凡的一个,他所诉说的,又何尝不是万千游子的心?母爱之伟大,浩荡如天,如何回报,都渺小若尘,微不足道。但世上所有母亲的付出,都是无私的,何曾图过报答?

  “昔孟母,择邻处。”古有孟母三迁,可见天下父母为了孩子用心良苦。而母亲当年为了成全我那颗追梦的心,给了我足够的自由和勇气。尽管我饱受风霜苦楚,尝尽冷暖辛酸,但我知道,在遥远的故乡,她会守着那扇小窗,日夜将我等候。

  只是,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坐于檐下,婉约静美的妇人。岁月给了她伤害,灾劫,还给了她病痛,以及许多皱纹和白发。看着她一年年老去,我自是无能为力,又心痛难当。我知道,有一天,她会离去,再不能为我穿针引线,洗手做羹汤。我知道,无论我现在是否过上富庶安逸的生活,她始终朝夕牵挂,放心不下。

  纵算今日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安静宅院,有花有茶相伴,在她心里,我还是那个背井离乡的荡子。唯有栖居于她的身旁,陪她三餐茶饭,晨起日落,方能不再忧思。人间事岂能遂人心愿,也许今日的我可以随时归去,做个闲人,长伴双亲。但这意味着我将割舍当下的一切,对梅花的心事,对烟雨的情结。

  世间因缘际遇,是巧合,又不是巧合。当年的外婆以及母亲为我们付出了一生最美的时光。后来老了,唯一能做的,是安静等待,等待重逢。人生苦短,我与母亲的缘分,虽深实浅,多年母女之情,相处的时间却短如春梦。我自是负亲有愧,所欠的情分、债约,又该拿什么偿还?

  此时,我坐于斜斜花影下,给小茶的衣衫绣字。我对针线活不在行,但一针一线皆是我对她的情意,给她的关爱。我想着,以后在她喜爱的物件上绣着或刻下一朵茶花。这样,就算将来的某一天她离开我,也会记得母亲对她的挂牵。

  无论小茶去往何方,我都会将所有最美的祝福给她,就像母亲给我的祝福。窗外遍地春色,草木欣然,不知道与母亲下一次遇见,是在何时。人世渺渺,多少将来不可预测,守着当下的缘,惜时惜景,无悔今生。


04.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忆江南二首﹝白居易﹞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你是否与一座城市有过相约,与一段风景擦肩难忘,和一片山水有着深刻的交集?无须许下任何诺言,每年我与这座城都不期而遇。江南,千百年来是无数人向往之所,只是能与之心灵相通,情投意合的却那么少。

  自古风流文士亦喜这风流之地,繁华之城。我不过是万千行人中一个清淡素净的女子,与江南有一段未了之缘。故今生我转山转水,都躲不过这花柳温柔之城。这里有着魏晋风度,走过唐宋人物,留下锦诗丽词。

  每年人间四月都要来杭州寻一壶茶,借西湖的山水冲洗内心尘埃,在茶雾里寻求宁静与安然。有人说,江南多雨,总是笼罩在一片烟雾中,心亦随之潮湿。江南又多梦,让来的人沉浸于梦里,不愿醒来。其实,江南春日的晴光很美,和煦春阳洒落在繁盛的花木上,美得惊心。

  江南有柳,是青翠的绿,江南还有桃,临水而娇艳。江南的建筑,灵秀温婉,看似朴素老旧的城墙,被藤蔓缠绕,华丽深藏。江南的一座城墙,一角瓦檐,一扇花窗,一地青石,一株植物,一池静水,都是风景,都有故事,皆让人心动不已。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幼时读白居易的《忆江南》,便对这座有西湖的城市有着无限遐想。期待着有一日长大,可以自在独行,一个人来这山水温润之地,寻找梦里的风景,前世故人。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他说,这美好之地有着他熟悉的风景。江花红似火,春水绿如蓝,他曾无数次回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尘。白居易笔下的江南令人耳目一新,它不是莺飞草长,柳绿桃红,杏花春雨,也不是小桥流水,黛瓦白墙,而是江水江花,是江南明丽绚烂的春色。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杭州一如南朝佛国,千年古刹不胜枚举。杜牧曾有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说的便是江南风流之地的山寺古刹。柳永有词,“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说的亦是钱塘繁华之地。

  自古多少文人墨客来这里寻山问水,折桂品茶,钱塘观潮,为雅兴,亦为闲情。白居易当年曾担任杭州刺史,有修筑西湖堤防、疏浚六井等政绩,深得民心。西湖白堤两岸栽种杨柳,后人误以为是白居易所修筑的堤,称之为白公堤。虽然此堤在白居易来杭州之前便已存在,但因了他的诗,给西湖山水再添一道悠悠风景。

  白居易之后又担任苏州刺史,在此期间,他漫游江南,旅居苏杭。纵算后来归居洛阳,以诗酒琴禅及山水自娱,亦不能抹去他心中江南的风物人情。白居易本风流才子,素日蓄妓玩乐,诗酒人生,这让他对江南烟柳之所更是钟情。

  江南不仅山水温丽,更是美人如云。江南的女子,一如江南的山水,千娇百媚,婉转多情。孟棨《本事诗·事感》中记载:“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他最喜爱的樊素和小蛮,不知是否生于江南,但她们有着似江南细柳的纤腰与樱桃小嘴。

  晚年的白居易体弱多病,始终不忘江南烂漫春光,亦感叹过往一去不复返的诗酒年华。他居洛阳,虽有诗友煮茗唱和,但洛阳的牡丹抵消不了他内心对江南的向往。樊素和小蛮不肯将之离弃,白居易却有心让她们去嫁人,不想用自己的风烛残年误了她们的花容月貌。

  老病缠身,他依旧怀念素素的杨柳枝,于江南烟水之地,诗意地醉一场。那时的杭州,满城桂子清香,山寺里弥漫着浓郁的芬芳,又无处可寻。江南这座梦都给了他太多的美好与牵怀,纵算卖掉了良驹,遣散了佳人,他也始终不忘那湛蓝江水,艳丽江花。

  今日我赴约而来,只为对着这一面湖水,几岸柳枝,饮一盏龙井。西湖泛舟,永福寺寻幽,年复一年,重复着一种姿态,一般心情,不觉繁复,不知疲倦。这里的山寺在任何时节皆清幽古意,庭木深深。

  永福寺与灵隐寺相邻,不及灵隐寺大气,却另有一种风流底蕴。小小山寺,别有洞天,景致清幽,为东晋古刹,走进山寺的那座桥,亦有魏晋风骨。寺里一面湛蓝的湖水,恰如白居易诗中之境,又更多几分澄澈与静美。

  山寺问茶,草木幽深处见一木牌上写着几字:“世间一切,为我所用,非我所有。”顿觉内心清亮,湛湛无尘。万物无私,本无多欲求,是世人不够清透,放不下情与物。然情缘有限,纵是白首亦要离散,而万物不过是借用,走时不能带去一尘一土。

  道理都懂,却还是放不下。执念于心间萦绕,或成佛,或成魔。无论是山寺里的一小片茶园,还是成林的桂树,我们亦只可借其清幽和芬芳,而无法将之带离。多少人对着这一片山水,一席佛地,祈愿,许诺,却不知来年身在何处,再相逢,是人间四月,还是清秋时节,又或是未来每一个闪烁不定的日子。

  白居易到晚年方心性淡泊,悟人生之理。他也曾兼济天下,后独善其身,参禅悟道,效仿陶渊明的生活态度,清远平和,悠然自得。退避政治,与山水唱和,忘记被贬江州司马的失意困顿。

  他说何日更重游,也许他晚年再不曾游过江南,所有的风景,落于他的诗中,刻在心底。他提早明白,世间万物,为我所用,非我所有。故他会毫不犹豫地遣散白马和妓妾,虽有不舍,留下叹息,却内心澄净,再无牵扰。

  平生最爱的是诗酒琴茶,不忘的是梅兰竹菊,放不下的是草木山石。但知道离开的那一天,凡尘中的一切皆不可带走。江南的一景一物虽有情,但也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你可以付出真心,转身时终要放下,一片落叶亦不可得。万物为尘,过眼云烟,散不去的是这一片山水,是诗中的禅,是禅的人生。


05.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望月怀远﹝张九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我在江南,我喜江南的人物,我对唐月宋水有着前世今生解不开的情结。都说月是故乡明,幼时的我于山村的窗前,透过竹帘,等候月色挂于树梢,托付孩童简单心事。盼着月中的仙子轻纱漫舞,又忧心她独自一人,如何经得起广寒宫里的寂寞清冷。

  那株桂树,千年长成,千年开花,而砍伐桂树的吴刚难道不会与仙子生出一段恍若红尘的情事?他们之间是否亦随月圆月缺,有阴晴冷暖,悲欢离合?岁序匆匆流转,其实亦只是轮回着一种形态。千古不变的人事,不变的情感,不变的诺言,以及不变的明月清风。

  时光如水,淡然无言,我喜读书,爱喝茶,更喜以明月寄托心怀。无论春秋,不管圆缺,它恍若尘世中的知己,从遥远的唐宋而来,挂在我的窗前。三十余载,不曾离开,以后的岁月,亦会相依相伴,情深意长。

  世人与月有着不解的缘,看似迢遥千里,无可企及,却又伴你地久天长。人生聚散悲欢,恰如月盈月亏,不可逆转。中秋时节,阖家团圆,望月寻雅,被视为人间乐事。元宵时节,更是彩灯满挂,爆竹声声,以庆上元。再有中元、下元二节,皆与月相关。皓月当空,星辉朗朗,那轮不变的月看淡了人间离合,却又是深情满怀,并非薄情之物。

  月亦是文人知己,可邀杯,可对弈,可伴游花间,亦可长歌山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飘逸孤傲的李白一生辗转长安,戏游江湖,是旷达的诗仙,亦为落拓之客。冠盖满京华,唯他独饮花间,与月同醉。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秋月悄上西楼,隐掩于梧桐枝影间,落寞了后主的心怀,缠绕难解的愁绪。故国不在,大小周后不在,唐时的明月不在,唯江山还在,但他已非主是客。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红藕香残的时节,洒满西楼的月华,穿过林层的雁阵,映在易安居士的眉头,与相思交织,和闲愁同韵。这个女子也曾有过花好月圆的浪漫时光,为其所爱之人红颜尽欢。到最后,河山动荡,失去至亲,孤身飘零世海,满腹心事无从可寄,唯一弯残月与她相知。

  征人眼中的月,唯见悲壮苍凉。“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离人眼中的月,越发感伤凄苦。“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情人眼中的月,则是爱恨交织。“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初读唐人张九龄的《望月怀远》,被其首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所吸引,可寄情,又可托怀。一轮皓月,从浩渺无边的海岸缓缓升起,于寥廓苍穹,无限延伸至看不到的尽头。此句与张若虚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相应相呼,仿佛他们曾是那天涯相望的故人,有过月光的交集。

  天涯一望,是同一轮明月,万户仰视,各怀幽心。此心或清澈明朗,无忧愁离恨,无哀婉悲苦;或缠绵悱恻,寄寓千种相思,百般情意;抑或诗情满怀,醉意蒙眬,只待铺纸濡墨,即可挥笔千言;更或宽阔无垠,观其风云变幻,人间万象。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于此光华万千之际,登楼远望,然村山万里,寂寞楼台,不见情人踪影。绵绵思绪,如月华铺洒,落于枕上帐边,牵引无数思情,让人入梦难成,惆怅不堪。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灭烛对月,任月光铺满屋舍,于寂静中想念,愈觉情浓。复披衣而出,于草丛间,花圃前,寻找情人的踪迹,然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隔山隔海,如何相亲。夜晚的寒露打湿了青衫,亦隔断了寻步。纵有万千情思,亦是无从诉说,冷月虽可寄怀,却到底不能偎依取暖。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月华满手,不堪赠予,这是古代乃至数十年前唯有鸿雁可托付之时一声深情的问候,却又是那般苍白无力。纵心有深情,亦无人知晓,唯有对月,试图遥寄相思。期待着梦里与佳人重逢,此后再不轻言离别。

  诗人张九龄,自幼聪慧过人,才智超绝,能文善诗。七岁知属文,有文名,张说称他“后出词人之冠”。他又为唐代有名的贤相,举止不凡,风度翩然。自张九龄去世后,唐玄宗对宰相推荐之士,总要问:“风度得如九龄否?”可见其磊落襟怀,亦因此,张九龄一直被后人所崇敬、仰慕。

  张九龄不仅是才华横溢的文学家、诗人,更是一位有胆识和远见的政治家。曾言安禄山“貌有反相,不杀必为后患”,然不被玄宗采纳。后安史乱起,玄宗逃亡路上,忆起张九龄平生之言,悔不当初。更因此,唐玄宗不仅失了江山,还失去了他宠爱的杨贵妃,留下绵绵离恨,无绝期。

  张九龄就是这样一位耿直温雅、风骨铮铮的名相,其诗亦如其人,坦荡豪气,不趋炎附势,不媚世厌俗,情辞委婉,朴素遒劲。他清淡诗情,质朴语言,深远的寄寓,一扫六朝绮靡诗风,意义非凡。

  这轮明月,君王良相看过,才子佳人看过,村夫凡妇看过,在海上升起,又在海上下落。其高洁情操,恰如这轮唱绝千古的明月,挂在大唐的天空,浩然清澈,风情万种。多少天涯游子,将其装入背囊,行走万里征程,又重复着相同的故事。

  今夜,月华正浓,我虽居凡尘深处,却得避城市烟火,于这草木繁盛的幽静之处,安寄灵魂。不必与谁天涯相望,也无须猜测,那轮唐朝的月是何等姿态,又照彻了何人,拨弄了谁的相思。

  焚一炉香,沏一壶茶,任月华满衣,心清如水。历一场秦汉风烟,听一段魏晋逸事,抄一部隋朝经文,读一首唐诗,临一阕宋词,随着这轮清月,再次回到诗意满满的宋唐,遇一知音,结一段缘分。而后,再从容离去,只留一弯冷月,淡淡送别。


06. 天涯陌路,此生相逢终有时

云阳馆与韩绅宿别﹝司空曙﹞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
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人生最美的是重逢,最伤的是逢后再别。试想于最美的年华,遇一最合适的人,成就一段红尘平凡相守,种花圃药栏,读春秋古卷,唐诗宋墨,是何等赏心乐事!无关身世,是儒是商,是农是吏,只要心怀锦绣,皆识琴弦,哪怕其貌不扬,又有何妨?

  纵布衣落魄,倦于俗事,携手落叶枯草的山川,亦有心中和煦的春风。彼此深情一望,无须言语,即胜人间无数。也曾许下美丽的诺言,后被岁月消磨,那般苍白无力。昨日之人不复与见,一切情愫唯深埋于心,不去碰触,方可忘情。

  一生羡慕那洒脱之人,了一段缘分,再叙一遍相思,自此放下,做个山水闲客,不问尘情。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人生陌上,风景万千,最美的仍旧是初时小院,旧日田园。一生遇见许多的人,发生许多故事,最刻骨铭心的亦只有一个,哪怕不曾好好相爱过,哪怕仅仅只是擦过一次肩。

  人生最怕的是得而复失。是用多年的光阴去等候一个人,终得重逢,继而再次别离,再后来尘海渺茫,相遇无期。此生不喜与人多聚,怕别时惆怅难舍,怕伤情的眼目触动内心的柔软。有时宁可隔着山南水地,与之遥遥相望,亦不愿刹那相逢,转瞬离别。

  洪迈《容斋随笔·得意失意诗》:“旧传有诗四句,夸世人得意者云:‘久旱逢甘雨,他乡见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后被称为“人生四喜”。世间情有许多种,或缱绻于风月情债的痴男怨女,或高山流水的知音,又或是一生割舍不断的骨肉亲情。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结下一段或几段情缘,有些铭记于心,至死不忘;有些散落天涯,杳无音信。

  司空曙为“大历年进士,磊落有奇才,与李约为至交。性耿介,不干权要。家无担石,晏如也。尝因病中不给,遣其爱姬”。这样一个人物,在星火漫漫的唐朝,算不得璀璨,甚至没有多少荣光。然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百姓凡人,或诗人词客,都有其不为人知的际遇和尘缘。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在那个书剑天涯,与月为朋,与梦相守的大唐,能于茫茫人海遇到数载不见的相知,那种心情可谓百味杂陈。他们原本是尘世间的良朋益友,一朝分离,各自江湖,在不同的故事里,写着自己的悲欢离合。欲寻人说起,又无人可诉,唯情系堂燕,漫看池鱼,算是相识,亦是故知。

  多年后的某一天,彼此在纵横交织的阡陌上偶遇,或于某个不知名的驿馆邂逅,万般惊喜后,再回首多年的离索,彼此音信渺渺,恍若梦中,似真亦假,当真是悲欣与共,百感交集。

  此番重逢,内心似有万语千言,又不知该如何言说。看着彼此渐老的容颜,两鬓新生的白发,一别经年,岁月到底留痕。他们已然分辨不出谁长谁幼,心有戚戚,各自询问。人生沧桑,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已消磨了豪情壮志。今时的他们只欣然于当下的重逢,无意问及功名,更不愿猜测将来的浮沉去留。

  “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冷冷帷幕垂下孤影寒灯,映着如雪鬓丝,沧桑入骨。夜雨凄迷,竹林深处飘浮着烟云,一如他们那些走过的却又模糊的曾经。往事如烟如梦,再次叙说,已不见当年风华,唯有杯酒相亲,一论生平。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的《别赋》写尽了人间别情,让人读罢为之黯然神伤。于此之时,重逢即要分散,相聚即是别离,更添惆怅。雨声未歇,打湿窗台,翠竹声声,苍茫的夜色中隐着无穷无尽的感伤。此生再要重逢,不知会是何年,于何地,甚至一生一世相见无期。

  唐人李益有首《喜见外弟又言别》这样写道:“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诗中情意与司空曙之诗情相似。亦是战乱时节,匆匆的重逢,匆匆的别离。人生路途看似漫长无边,实则仓促简短。这样的情意一生也许只有一次,这样的重逢一生或许只要一次。

  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中有两句诗颇有意境:“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这首诗是司空曙为其表弟卢纶而作。卢纶和他本是亲戚,悉具诗才,同在“大历十才子”之列。司空曙一生清贫,不附权贵,他不似陶潜采菊东篱,却亦在深秋时节种上几丛幽雅,于这样的院落中,悄然白头。每每雨落秋庭,那个握卷苦读的人,写着忧伤的诗句。

  他的诗或许不够华美壮丽,却静雅疏淡,朴素真挚。他多写行旅赠别之作,长于抒情,名句甚多。他重情重信,与故人虽隔山隔水,依旧不忘当年的情谊。读罢他的重逢之音,回首自己多年的聚散离合,内心亦是千回百转,无从诉说。

  多少儒者用一生的时光,坐老寒窗,白了两鬓,却与功名无缘。多少诗客,写就万言,一朝句失,留下悲感。生命即为遗憾而生,亦为遗憾而止。纵然是“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亦要好好去品味,哪怕淡如清水,也当知一茶一饭的艰辛。人间有味是清欢,唯俭朴方能久长。情意又何尝不是如此?君子之交淡如水,太过浓烈,反失其真味。

  司空曙有着自己的山水,在大唐的诗国留下属于他自己的诗文。虽身份寒微,家无担石,亦是安然自若。其另一首《江村即事》,即是深绘此情。“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寄笔超然,洒脱无比,令人羡之。

  宋人柳永有词:“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清秋尚未至,已闻别离音。以往喜欢秋季,这是文人的季节,亦是离人的季节,清凉中带着感伤,落寞中隐透着孤独,薄冷中又带着几许多情。如今则喜欢春风春水,爱那姹紫嫣红,桑竹翠柳。遇别离也不再仓皇失措,虽有悲感,转瞬即过,从容待之。

  人世悠悠,若斜阳流水,看不到尽头。今时你我虽天涯陌路,各不相关,但相逢终有时,或于溪山人家,或于桥头驿站,或幽巷庭前,皆有机缘,皆可相遇。


07. 哪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在狱咏蝉(并序)﹝骆宾王﹞

  余禁所禁垣西,是法厅事也。有古槐数株焉,虽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树,而听讼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人心异于曩时,将虫响悲于前听?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仆失路艰虞,遭时徽纆,不哀伤而自怨,未摇落而先衰。闻蟪蛄之流声,悟平反之已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感而缀诗,贻诸知己。庶情沿物应,哀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非谓文墨,取代幽忧云尔。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夏日临水而居,草木繁盛,甚觉清凉。蝉声在枝头轻逸,日夜不歇,它的不知疲倦,惊人好梦,又给寂寥岁月添了欢喜。它的叫声虽然单调,却在不同的耳畔唱彻不同的音符。是欢快,是悲切,是重逢,又恰如离恨。

  最爱旧式高墙大院,花园亭台,砌石成山,桃李争艳,翠柳拂风。正是这些欣欣草木、水榭楼阁遮盖了居住在里边的败落子弟,亦隐藏了他们的家族恩怨。夏日里蝉声不绝,远山近水、小巷路亭皆是无穷尽的声息,一如流淌不息的光阴。

  庄子云:“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蝉本高洁之物,蛰伏于季节深处,坚韧隐忍,一鸣惊人。我对蝉有着莫名的情愫,幼时居山村院落,午后树荫下乘凉,蝉鸣阵阵,穿过幽巷,穿过戏台,连同屋瓦上都落着蝉音。我等着黄昏来临,仿佛等一出戏文散场,等一只蝉虫老去。

  世间之物,其质佳者,皆可入诗入画。任是翠柳黄杨,墙花陌草,乃至纷纭,进而走兽飞禽,篱虫林鸟,若得诗者之顾,自可取入句中,流芳千古。不知此为诗人多情,还是物自芳菲,引惹寻客。细品“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之句,方悟得自然中,于声于色,于文于墨,皆本具足,只待诗客之手采撷入囊。

  山中无所有,唯有四时明月,一林清风,或围着篱笆,绕着农舍,等待过路的樵子叩门歇脚,讨一碗茗茶,与之谈山外的故事。人生许多微妙际遇,让人心生感动,有人候一生静美岁月,亦寻不到尘世知音。多少人甘愿做一只蝉虫,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听风候雨,将日子过得安定,无伤情远思。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蝉是夏夜秋晨,隐于红尘的精灵,用单调的韵律,唱出市井与山林的细致。躁者闻之噪,静者闻之清,雅者会其幽,俗者厌其鸣。虽一微物,却在每个人的生命中,化成万千的模样。领会了其间巧妙,方知蝉亦禅,俗亦雅。

  许多文人以蝉自喻,又以蝉喻人。你听那蝉音悲切,声声吟苦,又不与你诉说衷肠,吐露哀愁。你听它一鸣惊人,却又隐于繁枝茂叶间,不见影踪。唐时骆宾王曾写《在狱咏蝉》,那时的他,任侍御史,因上疏论事,政见不合,触怒了武则天,又遭受诬陷,获罪入狱。他在狱中听蝉鸣有感,以此诗抒发内心悲愤之意,浸透着低沉、郁闷之情绪。

  骆宾王是初唐四杰之一,虽出身寒门,却心怀锦绣。他七岁能诗,号称“神童”。相传《咏鹅》即是这个时期的作品。他的一生坎坷多难,曾经从军西域,写过许多边塞诗,又复宦游蜀中。

  “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他在诗序里,细致写蝉,亦是伤己,以蝉自比。“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试想于秋日的某个黄昏,斜阳疏落的光影洒在沉闷的牢墙上,透着淡淡的凉意。此时听着不绝于耳的蝉声,内心忧惧低回,该是怎样凄凉境况?

  江山无限,独他在这有限狭隘的空间里,望不见天涯道路。骆宾王本是个有才学、有抱负的人,却因一些莫名之事身入囹圄,不知窗外世界。唯有墙外的蝉吟不断传来,从黎明到黄昏,高亢的曲调里,隐着听不清、说不出的仄仄平平。他独坐牢笼,有万种情思,百般委屈,亦不能言说。坐待时光流去,无从挽留,无从改变。

  说到咏蝉,自不忘古人的“咏蝉三绝”。除了骆宾王这首,其余两首分别是虞世南的“垂[插图]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以及李商隐的“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此三首咏蝉诗,各具奇妙,各怀其思,各诉其情。

  虞世南的这首咏蝉诗,更多的是抒发清正之意,只要心居高处,不累尘俗,自然会其声清远,其志高洁。李商隐所寄蝉诗,句里字间多少有些抱怨之意,然其志向依然清洁,守着高处,不曾屈志尘埃,为求一饱。到了骆宾王所著的吟蝉之作,则是闻蝉鸣生悲感,以蝉喻己,顾影自怜。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云:“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人生万事皆有缘起,感花落泪,逢雨伤心。物与物之间有情,人与人之间有爱,物与人之间亦会生出许多情愫。比如这寂寥牢房里空无一物,透过寒窗却有蝉音惊心,触人哀思。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诗人引蝉自喻,他正值盛年,有君子美德,心怀锦绣,却经受这番牢狱之苦。《白头吟》为汉时卓文君所写,那时文君年老色衰,相如生了二心,卓文君写下此诗,为让相如回心转意。而骆宾王此处化用其意,不过是为了表其忠诚之心。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想当年,卓文君花容月貌,相如以一曲《凤求凰》,对她倾吐爱慕之情。卓文君亦被相如的风度与才情所吸引,与他私奔。几月后,一贫如洗的司马相如变卖了马车,回到临邛开了一间小酒家。而文君当垆卖酒,和他患难与共。

  司马相如凭一篇《子虚赋》得汉武帝赏识,又以一篇《上林赋》被封为郎。衣锦荣归,感文君不离不弃之心,对之情意深浓。年深日久,相如厌烦了单调的生活,无端有了二心,卓文君作《白头吟》自伤,相如心生悔意,自此二人恩爱如初,再不分离。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每个时代都会有太多的束缚,让一个人的高远志向乃至寥廓心怀无法施展。如同篱笆间缠绕着的枯藤掩住淡雅的兰香,又似凄迷的云海遮盖中天的明月。

  高洁的品格,优雅的词句,亦需那个能读懂的人。倘若这世间不曾有钟子期,亦不会有伯牙。良相需遇明主,琴者需逢雅客,才子得遇佳人。都言文者寂寥,芸芸众生,凡来尘往,难遇知音一人。得人赏识,被人爱慕,受人尊重,都是一种幸运。

  骆宾王写罢蝉诗,直到次年遇赦,才得脱身,任了官职。然而他的心志未曾改过,直到后来徐敬业反唐,他写了《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反对武则天当政,方为初心。后徐敬业兵败,骆宾王不知去向。

  或被杀,藏于荒山野岭,无人所知;或隐于某处林泉,过着渔樵同迹的生活;或流亡道路,病死他乡;又或削发为僧,不与红尘结怨;更或是化作一只蝉,高洁遗世,无须为谁表示忠心。

  在清凉夏日,一声蝉唱,起于翠柳深桥,飞越漫堤花影,穿过唐宋往事,与那位与之隔了三生三世的人重逢于今世红尘。携手东风于近水楼台,于小窗疏影,于浅屋人家,清凉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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